《魔尊大人,我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吗》
1. 久魔神现世仙门忧(一)
寅时。
春朝城。
街道与府门前的长明灯稳稳亮着,寻常人家早沉了灯火,连城内最热闹的玉春楼,花魁也歇下待客帘——满城只剩夜阑人静的沉。
前脚花魁娘子刚灭了灯,楼下便飘来绵绵吱呀声,走近了,能听到木轮碾过石子,又将其弹开的响动,该是卖早点的摊贩拉着车,往各家仙府去了。
晨风带着凉意,吹不散起早的困意。小贩望着空荡的街、漫无边际的夜,无所事事地深打了个哈欠。
按理说,那些显贵门第不是他能近的,此番去,不过是给守门小厮送早饭。
抢头单生意,哪怕再早起半个时辰,又何乐而不为?
从这家商铺拐过弯,袁府的朱漆大门已在眼前。
小贩麻利地理了理蒸笼盖下的包子,掸掸衣袖,隔老远喊道:“热包子——豆浆嘞!”声音刚好穿透府门,又不致惊扰内里的主人。
谁知刚走到门前,他脸上熟稔的笑容突然僵住。
脚像钉在地上,半天挪不动步,这……
袁府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三两只死鸦羽翅浸血,落于台阶,眼球外流,四肢扭曲。
小贩愣着没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眼前大门诡异地敞开,内院笼罩在猩红血天里,密密麻麻全是血淋淋的乌鸦!鸦身挂着血珠,啄食腐肉。
往日庭院竟被死鸦铺满,上至瓦砖下至庭草,在夜色里沉得让人窒息。
小贩看得两眼发直,头顶突然“滴答”落下几滴鲜红——他惊恐抬头,一只乌鸦正咧着嘴,嘴里淌着血,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模样竟像在笑。
“鬼!……鬼啊!”
热血直冲脑门,后知后觉的腥臭味让他一阵窒息作呕,他“啊”得撕心尖叫,逃跑途中还被手里的木板车拽得踉跄。
身后府内传来瓮声瓮气怒喝:“废物!养你吃屎的吗?还不快去…!快去岳府请人!”
天蒙蒙亮,街上行人稀疏。
一队青衣道人突然疾驰而来,袖口绣着琉璃金线云纹,背负宝剑泛着冷光,势如排山倒海,引得零星路人艳羡围观,又自觉让出道路——是岳家人。
为首女子不过二十出头,气质却显老派,身后弟子共十二名,个个仙风道骨。
唯有队尾跟着的少女格格不入:轻纱银带缠身,两缕细辫垂在胸前,腰间别着大小不一的黄纸符篆。
袁府的守门小厮远远瞅见青衣,眉目间的焦急总算散了些,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跑回院内传信:“来了!岳家人来了!”
袁大弟子立刻冲出门迎:“岳姑娘,您可算来了!”
他两手止不住地摩挲,引着一众人便向内院走去,见那模样,像是晚一步就要出大事似的。
为首的岳青玉原本就极其冷静,此刻被他衬托得更甚,边走边问道:“请不要急,能说一下发生什么了吗?”
带路的袁大弟子抬手擦去鬓间细汗,脸色难看:“昨晚…那个人来了!那个人来了......”
岳氏驻守春朝城几百年,还从未听说有哪位世家家主在府里遇袭的事情,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又掏出符篆识祟,符篆的朱砂符纹明灭闪动,竟探不出任何妖魔余息,袁大弟子见状欲言又止。
岳青玉警惕问道:“袁氏身为仙门世家,何人能在此作乱?”
袁大弟子支支吾吾:“岳姑娘……您知道乌鸦的事吗?昨夜老宗主睡前,总念叨着‘宗主饶命’......”
岳青玉不解:“请讲?”
对方回:“您来之前,这每一块青石板砖上都是死尸乌鸦,您不在灵虚境不知道,能将乌鸦操控的如此出神入化,只有灵虚境那位……乌鸦受术法所操,并非实物,那人走后,便也跟着消失了,自然探不出。”
院内血腥气未散,符篆的灵纹却毫无变化,岳青玉将其收回,半晌才确认道:“是他?”
袁大弟子攥着衣襟的手猛地收紧,喉结艰难滚动,连声音都发颤:“正、正是啊,尉迟玄沧!他来索命了……”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掠过一声鸦鸣,他吓得浑身一颤,身后岳家弟子也面面相觑。
“尉迟玄沧”这个名号,十年来,没有人愿意提起,也没有胆量提起。
身后十二名弟子脸色齐齐发白,握剑的手都紧了紧。
压抑的恐慌中,一行人已经走到内院一宅。袁大弟子叩门道:“家主,岳家人到了!”
屋内立刻传出浑厚却急促的声音:“快请进来!”
弟子闻言推门,欠身引客:“请!”
岳青玉点头,示意身后弟子在外等候。众人刚分散站定,队尾一人却没跟上,暴露了行迹。
岳青玉进门时瞥见这少女,瞬间止步,表情微怔:“灵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姐......”岳灵儿挠了挠脸颊,心虚地立在原地,还没说完,旁边弟子已补了句:“小少主跟了一路,劝不回去!”
岳灵儿给那弟子使了个“用得着你说”的眼色,随后可怜巴巴道:“师姐……别跟我娘说。”
岳青玉叹气——幸亏尉迟玄沧已走,不然出了半点差错,自己无颜面对岳家列祖列宗。
她无奈:“既然来了,就跟紧些。”
岳灵儿立刻雀跃点头,蹭到她身边。
两人迈进门,只见厅左侧有一金玉镶嵌的屏风。
屏风后快步走出个大腹便便的人,正是袁氏现任家主,他看到这一青一白两位仙家子弟,分不清身份,笼统道:“岳姑娘,快快请进!”
他引二人绕到屏风之后,卧房不大,全由黑紫檀木打造。榻上躺着位老者,盖着蜀锦被,四角整齐地窝进内侧,若不是面色泛青,嘴唇乌黑,倒真像安详熟睡。
榻侧还站着个年轻富态的男子,一见岳灵儿,眼睛突然瞪圆:“你怎么也来了?”
没等岳灵儿回话,袁正阴阳怪气道:“一个废物草包,只会画画符,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就不怕尉迟玄沧......”
话音未落,岳灵儿从腰间抽出一张驱邪符。
袁正定睛一看,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什么啊,废物符?哪有符纹歪成这样的?”
岳灵儿不易察觉抽了抽嘴,符篆在指尖“嗞啦”一声冒出黑烟。
空气凝固片刻。
袁正眼皮一跳,笑都憋不住了:“噗哈哈哈——还真是废物符!”
与此同时,袁家主脸色一沉,岳青玉垂了下眸,卧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岳灵儿道:“正好没起名,就叫‘废物符’吧,配你这个大废物!”
袁正鼻子抽了两下,回头一看,自己屁股烧起来了!霎时大叫出声:“王八蛋岳灵儿!!我的妈呀!!!!水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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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正面子像被踩到垃圾堆里,风风火火怼回去:“岳灵儿,你......!”
岳青玉冷冷打断:“袁少爷,此时不便逞口舌之快。”
黑烟越来越大,马上火烧屁股。
而这火仿若烧到袁家主的头顶,把脸一并烧黑了,他呵斥道:“行了!闭嘴吧!还嫌不够乱?”
袁正目瞪口呆地看了兄长半晌,边跳边拍着屁股滚了。
袁家主陪笑道:“小少主,我替小弟赔个不是。”
就在此时,榻上老者突然惊坐而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锦被下的手突然抽搐两下,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神色惊恐,仿若看到极度恐怖的画面,最后沉声喊道:“宗主!!”
室内三人皆是一惊,袁家主刚要喊“爹”,榻上的老家主就一口凝血喷出,如枯叶飘落般软绵绵地落回方枕上,一动不动。
袁家主顿时转喜为忧,又转忧为怕,连滚带爬地扑到榻前,颤着手指探了探鼻息,旋即惊吓起身。
岳青玉见此情形也觉诡异,她掏出一枚符篆,指尖一扬,待那符篆飞到袁老家主额间静息片刻,才终是摇了摇头,深表遗憾——袁老家主已然没了气息。
袁家主没有半分悲痛,指节捏得发白,目光从榻上狠狠甩开,眼底藏着后怕,还有点说不清的解脱。
岳青玉收回符篆时多问:“令尊灵脉虚化,似乎并非一时。”
“十年前家父举族迁移,便已身受重伤,卧榻至今,痛苦十年,终于解脱了。”袁家主抚下老者圆睁的双眼,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是脸色惨白。
岳灵儿见袁家主面色惨白,立刻摸向腰间符袋——指尖先勾到半块桂花糕,又带落了两张画歪的驱邪符,总算捏出那张叠得整齐的安魂符。
她小声道:“这是我收藏的安魂符,封棺之时贴在棺木上,一定可以保护袁爷爷魂体完整,稳入轮回。”
袁家主强撑着精神道谢,正要去接,却突然被岳青玉一语打断:“这安魂符再好,恐怕也没用了。”
岳灵儿与袁家主皆是面露不解,向岳青玉看去。
岳青玉欲言又止,指尖突然一阵灼痛,目光探去,那枚黄纸符篆竟然如蛇爬般熏为黑色。
符纹瞬间暗沉,岳青玉眸色一沉,反手将其锁入灵宝囊。
岳灵儿见师姐反常,问道:“怎么了?”
岳青玉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又很快镇定自若。
短短片刻,灵宝囊被阴气熏得发红,欲要爆破而出,岳青玉去扶,指尖被里面的阴气烫得猛地蜷缩。
这阴气若是溢出,恐怕整个袁府都要遭殃。
岳青玉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门外十二弟子留下镇守,我们走。”
岳灵儿奇道:“师姐,事情解决了?”
岳青玉不动声色地点头,告辞转身。
袁家主不明所以,躬身道:“既如此,恕袁某不便送客了。”
走出袁府后,岳灵儿仍一脸困惑。
岳青玉只望着渐亮的天色,指尖掐了个隐匿气息的诀,平复腰间发烫的灵宝囊——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索命”,而是一场早就埋下的祸根,要开始发酵了。
那阴气,分明是十年前被镇压的凶神太岁的残影!
五大仙门在那场厮杀中出力甚广,恐怕是冲着岳家来的。
2. 久魔神现世仙门忧(二)
岳府设于净觉山脚,虽依山而建,却并不偏僻,不远于市。门前一道石阶铺上去,统共一百零八阶,阶缝里嵌着些淡青色苔草,是常年有人打理的样子,阶两侧对称摆着八角宫灯,造型精美。再看那大门,飞檐翘角,覆着翠绿的琉璃瓦,清晨雾起,颇有缥缈仙气。
明堂作为岳氏主要的议事大厅,现下真是严肃极了。
且不说堂内三人如何,就说它的陈设与规制。一圈十二根立柱撑起了圆形穹顶,穹顶上是一面巨大的阴阳太极图,穹顶下方环绕整圈镂空花纹的窗棂,采光极好,甚为明亮。此时此刻,初生的阳光斜斜射入,不偏不倚落在明堂正中,那尊半身高的青铜鼎被照得明晃晃的,袅袅青烟与迷蒙光束互相缠绵升腾。
再说堂内三人。一妇人面向圆鼎打坐,闭目凝神;一青衣少女身姿端正,立于她身后;身旁的白衣少女跪坐于地,上身还算笔挺,头却耷拉着,显然不太心服了。
“青玉。”妇人轻唤,空灵回响:“查到了么。”
猛不丁听到动静,地上的岳灵儿吓得睁开眼,因为没听清,一眼大一眼小地前瞥着徐夫人,直到师姐回话,她才松一口气,再次低下头。
“查到了。不过,现下有另一件事,还请我先行汇报。”岳青玉回道。
徐夫人面对青铜鼎静心打坐,一言不发,便是默许了。
岳青玉道:“寅时袁府急报,称敌来犯,此次出巡,共派十二名门生,我已命他们留于袁府设阵。”
“知道了。”沉稳的声音从鼎旁缓缓传来。
岳青玉继续说:“此次出巡,伤亡为一,身份为袁氏先家主,符篆探知,灵识生生剥离致死,行凶者......尉迟玄沧。”
地上的岳灵儿虽然困得打盹,耳朵还是迷迷糊糊地听着。
这一句下来行云流水,她终于理解为何安魂符会不起作用,灵识都没了,何来轮回之说?霎时热血上头,愤愤不平:“他为什么这样做?”
徐夫人缓缓睁开双眼,沉声扬调道:“谁允许你说话了?”
岳灵儿被母亲的冷喝声打断,胸口那股火气还没散,却又不敢顶撞。
虽然从小到大,徐夫人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可也止步于此,半句话不敢反驳。
她憋得腮帮鼓鼓,故意狠狠‘甩’了下袖子,看似不服,实则气没处撒。
徐夫人收式起身,落坐一旁的太师椅,掂起玉砂壶,慢条斯理地向茶盏中倒:“你继续讲。”
岳青玉声音压得极低,满是凌厉:“只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诚然,对尉迟玄沧来说,寻仇袁氏,何必十年?
必定是另有所图,届时只怕四大家族再度联手,也是凶多吉少,而天下沧生,又该如何?
徐夫人低眉横吹着茶盏,茶汤泛起细碎的涟漪,却迟迟不碰杯沿,只是眉头紧锁。
那场厮杀的血腥味,明明已经压了十年,此刻又被这尉迟玄沧搅得翻涌上来。
直到岳青玉将发黑的符篆掷向青铜鼎,青烟瞬间染黑的刹那,她再也绷不住:那黑纹,和当年凶神太岁冲破封印时的阴气,一模一样!
她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杯壁灵光颤得厉害,鬓角发丝被鼎中翻涌的阴气吹贴在脸,她极力压低声线:“不必担忧。”
岳青玉向前半步,指着鼎沿:“不必担忧?你拿什么担保?”
徐夫人最终还是没压住情绪,重重将茶盏磕在案上,茶水飞溅:“我说了,不必担忧!此事不必议,不必提!”
岳青玉眉头紧锁,心沉谷底:
尉迟玄沧回来了,连凶神太岁也回来了。
十年前,凶神太岁的魂魄一分为五,镇压于镇魂珠里。
世人都以为它没了,却漏了件事:镇五颗镇魂珠,除了四大仙门各持一颗,还有一颗,在屠尽全族、覆灭全境的尉迟玄沧手上!
换做谁,都会有和岳青玉一样的担忧,就连跪地的岳灵儿也义愤填膺:“娘!到底怎么回事?”
徐夫人目光狠狠扫来:“没你的事!”
她重将矛头对准岳青玉:“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把握,四大家族心中亦有把握。”
眼看氛围冰到极点,岳青玉垂眸不语,指节泛白,半晌才道:“是。”
即便岳灵儿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也能闻到一些火药味,虽说她如听哑谜,搞不清楚来龙去脉,还尽力调和道:“诶呀娘,师姐!别气别气!尉迟玄沧再凶,咱岳家也不怕呀!”
见她二人仍死气沉沉,岳灵儿“嗖”地起身手舞足蹈:“看我不画十张驱邪符贴他脑门上,让他喷嚏打一天!揍他个鼻青脸肿!”
岳青玉看向岳灵儿,拳头紧了紧又松开,眼底深意不易察觉:“你能第一个跑便好。”
岳灵儿尴尬地笑笑,其实心里像被指头戳了下,酸溜溜的。
师姐也嫌自己太弱吧?除了画一些歪扭的符凑合能用,武力值却极低。
名不副实——五大仙门其一——嫡传少主。
虽然调和效果不佳,岳青玉也没有理由继续下去,她敛神正色,从灵宝囊中取出第二样物件。
一股河泥混着腐肉的恶臭灌满明堂,岳灵儿捏着鼻子皱紧脸。
只见师姐手中托着株灰白水稻,茎秆溃烂,黑纹蔓延。
岳灵儿仔细研究一番,猛地抬头:“师姐......这这这,这黑纹和那符上的是一样的!”
岳青玉低头看水稻的茎,稍显讶色:“何以见得?”
岳灵儿有点哽住:“没什么啊,符烧糊烧多了......天天看。”
连黑纹这样毫无二致的东西都能辨别一二,怎么不算一种天赋呢......既如此,想来此事也与凶神阴气脱不了关系。
岳青玉敛神道:“事出水源。”
徐夫人放下茶盏,手抵额头,垂眸闭目,疲于言语:“是净觉山?”
“正是,水稻根系腐烂,非稻种非土壤,便是水源,今日求证梵音河,底泥泛黑,鱼烂河决,想来是净觉山有异。”岳青玉回道。
春朝城的水稻取水引于梵音河,此河源于净觉山,此山以西为西阳关,以东为春朝城。
不过,传闻山上有一空音寺,寺里有一仙门出身的方丈。
徐夫人低声质问道:“吾净法师镇守,清净之地,竟然会水源污浊。西阳关近来如何?”
“一切如常。”岳青玉回。
这便怪了,两地同取水于梵音河,怎么就一边受影响?
无法讨论进展,徐夫人问道:“衔玉呢?回来了吗?“
岳灵儿听见“衔玉”二字,立马跟按了开关似的,手在耳边圈成喇叭,另一手捏着鼻尖,眼睛瞪得溜圆。
岳青玉回:“还未。”
徐夫人端详着自己净白的手指,眼中的怒气挡都挡不住,任谁看来,都是极为不耐烦的表情。
徐夫人正色道:“青玉,你先下去。”
岳青玉收回水稻,闻声告退,这明堂之内,只剩下她们母子二人了。
师姐一出去,独自面对这魔头,岳灵儿登时觉得棂窗洒下的不是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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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暖黄色毒气弹。
她一个膝盖跪下,跪得端端正正,先发制人道:“娘!我错了,错了,知道错了,我不应该跟着师姐偷跑出去,认罚!”
岳灵儿低着头等待惩罚,只听上方传来极低的声音:“真是蠢货一个。”
“你骂我吧!”岳灵儿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想着:赶紧骂,赶紧出气,起了大早还得去补觉呢。
谁知,等了很久仍是静悄悄的,岳灵儿偷偷抬头,只见徐夫人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弯着手抵着额,合着眼睛像睡着般。
岳灵儿觉得母亲一定累了,小声试探道:“娘……?”
半天不等回复,岳灵儿松懈地坐在脚后跟上,谁知刚坐下,母亲一句话又吓得她激灵回来。
“擅自出巡,你想过后果吗?”徐夫人问。
岳灵儿很认真想了想,回答却偏了道:“师姐和师兄十五岁就独自出巡,我十七了,怎么就不让我去?”
徐夫人睁开眼,目光随着青铜鼎上的青烟流转,声音沉了些:“你连太岁残影都辨不出,出去送死么?”
岳灵儿哑口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即便如此,她也丝毫不怀疑自己的价值。她又不是没认真修炼,只是时机未到。
徐夫人道:“我顶着徐家的姓,替你坐在这岳家的位子上,承受的是什么,你知道?你跑出去送命,我同意了,他们岳家人同意?”
“如果这样,宗主的位置干脆给师姐!反正我……”岳灵儿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却看不出任何欣喜。
徐夫人冷笑一声:“你愿意给,她就受得起吗?”
岳灵儿不再说话,任她再单纯,也知道岳氏一向注重血脉传承,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她只是困惑,为什么不愿意把正确的事交给正确的人?
徐夫人睁开眼,收回手:“好了,我累了,去领罚吧。”
所谓的惩罚,岳灵儿再熟悉不过了,那便是去祠堂,跪对着列祖列宗,抄三遍《符篆真经》,此经千年所撰,可想而知,十分冗长,没有三五天,是出不来的。
换做往常,岳灵儿势必要反抗一二,今日却没什么心思反抗了。
临走前,岳灵儿攥着衣角,还是问出了疑惑:“明明袁爷爷灵识都被抽走了,怎么还能喊‘尉迟宗主’?”
徐夫人的目光落在鼎中仍在翻滚的黑烟上,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不知道。”
岳灵儿没再追问,转身离开时,却瞥见封印殿的大门敞开,刚走过殿门,一股寒意从殿内飘来。
她偷看两眼,几大长老正围着镇魂珠加强封印,原本莹白的石阵上,黑纹如藤蔓般蔓延。
岳灵儿已走出几步开外,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看错了吧?
镇魂珠石阵上的黑纹,怎么和袁家主符篆、水稻茎秆上的黑纹一模一样?
她凭空在眼前挥了挥手,企图挥散尉迟玄沧这个阴魂不散的人。
任他再强再厉害,也不可能跑岳府里撒野。
即便如此想,心里还是隐隐不安,甚至越想越慌,于是从腰间掏出半块桂花糕,一口一口吃起来。
她对于灵虚境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些话本当中。
有人说尉迟氏一族覆灭前,对灵虚境的治理是极好的,尤其是尉迟宗主,威望极高。可惜其逆子一朝逆反,全境覆灭,威望不在。
也有人说,尉迟一族,私藏祸心,自食恶果。
总之短短十年,这一方家族就销声匿迹,无人敢提,无人愿提。
3. 久魔神现世仙门忧(三)
姑且算是消化情绪,又加上夜里起早,岳灵儿一进祠堂就眼皮打架,倒头便睡,直到外头弟子送午饭,才迷迷糊糊睁眼。
饱餐过后,她蜷在暖阳里盯着梁架晃神,没撑片刻就盘腿坐回蒲团,反常地抄起了真经。
抄到指尖发酸时,门外声音忽然打断:“小少主,该点烛了。”
岳灵儿回过神,窗外的天色也已经渐渐发昏,她一甩毛笔,后仰躺地。
转头就看见青衣弟子端着食盘进来,笑着问:“徐夫人让我盯着你,抄得怎么样了?”
她下半身还盘着腿,上半身早仰倒在地,一骨碌翻身趴起来邀功:“整整十张,抄完半遍啦!”
见青衣弟子笑,岳灵儿立刻凑过去讨赏:“衔玉师兄回来了吗?”
青衣弟子蹲下放食盘:“早回来了,徐夫人还叫去问话了呢。”
他走向祠堂各角的烛台:“说是要衔玉师兄去净觉山,拜访……拜访谁来着?”
蜡烛一支支亮起,岳灵儿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像无数梦幻透明的泡影在眼底碰撞:“去查水稻吗!”
“还会有别的原因吗?”青衣弟子吹灭了手中的燃烧符,回头看她这幅期待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你怎么跟只兔子似的瞎蹦?”
他转身向外走,合门时还不忘叮嘱:“好好抄经,别瞎操心。”
“哐当”一声落锁,祠堂内又静了下来。
岳灵儿心里的甜头悄然冒尖,机关便是“衔玉”二字。
她忍不住抱着蒲团满地打滚,还不忘塞两口饭,扭得活脱脱像只毛毛虫。
如何也静不下心抄经了,忽然抓起毛笔,操起她的老本行,在抄经纸背面画了起来。
“让你罚我!”她对着徐夫人的大头画发起猛烈攻势,三两笔点了一对大胡子。
“哈哈!这就对了嘛!”岳灵儿欣赏着徐夫人的大头画,沾沾自喜。
忽然,她萌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或者,她也并不觉得这是邪恶的想法,而是一个事实。
笔尖一顿,不如画个尉迟玄沧骂骂他?
说做便做,她又拿来另一张抄满《符篆真经》的白纸,翻个面,聚精会神画了起来。
十几笔下来,一个绝对能让人瞠目结舌的人物跃然纸上,就凭她盯着看的自信眼神,旁人好奇去看,一定会失望地惊掉下巴,怀疑起她的品味。
这老头腰身粗壮如象,尖嘴猴腮,脊柱像骆驼的驼峰,气质大抵如民间故事土地公,还是没睡醒那种。
在岳灵儿画技的加持下,绝对能在选丑大赛中,评为修真界第一丑男。
岳灵儿捂脸笑得直打滚,忽然想到什么,拿毛笔吸足了墨,在人物旁边郑重写道——尉迟玄沧。
蘸墨时故意顿了顿,对着“尉迟玄沧”四个字重重描了两笔,像是这样就能把这魔头痛骂一顿似的。
正得意时,她瞥见身旁躺着一支玄色羽毛,刚要伸手去捡,一阵穿堂风摇得檐角下的铜铃清响,伴随“吱呀”一声,层层纱幔被冰凉的风拍打成一朵绚烂的牡丹。
窗开了吗?
即便是深夜,暑日也不该有这么凉爽的温度?
岳灵儿略一思索,从蒲团上站起,掀起层层纱幔走到窗前,清新的泥尘味愈来愈浓,窗果然开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下得绵密,细润。
“那……是谁?”
岳灵儿从对面的屋顶上看到一个身影,隐在雨雾中,模糊难辨,她揉了揉眼,再度向窗外看去,低声问道:“谁在那儿?”
大雨过于朦胧,白色的雨珠从玉灵瓦上跳落,一颗、一颗……
这次岳灵儿可以确定,的确有人。
看装束不是本宗弟子——岳氏立府于灵气氤氲之地,又有镇魂珠护阵,外人绝无可能悄无声息混入!
岳灵儿沉声道:“你是谁?”
良久,未得回复。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屏气凝神,从身后抽出彩云剑,缓缓走到正门前。
突然,门外一声暴雷炸响,紧接着便被哗哗暴雨声淹没。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一脚踹开祠堂大门,耳边风声骤变,暴雨狂倾在脸上,冷得像冰锥,强烈的气流掀得衣袂猎猎,腰间符篆被风吹得“哗哗”响。
这哪是寻常风声?是乌鸦羽翅拍打的声响!
只见一群乌鸦高高汇聚成团,一朝翻涌而来,尖锐的惨叫声越逼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岳灵儿从腰间抽出一张符篆,是她两天前新研究的保命符,虽然还未实验,也来不及思考了,忙念道:“急急如律令,破!”
只见那符篆源源不断地钻出镜像乌鸦,两群相撞的瞬间,“砰”的一声化为齑粉。
岳灵儿惊魂未定,心中感谢:谢谢符篆!竟然真的成了!
这般爆响过后,雨势渐歇,乌鸦在雨幕中扑棱悬空。
现下的岳府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入目所及,乌鸦尸横遍野,血腥味混着泥土,熏得睁不开眼。
说怪不怪,亏得今早跟着去袁府出巡,岳灵儿一下便明了了。
她循着屋顶看去,果然看到乌鸦盘旋密集的地方,中间的黑影模糊不清,若不是闪电劈出的残影,和一闪而过的血红,她甚至不敢确认是否有人。
肃杀的气息,太过于强烈!
“进去!”
耳边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急中带稳,岳灵儿颈间一凉,摸了摸脖子上的莲花印记,随后便被一阵妖风推回门内,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踉跄几步,再度抬头,果然已有一人抵在她的身前。
是很熟悉的味道,岳灵儿总觉得是蒸熟的米糕——虽然其他师兄师姐不敢苟同于她,硬说只有莲花的清苦味。
“师兄!”岳灵儿三日不见衔玉,却像三年不见一般,她亮着声音喊了一嗓,又很快警惕道:“是尉迟玄沧!”
衔玉侧目点头,负手而立,一手长剑斜握于腕,一手将符篆按于眉心。
刹那间,那柄长剑化身九道虚影,寒光乍现,雨水打在剑身上溅起水花,有些沾在岳灵儿的鼻尖上,凉得刺骨。
此剑名曰霜华,通身纯银,寒气逼人。
向前看去,真如一尊白玉雕刻的观音背影像,清冷孤寂,细雨缠身,似仙似佛,这气场净化了周围血腥之地,而最惹眼的,还是他腰间的莲花佩,据说是已逝先宗主所传,从不离身。
九道剑影刚刚成型,雨雾中便传来冷语:
“岳端之子。”
岳灵儿心下一沉,这魔神找的竟然是自己!
她正欲向前一步,却被衔玉拦住,他握剑的指尖泛着白,喉间不易察觉地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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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不请自来,所谓何事?”
一声瘆人的鸦鸣如雷贯耳,灰云下坠落的雨珠悬在空中疯狂震动,宛如雨神暴怒时凝固的怒意。
一刹那,雨珠崩散为血水,漫天飞血,整个世界被染为修罗地狱。
“霜华!”衔玉一声令下,九道剑影围着他高速旋转,后又依次划破血色雨幕,齐齐向那檐上鸦群刺去!
鸦群爆破,强烈的气流裹着腥味逼得岳灵儿一阵后退,她艰难睁开眼。
只见衔玉持剑单膝跪地的背影,右肩的鲜血把青衣染成深黑,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落,连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师兄!!”
岳灵儿鼻头发酸,向前去扶。
起身却忽然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清瞳,眉眼如冰,眼尾藏郁,一丝血光穿透雨幕直击岳灵儿的瞳孔。
尉迟玄沧竟然不知何时瞬移到他二人前方,仅仅两丈之远!
“我要,岳端之子。”
短短六字,震得岳灵儿心尖一颤,明明怕的双腿发软,还是握紧彩云剑向前迈步。
“我、正是岳端之子!”她嗓子紧得像卡了鱼刺——自己本是混吃等死的性子,究竟什么时候惹上这等人物了?
于是她喊出下一句话时,因显得自己十分重要而格外心虚——
“你要的人是我,别伤他!”
衔玉立即起身,将她拖至身后,言语愤怒:“住嘴!你不要说!”
原以为交锋在即,一只墨色乌鸦展开羽翼掠过长空,它高傲地落在那人的龙鳞披肩上,腿骨若枯枝,眼神呆滞,嘴中衔着一颗暗紫色宝珠。
“镇魂珠……!”岳灵儿喊道,手中已渗出冷汗。
先宗主岳端驾鹤西去前放心不下,明明施加过重重封印,怎会轻易破阵……
岳灵儿心头猛地发紧:难怪昨夜封印殿有同袁府一样的阴气,难道尉迟玄沧早就动了镇魂珠的心思!
镇魂珠可是四大仙门的心血,更是守护三界平安的基石,万万不能落入奸人之手,若是五颗合一,凶神太岁复活,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是殊死搏斗,以卵击石,岳灵儿扬起彩云剑,也要夺回镇魂珠!
谁料这尊魔神根本没看她,指尖一扬,乌鸦所化的玄墨缠上细雨,他的身影随乌鸦一同淡去,连那颗镇魂珠也没了踪影。
“不要!不许走!”岳灵儿大喊出声。
刺眼的光束乍现,岳灵儿的心脏扑通狂跳!
晨光透过纱幔的缝隙,在玉灵牌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烛火残存着燃尽的余温,岳灵儿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掌心还攥着梦里惊出的冷汗,方才乌鸦扑棱的尖啸、魔神的冷语仿佛还在耳边打转。
“多谢祖宗庇佑,还好是梦……”她挣扎着跪到蒲团上,额头重重磕在案前。
岳灵儿的睡眠一向很好,该是昨日睡得昏沉,又去了趟袁府,才会做这样怪异的梦,她回味着梦中场景,随意翻开地上的白纸,谁知眼前一幕让她瞬间错愕。
那张长相奇葩,题名“尉迟玄沧”的肖像画上,赫然用红墨大大批注一字——“丑”。
这鲜红的墨色,格外刺眼,像是对她的警示!
她情不自禁指尖碰了碰,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惊得她猛地缩手,这墨的温度,竟和梦中暴雨打在脸上的刺骨寒意一模一样!
4. 怪祟作乱起风沙阻(一)
岳灵儿指尖骤凉,猛地起身环顾,除了蜡烛短了半截,其它与昨日无异,更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难道昨晚并不是梦?尉迟玄沧真的来了?还这么小心眼?
镇魂珠!得去看镇魂珠!
岳灵儿冲去拉门,只听锁链撞响,门纹丝不动。
她又跑去翻窗,谁知“诶呦!”一声被弹回,额头撞得生疼。
她揉着额头,有苦难言,仔细一看,是徐夫人防她逃跑设的结界。
“小少主,别折腾了,抄不完三遍别想着出来。”门外的青衣弟子声音传来。
岳灵儿忙跑过去,趴在门上急得直扒门缝:“不!师兄!你看你误会我了,我现在已经不想做逃学逃课逃罚抄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是尉迟玄沧,他来了!你快去跟我娘说!跟谁说也行,快些快些!”
门外沉默片刻,岳灵儿心中焦急,守门弟子却突然笑了。
“小少主,你睡傻了吧?尉迟玄沧怎么会来这儿?我守了一夜,连只鸟都没靠近。”
岳灵儿悬着的心落了一些,指尖紧攥着那张画,声音发紧:“真的?什么异常都没有?”
青衣弟子的笑从门缝漏进来:“异常倒是有一个,小少主昨夜热闹,笑得、骂得又癫又狂,一会儿‘衔玉师兄’一会儿又是‘不许偷我镇魂珠’,我以为你中了邪。’”
这话描述得活灵活现,岳灵儿尴尬地脸颊发烫,攥着画的手松了松——太丢人了!岂不是什么都被听到?
听着外头师兄似乎憋着笑的语气,岳灵儿耳根子都红透了,转头往祠堂内走,嚷道:“师兄别笑了!吓都吓死了!”
等回过神想那个“丑”字,大概率是自己心中所想,梦中所作。
也是,且不说这镇魂珠身上的层层封印,就连进入岳氏仙宗也是不容易的。哪怕那人真是尉迟玄沧,闯袁府就罢了,闯岳府便没法让人信服了。
而且……
她竟然梦到衔玉师兄了,不是师姐,也不是徐夫人凶巴巴的脸,偏偏是衔玉师兄!
哪怕梦里有晦气的尉迟玄沧,也在衔玉师兄的万丈光芒下不值一提了。
衔玉师兄是她十岁时被父亲亲手领进宗门的,也是唯一一个不姓岳的直系弟子,父亲对其倾囊相授,更是赠予一枚莲花玉佩,可惜短短三年后,父亲去世,遗言只有一句:留衔玉于府。
各大宗亲针对他不姓岳的问题十分排斥,尤其是徐夫人,视其为眼中钉,脏活累活,苦活难活,统统派由他做。想来去净觉山之行也并非好差事了。
可师兄温柔又厉害,下边的弟子、小厮谁不把他当偶像?
至于他的追随者头号人物:岳灵儿。
正想着,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开门。”
岳灵儿一听不妙,赶紧把画翻扣在地,跪在蒲团上佯装抄写《符篆真经》。
一阵卸锁的声音过后,门从外拉开了。
岳灵儿有些心虚地回头道:“娘……”
徐夫人挥退弟子,目光扫过地上摊开的抄经纸,却没多做停留。沉声道:“别抄了,跟着衔玉去净觉山,现在就走。”
岳灵儿笔杆“当啷”砸在地上:“我?!去、去哪?”
徐夫人拧着眉心,咬牙切齿道:“是啊,就是你,能去哪去哪,有多远滚多远!”
“是…是!”岳灵儿表面不情愿地屈从,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出巡这样的事情,竟然轮到她头上了?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石头孵出小鸡仔了,而好事成双,更美妙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衔玉师兄?
可徐夫人平日罚抄未完绝不放行,今日突然松口,定有古怪。她不敢多问,赶紧退下,怕晚一秒徐夫人反悔。
刚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噌——”地一声出鞘声,随后又是碎纸片从天上散落的沙沙音,岳灵儿一怔。
“大胡子徐夫人”陨落了!
高兴冲昏了头,竟然忘记带走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的“旷世杰作”应该已经化为碎屑,从她的背后无声飘散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咬着嘴唇加快脚步,却突然撞上一个硬实的胸膛。
“诶呦!”不偏不倚,受伤的又是方才冲撞结界的额头,岳灵儿扶额抬头,一阵熟悉的味道掠过,岳灵儿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就如昨晚梦中场景一般,同样的祠堂,同样的米香,同样浮动的心跳。
“师、师兄……”岳灵儿扭捏道,霎时觉得脖子以上红得发烫。
衔玉站在瑶阶上,俯视她:“跟我走。”
御剑术是剑修中最基础的法术,口诀与灵气运用不算难,可这会儿岳灵儿只能在师兄身后慢吞吞跟着,她术法本就不精进,若不是彩云剑轻巧玲珑,只怕飞都飞不起来。
行至半时,身下的景色已由江南水乡过渡为连绵沙丘,沙海的纹理像苍老的皮肤,朝着一个方向疯狂生长。
净觉山虽名为山却更像崖,东侧陡峭,难于攀登,他二人只得绕入西阳关境内,以西侧登山。
不出一炷香,便可到达上山口了。
诶呦!太热了太热了太热了!岳灵儿暗自叫苦不迭,整个人像剪断线的傀儡,四肢都绵软下去。看着无尽变化又毫无变化的大漠、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太阳,顿时眼冒金星,竟怀念起祠堂抄经的时光。
衔玉似乎听到她无力的鬼哭狼号,放慢速度,扭头看她,岳灵儿瞬间抖擞精神,送去假笑。
这一看不要紧,四目相对的瞬间,岳灵儿突然发现一个大事,魂儿都差点飞回来!
“师兄师兄!你的莲花佩呢!?”岳灵儿瞬间瞪大眼睛。
要知道,这可是师兄从不离身的物件。衔玉沉默片刻,指尖碰了一下腰间的空处。
在岳灵儿心中,别说是重要的东西,哪怕是寻常物件,衔玉师兄也是断不会粗心弄丢的。
胡思乱想过后,衔玉突然回头看她:“昨夜,你不是也在场吗?”
岳灵儿如遭雷击,思绪混乱,脚下的剑都险些不稳。
是梦?不是梦?是梦?那么,是某种结界吗?为什么只有自己和衔玉师兄所困呢,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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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玄沧究竟修炼到何种地步……不对,那镇魂珠!
没等她追问,一股热风突然卷着沙粒砸过来——“砰!”气流撞得彩云剑剧烈震颤,瞬时之间,自动回鞘。
岳灵儿只觉脚下一空,如巨石压顶般直直向下坠去,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那便是御剑不看路,撞进云中了!
岳灵儿心念如电转:“完啦!”
再次御剑已然来不及,岳灵儿逆着风阻胡乱掏出咒符:“急急如律令!缓!”
火星一窜即灭,岳灵儿心里暗骂:怎么这会儿又失灵了!
没办法只能使用最后一招,她大喊道:“师兄救我!!!”
喊声还没落地,一道白影已掠到她身前。
衔玉攥住她的手腕向陆地行去。
手是有了支撑点,但脚没有呀!岳灵儿含着自己最后一口气在空中飘来飘去,竟像是被鸟儿叼虫般吊在了剑上!
“剑…….剑!让我上去,师兄!”岳灵儿道。
一把剑本就站得下两人,衔玉却道:“抱歉,你有汗。”
在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们终于平稳落地了。
岳灵儿五感尽失般眩晕,悠悠说道:“师、师兄,你在我心中的雅士形象扣掉一分……”
这句话用掉她全部的力气,旋即仰面朝天陷于黄沙,身体这才舒缓下来。
她盯着烈日长空,委屈不已:“符、符篆接也不行吗。”
衔玉慢慢进入她的眼眶:“来不及。”
岳灵儿这才意识到,衔玉师兄剑术高超,跟她不同,并不用时时刻刻在袖口里塞符篆。
岳灵儿长叹一气,坐起上半身:“哎——不管怎样,多谢师兄相救!”
她手掌发力,从软沙中站起,掸落身上的沙粒,忽然想到昨夜恐怖的画面,问道:“所以昨夜,是真实发生的?”
一向古井无波的衔玉,此刻都有些波澜,语中带疑:“假从何来?”
这就有些难以解释,岳灵儿想了想,追根结底是因为太过想当然了,她现在才见识到实力悬殊,岳府身为四大仙门之一,竟也无法牵制尉迟玄沧。
想到这,她理解师姐的担忧了,于是问道:“那镇魂珠…?”
衔玉点头,神情肃然。
不知是不是太阳过盛,气温过高,岳灵儿额间渗汗,身体燥热。
眼下应该怎么办呢?岳灵儿几乎用一瞬间完成思考,她迫切抽出彩云剑,自打鸡血道:“剑剑,加油!证明我们的实力!”
谁知才要御剑腾空,彩云忽然猛烈晃动。
岳灵儿心凉半截,抱怨道:“彩云!你怎么可以这样!连你也嫌弃我吗?”
彩云剑却突然定住,猛地向沙地刺去,剑起,剑身上沾着的沙粒竟凝着黑霜。
而沙地上还留着几道深痕,定睛一看,弯弯曲曲指向远处的沙丘。
这道弯痕分明在引路,岳灵儿与衔玉同时抬头——远处大漠里,赫然一道黑色旋风冲天而起。
“那是什么!龙卷风?刚才还没有!”岳灵儿失声。
5. 怪祟作乱起风沙阻(二)
话音刚落,彩云在空中疾旋一圈,“嗖”地插回她背后的剑鞘。
衔玉眉峰微蹙,思忖间,周遭平静的沙土诡异地震动起来,细密沙粒聚成急促的震颤,颠得二人东倒西歪。
待震动停下,岳灵儿指着旋风方向:“师兄,快看!”
空中一缕黑烟若有若无,从他们立身之处直连旋风。衔玉沉声道:“祟气。”
“祟气?那东西以人精气为食,怎么会出现荒漠?”岳灵儿疑窦丛生。
此地距西阳关城百里,又与春朝城一山之隔,本是荒无人烟之地。
岳灵儿越想越怪,既然以人精气为生,何必搞出这样的阵仗,若是没有修为的人见了,岂不被吓跑?若是仙门道士见了,岂不暴露?
祟气作乱,必有古怪。
她一挥衣袖,兀自向前走:“师兄,走!”
谁知衔玉斜握剑鞘挡住她:“慢。”
岳灵儿脚步一顿,看着衔玉师兄等待发话,可衔玉半天无言,她忽然反应过来,声音不自觉亮了几分:“师兄!你不会不想去吧?”
衔玉欲言又止,末了连那点迟疑都敛了去,静立不动。
岳灵儿其实有些理解衔玉的顾虑,什么“当务之急,巴拉巴拉”的道理,可这是她第一次出巡,凭的是一腔热血。
何况这里这么偏,若不是他们路过发现,恐怕一辈子都没人管了。
尽管她站的老远放“可怜光波”,衔玉仍是雷打不动。
她咬了咬唇,既有点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犯轴,祟气怎能不管?
扭头丢下句:“衔玉师兄,你自己琢磨吧!”
转身朝远处的滚滚黑烟走去。
风沙越来越强烈,岳灵儿用手臂护住脸,发丝和素带被吹得猎猎作响,沙尘刮得脸颊生疼。
她的脚印很快被新沙覆盖,好不容易爬上沙丘顶,却见那沙尘暴竟原地不动——下一秒,沙尘暴轰然炸开!金丝般的沙雨倾泻而下。
“糟了!”岳灵儿慌忙趴下,沙雨如浪潮滚来瞬间将她掩埋,窒息感密密麻麻上涌。
她拼命向上挣扎,只露出一截食指在沙面乱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炸开。
岳灵儿大脑空白,唯一的念头是,千辛万苦想喝一杯奶,奶没喝着,被呛死了!
突然,一阵沉闷的出鞘声,沙土被剑气劈开。
岳灵儿猛咳不停,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见衔玉持剑而立,忙接过来他递的水壶:“咳咳.…..我就知道你会来!”
衔玉淡淡点头,旋即向下看去。
岳灵儿喝了口水缓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方竟是座两层的夯土客栈,在沙漠中显得格外刺眼。
“里面有人。”衔玉语气肯定。
岳灵儿也明白,祟气的源头恐怕就在此处。
且这祟气要么就是有恃无恐,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智商低下。
两人绕到背面,才发现一扇木质小门,正要走进,门“吱呀”一声率先开了。
“站住。”里头人音色尖细,语调阴柔叫住他们。
岳灵儿止住脚步,身后紧捏着一张爆破符篆。
一位身穿藕色长袍、裹着头巾的男子走了出来,扬声道:“哪儿来的?”
衔玉向前一步:“城中人。”
那男子刻薄地将二人打量一番,咂嘴道:“不像啊?我看你们更像是道士,恕小店暂不招待!”
岳灵儿浑身发毛,质问道:“道士怎么不能进?道士就不是人?不能吃口茶了吗?”
衔玉手向后一摆,示意她不要再说:“怎样能进?”
那藕袍男子五指并拢,搓了搓。衔玉心领神会,从灵宝袋中取出一条黄金。男子瞬间喜笑颜开,双手捧过那条黄金,简直像撕下一张脸,再贴上张截然不同的,忙道:“二位,请进请进!”
岳灵儿目光崇拜:“师兄,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衔玉没回,率先踏了进去。
岳灵儿略一思索,也跟进去。客栈内部还算明亮,摆了几张四方的八仙桌,店内生意冷清,只有一位吃茶男子。
帐台前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不比寻常店家那般如鱼得水,勉强堆笑:“来点什么?”
这妇人约莫四十岁,穿金戴银,手上却捏着串佛珠。
这珠子纹路杂乱的像个邪物,与平常礼佛的珠子完全不同。
岳灵儿心中警铃微响,面上不动声色,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开口:“你好,来壶茶!”
妇人眼皮也不抬,娴熟地拨着算盘:“随便坐。”
二人便找了个桌坐下,四下打量,确认这里再寻常不过,便齐齐将目光投去那拐角楼梯。
一张小人符篆从衔玉衣袖飘下,如活了般左右看看,又如蝴蝶振翅飞向楼上。
那独自吃茶的男子突然起身,朝帐台走去,和妇人嘀咕几句,妇人顿时喜笑颜开,欣喜喊道:“老二,快出来!送贵客上楼!”
这吃茶人一转身,岳灵儿瞬间瞪大了眼,这男子双目空洞,脸泛苍白,就如书上所言,是祟气吸食的样子!
店小二领着那吃茶男子前脚刚走,岳灵儿便跑去帐台前,神神秘秘道:“老板,我也要上楼!”
那妇人终于抬眼看她,目光在她的仙门装束上停留片刻,疑惑道:“不像本地人啊?”
岳灵儿低声道:“不是本地人,是个道人!”
那妇人脸色瞬间变黑,警惕道:“你是道人?怎么放进来的!”
岳灵儿却现学现卖,胸有成竹道:“我懂我懂!”旋即从自己的灵宝袋中也掏出一条黄金,搁在帐台上。
果然有效!妇人顿时乌云转晴,看清台上之物,笑道:“原来如此,有这东西,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别怪姨多嘴,你们当真不是本地人?”
岳灵儿随意答道:“本地人?我们是从春朝城来的。”
妇人爽朗大笑,嗓音洪亮,朝着楼上喊道:“老二!下来接客!”
二楼延续了一楼的装修风格,却无窗仅烛,不甚明亮。狭长的走廊两侧整齐排列着阁间,走在其中真如蚂蚁下地穴。
阁窗上皆刻有莲花木纹,贴着泛黄的封条,边角卷翘,显然很久不再揽客,方才的吃茶男子竟是凭空消失。
不等岳灵儿疑惑,彩云剑再次发出轻微震动,岳灵儿扭头一看,目光落在一扇未贴封条的门扉上。
“这间屋子是什么?”岳灵儿径直发问。
店小二微笑道:“客官,这是供堂,不对外开放的。”
供堂?上香礼佛的地方?岳灵儿余光扫过身旁的衔玉,师兄果然一副心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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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样子,看来已经探到里面的祟气。
未免打草惊蛇,这两位仙门弟子仍是跟着走到走廊尽头,店小二带着他们转个弯,迎面撞上一堵石墙。
岳灵儿心中错愕:“没路了?”
谁知那店小二从墙面凹槽内请出一炷香,叩了三叩,恭恭敬敬插在旁边的小香炉上。
刹那间,墙面传来闷响,粉尘簌簌下落,石门竟缓缓上下开启———眼前骤亮,赌徒呼卢喝雉的吆喝声如潮水般涌来。
“大!大!大———”“开!”
“哎———输了!”
岳灵儿登时看呆:“赌坊……?”
岳灵儿心中原本无限猜测,酒肉包间、歌妓舞坊,甚至比武擂台,唯独没想过是一间赌坊,这老板一边烧香礼佛,一边经商赌坊,就不怕佛祖怪罪犯了忌讳?
店小二面对他们,欠身道:“二位客官,请吧,预祝鸿运当头,逢赌必赢!”
说罢退身,那石墙以更快的速度闭合,将他二人锁在这封闭石洞当中。
这洞中人多为壮年男子,下至二十,上不封顶,脸上的死气沉沉与他们激动吆喝的神情反差极大,简直像一群死人在赌博。
岳灵儿与衔玉一眼便看到角落躺着的人山。
岳灵儿瞳孔骤缩,因为她似乎看到人山旁随意丢着的断指、断耳。经此判断,忽然觉得空气中都裹挟了血腥气。
她的心提到喉间,正要同衔玉上前查看,忽然有手掌一左一右沉沉搭在他二人肩膀上。
岳灵儿霎时一惊,衔玉右肩微颤,回头拍出一气,那人连手带人瞬间飞出,重重撞入石墙上。
定睛一看,一壮汉从石墙滑落,留下一块暗色深坑。而刚才搭在衔玉肩上的那侧手臂,竟如木偶断线般软塌塌堆在身上。
那人大惊失色:“我的手!我的手没了!”
任他喊得再响,也只沦为嘈杂赌场内的助兴曲,除了罪魁祸首的二人,没人注意到他。
衔玉眉头紧锁,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了攥。
岳灵儿心道:糟了,师兄的肩膀才受那魔神一击!虽然他一路都不动声色,恐怕早已血肉模糊。
岳灵儿一时不知道该关心谁,最后还是跑去壮汉身边询问:“你没事吧!”
壮汉眼里装了刀子,骂道:“你瞎了?这能没事!”
衔玉走来,蹲下查看伤势,渡入一段灵气,道:“抱歉,你的手断了。”
壮汉语气不容置喙:“用他妈你说?赔我胳膊!”
岳灵儿掏出一条黄金,低声问道:“这个行吗?”
可她错了,壮汉一把甩开那条黄金,眼神没有得到什么的渴望,只有付出代价的戾气:“谁稀罕?要想赔我,就跟我赌一场!”
金条落地的声音清脆,突然引来一众人的注意,他们瞬间围上一圈,眼白泛灰,仍是目光灼灼,神情激昂。
不少人幸灾乐祸地起哄:“赌一场!赌一场!跟老板赌个大的!”
一人猛地抢过黄金,把胳膊往前一伸——臂上新鲜刀疤还渗着血:“我要!我换!砍我的胳膊!”
局势愈发不可控制,岳灵儿心下一横,问道:“赌就赌!赌什么?”
壮汉哈哈大笑,晃着松松垮垮的手站起身:“我输了,你也砍一只手;我赢了,你就砍下脑袋!”
6. 怪祟作乱起风沙阻(三)
衔玉压低声道:“放肆!”
“我放肆?你弄断我的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放肆!”那壮汉满脸横肉,说起话来一抖一抖。
岳灵儿道:“横竖都是我们吃亏,这也算赌?”
围观一人三圈钢丝嵌入脖颈,汩汩冒血:“你们断他一臂,这赌资早就下了!”
“就是!只许断别人,不许断自己,我看你们就是玩不起!”另一人起哄道。
方才说以手换金的人,偷偷把金条塞到衣袖里,也喊道:“赌一场!赌一场!赌一场!”
岳灵儿被这乌烟瘴气的言论怼的哑口无言,手里的符篆紧了又紧,迟迟没有下手。
那残手壮汉扯着嗓子道:“怎么样,想好了吗?”
若不是修仙之人不可伤凡人性命,衔玉此刻怕也早飞出霜华剑了。
僵持片刻,岳灵儿问:“就不能赌些别的?我屋里有个宝贝符篆,能治百病,可以把你的手接回去,我家里黄金无数,我们赌这个,行不行?”
谁知这壮汉失去了耐心,霎时暴跳如雷:“你到底赌不赌!我不要钱,只要你的脑袋!”
岳灵儿惊出一身汗,那壮汉轻笑道:“也由不得你,你要是不赌,就别想出去了。”
岳灵儿向方才进来的方向看去,竟是严丝合缝,分不清门在哪里,或者说,这完全就是一个石罩扣下,没有出口!
一人拱火道:“你俩不知道?这赌场有去无回,只有当晚还活着的人才配出去!”
岳灵儿这下才明白为何他们伤的伤,残的残,这哪是什么赌场,分明是人间炼狱。
岳灵儿道:“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那死的呢?死的人在哪?”
壮汉轻蔑道:“有什么好处,你能活着出去,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便拉着岳灵儿的手腕向赌桌走去,岳灵儿叫疼,壮汉却满不在乎:“开赌!”周遭人一呼百应,跟着他们向赌桌围去:“开赌啦!开赌啦!”
衔玉回过神来,一剑砍断壮汉的另一只手,这上好宝剑快出残影,回到剑鞘仍是丝血未沾,而那手的鲜血瞬间喷溅在赌桌布上,松开岳灵儿手腕,骨碌碌地掉在地上。
“啊!”壮汉撕心裂肺大叫,围观人拱火地更甚:“精彩!赌注又大啦!”
衔玉背地正操控小人符篆,已是不可分心,岳灵儿揉着手腕,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衔玉道:“很快。”
这壮汉原本已经垂下一臂,现在又失了一手,血流不止。此时一个孩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岳灵儿道:“我替你赌,你答应我一件事。”
岳灵儿定睛一看,这竟是个十岁男孩,几颗钢钉嵌入他全身各处,右眼只余空荡荡的眼窝,十枚指甲盖已被尽数拔掉,血痂仍清晰可见。他的左眼却不像其他人那样浑浊,显然并未被祟气吸食,他道:“反正我也活不了了,我赌不赢,我现在替你做赌注,你把你治百病的符篆送去西阳关南三街宋家的裁缝铺,再给我们一些黄金,这样,我替你赌!”
岳灵儿当场拒绝道:“不行!”她的喉咙发紧,看着那满目疮痍的男孩:“这怎么行……”
谁知衔玉却道:“好,我们答应你。”
岳灵儿不可置信地看向衔玉,心如落入冰窟。那壮汉却哈哈大笑起来,用仅存的胳膊夹起男孩:“好!有骨气!不过,我现在可是一手一臂,赌注也是要翻倍的。”
男孩被扔到角落的人山,面不改色:“随便你。”
这男孩破旧的衣服瞬间被血沾染,岳灵儿这才发现,这人山分明就是一层层尸体!难怪有如此浓烈的血腥味。
岳灵儿胃中翻江倒海,正欲作呕,一个骰蛊便被送到她手上,壮汉道:“请。”
岳灵儿看向衔玉,衔玉却点头示意,岳灵儿很艰难地下咽一气,晃了晃骰子。
壮汉笑问:“大还是小?”
岳灵儿两手发抖,连骰蛊都险些托不稳了:“小......小吧。”
壮汉正要掀开,岳灵儿又道:“大!大吧!”
壮汉面露不满:“你别改行不行?懂不懂规矩!”
谁知岳灵儿突然收手,大喊道:“我不知道!”那骰蛊连同骰子摔倒在地,骰子的数重新改变。
衔玉屏息片刻,道:“可以结束了。”
话音刚落,一语琵琶弦音铮铮,入口石门突然爆碎,在场人齐齐循声望去,神色惴惴。
与此同时,一张小小的符篆蹦跳着从石雾中显现,朝衔玉跑来,不过大家的目光并不为它停留。石雾后的那道紫色身影,才是他们真正所惧怕的。
石雾散去,岳灵儿还惊魂未定,以壮汉为首的赌徒们齐齐跪下,叩首求饶道:“杜大人饶命!”
来人一袭紫衣道袍,手持琵琶,身后数名小辈英姿勃发,目光睥睨。见到岳灵儿与衔玉,为首人微一欠身,道:“岳小少主。”
岳灵儿重见天日般大喜:“杜成府!你是陶姐姐的护法!”
杜成府点头,身后小辈向地上重重扔下一物。
竟是楼下那穿金带银的妇女,此刻正被金锁牢牢束缚,满头大汗,昏迷不醒。壮汉见状向前跪爬两步,身后留下一道血痕:“夫人!夫人!”
岳灵儿惊道:“什么滔天大罪?竟用金锁来锁人!”
这金锁可是用来捕捉妖兽鬼怪的,金丝排布了无数锋利倒钩,如今用在凡人身上,岂不要活活疼死!
那满脸横肉断臂断掌的人哭喊求饶:“杜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啊!”
方才那死都不怕的糙人,现在竟然能流露出这样懦弱的表情。而杜成府的眉眼间却傲气横生:“求饶的话,留着去花刑阵说。”
言罢又是一枚金锁抛出,丝丝金线瞬间将壮汉禁锢,凡夫肉身哪里能忍受这样的仙家法器,果然青筋暴起,痛苦大叫起来。
不过须臾,便渗出汗昏厥过去。
岳灵儿毛骨悚然,虽然质疑这样的办案方式,又不好多管。
忽然,杜成府目光扫过岳灵儿脚边的骰蛊,眼神微顿,对身后门生递了个隐晦的眼色。
猝不及防一道金锁袭来,岳灵儿毫无防备,瞬觉四肢麻木,撕心裂肺的疼由腹部蔓延全身,金线倒钩狠狠扎入皮肉,顺着血脉向骨缝里钻,岳灵儿连顺畅呼吸都做不到,大汗淋漓:“这、是、什、么?”
杜成府颔首:“岳小少主,得罪。”
衔玉几乎瞬间出剑,击飞冲他而来的那枚金锁,质问道:“何意?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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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人皆瞠目结舌,大气也不敢出。
杜成府却道:“衔玉,得罪。”
身后一众紫衣门生默念口诀,“噌”地一声十几宝剑出鞘,直直向衔玉飞来,衔玉携霜华抵抗,将飞来之剑一一击退。
此时,一赌徒趁乱逃跑,被一宝剑自动锁定,直直向他刺去,他大惊失色,一股脑躲到附近即将昏倒的岳灵儿身后。
衔玉瞬间察觉,携霜华向那调转方向的剑劈去,又因分身乏术,再次被另一剑刺穿肩膀,霎时鲜血染透青衣。
新伤覆旧伤,衔玉低吟一声。
杜成府紧抓时机,一枚金锁将其锁住,这场斗争终于分出胜负。
衔玉被金锁锁住,动弹不得,沉声道:“陶氏此番行径,意欲何为!”
杜成府略一颔首:“你等二人犯了戒,依法逮捕。”
说罢转身就走,紫衣小辈带着四个缠了金锁的人快步离开,而余下众人跪地求饶,嚎啕大哭,丝毫没有了方才的锐气。
外头月色已浓,星云灿烂,微风轻扬,不似白日那样燥热。
他们被带到一座沙丘的顶端,岳灵儿迷糊地睁开双眼,远远看到下方的夯土客栈,几名紫衣道士御剑分立客栈各角,指尖抵在眉心,嘴里统一念着咒语。
岳灵儿俯瞰这星罗棋布的一幕,庄严端正,星芒点点,却无力看得更仔细些。她侧躺在沙丘之上,模糊看到站在前面的衔玉:“师兄......"
衔玉闻声回头,岳灵儿不安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衔玉沉默不语,侧着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半晌才沉声道:“闭眼。”一声惊天爆破骤然响起,霎时火光漫天,苍凉的风卷着硝烟掠来,大漠又恢复了死寂。
夯土客栈,没了。
那方残骸火光中,岳灵儿脑中“嗡”地空白,疼得咳出一滩血。身旁的陶氏门生见状,急忙喂她吃了一颗止血丹。
岳灵儿晕了过去,恍惚中看到赌坊内近百号人的求饶哭喊,看到一尊大佛流着血泪、挂着微笑埋于废墟之上。
当火光趋于平静,陶氏众门生向这边赶了过来,衔玉看着眼下的一摊废墟,对身旁的杜成府道:“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杜成府道:“宗主有令,西阳关内凡涉‘赌‘者,无论身份,一律带回审问。”
“我从未听过。”衔玉道。
“新宗主上位,您没听过的规矩很多。”杜成府不愿再多说。
岳灵儿悠悠转醒之时,清凉的风吹过她的脸庞,身后的紫衣门生正带着她御剑腾空,她适应了金锁的疼痛之感,观察四周,发现行在最前头的是杜成府,身后有衔玉师兄,赌坊夫妇,和陶氏众门生。
飞至不远,轻飘飘一物件蒙住她的一只眼,又随风而去,岳灵儿转头看去,是一块边缘卷曲焦黑、中间轻柔的藕色纱衣布料,它顺着风飘得越来越远,岳灵儿脑中电流闪过,什么都想起来了,朝前头喊道:“杜成府!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
前方御剑的杜成府回过头来:“无辜?他们并不无辜。”
岳灵儿道:“就算做了错事,也不过是祟气作乱,教化不成?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杜成府眼底一沉:“规矩便是规矩。”
7. 太岁巢遇血红琥珀(一)
不出半炷香便可抵达西阳关城中,与岳灵儿同剑之上的紫衣弟子突然抬手向脸上一抹,奇道:“什么东西?”
闻言,身后又一弟子骂道:“哪来的鸟屎?!”
果不其然,队中弟子的紫衣云肩上都落了白里泛黑鸟屎,软趴趴的白色物体从衔玉眼前坠落,衔玉霎时瞪大了眼,脸色憋得乌青,大喊:“霜华!”
霜华听命而出,在衔玉上方高速回旋,将那白色物体统统甩飞。
众人也不顾被溅到鸟屎,齐齐向缠着金锁的青衣道人看去,杜成府回头道:“不愧是岳家首席大弟子,被锁住还能用剑。”
衔玉黑着脸,不屑回话,肩膀上的血又渗出一层。
队伍头顶乌压压一片黑鸟压过,如幕布遮天,谁知它们嘶哑一声尖叫,调转方向,直直朝队伍俯冲而来,众人心下一惊,几把剑霎时被撞得东倒西歪,嗖地向地面落去。
场面如鱼炸油锅般混乱。
黑鸟喙部泛着黑气,不知何处传来滋滋腐蚀的金属之声。
“杜护法!这鸟把金锁咬断了!”一紫袍弟子努力控制着平衡,向杜成府喊去。
“什么?!”杜成府见状难以置信,朝岳灵儿望去,她身上的金锁果然断了!
岳灵儿虚弱的身体顿觉轻巧,拔剑向衔玉飞去,正想砍断师兄身上的金锁,却一群黑鸟袭来,将她层层包裹吞噬。
这黑鸟的羽毛像刀片般锋利,羽片划过皮肤时,血腥混着鸟粪的恶臭混入鼻腔,岳灵儿登时觉得呼吸都带着痛,她的肋骨像被铁箍着,比埋在沙里还要窒息!只好紧闭双眼,忍受千刀万剐的疼痛。
不知谁喊了一句:“这好像是乌鸦!”
岳灵儿努力定睛一看,果然和那晚见到的一模一样!金锁在束缚的同时,还会压制修为灵力,岳灵儿在这羽翅扑闪的混乱之中,终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三层乌鸦将岳灵儿裹成黑球,高高低低、顿顿挫挫地向队伍的反方向飞去,衔玉奋力一搏:“霜华,去救!!”
谁知他灵力已被压制大半,这次的灵力消耗使金丝又紧了几分,腹部渗出圈圈血迹,任霜华怎么砍,这鸟球也像钢球一般不为所动,越飞越远,衔玉道:“杜成府,你想好了!”
杜成府咬了咬牙,命令道:“所有人,去救岳少主!”
可为时已晚,那黑压压的鸟球携着岳灵儿快速飞走,几乎瞬间便消失不见。
衔玉的灵力如抽丝般耗尽,膝盖一软,重重跪在剑上,指尖狠狠嵌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银白的剑面。
“滴答......滴答。”
岳灵儿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意识沉下去,她感觉自己被扔进一个冰冷的地方。
“滴答......”
是水吗,是水滴落入万丈深潭?还有什么声音?好近......这是哪?
岳灵儿腰间腹部隐隐做痛,每寸肌肤都如万剑划过,令她动弹不得,不愿睁开眼睛。
她的脑海里是无数张面孔,满身钢钉的男孩、断臂断手的壮汉、藕色装束的守门人,甚至那个偷捡了金子还起哄的赌徒。岳灵儿心中升起一个想法:我太弱了。
眨眼间,眼前落了一个东西。
岳灵儿努力对焦看去,是一个断了半个翅膀,缺了一只腿的蚊虫。
它滚圆的肚子黑里透红,一动也不动,岳灵儿卯足力气提起手指,在蚊虫周围敲了敲,地面又硬又冷,空间回响出微弱的“笃笃”声,蚊虫挣扎了一下。
岳灵儿又沉沉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眼之时,那蚊虫仍静如死尸,岳灵儿更用力地敲了敲,不知是不甘心的鼓励还是宣告它的死亡,谁知指尖刚探去,蚊虫猛地振翅飞走,岳灵儿瞬间愣住了。
“你吓到它了。”
清冷低沉的声音从暗处飘来,岳灵儿猛地扭头,一束光打在黑暗之中,竟露出半张男人的脸!
岳灵儿忍着剧痛撑起上身,嗓音沙哑:“你是谁!尉迟玄沧?”
那人自顾自说道:“身残体缺,临死挣扎罢了。”
“那又如何,起码它有挣扎的勇气。”岳灵儿声音低沉,鼻头一酸,“如果我再厉害一点......”
“有些事情,不是想就能阻止的。”那人沉沉说道。
“是吗,我不信。”少女之音气若游丝,岳灵儿死死盯着他,企图看清隐在黑暗中的那张脸。
可来不及分清,身子一轻,眼前一黑,体力消耗到极限,又晕了过去。
意识模糊中,她感觉背后有东西在爬。
一枚符篆小人从她背后钻出,如小蛇般爬到她的额头。
岳灵儿眉目颤动,漆黑中看到一尊圣光大佛,而它身前供着个洁白无瑕的玉如意,玉身表面有祟气流转。
岳灵儿心中一动——这是符篆小人的视角,只见它一口将玉如意吞下,偷偷跟在紫衣道人身后,最后在石门爆破之际,钻回熟悉的青衣袖角。
“姑娘,姑娘!.......你醒一醒吧。”
迷迷糊糊中,一个清脆可人的声音在耳边哀求,岳灵儿意识从黑暗中浮起,耳边的哀求声越来越近。
她颤了颤睫毛,缓缓睁眼——入目是近乎光裸的女孩,她脑子一空,喉间先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接着才爆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
宋元乐也吓一跳,朝身后扑倒在地,惊魂未定:“你、你你终于醒了。”
岳灵儿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惊现美人图:“你、你是谁?为什么不穿衣服!”她环顾四周,眼前竟是个几尺高的洞穴,她问道:“这是哪?!”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光净的女孩有些尴尬地裹紧身上单薄的袈裟,她警惕回道:“我是宋元乐,这是太岁巢,我还想问问,你是谁?你也是被送进来伺候的吗?”
袈裟下白皙的肌肤被尘土污浊,岳灵儿震惊得久久挪不开眼,宋元乐从身后掏出一物:“喂、这个,是你的东西吧,真奇怪,人都死了,还往里头送供品。”
岳灵儿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梦中所见的玉如意?她环视四周,果然地上躺着个暗淡的符篆小人。于是便摸出灵宝囊,将玉如意锁了进去:“是我的东西,谢谢。”
宋元乐看到这幕,眼前一亮:“这是仙家法器?你是修仙的?”
岳灵儿的敌意散去一些,挠了挠头:“那个、我确实是个道人,只不过没那么厉害。”
宋元乐激动万分:“这么说你不是被送进来伺候的?”
“伺候?伺候谁?”岳灵儿双手摇手,发觉四肢比第一次醒来时更加轻巧,身上的血迹早干,疼痛也弱了一些,不免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宋元乐道:“我发现你时,你伤的好重,我就一直守着,守了很久很久,你终于醒了。”
这一睡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连伤口都愈合了一些。
岳灵儿恍惚地看向宋元乐,即便身前女孩用袈裟蔽体,还是有些不忍直视,岳灵儿褪去被暗血浸红的白色外衣:“是你一直照顾我?谢谢,这个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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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穿在里面。”
宋元乐爽快接过,套在袈裟里。
岳灵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男人?”
宋元乐摇了摇头:“男人?这洞里向来只送女人,怎么会有男人呢?”她突然起身向暗中走去:“这里的人都死了,你快跟我来。”
眼下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岳灵儿只能暂且相信她,拖着身体跟了上去。
她跟着宋元乐钻进一个狭长逼仄的甬道,长得永远走不完一般。
“元乐姑娘,还有多远?”潮湿的石壁划过她的里衫,她忍不住发问。
“快了,快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宋元乐轻车熟路走在前头。
“我叫岳灵儿,你也真厉害,这么偏僻的小道都能发现。”岳灵儿调侃道。
“没办法,我都关了三年了。”
“三年?”岳灵儿脚步顿了顿,眼睛瞪圆。
这潮湿洞穴光都照不进来,连根能吃的草都长不出,不禁惊诧:“那你吃什么?”
“吃老鼠呗!”宋元乐眨了眨眼,指尖捻起一粒黑色的东西扔进嘴里嚼了嚼。
岳灵儿看得头皮发麻。
宋元乐见她信以为真,大笑不止,从怀里摸出块黑乎乎的饼干:“哈哈哈——你真信啦?骗你的,是洞里的供品啦!”
岳灵儿这才松一口气,擦了下不存在的冷汗。
“笃—笃—笃—笃—”短促且规律的轻响由远处传来,明明是安定的声音却听得岳灵儿一阵发怵,不多时,一条竖长的白色光亮越来越近。
“要到了!”宋元乐加快脚步。
岳灵儿紧跟其上,那规律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这难道不是敲木鱼?
几步下来,眼前豁然开朗,犹如从蜂巢的一间进入另一间,这又是一个几尺高的石洞,却比方才那间大有不同。
岳灵儿捂嘴小声道:“怎么有八个和尚?”
八个和尚盘腿坐成圈,双目紧闭,木鱼声“笃-笃-笃-”敲得极其整齐,连抬手的幅度都分毫不差。
可这些和尚除了活动的手部,竟是从头到脚被微尘裹成了“土人”。
木鱼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像是重复敲了几十年。
更骇人的是这布景,干枯的白色雏菊成簇堆满地面,洞壁贴了一圈大红喜字,旧得掉色,艳丽的纱幔高高垂落,抬头看去深不见底。
宋元乐提了提身上的袈裟:“其实是九个。”
“有九个和尚?”岳灵儿仔细数了一圈,看到一个和尚被拔了袈裟,这才理解宋元乐的衣服从何而来,但还是疑道:“还是八个?”
宋元乐拉着岳灵儿的手向前走去,岳灵儿下意识摆“嘘”的手势,觉得佛门念经的场合打扰不甚礼貌。
谁知宋元乐却耸了耸肩:“没事儿,死都死透了。”
虽然这些和尚仍维持活人动作,可岳灵儿细细想来,确实不像活物。
她被宋元乐往中间拉去,檀木香中隐约混着油腻的腥味,有些格格不入。
岳灵儿肚子咕咕作响,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谁知低头一看,木鱼旁竟整整齐齐摆着八个食盘,瓷碗上盛满了肉!
还来不及诧异,岳灵儿就被拉到一个无盖棺材前。
棺材里的和尚穿着半件褪色的红袈裟,脖子上的剑痕深可见骨,瘦骨嶙峋,血像流干了几百年。
岳灵儿手指抚过棺沿的刻痕,忽然顿住。
那颈间剑痕散发的阴气,竟和赌坊内得到的玉如意的祟气一模一样!
8. 太岁巢遇血红琥珀(二)
“元乐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洞穴诡异的布景、瓷碗里的荤腥,甚至这九个死和尚,简直匪夷所思。
宋元乐与这九个尸体朝夕相处,起初还害怕,现在早已见怪不怪。
见岳灵儿是修道者,是唯一能救她出去的希望,宋元乐便全盘托出:“我呢,本来是西阳关的一个绣娘,我阿婆得了病,记不清事了,我弟弟又是个年龄小的,撑不起家。”
讲到这里,宋元乐有些怅然,抽了抽鼻子:“那天,城里贴了公告,要找八个年轻漂亮的闺阁女,只要被选上便赏银子百两,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再缝三十年女工,也是赚不到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报了名。稀里糊涂被带到了这里,有个男人让我们伺候贵人,可我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什么伺候要脱光衣服?本想临阵脱逃,那男人又说不必出格,跳舞作乐即可,我突然想到阿婆的病,便咬着牙进来了。”
岳灵儿恍然大悟,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闭目塞听的和尚,宋元乐继续说:“那些和尚一看到我们,都惊得闭眼,谁说我们不是?我一看到八个和尚,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上面的命令不能反抗,就这么跳了几日,这八个和尚自裁了!我那天醒来,八个和尚死了,七个姐妹全消失了!我赶紧扒了件衣服,每天等啊等啊......”
“我猜这些和尚一定是得罪了大人物,这洞里隔几天就会传来一张符篆,符篆展开全是荤腥,稻米青菜都浇了肉汁,普通人吃都腻得很,这些和尚更是一口不吃。后来,时不时还会有新女孩进来,可很快又突然消失。”
宋元乐手指着地,地上竟画了无数个“正”字:“你看,我已经收到八百张符篆了,终于等来了你,你一定可以救我出去的,对吧?”
岳灵儿听完前因后果,虽疑点重重,也是大受震撼,她拍了拍宋元乐的肩:“当然会出去。”
宋元乐感激地望向她,眼中满是希望,她又看着眼下棺材里的和尚:“不过,这个和尚,从我进来时就是死的。”
岳灵儿也看过去,这和尚身披二十五条祖衣,虽年纪轻轻,恐怕已经是主持一方寺庙的方丈职位,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说这是太岁巢?”
宋元乐道:“对啊,那男人说这是太岁巢,这里怎么了吗?”
岳灵儿忽然串联起什么,太岁巢不就是那凶神太岁的老家?不就在净觉山上?净觉山上不就有个寺庙?这里不就是几个和尚?那么春朝城的水源污染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她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仔细端详着这个腐烂却隐约能看出年轻的面孔。嗫嚅道:“你......应该不是吾净法师吧。”
忽然,腰间“嗡”地一声震动发烫,热度顺着布料贴在皮肤,岳灵儿下意识取出灵宝囊,没等反应,囊口的结界“咔”地一声裂开。
里面的玉如意竟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嗖”地冲破结界,直直向棺材里的方丈身上飞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喋喋梵语从四面八方传来,缠在耳边嗡嗡作响,岳灵儿脑袋都要炸了。
“岳灵儿!你快看!”宋元乐大喊。
岳灵儿循声看去,那身披祖衣的方丈竟然诈尸了!
他一手持玉如意,一手持佛珠,突然睁开了眼。
金光崩炸了棺材,她二人被强大的气流掀飞,再抬头,那方丈竟端正地站在棺板上,八名和尚分别立于两侧,阴气森森。
那瘦得像骷髅的方丈突然手臂一举,二十一颗佛珠飞射而来。
岳灵儿心念电转从腰间抽出一符:“急急如律令,破!”
谁知,符篆竟然一掐烟熄灭,宋元乐大惊:“你不是道人吗!”
岳灵儿急道:“早说了我修为不好,快躲!”
两人如老鼠被猫捉,用最快速度闪避着佛珠,宋元乐毕竟是凡体,躲也躲不掉,竟被一颗佛珠径直穿透了小腿!
“啊!”
宋元乐失声大叫,小腿上透了个佛珠大的血窟窿。
岳灵儿心头一紧,可根本来不及照看,因为那八名和尚齐齐向她们冲来了!
岳灵儿站在宋元乐身前,此地无所遁形,她风风火火抽出彩云剑,背水一战。
数百颗佛珠一齐弹射而来,她头皮发麻,挥剑相抵,“铛-铛-铛-”几声之间,彩云剑被撞得弯出浅弧。
剑身在佛珠的撞击下震颤,她节节退后,手臂发麻。
但许是这些和尚仅剩躯壳,修为尽散,她咬牙硬撑,终是将佛珠尽数劈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倏地八僧齐念悲咒,浑厚绵长的声音浸着无形毒水,仿若带上金箍,岳灵儿心下大乱,头痛欲裂。
与此同时,那祖衣方丈举起玉如意,玉如意化身一把长剑,寒光横掠而出。
岳灵儿晕头转向,却不敢随意走动,若是她躲了,中剑的就一定会是身后的宋元乐!密麻杂乱的思绪之中,又是一声熟悉的鸦鸣!
糟糕......难道是尉迟玄沧回来了!
绝望之际,一颗血色琥珀耳坠如水滴般摇晃在岳灵儿眼前,这一刻,时间静止了。
一双琥珀色的丹凤眼,压在他浓密如羽毛般的长睫下,既美丽又神秘,竟有一丝悲悯阴柔之感。
火光闪动,清澈的琥珀瞳,却如深不见底的玄色深潭。
他修长的手指轻打一响,九位和尚身体一软,齐齐原地打坐,没了气息。与此同时,一道血泪从这人眼眶滑落,触目惊心。
“尉迟......玄沧!!”
宋元乐早已捂着小腿,吓得缩成一团,岳灵儿则拿着彩云剑直指来人:“你、你是尉迟玄沧!”
尉迟玄沧侧目转头,他鼻梁挺直,投射出一片阴影,那道鲜红的血泪顺着他白皙的脸颊下滑。
岳灵儿莫名心头一紧。她迟疑片刻,剑梢不自觉垂了垂,声音也低一些:“你受伤了?”
只见一只玉白灵蛇缠着尉迟玄沧的脖子爬动,鳞片发出“沙沙“的声音,它冰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岳灵儿,悬停在棱角分明的下颌旁发出“嘶嘶”的警告。
那男子神情平淡,岳灵儿却丝毫不敢松懈:“你不是要杀我?为什么救我?”
尉迟玄沧道:“你不能死。”
岳灵儿握剑发颤:“不能死、什么意思?”
身后人突然“啊!”了一声,岳灵儿回头一看,宋元乐竟捂着小腿打起滚来。
“你怎么样!”岳灵儿蹲下查看,碎肉、白骨嵌在血窟窿里,正冒着焦黑色的烟。
热腾腾的豆大汗珠层层渗出,哀嚎声声不断,岳灵儿从腰间翻出一张符篆,死命按住那只乱窜的小腿,一掌贴了下去。
成团的碎肉颤了颤,终于镇定下来,宋元乐喘着粗气:“疼、疼死我了......”
岳灵儿却没接话,凝神捏了捏手中的小腿肚,若有所思,没等她细想,宋元乐冷汗直流,一把甩开:“喂,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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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灵儿手被甩了回来,疑惑问道:“腿这么紧,你这三年在洞里都做什么?”
宋元乐道:“什、什么也不做啊,吃啊、睡啊、赶老鼠啊......对了,我最喜欢赶老鼠,有时候还拿石头堵老鼠洞,要么就发呆想什么时候能出去,应该是因为我成天疯跑吧?”
岳灵儿撕下衣角为她包扎,笑道:“你真厉害,吃了三年荤,肌肉还练得这么好。”
宋元乐干笑两声,低头察看自己的伤势:“不过...谢谢你了,但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是谁?”
岳灵儿看过去,玉白灵蛇正在那人脖颈间悄然游弋,轻轻抹掉那道眼中滑落的血痕,她道:“是你做的吧。”
尉迟玄沧迈出一步,下一步竟瞬移到那祖衣方丈身旁。
他眼神若疏离的光影,眼尾微微上挑,就这么安静地盯着地上静息的方丈,目光尽是物是人非的忧郁之色:“我?”
“是你,是你杀了他们吧......”岳灵儿嘴唇颤抖。
宋元乐被她护在身后,也是向前俯身:“你就是那个男人?!”
她欲接着追问,一道琥珀色琉璃带着杀意扫来,宋元乐身体一僵,仿若沦为山间野豹锁定的猎物,霎时哑声无言。
岳灵儿呼吸都急促几分,不由分说将宋元乐挡在身后,宋元乐却推开她:“我、不怕你,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求你告诉我!”
岳灵儿回头看她,宋元乐不自觉摸了摸袈裟布袋,掏出了一个绣技精巧的帕子。
她抖着手将帕子捧上前:“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你杀了我、砍了我都没关系,我就想知道,我阿婆拿到钱了吗?我阿婆的病治了吗?”
一束乞求的目光向尉迟玄沧看去,一束疑惑的目光向宋元乐看去。
岳灵儿道:“你做了什么错事?”
忽然一卷冷冽的气流如声势浩大的军队从那甬道长驱直入,祖衣方丈衣袂翻飞,宋元乐突然喊道:“岳灵儿,你的脖子亮了!”
“亮、亮了?!”岳灵儿愕然摸了下自己脖颈的莲花印记,指尖触碰一阵微凉。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衔玉师兄那枚莲花佩。
耳中传来虚语,仿若空谷传声:“你自己看看,究竟是谁杀了他们。”
奇妙的拉扯感瞬间袭卷全身,岳灵儿心下大惊,胡乱从腰间一扯,爆破符、疗伤符、保命符散了一地。
她奋力一喊:“宋元乐,拿上这些符,小心那个男人!”
接下来,眼前的幽深洞穴、棺木、和尚像被雾气笼罩般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晃动的竹影。
等她反应过来,双脚已踩在湿润的竹间泥土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走。
她登时惊疑不定,欲抬手手不起,欲张嘴嘴不张。可眼下移步换景,竟不知进入了谁的视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这副身体走得相当稳重,二十一颗佛珠依次抚过指尖。
不多时,眼前三座拱门,一方庙宇。青砖堆砌,朱漆做饰。
岳灵儿定睛一看,匾额上黑漆金字呈现“空音寺”。
向下看去,寺门的台阶下立着一位少年。
此人身长如玉,高束马尾,腰间佩剑。这玄色暗纹的仙门服制,岳灵儿竟辨不出是那方仙门的制式。
“你来了。”岳灵儿的喉咙忽然颤动。
那少年转过身,一双琥珀色清瞳:“莫永禅……”
倏地一语猝不及防:“你不必如此!”
9. 昔人幻梦惜人幻梦(一)
莫永禅体内的岳灵儿心头一震,眼前人明目皓齿,神采奕奕,虽青涩,可不正是少年尉迟玄沧?
莫永禅仍是面不改色:“不必如此,不必如何?”
少年微愠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出家?”
莫永禅施施然道:“玄沧,我为我自己。”
佛珠轻滚的响动似乎惹恼了尉迟玄沧,这少年眉峰一蹙,语调猛地拔高:“撒谎!”
这一声极具情绪,惊得竹林深处的飞鸟扑棱振翅,四处逃窜。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无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阿弥陀佛......”莫永禅从容接道,岳灵儿心中却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这情绪并不属于她,而是来自这副身体的主人,藏在平静下的怅然。
“好一出佛法,好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尉迟玄沧话锋收敛,指腹却几乎嵌入掌心。
对于岳灵儿来说,他盯着莫永禅犹如盯着自己,这眼中没有忧郁,唯有少年沉不住气的焦躁。能看到关于尉迟玄沧这副模样,倒是难得。
莫永禅轻轻伸手向尉迟玄沧肩头放去,指尖微顿,终究是收回,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你原谅我,对不起。”
尉迟玄沧冷冷甩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
岳灵儿算是看明白了,这是昔日好友的诀别现场!她后随莫永禅向庙内走去,路上僧人皆称其为——吾净法师。
敲击云板的清越之音空灵绵长。
"铛——铛——"
穿云灰色居士服的行者们放下杂物,四面八方向斋堂聚拢。
一个行者叹道:“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身旁人摇头道:“这世道不太平,能躲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可想的。”
两人的唏嘘声渐远,岳灵儿这才后知后觉——当下正是十年前凶神太岁为虐四方之时。
这空音寺是世外桃源,外头却不知如何兵荒马乱。
斋堂古朴庄严,莫永禅身披绛赤色祖衣踏入时,众行者已齐齐落座后排,腰背挺直。
他缓步走向正中,行者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藏着敬畏与依赖。
“嗒—嗒—嗒—”木槌敲击梆子的声音响起,两行僧人从东西二门鱼贯而入,袈裟轻摆间无声落座。众行者纷纷起身鞠躬,待僧人念罢供养咒,才轻轻坐下。
穿藏青色居士服的行者持大勺分饭,行云流水,整个斋堂唯有手势比划饭量,鸦雀无声。
僧人逐个离去,莫永禅却立在正门前,拦住了一个清瘦高挑的云灰色行者。
“我寺不设晚斋,午饭要吃饱,你为什么不吃?”
行者抬头瞥他一眼,声音细弱如蚊蚋:“我不饿。”
岳灵儿看得清楚,这人两眼发直,腿脚不稳当,心道:怎么可能不饿?
莫永禅心知肚明,道:“去吃。”
见此人仍是原地不动,又微沉道:“不吃饱,是没有力气做事的。”
行者突然猛地抬头,眼眶微红,下巴却扬得老高:“没人让我吃。”
“谁不让你吃?”莫永禅惊惑道。
“因为我是逃难来的,是贱民,所以我不配吃饭!”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说慢些便会暴露什么。
岳灵儿瞬间明白。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莫永禅低声诵了句佛号,伸手引他,“你随我来。”
重进斋堂,这行者接过饭便狼吞虎咽。莫永禅静候于座,等他拿着碗去洗,才缓缓跟上。
“你叫什么名字?”走在回廊上,莫永禅轻声问。
“莫永杉。”
莫永禅脚步微顿,眼底浮现惊奇:“哪个‘永’?哪个‘杉’?”
“‘永’为水点,‘杉’为木三。”莫永杉几乎是你问我答,毫无心意。
莫永禅忽然笑出声,指尖点了点自己的法号铭牌:“你我有缘。”
附着在这副身体里的意识突然脱离,岳灵儿也乐了: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谁知莫永杉毫不领情,一盆冷水泼下!
“你是仙门之子,金枝玉叶,进来就当上了方丈。我一介贱民逃难来的,怎么可能和你有缘?”
他干笑一声,莫永禅却闭口不言。
不过自这日后,竟再也没人刁难莫永杉。
难民每日进进出出,莫永禅忙得前前后后,莫永杉有时跟着打杂,将一切看在眼中。
终于有一日,莫永杉找到莫永禅,单刀直入:"我要出家,我要为僧。"
莫永禅当场拒绝:“佛法空门,不可玩笑。”
可他错了,莫永杉晨起随法会,入夜伴经书。连择菜挑豆也不忘捧着经文,一连几日潜心佛法,他炽热的目光中,哪里还有半分对世俗的贪恋?
于是某日清晨,莫永禅亲自为他剃除须发,披上僧衣,收入门下。
岳灵儿倒不甚在意,她有自己的苦修要做。
一连几日,她跟着莫永禅在寺庙里诵经、禅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修身养性之事,硬生生扛成了度日如年。
她不止一次心里琢磨: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尉迟玄沧目的为何?宋元乐是否安好?
既来之则安之,所经历的自有缘由。
寺里的行者常常窃窃私议,她偶闻风声,才知凶神太岁近来已被五大仙门镇压,不过凶神阴气久消不散,天下仍不太平。
而百废待兴,各大仙门重振旗鼓,昼夜清剿,常有捷报传来,不少难民也终于退下居士服,携囊归家。
一日斋饭时。
云灰色居士服的行者神色焦急,手忙脚乱奔来。
“吾净法师,您快去寺门前看看吧!”
莫永禅放下手中瓷碗,木筷摆放端正。他面露担忧,语调却依旧平稳:“不慌,慢慢说。”
行者哪里能不慌,他道:“有个女子,浑身是血,她、她恐怕是凶党余孽!”
莫永禅闻言道:“好了,走!”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跨门而出。
莫永杉忙叠起两个瓷碗,顾不上清洗,也跟了上去。
岳灵儿借着眼眶看去,远远见两名和尚高举右臂立于大门下,双指并立,指尖萦绕净色灵光,几颗佛珠于空中盘旋,正压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这女子单膝跪地,身形摇摇欲坠,却仍咬牙支撑。
岳灵儿几日下来头昏脑胀,终于有新鲜事发生,不由得格外专注。
她仔细打量那女子:身穿浅紫轻甲,斜挎花钿琵琶,背后悬着一柄紫纹宝剑。
内袍露出的鎏金丝线浮光锦,正是西阳关特产。
岳灵儿对这浮光锦倒是略有印象,九色珍珠粉揉丝而成,光影流转。
去年生辰,陶姐姐还送过同款披风。
正愣神时,女子被气流逼起了头,岳灵儿霎时心头一紧。
这张脸虽比记忆中稚嫩几分,可眉眼间的英气丝毫未减,可不就是陶姐姐?陶氏仙门当年的小少主,陶山花!
两和尚看莫永禅走近,一手维持施法,一手合十施礼,齐声道:“吾净法师。”
莫永禅点头示意:“先住手。”
两和尚方要收手,身后赶来的莫永杉却急声道:“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莫永杉继续道:“仔细看好,这是凶党余孽!”
这女子周身绕着圈猩红阴气,像团化不开的血雾,她的十枚指甲像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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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般暗紫。
果然有一和尚附和道:“是啊,方丈,此女遭阴气反噬上身,若不将其杀死,阴气不死不灭,该当权衡呐!”
另一和尚面露迟疑:“吾净法师,如何处理?”
莫永禅略一沉吟,问道:“从何发现?”
一和尚道:“灵虚境内。”
莫永禅看向尚存一息的女子,眼底一沉,道:“抬进去,救。”
莫永杉态度坚决:“方丈,三思!寺里还有那么多难民!”
莫永禅却道:“众生平等,断不可见死不救。”
这场意外重逢,让岳灵儿意外看到十六岁的陶姐姐,又惊又有种窥探她人隐私的心虚。
自从陶山花出现后,寺庙内再也不清净了。
上午来报:“吾净法师!莲花池里的鱼一夜之间全死了!”
中午来报:“吾净法师!殿前的十八尊香炉全翻了!惊扰了一众香客。”
下午来报:“吾、吾净法师,您的金身像被劈成了两半。”
深夜。
“吾净法师,吾净法师......”一和尚轻手轻脚走上前,轻唤。
通铺上的莫永杉被晃醒,睡眼惺忪地望去。
夜色中,和尚低声道:“那女子.....又不见了。.”
莫永禅闻言立刻坐起,揉了揉眉心,语中带倦:“知道了,我去看看。”
许是用着别人的身体,岳灵儿意识瞬间清醒,见莫永禅从床脚匣盒取出一柄洁白无暇的玉如意。
莫永禅一手持佛珠,一手握如意,向金华殿的方向走去。
残烛摇曳的金华殿内空无一人,莫永禅四下张望,步履沉沉向前走了几步。
“姑娘,你出来,躲着不是办法。”
磁厚温润的声音在大殿上空回响,却如石沉大海。
他只好继续向前,刚走到观音菩萨像前,狂乱的琵琶声骤然炸响,“铮——”的一声尖鸣刺得耳膜发疼,弦上抖落的阴寒气流像冰针扎在脸上。
岳灵儿还没来得及反应,眼角余光已瞥见“卍”字幡幔旁的紫纹剑。
剑脊嗡鸣着离鞘,剑刃裹着猩红阴气,如毒蛇吐信般悬在半空,剑尖斜斜坠下,直刺莫永禅后心!
莫永禅摩挲佛珠的指节猛地一攥,腕间佛珠“咔嗒”撞响。
他竟没回头,脚掌在青砖上一碾,乾坤移步的残影还在原地,人已稳稳立定三尺之外。
紫纹宝剑应声扎入人字青砖,剑刃没入半截,周遭的灵气如沸水般汹涌翻腾,威力巨猛,若是正中人身,后果不堪设想。
供桌后忽然传出瓷瓶摔碎的脆响,陶山花踉跄着扑出来,双手死死抱头,指节掐得头皮泛青,凄厉的惨叫从喉中炸开:“滚!都给我滚出来!”
她跌跌撞撞扑到剑前,拔出剑,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宇乱剑挥舞,剑风扫过烛火,火星溅落在青砖上转瞬即逝。
女子狰狞道:“别动我!都给我滚!”
情急之下,莫永禅快速拨动佛珠,清心咒的梵音脱口而出。
二十一颗佛珠从他掌心依次飞出,在陶山花周身盘旋成阵。
阴气在佛光下滋滋冒烟,陶山花浑身发抖,唇齿大开,抽空瞪他一眼:“滚开,不需要你救!”
莫永禅反倒向前挪了半步,增强法力。
直到半炷香后,清心咒的效用真正渗入肌肤,陶山花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下来,头抵着剑鞘滑落在地,眼神清澈下来,却绝望地盯着颤抖的手掌。
她忽然抬头。
“和尚,你有修为。”她眯着眼,眼底显露几分敬佩之色,声音带着无力嘶哑,语气却强硬到不容置喙,“现在,给你下达一个任务。”
10. 昔人幻梦惜人幻梦(二)
莫永禅双手空掌合十,停了清心咒,仅用佛珠阵压制,温声问道:“请讲。”
陶山花起身松手,紫纹剑“哐当”落地,她脚尖一挑,这剑被她踢出佛珠阵外,恰好滑到莫永禅脚边。
她盯着周身的佛珠,眼底浮现出三分不甘七分坚定,喉结动了动:“拿起来,杀了我。”
“阿弥陀佛。”莫永禅缓缓摇头,“这并非小僧本意。”
“一介凡僧,你不懂。”陶山花先是话语沉沉,又是音调陡然拔高,说不清是希望还是绝望,“这东西一天不除,祸患无穷!难道不该悬崖勒马?”
她骄傲地仰起头,眼底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
岳灵儿不由得捏紧不存在的冷汗,心中急切:不对!一定有破局之法,哪怕这阴气附身不可消灭,陶姐姐不还是活到了现在?
一定有办法,吾净法师一定有办法。
只见莫永禅垂眸盯着那剑,神情镇定自若,陶山花看他不动,又道:“无妨,动手吧。”
莫永禅微微一笑,捡起紫纹剑放于案台之上,随后指尖拂过掌心的白如意:“剑,不是用来自戕的,你这样做,它会成魔。”
陶山花欲言又止,莫永禅道:“我既救你,自然有应对之法,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岳灵儿心头一紧,却能感受到莫永禅心底的平淡如水,心淡如菊。
先前试过佛珠镇压、咒文清心,连驱邪符纸都用上了,阴气却只增不减,还能有后手?
陶山花也乜眼打量那柄玉如意,语气中带有几分怀疑:“你有办法?”
莫永禅点头,举起玉如意:“请看。”
“只是一柄如意?”陶山花不解道。
莫永禅原地盘膝坐下,抬手示意陶山花同他一般,温和道:“请坐。”
陶山花虽有疑虑,却还是依言在佛珠阵中坐下,她刚坐稳,那柄玉如意便悬空而起,莹白的光泽如皎皎明月,温和的灵气蔓延开来,沁人心脾。
陶山花许是许久未曾这样舒爽,问道:“和尚,这到底是?”
莫永禅道:“此为我身前宝剑‘兰因’,不愿断缘,自毁剑身,化身如意。”
陶山花沉思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佩服:“原来如此,‘灵虚二剑,星仪兰因’,早闻莫家公子大名,不成想,你居然出家了。”
‘星仪’‘兰因’?看她神色,这‘兰因剑’果然是柄人尽皆知的风流利器。岳灵儿瞧她模样,虽未听过此剑,仍觉得有它在,必定事成。
陶山花问道:“这剑自毁真是可惜,不过它竟还有净邪之效?”
莫永禅垂眸道:“没有。”
“没有?那......”
话未说完,二十一颗佛珠忽然上下浮动,陶山花体内的凶神阴气瞬间汹涌而出,黑色的雾气犹如毒蛇缠绕她的身体。
下一秒,悬空的玉如意突然大放光芒,竟如桥梁般将他二人连接起来!那黑色毒蛇仿若找到了新的出口,顺着玉如意疯狂涌入莫永禅那侧。
压抑、愤怒、仇恨的情绪从头顶灌入,如饿鬼扑食,畅通游走于莫永禅全身的经脉,每一寸都如冰锥刺下,剧痛窒息。
岳灵儿闭目塞听,眼中视线全然不知——她身为灵识寄宿,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实感,唯有这方丈对于痛苦的感受,格外清晰。
而切身体会这痛感的莫永禅——
心境就如平湖般平静,丝毫没有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间的灵气涌动渐弱,玉如意褪去光泽,莫永禅起身将其收回。
下一秒,一个踉跄,他重重砸在身旁的供案上,案上的烛台被撞得晃了晃,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
莫永禅手按在供台上苦苦支撑,腰躬成一位老者模样,额间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抬头看去,正对上观音菩萨平静的面容,久久对视,竟似乎看到菩萨眼下藏着的不可言说的情绪。
盘旋在陶山花周身的佛珠突然如归巢雀鸟,一个个顺着他腰身缠绕成一串,最后飞回脖颈。
法阵撤回,陶山花竟仍是神智清醒,身上阴气的翻涌也减弱大半。
她猛地睁眼,先是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经脉,抬头又看到莫永禅的苦撑之姿,心口忽然砰砰狂跳。
她质问道:“和尚!你做了什么?”
莫永禅深吸一口气稳住呼吸:“我分走一半,其威力势必大减。”
陶山花僵在原地,瞳孔骤缩——她忽然反应过来,这和尚分走的可是她的凶神阴气!她这样高傲的人,怎么可能让别人替她做这种事情?
瞬息之间,脸色大变,不遗余力向前一扑,作势抢夺玉如意:“你疯了!把阴气还给我!”
莫永禅信手一捏,好似心意相通,玉如意竟“嗖”地缩小为豆大,被他攥于手心。
陶山花抢夺不成,兀自看着他紧攥的手,身体都僵硬几分,似乎还隐没一丝哭腔:“你是僧人,不可介人因果,你不懂吗?”
莫永禅稍显倦色,拖着步子转身离开,袈裟一角突然被拽住。
“站住!你在听我说话吗?”陶山花喊道。
莫永禅脚步微顿,直视殿外的漆漆夜色:“众生皆苦,不可替代,只可共渡。于你,确需自渡,于我,亦是修行。”
他又轻拉回衣角,向外走了。
届时陶山花的另一半阴气骤然反扑,霎时仿若泰山压顶,如万针穿透经脉——与方才被佛光包裹的舒适截然不同,她疼得浑身痉挛,直直跪倒在地,膝盖在青砖之上磨出血迹。
眼眶逐渐爬满血丝,干涩得发疼。仍是死死睁着莫永禅离开的背影。
“你别走......给我渡回来,回来!”
无论如何,阴气已经被压缩至一半,不会侵蚀她的神志,也不会导致她最终丧命。
莫永禅踏出殿门,殿内陶山花的喊声被夜风渐渐吹散。
他对那“别走”的求饶或命令恍若未闻,只回头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有些事情,明日还需请教。”
莫永禅顺着金华殿一直走,袈裟下摆扫过殿前的青苔,沾了些夜露的湿意。
直到周围安静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忽然止住脚步,扶住身旁的梧桐树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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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几声,指尖的苍白泄露出他此刻的虚弱,指缝渗出的血挂在粗糙的树皮之上。
他抬头望向天边残月,轻声低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岳灵儿扫过他指尖扣出的凝血,莫名产生心疼之色,明明自己也能感受到这树干的纹理,清凉的风,却连替他擦汗都做不到。
这难道便是僧人的修行吗?
岳灵儿想:或许从这刻起,兰因絮果便已种下,吾净法师身死,必定与这阴气脱不了关系。
*
昨夜吾净方丈去了趟金华殿,无论如何镇压都不成的凶神余孽竟然静了下来,仅仅一个清晨,此事便在寺里传得沸沸扬扬。
"方丈,方丈……"
莫永禅猛地惊醒,额间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抬头一看,叫醒自己的是莫永杉。
莫永杉语调平平:“你怎么了,早课都没去?”
莫永禅揉了揉发沉的额角,恍惚望向窗棂外,天光已透过木缝渗进来,他低叹道:“天都亮了啊......”
忽地一方丝帕被递到眼前,莫永杉沉声道:“擦了吧,你出汗了。”
莫永禅一愣,笑着接过:“谢谢。”
帕子刚轻轻点过额间鬓角,他手腕突然不受控制一抖,那方帕孤零零地缓缓飘落,如同秋日落叶最后的宣言。
莫永杉盯着帕子飘落到地的轨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他俯身捡起:“方丈,请你解释。”
莫永禅看着自己的手。
苦笑一声,又是释然:“无事,那姑娘醒了吗?”
帕子被青筋隆起的手捏得褶皱横出,莫永杉道:“人清醒了。”
莫永禅闻言笑道:“太好了。”
他起身更衣,披上那一条象征着身份的绛赤色祖衣,忽然呼吸一滞,身体僵直地向后倾斜,莫永杉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方丈,你这是何苦......"
眨眼间又是大汗淋漓,莫永禅扶额起身:“多谢,我去看看她。”
自从阴气上身后,岳灵儿虽不能体会莫永禅的痛苦,但也时常觉得昏昏沉沉。
她此刻心情复杂,只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
*
“莫家那和尚在哪?他在哪,让他过来见我!”殿内窜出一道凌厉之音,震得屋顶瓦片都松动几分。
莫永禅走在金华殿前的脚步突然一顿,殿内的喊声层出不穷,一声比一声高。
他微笑着看向一旁的莫永杉:“你认为,我应该进去吗?”
莫永杉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冷声道:“我若是她,便不敢见你。你倒好,竟然不敢见她?”
他似乎意犹未尽,佛珠飞速欲断弦:“她欠你。”
莫永禅笑笑:“走罢。”
向殿内走去,狂野的喊叫愈发清晰:“让那和尚过来!把我的阴气还给我!”
旁人听了绝对认为好笑,债主催债要的都是金玉珠宝,她要得却是阴邪祟气?
他们二人才踏入金华殿,陶山花目光立马锁住了莫永禅。
她喜道:“和尚,你来了!”
11. 昔人幻梦惜人幻梦(三)
“姑娘,昨晚睡得好?”莫永禅试图用家常话分散注意,切入话题。
陶山花阴阳怪气道:“托你的福,睡得太好了。”
她向前走了数十步,直逼莫永禅的面前,额头几乎抵在莫永禅的脸上,温热的气息却吐出阴寒话语::“把、我、的、阴、气、还、给、我。”
莫永杉迅速抬起胳膊插在二人身体之间,企图切断两人明里暗里的精神链接:“不知好歹。”
陶山花对他视若无睹,莫永禅却低声喝止道:“不可妄语。”
莫永杉眼神犀利地撇向一边。
莫永禅直视眼前的女子,目光掠过她紧绷的肩膀,再落回到急切的眼中,才缓缓开口:“可以还给你,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陶山花眼中略过一丝错愕,向后退了两步,似乎没想到会如此轻易,脸上仍带着几分疑虑,两手环抱胸前:“你说,知无不言。”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叫什么。”莫永禅道。
陶山花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自己的琵琶、自己的剑,爽快答道:“陶煦,鸟鸣涧的小世家,下一问。”
岳灵儿看着她自信的表情,甚至都怀疑陶姐姐还有小名?分明是西阳关陶山花,也不知为何不愿直说。
莫永杉悄无声息地向陶山花瞥去耐人寻味的表情,一副心如明镜的样子。
莫永禅却笑道:“好,陶煦,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灵虚境。”
陶山花迟疑片刻,唇齿之间咬着狠劲:“能为什么,剿灭凶神余孽。”
莫永禅眉心微动,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难道鸟鸣涧没有凶神余孽?那东西理应分散各处,姑娘何必跨界呢?”
陶山花一脸嫌色盯着他,甚至还有些惊奇:“你们寺里消息这么闭塞?”
这下莫永禅更不解了,莫永杉打断她:“答非所问,何须多言?”
陶山花冷笑一声,扭头看他,一个高瘦清冷却眼含戾气的和尚。她道:“你是谁,管得有点多?”
莫永禅真是理完这头顾那头,出手阻止她的无礼行为:“陶煦姑娘,这是我弟子,还请语气温和。”
陶山花道:“原来如此,希望你门下弟子不要都像他一样,全部骑到你头上。”
莫永杉脸色骤变,盯着她道:“你......!”
“好了!陶煦姑娘,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莫永禅眉头微蹙,厉声打断道。
陶山花道:“这还用说,所有凶神余孽都在灵虚境,不去灵虚境去哪?”
旁人很少能在莫永禅脸色看到惊色,他身体一抖,手里的佛珠被捏得“咔哧”作响,声音漂浮:“何意?”
莫永杉一脸忧色看向身旁的方丈,转而对陶山花道:“你说清楚些,什么是都在灵虚境?”
陶山花撇了撇嘴,目光却也略带忧色,试探回道:“尉迟家的小少主反了,这个你们总知道?”
莫永禅身体一僵,岳灵儿竟从他永远心如止水的情绪中感受到了涟漪!他略为窒息,忽然扶住额头:“只是猜到过,不成想真的......玄沧他。”
霎时一阵眩晕袭来,那强行镇压的凶神阴气竟有些上涌,脚下不稳,阴气呼之欲出。
莫永杉立刻抛出佛珠,摆阵镇压阴气。陶山花也松散高傲的身姿,向前两步:“和尚!你还好?现在总可以把阴气还我,玉如意呢?”
莫永杉也面露焦急:“方丈,把玉如意拿出来。”
莫永禅举手顺气,在珠阵纯净的法力下逐渐将阴气压制,他抬手抵住下巴的细汗,目光扫过供桌脚下那把花钿琵琶:“恕我不能还给你,你说谎了,若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西阳关陶氏的人。”
陶山花脚尖猛地一顿,方才松懈的肩又紧绷起来:“是又怎样,少无赖!”
莫永杉眉头紧皱:“方丈!”
莫永禅却抬手挥退了那些佛珠,佛珠自动回到身边人的手中。
他微笑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不愿表明身份,可说谎了就是说谎了,原谅我不能把阴气还你。”
见莫永杉与陶山花目中皆是愤意汹汹。
他反倒有些头疼了,现在做的难道不是正确的事吗?
他温声道:“这样很好,阴气可控,又不至取一人性命,何乐而不为?”
莫永杉闭眼猛转佛珠,气息都粗野不少,待他转了几圈,突然睁眼:“好,方丈,既然如此,你把你的阴气也分我一半。”
见他另辟蹊径,岳灵儿心中不禁感叹,聪明!
陶山花眼睛圆睁,对方才瞧不上的和尚也露出一分敬佩之意,焦急看向莫永禅:“行,你给他一半,我就不要了!”
谁知莫永禅微微一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佛珠。
他似乎真的动了念头思考事情的可行性,可转念想起‘业力自担’的根本,良久还是轻吐一气:“不可。”
莫永杉与陶山花期待的火苗瞬间被浇灭,陶山花率先开口:“为何!”
莫永禅却道:“善恶报应,福祸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莫永杉听后眼中含怒,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踏出这一间殿宇,留下的余息都带着不可言说的寒气。
陶山花这时道:“你修的根本不是佛法,而是唯心道法!”
莫永禅不做争辩:“姑娘,你安心受之,我先走了。”
陶山花的火气还未压下,脱口而出道:“你去哪?”——她表面虽恼火这和尚不还阴气,心底又岂会不明白?
而根据莫永禅方才的反应,岳灵儿很快猜到了陶姐姐的想法。
莫永禅要去找尉迟玄沧!
陶山花快步去供台旁取了花钿琵琶,背在身上,又拔出紫纹宝剑,寒光霎时横掠而出:“‘灵虚二剑,星仪兰因’你要去灵虚境,我陪你便是。”
没等莫永禅拒绝,陶山花就一语打断,狠狠将宝剑插入剑鞘:“不许再说‘不’字!”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莫永禅竟然真的萌生出愧疚的心理,他看着眼前背琵琶、握宝剑的英气女子,指尖的佛珠停了停,喉结轻滚,最终情不自禁说道:“好。”
莫永禅应下同行后,二人未多耽搁。
当天清晨,身穿绛红色祖衣的他,便与身着浮光锦的陶山花一同出了山。
路线很简单,从西侧下山,先踏入西阳关境内,再一路南下抵达灵虚境。
初升的日光格外柔和,轻轻打在路边新萌芽的黄翠色嫩叶上,蚂蚁爬来爬去留下好奇的纹路。
二人一前一后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一路都是竹影相伴,清凉的晨风好像抚平了两人心底镇压的伤痛。
风里裹挟着竹露的清苦,远处偶闻山雀鸟鸣,格外悠闲。
连岳灵儿都在极力享受这轻松的一刻,凶神太岁的阴气被这两人一魂短暂地抛之脑后。
“和尚,出家累吗?”陶山花莫名其妙问道。
出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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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莫永禅笑着摇头:“不累,为什么?”
陶山花随意摘下一片竹叶,抵在右眼挡住耀眼的日光,语气漫不经心,眼底却藏着点认真:“没什么,不累的话,我也出家。”
这已经是莫永禅第二次听到相同的话,莫永杉初次开口时,他便觉得玩笑,此次更甚。
他看着竹叶的茎在陶山花指尖捏得打转,笑道:“若想出家,大概率是不会摘下这片树叶的。”
陶山花不明所以,将竹叶翻着面看了几眼,干脆问道:“为什么?”
莫永禅没做回答,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会想出家呢?”
岳灵儿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陶姐姐自从坐上家主之位后,风生水起,没想到曾经还有过出家的念头。
陶山花将竹叶随手一抛,目光掠过远处的山峦,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出家清净,没人管,我不想听从家里的安排,只想做我自己,而且我做尼姑陪着你,不也挺好?”
莫永禅笑笑,摇了摇头:“这里是和尚庙,并非尼姑庵。”
陶山花奇了:“还有这种区分?”
忽然,她眼前一亮,想到一个超出自己认知的深奥问题。
她顿觉骄傲,问道:“和尚,你是出家人,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莫永禅正信手捻珠向前走,微微侧首看向她:“请问。”
陶山花瞬间身临其境,举起双手,一只扮演兔子,一只扮演恶狼:“山野恶狼,捕食白兔,白兔不想绝命,泪眼汪汪看着你,救与不救?
莫永禅几乎脱口而出:“救。”
陶山花见他上钩,突然笑了:“白兔得救,野草如何?恶狼如何?”
陶山花见莫永禅欲言又止,瞬觉大获全胜,不等乘胜追击,莫永禅缓缓道:“个人选择,无分对错。若是永杉在,他会说不救。救,因众生平等,慈悲心怀;不救,因自然法则,因果循环,自也可为其诵经。”
这一串下来义正言辞,陶山花一知半解,重点只听到了莫永杉,她道:“你那个徒弟,我都不想说。苦大仇深,盛气凌人的样子,都骑到你头上了,你就不管管?”
莫永禅笑眼弯弯看她为自己出头的样子,哭笑不得:“无妨,永杉人很好。”
陶山花耸了耸肩:“你就应该重点培养别的徒弟,治治他的性子,让他有点危机感!”
莫永禅眼中笑出深意:“危机感?不必,我只有永杉一个徒弟。”
陶山花道:“就他一个,为什么?”
莫永禅低头看了眼脚下并行的脚印,又抬眼望向远处竹影,轻声道:“我坚信缘分,我与他有缘。”
“缘从何来?”陶山花不解道。
莫永禅竟然随口说了很简单的原因:“名字相似。”
“......”
莫永禅见陶山花无语,突然爽朗大笑开来。
“你在敷衍我吗?”
“并没有,当真如此。”
“......”
二人就这样,脚印一大一小嵌在泥土里,大概中午,日光太足,口干舌燥,便歇脚在山脚的一家新开的夯土客栈。
这夯土客栈分上下两层,店内生意冷清,却打理得干干净净,经营的是一对青年夫妻——二人虽是粗衣素布,却热情满面,眼中藏着对未来生意的期待。
岳灵儿觉得眼熟?十年前的他们二人,竟和自己衔玉师兄坐在了同一八仙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