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
1. 第一章
“小姐,小姐你别跑了小姐!”绿萝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前面那个撒丫子跑的正欢的鹅黄色的背影对她的叫声充耳不闻,一溜烟地径直往前跑。
“小姐!小姐!你别跑了我有事和你说!”绿萝又颠了两步,可她家小姐理都不理她一下,一个脚底抹油几乎马上要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苏玉淑!你给我站住!你有完没完了你!”
刚才还风驰电掣的身影一个急刹,脚底差点蹭出火星子来。她从小和绿萝一起长大,虽说是主仆关系,可大她两岁的绿萝总是像姐姐一样,关键的时候从不惯着她,甚至私下里没人的时候,偶尔还会数落上她几句。
“站住了……”苏玉淑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你别凶你别凶……”
“你多大个人了还玩什么离家出走呢!你不知道现在这世道不太平?老爷太太让你物色人家你就跑,这要是和别人家似的直接给你指个人家,苏大小姐您还不得给家里一把火点了啊?”
“没离家出走……”
“那你跑什么?”
“呃……就……吃多了,我消消食……”
绿萝抓着她的手暗自用力,脸上却还是云淡风轻:“别逼我在路上扇你。”
“走走走回家说回家说。”苏玉淑讨好一笑,低着头就往回蹿。旁边的人往这边看了几眼,也都见怪不怪地笑笑不说话。
这苏玉淑在师城可是出了名的。倒不是因为她是商贾大家苏家的嫡女,也不是因为做的一手好账,更不是因为她模样清丽出挑,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三岁上房揭瓦,五岁学着男子舞刀弄枪,七岁非要和其他子弟一起进书塾,如今年方二八,非但不想着给自己找个人家,反而每天不是在自己家的柜坊抛头露面,就是带着婢女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师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孩童,没一个没听说过苏大小姐的名号的。
她就是不想嫁。
“来,你说说你为什么不想嫁人!”苏老爷看着被一路揪回来的这个丫头就来气,“从小你要干什么家里不是宠着你惯着你,如今要议亲了,你却还是这种做派!你叫哪个敢娶你回府!”
“不敢就别娶呗……”
“你个不孝的——”眼见苏老爷抄起茶杯就要扔,苏太太赶忙按下:
“老爷,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好。”她默默把茶杯摆好,“要扔扔那边的,这个贵。”
“你说什么!”苏老爷气得手直哆嗦,“你们娘俩儿真是,一个个的盼着,早给我气死就好了是吧!”
“我只是还不想嫁人,你何必要说到这个份上。”苏玉淑索性不跪了,她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双亲,“我还没看够这世上之物,还没体会过这大好山河,难道这就要塞到别人家,去做个庭中雀不成?”
苏老爷气的胡子都跟着哆嗦:“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一个女儿家,你不嫁人,你还想当官府老爷不成!”
“我若是当的了呢?”
厅上一时鸦雀无声。
苏玉淑的目光一刻也没有闪躲,她就像一只待发的猛兽,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野心欲望。若是真能当得那青天大老爷,她又何苦窝在这小小地方。苏老爷抬眼一瞥,他最讨厌苏玉淑脸上这副表情。
这孩子打小便不懂得什么是温柔和婉,不服就打,打不过就挺着,家规刑罚受了一本子也不见认错,丝毫没有别人家女儿娇滴滴,羞怯怯的模样,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这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德行,他一介人精商贾,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眼见这对父女剑拔弩张,争吵一触即发,苏母连忙上去打圆场:“好了老爷,玉淑还小,她懂什么事啊,改天请个教导嬷嬷来家里,教教她规矩便是了,何苦气坏了身子。”她看了一眼绿萝,只一个颜色绿萝便心领神会,迅速把梗着脖子还不服气的苏大小姐带离了厅堂。
“你说说她一个女儿家,每天不是招猫逗狗就是舞刀弄剑,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不看女德看什么四书兵法,你说她这是要干什么,盼着我这老头子早死了她当家不成……”
身后的唠叨不绝于耳,一句比一句难听。苏玉淑看了看绿萝,无奈地叹了口气。
喜欢琴棋书画是喜欢,喜欢文韬武略就是错吗。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苏家自祖上起,便是世代经商,家中基业丰厚,做到师城首富实属不易。只是这数代后人,竟无一人走上科考仕途,苏家再富有也只能是富商乡绅,没有权力的加持,经商之途更是受制于人。苏玉淑从小见惯了那些用人朝前,用罢朝后的恶心嘴脸,更是见惯了那些狗仗人势,欺压百姓的狗官。她没有一刻不想翻身,真真正正能给自己,给苏家,给师城的百姓做回主,若自己生下来是个男儿身,以她的天资又何尝不能登阁拜相。
等等。
绿萝被自家大小姐看的浑身发毛:“我的小姐,您又想着干点什么?”
“你说,咱俩当俩男的怎么样。”
“等会儿我给你请个郎中看看脑子。”
她就知道,从小到大苏玉淑一有什么馊主意就是这副贼兮兮贱嗖嗖的表情,果然,这次也没是黄鼠狼撅腚——没憋好屁。
“我没和你开玩笑,我认真的。”苏玉淑一脸真诚,“绿萝,这家里只有你和我最亲,咱们从小一起长大,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我随随便便被嫁出去,嫁到一家不知道什么狗头嘴脸两面三刀的家中去?”
“你嫁人我肯定会跟着,刀山火海我都陪你,要杀要剐我也绝不多言。但是大小姐,奴婢可长不出来那玩意儿,您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哎你个死脑筋,你——”
苏玉淑刚要发作,绿萝摆摆手便把她的话活活堵在了嘴里:“大小姐,你有时间想东想西,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老爷发了话,今天我要带你去咱们家那家布料铺子挑些时兴的,好给你新裁几身衣裳。晚些还要去那家首饰铺,新打的簪子好了,要取回来给你梳个精巧的发髻呢。”
“我不去,我身上衣服穿了挺舒服的。脑袋上戴那玩意儿也不方便,那都是你们喜欢戴的,你要是喜欢你拿走。”
“奴婢不敢。”绿萝行礼道,“大小姐还是回房休息了,等下我驾好车再叫您。”
苏玉淑不再多言。
绿萝的性子她再熟悉不过,眼下怕是也生了自己的气了。这倒也不怪她,每天跟着个闯祸精收拾残局,换成自己怕是早就将人一刀两断杀了得个痛快。
与其此时针锋相对,不如提前想好对策,正所谓锐始者必图其终,成功者先计于始。眼下可不是什么揭竿而起的好时机,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这么多年的憋闷日子都过来了,还差这几天吗。
苏玉淑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去吧,我回房了。午饭送过来,我就不和父亲母亲一同用了。”
绿萝这一走,她的院子就更加安静了,连初夏里微微的风声都能听的清。苏玉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抽了新芽的老树出神。
她不喜欢闷在屋子里做女红,像自己母亲和那几位姨娘一样捧着块布料研究个没完。她更喜欢坐在外面,写写字练练剑,哪怕是看看账本都是好的。她对于绣样首饰胭脂水粉之类并不感兴趣,但往往被苏父逼迫着守着这些所谓“女孩子家的东西”一待就是一整天。
但她总是擅长苦中作乐,一来二去竟也学会了估算这些财物价值的本事,新来的货品只经她一眼,便能说出质地来历,再估摸出几个月的库存销路。苏家的几个铺子靠着她的指点,销量比其他几间米油茶的门店好了不少,几个掌柜腰杆都直了一截。
苏父每每点账,眼见家中钱款愈发积累,都深感自己的经商天赋是如此之高,高兴之余又感伤于自家没能出个官场之人,而后便到苏玉淑的院子里威猛一番,彰显一下家主气概。
想到这些年他耀武扬威的样子,她就觉得气短。哥哥天赋还没有自己高,背个书都要好几个时辰,两斤重的剑快十岁了才能舞起来,竟然也能得到父亲赏识,说成是堪用之才,各式各样的先生师父请了一马车,也没见他学出什么样子来。
这些年来,她里里外外受的气还不够吗,别以为她猜不到这时候要把她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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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安的什么好心思。眼下谁不知道师城要来个上面的大人物,说是物色好人家,无非也就是寻个由头,看看能不能攀上高枝做凤凰罢了。也不知道这人是何来路,更不知道年岁几何婚配与否,这帮人听风就是雨,眼中只见那钱和权,不见那金山银山后的枯骨累累。
苏玉淑实在是想的头痛,她索性回房,取出自己的佩剑。这把剑还是她刚刚及第时得来的,如今已经显得有点旧了。但对她而言,舞剑也是平日无趣生活里不可多得的慰藉。剑身上寒光阵阵,映在玉淑的面庞上,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
她紧握手中之剑,右肘向后微微拉紧,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正前方。一阵微风吹过,玉淑身上鹅黄色的飘带倏然而起,她猛地用力,持剑笔直向前刺去。她手腕翻转,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她的耳边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分不清到底是自然而起还是宝剑斩断那股子恶气时迸发出来的战意。
苏玉淑不甘于只刺破面前不存在的敌人,她发了狠似的将剑下压,金属与碎石碰撞出刺耳的声响,剑痕在地上刻出蜿蜒的沟壑,一路倒退至树脚下,她一个转身如同一只黄鹂轻巧翻飞,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竟折射出几分虹似的颜色。她心中着实烦闷,轻舞几下实在是难消郁结,索性不管什么章法剑法,只是发狠似的朝空气劈砍,直到力竭为止。
“唉。”
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任由逐渐毒辣的日光劈头盖脸地照在自己身上。已经是入夏的温度,身上出了汗倒也觉得凉飕飕的。苏玉淑心里明白,此时在这里发狠也是没什么用处,发泄完了还是要老老实实听从家族安排。只是年岁渐长,她愈发觉得困顿难解,只是不知能有什么办法逆天改命,能不像那些终日不得自由的女人才好。
要是能一走了之……
逃。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毒药一般迅速侵蚀了人的四肢百骸。苏玉淑恶狠狠地摇摇头,她不能这么做。
绝对不能。
尽管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她依旧是家里的嫡女,承担着苏家的脸面,若是畏惧姻缘落荒而逃,还不知道这城里会传出怎样的闲话,别人会在背后怎么指摘苏家,更别提连带着家人都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虽然她的性子无拘无束,胸中装着的不只是内帏庭院,可如果只顾自己而弃他人于不利之地,也绝非玉淑所为。
眼下时节不好,北边战事又起,南边商路也是时断时通,她们东梁居于几个国家之间,虽然守着大部分海路,人杰地灵资源富庶,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到这儿,玉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时候,父亲不操心操心家里的生意应该如何应对时局,却操心起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婚事来,也当真是鼠目寸光,不成大器。
她四下打量着,可是手边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没有,她也没那个心思回房静静读书。玉淑沮丧的目光又落回手边的宝剑,一个比逃跑更灵光的想法突然出现她脑子里,她顷刻间兴奋起来,若是将这件事办成,或许此时的难题便能有转圜。
“小姐,吃饭了。”绿萝拎着食盒走进院子,“我去小厨房给你加了一道白玉鲈鱼羹,其他的菜也都拿了你爱吃的,快别生气了,吃饱肚子再说。”
苏玉淑坐在树下,像是没听到似的,目光发愣。
绿萝撇撇嘴,她家小姐这脾气,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好了。
“好啦,现在外面也暖和,要不我把饭菜摆在石桌上,小姐你在外面吃呢?反正老爷夫人不在,只要你能开心点,也不用守着那堆规矩。”
“嗯。”
“别愣着了,快起来了……”
“绿萝。”
“嗯?”
“去打听一下,师城要来的那个人是哪边的人,是军里的,还是官道上的。”
“小姐,你又想干嘛呀?”绿萝看着苏玉淑坚定的眼神,兀自叹了口气,“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办。”
“不急,先吃饭。”苏玉淑大咧咧地打开食盒,“下午不是还有正事要做吗?”
“正事?”
她狡黠一笑:“对,我们苏家的,大大的正事。”
2. 第二章
今日街上倒是热闹的很。
玉淑坐在马车里,一晃一晃的憋得难受。再加上窗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她也实在难抵诱惑,便偷偷撩开帘子,透透风,也看看景。
师城和东梁的其他城市不一样,是个商贸极其发达的城市,市坊一处,瓦舍酒坊一应俱全。东梁把守着偌长的海岸线,大部分的贩盐生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苏家最早也是靠着贩盐起家,只是最近官府对盐铁生意查的越来越紧,苏家也不得不小心应对着。师城里绝大多数的盐商都是苏家商号下的,若是真有一天打起仗来……
“绿萝,还有多久到?”
“小姐,再拐个弯就是了,您看前面这条巷子,就因为小姐一句话,老爷买下了多数商铺,把胭脂水粉和首饰布料店面放在一处,销量比以往好了不少呢。”
“那这条巷子离安字号的盐店有多远?”
“这奴婢就不太清楚了,小姐若是想去看看店面,一会儿咱们拿完东西叫车夫过去一趟便是了。”
“好,你让车夫去报掌柜一声,就说我要看账本。”
“是。”
“吁——”
绿萝话音未落,马儿低低的嘶鸣声便传了进来。车身随即晃动一下,苏玉淑没有要绿萝扶着,轻巧一跃,自顾自下了车。
她四周张望一下,这条巷子虽比主路窄了不少,却是在风口处。四家胭脂水粉铺子把守街道两端,微风一过,吹得整条街都是香味儿,中间几家裁缝铺子的布料沾染上这股香气,似乎连颜色都艳丽了不少,引得师城里的女子纷纷来此地购买。一家看不够还要再看看别家,买了口脂还要再买些香粉,什么时兴的料子,流行的颜色,都是从这条巷子里出去的,上至掌家主母,下至豆蔻少女,这狭窄的巷子里各样的女子络绎不绝,也难怪别人管这里叫做美人街。
当然,苏玉淑挑中这里也不只是因为独到的地理位置,而是因为……这条巷子的背面,便是师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勾栏瓦舍之处所用胭脂水粉,一天便抵得上普通人家数月甚至数年的用量,如此地方做买卖,兼顾着送货上门的业务,岂不是守着金山一般,吃穿不愁。
“大小姐,您来了。”美人街上的四家胭脂店是同一个掌柜,名作王山,年岁不大却办事老道,他微微弯腰,客气又不显得卑微,“老爷吩咐下来了,今天给您置办些个新物件,小姐看中什么只管取走便是,今日店里的营生已经都派下去了,您只管使唤小人,需要什么,小人一定办到。”
“王掌柜,你我本是旧识,何必客气。”苏玉淑指了指一旁的首饰店,“这家按我说的整改了吗?”
“是,大小姐,我们高价从其他地方请来了几个老师傅,按您的吩咐,已经把定制首饰的幌子,招牌都打出去了,最近接到了几单,但是……”
“但是还没回本?”
“大小姐明鉴。”
苏玉淑抬眉一笑:“最近师城里不是要来一位大人物吗?”
“是……”王山不解,“是啊?”
“你不明白?”
“还请大小姐点拨。”
“使点银子把这消息放出去,尤其是那些高官世家的小姐家里,,一定要人尽皆知。有了这么个由头,谁不想艳压别人一头呢?你说,到时候是店里这些普通的簪子发钗卖的快,还是定制的单子接的多呢?”
王掌柜两眼放光:“大小姐真是经商的奇才啊!”
绿萝轻轻推了推苏玉淑的胳膊:“小姐,别忘了正事。”
“是,我差点忘了。我想看看这一批的胭脂,哦对了,”玉淑摆摆手,“让首饰店做点贵的,但是又别太贵的,稍微别致点的款式,我估摸着也有家中拮据的要买,但是过了这阵子就不必再卖了。”
“是。小的都记下了。大小姐楼上内间稍候片刻,我去为您取这一批的胭脂。”
“账本也顺手拿来。”
“是。”
眼瞧着王掌柜走向柜台,绿萝小声道:“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又看那东西。老爷可吩咐了买首饰裁衣衫……”
“知道了,别啰嗦,我要做什么你只管做便是。”
二人绕过店里熙熙攘攘的女子,步上楼梯。二楼隔音倒是极好,整条街的人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倒是有种心远地自偏的意味了。内件的装潢很是典雅,几方绣着不同花样的屏风将不大的店面巧妙地分隔开来,二人走进绣着牡丹纹样的一处,里面的桌子上早已放好了提前备下的点心和牛乳茶,香气氤氲在脂粉香里,整个房间都甜腻得和少女的心事一般。
“小姐,小姐!”绿萝两眼直放光,“玫瑰酥!”
没等绿萝再说点什么,玉淑一个眼疾手快,直接把玫瑰酥塞进了她嘴里。趁着人没上来,能吃一口是一口。
“快点嚼,有人上来了。”
“呜呜呜……呜呜……”绿萝憋的脸通红,她扑腾着倒了一杯茶,总算是连汤带水地赶在掌柜的上来之前吞了下去。
“大小姐,这是新上的一批胭脂,您要的账本我也带来了。”
绿萝隔着屏风接过来,摆在了红木方案上。
“大小姐,最左边的是石榴醉,是取中原的石榴花研磨,再加上提纯的油脂凝练而成。中间偏红的是最新研制的朱砂痣,是取南海之滨的胭脂虫所制,做口脂胭脂皆可,工序最为复杂,价格也最高。右边的是海棠霜,是之前海棠红的技术又精炼了一些,颜色更持久细腻。大小姐您看,各送多少到府上呢?”
“不急。”
苏玉淑打开石榴醉的瓷盒,颜色着实艳丽,是泛着油光的银红色,初夏的时节里刚好适配时兴女子的妆容,若是涂在脸颊上,定是显得人娇憨可爱。只是石榴花的花朵过于坚硬,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味,闻起来有种劈柴砍树似的狂野感。
“王掌柜,石榴醉售价是?”
“回大小姐,石榴醉三钱一盒。”
苏玉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账单:“配一盒玫瑰水粉或者香粉搭着卖,四钱。”
“是,小的记下了。”
中间这盒朱砂痣倒是别致,颜色艳红如同火烧云,质地细腻滑爽,就连容器都是工艺精巧的漆器,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朱砂痣……每盒五两?”
“是,大小姐,朱砂痣的售价并不固定。只因胭脂虫不可多得,最近的量倒是大了一些,但也是供不应求,每月产量不过十盒,且这是商路通畅的情况下才能有的数量。平均下来每盒大约是六两五钱。”
“那还真是挺贵的。”苏玉淑看了绿萝一眼,她便心领神会地把这盒朱砂痣收入囊中。
最后一盒海棠霜是她们苏家的招牌,从最早的一代研发至今,工艺是愈发精进了。如今这盒虽然装在最简单的白瓷盒子里,却难掩它出色的质地香气。她忍不住沾上一些,涂在手背上,竟比想象中还要顺滑,颜色雅致秀丽,且那股海棠花的香气清雅悠远,和其他的脂粉不可相较。
“石榴醉你拿回去吧,另外两盒我就取走了,也不用再往府上送了。”
“是。”
“只是……”玉淑微微皱眉,“为何店里的画眉墨突然……”
“回大小姐,咱们盈字号的画眉墨都售光了。并非是小的们备货不及时,而是北方商路阻断,原产于燕山一带的眉石运不进来,一时间也还没有找到替代的原材料,因此才销量骤减。”
“无妨,我只是问问,卖其他的替代品就是了。”她站起身来,又顺手往绿萝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我还要看布料样式,不久留了。这几家店营销极好,王掌柜劳苦功高,可见您是个心明眼亮又机敏沉稳的,我回去一定会向老爷传达,往后的日子,盈字号还要指望您。”
“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我……小人送您下去。”
王山看着她的背影,英气挺拔,没有其他闺阁女儿的娇弱柔软。但他十分明白,在苏家,在师城,甚至放眼整个东梁,他家的大小姐都是难得的经商之才,只是身为女儿身,着实可惜了。
也不知她是否要去面见那位大人物……
“掌柜的,不必相送了。就在隔壁,我自己走过去就是。”
“那小的就不打扰了,大小姐若有别的吩咐,叫人来通报一声便是。”
“去吧。”
没了外人,主仆二人松了口气,只是没走多远又到了自己铺子。苏玉淑还是老样子,要了账本来看,只是还没仔细瞧瞧,就被绿萝拉去后面量了尺寸,又被逼迫着换上了之前做好的新衣。
她可怜巴巴地瞧着绿萝:“账本……我想……”
“不,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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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奴婢奉老爷之命,为您试一下新式的发髻,还请大小姐选些喜欢的首饰。”
苏玉淑打量着身后这位婆婆,个子虽不高,一双手却纤细修长,绿萝也向她行了礼,想必是位资历深厚,教养严格的老嬷嬷。
她身上这件衣服是水浅葱的颜色,和夏日极为相称。面前的首饰盒里大多是金饰,尽管奢华多彩,却显得有些俗气,夏天佩戴令人看了更觉闷热。倒是一根镶嵌着翡翠的发簪引起了玉淑的注意,这根簪子通体素银,油润的翡翠被雕成叶子的形状,两片翠叶之中又嵌着一枚硕大的珍珠,如同广袤森林隐约的一轮明月,下方缠绕着的一些稀碎小珍珠如月光下的蜿蜒冷瀑,柔和又夺目。
“就这个了,其他的您看着选了便是。”说罢,她两眼一闭,索性在店里闭目养神起来。
苏玉淑感觉得到嬷嬷的动作极其轻柔,丝毫没有扯痛她,反而有种按摩的舒适感。两家店面的账本她粗略扫过,账目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北路来的商品数量极少。如若是一种两种还可以说是偶然,只是布料店里也恰好少了北地的一种蚕丝制成的一种绸子,而这种蚕丝是大货,通常是不会缺的,现下看来,只怕战事要起的传闻□□是真的。
苏家数百年来仍屹立不倒,前提便是东梁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事。世道安稳才能钱粮稳,百姓手中有钱了才能供养的起其他的花样。如若她的想法没错,苏家的生意是要有些变动了。其实她早就提醒过父亲,贵价商品虽然利润颇高,但是以这些营生为重绝非长久之道,此时一定要抓住这个契机,才能将苏家从战乱的边儿上拉回来。
只是要怎么做……
“大小姐,梳好了。”
嬷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苏玉淑缓缓睁开眼睛,镜中人梳着当下最时兴的云髻,两支掐丝珐琅小发钗配着翡翠银簪,更显得珍珠的圆润。她左右晃晃,在发髻的右侧还别着一只步摇,云母做成的海棠几朵簇拥在一起,精巧别致,垂下的珠链由上好的月光石打磨而成,泛着蓝盈盈的光。
“嬷嬷辛苦,您的手艺真是好。”
“大小姐哪里的话,老身身无长物,只会些手上的本事罢了,大小姐喜欢,是奴婢的福气。”
绿萝微微欠身:“不过嬷嬷倒是瞧着有些眼生,是什么时候来到苏家的?”
“老身并非苏家奴仆,而是王掌柜和首饰店的金工师傅一并聘来的。”
“王掌柜能替苏家请到您,是苏家的福气。往后不知道师城里要有多少姑娘小姐要求着您梳一梳这漂亮的发髻呢。”
“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真是抬举老身了。”嬷嬷连连摆手,脸上添了一丝羞赧,“这些首饰金器也是店里几个师傅新制出来的,大小姐若是不嫌弃,请也一并带走吧,不然师傅们怕是要伤心了。”
“绿萝,收起来吧。”苏玉淑笑笑,“您替我转告几个师傅,他们的手艺极好,有机会我定当亲自致谢。我们走吧,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嬷嬷不必送了。”
新换的衣裳裙脚有些紧,苏玉淑上车的时候只觉得腿被生生绑着似的,好像个瘸腿的猴子。等两人坐定,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是背也坨了,腰也塌了,像团烂泥似的瘫在绿萝身边。
“小姐,你小点声,外人听见了都笑话死你了。”
“有什么的,没见人都走了吗。你和车夫说了吗?”
“是,咱们现在就在去安字号的路上,不过两处离得不近,小姐你先歇会儿。”绿萝贴心地揉着玉淑的腿,“小姐,要我说你就别练武了,瞧您这腿结实的。”
“你懂什么。”
“是是是,我不懂,”绿萝撇撇嘴,“我不懂武术账本,可我懂得说什么话能不让老爷生气,我又不罚跪。”
“就你长了嘴。”苏玉淑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方帕子,她晃了两晃,两块玫瑰酥旋即露了出来。
绿萝兴奋得差点拍起了手:“小姐我就知道你疼我!”
“吃吧,吃了你就不多话了。到地方叫我,我要睡上一会儿,只怕是今天还要有的忙呢。”
“忙什么?”绿萝塞得满嘴甜香,囫囵着问道。
“忙什么?自然是忙着提防那虎豹豺狼,忙着筹谋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苏玉淑不再多说,靠在绿萝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3. 第三章
苏玉淑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脚下的兵荒马乱。梦见无数只穿云箭迎着自己而来,遮天蔽日。梦见远处妇孺的哭声,梦见自己沿街乞讨。马车里本闷热,她却活生生憋出一头的冷汗。
绿萝细心地将那些汗珠擦去,她从小和玉淑一起长大,年龄虽稍长些,可到底没有玉淑这样有主意。她只能像个姐姐一样陪着她,护着她,却也不知道还能为她再多做些什么。玉淑这孩子性格又直又傲,除非是自己真真喜欢,否则哪里能听了老爷的安排呢。
这家里只怕是要大闹一场了。
她握了握苏玉淑的手,稍稍用了点力。玉淑打小顽皮好动,不是练武骑射就是自己捣鼓点小玩意儿,这一双手竟然比自己这个婢女还要粗糙些。
“今天晚上看我不逼着你用栀子蕙兰汁水泡手。”
“嗯……”苏玉淑手上吃劲,终于从冗长的噩梦里抽身出来。她使劲睁了睁眼睛,马车里略微浑浊的空气令她的鼻腔一紧,“绿萝?”
“在呢。快到了,小姐醒醒盹。你可是梦见什么了?这一头的汗,擦干了再出去,不然怕是要伤风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可能就是闷的不舒服吧。”
“没什么就好,要是像杜家那个三小姐似的被噩梦惊着了就不好了。”
“杜家三小姐?是特嚣张那个吗?”
绿萝两眼放光:“是呀,就是她,上次在大街上就把人打了那个。听说她在家梦魇了,发了癔症,天天要死要活的,说有鬼天天盯着她,大白天的往湖里跳呢!”
“这种人恶有恶报罢了,我又没做亏心事,怎么会惊着。不过我一向听说她是个胆子大的,之前在宴会上也见到过几次,不像是会被吓疯的人啊。她家权势又大,怎么也没请郎中和别的先生来看看吗?”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绿萝撇撇嘴,转而又高兴起来,“小姐,我给你打听打听,我就知道你也想听!”
“那行,打听完了记得告诉我,她们杜家怕是要热闹了,有什么有意思的都一并听了来,省的咱俩晚上无事可做。”
“小姐,您这爱听别人家墙角的毛病可还是没改,嘿嘿。”
苏玉淑双眼一瞪:“你懂什么!这是情报,情报懂吗?你没有情报,怎么拿主意?这商场如战场,做生意和做人一样,你懂不懂……”
紧接着她又说些什么成本,利润,几分几钱什么的,绿萝也听不甚懂,一时之间,马车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绿萝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小姐,到了到了。您要再说下去,我可要发癔症了。”
总算是熬到了下车。安字号的牌匾比盈字号大了不少,在师城这条最大的主街上是数一数二的惹人注目。安字号下主营贩盐和粮油生意,取的便是个安定祥和的好意头。她们苏家的盐比其他家的质量都要好上许多,质地细腻,颜色雪白,杂质极少,祖传的晒海盐的技术无人能出其右,苏家的盐更是官盐里的上品,师城每年的贡品里面,必有她苏家一席之地。
只是盐这东西家家都要用得,价格必定不高,加之工序复杂,苏父这几年也不甚上心,大有撒手不管的趋势了。
“苏大小姐,有失远迎啊!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您是怎么想起来要来安字号了!”
苏玉淑循声望去,刘掌柜正迈出门来迎。他的年岁比王山要大上不少,在这几个字号的掌柜里面算起来,到苏家做事也是最早的。
刘掌柜只是稍稍拱手,并没有像王山一样毕恭毕敬地行礼。他满脸堆笑,本就不大的眼睛几乎挤成一条缝儿,仿佛连点光都透不进来似的。
这副谄媚的表情,看得苏玉淑是浑身别扭。
“刘掌柜的,我就是出来逛逛顺道看看,没什么。账本备下了吗?”
“是,已经提前给您拿出来了,就放在柜台里呢。咱们安字号有个规矩,账本不离台,就算老爷来了也是如此,大小姐若是要看,只能委屈您到柜台里站着看看了。”
说罢,刘掌柜微微欠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这有什么委屈的,您守着安字号的规矩,这是好事。做生意要是没了规矩,只怕是离倒闭不远了。”苏玉淑不卑不亢地笑笑,“我自己去看即可,掌柜的自便。绿萝,我们走。”
她没有看向一旁的掌柜,径直向柜台处走去。几本厚厚的账本兀自堆在台面上,其中几本甚至有些发黄卷边。苏玉淑皱了皱眉头,从最上面的一本翻看起来。
“大小姐,您甚少来我们安字号,不知这次所谓何事呀?”
她抬眼看了看刘掌柜,没有说话。
最上面这本还是去年年底的,看来这里是这半年来的账目了。盐庄的账目和胭脂水粉店面的稍有不同,这里的账目并没有标明入价,只是每三月和盐场那边对账核算。安字号所贩之盐多以细盐为主,上面每一笔售量都清清楚楚,虽然每家每户所用的盐并不多,可整个师城的户数所需累积起来,一家盐号的利润竟比美人街上的几家铺子加起来还要高出一些。
“大小姐,这是老爷想起来对对账吗?只要老爷吩咐一声,小店上下都会准备着的……”
她依旧没有接话。
绿萝走出柜台,屈膝行礼:“刘掌柜的,我们小姐看东西时候不喜欢有人说话,您请自便吧,这么大一家店,怕是有许多事要劳烦您呢。”
“是,是,早听说苏大小姐天资聪颖,这不是盐店事多事杂,怕给小姐添麻烦不是……我这就走,这就走。”刘掌柜讪笑两下,转身招呼起店里的客人来。
“绿萝,你瞧见他那样子没有?”
“小姐,奴婢最讨厌这样贼眉鼠眼的人了。”绿萝低下头,以微弱的幅度翻了个白眼,“您还是快点看,看完我们好回去。”
“我是说他刚才那个眼神。”
“什么眼神?”
“嘴里说的是恭恭敬敬的话,眼里可全是算计。什么账不离台,我看是钱不离手才是。”
她转而继续研究起了手中的账目来,盐庄的数目着实庞大,乍一看也看不出个什么究竟,可玉淑总归觉得哪里不对,而且这账本上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她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什么。
“隆发顺饭庄,细盐八十斤……”
“同兴号饭庄,细盐一百二十斤……”
“暮春楼,细盐五十斤……”
绿萝忍不住打岔:“小姐,这暮春楼的桃花芙蓉糕最好吃,下次我给你买回来。”
“行。也不知道是我想吃还是你想吃。”
主仆二人笑笑,苏玉淑稍稍松了口气,这么大一间盐庄,若是出了事,刘掌柜第一个跑不了,或许也是她多心了。
“诶!我说你这老头儿!”粗粝的男声吓了两人一跳,她俩抬头望去,正赶上热闹,“你不买别摸我家的盐行不行!瞧你那手脏的!”
老人颤巍巍地辩解道:“我,我得看看够不够细啊……”
“嘿哟!你看什么看!谁不知道我们安正庄的盐是师城最好的啊?哪儿来的臭要饭的,土老帽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细不细的,怕是要蹭了指甲盖里那点子盐巴,回家去炒盘子菜吧!”
“这刘掌柜说话也太难听了!”绿萝刚要发作,苏玉淑却摇了摇头。
“大掌柜的!您来了!”那伙计三步并作两步,作着揖便跑到刘掌柜身边,“您看这臭老头儿,都脏了咱们店的地砖了!”
“买不起就别买,我们安正庄也不是做慈善的,要饭去别的地方要去,滚!”刘掌柜都没用正眼瞧上一瞧,“愣着干嘛?还不把他给我轰出去?一会儿千山饭庄的老板可要来算账,别让他看见,真当什么人都能买的起我们的盐呢!”
得了令的伙计瞬间得意起来:“走!走!一把老骨头掉不出几个铜板儿,别让我抽你!”
“诶,掌柜的,你……诶……别推,别推……”
眼见老人半个身子都被推出了门,绿萝有些着急了:“小姐?”
这次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表情。
“住手!”
那伙计像没听见似的,手上的力度一点都没减。
“小王八羔子,我让你住手!”
绿萝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那伙计仿佛大梦初醒似的,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在骂他。
“我说,你家里没爹没娘吗?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沙子堆里挖出来的,死人堆里自己爬出来的不成!”
苏玉淑笑笑,绿萝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如果说自己是果敢刚毅,那她绝对是刚正不阿。绿萝虽然是奴婢的身份,可她是自己身边最近的人,一张利嘴行侠仗义起来不留情面,整个师城里敢和她叫板的,怕是也找不出几个。
“嘿,你这死丫头片子——”
“闭嘴!混账羔子!”
刘掌柜及时喝止了刚要发作的伙计:“这是大小姐身边儿的人,你几条命敢和东家叫板?让你滚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着贵人的眼!”
“听见没有?你们掌柜的让你滚!呢!还不趴下?”绿萝双手叉腰,像个小母夜叉,“滚啊?等我扶你呢?刚才不是挺横的吗!”
刘掌柜哑然:“这,啊这,哎哟……姑奶奶,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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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萝仍是不依不饶:“滚啊?你滚不滚?”
“绿萝!”
眼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事态大有失控的趋势,苏玉淑及时站出来制止了这场闹剧。
“刘掌柜,您平时就是这么替我们苏家打理安正庄的?”
“诶呦大小姐,您哪里的话!”刘掌柜脚下一软,差点跪下,“只是咱们盐庄杂事一堆,大单又多,经常看不住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偷小摸的,您看这些账上又记不住,积少成多了我可没法和老爷,哦不,没法和大小姐您交代啊!”
“话虽如此,可是经商之道贵在和气,更何况这位老人也没有偷盗,我倒不知竟有越过府衙,私自判了人家罪过的道理。”
“是,是,大小姐说的是。”
“老人家,这件事是我们苏家的不是。”苏玉淑拱手行礼,“绿萝,去装一袋子细盐来,给这位老人带上,算是赔罪。”
“是,大小姐。”
“当着你姑奶奶我做什么?还不让开!”绿萝手脚麻利,当即推开发愣的伙计,装了满满一袋子盐交到玉淑手上。
“来,您拿着。”
眼见大小姐屈尊降贵地亲自把那一袋子白花花的盐递过来,老人连连摆手:“我,我有钱,我自己买一些……您……”
“老人家,此言差矣。您的钱是您自己的,这些盐是我赔罪的,岂有您自己花钱买气受的道理呢。今天让您看了我们苏家的笑话,不当之处,尚乞谅宥。”说罢,她径直拉起老人的手,将沉甸甸的盐塞进他的怀里。
“那,那就谢过大小姐了!您真是大好人啊!苏老爷真是教女有方!”
苏玉淑用眼角余光瞧着刘掌柜,他的神情并不好看,仿佛老人拿走的袋子里不是盐,而是白花花的银子似的。她心下鄙视,却仍然挤出一副淡然的样子:
“刘掌柜,今天我当众驳了你的面子,你可有怨言?”
“岂敢岂敢,大小姐教训的是。”刘掌柜转而怒目而视,“你!滚过来!”
小伙计吓得一抖,哆嗦着肩膀磨磨蹭蹭地挪到二人身边。
刘掌柜突然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我让你嘴贱!我让你猖狂!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瘪犊子,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腿,扔到野狗堆儿里去!”
“掌柜的,掌柜的,我不敢了!”
小伙计年岁不大,被刘掌柜斗大的拳头揍得连哭带嚎,想躲又不敢,想挺直了又实在是疼,一时间眼泪鼻涕和血珠子混在一块儿,脸上那叫一个五彩斑斓。
“行了。”苏玉淑也知道他是做样子给自己看,她直接攥住刘掌柜的胳膊,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他也算知错了,做生意的地方,见了血多不吉利。”她摇摇头,发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我今天也累了,账本不看了,掌柜的且忙吧。”
说着玉淑转身就向外走,她只觉得阳光刺眼:“绿萝,来扶我。”
“小姐,就这么放过他了?”绿萝气鼓鼓地坐进马车,“您看他那个样子!安正庄怎么能交到这种人手里啊!”
苏玉淑扭着头,从自己后腰处不知捣鼓些什么。
“我说小姐,您别太不拘小节了,虽然是在车里,可车夫毕竟是个男的……”绿萝压低了声音,四处看看,“您要是屁股痒痒,奴婢给您挠挠就是了。”
“你说什么屁话呢。”苏玉淑瞪大了眼睛,“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看看这是什么。”
一本泛黄的账本就这么神奇地出现在绿萝面前,她顿时傻了眼:“小姐,你怎么弄出来的啊!”
“趁乱塞衣服里了,什么账不离台,我倒要看看有什么猫腻。”苏玉淑扬了扬下巴自信一笑。绿萝最喜欢她这幅样子,骄傲得和盛放的蔷薇似的,那股子野蛮的生命力令她折服,更令她担忧。
“苏玉淑。”
她吓得一激灵:“你叫我大名干嘛?我什么都没干!你要干嘛!”
绿萝咬牙切齿地用两根手指头捏起账本:“你就把这么个馊味儿的脏东西塞进我新给你定的衣服里?”
“呃……”苏玉淑尴尬地翘着嘴角,疯狂眨巴着一双眼睛,但她心里知道,完蛋。
“你今天晚上别想偷吃夜宵了,我不会给你拿了。”
“不要啊!绿萝不要啊!”
马车驾着一箱哀嚎向苏府奔去,街道上方无人在意的瓦片上,一道身影迅速闪过。他闪转腾挪,好似对师城十分熟悉,只消片刻便来到一人身前。
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
“少爷,有眉目了。”
4. 第四章
叶荣用过刑,上过战场,杀过人,盯着个小姑娘的活儿倒是不曾干过。也不知道自己家这位少爷犯了什么神经,他堂堂一个带刀侍卫居然要做这种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想想也真是憋闷。
少爷想要谁的命,他去杀了便是嘛,这么麻烦干什么。
这几天这苏家小姐,吃饭睡觉看账本和爹吵架,吃饭睡觉舞剑和爹吵架,吃饭睡觉出去玩回来接着和爹吵架,这么一个疯丫头到底要看到哪天!还是京城里的公主小姐们好,又大方又端庄,走起路来如同微风拂柳,哪像她似的,静若痴呆,动若泼猴。
这苏家也没别的什么好玩的,他每天不是蹲房梁就是爬树梢,要查的事没查到,家长里短的闲话倒是听来一堆。什么苏家的三姨娘在外面自己开了个赌坊啦,什么城东的钱柜让内鬼偷啦,什么知府的五儿子不是亲生的啦……叶荣听得心里发麻脑子发蒙,也不知道这主仆两个天天凑到一起怎么那么多闲话,说到半夜三更也不嫌累。
“诶,绿萝。”苏玉淑拿了块茉莉粉乳糕塞进自己嘴里,“让你打听那个事你打听来了没?今天这个点心好吃,明天再买点。”
“哪个事啊?给我尝尝。”
“就杜家三小姐那个事。”
绿萝嚼着嘴里的糕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那没有。她家不知怎的,最近上下嘴都可严了,不过怎么想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不和外人说也正常。这糕点是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噎人,我去倒点茶水来。”
绿萝鼓着腮帮子寻觅起来,她今天白天一天都在外面,自是没时间侍奉她家小姐。苏玉淑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不喜欢人伺候可以自己添茶倒水嘛,真是没一点主人样子。
“呜呜嚼到了没牛……”她这边还在找着不知道被苏玉淑放到哪里的铜壶,那边就传来了快被噎死的声音。
绿萝转身望去,她家小姐正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窜,手里倒是干干净净——
“该,让你一整块全吞了。”
叶荣听见呜呜渣渣的动静,瞧瞧挑了片屋瓦来看,谁知正看见苏玉淑满屋子扑腾的模样,活像那抢食吃的大鲤鱼。他连忙咬紧了嘴角,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呜!”苏玉淑突然两眼发亮,她急慌慌地抄书桌奔去。一堆散开的书籍账本里隐隐约约露出个杯子来,那是她前两天喝水用的,仿佛记得还剩了半杯。她三步并作两步,直接飞奔到桌前,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呕——哕——”
苏玉淑挣扎着抬起头来,刚吐出去的糕点混着茶水,正滴在她新做的睡衣上。
对,就是绿萝亲自,一针一线缝的那一件。
绿萝痴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场灾难,尖叫声梗在喉咙里,愣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绿萝……我知道了……”苏玉淑眼眶发红,嗓音喑哑,几缕头发披散在脸颊两侧。她用手臂擦了擦嘴,摇摇晃晃地向绿萝走过来,腰向下弯着,背还在不断地抖动,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正要向她索命似的。
“小,小姐……”绿萝双眼瞪得老大,大气都不敢喘。
不,不会她家小姐,也被鬼上身了吧……
“绿萝……”玉淑又咳了两下,胸口一紧,她脚下一个踉跄,径直向绿萝扑去——
“啊!!!!!不要啊!!!!!”
绿萝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天了。
她嗓子痛的和刀片划过似的,应该是昨晚把嗓子喊破了……等等。
小姐呢!我那被鬼附身的小姐呢!
绿萝慌张向身边摸去,一个软软的东西传来温热的触感。
还好,是她家小姐正在呼呼大睡。
原来她昨晚睡在了自家小姐的床上。两人儿时常常这么做,长大之后却许久未曾这样了。床榻下扔着苏玉淑昨天吐脏了的衣服,此时玉淑正瑟缩在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像个刚结成的蚕蛹。
“嗯……绿萝……你醒了?”
“苏玉淑!你吓死我了!”
“你别一睁眼就叫我大名行不行!吓都让你吓死了!谁家佣人和你一般蛮横!”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你昨天直接倒地上了,睡得和死狗似的,我给你搬回床都没说什么,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绿萝翻身起来,跨过玉淑的身体,把地上的脏衣服捡起来抱在怀里:
“我嫌弃你?你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臭烘烘的,我去喊人给你放上热水,你还是好好洗洗你那粘了馊茶水的头发和身上吧!”
“对!就是这个!”
“你别是真中邪了。”
苏玉淑两眼直放光:“绿萝,我知道那账本哪儿有问题了!”
热气氤氲着,她的长发就这么轻轻摇曳在水里,如同墨色的水草。
“你呀,你发现了什么都得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说。自己都打理不好,又怎么能打理好其他的事呢?你记着,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以自己为重。你说,你以后真嫁人了可怎么办呢?每天毛毛躁躁的,茶水放馊了都不知道,真要喝坏了肚子老爷又要骂你。”
“嫁人你也得跟着我。”玉淑转了个身,“我和你说正事,昨天那一口馊茶虽然差点没呛死我,可是我发现一件事。你还记得我偷回来的那个账本吗?”
“记得啊,怎么了?”绿萝掰着她的肩膀又给转了回来,“你别乱动,头发不好梳。”
“你说,那刘掌柜的,口口声声账不离台,把账本看得多重要似的,怎么丢了个账本几天也没听见他去寻的消息呢?”
“是哦……”
“我偷回来本来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里面的内容我倒是没看出什么端倪。不过幸亏昨天那一口,我却尝出来了。那几本发黄的账本根本不是旧的,而是被泼了馊茶做的旧。否则怎么会时间老的账本新,这几本近的却发黄发皱呢?”
“小姐你真聪明!”
“昨天你晕倒以后,我连夜又仔细翻看了一下那账本。”
“小姐发现什么了?”
“乍一看数目一笔一笔都对,可是你仔细看的话,有很多账目是重复的。咱们苏家虽然不经营酒楼饭馆,可据我所知,同发号这样大的饭庄一个月用盐也绝不过二十斤。我上次翻看的账本还是正月的,可我偷来这本是二月的,怎么会又买了一百斤呢?”
“保不准是看盐价便宜,提前囤着呢?”
玉淑轻轻用水弹了绿萝一下:“傻丫头,咱们家是官盐呀,除非上面发话,不然价格什么时候变过?”
“哎呀!小姐,我这衣裳也是新裁的,你别弄!你快说,你说完我也要告诉你一个事情。”
“大不了我再给你做几身呗,反正咱俩身量差不离,干脆新做的那些你都拿去,反正我也不喜欢穿,走起路来和被捆着似的。”
“得了吧小姐,您那几身衣服加起来可够我几年工钱了,我要是真穿了非让老爷打死不可。再说了,我可比你苗条。”
“苗条有什么用,弱鸡似的,嘁。”苏玉淑背着她撇撇嘴,转而又绷起脸来,“且不说价格,就算是盐,囤久了也是要变味结块的,更何况人家是指着味道赚钱呢。我还发现几家酒楼,几乎在同一天买了同样斤数的盐,你说这可能吗?”
“确实蹊跷啊。”
“是了,那刘掌柜一定是听说我来查账,只把总数一对便是,具体每一笔算起来数量没问题就是了,谁又会仔细再看呢?”
“这刘掌柜肯定有问题。”绿萝从身后扯下一条巾帕来,将玉淑的头发细细包好,又转身拿来玫瑰花水,缓缓地倒进水里,一股和缓的玫瑰花香瞬间弥漫开来,和蒸汽一起填满了整间屋子。“小姐,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不了,我再待一会儿就出去。我在想,这件事要不要禀告父亲。虽然说这账是我查的,可我毕竟不能直接插手家里的生意,且我们现在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她略略沉思,有些烦闷地弹了几下水面,“还是先不说了,免得打草惊蛇。”
“奴婢也这么觉得。您此时报上去,奴婢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只是觉得就算说了,老爷也不会站在您这一边,只会说您心越来越大,保不齐还得说您偷鸡摸狗,不守女德呢。”
玉淑有点泄气:“他怎么说又不重要。”
绿萝轻轻地揉着她的肩膀道:“小姐,您又来了。老爷说的话怎么会不重要呢,他才是一家之主,他一句话就能定您的生死啊。”
“要是我是个男子便好了。”
绿萝突然轻笑一声:“小姐,奴婢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
“您可记得老爷身边的溪石?老爷生意上的事都是他来跑腿,这小子最近总围着我转,我们不妨找他打听打听?”
苏玉淑猛地回过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美人计?”
绿萝环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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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伏在玉淑耳边轻轻说道:“小姐,刚才奴婢和你说的正事,你还记得吗?”
“你说。”
“昨天我直勾勾地摔倒,仰面晕过去的时候,看到房顶上有双眼睛。”
苏玉淑震惊地回过头去,正对上绿萝的眼睛。尽管日渐酷热,又浸在温水之中,她竟然不自觉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她们苏府虽然不似官衙那般看管严密,可毕竟是重重安保,家丁成群,到底是什么人能丝毫不被人察觉,能夜晚盯着她的闺阁密室私自窥探?为什么这么做?是听了谁的命令这么做?难不成是刘掌柜找的人?
一时之间思绪纷杂,她竟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呆呆地愣在水中,宛如一只窒息的河豚。
“绿萝,绿萝。”苏玉淑的声音有些颤抖。
绿萝坚定地握了握她的手:“我在。”
“这两件事怕是脱不了干系,看来我这账本算是看出事来了。绿萝,你怕吗?”
“小姐,我不怕。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小姐要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
“没事,没事。让我想一想。”
这两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绿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苏玉淑只觉得自己的胸口里装了个大鼓一般,心脏跳动的声音是如此的震耳欲聋。她想起了去郊外放马游猎时候放箭的时候,雉鸡被追得无路可逃,扑腾在毫无遮蔽的旷野之上,一身鲜艳的羽毛是那样夺目刺眼,不知这雉鸡是否也因为自己这一身霓裳而沾沾自喜过,可如今这华美的色彩也成了它的寿衣。
玉淑还记得箭离弦之时空气发出的铮鸣声,现在她仿佛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只是这一次,她是那只没能再飞起来的雉鸡。
被一箭贯穿了胸口,逐渐浑浊的眸子,染红了的、湿哒哒的羽毛,满满软下去的脖子和僵直起来的身体。
她不想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要尽可能的多获得些情报,有用的没用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管怎么样,她都是师城首富苏家的大小姐,苏家有难危机当头,她又岂能惧战!
“绿萝,给我拿件衣服来,去报了管家,说我们的屋顶有些漏风,让他找人来检查一下,切记不要多说,不要打草惊蛇。”
“诶,绿萝……”
绿萝停下脚步:“怎么了小姐?”
“把外面的侍女都支开,今天别让别人进我的院子。”
“可是小姐……”绿萝皱紧了眉头,“就算是大白天,你一个人也不行,难保贼人不会对你做什么不利的事。要是,要是……”
“有话快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要是采花大盗怎么办啊!”
眼见绿萝憋的一张脸通红,苏玉淑轻轻笑道:“不会,我能自己防身,而且我觉得这个人不会是采花大盗的,你放心的去便是。”
半晌过去,院子里已是空无一人。
平日里她性子孤傲,最不受父亲待见,也没什么人巴结着,自然是清净的。只是今日绿萝刻意安排下,更是静上加静了。
苏玉淑没有梳起头发,她身着一件葱白褐的里衣,略略有些松垮的海青色的罩衫随意地搭在身上,清爽之中又显出了正室嫡女的沉稳。她没有仔细梳起头发,而是松垮地挽成一个发髻,斜搭在肩上,浅檀香色的发带同墨一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恰好中和了芊然缥缈的浮游感。
她打量了一番手中利刃,虽有些旧了,可也是尝过人血的。
人的骨头硬,今天最好别把它再豁个口子。
她走到廊下,将宝剑放置手边,正襟危坐大声道:
“阁下若是有话,不妨当面和玉淑说。”
除了沙沙作响的枝叶,并无人回答。
“要是钱能解决的事,想来没有人比我更有钱了。要是旁的……现下人已都支开,阁下动手便是。”
心跳声居然可以如此之快。苏玉淑此刻总算明白那句“心跳到嗓子眼儿”,她死死盯住院里,生怕哪里冒出一支冷箭,要了她的小命。
依旧无人。
看来是她多虑了。
玉淑叹了口气,既觉得松快,又莫名有些失落。她摇摇头,转身向屋里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声,她来不及反应,只能向一旁扑去——
一支袖箭捆着一根布条,直愣愣地钉在了门楣之上。
“子时一刻,请小姐一见。”
5. 第五章
“小姐,这么做真的可以吗?”绿萝不免担忧,“您真的要去杜家走这一趟?”
苏玉淑叹了口气,真当她喜欢去趟杜家那滩浑水呢?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整个苏家都被人拿在了手上,这时候除了乖乖听话,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不过她这一趟也不是白走的,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苏大小姐也绝对不做赔本的生意,此刻无非是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敌人摆在面前,纵使是刀山火海也不得不往下跳就是了。
“等我干完这一票大的,我就和他一刀两断来个生死不见。”
看见自家小姐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绿萝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夜后,玉淑就每天像个热锅上的蚂蚱,巴不得天天蹦到老爷跟前打听些什么。要不是老爷这几天去瓦州跑那一趟生意,怕是这家里都要被她翻了个遍了。
不过这几天,夫人倒是很高兴。小姐平时不是自己独来独往,就是带着她们几个近身的丫鬟游山玩水,甚少陪伴夫人身边。这几天老爷不在,小姐倒是和夫人说了很久的话,也算是过了两天安生日子。
苏玉淑实在是不爱坐马车,晃得她脑袋直发晕。她又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拍了拍绿萝的手:
“绿萝,前几天我去母亲那里向她把石竹要了回来,过几天你去接应一下。”
她一下子兴奋起来:“石竹?她要回来了?那白梅呢?”
玉淑摇摇头:“白梅不行,母亲说还要在身边留些日子。”
绿萝心下一沉,但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小姐,能回来一个是一个,这到底是高兴事。再说了,都在一个宅子里,总有一天我们几个都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玉淑不受家里重视又性格倔强,都是她们几个陪伴着拉扯着一起长起来的。老爷瞧不得她们的亲近样子,故意将几人拆开来,如今身边只留了绿萝一个贴身女使,虽然很多事做起来方便,但长夜漫漫孤灯熬油时却往往更觉寂寞。
绿萝突然探出身去,叫停了马车。她回过头来莞尔一笑:
“小姐,你想不想下去走走?我让马夫把车套了去杜家后院,咱们走过去透透气,怎么样?”
苏玉淑立刻打起精神:“真的?走!”
车水马龙之间,玉淑只觉得恍惚。只是短短数日,不知为何却有种时过境迁的悲凉感。之前只觉得挥洒人间无不快活,现在虽然置身于闹市之中,却只觉得吵闹。她苏家经营至今,能积累起如此家业实属不易,如今出了这样一档子事,虽然她不满父亲暴躁哥哥昏庸,可也不能眼瞧着自家高楼塌,让别家捡了大便宜。
尤其是这杜家。
她打量着这套不算陌生的街道,布局倒是大抵类似,只不过店面铺子规格都偏小了些,显得有些拥挤。这边的铺子以茶店赌场居多,不免有些过于吵闹了。她早就听说杜家近些年来是靠赌彩发了家,只是不想他们居然就住在这市井之地,也不知是想守着自家产业,还是在这中心地带,才能显得自家实力超群。
“小姐,再往前走个百来米就到了。”绿萝低着头,“这两边的赌场里都是些什么人啊,盯得奴婢浑身发毛。”
苏玉淑把她的手牵起来,挽在自己臂弯里:“没事,别怕。”
“我们还是快点走,杜——啊!!”
一盆水就这样泼在二人脚边,吓得绿萝和小鸡崽似的慌乱跳起来,差点没扑进玉淑怀里。她还没从惊吓里缓过来,便急吼吼地窜到小姐身前:
“你干什么!你是瞎了不成,看不见我家小姐从这里过吗!”
泼水的大汉依着门柱,轻蔑地笑了笑:“哟,哪个秦楼楚馆的小姐啊?是青莲院啊,还是红霜馆啊?”
“你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你老子娘才是那鸡窝里出来的呢!”绿萝此时才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扑腾着就往前蹦,“你那两眼珠子不要就扔地上踩个响,我呸!什么东西,别哪天把自己赌没了,死了都没地方埋!”
“嘿你这死丫头片子!”那大汉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甩着膀子就向两人靠来,“两个小娘们儿长得倒是俊俏,今天爷爷就拿你们开开刀,干脆卖了你们两个换点银子!”
“你敢!”
这男人比她二人几近高上一头,绿萝虽怕却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大不了就鱼死网破,想欺负她家的姑娘,就俩字,没门儿!
那男人听到一声厉喝,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快步向二人走来。眼见他行至身前,他伸手就向绿萝胸口扯去。说时迟那时快,苏玉淑握着绿萝的肩膀,一把将她拽到一边,自己向前一步,反手抓住那大汉的手,果断向外一拧——
嘎嘣。
整条巷子里顿时充满了男人的惨叫声,玉淑没有松手,腿上一个用力,直直朝那男人的膝盖踹了过去。男人吃痛跪倒在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来回翻滚,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点破碎的呜咽声。
“滚。”
苏玉淑轻轻留下一个字,牵着绿萝的手向前走去。
“苏家的臭娘们儿!我饶不了你!你,你给我等着!”
她身体一愣,回过头去冷冷瞧了那男人一眼。绿萝从未见过自家小姐露出这种表情,那眼神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好,我等着。”
说罢,她再没有回头,而是一路上面若寒霜地牵着绿萝,径直走到杜家的大门之前。
杜家大门好不气派,宽大的门头着最高档的朱红漆,一看便知所住之人地位不凡。门头精巧雕琢着祥瑞的纹样,描金的门匾上书“杜府”二字,门枕和门簪也多石雕,花纹繁杂精巧,十分考验工匠的技艺。两处门钹均为镏金狮首,好不威严。
只是如此多的繁杂样式都居于一门,倒是显得有些俗气了。
“烦请通报一声,苏家嫡女苏玉淑前来拜访杜家大小姐。”绿萝上前客气行礼,顺手向门房手里塞了一小块银子,并着甜甜一笑。
“是……啊是。”门房小童一愣,继而有些结巴道,“是,老爷已经吩咐下来了,您自管直接进去,大小姐已经恭候多时了。”
这杜家的院子虽然不比苏家的大,但也可以说是格局规整,有山有水,一瞧就是有大师前来指点过风水。杜家与苏家同为商贾之家,虽是近些年来的后起之秀,但据说也是钱财丰厚,大有赶超苏家的趋势。但至于这钱干不干净,那就两说了。
“苏家妹妹,你来啦。”杜家大小姐大老远就迎着过来了,她身着一件木槿色绣花小袖襦衣,外面一件柳绿三经绞罗罩衫,显得整个人身姿绰约,温婉可人。
她亲切地拉起玉淑的手:“我可等你好久了,平日里也难得相见,今天怎得想起来光临寒舍啦?”
苏玉淑有些害羞,尽管她平日大大咧咧,可是如此风姿的女子对她这样热情,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杜家姐姐,我们家的几间铺子最近来了几个首饰师傅,打了许多簪子。妹妹我不善研究这些,还想请姐姐看看呢。绿萝,”她招招手,绿萝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妆奁,“姐姐您看,一应时兴的胭脂水粉和首饰,我都给您带来了,还请您掌掌眼呢。”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的。”杜蕊琴瞟了两眼,又连忙看向苏玉淑,“妹妹还是进去说话,外卖日头又晒人又多,怕是不方便。”
“是,都听姐姐的。”苏玉淑亲自拿过箱子捧在手里,足可见其诚心。
二人跟着杜家大小姐绕过一小片竹林,影影绰绰的倒是和富丽堂皇的宅子不太和谐,尤其是里面的几块巨石,摆放得极其不过规则,引得苏玉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杜蕊琴笑笑:“家父迷信这个呢。这片林子是找风水先生看了,说是要用石头摆个什么阵,这样才能留住财气,父亲自是欣然答允的。”
“姐姐家里最近生意这样好,足以见这位先生金口玉言呢。”
“我呀,不像妹妹你。”她的眼神明明暗暗,“我不擅长这些管账打点的事,家里赚多赚少的无非就是过个安稳日子罢了,我也只求以后能寻得个好人家,没什么宏图大志的。”
“姐姐这是什么话。”苏玉淑笑笑,“姐姐这样美貌动人,我看了都觉得心动。又速来听闻姐姐女红甚好,如今一见更觉得气度非凡,真是敬佩。不过话说回来……姐姐提起嫁人,我倒也惦记自己的终身大事。”
“哦?妹妹不妨说说?”
苏玉淑眉头微蹙,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浓雾愁云:“姐姐您说我管账厉害,那就是笑我抛头露面了。妹妹这粗鄙的名声在外,怎么才能找到好夫婿呀。姐姐可否知道指点您家这位先生姓甚名谁,妹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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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想着算上一算,日后有了好夫家,还得赶着谢谢姐姐呢!”
杜蕊琴粲然一笑:“这有何难,我虽不知是谁,倒是可以去问了父亲。翡翠,去报了老爷这件事,一会儿来回我的话。”
“是。”婢女行了礼,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苏玉淑斜着眼睛往上一瞟,果然一个身影跟了过去。
就知道这帮人必定不信任自己。
“玉淑妹妹,我能这么称呼你吗?”杜蕊琴果然是爱笑的性子,嘴角一刻也没有下去过,“妹妹你性子大方又直爽,我只觉得亲切。”
“可以呀,那我就唤你作蕊琴姐。”苏玉淑歪着头欣赏起杜家小姐头上的发簪,那是一枚纯金锤纹点翠凤凰发簪,上面雕着的一只凤凰栩栩如生,好似正在振翅翱翔似的,每一根羽毛都是由极细的金箔做成,尾羽则是大片点翠,在眼光下好不耀眼。
“前面便是我的院子了,玉淑妹妹莫要嫌弃才是。我家居于闹市,多少会有些外面的吵闹声,吵到妹妹的话,可不要笑话姐姐。”
“您哪里的话。”
一行人前呼后拥着,终于是走到了杜大小姐的院子里。和苏玉淑空旷的小院不同,这里可以说是富丽堂皇,院子里栽满了名贵花种,洛阳的牡丹,菏城的芍药,甚至还有来自北地的蔷薇,花团锦簇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这里的明艳。她的屋内也崇尚奢靡,通体紫檀木的方桌和玫瑰椅,在阳光下透着一股子隐约的香气。一盏铜琉璃云纹香炉里正燃着上好的线香,清甜又不失典雅。
“姐姐的房间真是漂亮雅致。我的房间比起来可差远了。”苏玉淑这句话可是真心的。
“玉淑妹妹可不要和我客套了,一点小心思而已。妹妹快把东西拿上来吧,我来看看,莫要误了妹妹的正事才是。”
“那就有劳姐姐了。”
杜蕊琴从盒子里取出首饰,仔细端详起来。她略略沉思,将首饰在面前一字排好,仔细说与苏玉淑:
“妹妹你看,这只银鎏金如意簪样子倒是好,可是用银未免小气,也难免失色,在我看来,不如换成纯金更好。”
“再看这一支琉璃翡翠梅花飞簪,这便是好多了,材质已经是无可挑剔,琉璃也透亮,翡翠无棉无絮,只是这颜色不够富丽堂皇,一水儿的绿色,未免寡淡了。这支玛瑙步摇的珠子可以再磨得小些,那样才显得精致。还有这宝蓝点翠珠钗……”
“这支不好在哪里呢?”
杜蕊琴摇摇头:“哪里是不好呀,而是姐姐我实在喜欢呢。”
苏玉淑爽朗一笑:“蕊琴姐姐,这些都是送给您的呢!若是您肯戴在头上,不知道多少少女见了都要羡慕,可比戴在我这粗人的头上强多了。您既然最喜欢它,又给我讲了许多有用的话,妹妹保证,这支宝蓝点翠珠钗整个师城都不会再有第二支。”
“这,这姐姐如何受用……”杜蕊琴又惊又喜,嘴上虽然托词着,手里却是牢牢攥紧了发钗,“那,那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给你取点东西来。”
玉淑待在房中无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向房梁上又看了看,果不其然对上一只眼睛,就知道叶荣又翘了瓦片偷窥。她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端起茶水喝了几口。
反正晒着热着的又不是她,谁爱吃苦谁去呗。
“你们先都出去吧。”
苏玉淑抬头望去,杜蕊琴正遣了身边的下人。她使了个颜色,绿萝行礼后也离开了房间,此时屋内只剩二人。
杜蕊琴将怀里的盒子轻轻放下,一脸神秘:“玉淑妹妹,这是我新得的好东西,妹妹如此大方,姐姐也不能太小气了不是。”
“是什么好东西呀,要把别人都支开?”
她嘴角虽然挂笑,眼睛却向下弯着:“妹妹看看呢?”
杜蕊琴将盒子打开,几块粉白色的晶体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看上去不像是值钱的矿物,内里十分浑浊,表面也很粗糙,闻上去还有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味道。
“我见妹妹不喜金玉之物,这东西送给你再好不过了。你可以将它放在暖炉之中,隔火温来安枕,或者做香石也可,只是一样,不能碰水。”
苏玉淑不解:“蕊琴姐,这究竟是什么?”
杜蕊琴将盖子盖好,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盐晶。”
6. 第六 章
月夜正明之时,他就这样站在树下,温和地冲她笑着:
“你想不想我放过苏家?”
她浑身一震,动弹不得。
男子从黑暗中向她缓步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稍瘦的少年,苏玉淑被他的话惊得不轻,要知道这可是在师城,在她苏家的院子里,怎会有人说话如此嚣张?
她轻蔑一笑:“不如先问问我要不要放过你。”
“丫头片子。”身后少年嘟囔一句,“少爷,不如杀了。”
苏玉淑挑了挑眉:“偷听偷看的小登徒子说什么呢?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叶荣,退下。”男人一句话,那少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苏玉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影,仿佛这个人不曾出现过一般。
“让苏小姐看笑话了,这孩子从小被我宠惯了。”
“无妨。我更感兴趣的是您刚才的话。”
男人又笑了笑:“我喜欢和直爽人说话,一点儿都不费脑子。鄙人姓林,林长亭,苏小姐唤我长亭便是。”
“不了,林少爷,我和喜欢窥探女子闺阁之人并无那般亲昵。我也不喜欢弯弯绕绕的,林少爷不如有话直说。”
“叶荣冒犯小姐是领了我的命令,也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小姐海涵。在下朝中御史,奉了圣上之命前来师城。”
苏玉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御史大人也要派人刺探的案子,我苏家又怎么会牵涉其中?”
“苏小姐何等聪明,昨晚不已经是窥见端倪了吗?那做旧的账本……苏小姐,恕我直言,苏家兴于盐庄,可千万不要也毁于盐庄才是。”
“若林大人所说只是这件事,那还是不劳烦您的好。我自会查明禀告家父,我们苏家若是出了内贼,我们自己定然也能够处置的了。”
林长亭摇摇头:“恐怕不行。”
“此言何意?”
“苏小姐还不知道吧。”他的眉眼之间夹杂着几分戏谑,如同一只苍鹰盯着猎物一般眼底尽是筹谋,“私盐的事,岂能是你家内之事呢?更何况这私盐……是从你们苏家出来的。”
“苏小姐若想救苏家于水火,我奉劝您还是乖乖听话,毕竟做了他人棋子总比抄家灭门的无妄之灾强一些,不是吗?”
林长亭的语气冷得和寒冬腊月的霜雪一般,尽管笑容从未从他的脸上褪去,可这不容人拒绝的威胁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多么有城府和算计的人。
苏玉淑只觉得脚下生根似的,竟动弹不了半分。她和那早市里被拎上来现杀的鱼一样,嘴张了又张,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她膝盖不免一软,不自主地向下看去,脚下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冒出只无数只眼睛,有的笑,有的哭,就这么生生地盯着她,看着她……
“小姐!小姐!您醒醒!”
“啊!!”
苏玉淑伴着尖叫一下子坐直起来,她脑子昏昏沉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只觉得身上湿哒哒的黏得难受。绿萝正坐在床边一脸担心:“小姐,你睡着了以后就一直扑腾,是不是做噩梦了?”
“梦……”
她痴呆呆地看着绿萝,对,是梦。
可又不是梦。
如果说林长亭是毒蛇,她苏家此刻就是被毒蛇盯上的猎物。早知如此,当初宁可不作出那豪迈样子在院子里喊人对峙了。
“绿萝,去给我拿些兰英酒来……”
她此刻脸色惨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绿萝不免担忧,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去外面取些酒水和吃食。从自己禀告小姐有人偷窥的那夜开始,她就一直睡不安稳,一改平时那副意气风发谁也不看在眼里的样子,整日里愁容满面。绿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应该更用心地照顾好她,免得她着了什么病才好。
今天一出杜家的门,小姐的脸色就不痛快,一到院子里便沉睡过去。绿萝倒是听说了厨房今日做了些新菜样,干脆取兰英酒的时候一并带了回来。这新菜是取了去年晾晒的杏仁烤制,再将它细细地磨成粉,合着牛奶一起做成的点心,细腻嫩滑又清香无比。小姐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兴许吃了这个新做的东西,心里的气儿也就消了。
一想到小姐吃到好吃的时候那副兴奋的样子,绿萝脚下加紧了速度。她兴冲冲地捧着食盒,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自己院子。
“小——”她身子一怔,“大胆!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们院子里!”
她们院子正中,一名少年正伫立其间。他听闻背后的声音,转身向绿萝行礼:
“绿萝姐姐,我家少爷求见苏小姐,还请您通报一声。”
“请人之前先自报家门!”绿萝把食篮往旁边一放,转手拿起扫把冲着那少年,“说!你怎么来的!哪里来的!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这苏家的女子都这么威猛吗……”少年腹诽着叹了口气,身体却十分老实:“在下叶荣,是林御史的侍卫,还请姐姐通报一声,请苏小姐前来相见。”
绿萝抖了抖手中的“武器”:“什么御史!没听说过!再说了这里只有你一人,我们小姐去哪里见!快滚,不然我叫人了!”
“姐姐通报了,我家少爷自然就出现了。”
“快滚——”
“绿萝!”
苏玉淑闻声而出,她还是叫晚了。
绿萝抄着扫把,直愣愣地朝少年的头拍去。叶荣也不躲,就站在那里被拍了个灰头土脸,脑袋上还粘了几片落叶。
时间仿佛暂停了一般,三个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和三个石像一样,没有人敢打破死一般的宁静。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房顶处传来,三个石像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似的,僵硬地抬起头来。
“你们三个凑在一起,可真真是一出好戏,精彩。”
“林长亭,你这么喜欢偷窥,还真是不要脸。”苏玉淑揶揄道,“怎么,要等叶荣被我们打死了你再来收尸吗?”
“要是他能被你们两个弄死,那死了也罢。”林长亭笑笑,“苏小姐说我不要脸,那就是抬举我了。”
“已经是傍晚,林大人没什么事我可不留您吃饭了。”苏玉淑转身就向屋内走去,虽然已经入夏,可晚风还是稍稍带了点凉气。她的头发柔柔地披散在脑后,丁香色的薄罩衫如同仙女的衣袂般轻轻飘起,晚霞如同泼洒而下的金墨淌在玉淑的身上,加之她略显疲惫的素颜,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股英气勃发盛气凌人的模样。
“苏小姐稍等。”林长亭略略沉思,“苏小姐还是回屋取件披帛来再说吧。”
苏玉淑回头看了看站在落日下的男人,她还从未仔细看过他。林长亭身材颀长,面容略有些瘦削,一身玄色在他身上尤其的相配,显得人挺拔而冷淡。
苏玉淑叹了口气,她只觉得自己好累:“算了……你,你进来吧。”
林长亭一怔:“什么?”
“你脑袋上的金冠晃的我眼睛疼。进不进来,不进来就带着叶荣赶紧走。”
他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向着苏玉淑的背影轻轻行了礼。她屋内的陈设倒是简单,虽是首富之女,可并未像杜家似的极尽奢靡之风。
“绿萝,上茶。”
绿萝撇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摆了茶水,然后又紧紧握着扫把站在玉淑身后,两只眼睛死死瞪着二人,活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杜蕊琴给了我一些东西。”苏玉淑把那描摹精美的盒子推了过去,“还请林大人过目。”
林长亭将那盐晶拿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又在烛火上轻轻撩了一会儿,一股淡淡的海水腥气和矿物的气味混合着散发出来,说不上好闻,却也不算十分奇怪。
他轻轻放回:“不错,这和我们之前查到的私盐是同一种。”
“这东西是从她杜家出来的,林大人要是查也是继续查她杜家,和我们苏家也就没关系了。”
“苏小姐可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林长亭又温和地笑笑,“这盐是她杜蕊琴给你的不假,可我们追查它的来历,这的确是从苏家的盐场出来的。若是苏小姐能拿出证据证明和苏家无关,或者能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将那始作俑者交出来,我们也不必大动干戈了,您说对吗?”
苏玉淑看到林长亭那张笑脸就生气。她只觉得气短憋闷,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阴险又装作温良的人呢?偏偏还是个位高权重,自己斗不过的。
“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就算有什么出入你也大可以问你的探子,更何况,眼下我们应该还算的上是同盟,那天你说的话还算数吗?”苏玉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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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退让,“就算你官至御史,可师城也是我苏家地盘,若你食言于我,我也必定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苏小姐,若是两方都能得宜,我也自然会信守承诺,绝对不动苏家一分一毫。”
“可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家确实有来路不明的私盐。”苏玉淑撇撇嘴,“反正你都派叶荣盯着我了,怎么还需要我向你单独禀报一下吗?我仿佛并不是你的下属。”
“只是听你说了这一遭,图个心安罢了。”
“心安?什么心安?”
林长亭摆摆手,叶荣旋即拿着一块粗布呈了上来。这块粗布是市面上最差的料子,看得出来主人生活并不宽裕,但让苏玉淑愣住的却不是它究竟是多么的残破,而是上面沾染着的,已经发黑的血迹。
“绿萝,下去。”
“小姐,你自己不行。”绿萝看到了那一抹艳红,只觉得胸口发紧,连着头脑憋闷,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但仍然紧紧靠着手中的扫把,“奴,奴婢,奴婢不怕这个。”
“叶荣,别让我家绿萝看见,拿上茶水带她下去。”
叶荣一愣,他看了看发号施令的苏大小姐,又看了看面色惨白几乎昏厥的绿萝,最后才看向了自己的主人。林长亭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他点了点头,叶荣这才搀了抖得和筛子似的女孩儿,退到大厅之外。
“绿萝生来胆子小,让林大人见笑了。”
“不妨,她已经算是好的了。”
“您此话何意?”
“绿萝虽然害怕但是却忠心可靠,就算被你吓晕,也能注意到房顶上的叶荣。这已经是很难得了。不像杜家那个三小姐。”
苏玉淑睁大了眼睛,她只觉得喉咙被一股力量紧紧扼住:“什……什么?”
林长亭的笑意似乎强烈了几分,他眉头微微抬起,嘴角不自主地扬起:“杜家三小姐新得了这些盐晶,当做安眠的宝贝。叶荣半夜去偷,她正起夜撞见。”
“然,然后呢?”
“然后,她,就疯了。”
林长亭的声音还和平时一样平静,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温柔。只是在苏玉淑的耳朵里,和来自地狱的呢喃并无分别。她只觉得周身发冷,一滴冷汗从她的脖颈处滑落,噩梦一般的感觉又席卷而来,毫不留情地将她吞噬。
她壮着胆子,用下巴指了指那块粗麻布:“那这又是什么?”
“这个啊,苏小姐看来不觉得眼熟吗?”
“并没有,我家仿佛并不做这种料子的生意。”
林长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突然灿烂一笑,只是这人笑起来,眼睛却是不动的,像极了一汪被遗忘的湖水,深不见底又令人生畏。他笑得有些发抖,紧接着摆摆手,端起茶水润了润喉咙:
“苏小姐见笑,在下失仪了。只是苏小姐着实喜欢经商,和传闻中并无两样,实在是可爱,若有唐突还请小姐海涵。”
“唐突?你也不止唐突了一回了。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你还记得早晨被你拧断胳膊的大汉吗?”
“当然,我还没派人去查。他定是故意在那里等着我的,不然也不会见了我便知我是苏家之人,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不必查了。”林长亭将那布料拿到烛火上,火焰顺势而起,他的面容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宛如地狱之火之中淬炼的阎罗,“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
看着她震惊的样子,他抖落了手中燃的不剩多少的破布:“他受杜家所托,来探探你的底细,顺便给你个下马威。冒犯苏小姐的人,自然是不用留着。再说了,一个残废,死不死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起身行礼,面容温和得像一切不曾发生过:“苏小姐,入夜了,在下不便打扰。下次相见,叶荣自会前来通报,此事一了便不会再打扰苏小姐的生活,还请小姐多保重。”
林长亭转身向外走去,苏玉淑刚要再说些什么,一阵不合时宜的风突然掠过,近旁一株老槐树趁着抖落下一地雪白,她眯了眼睛抬头望去,那男子正微微笑着,槐花如同携风带雨的雪华一般沾染了他的肩头。
“三日后,杜家夏宴,还请苏小姐前来一聚。”
7. 第七章
“苏小姐,我家少爷送来香粉一盒。”
“苏小姐,我家少爷送来绢花两朵。”
“苏小姐,我家少爷送来金丝布料五匹。”
“苏……”
“苏苏苏,你家少爷天天索命来啊!”苏玉淑被气得杏眼圆瞪,她抄着手指着叶荣的鼻子毫不留情地骂道,“送送送,这东西我家又不是没有,他送点有用的行不行!你家少爷怎么不把自己送过来!”
叶荣抱拳道:“回大小姐,我家少爷说了这些事贡品,您没有的,您要是有了就该杀头了。我家少爷不送的,朝廷还有用。”
苏玉淑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明天我就去赴宴,让林长亭别折腾你也别折腾我了,我不缺东西。”
“缺心眼。”
“你说什么?!”
苏玉淑刚要发作,叶荣已经没了身影。这小猢狲嘴贱又灵活,真是拿他无可奈何。她泄恨似的跺了跺脚,气糊糊地把那缎子拿在手里刚要丢掉,想了想又重重放下。
谁知道那主仆两个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
“绿萝,把这缎子收起来。”
绿萝摸了摸料子,紧接着翻了个白眼:“这林大人是出手阔绰,不过明天赴宴今天才送点衣料来,怎么,一晚上它能变成衣服让小姐你穿上不成?这男人办事真是粗糙,要不得。”
“什么要不得?”苏玉淑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瞪大眼睛了,“要这玩意儿干什么?瘟神一样,赶紧查完感觉送走,留在身边就是个祸害。”
“是是是。小姐说的都对。”绿萝手上一刻都没有拾闲,明日去杜府这一遭,上下有许多事都需要打点。夫人那边也收到了请帖,和家中主母一同出行,衣着穿搭礼数上自然是要更加注意的,既不能丢了苏家的脸,更不能压了主家的风头。好在前些日子定下的衣服首饰都已经送到了府上,只消明日梳妆打扮即可。
“小姐,林大人送的这个绢花还挺别致的,要不……”
看着绿萝小心翼翼地上来的东西,苏玉淑撇了一眼就扭过头去:“不要。”
“这个绢花一看便知手艺精巧,这么细的纱上还佐了金线,我看比咱们首饰铺子送上来的那些金银器物还高贵些呢。”
“不不不不,不要就是不要,我才不戴他送的,晦气。”
“是了,小姐说不要,那丢出去也罢。”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苏玉淑诧异地回过头去,一名少女身着和绿萝一样的衣服,正笑着向她行礼。
“石竹你回来了!”她又惊又喜,紧紧地拉着石竹的手,“你可回来了!”
“是是是,就你最惯着她。”绿萝嗔笑一声,“回来了还不进来收拾,等下挨骂了我可不管你。”
“夫人正是说着明日事多,老爷又不在家,趁机将我放回来的。还剩下什么活计,我来帮你。”
三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房间,挑选衣服在身上试了又试,把一串串珠子宝石放在身上搭了又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的,和别的闺阁女儿并无半点分别。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热闹起来,先前那股暮霭沉沉之气荡然无存,仿佛整个家都活起来了似的。苏玉淑笑着用胭脂在绿萝脸上又涂又画,石竹帮着把人按住,三人好不快活,笑声直传到屋子外面去。
叶荣眼见无事可做,索性打道回府,复命去了。
“少爷,都送到了。”
林长亭把手中的书放下,只稍稍抬了头:“怎样?连着送了三天,那丫头片子可欢喜的很?”
“回少爷,她让你把自己送给她。”
林长亭一惊,表情微微错愕又很快恢复原状:“那……那为时尚早。”
“少爷,绿萝姐姐还说了,不要缎子要衣服,说你粗糙。哦,还让你送点有用的。”
“这种闺阁内事,我确实未曾考虑周全。”林长亭略略一顿,“她可对你有什么好印象?”
“没有,绿萝姐姐只骂我,还对我翻白眼。”
“我说的是苏玉淑。”
叶荣微微抬起脸来:“这个也没有,她也骂我。”
林长亭摆摆手,叶荣便直起腰来。他还记得自家主子交代下来的任务,要他接近绿萝细细探查,可这两个女人只会一味的耍狠卖凶,急了便是要咬人的,这如何接近的了,倒不如杀了干净。
“少爷,属下有一事不明。”
“讲。”
“少爷,苏家老爷昏聩,少爷无能,苏家的生意在他俩这一代算是要没落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您为何非要绕着圈子去找苏玉淑这个丫头片子,还顺带送她一个这么大的人情呢?”
林长亭饶有兴致地笑笑:“你看的出来,那杜家也看得出来。如果直接找上门去,你猜他们会不会有所察觉呢?这些人行事隐蔽,对苏玉淑自是不会设多大的防范。更何况师城又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苏家财大势大,若是一朝倾颓,你说……朝堂之上,可要为这一城再起风波?”
“是……少爷教训的是。”
“记着,攻心为上。能动动嘴皮子动动银钱就换来的好处,岂不是更划算?”
叶荣自是年少,他虽然儿时就跟在了林长亭身旁,却也只是受了功夫上的教习,是个只会动手的直爽孩子。对于林长亭这些弯弯绕绕,尽管不大明白,却仍然报以灿烂一笑:
“少爷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
林长亭拾起毛笔,淡淡开口道:“若你们都是有用的,直接把杜家那贼窝端了,我也用不着犯这么多的事。若你们在京城办事还是这般……”
叶荣的笑容一下子怔在了脸上。
林长亭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波澜,一双眸子暗沉得和布满了乌云的月夜一般。他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上了半分,跟在少爷身边这么久,他是什么脾气秉性叶荣最是清楚。
话是轻飘飘的,他却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死气。
“少爷,杜家的宾客名单。”
新进来的少年和叶荣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身形稍微高些壮些,不仔细看的话并无太大差别。
林长亭看着叶英送上来的本子,只扫上一眼便丢在一边。
“一个暴发户居然能请动县令和节察判官,我们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地方。”他的嘴角弯成可怖的弧度,眉眼间满是邪气,“明天,我们就去会会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师城近来的天气一贯是好的,白云几丝,点缀似的飘散在空中,只是明媚中捎带了几丝闷热。苏玉淑站在人堆儿里,只觉得憋闷。
“母亲,我想去园子那边逛逛。”她凑到正和人应酬的夫人身旁,撒娇似的说到,“这儿好热,我妆都要花掉了。”
苏夫人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口上也没断了和别家夫人的寒暄。只是手上一把拽过苏玉淑的胳膊,把她拉下来小声伏在耳边说道:“去,不过你要是敢丢了苏家的人,你看我回去不告诉你爹的。”
“各位夫人、姐妹慢聊,玉淑先告退。”她赶忙做全了礼节,笑在脸上都快堆不下了。她冲这个点点头,冲那个行行礼,也不知道谁对谁的,反正是杀出一条路来,可算是出来喘口新鲜的空气。
苏玉淑今天穿了一身绣着牡丹的浅藤萝紫色襦裙,外搭一件凤仙花红的对襟罗纹褙子,头发盘成堕马髻的式样,一只牡丹祥云螭虎钗点缀其间,而另一只凤凰衔珠立雕金簪则更为夺目,日光之下金光闪闪,大气婉约而不失威严,真是好一个大户人家嫡女风范。她极少穿得这样正式娇艳,绿萝和石竹看了都不免惊讶于自家小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美貌。
如果此时她没有翘着二郎腿一屁股坐在人家家里求财的石头上就更好了。
“唉,累死我了。”苏玉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绿萝,她家在哪儿有吃的啊?”
“小姐,你至少坐直了行不行……”绿萝上手把她驼了的背掰直,“让人家看了多不好。”
“小姐,我给你偷了块点心来,你先吃。”石竹递上一块帕子,“奴婢刚才看了,她家厨房就在后院西南角,席面一会儿应该是在正院里,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糕点都放哪儿了,我再去偷。”
“石竹还是你最好了!”苏玉淑兴冲冲地接过帕子,“这衣服也忒紧了些,今天早晨就没怎么吃饱,可饿死我了。”
她打开帕子,刚要一睹点心甜美芳容,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她手中已是空空如也。
“少爷,莲花糕。”
林长亭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一丝得意:“苏小姐,又见面了。”
“叶荣你找死!你快把小姐的点心还来!”绿萝挡在二人面前,“林大人,您也太无礼了些!”
“我是叶英。”少年看向林长亭,继而恭敬地将帕子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递回苏玉淑的手里。
“不知林大人还有从人嘴里抢吃食的习惯,若是朝廷发的银两不够,可要我苏家拿上一些啊?”
不知怎的,林长亭的脑子里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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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蹦出一句话:
“少爷,她让你把自己送给她。”
他突然就有些红了脸,别过头去没再说话。
苏玉淑不免诧异,这男人一向筹谋嚣张,怎么自己一句阴阳怪气,戳中他难堪之处了不成?早听说当官的手里银钱不多,如今一瞧怕是真的。
“行了行了,你神出鬼没的找我什么事啊?”苏玉淑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你把我弄进这虎狼窝是要做什么。”
“咳咳……”林长亭清了清嗓子,“杜家的几个赌场的掌柜今日也来了。他家赌场还做了些皮肉生意,但是路子还没有摸清,值得一查。”
“你是怕和私盐一路走的吧?”苏玉淑拿起一块糕点,毫不犹豫地塞进林长亭的嘴里。看着他一脸错愕,一股爽快感瞬间弥漫全身,仿佛这几天受的罪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似的。
“查便查,只是你今天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别给我吓死。这个,叶英是吧,长得倒是和叶荣挺像的。你,去,给我再偷几块。绿萝把帕子给他。”
叶英早从弟弟那儿听说了这家小姐的行事做派,只是今日还是被惊着了。见自家少爷没说什么,也只得接过帕子,按着吩咐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林长亭在三个姑娘嘲笑的目光之中,好容易才把糕点吞下。他想要发作,却一时又红了脸:
“罢了。今天晚上,我在院子里等你消息。”
“玉淑妹妹!你怎么跑这儿躲懒来了!”
苏玉淑循声望去,正是杜蕊琴一行浩浩荡荡地直奔她而来,只是再回头看身前,林长亭已是消失得了无踪影。
“神出鬼没的死瘟神。”她嘟囔一句,立刻拾起笑脸,“蕊琴姐姐!我在这儿!”
“是不是嫌前面人多,故意跑到林子这清净地方啦?”杜蕊琴热络地捧起她的手,“我那边已经备下茶水果子了,妹妹要不要去坐坐?”
“就等姐姐这句话呢,妹妹自己可腻味死了。”
两人相视而笑,竟如亲姐妹似的挽起手来,两人一路笑着说着,也不觉日头渐热。杜蕊琴今日头上插的正是那做工细巧的宝蓝点翠珠钗,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如翠鸟正盘桓辗转于发上般栩栩如生。
苏玉淑由衷地夸赞道:“姐姐戴这个珠钗可真好看,满师城里也就姐姐能戴得这样富贵。”
杜蕊琴没有接着话茬,反而问道:“那日我送给妹妹的礼物,可还喜欢?”
“啊?啊,喜欢!有种特别的味道,温了之后放在手心里,很是舒服呢!”
“妹妹喜欢就好。”
苏玉淑只觉得她的院子好似又豪华了几分,不知是否是今日盛宴的缘故,她的室内又添了一应摆设,几乎全部贴了金箔或镶了珠子,只晃得人暗暗发晕。
杜蕊琴拍拍手,一行婢女行了礼便送上来一应果子点心,全是时下的新鲜东西,其中一些糕点的式样居然苏玉淑也未曾见过。
“妹妹,这是我家厨娘新研究的桂花茶糕,这是玫瑰冰酿,还有这个,是从南地运来的荔枝,你都尝尝。”她热情地将东西推到玉淑面前,脸上不住地笑,“我那五妹妹内向话少,自小与我不亲,我那三妹妹……我也是许久不曾和年纪相仿的姑娘这么投缘了。”
“这个玫瑰冰酿真好吃。”苏玉淑巴巴地凑上去,“蕊琴姐姐,你这么好,能不能把你家厨娘拨过来借我几天呀?”
“你要是喜欢,你自要去便是了。”说着,她还递上一张纸条,“这是上次你问我的事情,这是先生的名号和地址,想来妹妹的姻缘也不会错算了的。”
“蕊琴姐姐你太好了!”苏玉淑热络地捧起她的手来,两只眼睛像盛满了星星,“姐姐,妹妹还有一事想打听了。”
“你说便是,我定是知无不言的。”
苏玉淑四下看看,杜蕊琴便招手遣了侍女去:
“现下可以说了吧?”
“蕊琴姐姐,我家哥哥是个不成器的,虽是个纯良之人,可是心眼太过实在。我们家中有几个婢女,瞧着我哥哥老实可靠,竟然动了歪心思,说了几次还敢还嘴!妹妹实在气不过,想着找个法子治治这几个小贱人呢。”
杜蕊琴饶有兴味地摆弄起手边的茶盏:“妹妹想怎么处置了呢?”
“姐姐,我想将她们打发到窑子里去,您觉得意下如何?”
她将手中茶杯放下,笑容缓缓爬上嘴角,如同一朵淬了毒的莲花:
“我觉得,极好。”
8. 第八章
“几个贱丫头就想爬主子的床,就活该得点教训。”杜蕊琴眯了眼,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钗,“玉淑妹妹,治家便是要严格些才好。你我都是嫡女,以后必定是要担起管家的责任的,敢问妹妹一句,若是家里出了点三心二意求荣卖主的贱人,又当如何处置了呢?”
“妹妹斗胆多问一嘴,是怎样的事呢?”
“这……我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苏玉淑捧起茶盏,仔细看了又看:“姐姐只看这兔毫盏,形制周正,银发栩栩如生。美则美矣,可是摆在姐姐的房中,怕是不太妥当。”
杜蕊琴甚是不解:“这是为何?”
“姐姐府中之物,自然都是用最好的。只是用来配这盏的茶瓶茶托,却实在一般。
“妹妹的意思是?”
“蕊琴姐姐,用物不在多,而在于精,自然用人也是这个道理。”苏玉淑端起茶杯细细品茗,“若是都用得惯也就罢了,若是用不惯,又何不去粗取精呢?虽不知姐姐家中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万事都只一样——断舍离。”
“玉淑妹妹果然冰雪聪明又果敢决断,你的性子真是对我胃口。待过了宴,明日我就打发人到你府上,你将那几个小贱婢发卖了便是。”
苏玉淑故作惊讶:“姐姐,这种事你竟能做得了主?”
杜蕊琴只微微一笑:“我杜家不似你苏家般根基稳固,家大业大。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家发家之路却走的不甚太平。这点小事不必回我父亲,我帮妹妹料理了便可。”
“敢问姐姐一句……”苏玉淑露出一副怯怯的模样,“发卖到哪里呀?”
杜蕊琴俯下身来,悄悄凑到苏玉淑的耳旁:“自然不是师城里秦楼楚馆那样的好去处。乡村野地,粗鄙乡人处,哪里不需要女人呢。妹妹,你说是吧?”
苏玉淑的笑梗在脸上,却还是轻声附和着:“是了,还是姐姐的法子好。”
“其实妹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妹妹家里的盐场里这么多男丁,把这几个人送过去也便罢了,一来打发了眼底下干净,二来还能拉拢人心,妹妹何乐而不为呢?”
听了杜蕊琴这话,苏玉淑是彻底笑不出来了。她以为生在商贾世家,从小生意场上那些尔虞我诈阳奉阴违已经足够可怕,谁知自己远远连心狠手辣的边儿都没有摸到。从前自己那些规规矩矩的想法放在眼前,简直连个笑话都不如。这杜家出身黑市,又手握赌场,虽比不得苏家明面上的势力,可若真是背后使些什么手法……想到这里,她心里暗暗发怵。怎么自己先前没有早点察觉,这师城竟也是个龙潭虎穴,早不似表面一汪净水了。
“玉淑妹妹,到饭点儿了。”杜蕊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妹妹的手怎么这么凉呢?明天我派些人到你府上去送些补品,咱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得细细养着,不然以后可怎么是好呀。”
“是……是。我也有些饿了。”
“那我们快些去,别耽搁了时辰叫长辈们等着。听说家父还请来了一位大人呢,据说是年轻才俊,仪表堂堂的,我们姐妹一同看看去!”
“蕊琴姐姐,这,这就是你刚才和我说的青年才俊?”
苏玉淑怎么也没想到,此时此刻坐在杜家高堂之上,就连平时那鼻孔朝天的县令都要对着行礼的人,居然是林长亭这么个家伙。
“这不是挺丰神俊朗的嘛。”杜蕊琴小声道,“虽然是瘦弱了点吧……但是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了。怎么,妹妹不喜欢这样的?”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姐姐也不怕被人笑话了。”
再说了,喜欢这么个瘟神不是自己找罪受。苏玉淑把这句话暗暗憋在肚子里,默默低下了头,生怕林长亭又看见自己惹出什么是非来。
“蕊琴,过来见过转运使林大人。”
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老爷一句话,整个厅里人的目光全都看了过来,坐在她旁边的苏玉淑自是也成为了众矢之的,此刻她巴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这种场面下要是丢了苏家的人,那可不是几句话能打发的过去的。
“小女杜蕊琴,见过林大人。”杜蕊琴起身行礼,苏玉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只是大有打死不肯抬头的架势。
林长亭点点头:“杜大小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风姿绰约,今日一见是林某之幸。”
他瞟了一眼旁边和小鸡崽似的唧唧索索的苏玉淑:“敢问这位是?”
就知道这狗东西没安好心。
“小女苏家长女,苏玉淑,见过林大人。”苏玉淑再一次做全了礼数,低眉顺眼的样子和一个时辰之前那副大咧咧的嚣张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林长亭眼下得意:“苏大小姐也是英气勃发啊。”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有苏玉淑明白,这是当着大家伙的面讽刺她呢。可眼下名门齐聚,还有官宦人家,任凭苏家再如何富有都只是最末流的商贾,是断断还嘴不得的。
林长亭见她吃瘪,内心甚是得意。他也未做纠缠,转身面向杜老爷:“早听闻师城人杰地灵,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转运使大人夸奖了,小人家宴招待不周,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海涵。”
“怎会。杜老爷府上金碧辉煌,比我在京中见过的许多人家都要气派许多。”林长亭笑笑,“早知师城如此繁华富庶,我应该早来一些才是。”
“大人这话就是抬举小人了,小人发家纯属巧合,那是搭上这阵子风儿了,小人有什么都是大人们赏的,您若是看上什么了,拿去便是!”
县令稳坐一旁,捋了捋胡子,默默看着这一出阿谀奉承的好戏。
“刘大人,您看杜老爷连林大人都能请来……”坐在他身旁的是师城节察判官史节史大人,他冷眼看着这一场歌舞升平,脸色不甚明朗,“这师城里啊,怕是要变了天了。”
刘县令不以为然:“变天?变得了吗?谁不知他们杜家就是个破落户一朝得意,自古无商不奸,能是什么好货色。”
“这可不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不觉得钱是好东西,钱只要够多自然能够成事。要是成不了……”史大人嘲讽一笑,“那自然是钱不够多呗。”
“二位大人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林某也想听听呢。”
林长亭突然转过身来,倒把两个人下了一跳。杜老爷正忙着吆喝下人传菜,远处别家夫妇都在闲聊叙旧,林长亭倒是乐得自在。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热闹场景——
越热闹越好。
场面越宏大,人心越热络,就越让人想毁掉这一切。林长亭喜欢这种感觉,周遭的人声鼎沸仿佛与他无关,他像是坐在帷帐之后悄悄看着这一场闹剧一样,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当是一场戏,一幕终了之时,又有谁还能留着一条小命接着出演下一个剧本呢。
他也不例外。执刀之人,必定也为刀所指。
两位大人讪笑两下,打着哈哈圆了场。官场也好商场也罢,都是算计着人心尔虞我诈,人人带着假面,恶心的很。倒是不如那个正捏着蜜瓜往嘴里送的小丫头片子,对着吃的装也不装,扔在一旁的桃子看都不看一眼。
“绿萝,这个桃子你爱吃,你偷偷拿走和石竹分了吧。”
“小姐,谁不知道你不爱吃这东西啊,不就是酸吗。”绿萝小声道,“这么多人你让我俩怎么吃。不如你走的时候偷偷藏袖子里呢?”
“那倒也是。”
苏玉淑看着一道一道上来的珍馐,也着实又被杜家惊到了一回。除了师城常见的几道菜肴,居然还有从南方运来的石斑和香茅,这两样东西她也只见过寥寥几次。且不说价高难得,这一路的运输便是银钱无数,可见杜家这一场夏宴办的是财大气粗,丝毫不遮掩他家的家底。
“姐姐。”
苏玉淑正要偷摸往石竹手里递果子,听到动静立刻收了手。她转头看去,一名模样清秀身形十分瘦削的少女正向杜蕊琴行礼。
“五妹妹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在养病吗?”杜蕊琴脸上明显出现一丝不快,她察觉到苏玉淑的目光,立刻变了脸色,“玉淑妹妹,这是我家五妹妹,一向不爱见人的。这是苏家大小姐,快快行礼。”
“蕊华见过苏大小姐。”她恭恭敬敬地行礼,一双肩膀窄得和纸片似的,苏玉淑都怕一阵风过来把她再拦腰折成两节。
“五小姐多礼了。若是身子不方便……”
“蕊华没什么不方便的。家母也说了,我自小养在后院,也到了和长姐一起出来见见世面的年纪了。”
“母亲自是没有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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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以你的身份,怕是不能坐在这里。苏大小姐你也见过了,回你自己的席位上去吧,有事父亲母亲自会唤你。”
苏玉淑眼瞧着杜蕊华弱芊芊的背影,没有说些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向着绿萝使了个颜色,绿萝便借着回马车拿东西的由头离开了前厅。
“她的亲娘是我父亲原先的一个婢女,后来抬成了小妾。”杜蕊琴见她面有好奇,干脆说与她听,“后来她亲娘死了,人也一直病着。都说久病之人脾气古怪,她也不例外,向来在家里不说什么话,每天神出鬼没的。”
“蕊琴姐姐……”苏玉淑有些犹豫,“要我说还是别对庶女太冷淡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传出去对姐姐名声不好。”
杜蕊琴仿佛没听见似的,端起酒杯遥遥地敬了高堂之上的父母和一众大人。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也只得埋头吃饭。
这一席她坐的是如坐针毡,近处有沉默不语的杜蕊琴,不远处自己母亲不时瞪来两眼,更别说林长亭坐在那儿,每隔一会儿就冲她笑一笑,直笑的她浑身发毛。这狗东西不是说自己是御史吗,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转运使了,真是狗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来。
苏玉淑更加坚定了自己躲他远点儿的决心,等这事一完,就算这姓林的不走,自己也得躲开师城这片是非之地。她躲避着林长亭的目光,只专心埋头吃饭,嘴是一刻都没停下。再抬起头来时,不知怎的杜蕊琴已经不见了身影。
既然杜家长女都离席了……想来自己提前开溜也不算失礼吧?
她四下看看,趁着林长亭寒暄之时飞速逃离。此时刚过晌午,外面的日头着实有些晒人。要是能在自家的树荫下打个盹该有多舒服啊。
她这么想着,索性打发了石竹去,自己一个人在杜家溜达起来。要说杜家的格局也是奇怪,正常大户人家的庭院多崇尚疏朗文雅之风,曲水蜿蜒,湖面清丽,假山楼台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可杜家的布景却无什么景深可言,只是粗糙的几块巨石,几处繁花罢了,就连常见的兰花也只在此处才刚刚见到。
“唉……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苏玉淑摇摇头,想来这时候叶荣叶英都围在林长亭身边,总算是得了自在。她揪下一株小草衔在嘴里,找了处没什么光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苏大小姐好。”
苏玉淑和不倒翁似的,猛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她差点没把心脏吓出来。这种僻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瘆人的声音!
“惊着姐姐了,是蕊华的不是。只是苏小姐不要再往前了,前面是三妹妹的住处。”
苏玉淑这才看到她被巨石挡住的瘦瘦小小的身影。刚在在厅上光线昏暗,到了外面她才发现,杜蕊华的面色极其苍白,哪怕是敷了脂粉也难掩那份柔弱。她的手指纤细得和笔杆一般,几处皮肤下的红血丝都清晰可见。
这杜家……怎么会把好好的女儿养成这幅样子?
苏玉淑皱着眉头:“想来我是年岁比你大些的,你叫我玉淑姐姐就行。”
“是,玉淑姐姐。”杜蕊华粲然一笑,“玉淑姐姐竟比大姐姐还要好相处些呢。”
杜蕊华长相虽然没有杜蕊琴好看,却别有一番风味。如果说蕊琴是国色天香的牡丹,那她就是一株娇弱的酢浆草般的小花儿。
都是一个屋檐下的,或许就是长姐蛮横,妹妹内向了些。苏玉淑笑笑,声音都不自主地轻柔了许多:“我就叫你一声五妹妹。五妹妹身子不好要多吃多调养,你大姐姐是个直爽人,有什么和她直说了最好。”
杜蕊华愣了一下,继而低下了头。
苏玉淑不解,她赶忙顺着看去,杜蕊华的眼睛里已是噙满了泪水,她微微抬眸,豆大的泪滴顺着面庞潸然而下,看得苏玉淑心下一紧。
她只是行了礼,什么都没说就向反方向跑去。
苏玉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怕是这下捅了篓子。眼下只有她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没法解释。她稍作思考,转身向前厅走去,即是避嫌也是避险,可别再让杜家的家私把自己卷进去才是。
“玉淑姐姐!”
她还没走两步,杜蕊华的哭声便喊了起来,那哭喊声伤心欲绝,令人不忍听闻——
“离杜蕊琴远一点!她不是什么好人!”
9. 第九章
“小姐,你先休息会儿吧。今天在杜家看了那么一出大戏,怕是累都累死了。”绿萝一边拆着苏玉淑发上的钗环,一边儿递过来一个油纸包,“这是那个侍卫放在咱们马车上的,小姐可要尝尝?”
石竹接过来兴冲冲地打开:“小姐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肯定饿了。一会儿那个姓林的不是还要过来,小姐应付这么一尊大佛更要费些精力了。看,是芙蓉云片糕!”
“芙蓉云片糕?”苏玉淑立刻摆了笑脸,“好久没吃这个了,咱仨尝尝?”
“小姐小姐,别干吃。奴婢去倒壶茶来,你们两个等等我啊,我有重要的事和你们说呢!”绿萝兴冲冲地拎着一把铜壶,里面是刚刚烧好的热水正微微冒着白烟,“石竹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小姐连馊茶水都喝,真真比外面的叫花子还吓人呢!”
“小姐……咱们虽然应该节俭,但是也不用到这个地步的……”石竹不免担忧,“这让人听了多丢人……”
“去去去,你听她瞎说的。我那是忘了!忘了懂吗!”苏玉淑一脸不服,“再说了,这算什么大事……”
绿萝神秘兮兮地摆好茶杯:“你们俩别说,我今天真打听到一件大事。”
“什么什么!”
“快说快说!”
“瞅你俩那猴急的样!”绿萝把门仔仔细细关好,又绕着屋子看了一圈房顶这才好好做下拉住二人的手小声说道,“你们知道吗,那杜家的老爷是个花花肠子的,前前后后娶了二三十个小妾呢!”
“不可能,你肯定打听错了。”苏玉淑撅了撅嘴,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今天我可看见了,就杜蕊琴她娘一个,后院也没见着女人啊。”
“我可是和上次那个门房小厮打听的,他看我的眼珠子都快直了,还能有假?你俩猜猜是怎么着?”
石竹急的朝着她的肚子就戳了一把:“你卖什么关子呀!赶紧说!”
“哎哟!”绿萝被戳的差点跳起来,“就属你最凶!比小姐还凶!我说还不行吗!就是杜蕊琴呀!听说杜蕊琴的娘是个软性子的,杜老爷靠着她娘家带来的钱和铺子发了家,然后就没完没了的纳妾。一开始还没生孩子,结果后来杜蕊华和两个小庶子出生,那杜大小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把那几房小妾都打发了!”
苏玉淑不可置信:“打发了?怎么个打发了?”
“小姐,杜家干的什么营生你还不知道吗!你说是怎么打发的!我还听说,这杜蕊琴和她爹一向不对付,她爹娶进来一个,她就打发一个,也不知为何这杜老爷也不管,倒是奇怪。”
“怪不得……”
“小姐说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我和她说要打发几个婢女的时候,她那样的轻车熟路。可我并遍访咱们家的几个字号,也没听说杜家是她掌家啊?绿萝,你明日去美人街上找了王掌柜,他离得最近,求他帮我打听打听。”
“是。但是这事还没完呢!”
石竹急的直喘粗气:“你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呀!你是要急死谁呢!”
“小姐都不急,你急什么!”绿萝吐吐舌头,“先不说杜家老爷这档子事儿,杜蕊琴和杜蕊华,还有疯了的那个三小姐杜蕊琦都可不对付了呢!大小姐自然是不必多说的嫡长女,杜蕊琦却和那个庶出的五妹妹亲昵些,你们说奇不奇怪?”
“难怪呢。”石竹恍然大悟道,“我在夫人那边当差的那些日子,听到老妈子嚼舌根,说是杜蕊琦疯了以后,杜家只是对外捂得严实,说是也没找什么郎中,只是找了个先生看看,说是鬼上身。可是我明明记得那三小姐挺受宠的啊?怎么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杜家反倒不怎么上心了呢?”
苏玉淑捧着茶碗,不着粉黛也不刻意打扮的样子看起来倒是乖巧:“对啊……我和你们说,我记得以前有一次和母亲去宴会的时候,那杜三小姐我是见过一次的,她对着主人家的仆人又打又骂的,就这样了杜老爷都没说什么呢!怎么想都不应该啊……”
咚——咚咚——
得,瘟神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绿萝无奈地去开了门。门外少年正拱手垂头候着,门里的光线缓缓落在他身上,倒显得有几分圣洁。
“哟,这次是哪个来叫的门啊?”
“绿萝姐姐,我是叶荣。今天——”
“哦,边儿等着吧。我家小姐等等就来。”不等少年把话说完,绿萝瞟了一眼坐在院子里的男子气儿就不打一出来。今天这杜家夏宴本累了一天了,小姐晚上还得应付他这么号人物,要她说来,反正小姐也不受宠,不如收拾了金银细软带几个人跑路也罢,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揽这种苦差事!
“林大人,久等了。”苏玉淑迈出门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长亭,“月色正美,林大人可真是有雅兴。”
“月色再美,也不及苏小姐美貌万分。”林长亭起身回礼,“想来苏小姐也是不愿意见我的,不如我们将正事快点说完,也好各自安置了。”
苏玉淑走上前去:“我也正有此意。绿萝,上茶。”
绿萝不情不愿地端着茶盘走过来,还不忘狠狠剜上叶荣一眼。
苏玉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上去,林长亭在夜色下看得并不明朗。他轻声问道:
“这是什么?”
“这是杜蕊琴给我的,是他家一位风水先生的地址。我今天和杜家两位小姐都打了照面,总觉得这杜家的水还是深得很。不如你派一个能打的跟着我,我去会会这风水先生,兴许能打探出什么消息呢?”
“可以。”林长亭笑笑,夜色朦胧下倒是十分的温良君子,“从今天开始,我就把叶荣叶英两个人拨给你使唤,他俩不管谁在这里,你都可以用。”
苏玉淑有些不满:“不是我说你,能不能不派人跟着我了?”
“不能。”
林长亭拒绝得斩钉截铁,苏玉淑不禁气短:
“为什么!”
“我见过太多道貌岸然面和心离的人和事儿了。”林长亭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苏大小姐的作风我是知道的,但我也要留个后手不是?”
“那你知不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
林长亭没有接话。他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他就这样看着苏玉淑,一双眼睛有如天上暗淡的星辰,隐隐约约地映进她的心底。
“你看什么看?”
“我在想……”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我在想这次的东西,应该是送对了吧。”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正事还没说完……哇!”
苏玉淑抱怨的嘴在打开盒子的那一刻彻底长大了。月光下这把匕首散发着寒光阵阵,锋芒毕露。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刀刃划过空气当即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好不刺耳。
“好刀!”苏玉淑喜笑颜开,她巴巴地凑到林长亭身前,“你哪里弄来的呀?这么趁手的匕首我都没见过呢!”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林长亭自顾自添了茶,“盒子底下还有个刀套,你平时可以将这匕首绑在腿上,遇到危险也可自保。自然,如果杜家这路子你打探清楚了,自然还有更大的礼奉上。”
“好好好是是是,我明天就去那风水先生那儿……不行。”苏玉淑话锋一转,“明天杜蕊琴说了要派人来的。坏了!”
“怎么?”
苏玉淑急的眉头紧皱:“我说我要打发几个婢女发卖了,可是我家没有这种人啊……这可怎么办,明天拿不出人来可如何是好?”
林长亭看着急的要跳脚的少女,笑着摇摇头:
“这个无妨。我去牢里给你调几个女囚出来就是了。”
“这怕是不妥吧……”虽是知道他行事狠辣,苏玉淑却还是被惊到了,“不管犯了什么事,自然有朝廷和刑官定夺,你又如何能把她们送到那虎狼窝去。”
“可牢狱位置有限,如若已经是犯了王法的,又为何要有吃有喝的养着这群人呢?”
“可……”
“苏小姐可是要替犯人说话?”林长亭眼睛微微眯着,神情略有些严肃起来,“既有杀人放火之时,就要想到自己也有下地狱的那么一天,不然这世间何为公平,何为王法?”
“王法便是白纸黑字,既然已经判了又为何要送去?那岂不是罪加一等!”
林长亭的眼神彻底暗下来:“她们不去,难道要苏大小姐替她们走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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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苏玉淑直接把匕首架在了林长亭的脖子上,“我倒要问问你,林大人,你如何调得动牢狱里的囚犯,又到底是谁!你究竟是什么御史,还是什么转运使?”
“叶荣,无妨。”
苏玉淑这才发现叶荣竟不知何时已经蹿到了自己背后,她仿佛已经感受到那柄利剑正刺破自己的皮肤,一路披荆斩棘般向心脏袭去。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这便是她的命,她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里,她苏玉淑这辈子就算死,也绝不能做台子上的木偶任人摆布。
林长亭抬头望去,苏玉淑正背对着月光,平时一张英武动人的脸此刻隐约在黑暗之中,竟犹如阎罗殿中执笔判官一般。她的头发早在刚才便已散开,随着晚风轻轻拂动,有一种异样的,斩人心魄的美。
他握上苏玉淑的手,她不免又是一惊。林长亭的手竟然如此冰凉和鬼魅无异,她想抽手,却被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苏玉淑,我生平最恨别人用刀指着我。”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不管我是谁,但只要我死了,整个师城都要陪葬。你可想清楚了?”
林长亭就这么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将匕首一寸一寸靠近了自己的咽喉,仿佛刀锋抵上的不是他的皮肤一般,他从不在乎自己这条命,早晚都是要被杀的,只是不知为何却对苏玉淑这般反应如此不满。
眼见刀刃嵌入他白皙的脖颈,苏玉淑单手实在不敌,她即刻用左手去推,刀锋远了两寸,却又被林长亭拉着回去——
“小姐!”石竹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去,狠狠地推了林长亭一把,“绿萝,拿布来啊!拿药!”
苏玉淑把自己的手垫在了他的脖子和刀之间,左手手心里一道伤口正渗出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土地上。
“林大人的礼物,果真是好的。”
明明就很痛。痛的她都想哭。自己堂堂首富大小姐,虽然打小习武,可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伤。
但是苏玉淑就是不肯掉眼泪。
她紧紧咬着后槽牙,眼神坚定而戏谑:“林大人,这样的赔罪,您可满意?”
林长亭没有说话。他向叶荣,少年即刻心领神会,掏出一个小药瓶和一小块纱布放在石竹手中。
“苏小姐……这是林大人特地给我们配的药,外伤保管能好……”
“哦?那还真是谢谢林大人了。”苏玉淑把手掌摊开在林长亭面前,“林大人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吗?”
“苏玉淑,我奉劝你不要再有这样的举动,你只会伤了你自己。夏天热伤口容易发炎,你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杜家那边我自然能应付的了,绿萝石竹,你们两个这几天就看好她,好好养伤,我的脾气想来你们也都明白。”
“林大人,您就算高官厚禄,好像也管不到我房中的侍女吧?”
“带她回屋上药。”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还是带着眼角含泪的苏玉淑回了房间。林长亭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把刀还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用的。刀身是由西边传进来的钢材打造而成的,硬而不脆,又快又韧。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把玩这把刀之时,也不慎划伤了手指,还为此生了几天的气呢。林长亭用自己的衣服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又装回盒中默默放在了她的房门口。
他见惯了人心凉□□惯了刀尖上舔血,习惯了杀人与被杀,却不知怎的,今天被苏玉淑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是那样的愤怒和不可思议。
果然还是办完事就离开师城的好,毕竟京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解决,也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杜家那边家里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杜老爷和县令私交甚好,许多产业也是在官府的遮掩下才做的起来的,只是最近杜家的传闻实在是太多,要捋起来也是没什么头绪。
还是明天先跟着杜家的牙婆子探探路,就算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能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叶荣,你这几天就守在她院子里,把人给我看牢了,免得坏了我的事。”
“是,少爷。”
“还有。”林长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鸩找来。”
叶荣心下一惊,但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深深行了一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10. 第十章
“这就是你们府上要发卖的女子?”
杜家来的牙婆子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遍,这女人虽被绑着,眼神却平淡无波,一副无所谓死活的样子。
“您是杜家派来的人,您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叶英乔装成小厮,模样十分恭敬,“这女的是我家小姐让发卖了的,我家小姐金尊玉贵,这种事不好出面。您就看着打发了就行,只一样,别让她太好过,别死了就行。”
“这有何难。”牙婆拽着女人的衣服就检查起来,手法十分粗暴,不像卖人倒像是卖牲口似的。女人被她拽的几个趔趄,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只是抬眼看了看牙婆,就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牙婆手里过过许多条人命,年轻的,年长的,男的女的甚至是孩子,这些人虽然年龄面貌品性各异,被主家发卖的理由也不同,但到了这一步,没有一个不是哭哭啼啼或者阴沉着脸的。牙婆一把攥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这女人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你们苏家不会拿了个哑巴来吧?”牙婆狐疑地掰开她的嘴,手上使劲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
女人只是看了牙婆一眼。
叶英赶紧冲她使了个颜色,女人当即皱了眉头:
“嘶……啊……”
牙婆半信半疑地转过身来,叶英赶紧又赔上笑脸:“我们苏家高门大户的,怎么会要一个哑巴呢。”
“那行,那人我就收下了,小哥回吧。”说罢,她拉着女人身上的绳子头也不回地就上了车。车帘子被撩开的时候叶英趁机往里瞅了一眼,许多嘴里塞着布条被束缚住的女人将车子塞了个满满当当,如同待宰的牲口一般,只能露出绝望而无助的神情。
车子就这么一路出了城,七拐八绕地从大道又转向土路,车厢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一般死寂,就连呜咽声都成了一种稀少的点缀。牙婆从外面探进身子来,一边剃着牙一边说道:
“哎呀,别哭了,省省力气吧,以后有的是哭的时候。上了这个车就别想着回去了,听点话呢还能有口吃的喝的,要是不听话的……你们也别想着跑,落下残疾破了相死的更快。听我一句劝,能活一天是一天,伺候好爷们儿们比什么都强。”
她话音一落,车厢里的哭声顿时此起彼伏起来。这些女人不知是犯了什么样的错,或者根本连错都没有犯便受了这无妄之灾,只怕下半辈子都要过上毫无尊严的生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苟且在暗无天日的黑洞之中无法脱身。
“五爷,给您送的货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车夫的一声声吆喝,外面突然人声鼎沸起来。牙婆猛地一撩帘子,外面的天竟已经极黑了,无数火把的光闪烁着照进死一般的车里。只是这光芒却并非救命的,相反,女人们倒盼着不见这光,每一支火把都像是一只索命的伥鬼,遥遥地问候着她们。
“下来!都下来!”
牙婆一伸手便把坐在最外面的一个女人拽下车去,长时间的舟车劳顿下她的脚早就不听使唤了,她一个踉跄,竟然直直地从车上栽了下去,脸摔在地上飞溅起一阵尘土。女人口中塞着布条,一时之间只能发出呜咽的悲鸣,她颤颤巍巍地缩紧了身子,可两条腿麻到动弹不得。她只能哀求似的一点点在地上蠕动,活像一只被折去了翅膀濒死的蝴蝶。
丑陋又可怜。
“贱骨头,没出息!”
牙婆踢了她两脚,女人乖觉地将下车的地方让出来。车里的女人们鱼贯而出,除了听话也别无他法。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她们的脸庞和眼泪和几乎欢呼出来的男人们炽热而贪婪的目光,是如此的讽刺。女人们争先恐后地低下头去,生怕自己做了那首当其冲的祭品。
“都把头抬起来!这时候了害羞个屁啊,以后大爷们都是要看的。”
牙婆一声厉喝,人群登时发出嘻嘻哈哈的嘲笑声。
女人们就在这铺天盖地的凌辱中羞耻地抬起头来,她们面前正站着一个壮硕的大汉,牙婆在一旁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举着火把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踱着步子,像欣赏自己豢养的宠物一样看着女人们,眼里满是玩味。
“田婆子,你送来的这批比上一批强不少呢。哈哈哈!”他的喉咙像卡了痰似的,发出的声音粗粝难听,“这些赏钱你拿着,下次再有好的还先送我们这儿来!”
“是,是,五爷您客气了,这是小的应该做的,您还给这许多赏钱……”牙婆看见这几个碎银子就和看见天上掉的星星似的,俩眼珠子直放光。她笑呵呵地把银子往怀里一揣,自顾自地从女人里面拽出来一个:
“五爷,您看看这个,这个是杜家,师城那个开赌坊的杜家出来的。”
“我瞧瞧。”
女人惊恐地抬起脸,几缕头发披散在面前更显得娇弱可怜。五爷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她的脖子,在昏暗的灯火下凑近了看了又看,他混着酒味的热烘烘呼吸喷在女人脸上,她只觉得窒息恶心,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这娘们儿长得是不错,杜家竟然也舍得?”
“是了,杜家不留小妾,用过了也就发卖了。五爷若不嫌弃,大可以自己留下享用啊,打理打理还是个美人呢!”
“行,那今儿就她了。都带下去收拾了,兄弟们今天晚上开开荤,玩够了就换银子!”
“哦!!”
男人们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他们像得了命令的狗群般一窝蜂朝女人们扑过来,肩扛的横抱的一时之间乱做一团,场面就和春日里的兽群似的。女人们的哭声和哀求声仿佛成了这群野兽最好的兴奋剂,为首的五爷欣赏着他的杰作,嘴角挂着卑鄙的笑容。他一把搂过杜家的女人,嘴里哼哧着:
“你跟了我算你命好,好好伺候爷爷吧!”
说罢,他一把扯下女人口中的布条,女人顿时爆发出激烈的哭声:“求求你不要,放我回去吧!我有钱,我有攒下的私房钱——啊!!”
不等女人说完,她已是被头朝下地抗走,不管她如何踢打挣扎都无济于事。她只觉得自己脑袋发昏,男人身上的臭味儿一股脑地往鼻子里钻,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发烂腐坏的味道。
下一刻,她头朝下狠狠地栽了下去。
女人好像听到了自己脖子都发出了一声脆响,她顾不得疼痛,慌里慌张地爬起来——
血和火光染在一处,这一刻,她原来真的身处炼狱之中。
无数的火把掉落在地上,点着了四处蔓延的油污,直烧得天边都变了色。刚才还扛着自己的五爷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正抱着自己的一双断腿在地上嚎叫打滚,那被斩断的小腿滚落在她面前,切面光滑洁净,就像菜市场里被屠夫鲜切下来的肉似的。
她惊得将尖叫都埋在了喉咙里,两只手胡乱扒拉着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粗粝冰凉的水井才捂着嘴作罢。
她认得这个女人,这个正大杀四方的女人。是她,是苏家送来的那个。
这女人手里握着一柄细细的软剑,如游龙一般在人群之中穿梭着。她的剑刃裹挟着火光与寒光,精准的刺向人的心脏,游刃有余得和穿针引线一般。她的步伐诡异而轻巧,刚才还在一个男人身后,下一秒便出现在牙婆身前,一剑毁去牙婆的双眼,只留一声惨叫和血迹在原地,人却不见踪影。远处又有声音传来,这女人手里捏着一把东西,只轻巧一丢,四散逃跑的几个人便齐刷刷倒下,和栽倒的鸭子无异。
和杜家这小妾一样呆坐在地上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的眼睛已然发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神兵天降般的女子大杀四方。还剩下的几个男人踉跄着跪地求饶,他们知道自己跑不掉吓得手脚发软,不住地磕着头,只盼神仙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女侠,女神,我错了,小的们错了,求求您,小的们知道的一定说,求求您别杀我,家里还有人等我养——”
刷——
一颗头颅滚到了一个女人面前,吓得她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女侠!您饶了我的狗命吧女侠!我就是,就是想出来嫖,小的就是贱,您放过我……”
刷——
她如同切瓜砍菜一般砍下了他们的头颅,脸上依旧是没有任何的表情。血水弄脏了她的脸,原本一张平平无奇的面貌此刻竟被点缀得如同世上最优雅的鬼魅。眼见四下能杀的都杀得差不多了,她才不急不慢地从衣间取出一个信号弹,随手打上了天。
“你,你到底是谁……”
两条腿只剩半截的五爷眼泪鼻涕已经糊做一团,他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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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断腿,一扫刚才财大气粗的模样,牙齿上下打架磕碰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我是谁,不重要。”女人缓缓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蛆虫,“说吧,你们是谁?”
“我王五生是豪杰,死了也必定不会放过你!想逼问老子,做你娘的梦!啊啊啊!!”
女人对他这一番话毫无所谓,她从地上捡起来一支火把,顺手燎起来王五断腿的切口,一股子糊臭味儿瞬间弥漫在空气里,和逢年过节杀猪褪毛的流程倒是类似。
“我听说,牢里的犯人若是受了刑还不肯说,只能想点法子先保下命来,以待时日。”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火烤着王五的断骨,“没事的,烤熟了就不会烂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王五的叫声凄厉得令人汗毛倒竖,女人们被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他两只手不住地扑腾着,只是因为疼痛逃脱不得,他的身体歪歪扭扭地挪出去几寸,在地上画出几行狗爬似的线来。
“你瞧瞧你,怎么还怕疼呢。”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从腰间又抽出两把匕首,“来,我帮你。”
她温柔地握住王五的手,王五惊恐地瞪着她:“你,你要干什么?”
“帮帮你,省的你乱动,白费力气。”
“啊!!!”
两道寒光闪过,王五的叫声一声惨过一声。他的两只手被匕首狠狠地穿过,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血迹顺着土缓缓流出来,在火光下隐隐发出些暗淡的红。
“现在我要烤你的另一条腿了。一会儿还要帮你烤一下手,你别怕,我手很快。”
“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
王五终于熬不住,他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吞咽,竟哭得和婴儿一般:
“我说!那田婆子专门卖人的,我们这儿地方偏,缺女人,她,她就从城里弄一些来,走了底下的路子,您大人有大量,官府也不缺我们这点税钱,欠了多少我们补上就是……”
“什么叫底下的路子?”
“回,回大人……”一声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大人,我就是一个牙婆子,豪门大家里多少是有点见不得光的事儿的,我就专门替人打发了,就发卖了,真没别的……”
田牙婆瞎了一双眼睛,跪在地上摸索着往前爬:“大人您要问尽管问就是了,老婆子一定都说,绝对不瞒您的……”
“这是哪儿?”
“回大人,这儿是师城八十里地黑水庄,周边还有王家村和杜家村……”
“你们都卖什么人?”
“都是些高门大院里打发出来的……就,就杜家总送些个小妾出来,别家都是些家里的难听事儿,真的不值得大人费心思的!”
林长亭放了手里的书,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些人还说什么了?”
“禀少爷,我仔细拷问过了,没有发现私盐的痕迹,确实是一路贩卖人丁的黑路子,卖了的钱都归杜家和牙婆八二分账。据牙婆所说,杜家暗地里和许多门户暗通款曲,专门为他们处理这些没地方或者不好走明路的妇人。杜老爷好像并不知情,和平日里和牙婆分账的是杜家的一位小姐,但具体哪一位她也说不上来。”
“那王五可还说了些什么?”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剩下的人呢?”
“王五只说了之前来的女人的几个去处,别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正一他们到了之后已经根据账本去查了。正一让我回您的话,这一车的女人已经救下,之前的人他会尽力去找。王五和田牙婆,杀。”
“鸩,这次的事情办得好,你且待命,私盐一案只怕要用到你的地方不少,这一次你辛苦了。”
“少爷哪里的话。鸩的命都是少爷救下来的,能为少爷办事是我分内之事。”
两天过去了,鸩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纵使是杀了将近一村的男人也还是古井无波。她跟随林长亭多年,在他身边学到的最大的本事便是隐忍不发。就像那句糙话一样——
会咬人的狗,不叫。
“你先休息吧,有别的事再……”
林长亭话音未落,叶英便慌慌张张跑进屋子:
“少爷,不好了,苏家小姐不见了!”
11. 第十一章
“人怎么会不见的!”林长亭从椅子上“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叶荣呢?叶荣不是一直跟着吗?”
“叶荣也不见了。”
不知怎的,林长亭的冷汗竟细密地爬满了背。
前几日伤到苏玉淑已是非他所愿,如今杜家这头刚查出点眉目人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真是会在关键时刻给他添乱。
“林大人的礼物,果真是好的。”
不知为何,那晚她捂住伤口的倔强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里,连带着声音一起将林长亭的脑子搅了个混乱。
万一,万一又伤了她……
“找,务必给我把人找回来!”
此时外面已经风雨大作,夏日的天总是变得这样突然。两个戴着斗笠身着蓑衣的身影正躲在大石头后面,偷偷张望着。
“苏小姐,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你要是不干,你就现在去找林长亭去。”苏玉淑白了叶荣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么一茬来,你要是告诉了他,查到什么也就还则罢了,要是没查到估计也要你好看。”
“那也得告诉了少爷才行吧……”叶荣小声嘟囔道。
“干不干,不干滚蛋。”
“难怪少爷说你粗鄙。”
“再废话我给你扔盐里埋了,腌成脱水人干我看你还多不多嘴。”
苏玉淑这两天在家里,外有叶荣盯梢,内有石竹绿萝贴身围堵,手上一点小伤本来不深,可是憋也快憋出毛病了。
她索性框了绿萝梳妆成自己的样子,等叶英反应过来,她早就跑出去二里地了。她这几日闲来无事,辗转反侧地想着那天在杜家的所见所闻,总觉得这一家子看似华贵明艳,可是总有哪里不对劲。苏玉淑就这么琢磨来琢磨去,突然想到杜蕊琴的一句话:
“为何不送到盐场去?”
她先是毫无根由地送了自己盐晶,又意有所指似的提起这么个不相干的地方,一定是有她不好说出口的道理。
苏玉淑这么想着,但也只是快马跑出去半日便被叶荣追上。她稍作解释,叶荣又不能任由她自己擅闯龙潭虎穴,只能无奈跟随。两人此时正顶着雨躲在盐场后身的一处山地上,偌大的盐场空无一人,可他俩也不敢轻举妄动。
叶荣不解:“苏大小姐,这盐场不是你家的吗,你跟这儿躲什么啊?”
苏玉淑又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这盐场虽是我家的,但我还是头一次来。我人生地不熟的,又不知道盐场现在谁当家,怎么能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诶,你以后跟着绿萝她们叫我小姐就行,反正林长亭也不要你了。”
“少爷没有不要我,他就是让我给你使唤几天。”
看着叶荣一脸认真的样子,苏玉淑没忍住笑了。她的笑声混在雨声之中,倒是应了夏日里洒脱畅快的景。
“小姐,有人。”
苏玉淑顺着叶荣望着的方向看去,盐场一侧的房门出证慢悠悠走出两个男人。苏家晒的是海盐,盐场里大大小小的盐池在这个季节发着不同的颜色,红的粉的白的甚是好看。两个男人穿着灰黑色的衣服穿梭在不同的色块里,如同画中的小人一般。他俩貌似在交谈着什么,只是距离实在太远,苏玉淑无论如何也听不到只言片语。
“小姐,左边那个男的是你家安字号的刘掌柜。”
苏玉淑被叶荣一句话惊得不轻:“林长亭到底什么时候就让你盯着我了?”
叶荣没接她的话,只是尴尬地笑笑:“小姐,你在这里候着,我去听一耳朵。”
“等等,我也要去。”
“不行。”他拒绝得斩钉截铁,“你手伤还未痊愈,要是再出了点什么事,少爷一定会杀了我。老实待着,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苏玉淑来不及反驳,叶荣已如利箭一般飞了出去。他的身影闪转腾挪,雨天之中竟也不踩起一点水花来。转瞬之间他已经到了二人身后房顶之上,压低了身子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姐夫,你说官府会不会查下来啊?咱们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要是让人发现了……”
被刘掌柜叫做姐夫的男人身形看起来要更魁梧一些,他抹了一把胳膊上的雨水,指着远处的盐滩说道:“查?官府拿什么查?我们的盐出去都是有路数的官盐,就算查,也是查到苏高朋的账上,倒霉的也是他苏家,有咱们底下人什么事!”
刘掌柜面露难色:“姐夫,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那姓苏的起了疑心,前一阵子派了他女儿来安字号查了账了。”
“查账?查什么账?”
“也没什么,我看那小丫头片子就是看了看,我的账面做的粗,进出账都是对的,不细看看不出什么来。”
“那你怕什么!瞧你那怂蛋样子!”他一把手拍在刘掌柜背上,差点将刘掌柜派进盐池里,“谁不知道他苏高朋是个没用的,生了个丫头片子就给你吓成这样!只怕是他想破了天都想不到自己家还能这么卖出盐去呢吧!哈哈哈哈!”
苏玉淑急得直探头,这一阵笑声远远地传进耳朵里是如此刺耳。可叶荣说得对,自己功夫还没有好到能像他一样能来无影去无踪的,去了也只能添乱。手上的伤口被雨水浸的久了隐隐发着疼,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心,此刻粘了灰的纱布正渗出一层红来,只怕回去又要挨两个丫头的骂了。
等她再探头看去,两个人已经是走向盐场棚子的远处了,这次就连笑声都听不见一点儿。苏玉淑急得站起身来,可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声响,紧接着肩膀便传来冰冷的触感——
“小姐,你这拿刀就往人脖子上架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啊。”
“那你们林家这喜欢偷偷摸摸的毛病能不能也改改!”
叶荣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她身后,也顾不得她的惊吓了,一五一十把刚才的话汇报给苏玉淑。苏玉淑听了之后面色一沉,声音里含了许多杀气:
“狗娘养的。”
叶荣一愣:“什么?”
“我听我爹说过,他当时请了这刘掌柜来安字号就是看上他忠厚老实,为人本分,原来都是装的!也怪他自己识人不清,活该让人拿捏了。我之前让绿萝打听来了,说是刘掌柜和盐场一个长工沾亲带故的有点什么事儿,料想过可能有贪污私藏罢了,没想到竟然如此猖狂!”
“那现下怎么办?”叶荣看了看二人进去的位置,“要不……”
苏玉淑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意图:“不行。如果就我们两个人贸贸然进去,能不能查的出来姑且不说,万一打草惊蛇,你家林大人的宏图大业可就要被咱们两个毁于一旦了。”
“那……”
“我们先回去,既然已经发现了端倪就有了头绪。打蛇打七寸,必定得准备万全了再杀上门去。正所谓谋无主则困,事无备则废,这个道理我懂,你家大人必定也懂。”
“是,那我们这就回,小姐你的手也不好再耽搁了。”
两个人压低了斗笠,循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去。荒山之上碎石遍布,苏玉淑每一脚都走得惊险。她咬紧了牙关,专心于眼前之事,一切都要等到回去从长计议。虽然她并不喜欢林长亭,可不得不说这个人的身家和权力都是她目前难以企及的。如今看来,她苏家的盐场确实出了一些乱子,哪怕之前林长亭轻描淡写,她现在也看得出来形势已是凶险万分。如今权宜之计,是非要和这位不知道哪里的神仙大人合作不可了,也只有他,才能把苏家犯下的事捂下来,最好是捂到烂了、臭了,外面看起来也是平静如水,没人知道她苏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如果再能利用他一下……
手上的疼痛拉扯回她的思绪,山路湿滑泥泞,她刚刚不自主地用手去扶了矮树灌木,此时纱布已经被挑开,只是松松垮垮地挂在手上,里面还未长好的伤口清晰可见。
“怎么了?”
“没事,走吧。”
苏玉淑忍痛不发,只是尽力紧紧跟随上叶荣的脚步。也不知道他们林家怎么能训练得出如此身手矫健的侍卫,这要花费多大的功夫和多少的银钱才行啊。早知道自己也应该用私房钱去请些厉害的师父指点,也不用被林长亭那家伙拧着手腕动弹不得了。
“小姐,到山脚下了。我去把马牵出来,你在这里且等等。”
她点了点头,这些在山林里隐去行踪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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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她是一点都不会,想来也是万幸,今天若是没有叶荣跟着自己,只怕是白跑一趟。苏玉淑百无聊赖地寻了块大石头,好歹用袖子抹了下积水就坐了下去。这样折腾了一整天,她已是疲乏极了,只盼着能在天黑之前回去吃上一口石竹做的鱼汤,或者这雨赶紧停了也行。
诶,真停了。
老天爷真是诶,也太心疼她了。
不对。这远处怎么还下啊。
苏玉淑伸手去摸,不想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还真是嫌自己好的慢。”
这声音她已是熟悉至极,苏玉淑摘下斗笠仰头看去,正对上林长亭俯视她的一张脸:
“林大人,您好雅兴啊,出来赏雨。”
林长亭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上这么一句。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上衣衫早已因为风雨兼程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可看着她这张无所谓似的惨白的小脸,林长亭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回去吧,我备了车。”
“不要,我自己骑马来的。”
“那你要不要你的手了?”林长亭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抓住苏玉淑的手腕,把已经弄脏了的纱布扔在一旁,“你自己看看,这都泡成什么样子了?”
“怎么林大人这时候还费心这个?难道不应该问问我查出来什么了吗?”
“你的嘴是就扔在这山沟野地里了吗?回去的路上不能说吗?”
“林长亭,你真是不分轻重!”
“苏玉淑,你才是不识好歹!”
两个人剑拔弩张,一股火药味弥漫开来,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呃……少爷,小姐……马我牵回来了……”叶荣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咱们还是走吧,万一让盐场的人看见……”
“叶荣,我们走。”苏玉淑一个箭步从林长亭的伞下窜出去,作势就要上马,她左脚刚踩上马镫,整个人就突然腾空而起——
林长亭把她拦腰一横,像夹着本书似的就把她往马车的方向带。苏玉淑被他的胳膊挤压得肋骨生疼,她不住地扑腾着,又不敢大声叫骂:
“林长亭!你个登徒子!放我下来!等我回去我一定要你好看!”
“你再嚷一句,我就把你打晕了扔车里,你自己选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苏玉淑咬牙切齿地忍着疼,没两步路就走到了一处开阔地带。叶英和许多人正在这里候着,她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只被拎着后脖颈的小猫似的,被林长亭活生生丢进了车厢。
“不想丢人就老实待着。”
林长亭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向人群走去。雨虽然小了一些,可还未停。叶荣此时正牵着马候在一旁,见林长亭向自己走来,也十分识趣地跪倒在泥地里。
“少爷。”他恭顺地低下了头,“叶荣知错了。”
“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擅自行动,应该先向您通报了消息再去的。”叶荣的头低到几乎埋进自己的胸口,“叶荣错了,请少爷责罚。”
“叶英,你觉得呢?”林长亭转而望向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另一位少年,叶英却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满身泥泞的弟弟,摇了摇头。
“为何不发一言?”
“回少爷,叶荣坏了林家的规矩在先,自然是要罚的,但是他心系苏家小姐安危也情有可原。作为他的同僚,我不能苟同他的做法,可是作为他的哥哥,我却希望少爷能够不要责罚于他。”
苏玉淑听到外面的动静,尽管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叶荣是因她而受苦。她撩开帘子刚要下车,却被一个女人拦住。
“别去。”
她的声音淡的和水一样,可带着一种不容人反驳的坚定。
“可我不能……”
“无妨。”
女人话音刚落,林长亭转身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叶荣,你今天失了分寸,又没能护得苏小姐平安周全,自是该罚。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一片赤诚,我也不想寒了大家的心。若下次再犯……”他回身微微一笑翻身上马,“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12. 第十二章
“哎哟,疼,你轻点儿啊!”苏玉淑疼得直躲,石竹使了个颜色,绿萝立马把她的手死死按住:
“活该,忍着吧你。”
“小姐,你就算想到了什么查到了什么也应该先顾忌着自己,你这样不受罪吗?”石竹小心翼翼地用纱布清理着泡得有些泛白了的伤口,“你瞧瞧,这又得拖上几天才能好。”
“好了好了,知道了。已经被林长亭数落了一路,回家还要被你们俩念叨,我今天风吹雨淋的就没一句好话。”她不服气地扁扁嘴,“我想喝鱼汤。”
两人异口同声:“不行。”
“为什么!”
绿萝被她气的直瞪眼:“你自己说说呢?伤口都这样了,那鱼肉是发物,你吃了还要不要好了!这几天你哪儿都别想去,什么都别想着吃,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不然我就让叶荣告诉林大人,等他过来收拾你的!”
苏玉淑不免诧异:“什么叫让林长亭管着我?你还能指使得动叶荣呢?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那么近的?”
“一个小毛崽子,我让他跑跑腿是瞧得起他。”
石竹仔细包好手上的伤口,又细心地剪断多余的纱布,这样就不会因为苏玉淑乱动乱摸而散乱。她做好这一切后悄悄凑到玉淑耳边轻声道:
“小姐,刚才我可看见有人给叶荣拿新斗笠呢!”
“绿萝!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绿萝把怀里的软枕一摔,模样倒有些娇嗔:“那人家送回来了,总不好又湿哒哒的回去吧!再说了,他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就算当个小弟弟哄着吧。况且……他是林大人的人,和他打点好关系,日后也有用得到的时候。”
“这话倒是不假。不过我看林长亭那个性子,谁的话他都未必听得进去。”苏玉淑缩回到床上,由着绿萝梳着刚刚洗完的头发,“苏家这次怕是摊上大事了,等到父亲回来之后还是禀报一声的好。你我三人以后都要小心行事,要是真有个什么好歹的,我也绝对不能把你们两个和母亲搭上。”
“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石竹帮她掖好被角,眉眼之中满是担心,“就算这事不能善了,我们也会陪着小姐你的。今天你累了一天了,先不要想这些,好好睡一觉。要是再不好好休息着了风寒,小姐还如何查的下去呢?”
苏玉淑乖巧得像一只发困的小猫,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将自己跌进柔软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她睡得香甜,可林长亭却精神的很。
夜已经很深了,可他就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近来事情实在太多,他初来乍到,这师城里除了他带来的几个亲信别的都使唤不动。那刘县令就是个草包,空有一手权力却不知如何使用,搜刮了几个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节察判官倒是有兵有人,只是装聋作哑地不肯配合,怕是私底下也早已烂透了。苏玉淑这条暗线的动静倒是比明面上查起来快了许多,只是这丫头实在是胆大包天,是个不能轻纵了的主儿。她苏家地势力又在师城盘根错节,动他们一个只怕是又要牵扯出许多没必要的事端来。又要保下苏家,还要把这群在臭水沟里找吃食的驱虫一网打尽……要是在京城,早就把这群人杀个干净,什么屁点大的小民小官,就算杀了上百个又有何妨!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快点回去呢。
林长亭实在是躺的烦闷,他索性翻身下床随手披上件衣服走出院子。他如今的居所实在狭小,和京城那处自然是没得比的。也不知他的母亲年少之时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是如何长大,如何调皮肆意,最后又怎么一头嫁进那吃人的虎狼窝去的……他踱步在漆黑的夜空里,就连天上的星辰都染得有些暗淡。院里有一块突兀的石头,约莫半人高,上面有几处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想来应该是经常有人在上面坐着。林长亭忍不住出手抚摸,不知怎的也鬼迷心窍地坐了上去。上面的视野其实并未开阔多少,只是两条腿刚刚好能晃荡起来,颇有童趣。夜里的石块尤其的冰凉,他只觉得那股寒意透过衣料沁入骨髓,这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林长亭长大在严苛的教育里,对于寒冷和饥饿早已习惯,但他更习惯温热的温度——
和腥臭的气息。
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去世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么这闪烁的漫天星辰,到底哪一颗是母亲,哪些是被他杀掉的人呢?
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又浮现出苏玉淑那张倔脸,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林长亭一向是个不爱发脾气的,只是这苏家小姐实在是会挑拨,每次都能在她面前被气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也着实奇怪。
林长亭摩挲着冰冷的石头,仿佛是对着一位熟悉的故人。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哀伤,霜露又为他的面庞笼上了一层温柔的细纱,现在的他褪去了平日的那股游刃有余,反倒是多了些迷茫,和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我该怎么做……”
他暗自呢喃着,只盼望白日能快些降临。
“你这是一晚上没睡吗?”苏玉淑托着腮帮子,大咧咧地往嘴里扔着绿萝切好的蜜瓜,“林长亭,你头发都没扎好。”
“无妨。”昨夜一夜无眠也就罢了,不想这丫头今天居然这么精神抖擞的。他默默捋了两下头发,有些不满地开了口:“苏小姐今日叫我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昨天的事,你可有什么对策?”
林长亭略略沉思:“若是能拿了证据一网打尽最好。只是眼下还不知道他们的私盐在何处中转分发,只怕是拿了人也没什么用。”
“是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苏玉淑用手指不住地敲着桌子,她思考的时候倒是比平日沉稳许多,“林大人,眼下我们还有两件事可做。”
“查杜家。”
“查盐场。”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答案。
苏玉淑点了点头:“杜家给我的那个风水先生还没有去探,而且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杜蕊琴要在盐场这件事上点我。前几天他们杜家牙婆这条赚钱的黑线被一锅端了,我竟然也没听到什么风声。看来这杜家也绝非是单纯的一股绳,只要她们利益相左,我们就大有可为。”
“盐场那边,我可以派人……”
“不必。”
看着苏玉淑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林长亭倒是有些好奇:“苏大小姐又有什么主意呢?”
“比起来暗地里查探,我觉得直接去看要方便得多。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我们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他们做贼心虚必定会露出马脚。林大人觉得呢?”
林长亭摇摇头:“我觉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指望对手犯错上,这样不免太被动了。”
“虽说拿住了把柄再动手是好事,可是那刘掌柜这时候正是害怕心虚,若不趁热打铁岂非误了时机?”苏玉淑直视着林长亭的眼睛,神情坚定,“今天听母亲说起来,两天后家父和哥哥便从外地回府,到时候我大可缓缓禀明此事。如此借了家父的名号,我们既能光明正大的查探许多事情,还不会暴露真实的目的。林大人意下如何?”
“你觉得好,就这么办。”
苏玉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昨天不还和我吵架呢吗?怎么现在看着这么泄气啊?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只是对你这次的决定有点诧异。我以为你是个莽撞不知计谋的,不曾料想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很多。”
苏玉淑瞟了他一眼,用脚底板想想都知道林长亭今日心情不大爽朗。她懒得和他再起什么口舌之争,私盐的案子是一刻也耽误不得,有那吵架的功夫还不如商讨一下以后的对策。她只是笑笑,手中的银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看着面前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林大人,她灵机一动,捏住他的腮帮子直接把一块蜜瓜戳进他的嘴里——
这是自己第二次被她往嘴里塞东西了。
林长亭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也怪自己不知为何分了心神,居然又被这丫头片子摆了一道。两个丫鬟忍不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就连叶荣那小子都转过了身去。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鼓着腮帮子瞪着面前这个幸灾乐祸的少女,眼神里满是疑惑。
“嚼啊,林大人。”苏玉淑用叉子点了点他的脸,“怎么,还要我教你吃东西不成?”
林长亭下意识地听了她的话,蜜瓜香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内迸发开来。他此次前来只带了几个侍卫,身边久无人照顾,自是许久没有吃过水果这种精细东西了。他的瞳孔不自觉地扩大了几分,面容看上去也柔和了不少。苏玉淑笑笑,又插起一块送到他的手里:
“甜吗?”
他有些害羞,清了清嗓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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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甜。”
“吃点甜的,你说话才甜。省的你一天天的哭丧着脸,不知道哪尊大佛又惹到你了。还有,我听叶荣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劳心劳力,这瓜是刚从西边运过来的,想来你也是好久没有吃过好东西了。叶荣,那个你看看房顶上还有没有人一块儿叫下来,绿萝石竹,你们俩把剩的瓜都切了吧,咱们一起吃。”
苏玉淑说完就后悔了。
“不是,你能告诉我,我家房顶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吗?”她五官都快抽搐了,她手里一指院子里那三个人,“我家房顶都要让你的手下们踩烂了!能不能走正门啊!”
叶英深深鞠了一躬:“苏小姐,昨天少爷没有休息好,我们几个担心,今天正好闲来无事……”
“闲的没事干上我房顶上站着?”
“偶尔也躺会儿。”
苏玉淑哑然。得,她是被这几个人惊的说不出话来了。不过这里面唯一的一个女人倒是让她提起了兴趣,正是昨日拦着她的那一位。她俩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身向林长亭道:
“林大人,介绍一下呗?”
“叶英叶荣你都见过。剩下两个,女的叫做鸩,男的叫正一。都是我贴身侍卫,除了他们都是些散兵游勇了,无需在意。”
“鸩……这个名字还挺特别的。”苏玉淑小心翼翼凑到她身边,“看起来就很厉害。不知年岁几何?”
鸩看向了林长亭,见到自家少爷抬了抬下巴,她才答道:“属下不知道自己年龄。苏大小姐只称呼我的名号便是。”
“你俩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苏玉淑见绿萝和石竹捧了水果盏子出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和盛放的玉兰花一般,“别管是谁了,反正今天吃的管够,吃饱了好干活!”
除了叶荣屁颠屁颠地凑到了绿萝身边,院子里剩下三个人却是动也不动,像三座被下了咒的石像似的,活生生地钉在院子里的大太阳底下。
“怎么了?”苏玉淑往几个人手里分着叉子,这边四个人都已经开始往嘴里塞了,那叶荣轻车熟路的像自小长在这院子里一般。
“林长亭,你喊他们进来啊。”苏玉淑拿了一柄叉子放在他手里,“怎么,你就是这么犒劳你的下属的?我们做生意的有句话,叫做‘无利不起早’,你连口水果都不给人家吃,人家凭什么为你卖命啊?行了行了别绷着了,赶紧进来吧这瓜怪贵的,就算是京城的达官显贵也不一定吃得到呢!”
林长亭真是拿她没办法。眼见几个人笑着闹着,就这么把私盐的事抛之脑后,真不知道她是心大呢还是本就不在意。他想起昨晚的烦乱思绪和无助寂寞,此刻的欢声笑语倒显得自己有点可笑了。他打量着手里的叉子,纤薄却精致,这苏家的审美真的要比杜家的好上许多。林长亭朝外招了招手,叶英的脸上登时绽放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他一手牵起一个,拽着还人生地不熟的二人就往里走。
正一有儿有女,他倒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可鸩多少是有些不适应了。她紧紧攥着叉子,这小东西比杀人的毒针还难拿。那边叶荣叶英为了多吃两块儿都快打到一起了,鸩却嘴里一块蜜瓜嚼了又嚼,迟迟不肯去拿第二块。
苏玉淑用肩膀碰了碰她:“鸩,我能不能问你件事啊?”
“你说。”
“我想问问,你功夫好不好啊?”看着苏玉淑递到嘴边的蜜瓜,鸩也不好拒绝。她看了看自家少爷,他就这么一脸淡然地看着几个人笑着闹着,倒好似不是大敌当前的时刻,而是温馨的日常罢了。
“我的功夫还可以。”
林长亭无奈一笑:“说吧,你把我的人笼络一遍是想干嘛?”
苏玉淑有些尴尬:“嘿嘿,我想请鸩教教我。”
“这个嘛……”他话里一顿,转而看向了鸩,“你想吗?”
苏玉淑见状一把上去紧紧握住了鸩的双手,两眼眨巴得和小狗一样:“你愿意!你愿意!你吃了我的瓜就愿意了!”
鸩被她的热情吓得眼睛都比平日睁大了几分,她下意识地点了头,直到听见苏玉淑的欢呼声才反应过来。
只不过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了。
几人闹得正开心,紧闭的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丫鬟的扣门声——
“大小姐,杜家大小姐在正厅求见!”
13. 第十三章
“听说妹妹这两日抱病,身体不大利索,我可是日日盼着玉淑妹妹赶紧好起来呢。”杜蕊琴摆摆手,婢女便呈上来一个精致的盒子,“苏夫人,这是家父之前从北方极寒之地得来的一株上好的人参,补血益气是最好的。我的一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苏夫人正坐高堂,笑得满目慈祥:“杜小姐有心了。我家这个是个顽皮的,自己前几天在院子里爬树把手划破了,这小猴子哪里用得到您送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怕是给了她也是糟蹋。”
“娘,您这么在蕊琴姐姐面前说我,我多没面子啊。”苏玉淑今日打扮得素净,一身月白显得清爽活泼。她坐在依旧是满身姹紫嫣红的杜蕊琴身旁,不像是年龄相仿,倒像是年纪小上四五岁似的。
苏夫人叹了口气:“你看看人家杜小姐,这穿着打扮才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你再看看你,你哪里还有面子。”
“苏夫人这话就不对了。”杜蕊琴热络地拉起苏玉淑的手,“玉淑妹妹这样才显得可爱俏皮,这天下女子本就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何必苛求呢。妹妹,你说是不是?”
对上杜蕊琴的一张笑脸,苏玉淑不知为何居然有种梗塞感。前几天的事一股脑跑进自己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和面前这张华美大气的容颜交叠在一起,她终于只是笑笑,没有说些什么。
“时间不早了,玉淑你带着杜小姐在家里园子逛逛,我去厨房看看做几个新菜,杜小姐可一定要在家里用了晚饭再走。”
“蕊琴感谢夫人厚待,承蒙夫人不嫌弃。”
二人向苏夫人行了礼,偌大的正厅里只留下她们和几个婢女,倒是显得有些空旷。苏家虽然比杜家要富有许多,可祖上的宅子却一直没有大修大动过,还基本保持着原有的制式。正对大门的墙面上高悬着“世泰时丰”四个大字,斗拱月梁将整个房间挑高许多,精心打磨过的石砖地面光滑温热,几处燃着的塔香香灰缕缕,日光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洒进来,整个厅堂熠熠生辉又不甚奢华。
“玉淑妹妹手上的伤……”杜蕊琴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侍女,没有说下去。
“你们几个都下去吧,我和杜小姐有话要说。”
“是。”
眼见几个婢女已经离开,苏玉淑往后一仰身子,整个太师椅差点成了她的床铺:“蕊琴姐姐,现下没有人了,不妨有话直说。”
“我还真是喜欢你这直爽的性子。”她轻声笑道,“妹妹手上这上,可是打发那小贱人时候受的伤?”
“姐姐你想多了,我真是……”
“听说我家田婆子被杀了。”杜蕊琴冷不丁一句,杀了苏玉淑一个措手不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到了,脸上堆砌起来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我此行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妹妹别慌。”杜蕊琴的眼神之中多了一丝平日不曾见过的果决,“如若不是妹妹所为,我自会再去查。但是如果是妹妹做的……那还请玉淑妹妹受我一拜。我杜蕊琴在此谢过。”
“姐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眼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苏玉淑决心将此事先马虎过去,等到和林长亭商议了也不迟。可杜蕊琴却并没有让她拖延的意思,她直勾勾地盯着苏玉淑的眼睛,突然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了几分:
“我这次是抱着十分的诚意来的。还请妹妹不要再和姐姐我打哑谜了。妹妹要救苏家,我自然也要救一救杜家,不是吗?”
苏玉淑嘴角勾起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姐姐话里话外果然都是在点我。”
“是了,我说过我喜欢和聪明直爽的人说话。”杜蕊琴也不再遮掩,她托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的表情令她看上去像一只待发的猎豹,“杜家的生意大多见不得人,可是也都是过了明路的,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罢了。但是这两年却有人打着杜家的旗号,做着把杜家往火坑里推的勾当,若是换了妹妹,又当如何处置?”
“若是换了我……也必当是严厉处罚,决不能等到伤害根本之时再发作。”
“妹妹不承认也无妨,不碍事。妹妹可曾听说过师城要来一位大人物的传闻?虽然还不知这人何许人也,可是那日妹妹也见到了,有林转运使开道,想来必然能是位登阁拜相的人物。这个时候杜家若是再不处理掉烫手的山芋,只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蕊琴姐,我倒是有一事不明。”苏玉淑也凑近了她的脸,二人近得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为何不见令尊处置呢?难不成这杜家,竟然是蕊琴姐姐做主了?”
杜蕊琴的睫毛抖了三抖,她只是笑笑,但这笑里却多了几分无奈:
“玉淑妹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你要知道,我来找你是抱着诚心诚意来的,杜家那边你无需多虑,自然我会打点好一切。我虽然不像妹妹一样筹谋计算的名声远扬在外,可是我却也一定要把杜家捞起来的。你我都是正室嫡女,家族荣耀对我们有多重要,想必不用多说了吧?”
“姐姐一番心意,玉淑自然明白。只是玉淑愚钝,不知姐姐此番前来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那是为了什么事呢?”
“苏家,根深蒂固却也树大招风。杜家,根基虽然不稳却杀伐狠辣。如果师城里一下子少了两个大家,敢问妹妹,高兴的人又该是谁呢?”杜蕊琴端起茶杯,眼神明灭,“杜家插手了不该插手的事,而你苏家也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二人皆默默。
每一个为前路发愁的夜晚,苏玉淑都为自己和苏家的未来担惊受怕。看今日情形,她的一举一动的确不像装出来的样子,想来杜蕊琴也早已知晓杜家和苏家贩卖私盐一事,只是不知如何处理罢了。
想到这里,苏玉淑心底竟然迸发出一种奇怪的情感,杜蕊琴在她的眼中原来只是个没有什么审美情趣略有些俗气的暴发户罢了,可此时二人竟如战友一般,她不免觉得豪迈而悲凉。若她们能生为男子,必定不用在背后阴狠算计,而是光明正大的翻云覆雨,就算不能青史留名也必定能工笔一画。
但是很快她又将自己把事实和盘托出的念头按了下去,多事之秋不得不多个心眼儿。苏玉淑只觉得喉咙有些喑哑,但依旧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蕊琴姐,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你要知道,攘外必先安内,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不知姐姐可否等我些时日,待我把最最要紧的事情处理完,一定到府上找姐姐。”
“不可。”
杜蕊琴拒绝得斩钉截铁,到让苏玉淑一愣:“为何不可?”
“苏小姐,你家只有你和你哥哥两人,可我家却是个糟乱的。你我交往本就过从亲密,若是你再来,只怕是要被人盯上了。”
“你是说……”苏玉淑心里有了一个名字,却迟迟没有说出口。杜蕊琴也未做表态,只是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倒有一法子。”苏玉淑眼珠滴溜溜一转,一副狡黠的样子,“家父担心我的安危,我自小便有两个侍卫暗中保护,到时候可以让他们为你我传话,姐姐意下如何?”
“能传递消息往来,自然是好的。”杜蕊琴笑笑,好似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说实话,换了我是妹妹,我定然也要心存疑虑。作为苏家大小姐,妹妹你深思熟虑实在是件好事,说句有些冒犯的话,如果你能是我的亲妹妹就好了。”
如果你能是我姐姐也就好了。
苏玉淑差点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只是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了回去。她的哥哥是个才姿平庸之辈,尽管年长她三岁,可还是迟迟不能独当一面,只能给父亲做些分忧打下手的事情罢了。尽管她自小就羡慕那些能有哥哥保护庇佑的小孩子,却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样样要强,把亲亲哥哥都踩在脚下,非要显得自己更胜一筹才行。
平平之人,也敢与天争高低?
杜蕊琴却不一样。
她很美,很好,很有攻击性。不知怎的,苏玉淑想起来儿时曾听书塾先生说过,在那西南偏远之地,有一种花,名为捕虫堇。它生得艳丽多彩,盛放之时会开出紫色的小花,人畜无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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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贪吃的小虫靠近时,它便将本性暴露无遗,一口将猎物吞进腹中,直至消化殆尽……
她像,又不太像。杜蕊琴艳丽得和五月的牡丹一样,雍容华贵得不容辩驳。但她却又是那样的坚强而阴险,如同一方诱人的美丽陷阱,诱使着人们前赴后继地为她卖命。
眼见苏玉淑久久不语,杜蕊琴犹豫一番后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玉淑妹妹,我不妨再送你一件大礼。”
“什么?”
“妹妹可还记得那位风水先生?不知妹妹是否前去登门拜访,只是听闻他最近得来一大笔钱财,这几日最喜欢流连在青莲院呢。妹妹若是得闲,不妨打探一下这笔钱财的来历。时间尚早,我要去街上采买些女儿家的东西了,还请妹妹转告苏夫人,今日晚膳——”
“少爷好。”
“少爷回来了!”
杜蕊琴话音未落,厅堂外的下人们倒是惹起了一阵动静。
苏玉淑对“少爷”这个称呼都有点犯怵了,她恍惚间还以为是林长亭那家伙光明正大地就敢往她家正门里闯。愣了半刻,她便立即反应过来此时这位少爷非彼少爷,正是她苏家地嫡长子,她那个没用的哥哥——苏玉鸿。
“你怎么回来了。”
眼见人前脚刚迈进正厅,脸上的汗还来不及擦干净,苏玉淑便没好气地问道。苏玉鸿见到这个妹妹,仿佛对她语气里的不耐烦并不在意似的,发自肺腑地笑得真诚:
“妹妹在呢。父亲有事耽搁两天,让我先快马回来对账。不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只是家里盐务不能不管,所以我回来得快些。这位是?”
杜蕊琴低下头微笑着行礼:“小女杜家杜蕊琴,见过苏家大少爷。”
“这是杜家姐姐,今天来看我的。”
“杜姐姐好。”苏玉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却不想杜蕊琴笑了出来:
“苏少爷不必叫我姐姐,我只比玉淑妹妹大了一岁,按理应该叫您一声哥哥才是呢。”
“是,是玉鸿唐突了。”
苏玉淑见到他这副傻里傻气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这股子憨劲儿说是个种地的农户也不为过,怎么她们苏家的儿子能是这个样子呢?
“哥,蕊琴姐姐还有事,你回来了就先去忙吧。”
“好,那我先去见过母亲报个平安。对了玉淑,我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礼物,我知道你爱吃,特意带了些你没见过的果子回来,你正好带着杜小姐去……”
“行了行了知道了哥你去吧。”
苏玉淑不耐烦地推了推他的背,自顾自拉着杜蕊琴向外走去。苏玉鸿不气也不恼,只是客气地行了礼,温和地笑着。他的温和和别人那种浮于表面的、装出来的温和不甚相同。苏玉鸿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平和,或许也是因为天资平平的因故,是个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好性子。杜蕊琴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他虽然气质不是十分出众,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好人。
和她们这些在泥沟里讨生活的老鼠不一样。
还来不及回礼,杜蕊琴就飞也似的被脚下生风的苏玉淑拽出了门。这兄妹二人倒是有意思,虽然看上去关系不是十分融洽,却也是直来直去,彼此都深知对方心性。
这一点和杜家,也实在是不一样。
“玉淑妹妹,我就不多做打扰了。今天你哥哥回来,晚上我也不方便在场,有时间我自然会再来寻你。”
“好,我记得了。”苏玉淑伸手招来一个小厮,“你带杜小姐去后院挑些礼物带回去。”
“那我也就不推辞了。我先走了,妹妹不必远送。”杜蕊琴点了点头,身后自己的侍女也即刻跟了上来。见苏玉淑在原地目送二人,她这才凑到主子身边轻声说道:
“大小姐,五小姐果然派人来跟了,就在我们的马车不远处。您看我们回去的时候要不要绕道?”
“不必。”杜蕊琴眯了眯眼睛,“她愿意跟,就让她跟着。冤有头债有主,她现下也知道苏家了,不是吗?”
14. 第十四章
“五小姐,外面的来回话了,说是大小姐从苏家出来之后就去了美人街采买脂粉钗环,没再有别的行踪。”
杜蕊华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怀里的兔子:“还有呢?”
“我们的人瞧见苏家的大少爷回来了,大小姐出来的时候带了好几箱子的礼物。”
“哦?她们苏家倒是大方。一株人参能换回来这么多东西,出手真是阔绰。”
“五小姐,老爷那边……”
杜蕊华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她抬眼看了看外面。夏天的白昼总是格外的长,长到让人厌烦。
“我这就去。我要的人给我准备好了吗?”
“回小姐,已经安置在青莲院了。”
“那就好。”她莞尔一笑,“新台子搭好了,又要唱一出好戏了。”
“咱们家就是蕊华最懂事了,要不是你每天都过来陪陪爹,这个家里真是找不到个说话的人啊。”杜老爷眯缝着眼睛躺在老爷椅上,一双腿搭着脚蹬,杜蕊华正在一旁做着按摩,满脸乖巧的笑容。
“爹,大姐姐性子要强高傲,三妹妹又出了这样的事,几个哥哥也有自己的事情打理……蕊华是个没用的,只能伺候伺候爹,让您高兴高兴罢了。”
“你哪里没用啦?要不是你出的主意,咱们家哪能这么快就赚这么多钱呢?你姐姐白长你几岁,整天就知道胭脂水粉争风吃醋的,还不如你这个小的让人省心呢。”
“爹,姐姐那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杜蕊华说着,手上轻了几分还顺势擦了擦眼泪,“姐姐是为了杜家的名声,我不怪姐姐……”
“什么杜家的名声,我看她就是和她娘一个样,就为了我这点钱!她们娘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盼着我早点死了,我死了好拿了家产!”
“爹您千万别这么说,姐姐……”
“对,爹您什么时候死啊?”
杜蕊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脸戏谑:“你死了就不会没完没了地往家里塞人了,我也落得个清净,杜家也好正正门风。”
“你!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敢咒死你爹?!”
杜老爷三两下慌张撤了腿,三两下都没蹬上鞋,他手忙脚乱地往前挪动两步作势就要打向杜蕊琴,可她却冷笑两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爹,你这出戏也该唱腻了吧?杜家的生意全凭我娘撑着,你这几年除了在外面花天酒地在家里作威作福,你还会点什么?想打我?那就打啊,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敢不敢打我。装了这么多年了,您不累我都替您累了。要是没那个本事,就别做出这副样子!”
“你!你!”杜老爷几乎被气得抽过去,杜蕊华在一旁仔细扶好他摇摇晃晃的身子,轻声细语道:
“姐姐,爹就算有错,您也不能这么顶撞爹……他怎么说……”
“把你那嘴给我闭上。”
杜蕊华登时望向杜老爷,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泪水,配上那娇滴滴的弱柳扶风的模样,看了直叫人于心不忍。
“爹……”
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么一声呢。
杜老爷立马像打了鸡血一般暴起,他拎起鞋子就朝着杜蕊琴扔了过去,她也不躲,任凭脏兮兮的鞋子打在自己身上,光滑的绸缎上沾染了泥巴污渍,从有价无市的顶级料子变成了路边无人问津的破烂。杜蕊琴又是一声冷笑:
“爹,您本事还真是大了。若您要真是有本事,最好别指望着我娘打理家里声音,也别让我没完没了地往外打发人。”她看了看歪在一边的鞋子,眼里满是嫌弃,“有本事生这么几个惺惺作态的东西,没本事和外面说你其实是个外强中干不顶用的草包吗?”
“你!你个不孝的东西!滚,滚出杜家!”
“我滚?”杜蕊琴的眼神冷得像寒冬腊月的凛冽北风,几乎要将眼前的二人消弭殆尽,“好啊,只怕这杜家就要被某些不安好心的人作弄塌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条私底下发卖人丁的路子已经被端了!杜家有你才真是倒了霉,为什么我要是你这种人的女儿?”
“端了?什么端了?”
杜蕊华不失时机地痛哭起来:“爹爹,姐姐,你们别吵了,都是蕊华的不是……蕊华不应该不听姐姐的话修身养性,更不应该不听爹爹的话……只要你们和和美美的,咱们还是一家人,杜家可不能出事啊!”
“哭哭哭,号丧似的。”杜蕊琴凌厉的一眼差点没把她的眼泪吓得憋回去,“你们这么喜欢演父女情深的戏码,就在这里慢慢演吧。我来是要告诉你们,若是杜家的生意再出什么岔子,再给我娘找事,就算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就算整个师城都指摘唾骂我,就算我下地狱轮回做畜生,我也定然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说罢,她气哄哄地转身离去。杜蕊琴华美的衣衫大袖在空气中划出恣意的弧度,在渐渐落下的日光中显出虹色的光。屋子里杜蕊华还在啜泣,杜老爷还是吹胡子瞪眼睛的,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她只觉得可笑,为何,为何她杜家竟江河日下,落到家人反目的境地。
她本可以不在这臭水沟一样的地方的。
杜蕊琴脚步飞快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她的侍女眼见自家小姐受气,忍不住劝解:
“小姐,您何苦和老爷起争执呢……您本就不受宠,夫人那边又急着把您嫁出去,这下有什么好人家老爷更不会帮着你说几句了……”
“你说,若是嫁给他这样的人,母亲可会帮我撑腰?还是说指望他这么个靠吃别人家产的东西做我的依靠?”杜蕊琴望着被夕阳烧红的天边,长长地叹了口气,“家里的事处理不好,便是会连累到我和母亲。娘想把我早日嫁出去,也是盼着我能做别人家里的人,才能离这地方远点,你说我又怎么能不管,让母亲一人孤身难支呢?”
“那小姐也不用和老爷硬碰硬呀,那杜蕊华是个狐媚子,最会和老爷撒娇卖乖的,和她那便宜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姐何苦自讨苦吃。”
“她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顺着她的意思。她装成这样无非是觉得爹能替她撑腰捞好处罢了,可是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杜家究竟是谁做主。她越是摆出这副可怜样,我就越要拿出嫡女的派头,好好告诉告诉她什么叫枉费心机。”
“我只是心疼小姐你。要是小姐能早点寻觅个好人家,能放心地离开这儿就好了,到时候奴婢一定跟着小姐寸步不离,我要跟你跟到老的!”
杜蕊琴握了握她的肩膀:“这些年,还好有你们这些忠心的。”
“爹,您别生气了。”杜蕊琴装模作样地用手背蘸了两下脸颊上的泪水,声音依旧是软得和三月里的柳枝似的,“姐姐就是希望杜家安安稳稳的,不是觉得爹您主张的生意不好。”
“觉得我的生意不好?指望着他娘那点娘家的产业,咱们杜家哪辈子才能发家?再说了,那些个赌场什么的,哪处不需要打点?她一个丫头片子,她懂个屁!”
“是是是,爹您英明神武,姐姐自然是考虑不周的。”
“她真觉得看着她娘做了几年的主,自己就也比她老子厉害了?早晚要嫁人的赔钱东西,我倒要看看满师城里谁敢娶她!”
“女孩子嘛,还是温柔些好。爹平日里和蕊华说的,我都记住了。自打姐姐打发走了上一位姨娘,爹爹身边也一直没有个可心的人陪着。这两天下面的人上来递话,说是为您寻了一位女子,弹得一手好月琴,不知道是否要……”
“要,自然是要的!”杜老爷嘿嘿一笑,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乐呵呵地往椅子里一躺,“还是小女儿最贴心的,知道爹要什么。可别让你姐姐发现了,偷偷地送进来就是。还有,给刘大人史大人也送去几个美娇娘,就说是我孝敬的。”
“是,女儿明白。”
“你先下去吧,我也回房间眯会儿,晚上还得和几个掌柜们的吃酒呢!”
杜蕊华轻轻带上了房门,夕阳愈发暗淡了,映得她的影子也更加的纤弱。她回过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刚才的柔弱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恨意。她人微言轻又不如长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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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只能依附在这令人作呕的杜老爷身边做一株不显眼的菟丝花。人们都只见那菟丝花生的纤细羸弱,只能靠着别人的供养才能苟活一二,可他们却不知道。
菟丝花,是能杀人的。
她便是那将寄主一点点吸食殆尽的,要把这杜家一点点蚕食吞没的,要把这吃人杀人的地方随着自己一起葬送了的菟丝花。
我不好过,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杜蕊华的眼中满是怨毒,血一般的夕阳刚好将她柔美的面庞切割成明暗的色块。她张开手,对准了落日看了又看,她的瞳孔透过指缝被阳光照射出琥珀色的光,终于落入黑暗——
她握紧了手掌,将那太阳狠狠攥在手心之中。
就和她自己的命一样。只能攥在自己手里,不能为他人摆布。
“少爷,咱们真去啊?”
入夜的风已经有些温热了,叶英默默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青莲院”三个大字在明烛灯笼的映射下晃得他是眼睛疼心里痒,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真正来过这种地方,以前就算有要跟踪的,也是正一替他们哥俩儿去了。如今真站在这牌匾底下,看着门前轻声细语莺莺燕燕的,倒是浑身不自在。
“你若是不去,便在这里等着。这种地方……你总不好让苏小姐来吧?”林长亭倒是泰然自若,他今日打扮得不似平时那般沉稳,在苏玉淑的建议下换了一身师城里年轻男子之中最时兴的星蓝色圆领袍,腰间别着一块上好的半山半水玉佩。他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发上银冠隐隐发着光。林长亭的一身打扮清爽潇洒,活像个富家纨绔,如果说平日的他像是平静的冰湖,那么今日的他就如同山间银泉。
“我怎么能让少爷一个人孤身犯险呢?再说了,那杜家大小姐也不像是个善茬,若是给苏小姐挖坑,少爷一头扎了进去可怎么好。我,我陪少爷去就是了。”叶英大义凛然的样子把林长亭逗得不轻,不知是今日真的卸下了包袱,还是叶英的样子太过夸张,他竟笑到捧腹不能自已。
“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就是去寻那风水先生,又不是真来这里做什么,别慌。”
“是,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了青莲院的大门,一群身着轻薄的姑娘霎时间围了上来。各色的绫罗绸缎,各不相同的香粉味道,各式各样的美貌笑脸一时间全笼罩在二人周围,叶英只觉得双腿难以挪动,就连呼吸都成了一件苦差事。他绷着身子闪转腾挪,姑娘们招惹上来的藕臂令他不忍直视,他的两个眼珠子都成了摆设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林长亭倒是游刃有余地流连在姑娘之间,满面春风:“别急,别急。进去再说。”
这青莲院里面比外面的街上还要热闹上许多,最中间的台子上摆放着一面大鼓,一位身材清瘦的红衣姑娘正站在鼓面之上,身在乐队班子的包围之中,脚下生风宛如云中燕,一曲七盘舞跳得熠熠生辉。大厅里几桌客人对酒当歌,环肥燕瘦陪伴一旁,掌柜妈妈左右逢源,传酒的小厮往来期间,实在是繁华富饶的很。
“二位官人,想要来点什么?是想吃酒呢,还是想找姑娘呢?”
一位虔婆不失时机地凑上来,满脸堆笑,声音高亢又不失妩媚。林长亭微微一笑,掏出随身带着的扇子摆弄两下:
“这位妈妈,不知青莲院里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酒,还有这最最好的姑娘……能否作陪啊?”
“哟,这位官人。”她表情一愣,转而又堆满了笑容,“官人若是点名,自是能安排的,只是青莲院是师城里最大的教坊,不知您是何许人也,可有这……”
林长亭当即从怀中摸出一锭官银,他热络地牵起妈妈的手,把这锭银子大力地拍进她的手中:“我本是外地来师城经营的商户,早就听说师城富饶有趣,不知这点银子能否够我一夜风流?”
“够的!自然是够的!”
一旁的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当即躬下身子,走在最前面为二人引路。他的模样恭敬又谄媚,声音高亢洪亮:
“二位大人楼上金珠阁请上座——”
15. 第十五章
“二位官人稍坐坐,一会儿云姑娘就来了。这是我们青莲院里最好的酒,唤作红袖香,二位官人请尝尝!”
虔婆热络地为他们二人满上了酒,继而陪着笑脸退了房门出去。看着缓缓合上的房门,叶英捧起来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不住地喘着大气。林长亭笑着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少年,声音也放得轻了些:
“叶英,没事的。”
“少爷,这种,这种地方以后咱们还是不要来了吧……”叶英的眼神有些闪躲,他自小跟在林长亭身边,什么脏活没干过,可他哪里接触过什么女孩子,更不要提是这青莲院里的莺莺燕燕了。
林长亭又笑了笑:“等回了京城,自然是不用再来了。等办完事,大不了你从窗户出去就是。”
“那不行,我得保护少爷的安全。”
两人对视一笑,倒是在闹中取静了。楼下的丝竹声不住地飘上来,像是纷乱的丝绸一样包裹着他们的耳朵。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长亭预料之中的美人儿没有出现,反倒是刚才的虔婆一脸歉意地站在门口:
“二位官人,实在抱歉。我们的云姑娘她现在,她脱不开身呀……有位客人今天也点了云姑娘,要不,要不您二位在姑娘里面挑挑?我们青莲院还有许多漂亮姑娘呢,不止她云姑娘一个,两位……”
“哦?”林长亭心下已经明了,他故作不依不饶的模样,“敢问妈妈一句,是我的银两不好使吗?”
“不不不,小店怎么会和客人,和客人的银子过不去呢……”
“那就是不够多了。”
他挑了挑眉,又满不在乎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现在呢?够了吗?”
那虔婆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她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捧在手里,对着光亮看了又看,一张脸几乎堆不下她笑出来的褶子:
“够够,尽够了!您再稍等等,云姑娘马上来!”
看着她喜滋滋地颠出去的背影,叶英忍不住凑到林长亭的耳旁:“少爷,咱们从京城来的时候没带那么多钱啊,您省着点花。”
“没事。”
“什么没事?”
林长亭狡黠一笑:“这是苏小姐给的。”
“她还给您钱让您出来嫖……”
“你说什么呢!”林长亭差点被他这一句惊掉了下巴,“这是什么话!我们来这儿是查线索的,你真当我带你来……来那什么呢!再者说,苏家是师城首富,她苏玉淑比我有钱不是再正常不过!”
“两位客官久等了!”
两人正吹胡子瞪眼睛呢,虔婆来了个梅开二度,只不过这次她身后跟着一位女子和两个丫鬟,想来就是她口中所言的青莲院的头牌——云姑娘了。
“云儿见过官人。”
只见这女子向前两步,温柔地向二人行了礼。她的声音不甚透亮,却清丽婉转,叫人听了不免沉醉。云姑娘抬起头来,她的头发并没有完全扎起来,一支南红玛瑙簪子配着赤金蝴蝶红珊瑚步摇挽起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剩下一半的头发披散在脑后,黑亮柔顺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水气味。她身着春梅红的襦裙,外搭一件玉红色的罩衫,腰间系着的淡米粉色的丝绸腰带上配着一枚碧玺碎珠禁步,随着她的身形一摇一摆却没有一点儿声音,更显得人优雅得体。
“两位官人,这便是云姑娘了,你们慢慢撩,若是还需要点别的再使唤人去叫。云儿,好生伺候两位大人,莫要轻慢了!”
“是,妈妈。”
这位云姑娘倒是十分周全,竟向着已经出了门的虔婆行了礼。她转过身来跪坐在二人身前,微微颔首:
“不知如何称呼二位大人?”
叶英不知所措地看向林长亭,林长亭还是一贯的泰然自若:“云姑娘不必拘谨,我二人姓叶,乃是泽州来此经商的表兄弟,你唤我们大公子二公子便是了。”
“是,公子。”云姑娘帮二人满上酒,又净了手将点心小菜悉心为二人摆好。她看向站在身后的丫鬟,两个丫鬟立即奉了手中的玳瑁指甲和筝来。
“云儿的筝一向是为大人们所钟爱的,不知今日二位公子可要听些什么?”
看着又投来求助的目光的叶英,林长亭略略思考:
“那就有劳云儿姑娘弹奏一首西江月吧。”
“是,大公子。”
云姑娘佩戴好指甲,将古筝摆好在桌台之上。她的手宛若柔夷,白皙的皮肤上还能看到隐隐凸起的血痕,十指纤纤骨节圆滑,不愧是青莲院的头牌姑娘,仅看这一双手都不知比旁的人要美上多少。
她将双手轻按在筝弦上,房间里的空气几乎都随着她的动作凝固下来。只见烛火一阵晃动,云姑娘手腕轻抬手指微微发力,清泉一般的声音登时充满了屋子。楼下的丝竹声虽好,可是此间的筝曲却更妙,西江月本是一曲轻快的曲子,虽然技巧简单,可想演奏得俏皮又不失稳重却难。云姑娘筝上的功夫十分扎实,撮弦有力按音柔和,琶音平缓刮奏写实,一手的功夫就算在京城的教坊里也是数得上号的,这的的确确是上佳琴声。
林长亭也是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好的琴声了。想他还身处京城之时,倒是还有许多年龄相仿的朋友时不时风花雪月一场,只是年岁见长,各家有各家的事,大家也是少有雅兴。
婉约的琴声险些令他忘记身处何方所为何事,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杯潇洒一碰,一饮而尽。叶英看着自家少爷,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哪怕只是一时半刻,能让他心安一会儿也好。
砰——
正当二人对酒当歌之时,木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叶英握紧了匕首刚要向前刺去,却被林长亭手疾眼快地一把拦下。
“我倒要看看是谁占了老子的女人!”
刚刚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吓得云姑娘松了筝歪倒在地。门口正杵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屋里几人,满身酒气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在他身旁站着几个小厮和虔婆,几人试图上前拉人却被那老头用铜板不住地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个丫鬟虽害怕,却还是慌忙把自家姑娘扶起来挡在身后,三人瑟缩在一起,不知这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青莲院里的妈妈眼见大事不好,先是招呼了几个打手,又上前陪着笑脸:“卜微先生,您别急,是这两位小官人先点的云姑娘,咱们都是熟客不能坏了规矩不是……您这样,您这边厢房请,我把其他的姑娘给您叫来,您随便挑!”
“我去你的!”这老头儿一把甩开虔婆的手,抖楞两下衣服神气道,“当我没钱是吗!我在你青莲院花了多少你没数吗!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想跟我争,告诉你们,识相的话就快点滚,不然我就作法咒死你们!你们信不信!”
叶英既要忍着杀人,又要忍着笑,他的脸憋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只能努力抬头看天花板才能绷住。
这老头儿见这少年都不用正眼看他,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他左右推了小厮和打手几下,竟然径直走向屋子里来,伸手就要拽云姑娘。云姑娘被他吓得不轻,连连后退,她求助地望向林长亭,却也不知是否可以开口,又能说些什么,只能低下头去,任由这老头儿挒着自己的胳膊。
“何苦和小姑娘过不去呢。”
云儿只觉得胳膊一松,当即便能坐直了身子。她抬眼看去,林长亭手中握着一柄紫檀竹骨扇挡在她身前,面若春风淡定微笑,而老头儿却退了几步正捂着手背一脸的不可置信。
“兔崽子,你敢打我?”他左右呼喊着围观的一群人,“看见没有!这杀才敢打我!”
四下人们都没说话,就连那油滑的虔婆也没帮他说一句话。
眼瞧着自己没理,他索性撸了撸袖子,露出干柴似的胳膊:“打我?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这老头儿说着就摇摇晃晃地向林长亭扑过来,叶英知道少爷对付他绰绰有余,便揣了手在一旁看戏。只见林长亭一个侧身躲过,这老头儿就扑了个空,腿还磕在了一旁的桌腿上,忍不住“哎哟”一声。旁人忍不住发出的嘲笑声更刺激了他,还来不及捂着撞疼了的腿,他又扑了过去,活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瘸腿公鸡。林长亭这次连躲都懒得躲,他手握扇柄,如同紧握一把利剑一般,直朝那人面门刺去——
这扇子就正正好好地定在老头儿脑门正中间,场面那叫一个尴尬。
“您也不想我真的戳烂您的头骨吧?卜微先生?”
老头儿的酒被戳醒了一半,却还是梗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周遭的人群不住地发出嗤笑声,臊得这“先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活像个跳梁小丑。
林长亭收了手,“唰”地打开扇子扇了几下,颇有玉树临风的气质:
“卜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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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您擅长算卦问天啊,不如您替我算上一算,今日这事也就罢了,如何?”
“算?你算个屁!”老头儿揉着自己的脑门,见门口还有一群人围观调笑更是急着关门,“罢了罢了,算算算,你说算什么就算什么行了吧。你们笑什么笑!还不快滚!”
众人做鸟兽散,只剩云姑娘还抱着筝愣在屋子里。
“还有你!你也滚!要不是你个臭娘们儿我能丢这么大的人吗!还不快滚!”
“是,是。”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适时地滑下,她抬头看了看林长亭,向二人颔首行礼,既是致谢也是致歉。云姑娘擦了擦泪水,动作轻柔得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她抱了琴带上丫鬟走出去,还不忘将门带好。
“说吧,你想算点什么?”老头儿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上,捏着小菜就往嘴里送,一副嘴脸看得叶英直攥拳头。
林长亭还是平时那副样子,语气也没什么波澜:
“我想算算这杜家……几时会亡呢。”
卜微先生手底下一停,他抬眼看了看林长亭,又往嘴里扔了颗果仁儿。
“京城来的?”
林长亭没有说话。
“伸手。”
林长亭照做,卜微在看到手心的一瞬间身体便僵直住了。他仔细观察着手上的每一处纹路,摩挲着,感受着。忽而他像疯了一般,踉跄着扑到窗前,将窗户猛地推开——
裹挟着微微的热浪的晚风一下子涌入房内,席卷起满桌画卷。此时正是一丝乌云都没有的上弦月夜,星辰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心宿三星,一色赤,二星闪,三星明……虚宿北移,哭星发黑,天厨星入命,天枢降世……”
无垠的苍穹在卜微先生的眼中宛如一个巨大的书卷,上面写满了人们的生平往来生老病死,而他只是一个窥探者,一个阅读者,他只能静静地旁观着这世间的时移世易而不能有丝毫的左右。他是个混迹勾栏瓦舍的市井泼才,可却也是道中之人。倏然间,卜微先生突然转过身来,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卜微先生就这么看着林长亭,他的目光之中掺杂了悲悯与崇敬,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叹一声,跪倒在林长亭面前——
“世事艰难,只盼……只盼……罢了。”
叶英有些着急,他生怕这品行不端的道士咒了他家少爷。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拽着卜微先生的领口,狠狠威胁道:
“你有话便说!再吞吞吐吐的我要你好看!”
卜微并未挣扎,只是摆了摆手:“各人有各命,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罢,我赠你一句便是。东启天命争战难免,存善念,救苍生,护社稷,惜瑞琮。”
林长亭少有地愣住了。直到叶英摇了摇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林……卜微先生,长亭谢过。”
“我知道你所求何事。”这老头儿抹了一把脸,不住地咋舌。他踉跄两步,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似的,瘫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倒酒喝。几盏过后,他终于又开了口:
“杜家发财的关窍不在杜老爷,自是有人替他行事。师城以东二十里西坡山脚下,沿着河往上走,找到一处蛇形巨石,您自然可以找到您想要的东西。只是别的,恕小道直言,不便泄露。”
“长亭谢过先生。”
“走吧?别在这儿打扰我喝酒寻乐子了,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们在这儿只会碍着我的事儿!”
这老头儿的态度竟一个转弯,叶英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可林长亭却向他行了礼并在桌子上放了两张银票,带着叶英转身离开。
两人躲了众人视线,选了一处后门默默离开。当他们再次站在街道上时,已经是四下寂寥,喧哗不再,只有身后的青莲院还闹哄哄的不肯休息。叶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好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的兴奋。终于是可以回家了,虽然不知道那臭道士嘀咕什么,可是他家少爷是什么人物,他心里最是清楚。今天吃到了苏小姐家好吃的蜜瓜,还跟着少爷打探了消息,晚上也不是自己当值,可真是完美的一天。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青石板路上已经稍稍蒙了一层水滴,踩上去有些湿湿滑滑的。他们行至巷口,身影刚要融入黑暗,身后却传来一声哀戚的悲鸣:
“求求官人!求求官人救救我妹妹吧!”
16. 第十六章
“求……求两位官人,两位大人救救我妹妹……”
两人循声望去,云姑娘不知何时竟跟了下来,正跪倒在湿滑的石板上,裙角沾染上了些许脏水,上好的绸缎被晕成一片灰色。
“云儿姑娘,有话不妨起来再说。”
叶英听闻走上前去伸出手:“云姑娘,请起。”
可是云姑娘却摇了摇头,倔强地坚持跪着。她抹了一把眼泪,凄然道:
“云儿先向二位大人请罪。云儿见公子身手不凡,出门时便偷听了一耳朵,听到您言语之中似指杜家这才冒险相求。云儿救妹心切,若有冒犯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杜家?我好像并未提过。”林长亭一改之前纨绔模样,又披上了他平日那张冷漠的皮,“云姑娘的事我怕是难办,请回吧。”
“大人……”云姑娘有些惊诧,她以为……她以为这位面善和蔼的公子是个好人,是不会这样果断拒绝了的。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和刚刚受惊的泫然若泣不同,她现下是真的慌了。云姑娘微微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失落、无助、绝望的情绪一股脑地向她袭来,刚刚还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如今变成了高高在上冷眼相看的旁人,她不想接受,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叶英,走。”
林长亭对面前这个如同被马车狠狠碾碎的小花一样的女子实在是一点兴致都没有。眼下最难解决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在这里本就人生地不熟处处难行,又为何要插手别人的闲事徒增烦恼。况且这样的下人,整个东梁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人人都向他求助又怎么管得过来。
叶英听话地点点头,他看着跪在地上发愣的云姑娘,心下实在不忍。他见自己少爷已经迈步前行,伸出手一个用力就将她从地上活生生拔了起来。叶英只是冲她摇了摇头,别的什么也没说。
直到双腿不听使唤地传来发麻的感觉,云姑娘才反应过来。什么颜面,什么美貌她此刻全都顾不上了,她朝着林长亭的背影向前一扑,还没碰到人就结结实实地被叶英撂倒在地。
叶英右手背到身后握住匕首厉声喝道:“大胆!”
“大人!求求您了大人!就算给您当牛做马,就算您把我再转手卖了,我都愿意啊!只要您愿意伸手救救我妹妹,她才十七岁啊大人!求求您了,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妹妹……”
“可怜你?”林长亭转身蹲下,一轮弯月直勾勾地悬于他的头上,映得他的面庞如同鬼魅,“可怜你有什么好处?我可怜了你,下一个又要可怜谁?云儿姑娘,看在你弹得一手好筝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忠告。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问问别人吧。”
“大人……”
“是啊,与其求他,我看还不如求我。”
巷口的阴影处突然穿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人看不清脸,一身玄色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她缓步走出来,明亮的月光柔和了她的面庞,青石板路上倒映着她敏捷的倒影,她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扇子一边甩了甩高高束起的马尾,俨然是一副和林长亭别无二致的公子打扮。
“苏小姐当真好雅兴,怎么也到这种风月之地来了?”
看着林长亭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苏玉淑不知怎的觉得有点恶心。她无视了身边的男人,径直走到被推倒在地的云姑娘身前,继而伸出了手:
“起来。”
云姑娘犹豫一番,果断握住了这只神来之手。
是女孩子的手。
“林大人才是好雅兴。怎么听完了曲儿就翻脸不认人了吗?还是说我给的钱不够你风流一夜,只能让你做到这种地步而已?”
林长亭挑了挑眉:“苏小姐,我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做的。银票是你自愿给的,我也没有做任何逾矩之事,又何必讽刺挖苦?”
“哟,公子哥儿哪只耳朵听见我讽刺挖苦了?我只是实话实说,怎么,你不愿意听?那别听啊。”
“苏小姐,我们少爷不是……”
“闭嘴。”苏玉淑冷冷撇了还嘴的叶英一眼,“我和你家少爷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叶英从来没觉得这丫头片子有这么吓人过,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乖乖站在一旁。他们两个神仙要打架便打吧,千万不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好。
“云姑娘,此处说话不方便。那虔婆找不到你也是要使唤人的,不如……”苏玉淑微微一笑,“我们进去谈,如何?”
“可,可是……”云姑娘早就看出来人是个女子,她虽然救妹心切,却也不能活生生地把一个好姑娘往这里面带,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今后可怎么做人呢?
苏玉淑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后门进去,这锭银子你拿着,就说是这俩人又回来了,别让别人瞧见就是了。”
云姑娘有些犹豫,她壮着胆子看向了身前人的脸。她虽然一身男儿装扮,身高也不矮,可是这面容却实在是有些清秀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男子。苏玉淑看出了她的迟疑,果断把银子往她手里一拍:
“怎么,不想救你妹妹了?”
“您随我来。”
云姑娘带着她从后门进去,又指使了两名丫鬟开路,七拐八拐地走到最上、最里的房间。这里远离尘嚣,最是安静不过的。云姑娘把银子递到丫鬟手里,又喊了她们把好房门。这才放心地走进来——
“你俩从哪儿进来的?”
房间里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苏玉淑一脸无语:“你俩不是不管吗?这是我花钱定的花魁姐姐,没事快滚。”
林长亭当没听见似的,笑着往旁边一坐:“你们继续。”
云姑娘也被这几个人弄得有些懵了,这……这几个人到底是何用意,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别管他们。”苏玉淑自顾自斟了杯薄酒,“云姑娘且把你妹妹和杜家的事说来与我听听。”
啪——
苏玉淑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林长亭,骂人的肮脏话几乎脱口而出——
“哦,你手没好,不能喝酒。”
“林长亭,你个杀千——”
“绿萝会骂你。”
“你这个狗东——”
“石竹也会。”
苏玉淑只觉得气短:“行,行。我算你厉害。别理他,云姑娘你说你的就是了。”
“是……苏小姐。”云姑娘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然是厉害的,“我本原是桐城县县令的女儿……家父因事获罪,我和妹妹也没入教坊流落至此。我本名宁朝云,妹妹宁朝霞,我们姐妹二人因擅长筝和月琴,虽然入了奴籍,但在这里做了花魁娘子,一直相依为命倒也衣食不缺。可一月前……他杜家竟然看上了我妹妹,要她去做小妾!要是个好去处我自然也希望妹妹能好,只是听说那杜家妾室无数,是个不拿人当人的地方,甚至还不如这烟花风月之地!我就这一个妹妹,我怎么肯!”
云姑娘越说越激动,她取下手帕,擦了擦哭得红肿的眼睛:“我这几年攒下不少,想先为我妹妹赎了身,这样就算杜家要买也是不能够了。谁知道他家竟然直接把人抢了去,就关在这青莲院里,只等时间一到就送到杜家。他们连看都不让我看上一眼,妈妈收了杜家的钱,把我看得严严的,几乎每天都要见客,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是想让我把你妹妹救出来吗?”苏玉淑翘着二郎腿,手肘撑在膝盖还用手指不住地点着下巴,一副帅气小哥的模样。
云姑娘摇了摇头。
苏玉淑这就有些不懂了:“那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云儿不敢妄想大人们能就这么把我妹妹救出生天,只盼云儿能替妹妹受苦,我自然是愿意替她的。我这些年有一些积蓄,可以交给大人们,大人们若是愿意帮我妹妹赎身,想来青莲院和杜家也不会撕破脸,到时候我去替妹妹嫁了就是。”
房间里一下冷了下来。苏玉淑这才就着烛火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位姑娘。她哭得双眼红得和家养的小兔子似的,弯弯的柳叶眉即是紧蹙也是那么好看,一张脸生得又美丽又脱尘,可以想来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该是多么幸福风光地过活一辈子。
这样娇弱的女子居然要替妹妹嫁到杜家去做小妾,这都什么狗屁世道。
还没等苏玉淑说话,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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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对着苏玉淑行了大礼,将头用力地叩在地面之上:
“苏小姐,宁朝云无以为报,如果今生侥幸留得性命,必然十倍百倍偿还。如果我死了……妹妹也会偿还小姐恩情,多少银钱都定当如数奉还!”
“银钱……哈哈哈哈……”
三人皆被苏玉淑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到了,只见她笑得灿烂,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林长亭内心冷笑,这苏玉淑表面上装得大义凛然侠女一般,其实内里比他还要恶劣。如此情形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果然是无奸不商,这商贾之家出不了什么好东西。
“我说,你妹妹还有几天嫁到杜家?”苏玉淑好不容易收了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林长亭平日并不多见的算计与精明,“我笑的是,居然有人在我面前提还钱。”
云姑娘有些一头雾水:“具体的时间我也不知,大约还有十日。听说那杜家最近有些别的事,还顾不上这边。”
“十日?那可是够够的了。要我说,何苦这么麻烦给你妹妹赎身。”她的语气一顿,昏暗幽微的烛火之下她的神情看上去居然有些像林长亭,“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无需操心。”
两日过去了,云姑娘一丁点儿消息也没有收到。
她也是急病乱投医,居然会求到一个姑娘身上去……若是她当日是夸下海口,自己和霞儿又该怎么办呢?可如今除了等待,她别无他法。云姑娘烦闷地取出筝来,这青天白日的想来也无人打扰,不如弹上一曲。如果妹妹听见了,对她来说也是个安慰。
“云儿!”
她还没带好指甲,门便被妈妈推了开来:“你还在这儿弹琴做什么呀!赶紧梳妆打扮,一会儿要出去了!”
“出去?”云姑娘一头雾水,“去哪儿啊?”
“哟,你还不知道呢!”这虔婆朝外面招招手,几个丫鬟一股脑地捧着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就进了屋,“苏家,咱们师城首富的苏家!他们家老爷要设宴接风洗尘,花了重金请你和你霞儿去呢!这还差使他们王掌柜的专门送来的一水儿的好东西,你们可得好好装扮!”
“苏家……霞儿?霞儿也去?”云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能见到霞儿了?”
“你这孩子,不要声张。”妈妈左右看了两眼才柔声说道,“苏家指名要你们两个到场,我特去问了上面的人,说是不好驳了苏老爷的面子。而且你们姐妹两个……唉……也是造孽。你记着,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事别问,你只见了你妹妹安心了就是。人各有命,她能被杜老爷看上是她的福气,如果你非要找死,就算是老婆子我也护不了你的。”
现下她才终于明白苏玉淑那句“做好自己的事”的意思。
泪水一下子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只是这一次是喜悦和高兴。云姑娘连连点头应了下来:“是,是……妈妈,我妹妹现在何处啊?”
虔婆无奈一笑,帮她擦去眼泪:“傻孩子。霞儿在另一间梳妆打扮呢,你动作快些,两人还能说上会儿话。”
在整个东梁,好的乐师都是受人尊敬追捧的,哪怕是深陷青楼的乐妓也怠慢不得。像她们这样美貌美名在外的,有高门大户请去赴宴弹奏是常有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苏小姐居然是师城首富之女,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耐,连杜老爷扣下的人都能先要了去。
几个丫鬟手中紧赶慢赶,终于是最快的速度帮她梳妆打扮好。
“云姑娘,好了。我帮您拿着琴,您快些去楼下吧。”
她感激地对丫鬟点点头,提起裙摆向下跑去。她从未觉得自己身体如此轻盈过,这灰沉沉的日子终于有了盼头,这一场宴会如同一束阳光一般刺破了雾霭,让她又能见到这久不曾见的光亮。
在正厅门口一群人黑压压的簇拥下,一名身材纤弱的少女的背影映入眼帘。她怀抱着一把月琴,身形单薄的几乎撑不起衣服,云姑娘只隔着人群遥遥一见,便知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
“霞儿!”
“姐姐!”
二人双眼含泪,默默无语。
17. 第十七章
苏府虽是只在自家宅院之中设一场接风宴,可是排场一丁点儿都不输给杜家的师城夏宴。厅堂之上高朋满座,师城说得上号的商贾几乎悉数到场,苏家几大商号的掌柜的也列位两旁,那安字号的刘掌柜坐在首席,坐在第二位的是主营石料和瓷器满字号的齐掌柜,第三位的是主营茶叶和药材生意的同字号的李掌柜,坐在最末尾的自然是年龄最小的盈字号的王山王掌柜。
只是杜家老爷今日却并未到场。
苏玉淑坐在母亲身旁,端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看着这生意场上的觥筹交错尔虞我诈。几个掌柜的互相说着进来的生意,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满腹经纶,有的胸有成竹,石竹端着酒壶就这么默默站在他们身后,时不时上前伺候一下饭菜。
“妹妹,你别吃太多了。”
苏玉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苏玉淑一见他就没好气:
“怎么,这你也要管?”
“不是呀妹妹。”苏玉鸿笑眯眯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你拿着,别让爹看见。”
苏玉淑狐疑地接过来:“这什么啊?”
“你等下就知道了,我先和爹去招呼一下客人,你乖乖的。”苏玉鸿说着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还稍稍揉了一把,和小时候一样。她不耐烦地拍了他的手,苏玉鸿也不生气,指了指油纸包就端着酒杯走向一旁。
苏老爷见他过来,热情地将他推向自己身前:“这是犬子苏玉鸿,大家们都见过的。以后玉鸿可是要接我的班掌管苏家的,到时候生意上还得指望老伙计们多帮衬帮衬,指点指点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啊!哈哈哈哈哈!”
“哎哟,苏兄您这哪里的话!都知道虎父无犬子,你把苏家经营得这么好,玉鸿能差到哪里去哟!”
“就是就是,正所谓上阵父子兵,你现在就应该让玉鸿出来多历练历练,也替你多分担分担才是!”
“哎呀老苏呀,你是不是怕咱们家玉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年纪越来越大,心眼儿怎么还小上了!哈哈哈哈!”
苏玉鸿连忙端起酒杯:“几位叔伯哪里的话!玉鸿资质平平,哪里就赶得上父亲了。我还年轻不经事,苏家还得是父亲擎天护着才是,我算什么呀!”
“你们瞧瞧这孩子,哎呀多懂事,跟你们说呀我家那小子整天的拈花惹草花天酒地,要是能有玉鸿一半的踏实稳重我也就放心咯……”
这边的相互奉承和时不时的大笑声只让苏玉淑觉得烦躁。
凭什么。
她就不是苏家的吗?苏家几个字号她难道就没有帮衬过吗?苏家的盐场都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连个屁都不知道,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真真是好笑。
“玉淑。玉淑?”
“啊?娘,怎么了?”
苏母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娘知道你有宏图大略,比你哥哥强。只是今日你父亲跑商回来设宴,你万万不能阴沉着脸砸了你爹的面子才是。别人会说你不懂事,你要知道,他们男子天地广阔,即便做错了什么,日后也能力挽狂澜东山再起。可我们女人不一样,一步错,步步错。娘也不想你活的小心翼翼的,只是今日这么多人,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不知道背后会把你编排成什么样。你需得记着,有锋芒而不露,胸有城府,不见圭角才是做人的上上之策。”
“知道了娘。”苏玉淑强行扯起一个笑脸,“我总是学不会您这样面不改色,我有什么都写在脸上。”
“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苏母握了握她的手,“娘也希望你以后能嫁个好人,最好是能惯着你的脾气的,若是不用小心经营就能平安一生自然是最好的。”
“好了好了娘,怎么又扯到嫁人上去了,吃饭吃饭。”
苏玉淑最不乐意听这个,她撒娇地晃了晃母亲的胳膊,伸手从她的桌案上偷了颗葡萄,惹得苏母点了点她的脑门,一副宠溺的样子。
“在场诸位!”
苏老爷一声洪亮的嗓门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在座的都是亲朋好友,今日能前来赴宴,我苏高朋自是不胜感激!今后苏家还要仰仗各位,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商场之上必定无往不胜!大家今日还请尽兴!请饮尽此杯!”
说着他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大家也纷纷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敬苏老爷。苏玉淑也跟着站起身来,只不过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的并不是酒水,而是闻起来苦苦的一杯液体。
“你爹听说你受伤,不许你喝酒,这才让后厨换了补药来。别驳你爹的面子,快喝了吧。”
苏玉淑扁了扁嘴,她从小到大最怕喝苦药,可是眼下宴席上所有人都端着杯子,她自然不能蒙混过关。她看着杯子里黑了吧唧的水,皱紧了眉头,一咬牙一闭眼——
哇,真难喝。
这药苦得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她皱吧着一张小脸抬起头来,正对上哥哥给她使眼色。苏玉淑这才想起那个油纸包,她三下五除二打开——
一包蜜饯。
是她从小最爱吃的糖渍梅子。
苏玉淑心下一愣,不知是苦出来的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她居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了泪。她慌张擦了擦脸,连忙往嘴里连着丢了两块梅子,酸甜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盖过了那股苦得发涩的味道。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起来了小时候,她总是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不管是摔了跤还是惹了祸,只要哭一哭,苏玉鸿就会抱着她轻声细语地哄着,蜜饯果子供着。
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只顾自己往前跑而不回头看一看哥哥了呢。
“今日高兴,大家也不必拘礼!今天难得请到咱们师城最厉害的乐师,云姑娘和霞姑娘,请她们二人上来为大家奏上一曲吧!”
苏玉淑飘远的思绪旋即被打断,她自然是不能错过自己一手促成的这一手好戏。
云霞二位姑娘在众人或期盼或好奇的目光之中登了场。云姑娘今日打扮得雍容华贵,一身明艳茶花红丝质长裙,外搭一件汉白玉色广袖纱衣,她的头发规规整整地梳成朝天髻的式样,一颗硕大光辉的圆珠点缀期间,更显人妩媚。而霞姑娘则是清丽脱俗,她内里一件荷花白的绸缎长裙,外面则是一件海天蓝的料子,她发髻同样是一丝不苟,两人虽是姐妹,可各有各的美,站在一起更是熠熠生辉。
云姑娘望向端坐一旁的苏玉淑,眼神之中满是感激。她和妹妹一起向众人行了礼,两人在正对厅堂的外院之中坐好,一个轻抚筝弦,一个怀抱月琴,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眸一抬一垂之间满是默契。霞姑娘手腕先行,月琴旋即发出轻妙动人之声,云姑娘即刻跟上,她的筝更是大气悠远,两人的演奏以筝为主月琴为辅,音节高昂快奏时筝声声声入耳,低声缓慢时琴声绕梁不绝,在场所有人人无一不被二人出色的技巧折服,心情随着节拍起起伏伏,甘做这古乐的奴隶。
“一曲《云中君》已毕,祝苏老爷也能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直到云姑娘起身谢礼,众人才恍然醒来一般发觉一曲终绝。堂下顿时响起喝彩声和掌声,就连苏玉淑也被二人的演奏深深打动。她此刻才从内心发觉,自己向云霞二位姑娘伸出援助之手的行为是多么正确,不是基于家业的考量,更不是对杜家的算计,而是为这二人身陷囹圄却依旧精进的技艺和不甘堕落的心境所折服。
“两位姑娘真是好技法!”苏老爷不住口地夸赞着,平日里玉淑这丫头和自己不甚亲密,可偶尔出个主意倒是不错的。今日把这两位姑娘请来着实是为他苏家增光不少,在整个师城里,能请得动她们的也没有几家。如今看来,就算再花上一倍的银钱也是值得的。
“王掌柜!”苏老爷向王山招了招手,“以后咱们盈字号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只管给两位姑娘送上,只盼着两位还能再来上一曲,也算是为寒舍增光添彩了!”
云姑娘规规矩矩行礼:“苏老爷您言重了,小女子人微言轻,苏老爷若想再听上一曲只要吩咐便是。”
“那就有劳二位姑娘了。”
两人又奏上数曲,直到众人酒酣意醉之时方才停下。苏玉淑听完了曲子,也向母亲行了礼:
“娘,女儿有些累了……”
“去吧。绿萝你好好照顾小姐,换药可是马虎不得,女孩子身上留下疤痕得多难看。还有,你让石竹去小厨房取些百合薏仁糕,这两天我看着他们新做出来的,晚上玉淑饿了怕是要吃的。”
“是,夫人,奴婢都记下了。”
绿萝扶着假装娇弱的苏玉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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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喧喧闹闹的地方,这一路上清风拂面,倒是清爽了不少。苏玉淑的心情也随之大好,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蹦跳起来,腰间的禁步甩得是叮当作响。
“小姐,你怎么这么高兴呀?”
“大事将成,自然是高兴的。”苏玉淑学着母亲的样子点了点她的脑门,“棋盘已经摆好了,就看棋子儿的了。今天的事且完不了呢,你等着瞧吧。”
苏玉淑躲得清净,可云姑娘这边就不同了。她们姐妹二人被众人簇拥在庭院中心,有的请教乐器的技法,有的求着二人赴宴演奏,有的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总之是男男女女七嘴八舌的围得个水泄不通。
“霞姑娘,不知您这轮指技法是如何做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呀?”
“您过奖了,只需要多加练习即可。”
提问的是薛员外家的公子,他一脸色眯眯地凑到更好欺负一点儿的霞姑娘身边,竟握起了她的手:
“哎呀这小手,若是时日久了弹出厚厚的老茧可就难看了,不如到我府上……我一定好好疼疼你呀!”
霞姑娘慌忙地抽了手,她怯生生地躲到了姐姐身后,一张脸就算在夜幕里也能看出红来。云姑娘将她挡住,她一下子沉下脸来,语气也重了几分:
“薛少爷,还请您自重。这里不是青莲院,是苏老爷的宴席,还望您谨言慎行。”
“哟,你还知道你们是青莲院出来的呢!”薛少爷的脸在众人的啧啧声中青一阵白一阵,他索性指着两人的鼻子痛骂道,“两个小娼妓,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别人摸得本少爷就摸不得?不知道爬了几次男人的床了,在这儿演什么闺阁女,真是不要脸,摸了你们都是脏了本少爷的手!”
他这副嘴脸看得云姑娘心里连连作呕。且不说她们姐妹二人是被迫入了这一行,正常人谁会把别人的痛处放在嘴上讲?更何况这是在苏家,他一个外人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大放厥词如此粗鄙不堪!云姑娘还在为苏家的脸面担心,可霞姑娘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生来就是个软性子,跟随姐姐颠沛流离却也被保护得很好,她只是靠月琴卖艺维生还从未被男人碰过。想来也是这个原因,那杜家才没有选中更美貌但是流落风尘的姐姐,而是她这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少爷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她更是又羞又气,只觉得人们看她的视线如同利刃一般切割着她的肌肤,是如此的剥皮削骨。
“你的手不要可以剁了。”
一道冷冷的女声传来,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一个侍女缓步走来,她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只一个眼神便让那薛少爷心声寒意。她向众人行了礼,径直走到霞姑娘面前冷冷道:
“霞儿姑娘,按照杜老爷的吩咐,我得带您回去准备下一场宴席了。还请您和我走吧。”
霞姑娘拉住姐姐的衣角,面露难色:“姐姐……我……”
“哎哎哎,我跟俩姑娘话还没说完呢!你们杜家好大的排场,也敢从苏家的宴席上拉人?”
侍女瞥了他一眼,声音宛若寒霜:“这位少爷,我杜家有一份好礼相送,还请您和我这边来。”
薛少爷满腹狐疑,他平日里除了在杜家的赌场里赌上几次,倒是和他家没什么交情。不过这小奴婢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在众人面前不去。他索性跟在侍女的后面,随她到了一处背静地才大咧咧地开口:
“什么礼物啊?”
“就是这能让您终生难忘的大礼。”
约莫只有一壶茶的时间,这侍女又回到了众人面前。她再度行了礼,声音却比之前轻快了些:“薛少爷说要去杜家谢礼,先离开了。霞姑娘,请速速随我去吧,杜老爷那里可是一刻都耽搁不得呢。”
霞姑娘擦了擦眼角的泪,她刚刚从一场凌辱中缓过心神,却又要投入另一场更大的悲剧之中。可她不能不去,她不能把她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拖下水,让她本就痛苦的生活再雪上加霜。她下定了决心拜别了姐姐,抱起自己的月琴转身对着这位陌生的侍女说道:
“走吧。”
她刚走出一步,身子忽然一顿。霞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扯住的袖子,她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云姑娘的表情是那样坚定又勇敢——
“我和你一起去。”
18. 第十八章
“你们杜家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有几个钱了不起吗!我们青莲院也不是好欺负的!怎么,你们说把人弄走就弄走了,现在说家里没有,鬼信!告诉你们,要是今天不把云姑娘霞姑娘给我交出来,老娘我还就不走了!”
青莲院的几个虔婆带着一众小厮堵在杜家正门口,吵吵嚷嚷的不肯罢休。自打那天杜家的一个下人把二人从苏家的宴席上叫走,她们已经三天没见到人了。这青莲院一下子没了两个头牌生意是一落千丈,这认谁都是不肯的。况且那杜家只付了霞姑娘一人的定钱,这云姑娘他们又没看上,哪有还能一并抢去的道理!
“说了多少次了,她们真的不在我们杜家!你们,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就报官了!”
杜家的小厮们死死关着大门,手里还拿着长长的棍子,虽没有什么底气却也比比划划地唬人。
“报官!报官!你让他报!”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声音,正是那天被叫走的薛少爷,“我要报官!我要告你们杜家!你们欺人太甚!你们,你们居然为了一个姘头就打死我?这师城也不是你杜家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报官!报啊!”
那天直到苏家送客之时,薛员外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不知去向。苏家上下帮着一顿好找,最后才在僻静院子里的一处假山后面发现了他,那时薛少爷的一只手已被从手腕折断,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则根根拧反了一圈,他的脸也被揍得不成样子,整个人昏倒在地上和一团烂肉一样。苏老爷被这一幕吓得不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宴席上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几人叫了宾客打听之后,苏、薛二位老人才得知是那杜家的人动的手,竟都气得胸口发闷,倒在一病不起。
围在杜家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都没想到这杜家虽然素来铺张奢靡,倒还敢这样跋扈,居然敢直接抢人,把员外的儿子打成这个样子。杜家小厮眼看着群情激奋实在招架不住,便偷偷派了人去请杜老爷看看他有何办法。
“我能有什么法子!”杜老爷看着来报的小厮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去去去,别烦我,要钱就给钱要人我又拿不出来,要是软的不吃就来硬的,把马三那群人找来,都打一顿就是了!滚!”
杜老爷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见到人呢就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这青莲院的小娘们儿也真是晦气。他心中烦闷,平日里伺候在一旁的杜蕊华也不在身边,他索性抽起了烟袋子,关了门去眼不见心不烦。
可杜蕊琴这边就没那么舒坦了。她的母亲听说这件事后急火攻心,差点一口气就没上来,眼下也不能再叨扰她老人家。整个杜家上下现在只能靠她撑着,可她对于这件事是一概不知,什么女人,什么薛家,她听都没听说过。杜蕊琴气得团团转,她不住地搅着手中的帕子,双眼急得通红——
这是把杜家架在火上烤啊。
可她家的顶梁柱现在到底在干嘛呢?
杜蕊琴现下没心思想这些,她也懒得想。这男人一贯是靠不住的,非但对家里生意帮不上一点儿忙还惹下这般祸事。如今母亲病倒,能把杜家从众人的唾沫星子里救出来的只有她自己。
“祥云。”
“大小姐,奴婢在。”
杜蕊琴揉了揉眉头:“你去拿上两百两银票,一百两给青莲院,一百两给薛家。告诉她们暂且宽宥几天,就说给我们几天时间来查验真相,若真是杜家的人做下的事我们一并认赔,绝不推诿。”
“叫门房备车,我要去趟苏家。”
杜家那边乱得和一锅粥一样,苏玉淑这边倒是乐得自在。她半靠在床榻上,一边晃悠着腿一边看着书,嘴里还吃着苏玉鸿送来的新鲜杨梅。云姑娘和霞姑娘正坐在一旁,手里做着针线活,和绿萝石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什么,这一屋子美玉香软,她苏玉淑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真是好不快活。
“朝云姑娘,我的安排你可满意?”苏玉淑囫囵吐着核儿,倒好像真是流连勾栏瓦舍的公子哥似的做派。
“苏小姐,云儿自然是感激您的。这几天多亏了您,我和霞儿才能有容身之地。”
苏玉淑直起身子把书一拍:“你在我家,就叫宁朝云,宁朝霞。这里没什么云儿霞儿的,再这么自轻自贱我就给你扔回去。”
宁朝霞赶忙赔罪:“苏小姐,我姐姐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
绿萝整理着手中丝线,满面笑容:“我家小姐呀,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既然好不容易出了虎狼窝,可就要与以前一刀两断了,我家小姐是提醒你们呢。”
宁朝云放下手中的活计深深一拜:“朝云感激苏小姐大恩大德!朝云无以为报,想来苏小姐自是看不上银钱这等俗物……不知要如何报答苏小姐恩情呢?”
“诶,你急什么。这事怕是没完呢。你二人现在还记在青莲院名下,想要出城怕是难。而且杜家那边怕是也不能善罢甘休,待事情彻底解决再说这些虚的不迟。”
“大小姐,院门来报,杜家大小姐求见。”
“你们瞧,我就说吧。”苏玉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石竹你陪我去,你和他们说让杜小姐在流云亭等我,我马上到。”
宁朝云一脸担忧:“苏小姐,会不会……”
“无妨。她不会为难我,和买你妹妹的人大抵也不是一伙的。绿萝就在这里陪你们,放心。更何况……”
“什么?”
苏玉淑偏过头去看了看房间里新隔断出来的一个空间,即使隔着屏风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笑了笑:“没什么。有她在,你们放心便是。”
苏家杜家已做了战场,林长亭那边自然是没有闲着。
他拿到卜微先生的消息后,当即派了身边所有的探子出去。除了鸩被苏玉淑要走留在身边,剩下的人倾巢出动只为找寻那蛇形巨石。正如卜微先生所说,在师城以东二十里的西坡山脚下他们找到了这处标志,可再向四周探寻却并未找到类似车辙马蹄一类的痕迹。
不得已下,林长亭只能本人亲去探寻,他本是不放心苏玉淑一个人应付师城里的事的,可他的脑海里却时不时地回想起府宴结束那晚苏玉淑的模样——
那晚她就这么站在院子里那棵熟悉的树下等着他。
二人虽然从青莲院离开后便有些龃龉,可鉴于共同的敌人和利益,他们还是选择了联手。苏玉淑早已和他商量好,由苏家出面将云霞二人先从青莲院骗出来,再由鸩装作杜家侍女从众人面前将她们带走。这样一来可以解了眼下霞姑娘的燃眉之急,又可以将那杜家兴风作浪之人揪出来顺便拉拢杜家大小姐,说不准还能诈出与盐场的关系,可谓是一石三鸟之计。
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鸩还顺带手解决了一个登徒子。虽然在他们的计划之外,但也加强了众人对杜家的印象。苏玉淑早早地回到自己的院子撇清了关系,直到林长亭到场她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事情进展得如何?”苏玉淑明知故问道。
自打那一夜两人不欢而散,她就对这个笑面虎没什么好气。虽然她帮助二位姑娘的动机也并非十分纯粹,可相比起林长亭这样冷血的人她还是强太多了。
林长亭自始至终也未曾解释过半句,他只是从背后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手里,微微笑着:
“如你所料。两位姑娘已经被鸩带走,一会儿便会从你院子的侧门进来。”
“那就好。接下来安生几天,后面怕是还有的忙呢。”苏玉淑有些犹豫地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你回去再打开吧。”
苏玉淑没当回事儿地往桌子上一放:“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林长亭瞥了一眼孤零零地被丢在一旁的油纸包,苦笑一下:“我的人已经去查了盐场那一路线索,想来马上便有消息。”
“那很好。”
“是。”
两人默默无言,只有晚风裹挟着远处的喧闹萦绕在周围。如果说苏玉淑之前还对林长亭有那么一些期许和欣赏,她现在就是对这个男人只有单纯的利用。她一直以为林长亭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虽然嘴上说着要送女囚,可转眼就拍派了鸩将那肮脏之地一窝端了。所以尽管被伤到了手她心中也并未真正怨恨,一点皮外伤换两个人两心相交倒是不亏。可就在她隐隐含了些心思的时候,他居然对朝云姑娘如此冷血嘲讽,那副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嘴脸真是和那些贪官污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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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两样。
自己原不该对这些人有什么幻想的。
苏玉淑甩了甩衣袖:“林大人,若是您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回去休息了。”
“你等等。”
林长亭叫住了她:“我有话对你说。”
“林大人有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小女子一定照办。”
“那日我并非是故意不管。”他无视了苏玉淑话里的阴阳怪气,一双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认真,“你要知道我来到师城是为了什么。你苏家出来的私盐已经不只是在这片地方,就连远在京城的我都被派了过来,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吗?苏玉淑你就这么鼠目寸光,这么蠢吗!”
林长亭少有的动了气,他看了看面前有些震惊的少女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师城的水远比你想得更深?你以为这盐是能运就运的出去的?我初来到此地就接连遭遇刺杀,是叶英他们拼死保护之下才没有让他们得手,若是只是你们几家商贾的小打小闹,那私盐能贩得出去?你就没有想过上面的那把伞到底是握在谁的手里吗!苏玉淑!”
苏玉淑哑然。
林长亭说的对,这些她从未想过。她知道这里的官官相护,她知道这里的头目尸位素餐,但是她没想过,林长亭堂堂一个御史到这里还会被人暗算到这等地步。
她们苏家究竟是卷入了一个多么大的漩涡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局?
“林大人,我……”
“你不知道那云姑娘是好是坏,是否真心相求,你居然就敢应了下来。你只看到权衡苏家杜家,你却没看到这背后可能搅浑的水。若她是个奸细,你要如何防着?若她是个刺客,你希望躺在这里的是你还是我?”
“我……要死的话就死我好了。”
“你话说得轻巧。”林长亭定了定心神,他放开了暗自握住的拳头,轻轻抬起苏玉淑的手看了看伤口,“你要知道,死人是不能为自己辩驳的。如果你死了,你说苏家会不会大动干戈?到时候一场腥风血雨,你以为你家这点事还是我能按得下来吗?到时候所有的祸事都会被扣在苏家头上,难道一家子黄泉地府相见你就当真高兴了吗!还有,若是真的要死,自然也是我死。”
“我不要……”
“傻丫头,这是你要不要的事儿吗?我的身份……死了一了百了,这群人又怎么会看着给他们找麻烦的人活在世上呢。”
林长亭的忽然间气儿就消了,他放下苏玉淑的手:“伤口恢复得不错。”
苏玉淑看着雪白的纱布,突然有些想哭。
他说的这些话,她从未想过。她一直自诩胸怀大志深谋远虑,可如今局势之下居然抛下最重要的事情不做而是选择了一时意气,把林长亭和全家都置于火架之上,实在是愚蠢至极。
“对不起。”
林长亭叹了口气:“她们两个人,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好在确实是说了实话,她们父亲的罪也实在是莫须有。她们的确是可怜人,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要说。我一定要说。”苏玉淑倔强的样子和之前真是别无二致,“这次是我错了。我考虑不周,是我一意孤行了。”
“既然是我到了师城,又是我选择了你做我的战友,我希望你以后能信任我。你我都是执剑人,自然是生死相依同进退。如此,你还要叫我林大人吗?”林长亭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夜深了,外面冷。回去吧。”
他笑了笑,抬了抬下巴示意苏玉淑拿走那被丢在一旁的油纸包。苏玉淑转头去看,再回过身来人已经不见了。她捏起麻线,缓缓打开了那包沉甸甸的东西——
几瓶金疮药。还有……满满一包的糖渍梅子。
“林长亭……”
苏玉淑把这些东西抱进怀里,轻轻笑了。
“林大人,我一定会成为你手里那把最锋利的剑。”
“少爷,您在想什么?”叶荣见他在马上愣神良久,忍不住开口打断。
林长亭回过神来,朝叶荣洒脱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想,我要做一面什么样的盾,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一队人快马而去,扬起一路尘沙。
19. 第十九章
“少爷,我们带队在这里细细搜查过,可是并未见到有商队或者车马痕迹,还请少爷恕罪。”
“他们既然有这个狗胆,想来是周密的。无妨,带我看看。”
林长亭并未多说些什么,他一下马就看到了胡子拉碴的正一,眼睛都熬得通红。一队人大夏天的就这么扎在山里,这边谷地又干又热也是辛苦得很。
“少爷您看,这便是那道士所说的石头。”
林长亭绕着这块嶙峋的巨石看了看,果然盘桓如巨蟒一般,横卧在山间十分显眼。可这石头虽然形状别致,却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少爷您看这边。”正一在前引路,几人穿过不算茂盛的林间,一片白花花的空地赫然出现,足足有几亩地那么大,“这里的泥土又咸又硬,想来是堆过盐的。”
林长亭蹲下身子查看,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地面,的确硬得有些蹊跷。这里的几亩地上面全部结了一层白花花的沫子,虽然经过几天雨水冲刷这些沫子混着泥土沙尘又颜色发黄,没有盐粒那般细腻雪白,可还是不难看出堆盐的痕迹。
可是这么大一批盐,要怎么才能运出这个山谷呢?虽然他们人手不多,可要师城大大小小的车行马队他们都走访留意过,并没有能运送这样大批量的盐的能人,几处要紧的往京城和北方去的要道也留了探子,怎么还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把盐运走呢?
林长亭绕着这片地的周围看了看,他忽然拔出刀来狠狠地插进土里。坚硬的触感丝毫不输给石头,他虽未用尽全力,可以林长亭的功夫来说,这一刀只插进去几寸是不可能的。这里的土壤已经板结得十分结实,想来必定是经年累月的铺在上面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盐会下渗的这样厉害吗?
他心中不解,当即喊了几个人:“把这里给我挖开,能挖多深挖多深。”
“是,少爷。”
几个人取了铁锨等工具,对着林长亭匕首插下去的位置就挖了起来。尽管师城气候湿润,可是这山谷里不知怎的,干的很。就算是下了几天的雨,可地上还是又干又硬十分难挖。几个男人喘着粗气足足挖了有一刻钟,也才挖下去不到两尺深,而且下面的土和上面没什么两样,也是凝着一层白花花的土沫和盐沫,有的还皲裂成龟纹状,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奇怪……按理说这么旱的地方,盐水是不会渗得这样厉害的。”正一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几天没洗澡的他头发已是油得很。他大咧咧地往自己的屁股上抹了一把,自顾自道:
“这地方也是奇怪,说没有痕迹吧,谁都知道在这里放过盐。可是又没有人又没有印子的,难不成是从天上飞走的不成。”
“除了这片盐地,这附近还有什么奇怪的吗?”林长亭翻身上马,示意其他人也跟上。他要绕着这片谷地好好看一看,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这关窍的所在。
“回少爷,我们别的倒是每太看出来,这周遭的石壁坚硬陡峭,难以留下痕迹。想来这普通的盐贩子也没有那么好的功夫能从石头上飞檐走壁吧。”
林长亭瞥了正一一眼:“你还觉得我们面对的是普通的盐贩子吗?”
他的语气冷冷的,竟然在如此干热的环境下把正一听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识相地拍马上前带路,在这片谷地的两边,尤其是东侧是一处靠海的山地,虽说不是太高但也足以抵挡海风的侵袭。林长亭抬着头仔细看着,这一片的石头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并没有什么特殊,无非就是一些乱石和一些纹路,和别的地方见到的山根本没区别。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还真和正一说的一样,是从天上飞走的不成?
日光逐渐毒辣起来,可一行人还是一无所获。林长亭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就算他们是铁打的人在这样的暴晒下也是难捱的。他挥了挥手,让他们去阴凉地儿休息一会儿,自己则翻身下马,爬上那乱石山上四下看看。
这山倒是秃得很,岩壁光滑陡峭,不像他曾经去过的山还有着绿植生机。这里只有一片光秃秃的竹子生的顽强,从石头缝里斜歪歪地支棱出来,长得倒是粗壮的很。兴许是有人来此伐过竹子,其中有几棵只剩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林长亭捡起来几根断竹仔细打量,这些竹子的切口十分光滑,可不像平常人家砍伐的痕迹。竹子的一段切成楔形,有的还粘着些泥土,这些泥土干巴松散,和谷底的土是同一种;而竹子的另一端却被削成了平滑的圆弧形状,看起来如同劈成两半的碗,这种切口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就砍得出来的。
这竹子不对劲。
林长亭前后看了看,这里这样形状的竹子足足有个十来根,它们长短不一地横在石头缝儿里,乍一看上去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他招了招手,手下们即刻赶到将这些竹子搬回到地上,仔细研究起来。
“这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叶英拎起一根仔细查看,“少爷,我见过老家的竹篾匠砍竹子,这一看就是精心削的,而且这竹子的边儿看上去又黄又黑,应该是用过一段时间了。”
“正一,你在看什么?”
“少爷,您看这个。”正一把两根竹子在地上摆好,“左边这根比较短,中间没有洞,两端都是平的。右边这根一边儿是圆弧的比较长,您看这边有两个孔洞。”
其他人见状纷纷扒拉起其他的竹子将它们分成两部分,果然如正一所说,圆弧形状的带孔,平滑的和普通的竹节无异。
“这是做什么用的呢……”几人反复研究着,可是依旧没什么头绪。林长亭折了几根树杈大概放着竹子的样子做了个缩小版,无论如何在这里也耽误不起时间,与其大家干瞪眼还不如回去找个靠谱的工匠问问。
“你们这一队人先回去,换一波人来务必把这里给我盯死。”
林长亭在这里也耽搁了大半日,眼见着晌午后的太阳更毒辣了起来。眼下烦心于未解之谜之余,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的那个小丫头片子。还好这件事她还不知道,不然一定又要吵着跟来,这么热的天儿,只怕是手上的伤口碰了灰尘汗水要化脓了。
可苏玉淑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乐得自在。
杜蕊琴来到家里兴师问罪,真是好大的阵仗。她在来的路上便向下人打听了事情的全貌,大概就已经猜到这背后定然是苏家在捣鬼,不过苏老爷素日里与他家并无干戈,想来也只能是苏玉淑这丫头想的办法。她下了马车从正门一路怒冲冲地往里闯,甚至半路上还惊动了苏家少爷,杜蕊琴也只是横眉冷对地对他草草行礼就急着去见苏玉淑。
“你到底什么意思!”见到人的那一刻,她的怒气犹如喷发的火焰似的一股脑地往脑袋顶上冲,“我拿出十足的诚意来对你,你就这么害我杜家!”
苏玉淑倒是不急不躁:“蕊琴姐姐,你先别急,听我说。”
“别叫我姐姐,我可没你这么个妹妹。算计来算计去,把我、把我们杜家都算计进来!真是一副好心肠啊?玉淑妹妹!”
苏玉淑虽然心下觉得委屈,可想起母亲的教导,还是端出一副温和的模样:“姐姐可还记得那日和我说的事?”
杜蕊琴气哄哄地坐下,没有搭理她。
“蕊琴姐姐,你和我说家中基业不保,我苏家眼下和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妹妹就算再蠢也不会做出害你之事。只是你要知道,祸起萧墙之事并不少见,而你杜家难道不是正当此时吗?”
杜蕊琴听到这话,态度略略有了些缓和:“你的意思是?”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妹妹此言何意呢?”
二人坐着的流云亭在苏家宅子里小湖泊的正中心,湖风凉爽风景奇佳。苏玉淑也不打算故作深沉,她只是问了个简单的问题:
“蕊琴姐姐,你就没想过你家的一切并不是杜老爷所为吗?”
杜蕊华的表情有些惊诧:“不可能的,我的人也偷偷地查问过,在外面打点纳妾事宜的是我父亲身边的老妈子,发卖人的是我父亲身边的打手。只是……”
“只是什么?”
杜蕊琴摇摇头:“不怕你笑话,我早已派人盯死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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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将那婆子找了个由头打了一顿关在家里,只是不知为何这人还是照常能送进来,想来是我父亲的手下犯下的事。我一贯是听了母亲的话深居浅出,哪里能周全得到呢。”
“姐姐此言差矣。”苏玉淑握住了她的手,“姐姐自小深受宠爱保护,能下定决心将家里的事告知我一个外人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又怎么能苛责自己手段不够多,查得不够深呢?蕊琴姐姐一向是为家中着想,这一点我都自愧不如。说起来我才是怕姐姐笑话,当初家里说要送我去议亲的时候,我还想着装成男子一跑了之呢!”
听了这话,杜蕊琴才略展眉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妹妹你这次设下这个局,可有什么发现?”
“姐姐不是也早就怀疑过她吗?”
看着苏玉淑深不可测的目光,杜蕊琴突然就在这六月的天里打了个冷颤。
难道真的是她?怎么会是她?
“不可能的。”杜蕊琴坚定地摇摇头,像是说服苏玉淑,更像是努力说服自己,“她自小娇弱,虽然常在父亲面前矫揉造作争宠卖乖,可是这样的事凭她又怎么能插得上手呢?”
“我在把二位姑娘扣下之后细细查问过了,她们说青莲院都是通过一个姓王的虔婆联系,经常会把一些豪强大户看上的女子送到家中做妾。那日青莲院寻不到人,这王虔婆自然是要去杜家要个说法的。我的人一路跟着才发现她从后门进了你家院子,被请到杜蕊华的院子当中吃了茶。”
“然后呢?”
“杜蕊华交不出人来只能派人去查。这人……已经被我抓了。要问些什么,怎么处置,全看姐姐您的心思。”
“这人现在在哪里?”
“在我院子最僻静的柴房里。时不我待,姐姐赶紧和我去吧。”
苏玉鸿在远处看着二人行色匆匆,默默站住了身。他只和杜蕊琴有一面之缘,见她怒气冲冲实在是担心自己妹妹吃了亏。现下两人交谈甚欢,只要无事便好。
“大少爷,这食盒……”他身后的小厮有些为难,“咱们还送吗?”
“不用了,你等下送给绿萝就好,看起来她们还有事情要做。玉淑没事我就放心了,等下你收拾了再去问问王掌柜过几天是否得空,我要亲自去把给母亲和妹妹打的首饰取回来,她们一定高兴。”
苏玉淑引着杜蕊琴一路回了自己的地盘,这样一来两人算是正式做了一边的人了。她让石竹把好了门,连只苍蝇都不许飞进来。杜蕊琴直到走得腿都有些酸了才看到柴房的门,这里看上去十分陈旧,门口的灰尘踩出了新的脚印,在日光下扬阵阵迷蒙。
“蕊琴姐姐,随我进去吧。”
“这……这是?”
里面这个……这个人,或许是人吧。这一坨东西被麻绳五花大绑成奇怪的形状,要是不说这是人,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来。苏玉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没事,我怕他跑了,就绑得丑了些。咱也没干过这种事,绳子自然是越粗越重越好了。”
她走上前去朝着被捆得跟个蚕蛹似的东西踢了两脚:“出声儿!那边儿是脑袋啊?我这外面也看不出来……”
“呜……呜呜呜!”
“哦哦,这边。”苏玉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把这个蚕蛹翻了个边儿,拿着林长亭送她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了起来,“你别动啊,我手底下没准头的,这可是喝过主人的血的魔刀,这要是一个不留神……”
杜蕊琴哑然。她皱着眉头缩着下巴看着苏玉淑,浑身都泛上来一股疼劲儿,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绑着的倒霉蛋。这动刀子带吓唬的,哪里是大家闺秀的所作所为啊,分明是个土匪头头嘛。
“得嘞!”
苏玉淑满意地拍拍手,她终于站起身子来,还顺手从那人嘴里扯下一块抹布:
“姐姐久等了,你看看可认得这人。”
杜蕊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阳光顺着破败的窗棂射进来,刚好映在那人脸上——
“是你?!”
20. 第二十章
“怎么会是你?”杜蕊琴再次不可置信地发问,“你……你不是之前在我母亲身边的?”
苏玉淑满脸疑惑:“姐姐和他很熟?”
“是我母亲娘家带来的人。自从母亲嫁到杜家后,这人手脚便不干净。起先母亲念着他伺候一场的份儿上未曾从重发落,谁知竟然变本加厉起来。前些年他居然打起了母亲嫁妆的注意,偷些金银也就罢了,偏偏是外公送给母亲的那件传家漆器。母亲一生气发落了他,赶到了外面做粗活儿,没想到竟被杜蕊华给弄了去。她还真是一开始就没存好心……”
“大小姐……”躺在地上这人只觉得眼冒金星口舌冒火,自打被抓到这儿来他连一口水都没要到,活生生在这屋子里被关得不知时日。如今看到自家旧主自然是激动的,尽管他浑身还缠满了麻绳,却依旧奋力向杜蕊琴的方向蠕动着,希望她能大发慈悲救自己一条小命。
“水……大小姐……”
杜蕊华嫌弃地往后退了退,苏玉淑从旁边拎起来一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壶,对着这人的嘴就灌了下去。久旱逢甘霖他也顾不得许多,尽管差点被呛得发抖却也绝不撒开。
“喝两口得了,还真当本小姐伺候你呢。”苏玉淑把壶往旁边一扔,瓷片应声炸开又吓得这人一个激灵,“兔崽子,杜大小姐一会儿问你什么你最好老实说,不然……我就用这瓷片一点点片开你的皮,削了你的肉!钝刀子剌人最疼,你可想清楚了。”
杜蕊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这屋子虽破旧,可桌椅却被人擦拭得亮堂堂的。她沉下性子,冷冷地开口:
“我记得你叫福临。”
“是,是,小的是福临。”
“先说说你都为杜蕊华做了些什么吧。”杜蕊华身子端正,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进来,她的轮廓被镶嵌上金色的镀层,犹如审判正义的天神一般。
“小的……小的不曾为五小姐……”
杜蕊琴笑得甜腻:“玉淑妹妹,可否帮姐姐一个忙?”
“当然,为姐姐分忧是我的福气。”
“做姐姐的不擅长武艺,就麻烦妹妹代劳了。先帮我折他三根手指吧。”
嘎——
“啊!!!”
凄厉的惨叫顿时充满了房间,苏玉淑有些不满地揉了揉耳朵:“这才一根,你别叫这么大声,吵到我了。”
“我说!我说!大小姐!”
嘎——
“啊啊啊!!!”
福临的叫声更尖锐了些,可气力却是不如第一下。他浑身抖得和筛子一样,双眼已经被渗出的汗迷上,喉咙里还不住地发出些破碎的哀嚎。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已经被折了个个儿,和那晚薛少爷的伤一模一样。
“别急,还有一根。”苏玉淑的声音温柔得如同三月的小溪,“别怕,我新学的,我撅的很快。”
嘎——
“啊啊!!”
福临的叫声已经变成了混合着哭泣的悲鸣,他的眼泪鼻涕混着口水染湿了地面,刚燃起的一丝侥幸已经被苏玉淑彻底折断。
“蕊琴姐姐说了三根,便是三根。”苏玉淑的眼神里满是嫌恶,“你啊……真脏。”
“我说……我说……”
福临挣扎着抬起头来,从他受刑开始,杜蕊琴就没有再开口。她现在就正当当地坐在他的面前,把阳光遮去一大半,只留下一地阴影给他。
“是五小姐……五小姐给了我钱,让我和青莲院的王婆子牵上线往家里送人……五小姐说了,是老爷让这么做的,她给了我许多银钱,告诉我青莲院也好别的窑子也罢,只要是有好的都给老爷留意着,她过了眼的就弄到家里来给老爷享用……”
“然后呢?”杜蕊琴的手握紧了扶手,她的骨节按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然后这些人就从杜家发卖了?”
“是……也是五小姐,她数年前就打通了这条路子,小的只知道老爷不要了的女人就会交给老爷身边的马二马三两兄弟,再外面的事小的就不知道了……”
福临蜷缩起身体,试图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可牙齿上下碰撞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的胆怯。
杜蕊琴还是有些不信:“她是如何能和外面勾搭上的?”
“大小姐,大小姐这个我真不知道啊!她,她是一年之前才让我做这事的,再之前的事情我实在是不知道啊大小姐!”
“蕊琴姐姐,还要不要再折两根啊?”苏玉淑大咧咧地依着一边的柱子,“我看这小子还有话没吐干净呢。”
“别别别,小的真的没有知道的了!两位小姐,我真的都说了!”福临一双腿乱蹬着可仍旧逃不脱层层的捆绑,活像一只被卸了腿儿的虫子,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吼道:
“大小姐!大小姐我想起来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
“五小姐,五小姐和那马二马三……小的看得不太真切,只是有几次见她们谈笑,那马大还摸了五小姐的手……”
“放肆!”
杜蕊琴“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苏玉淑也吓了一大跳。这种流言要是传出去,做不了人的可不止她杜蕊华一个下贱坯子,整个杜家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福临着急地挺起半个身子:“大小姐我真的没胡说,您可还记得桃花姑娘?”
“桃花姑娘?”
“是,就是日前,日前被打发了的那个小妾!”福临急的直吞口水,“那日是五小姐发了话,要把桃花姑娘卖了。小的……小的曾倾心于她,想着给那田牙婆点儿银子,打点一番少受些苦楚,谁知……谁知刚到地方,就看见五小姐倚在墙角和马大马二说着话,三个人十分熟悉的样子,那马大还趁别人不注意,摸了五小姐的手!而且那马二也,也那样地看五小姐!可是我见五小姐并不生气,我也就不敢再上前,就由得他们将桃花姑娘塞上了车……”
苏玉淑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先走。
这种家宅之中的私密事她总是不方便听的,况且她与杜蕊琴仅仅是合作,杜蕊华是她的妹妹,无论如何都不关她的事。杜蕊琴看到了她的左右为难,她定了定心神,可眉眼之间仍然能看出那份挣扎与痛苦:
“还有没有别的。”
“这次真的没有了,大小姐,真的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您放过我吧……”
杜蕊琴站起身来,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怜悯,她像看垃圾一样看着地上匍匐着的男人,他是这样的卑微与丑陋。
如同一只蝼蚁。
苏玉淑上前扶着她的手,二人重新回到阳光下时只觉得恍若隔世。苏玉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姐姐,其实你刚才可以打发我出去的。”
“无妨。”杜蕊琴的笑看上去有些疲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在今天听到的人是你。”
苏玉淑眼神暗了下来,她突然就有些心疼这个一力支撑的女子,她也不过大自己一岁啊。就算苏家此刻面临大祸,但好歹是一家和睦没什么弯弯绕绕的门路的,这杜家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疯的、卖的、死的……杜蕊琴到底要在这么个地方消磨到哪天才算个头呢?
“蕊琴姐姐。”她思量再三,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去把他杀了。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可。”
“为什么!姐姐,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啊!”
“并非我心软。玉淑妹妹,你比我更通古博今,又怎么会没有读过四书呢。”
苏玉淑的眼睛突然亮了:“你是说……”
“正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就算我再恨她,但杜蕊华能在内在外都掀起风浪来,必然是有她的筹谋的。眼下杀了福临简单,可是只有他安然回去了,杜蕊华才能放松警惕,否则又怎么会露出马脚。”
苏玉淑点点头:“姐姐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哪里是考虑不周,你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更何况……”杜蕊琴语气一顿,“她能打通这条路,未必就不能走别的路。”
“是了,而且就算她在杜家手眼通天,可外面贩卖走私的事她说了可不算。”苏玉淑眼珠一转已是计上心来,“蕊琴姐姐,我们要把她勾出来才是,不放点儿饵料,鱼儿又怎么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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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呢……”
她凑到杜蕊琴的耳边,小声地讲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二人对视一眼,两家的安危此刻皆系于此计之上。杜蕊琴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声音略有些沙哑:
“玉淑妹妹,待此番事情料理了,我定要认你为干妹妹,也难得我们能如此投缘。自古女子生活不易,你我皆是笼中人,只盼有一日能扛起家族,能安定了便是。”
苏玉淑目送她离开,她反复想着杜蕊琴刚才地话,她觉得她说的对,但又不对。活着不易是真,可身在笼中却未必。她苏玉淑今生若有幸能出去看看这大好山河,必定要做那振翅的凤凰,就算是折了翅膀丢了性命也比困在这小小天地强上百倍。
只是在那之前,她和杜蕊琴没什么区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苏家若是出了事她必定不能善终,更不要提满腔热情抱负。苏玉淑回头看了看阴暗的柴房,眼里写满了狠辣——
作恶之人啊。
你也该尝尝反噬的滋味。
“五小姐!麻烦通报五小姐,福临办事回来了!”
“小声些!”开门的嬷嬷一脸嫌弃,“你一个打杂的在这里喊叫,让人家听了去很光彩吗?且在这儿候着,再多嘴我回了小姐不打死你的。”
福临点头哈腰地立在后门处,不多时便被传了进去。杜蕊琴的这件院子极小,不仅和杜蕊琴的没法比,就连那疯了的杜蕊琦的院子都比她的大上许多。后门和正门之间几乎没什么弯弯绕绕,一眼就能望到头似的,在整间宅子的西北角更是少有人来。
“你怎么去的这样久?都两天了才回来。”杜蕊华皱紧了眉头,“你这手是怎么弄的?”
“回五小姐,小的被那青莲院的打手们看管起来了!这手,您看看我这伤,都是他们打的!”
杜蕊华嫌恶地用手绢捂了鼻子:“怎么回事儿?”
福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五小姐,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你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五小姐,您那日派小的去打探,我就偷偷绕到了青莲院里面,哪有像她们说的那样开不下去了,分明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人多得很!我问了一个喝多了的客人,他告诉我那云姑娘和霞姑娘就在青莲院的最顶层接客呢!只不过是我没那么多银子,不能上去一瞧就是了。我又给一个小二塞了点银钱,他偷偷地想带我去瞧,谁知,谁知我俩刚到二楼就被那打手抓住,他们把我关起来一顿毒打,抢了我的钱还把饿着我,我这是偷偷寻了机会自己跑出来的呀小姐,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杜蕊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们怎么知道你是杜家的?而且……你就这么轻易跑出来了?没有人看管?”
福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声音都抖了起来:“五小姐您不知道,那王婆子认得我,就是她做的局叫了人过来给我一顿好打,这手指活生生地让他们折断了三根啊!小姐啊!您瞧瞧,您瞧瞧这帮黑心的下手有多狠……小的能跑出来是因为,是因为……您看这个!”
他从破烂的衣衫里掏出一张纸条,杜蕊华让下人拿到眼前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明晚戌时,请五小姐青莲院一见。”
“这是一个不认识的婆子给我的,她和我说,说得罪了杜家,王婆子这生意算是做到头了。她愿意为小姐效犬马之劳,顺便帮小姐收拾了这两个不听话的丫头。这婆子说完就支开了看守的两个汉子,我这才跳了出来,福临才留了一命见小姐您啊!”
杜蕊华勾起嘴角,她的表情饶有兴味,看不出心情的好坏:“那两个贱婢当真被藏在青莲院了?”
“肯定是了,她们就是为了找咱们家多要些钱诓您的呢!这堆人心是真黑,都算计到您头上——”
“你认得那婆子了?”
“是,再见到小的一定认得出来。”
杜蕊华没兴趣听他的废话,她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一双眸子透露出阴狠的神色:
“去找个郎中看看你那爪子,明日随我一同去。青莲院……好极了……我倒要看看她们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21. 第二十一章
“小姐……您打扮成这样怕是不太好吧?”梳头的嬷嬷几番犹豫下还是开了口,“这般打扮可不像是大家的小姐呀……不如老奴给您换个公子哥的式样,也好掩人耳目……”
杜蕊华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她少有地穿得如此的娇艳,甚至是有些妖娆了。黄铜镜中映着她合欢红的石榴裙,外面锦葵红的罩衫则更显风韵,她本就有些瘦弱的身体在一席红色之中被衬托得更加弱柳扶风,不堪一握的腰肢软得和绸缎似的。杜蕊华看着镜中的嬷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去把我那个羊脂玉如意簪子拿来。”
“小姐,那是您母亲留下的……”
“嗯,拿来。还有那只并蒂莲云母南红珠步摇也一并带上。”
“小姐您这是……”嬷嬷愣在她身后却一步未动,“您打扮成这样,她会伤心的!”
“伤心?她为什么会伤心。”杜蕊华语气虽轻,可手上却使了力气推开了嬷嬷,“她嫁到杜家来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会伤心。哦……我忘了。”
她从妆奁里找出自己珍藏的首饰,对着镜子细细戴好:“死人是不会伤心的。您说是吧?”
嬷嬷吓得直接跪倒在地,她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少女,仿佛面前的不是自己小姐而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野鬼:“老奴,老奴不敢……”
“嬷嬷您紧张什么呀。”杜蕊华把手伸到她的面前,“我只是想着,要去青莲院那种地方,打扮成这副狐媚模样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我的身量如此娇小,就算扮成男人也没人会信的,您说是吧?”
嬷嬷看着面前这只白嫩的小手,颤颤巍巍地自己爬了起来。不知怎的,面前这张娇艳的脸忽而和二十年前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那是她的母亲,自己一直侍奉的小姐。她家小姐天真烂漫又有些任性妄为,居然和当时正在经商游历的杜少爷,也就是现在的杜老爷搞在了一起,直到肚子大了起来家里才知道。可杜老爷当时已经娶妻,她只能做了妾室嫁的凄凉。进了杜家以后,她诞下了杜蕊华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只留她一个娘家带来的老婆子和五小姐相依为命直到如今。
杜蕊华和她娘生得真是越来越像了。但她和她母亲又不相同,杜蕊华的一双眉目之间毫无她母亲那种天真劲儿和傻气,有的只是心机与算筹。
“嬷嬷照顾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杜蕊华的院子里不需要这样,嬷嬷您可明白?”
“是,老奴明白。”嬷嬷从她的手里拿过首饰,“让我来给您戴吧,好端正些。”
杜蕊华笑笑,没再说话。
这里可真是繁华啊。
这美人街她从来是只听说过没见过,杜蕊琴和那老妇如何肯放她出来。杜蕊华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她只觉得自由而甜美,是在杜家从来享受不到的味道。
“五小姐,咱们这就到了。”马夫压低了声音道,“一会儿可要我陪您上去啊?”
“自然有劳马大哥。只是……你不能称呼我为五小姐。”
马夫的口中发出两声不怀好意的笑声,他抬起头来,刚刚还隐藏在草帽下的脸此时在两旁铺子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那要怎么称呼您啊?我们哥俩总不能和叫那群窑姐儿一样叫您吧?”
“无妨。怎么称呼不要紧,只是别露了马脚就好。”杜蕊华撂下帘子将自己隐入黑暗之中,外面的车水马龙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孑然一身在世,荣华富贵也好杀身之祸也罢,无论那样都是只走这么一招遭的。只要她想,就算是拉着别人一起下地狱又如何呢?
谁知道死了以后会是什么样。
再说了,死人也没什么分别。都是躺在那儿任人摆布,和案板上的猪肉有什么两样。
“吁——”
马大的声音打断了杜蕊华有些纷乱的思绪,周遭一下子更加热闹起来,男女相乐的声音不绝于耳。对于她这样一个出身大户又内向的女子来说,这些声音本该是吵嚷万分非礼勿听的。
可杜蕊华却不觉得。
一股子冰冷却沸腾的血液正在她的四肢百骸里叫嚣,她兴奋极了。杜蕊华如同一只即将奔赴战场的迅马,她闻到了血的气息,听到了铁马金戈的声音,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她是这样的迫不及待,哪怕那地方本不应是她去的。
“五小姐,您下来吧。”马二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旋即她听到了马大的哈哈声:
“还叫五小姐呢,华姑娘可不许咱们这么叫。”
两个人发出的粗俗的笑声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可就在杜蕊华下车之后却又把头扭过去了。不知道又是哪儿来的风尘女子,世风日下而已,也没什么好看的。
“带路吧。”杜蕊华微微一笑,她手中捧着一支团扇,上面细细画着西汉仕女图。她略略用团扇遮着面庞,一副秦楼楚馆的做派,却也大大方方的不怕人瞧。毕竟这师城里没什么人认得她,就算认得也是那世家大家的小姐,和那杜蕊琴一个德行。
除了她,谁又会来这儿呢?
谁又相信,堂堂杜家小姐会自甘卑贱呢?
见杜蕊华这副样子,马大哂笑两下,当即伸了手去揽她的胳膊。马二也笑得猥琐,见自己大哥这般肆无忌惮,自己也是放肆了许多。他瞄着杜蕊华的胸口,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一亩三分地。
杜蕊琴刚到青莲院的门口,里面久等的福临和婆子便立刻迎了上来。周遭全部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客人或是沦落红尘的可怜人,她这身打扮并未惹人多做注目。她就在几人的簇拥下上了四楼,马大和马二被她留在房间外把手,福临则被打发回去了,屋内只留了她和那脸生的婆子。
杜蕊华环顾四周,这里比起外面倒是雅致得很,不像是青楼的装潢,倒有些像是茶馆。她坐在正坐上,居高临下地发问道:
“您就是那给我传纸条的妈妈吧。”
“正是老身了。”这婆子弯着腰站在一旁,眉目之间满是谄媚,“五小姐,听说您这路的生意……”
“诶,妈妈急什么。”杜蕊华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生意姑且先放一放,我这人一向是喜欢把旧账清了再做新账的。还不知道妈妈怎么称呼?”
“老身姓周,这里的人都叫我周妈妈。”
“周妈妈,云霞二位姑娘可还在青莲院啊?”
周婆子一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不知道妈妈方不方便,让我去见见二位姑娘呢?”
“不可不可,这怎么使得!”她被杜蕊华吓得连连摆手,“咱们见面本就是躲了那王婆子的,她这几日生了病我才能当家做主,要是两位姑娘那边闹起来了我可没法收场的呀!要我看,要我看咱们还是先谈谈生意,万事银钱开路不是……”
“银钱开路?”杜蕊华冷哼一声,扔出两锭银子,“这个够不够?”
周婆子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银子,却依旧没有松口:“小姐,这个真不行……外面人多眼杂……”
杜蕊华拿起那两锭银子,直接拍进她的手里:“周妈妈,这两锭银子只是个开始。这点小钱我都是瞧不上的,以后我们把路子做起来,要多少银钱没有呢?您说是不是?再说了,我只是想见见二位姑娘,她们这一番筹谋我也是佩服的。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多作纠缠也是无益,倒不如我们相见了把话说开各自相宜,也能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您说是不是?”
“这……”
见周婆子还十分犹豫,杜蕊华又露出一锭银子来:“周妈妈,我虽然年纪小了些,可怎么也是杜家的人。您可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周妈妈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三锭官银,她又看了看杜蕊华人畜无害灿若桃花似的面容,她咬了牙狠了心,一把将银子揣进怀里:
“您和我来。”
“就是这里了。二位姑娘就在里面,只是……”
杜蕊华有些不快:“有话就说。”
“只是霞姑娘自从回来就病了,您千万要隔着屏风和二人说话才好,不然两边无论哪边出了事,小的都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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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不起啊!”
“知道了。”
杜蕊华心里冷笑一声,她真当这两个小贱婢胆子大得很,不想却和一只弱鸡一样,还没正面交锋呢就病倒了,当真是不痛快。她看着那扇大门在自己面前打开,里面昏暗的烛火随之晃动了几下,微弱得这世道下的人命没什么分别。
“两位兄弟就和我在外面守着吧,小姐您速去速回,这里也是青莲院看守的重地,小姐还是不要太为难老身的好。”
杜蕊华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她嫖了马大马二一眼,两人立刻心领神会地把周婆子夹在中间,死死看好了大门。她缓步向前,偌大的屏风挡在正中,上面画着列女图,后面坐着的人只能微微透过来些轮廓。
“云姑娘,霞姑娘,好久不见了。”杜蕊华也不再装腔作势,她一改之前那副柔和模样,就连语气都变得粗鲁起来,“你们两个还真是好本事好算计啊。怎么,遭了报应啦?”
“五小姐,还请恕我和妹妹身染风寒不能面见,失礼了。可我们并未算计小姐,只是想谋一条生路罢了。”
云姑娘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想来是风寒的缘故。杜蕊华只觉得一团火堵在胸口,两个妓院的货色也敢和自己这么拿腔拿调的,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家闺秀呢。
“生路?得罪了我,你们还想有生路?你个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怎么,把你妹妹送到我家做小妾还委屈她了不成?自己不掂量掂量自己那三斤的肉值几个钱,难不成你自己喜欢爬男人的床,就让你妹妹也跟着睡?”
云姑娘的声音有些愠怒:“五小姐,我知道送到你家的小妾会是什么下场。我并没有轻视你杜家的意思,还请您说话不要失了分寸。”
“分寸?你个青楼的婊子还知道分寸?”杜蕊华越说越来劲,她把自己那些积年的怨气都撒在了两人身上,难听的话是一句接着一句,“什么下场?你们本就是贱命一条,还想着登堂入室呢?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能换点钱说明你们还有用,没用的人都被打发喂了狗了!”
“那五小姐你呢?”
“我?”突如起来的反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我又怎么了?”
“五小姐,你说我们和男人睡觉,说我们卑微轻贱,那你呢?你和两个下人勾肩搭背眉来眼去举止亲密,你就不是下贱了?还是说,你就喜欢男人围着你转,是个什么男人并不重要呢?”
杜蕊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不知道云姑娘是如何知晓的,但她此刻只明白一点——
“好啊,好啊。你一个卖笑的都能驳我的话了。”
她从袖管里摸出一把匕首,轻轻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想来是这房间隔音极好,外面也一直没什么动静。杜蕊华走到屏风跟前,画上的一名女子手中提着灯笼,正弯腰笑着。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面目可憎,里面的二人也没有再搭话。
嘶——
杜蕊华猝不及防地划向屏风,布料撕裂的声音让她觉得无比的畅快,她只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妺喜在世,摧毁绸子原来是这样一件让人神清气爽的事情。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在烛火的映射下变成可怖的弧度,破碎的怒吼声混着尖利的笑声尽数撕扯着,直到她实在是没得可以划才一脚踢翻了屏风。
屏风后的二人背对着她,还是那样静静的。
仿佛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疯子。
她们的沉默是一剂最好的猛药,杜蕊华的耳边甚至响起了尖锐的蜂鸣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母亲的声音——
“杀了她们。”
既然都要死,那自己为何不送她们一程呢。
杜蕊华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她的虎口早已磨得隐隐生疼。她踢开了地上的碎木头,声音阴沉:
“黄泉路上,该喝的汤就喝了,该忘了的事就忘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别再受苦了。”
她笑得灿兮惨兮,她的心和面庞早已变得狰狞如厉鬼:
“去死吧!”
22. 第二十二章
杜蕊华握紧了刀柄对着人就凶狠刺去,尽管她一向心狠却并没有亲自动过手。她只觉得气血翻涌,平时那些做小伏低,那些强颜欢笑都变成了此刻刺向云姑娘的利刃。平时看杜蕊琴的脸色就算了,宁朝云她一个卖肉的,也能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不成?
再者说,就算闹出些什么她也是不怕的。
马大马二一向好色并为自己所用,福临也早就在后院巷子拐角处备好了小车,就算她在这里把这两个小贱人杀了也能扮做艺伎溜之大吉,这里无人认得她,她自然能走的神不知鬼不觉。
这些年的委屈也算是吃够了。
她没什么好怕的。
杜蕊华死死握住自己唯一的武器,狠狠地朝那人的后背刺去。在她预想之中的猩红和温热却并未随之到来,她以为的漫天血花和尖叫更是无影无踪。她的刀还没碰到人的后背就被人捏住了手腕,只听得“嘎嘣”一声脆响,杜蕊华的喉咙里便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叫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腿窝就传来一阵生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五小姐还真是……我可真是小瞧你了。”
杜蕊华在惊诧之中抬起头来,面前之人已经转过身子,她翘着二郎腿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五小姐,你可想到我会在这儿啊?”
“苏玉淑!”
疼痛和屈辱一时间全部涌上来,杜蕊华分不清究竟哪一个令她更为痛苦。她试图扬起头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可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身后之人按下,整个人趴在地上如同俯首称臣,就连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就和她童年时,看着自己母亲死的时候,一样。
“鸩,把刀收了就行,别伤着她。”苏玉淑挥挥手,鸩反拧一下杜蕊华的手腕就轻松夺下了那把小刀。她不禁拿在手里观摩了一番,实在是小的可怜,怎么会有人觉得这种东西就能拿来杀人呢。苏玉淑向她点了点头,鸩当即放开了杜蕊华被扭在身后的双手。杜蕊华旋即瘫倒在地,她揉着自己的手腕落下两行清泪:
“玉淑姐姐……蕊华,蕊华不知道你在这儿,是蕊华鲁莽了……”
苏玉淑不禁哑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杜蕊华就在试图杀人灭口之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里装得像个柔弱小白兔似的,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进来,只怕是觉得苏玉淑带人把她毒打了一顿呢。
“呃……你先别哭。我今天到这里来……”
杜蕊华声泪俱下:“我知道,我知道您一定是受了蕊琴姐姐的蒙蔽,不不,您一定是应了她的嘱托才到这儿来的,我不怪姐姐的,真的!”
“蒙蔽?什么蒙蔽呢?”苏玉淑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娇弱女子,“你且说来听听。”
“玉淑姐姐你不知道,大姐姐在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我又不得父亲的疼爱,在家中孤苦无依只能自求生路。我知道我的生意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大姐姐一定也是和玉淑姐姐一顿好说,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也只是听了姐姐的话,替师城里那些达官显贵,那些……那些人打发家中的累赘而已。玉淑姐姐,您可千万不要听了蕊琴姐姐的话,我并非那大奸大恶之人啊!”
“那你又为何现身此地呢?”
“我……我是遭人算计,来此面见生意上的人,哪里知道玉淑姐姐在这里!想来玉淑姐姐也是被人叫来这里的是不是,那就是故意让姐姐误会于我,这人必定是有所筹谋的呀姐姐!我也只是听了蕊琴姐姐的主意,这些事情都并非出自蕊华真心——”
“谈生意……需要穿成这样子吗?”苏玉淑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她也没有那个耐心再在这里赔她演戏,“五小姐,我是自己要来这里的。和你姐姐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杜蕊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这许多时间过去外面竟然一点动静没有,想来是马大马二早已被人拿下。自己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财路就这么被断了,就连出卖色相才得到的两个帮手也轻松折了进去。一想到这里她怎能不恨!凭什么她杜蕊琴生来就什么都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她就失了母亲做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事已至此,她的确也没有什么再装下去的必要了。
杜蕊华低下头去沉默半晌。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举一动莫不是杜家小姐的风范。只是她再抬起头来之时,眼神里早就没有了那股娇柔,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恨意与恶毒:
“苏玉淑,你用不着惺惺作态在这儿装好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站在杜蕊琴那一边!”
“无冤无仇?”苏玉淑冷笑一声,“这话你自己信吗。再说了站在哪一边……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
“她杜蕊琴给了你什么好处?苏小姐恐怕还不知道吧,在杜家——”
“在杜家难道已经是你说了算?难道是你插手了杜家的生意?更何况……与我苏玉淑合作并不需要什么好处。”
杜蕊华冷笑一声:“你不是对我家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吗?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又为何在这里逼问我呢?想来苏小姐也是有话要从我嘴里套,不是吗?”
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看来对付她硬来没用,也得想点别的法子了。
“去把她带上来吧。”
鸩有些迟疑,苏玉淑摆摆手:“无妨。我一个人可以的。你记得出去和他们说一声,那几个人该说的都说了就没必要留了,做的干净点。”
“小姐,杀人的事您大可以放心。”
听着门在自己背后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杜蕊华就知道自己这局已经输了。自己本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依靠几分姿色几分经营才把手伸到这个地步,谁能想到就在这一步飞升之际这苏家小姐居然主动入局。
若是上面那位大人知道了……
苏玉淑见她眉头紧皱,心里已经猜到八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她必定知情。只是如何才能让杜蕊华心甘情愿地说出口呢。
“苏小姐不必费心了。你我都是聪明人,就没必要兜圈子了。”杜蕊华坐直起身子来,“那杜蕊琴一心为了她娘,我虽然知道你苏家无辜,但是能如了杜蕊琴的愿的事儿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你可知道贩卖私盐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大事!”苏玉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知道你出了事,你自己也要死!你外祖父家也要一并跟着发落,更别提你亲近之人,他们会是——”
“我管她们什么下场!”杜蕊华一声冷笑,她的声音忽而尖利起来,“我死了又怎么样?活着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如果我死了能让整个杜家给我陪葬,那我真是无上的光荣啊!凭我一己之力就能扯垮两家,我要什么下场?我的坟墓就是你们的坟墓,我死后自有你们相伴,我要考虑些什么?看着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朝落难,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和光同尘!”
苏玉淑气不过,她实在是讨厌这人两面三刀的虚伪样子,她此刻气得直想打杜蕊华一顿。她刚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一个教训,又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之前,林长亭托人带来的话:
“多思多想,稍安勿躁。”
这可当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我们姑且先放下我们两家的事不谈,我与你其实也只有这一点的矛盾罢了。只是五小姐,你给杜老爷的房里挑选那些无辜女子,又把她们丢进那虎狼窝的时候,有没有动过一丁点儿的恻隐之心?若你可怜,她们岂不是更加可怜?”
“哈哈哈哈哈哈……”杜蕊华从未笑得这般真心,“苏大小姐,你若是觉得她们可怜,你怎么不觉得我可怜呢?俗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要是觉得她们可怜,你把她们买回去养着就是了,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不要好处吗?你在这逞什么口舌之快,你在这里装腔作势的装什么好人!你,杜蕊琴,还有那老妖婆通通都是些伪君子罢了,我这个真小人又比你们差到哪里去?”
“你怎知我没有花这个钱呢。”
木门应声而开,楼下的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经断绝。一名女子在鸩的带领下缓步走到杜蕊华面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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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得简朴却干净,一张可以称得上美貌的面容之上隐隐透露着几分恨意:
“杜蕊华,你可还记得我?”
“是你?”杜蕊华只略略诧异,很快便神色如常,“你居然没死。”
“是。苏小姐和她手下的人救了我,我能活着站在你面前当真是托了她的福。”桃花姑娘对着苏玉淑跪下叩了三个响头,“今日一见苏小姐,大恩大德永世难报。”
“你可真是晦气啊。怎的好好的路子就在送你那一程上出了事,田婆子和王五死之前居然没带上你,真是可惜。”杜蕊华的口气无比冰冷,“怎么,活着回来打算重操旧业做你的窑姐儿吗?”
“五小姐又何必冷嘲热讽呢。”桃花姑娘对她话里的尖刺置若罔闻,她微微一笑,那模样竟然有几分的快意恩仇,“我到你杜家本就是被强迫,难道是我们两厢情愿吗?而且我此番回来……不是为了待在这里,而是为了带走你,杜蕊华。”
“带走我?你能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可是杜家的女儿!”杜蕊华的声音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站起身子指着二人的鼻子蛮横道,“怎么,我竟然不知道你们两个就能做了杜家的主?整个师城难不成是你苏家说了算!”
苏玉淑摇摇头:“并非是我苏家说了算,而是你不该招惹我们苏家。原先王五的村子里有不少恶人,已经没有活口了。听他们回报,那里还有不少走黑路的女子还幸存一条命,于是我索性把那个庄子买了下来,把她们就安置在那里。五小姐,你说,要是也把你放在那里过日子……你意下如何呢?”
看着她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杜蕊华不免一阵胆寒。她可以死,她不在乎,可若是真如苏玉淑所说把她丢进自己一手制出来的坟墓里,那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冷笑一声,故作无畏的样子说道:
“苏大小姐,即便你苏家手眼通天富可敌国,我杜家却也不是吃干饭的。父亲对我宠爱有加,在家中不受宠的是姐姐!若是我今天没能回得来,你不妨猜猜他会不会与你家善罢甘休!”
“五小姐,你还真是知人不明。”苏玉淑叹了口气,面前这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时之间竟然显得如此可怜,“他连枕边人都能一茬接一茬地换,就连你的三姐姐疯了他都只是请了风水先生走了个过场,你不过是对他还有几分用处,你真当他会在意你一个小庶女的死活吗?”
“你胡说八道!”杜蕊华气急败坏地瞪着二人,她歇斯底里得头都有些发晕,“你胡说什么!我苦心经营做小伏低,父亲离了我根本就得不了半点儿舒心,你才是真的被杜蕊琴她们母女蒙了眼睛,你当我父亲也是瞎的不成!你根本不知道——”
“根本不知道的人是你。”苏玉淑没什么耐心再和她纠缠,面对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杜蕊华,她势必是要一举击破——
“杜蕊华,你回不去了。我苏家已经出面,把你的所作所为告知了杜家主母。你父亲知道之后只是说了句和他没关系就不再出面,主母的意思是……任由我们处置。”
“不可能!不可能!”杜蕊华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苏玉淑的领口,“你骗人!我父亲说过的,他唯一所爱就是我娘,我和我娘长得像,几个女儿里他最喜欢我!他不会不要我!他说过我事情办的好,他都夸过我……”
苏玉淑扯下她的手,表情是那样的怜悯:“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事情办的好不好不重要,你做的事对他自己有利,那就是好。你做的事哪怕有益于杜家而对他无利,那便是不好。你自己分明都清楚的,这么多年你都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假象里难道不辛苦吗?你得到的爱是假的,你做的事是为人不齿的,甚至于你的敌人都是假的,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不可能!都是杜蕊琴,都是她们挑唆,我要她们死,我要她们下地狱,就和当初她们杀掉我娘那样——”
“你的母亲是父亲杀死的。”
杜蕊琴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疯癫的杜蕊华,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烛火的光带——
宛若跨不过的银河。
23. 第二十三章
“你以为你说的话我会信吗。”杜蕊华即便身体颤抖也依旧将身体挺得笔直,“杀了我母亲最大的好处不还是你们?你们嫉妒我娘受宠才杀她灭口不是吗!苏玉淑,你还不知道你面前站着一个什么人吧!”
杜蕊华越说越激动,她仿佛扯下了往日戴在脸上的那副柔弱面具又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
“她和她的母亲!杀了我的母亲!那日我回到院子里就只见到我母亲悬在梁上的尸身,她的身体还温热着,那年我才不到十岁!你们如何敢明目张胆做下这等事!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杜蕊琴的声音很轻,她叹了口气,表情是说不出的复杂,“这么多年来,你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也好,又或者在外面散布我的谣言也罢,我和母亲都看在你幼年丧母的份儿上不曾计较,没想到你真真是越长越歪。今天既然大家已经撕破了脸面不妨就把话说个清楚,我再说一次,你娘不是我们杀的,是你一直阿谀奉承的那个亲爹动的手!”
“我不信!”杜蕊华用力嘶吼着,若不是苏玉淑在中间拦着只怕她要扑上去撕了杜蕊琴的脸,“他为什么要杀我娘!为什么!”
杜蕊琴看着她眼泪铺了满脸,她终于还是没有狠下心。杜蕊琴转过身去,别人只能看到她绷紧的脖颈:“上一代人的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杜蕊华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不甘心,也不死心。她绝不相信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是假的,更不愿相信自己这么多年来利用依靠的人居然才是杀母仇人。
“当真要如此吗?”
“当真。”
杜蕊琴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她的耳边进来总是响起母亲的叮嘱——
“琴儿,你心太软是要出事的。”
“你说啊!”杜蕊华的声音混杂了些许哭声,自打她和苏玉淑撕破脸后便不再哭泣,在杜蕊琴面前她更是不想认输落泪。可她一定要一个真相,她只想要一个真相。到底自己经营这么多年为了什么,到底她算是个什么。
“你说啊!”杜蕊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摇晃着,如同一个哭泣的孩童——
“姐姐!你说啊!我求你了!姐姐!”
这久违的一声姐姐,杜蕊琴心里终于还是不忍。
这么多年来,她眼瞧着这个妹妹被三妹妹蹬鼻子上脸的欺负,自己不是没有管教过干涉过,只是她看不见的时候杜蕊华过得便更加痛苦不堪。母亲管着一家,也是有意疏远这几个庶女,任凭她们自生自灭也就罢了。说到底,还是杜家这些年来对不住她在先。
她一个小女孩儿,还能指望她在那样的困境里长成什么样子呢。
罢了,罢了。
她走上前去,苏玉淑搁在二人中间不肯让开。杜蕊琴拍了拍她的肩膀,苏玉淑这才迟疑地站到了一边,可依然保持着待发的姿势。若是这杜蕊华还想做什么她也好第一时间就能护住杜蕊琴,不至于真出了人命才是。
“当年父亲娶了母亲之后,母亲娘家带来的生意慢慢地都到了他的名下,那时他还没有撒手不管,人虽然花心却也还算得上是个好的。你母亲过门时正赶上家里的生意需要照看,他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尤其是你出生之后他更是忙于经营。后面你也知道,他陆续带回来几位美貌的,你的母亲更是见不到他几面。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夏日已经毫不迟疑地降临,可杜蕊华的手冰得和三九天里的井水一样。她盼望地看着杜蕊琴,想从她口中知道那尘封已久的往事和自己最想触摸的真相。
杜蕊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后来你母亲她……她……”
“你说啊!”
“她和外面的一个账房好上了。”
杜蕊华只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一般,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她动弹不得,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她只是微微地摇着头,嘴角还挂着一抹嘲讽似的微笑,只是双眼里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不可能。你胡说。你胡说的。我娘不是那种人。你胡说。”
“一直照顾你的那位嬷嬷,她一直是知情的。只是我母亲发了话,这样的丑事不许见人,在杜家便没有人敢提起,尤其是在你面前提起。你若是不信我的话,你大可以回去亲自问她。”
“我不信。”杜蕊华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头,“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让我回去。”杜蕊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直勾勾地看着门外,眼神决绝如坚冰,“这局我已经输了。我在家内的两个帮手已经被你们杀了,外面的路子也被断了,你们不必担心放虎归山,事情做不好自然有人会处理了我。”
苏玉淑敏锐地察觉了她话里的意思,她看向杜蕊琴,可她却并无半分诧异的模样。杜蕊琴让开了身子,大门就这么大咧咧地敞开在杜蕊华的身前:
“你要回杜家?请便。”
苏玉淑忍不住拦了一句:“那我要知道的事儿呢!”
“你想知道的,待我确认了之后你自然能知道。若是你今天一味扣我在这里,我就算寻了短见也绝不会让你们如愿。”
“玉淑,让她去。”杜蕊琴深吸一口气,“我的车马就在后门,你直接去就是了。”
杜蕊华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却只是抿了抿嘴什么都没有说。她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出口跑去,仿佛那是自己人生最后的光亮。不问过了嬷嬷她是绝对不会相信杜蕊琴的话的,她还记得母亲笑起来的样子,是那样明媚可人。虽然她算不上大家闺秀名门望族,可也是自小宠大的大小姐,怎么可能做下这种令人不齿之事!她怎么会弃自己的名声,女儿的未来,娘家的脸面不顾,她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人怎么可能!
一定是有误会。一定是杜蕊琴在诓她,在挑拨!
杜蕊华奔跑在青莲院的楼梯之上,她丝毫没有在意这素来喧闹的楼里面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她飞奔向停的正正好好的马车,还没等她发号施令车就一溜烟驶向杜家。
她蜷缩在车厢里,用尽力气抱着自己。
骨头可真是硌得慌啊,原来自己有这么瘦。
杜蕊华还记得,一开始是杜蕊琦那家伙抢了自己的饭给下人,还克扣她们院子里的用度吃食。后来被父亲发现后,他狠狠训斥了三姐姐一顿,她的日子便好过两天。可自己若是过上了两天好日子,父亲便不再在意她,更不会在意杜蕊琦的羞辱和霸凌。后来她索性狠了心,就这么一直饿着自己,在那最长身体的几年里,她习惯了的是胃里空空,习惯了的是深夜肚子咕咕作响,习惯了生病虚弱,也落下了比同龄人更娇小一圈的身躯。但是她换来了父亲的偏爱,正是这偏爱让她生出了几分权力,让她尝到了金钱和主宰生死的快乐。
父亲。她还能称他为父亲吗。
杜蕊琴说的好像也没什么错。
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呢。为了哄他开心,她不惜联系了那些人往家里不停地塞小妾,只有这样她才能在父亲跟前有一席之地,在杜家才能不被轻视和作弄。发卖那些人的时候,她一贯是打着杜蕊琴的旗号做的,外人皆传她狠辣剽悍,杜蕊华实在是得意的很。
可是如今看来,自己竟然做了一场大梦。
马车一晃一晃,杜蕊华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薄衣,纱质的衣服磨得她的手肘有些疼痛,不自觉地又松开几分。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她就这样歪着头靠在马车上,在摇摇晃晃之中睡去。
和小时候在母亲怀里的时候一样。
“就这么放她走了?”苏玉淑有些焦急,毕竟她想问的事情还没有问出来,“她会说吗?”
“你放心,她会的。”杜蕊琴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保不齐她还会帮我一个大忙。但是比起来这个,我们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是吗?虽然清了场子,可我还真是不喜欢这里的每一样摆设。对面茶楼已经订好了位置,我们一同去吧。”
青莲院还是那样灯火通明,底下的人得了授意也纷纷回来迎客。这里很快便恢复如常,没有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苏玉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她果然还是喜欢这种没有任何香料气息的、最原始的味道——
“真是累死我了……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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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杜蕊琴的身后,“别出声!”
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的身影怎么看怎么熟悉,她躲在后面仔仔细细看了个清楚——
居然是林长亭和苏玉鸿!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玉淑妹妹?怎么了?”
“别别别别出声,快,我们快到楼里去!”
杜蕊琴满腹狐疑,可她也拿苏玉淑这个满脑子鬼点子的丫头没什么办法。她被扯得像个僵硬的木偶人似的,一路挺直了腰杆手脚僵硬地挪动到了对面。直到落座临窗的房间里,苏玉淑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哎呀……可吓死我了。”
“玉淑妹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看见鬼了?”
“蕊琴姐姐你可不要打趣我了。”苏玉淑瘪瘪嘴,“我是看见我哥和……和一个死对头了。谁知道他俩怎么厮混到一起的,回去我一定要好好问个清楚才是。”
“你呀你呀。”杜蕊琴笑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你哥哥尚未婚娶,和朋友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吗?你可千万不要用这个取笑人家,再给你哥哥惹生气了要你好看呢。”
“我哥哪敢要我好看啊,我不要他好看就不错了。”苏玉淑一脸得意,“在我家我可是混世魔王说一不二的,我哥脾气又绵嘴又笨,他才斗不过我呢。”
“你哥哥那是让着你呢。”
苏玉淑嘴角带了一丝调笑:“蕊琴姐姐,你跟我哥就见了一面,你怎么就向着他说话啊?这可不对啊?”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我只是羡慕你有个好哥哥罢了,我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你也算是见识了,我在家中又最年长,想有个哥哥宠着还没有呢!你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来,今天也累了一天了,不如让我考校考校你。你来品品这是什么茶?”
“这有何难。”苏玉淑展了茶盏,她仔细闻了闻飘散开来的茶香,又稍稍抿了一口在口中回味,继而仔细看着茶盏之中漂浮着的叶子:
“叶片短而细小,嫩绿匀齐。香气馥郁清新,茶汤翠绿入口不涩回甘明显,这是我苏家茶行从黔州一带带回的雨前毛尖。姐姐,我说的可对啊?”
“还真是佩服妹妹,猜的果然不错。姐姐我就没有这般本事了,要是我是断断品不出个所以然的。要我说,女孩子果然还是要多出去见见世面,不要像我一样从小关在家里只知道家宅内事,其他的别无所长的才好。”
苏玉淑皱了眉:“姐姐又何必妄自菲薄呢,姐姐这般自然有你的好处。你深知内宅中的三三两两,杜家这种情况你都能坚持下来,可见你的心地和心志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要我说,我巴不得我哥娶上一位这样的妻子呢,到时候能治一治他那优柔寡断又磨叽的性子!诶……蕊琴姐姐……”
“去去去,你又胡说。你忘了我们的正事儿了?”杜蕊琴赶紧打断她的话头,“这件事不能了断,你我如何能安心嫁人呢。”
“这人怎么还不来啊,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她话音未落,房间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杜小姐,苏小姐,青莲院东家求见!”
“进来吧。”苏玉淑和杜蕊琴隔了屏风在身前,只听得门开又合上,一道略略有些粗犷地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有劳二位小姐久等了。时辰已晚,我们现在该来好好谈谈这笔生意才是。”
与此同时,杜蕊华也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门。叶荣摘下斗笠停了马车,立即飞身上墙跟在她的身后。她先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和那年迈的嬷嬷交谈后旋即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这下正如她所愿,她什么都知道了。
杜蕊华身上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就这样拖着疲惫的身子,穿着一身诡异的红衣在月光下走啊,走啊。
没有目的,也没有尽头。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父亲的门前。杜蕊华的皮肤在月夜下白得有些吓人,她伸出细弱的手腕,犹豫几分后还是推开了那道最后的大门——
“父亲,我回来了。”
24. 第二十四章
“不知二位小姐为何盯上在下这青莲院呢?据我所知,苏家似乎并不干涉我们这种行当。而杜家也有自己的产业,在下这一方小地儿恐是装不下这两尊大佛啊。”
“东家无需在意我们究竟为何,您既能将青莲院经营到在师城也是数得上号的好去处,自然您就是个聪明的。我苏家与杜家向来不会在生意场上多做计较,您只需开个价便是。”
苏玉淑这番话却并没有让这位久经商场的老人儿有所动心,他只是干笑两声:
“大小姐,这买卖房契地契可不是件小事,更不是有钱就行的。看在两位都是师城大户的面子上,咱们可以免了牙行见证这码子事儿,可是这青莲院也是我苦心经营至今,断断没有这说卖就卖的道理呀。”
杜蕊琴稍有些急躁,她一向对生意上的事情不太精通也听出来了这东家坐地起价的意思,明明之前派人去探他口风的时候并没有这般的不痛快。苏玉淑扭头看了看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今天这生意,她谈定了。
“东家,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可姓钱?”
“不错,大小姐的消息好生灵通。”
苏玉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并不是我消息灵通,而是钱东家实在是声名在外。”
“哦?师城里的商户里,我仿佛并不是一等一的大户。大小姐怎知我一小小商人的名号呢。”
“钱东家,您这话实在是过于自谦了。您名下除了青莲院,还有当铺三间,丝行两间,我说的可对?”
钱掌柜的心里一惊,想来和他说话的是苏家的这一位。苏家大小姐的名声他也是听说过的,他家的好几处商号和铺子都是得了她的指点才更上一层楼,苏家的生意能长盛不衰日日红火也离不开这位大小姐的独到眼光。他今天本不打算真的将青莲院出手,没想到对上了苏家这一位,看来她是对自己这家青楼势在必得了。
“大小姐所言极是。我竟不知大小姐对师城的商号如数家珍一般,真是失敬了。”
“你我都是商户,自然是都知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虽然我苏家家大业大,但是也和其他商家并无什么分别。钱掌柜,若是您有意想将您钱家生意发扬光大,可想听上我几句?”
“那就有劳大小姐指点了。”
“东家抬举了。东家您的当铺在恩民巷两间,福民巷一间,可对?”苏玉淑的眼神看起来都和平日不太一样,面对林长亭的时候,她总是透着几分不服气;对着绿萝她们则是稚气更多;面对杜蕊琴和杜蕊华的时候既要伶俐又得凶狠。这阵子几番纠缠下来,苏玉淑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还好,这次终于到了她的战场。
“大小姐所言不错。我这几家店面可有什么不妥?”
“恩民巷在城东,福民巷在城北。您这三家店铺的进账仿佛并不平均,我家也有几间房子租了去做当铺,我曾经观察过去典当的人。他们虽然着急用钱,但大多还是要比较几家再选价高者。您这三家当铺在出价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差异,因此恩民巷的两家生意稍好些,可福民巷的那家就门可罗雀了。您可知是为何?”
“自然是福民巷那边人少,生意自然也惨淡些。”
“钱东家,您这话就错了。当铺不同于其他的店面,并不依靠人多来赚钱,而是信誉和价格。急着用钱的自然会病急乱投医,可是那些宁可跑断腿也要多换几个钱的人也是大有人在。只依靠恩民巷的两家价格一样的铺子又怎能笼络住这些人呢?”
“那大小姐的意思是?”
“钱东家,您得再开上几间当铺,让价格有所错落才是。可您手中的活钱一向是不松快的吧。”
“大小姐此话怎讲?”
“当铺里一向是死当居多,若是一段时间不能出手必然会积压货物于手中。青莲院虽然赚钱,可您当时买下这一块儿地皮的时候还是从钱庄那里拿的放款……对,就是我苏家的钱庄。”
苏玉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他手中拿着青莲院眼下的确风光,可是这青楼赚得多开销却也大,上到还钱庄的银两,下到虔婆姑娘们的花销,他手中的确是有些周转不开。
“大小姐,您这可是在威胁我?”
“钱东家会错意了,咱们都是生意上的人,哪有什么威胁不威胁的道理。依我看,您不如将这青莲院兑给我们,我愿意比市价再高一成的价格给您。您得了这五千两银票,手中的钱也活了,我还能给您再指一条明路,助您家的当铺生意更上一层楼。”
杜蕊琴内心实在是佩服。苏玉淑此刻的一举一动皆有她母亲在外的风范,想来她今后也必定能撑起一个大家族成为出色的当家主母。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居然也多出了一丝惋惜。
难道真的和玉淑妹妹说的一样,女子也不应该居于这一亩三分地,应该闯闯那大好天地吗?她经商谈判如此有天赋,若是真的和自己想的一样才算是真真埋没了。
这世道之下,对她们来说究竟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呢。
“大小姐,您的确所言不虚。我钱家家业比不上苏家,眼光自然也是没有您的高。可若您不将话说得更明白些,我又怎么会放手眼前的这颗摇钱树呢?”
“钱东家,这颗树能不能摇钱,要看在谁的手里。”苏玉淑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她的面容平淡而坚定,这商场上的一推一拉对她而言仿佛是最最日常的事情不过了。
“姐姐,上次你家夏宴,你可听到转运使大人说了?”
杜蕊琴配合着轻笑两声:“林大人说过许多事,不知妹妹所说是哪一件呢?”
“还是姐姐家和各位大人更亲近些。我只听说了,最近咱们地方上的税收财务要紧着查呢。”
“是了,那妹妹家的钱庄可是要好好点点账了。我呀不懂这些生意上的事,只是偶然听见刘县令和几位大人说着城中的事罢了,说是最近好几位的家里都出了内贼,经常是把家里的物件偷出去变卖了。哎呀钱东家,这其中会不会有你家呀?”
钱掌柜当即变了脸色:“二位小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这种话若是让官府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东家您可千万别多心,我们就是说说闲话而已。不过刚才我还看见那位大人在这附近呢,不知道您可认得他?若是到时候查问起来,我也好替两位引荐一下才是啊。”
“我……我怎么好和上面的大人物认识的。”钱东家的汗已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他万万没想到的苏家杜家居然和上面还有这样一层的关系。他这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真的得罪了官府的人,一家老小又要何去何从呀!
可话虽如此,青莲院也是他一朝经营的所在,他也是不想就这样拱手让人。钱东家思忖再三,报出了一个惊掉人下巴的价格:
“八千两不还价。”
“八千两?”杜蕊琴忍不住惊呼出来,这几乎比市价翻了一番,“八千两都可以买下两个青莲院了,你这狮子大开口也太夸张了点!”
“大小姐,是你们急着买,我就算不卖不过也是难过些时日,可你们就不同了吧?看上我这地方一定是有你们的道理,更何况哪有女人家出来谈生意的,还是青楼的生意!两位小姐要是不诚心诚意,那我看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了!”
“东家,生意是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您又急些什么呢?”苏玉淑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看起来漫不经心可眼神却实在犀利,“您要这个价无非是想探探我们的底。那我给您这个底就是了,八千两嘛……没得谈,五千五百两,这是我最后的数儿。这个数您觉得可以我们现下就可以签了地契房契,另外我会信守承诺,给您指两个新的当铺位置。当然,这当铺都是我苏家的家产,租金上也好说的很,这比起来把一大块肥肉砸在手里可是强上不少呢。当然,决定的权利在于您,东家。若是您当真不愿意出手……我们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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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可以寻些别的法子,这世道再怎么不好,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不是?”
这两个大小姐对这处地方是势在必得,他们背后又有官府撑腰。这两天盈字号那几家店纷纷抬价,换了其他店面的胭脂水粉姑娘们怕又是不肯,长此以往这又是一大笔开销,只怕是青楼当铺两边都落不下好处。青楼这份产业又大,整个师城吃得下的怕也是没有几家,与其等到尾大不掉的时候再出手,现下的确也是个好时机。不仅能拿到一笔巨款缓解弹幕的燃眉之急,还能卖苏家一个人情得到生意上面的指点,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
钱东家也算是在商场上打拼的老人了,他心中的算盘打得不比苏玉淑的差。他盘算一番,于理上他的确应该一口应承下来,可于情……就算她苏大小姐声名远扬,可也不能这么轻易地让一个丫头片子拿捏了才是。
“大小姐,您说五千五百两就是五千五百两,权当我和苏家交个朋友。店面的事,自然还是要您多指点。只是一样,青楼这门生意和别的它不太一样,这房契地契我虽然随身带着,可是需得是当家的男子来签下才是。自古便没有女子做青楼东家的道理,我也不好坏了规矩。既然您有意收下这家店面,由苏老爷出面不是更妥当些?”
“家父事多人忙,自然不能事事都照拂的到。”苏玉淑没想到这人还能来上这么一招,“还是说钱大东家只认人而和银子过不去啊?”
“自然不是,只是商人也好工农也罢,自古没有女子出面做这种事的。生意归生意,礼法归礼法,我不为难大小姐谈这桩生意,大小姐也别在这种事上为难我才是。”
杜蕊琴有些按捺不住,这不就是瞧不起她们二人女子身份明着给她们下马威吗。等青莲院一到手,她一定要找上人给他一顿暴揍才是。
一时间,苏玉淑也不知有何解法。千算万算却独独没想到这么一手,谈好的生意只差这最后一哆嗦,真是让人憋闷。她咬着下唇,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有何解法。烛火一晃一晃,外面的人声已经渐渐熄了,再不快刀斩乱麻今天就算是白费功夫,今晚青莲院发生的一切也早晚会传出去。到时候杜家的声望,杜家所有人的名声都要在物议沸沸中毁于一旦了。
“二位小姐若是做不了主,那我也就先告退了。时辰不早了,我也不便在此耽搁。”
“且慢!”苏玉淑心下一横当即站起身来,“只要当家的男子出面即可?”
“是了。”
“东家且在门口等一等,一盏茶的功夫我便来唤您。”听到关门声后,苏玉淑朝杜蕊琴笑了笑,“姐姐等我。”
说罢她翻身下窗,虽是三楼,可底下有屋瓦房檐,跳下去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苏玉淑报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在街上奔跑寻找着,她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件事做成,不仅是为了苏家,更是为了自己今后的大计。
这条街上的人真多啊,多得让她茫然。
她左右探寻着却没有见到想见到的身影,周围的丝乐管竹之声像是在嘲讽她的无能一般不停地灌进她的耳朵。苏玉淑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心脏仿佛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一样快要炸开,那人刚刚明明就在这里的——
“玉淑?你在这儿干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苏玉淑猛地转过身去,苏玉鸿和林长亭正在她背后微笑着,苏玉鸿的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盒子,他看上去一脸无辜,可林长亭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我来给你和母亲取点东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在这种地方?让爹知道了他肯定打——诶诶——”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苏玉淑就拉着他的手朝茶楼飞奔而去:
“哥!帮我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倏然见,林长亭的身边就空无一人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跟上二人的脚步。可他刚要动身,耳边突然传来叶荣熟悉的声音:
“少爷,杜家老爷死了。”
25. 第二十五章
“玉淑,你现在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苏玉鸿看着手中的地契房契,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这家青莲院的主人,说出去只怕是让人笑掉大牙。这丫头背着父亲母亲在外面自作主张就算了,还把杜家的大小姐也拖下水,人家要是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哥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苏玉淑扁扁嘴,她说了也没用还不如不说。
“令妹的性子真是活泼可爱。”林长亭在一旁帮腔道,“只是……”
“你只是什么只是。”
“玉淑,不得无礼!这是我回师城之后结识的朋友,林长亭。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家也是历年经商,生意上的事倒是比我精通上许多。玉淑,按理你应该也叫他一声兄长才是。”苏玉鸿略带抱歉地朝林长亭抱了拳,“小妹莽撞,家中又宠着,冒犯了林兄还请您千万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无妨,女孩子就是要顽皮些才可爱,若是太死板了反而无趣。玉淑妹妹你说是吧?”
玉淑妹妹?
苏玉淑听见这个称呼的一瞬间的表情堪称师城一绝,那叫一个五颜六色精彩至极。她看着林长亭笑眯眯的那张脸就觉得窝火,这人装着人畜无害接近自己亲哥,也就苏玉鸿是个傻的才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罢了。
“是,长亭哥哥说的很对。以后我苏家的事还得指望着您帮衬呢,您说是吧?”
“岂敢岂敢,玉淑妹妹冰雪聪明,一出手就拿下一处青楼,长亭怎么敢卖弄呢。”
“非也非也,长亭哥哥老谋深算,一到此地就掀起腥风血雨,是玉淑冒犯了才是。”
“噗。”
两人看向杜蕊琴,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怎么弄得跟冤家似的。”
“不敢。”
“谁跟他是冤家啊!”
“还说不是呢。”杜蕊琴看着两人异口同声的模样,露出了今晚最是放松的笑,“不过这林兄倒很是眼熟,不知哪里见过似的……”
“想来是长亭闲来无事,总是在师城晃悠着,惹了杜小姐的眼了。”
“差点让你打哈哈打过去,玉淑,你快快把青莲院这件事与我说清楚。否则我就告诉父亲母亲,看他们回家怎么收拾你。”
苏玉鸿很少看起来如此认真,苏玉淑有些心虚地抬眼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林长亭,这家伙居然和没事人似的把头扭到一边,让她自己顶了这个雷!不过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且二人早已商量好将此事告知于父兄,她也只好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哥你现在知道了,咱们家要完蛋喽!”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早和家里说!现在还有心情胡说八道,可见我平日是真的对你太放纵了。”
苏玉鸿偶尔拿起哥哥的派头,倒是有那么几分威严的。苏玉淑背过身去吐了下舌头,刚好被林长亭尽收眼底。
她还真是个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的性子。
“杜小姐,时辰太晚了,我们还是先送您回去,以后的事情我们再从长计议如何?”苏玉鸿想了想,把青莲院的房契地契交到了杜蕊琴手上,“杜小姐,我苏家向来不涉及到这份产业,这些还烦请您拿回去。就有劳夫人一并经营了,苏家这番身陷囹圄还要多亏了大小姐当日提点妹妹,否则我家还不知道要被人诓骗到几时。青莲院的产业就算我对杜家的谢礼,今后还请大小姐与我家互通有无,相互照拂才是。”
杜蕊琴迟疑着不肯接手:“这是几千两银子,即便是你我两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不能……”
苏玉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是执意举着两张纸不肯放下。杜蕊琴也连连摆手,不管怎么样都不肯收下。苏玉淑见二人拉扯个没完,一把把房契抢过来塞进了杜蕊琴手里——
“姐姐,这个你就先收着,这钱从我哥的账上出就是了。不过是什么礼,回来再细掰扯……”
两人都没听出来她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是松了一口气。苏玉鸿平时在生意上习惯了与各式的东家掌柜打交道,但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女孩子却只有苏玉淑一个。二人对视一笑,竟稍稍有些红了脸。苏玉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只是莞尔一笑,什么都没多说。
“那就先送蕊琴姐姐回家,我们也先回去。”
“那蕊琴就先告辞了。我提前准备了马车,就不叨扰大家了。回去我会命人将杜蕊华看管起来,明日我会请人到府上递帖子,还请到杜府一叙。”
“好,那你路上小心,若有什么变动及时遣人告知我们便是。”
林长亭也在茶楼下和二人拜别,临走时他对苏玉淑使了眼色,她心下便知这又是要晚睡的一天。入夜时分已晚,街道的青石板路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就连空气里都悬浮着氤氲着的水雾,夏天总是有些闷热的。马蹄的“哒哒”声是如此明显,这偌大的师城里竟也有如此安静的时分。
杜蕊琴撩开帘子,侧身问跟在车边的侍女:“要你办的事儿可办妥了?”
“是,奴婢已经告诉她院子里的嬷嬷了,有她老家的人攥在手里,她不敢违抗。”
“那就好。只怕是我们这一回去,院子里就要有大动静了。”
杜蕊华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多年来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突然就这么被碎了似的松快。杜蕊华即便再怎么可怜,可于杜家也是个祸害。她决不能让她再在杜家有一席之地,如今事情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怕是以后都要死死守着秘密小心翼翼地经营才是。
要是杜家能和苏家那样平和就好了。
“大小姐。”
“嗯?”杜蕊华扭头看向木棉,她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自然也是没什么事情需要瞒着的,“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不要吞吞吐吐。”
“大小姐,杜蕊华她母亲那件事是真的吗?她当真做出那种丑事?”
“是啊。”杜蕊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笑,“这件事我可没骗她。摊上这么一个没脑子又丢人的娘算她命不好。”
“那其实也不怪老爷狠心,换成是我后院着火,我也是十万个不愿意……”
“你真觉得是他干的呀。”
杜蕊华这句话像是反问,又像是嘲讽。木棉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木讷地看向自家大小姐,她满脸调笑,平日里一双桃花儿似的眼睛此时笑得令人心生胆寒,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让人害怕。
杜蕊华放下了帘子,什么也没说。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
苏玉淑就心烦多了。
“这件事我觉得还是禀明了父亲的好。”她是怎么都劝不住苏玉鸿要告状的心,她这正直过多却智慧不足的哥哥此刻正义正言辞地教育着她,“妹妹,父亲怎么说都是一家之主,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告诉他啊。”
“哥你要我说多少遍,告诉他有什么用呢!”苏玉淑只觉得急火攻心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车里了,“他要是早上心就不会家里出了贼还不知道,更不会放任盐务被那刘掌柜一味吞占!更何况我已经打听来了,这刘掌柜原来和祖母家是有亲戚的,你觉得这件事告诉父亲他当真会管吗!”
“那也不能这么不尊重父亲,这么大的事儿……”
“哥,你觉得你说了他会相信吗?”
“不管父亲是否相信,我们做小辈的都应该——”
“苏玉鸿!”苏玉淑实在是忍不住了,眼瞧着马上就要到家,她几乎忍不住要揍上这死脑筋的人一顿,“你也是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么这点事还需要我给你讲吗!若是父亲相信了还好说,可是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任人唯亲又乐于别人的奉承,他去问那个刘掌柜怎么办?岂非打草惊蛇!林长亭他好不容易查到的地方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杜家这边还指望着杜蕊华供出上面的人,如果他真的去说了,我们才真是功亏一篑竹篮打水一场空!苏玉鸿这些你都想过吗!”
“你早就认识林长亭?”
苏玉淑深吸一口气。她紧闭了双眼又坚定地看着苏玉鸿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是的。他恐怕没有告诉你吧,他就是上面派下来的御史。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在这个人的手里,若是能把我们苏家摘出去,或许什么事都不会有,若是我们不帮他,到时候死的你以为只是我们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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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吗!”
苏玉鸿有些愣住了。他这妹妹平日里性子虽然急切了些,可也没见过她这副气的怒发冲冠的模样。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苏玉淑又皱紧了眉头:
“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哥。”
“什么?”
“明明我们都是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可为什么却是天差地别。父亲外出经商游历从来只带着你,他为你请来最好的师傅掌柜调教,可我却只能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就算我比你更擅长经商,我比你更适合习武,我的书也比你读的好又怎么样呢?哥,苏家以后早晚都是你的,你难道这个时候还不能拿出一副未来家主的决断来,带着苏家走过这一遭吗!”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苏玉鸿苦笑一下:“我刚刚认识林长亭的时候,便看出来他并非我们商贾之人,只是不知道他身份竟然如此高贵。玉淑,这么多年父亲待你的确不公,我也得到了比你更多的东西。可是你也要知道,这世上并非都是你与林兄这样的冰雪聪明之人。苏家牵扯进这一桩案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只是不想让大家走上绝路,更不想让父亲母亲一把年纪还要被此事牵连得不得安宁。”
“你若是真这么想,就听我的。”苏玉淑的语气愈发坚定,不要说把这案子查下去,哪怕她面前是刀山火海她都能跳下去试上一试,“哥,你相信我。相信林长亭,好吗?”
苏玉鸿抬眼看着自己的妹妹,不知何时她居然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从小她就什么都和自己比着来,样样要强。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自知天资不足,可在这世道之下,玉淑就算再出色也比不过自己的嫡子身份。他虽深感不公,可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宠着这个妹妹罢了。
只是现在,这只凤凰终于要展翅了。
“好。我不告诉父亲。”
“哥,我……”
苏玉鸿摆摆手:“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以后这件事上所有的事情不许隐瞒,必须告诉我知道。还有,我见林兄是个谦谦君子,但你一个待嫁的女孩子也不许和他过从亲密,否则被被人耻笑。至于杜家……
“好了哥,我答应你就是了。”苏玉淑拉起他的手甜甜一笑,似乎还是小时候他屁股后面那个跟屁虫。
马车缓缓停下,直到到了家苏玉淑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今天的事她办的既利落又漂亮,只等着回去和绿萝石竹好好显摆显摆呢。她和苏玉鸿道别后一路蹦跳着回了自己院子,今天虽然疲累的很,可她精神却是十分亢奋。苏玉鸿已经知晓,那自然是可以打着他的旗号到家中盐场巡查线索,到时候和杜蕊华的消息一比对,破这案子简直易如反掌。游山玩水的逍遥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寄情山水舞剑于天地之间,当真是好不快活!
可是在快活之前,还是先得把院子里这尊大佛打发了。
林长亭坐在石凳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他打老远就听见苏玉淑蹦蹦跳跳的声音,活像一只在深夜里打洞的小耗子。
“哟,林大人,腿脚挺快啊。”苏玉淑大咧咧往他对面一坐,“林大人的演技太拙劣了些,连我哥都骗不过。”
“我知道。”自打上次不小心伤了她,林长亭就习惯了苏玉淑话里的针锋相对,只是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这么记仇。
苏玉淑笑了笑,她的眼睛璨若星河:“杜家的事情还是要谢谢你。”
林长亭反倒是一怔:“谢我什么?”
“谢你救了她们,谢你让鸩教我武艺,谢你派人手给我。也谢谢你的口是心非,面冷心热,这番感谢林大人可还满意啊?”
“比起来林大人,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长亭哥哥。”
“林长亭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两人忽而对上了眼睛,然后低头笑了起来。哪怕下一秒这滔天的洪水袭来,哪怕下一刻灭顶之灾要吞没他们,但现下朗朗晴空月明万里,能有这片刻的安宁愉悦也是好的。
“我来是要给你看样东西。”林长亭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叶荣从杜老爷的房里偷出来的,杜蕊华的亲笔。”
26. 第二十六章
“杜蕊琴亲启……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蕊华自知罪孽深重,特遗书一封。杜维已死,我自当也堕入阿鼻地狱,一家团圆。蕊华所作所为,一是为仇,二是为利,三则是贵人有所图谋。此人身居高位,身在京城,由师城制置使家眷王姨太与我联络。杜维与制置使又暗中勾结贩卖私盐,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他所用信物我已置于桌上,执此令牌可与人接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今蕊华弑父证道,也自当不苟活于世。请大姐照顾嬷嬷残生,行文至此,再无他言。只盼不得来世,再不为人……杜蕊华。”
苏玉淑怔怔地读完,不知为何心中竟感慨万千。杜蕊华才多大呢?她不过也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本应过着平和宁静的深宅日子一生衣食无忧才是。虽说她坏事做了一箩筐,可杜蕊华又是怎么挣扎着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境地的呢。
她是真的恶毒,也是真的可怜。
“她……”苏玉淑艰难地开口,“她自尽了?”
“嗯。”林长亭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他看出了苏玉淑的纠结与痛苦,只是对于她而言,这也只是长大路上的一小节课罢了。
“叶荣来报,她回家后就进了自己院子。再出来时提了刀向杜老爷房间,里面传出了争吵声后就安静下来。叶荣窥见她挥刀自尽,抢在杜家人前面把这封信拿了来交予我。”林长亭面上冷冷的,眼眸里却火热,“你看到了,这件事不止是苏家杜家牵涉其中,上面恐怕还有更大的隐情。我在师城这段日子居然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到,可见是这人消息灵通又生性狡猾,故意不让我们抓住把柄了。”
“这尊大佛也真是瞧得上苏家。”苏玉淑冷哼一声,“这是要拿我家给他家铺路啊。”
林长亭嘴角含笑:“怎么,怕了?”
“我?怕?”
一阵风忽而吹过,苏玉淑的发丝弯曲成柔婉的形状,她伸手去拢,动作轻柔语气却坚定异常:“我怎么会怕。我又怎么能怕。能把我苏家当枪使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只是还未应战就心生惧意,并非我苏玉淑的性子。林大人不也是吗?”
“哦?此话怎讲呢?”
看着林长亭噙着笑的嘴角,苏玉淑的心里突然就放心了许多。人这一辈子注定是条不平坦的路途,这一路上会结识许多人,或许他便是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那一个。纵使前路荆棘,她也愿意拼尽全力护得身边之人周全。
“我是说,你也不会怕。”她长舒一口气,笑容里带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平和,“我虽然对你了解不深知之甚少,甚至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我唯一可以断定的是,你林长亭一定不会惧怕面前的难路。和你一起应对,我很放心。”
林长亭略微一愣:“哪怕前路波云诡谲风浪滔天?”
“是。哪怕洪水滔天。”
二人对视一笑,迷雾已经在眼前渐渐散去,他们一定要抓住背后翻云覆雨那人的手,再把人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苏玉淑的未来,林长亭的信念都在这个寂夜之中引吭高歌,他们定将奋力一搏,不管结果怎样也要把宣战的锣鼓敲得无比响亮。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苏玉淑冲着担心地在门口张望的石竹招招手,她的眸子明明暗暗,像是夜幕里不肯休息的繁星,“拿着令牌直接蹲人吗?”
“只怕是难。”林长亭摇摇头,“正一他们在那处地方守了几天,还没有动静。想来是接头的人或者替他们办事的人还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是在等待消息。不如……”
“不如直接从我家盐场查起。”
“正是。”
苏玉淑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眉头微微皱着:“眼下我哥已经知晓此事,我可以让他去把盐务揽到自己身上来,到时候名正言顺地跟着他去查便是。杜维的死肯定是瞒不住的,我只怕到时候那人行事会更加谨慎,要是一点儿蛛丝马迹都寻不到可如何是好呢。”
“风过留痕,他们就算再谨慎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做的干净利索。况且私盐利润颇高,你觉得他们按捺得住一时,还能按捺住一世吗?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若是利润再翻上一番,只怕是更伤天害理的事他们都做的出来。”
“也是。”苏玉淑想起来商场之中那些老油条的嘴脸,不自主地撇撇嘴,“不过你这话怎么也像把我骂了似的。”
林长亭忍俊不禁:“我怎么敢骂你苏大小姐呢。就连青莲院你都能财大气粗地拿下,哪天一个不高兴再把我的命买走可如何是好。不过提到这个……我倒是有个礼物送给你。”
“这就是你还给我的礼物?”
林长亭看着放在面前桌上的衣服哭笑不得。那晚二人分开之后,苏玉淑便让叶英来传话,定在三日之后查探盐场。今日他前来赴会,苏玉鸿却也在她的院子里,他们兄妹二人忍笑忍得痛苦,脸上几乎抽搐起来,那嘴角都快翘到耳根子去了。
“这,这就是下人的衣服……哈哈哈,你就将就哈哈哈……穿一下……”苏玉淑笑得下一秒就要趴地上似的,这桌子上的衣服哪里是什么下人的衣服,分明是丫鬟的!
林长亭的脸上出现了十分罕见的表情,五分震惊,三分惊悚和两分呆滞,他略带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夹起来那件衣服,这件杏黄色的粗麻衣服看上去有些年头似的,身量宽大不说,衣角还带着几个补丁。他又扒拉了两下,刚才这件外衫居然还算是好的,里面这条裙子就更不用多说了,艳红无比的颜色和粗大的腰带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林长亭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的语气都带了几分哆嗦:
“我真要穿这个和你们一起去盐场吗?”
“对啊。”
苏玉淑答的理直气壮,就连苏玉鸿也是一脸不置可否。
“你想,你得和我们一起坐马车吧?那我苏家大小姐怎么能和一个小厮坐在一辆车里呢?你是不是得打扮成丫鬟才合情合理呢?更何况你身子又瘦,穿上也看不出什么的是不是。”
林长亭的脑子像是被棍子敲了似的,这条裙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都不知道苏玉淑都说了些什么。
罢了,罢了。只要是能顺利查出些什么来,穿什么不是穿呢。
“好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的,只知道自己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苏玉淑推进了小房间里。他看着这件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燕羽灰的长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看啊哈哈哈哈哈!”
“玉淑……哈哈哈你不要哈哈哈笑了哈哈哈……”
林长亭现在特别地想喊人砍了他们两个。这兄妹二人笑到涕泗横流,只差在地上滚上三圈。
自己有这么好笑吗?有这么丑吗?刚才在黄铜镜里瞧了瞧仿佛也还好啊?林长亭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还抬了两下胳膊转了半圈——这不是很好嘛!自己明明就装什么像什么,要是梳个头发上个妆就更像了。
“哈哈哈哈……”苏玉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指着林长亭不住地咳嗽起来,口水呛得她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憋红了一张脸,笑着跌出门去,把守在外面的叶英也惹了进来——
整个房间里瞬间充斥了更加吵闹的爆笑声。
“怎么了?不是你说让我穿成这样的吗?你们笑什么?叶英你还跟着一起笑!”林长亭丈二摸不到头脑,他皱着眉头等这几个人笑完,结果不仅没等到一个解释,还等来了怒气冲冲的绿萝:
“谁把厨房三嬷嬷的衣服拿到这儿来的!”
“林兄……马备好了。”苏玉鸿小心翼翼地看着已经换好了小厮衣服的林长亭,自打他十岁以来就没再露出过这种犯错孩子似的表情了。眼前他如此生气,早知道就不纵着玉淑胡闹一番,闯下这等祸事。
林长亭冷哼一声,他死死瞪了一眼骑着马巴巴地看着他的苏玉淑:“哪有小厮骑马的道理。”
“先骑一会儿呗……”苏玉淑嘟囔一句,“快到了再下来,挺远的呢。”
“那我倒要谢谢大小姐好心了。”
“没事没事,都是自己人,就不生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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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亭才懒得搭理她,眼见大敌当前,她偏偏要弄上这么一出。倒不是真的生这丫头的气,她不过也是为了缓缓大家的精神罢了。只是诓骗他穿上那么丑的衣服,自己还乖乖听了她的话,真是怎么想怎么窝火。
他们三人选了一条偏僻路径,快马出了城。林长亭早已布下人手在盐场周边,只等他查探进去放出信号,当场便能把这作乱之人拿下。
眼见着路途所剩不多,苏玉淑勒慢了马,看了看面若冰霜的林长亭,又看了看自己那一脸不知所以的哥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生气了哦。”苏玉淑讨好地笑笑,下一刻就换上了一副正经模样,“哥,一会儿到了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我会说是父亲托我二人前来查账,雨季已到也要检查一下晒场的物件。”
“对,正是这个说辞。盐场现如今是一个姓石的场主,但我对他了解不深。”
“我倒是对他听说过一二。前些年我随父亲一起到盐场之时,与这石场主有过一面之缘。他看上去倒是老实忠厚之人,在咱们苏家也做上许多年了。我只记得他话不是很多,对盐的事情倒是对答如流。”
“那人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苏玉鸿摇摇头,时间过去了太久,那时候的他也尚且年少,自然是记得没有这般清楚。苏玉淑还记得那日遥遥一见那“姐夫”的嘴脸,只是不知道二人是否是同一个,若真是一个人,那这石场主未免也太会伪装了点。
“是不是他不打紧。”林长亭紧了紧缰绳,“我已经将杜老爷的令牌戴在身上了,到时候见到这块牌子的人自然会和我搭讪。”
苏玉淑停了马:“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苏玉鸿不解:“有何不妥?”
“你们想,前些天去杜家吊唁的人人多眼杂,其中保不齐就有那与杜老爷接头之人。我问过蕊琴姐姐,她这几日府上并没有来过什么不曾见过的生人,敌暗我明,林大人就这样把令牌戴在身上怕是不能引蛇出洞了。”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令牌给你?”
“正是。”
“不可。”他二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苏玉淑的提议,要知道谁把令牌戴在身上,谁就是今天的活靶子。她这么做无异于以身饲虎,苏玉鸿就这么一个妹妹,又怎么肯让她身陷险境呢?
“哥,林大人。不要意气用事,你们仔细想想。林大人并未到杜家拜访,若是那人盯着杜家已久,难不成不会心生疑虑吗?而我出入杜家次数不少,又与杜蕊华一样身为女儿,自然是有可能拿到这东西的。你们若是那人,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拿着此物你们更容易相信,还是拿在我手里更能说服别人呢?”
“可是……”
苏玉鸿刚要说些什么,林长亭便伸出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苏玉淑此话的确有理,这东西拿在她的手里才更有可能让那暗处之人上钩,可他也不能就这么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若她真是有个什么好歹……
“我可以把令牌给你。”
“林兄!你!”
“苏兄莫急。进到盐场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苏小姐太远。更何况在盐场里对自己小姐动手可不是上上之策,我更倾向于那人会先向她传递消息,而不是对她做什么不利之事。”
“可……”
“没什么好可是的。”苏玉淑伸出手来,她笑得如同今日明媚的骄阳,“拿来。你妹妹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这苏家的大小姐不是这么好做的,不是吗?”
林长亭笑笑,将令牌交于她手。苏玉鸿也不再说些什么,他只是暗下决心定要保护好妹妹,绝对不让她出一点儿事。
“走吧。”苏玉淑伸手一指,盐场已然在不远处。他们一路摸索的真相,她苏家的安危都在那弹丸之地,今天就算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她苏玉淑也要把这小人揪出来,不给他来个千刀万剐决不罢休。
幽深的小径上扬起一路飞沙,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
竹林外,正是那阳光万丈。
27. 第二十七章
“一会儿小心行事,若是有什么立刻就叫出来,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知道了哥,这一路你都念叨多少次了。”苏玉淑大咧咧地把糖渍梅子往嘴里塞去,眼下快到了,林长亭正下人似的给她牵着马,她正好乐得自在。
不过这林长亭怎么还记得自己喜欢吃这东西啊,他也真是一天天脑子里没正经事干。苏玉淑这么想着,又挑了挑眉——
反正有吃的,管他呢。
林长亭倒是没她心思这般大条。眼瞧着快到了,四周竹子上的他的侍卫的记号也越发多了起来。苏家兄妹看不出,可他却十分清楚,经过这些时日的布防盯梢,他的对手不仅谨慎狡猾,更是野心滔天。师城的制置使是数年前才刚刚从京城调任过来的,并非师城之人,想来与稳坐京城那位定然是早有勾结,否则不可能这些日子就掀起这么大的波浪。
更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一纸调令把自己从权力的中心搞到这种地方来。看似是大案要案,实则是调虎离山罢了。
等他回去的时候,还不知道京城是副什么光景姓甚名谁呢。只是若脸眼下这件事情都办不好,不要说回去了,就连现下的状况都难以维持。
若不能将敌人一击即溃,还不如韬光养晦以待来日。而眼下正是他培养自己势力,增加朝中人望最好的机会。
他绝不会放过。
“等下我会跟在你二人身后,无需过多关注我的存在。记着,越自然越好,就当我真的是你家的一个仆从。”
“那你回去之后不如多当两天,也让我过过使唤你的瘾。”苏玉淑抬了抬下巴,“到了。”
苏家的东流盐场是师城乃至整个东梁都能数一数二的盐场,这里守着海边,地形平坦开阔,资源丰富且雨季不长日照充足,是晒盐的不二之选。苏家自拿到盐引以来,凭借着东流盐场一举成为师城首富,虽说不是富可敌国,但想来也是树大招风才引来如今的祸事。
苏玉淑见远处站着几个人,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苏玉鸿便加快了马步抢先到了跟前。
“大少爷。”为首的男子身形不算魁梧,头发胡子也已经花白,可一双眼睛却透露出精明的神采来,“石一来见过少爷。”
“石场主不必多礼。”苏玉鸿在马上点了点头,并未过多客气。虽说他没有妹妹那般冰雪聪明,可这些年来也和父亲学了许多御下之道。他摆出一副爽朗的笑容,一番话举重若轻:
“家父忙于家中其他生意,这东流盐场我们也是许久不曾上心了。前些日子安字号的刘掌柜来报,这雨季马上就要到了,只怕是物件准备的不齐全耽误了出盐,家父特意命我和小妹前来巡视,也算是给我二人长长见识了。”
“少爷巡视自家家产是应当的,恕老奴多嘴,老爷应当对盐场更上心些才是。这些年官府对盐引之事愈发收紧,只怕是盐务松懈对上面难以交差。”
“石场主说的是。听您这话里,您似乎并非父亲在外聘来的?”
石场主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少爷有所不知,老奴的父亲便是在苏家祖上伺候的,我们一家三代都扎在这盐场里了,自是比外面的要懂上许多。”
“你走快点儿啊我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苏玉淑紧紧咬着后槽牙,她一边远远地朝几人微笑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催促道。
林长亭也咬着后槽牙回她:“大小姐,我这是两条腿,不然你自己骑过去呢?”
“那我带你来做什么,我自己来不就行了。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因为我自己跑过来给我臭骂一顿。”
“我骂你?难道不是你自己把手划伤了还不知道轻重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竟也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到了众人面前。
“想来这位便是大小姐了。老奴见过大小姐。”
苏玉淑摆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来:“石场主无需客气。我今日只是求了哥哥带我来看看盐场罢了,你们谈便是。”
“诶,就算是东流盐场在城郊,我们也是久闻大小姐精于商道的名号的。还未给两位介绍,”石场主指向右边,“这一位是东流盐场的副手,张青。左边这一位是盐场的账房闻先生。其余的都是咱们盐场里盐务上的好手,从蓄水到晒盐的步骤他们都是精通的,两位若是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咱们的盐工都是师城里最好的。”
“那就有劳场主和各位了。”苏玉鸿翻身下马,林长亭也扶着苏玉淑一并下来。三人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进入盐场里面,才发现真是别有洞天。从外头看起来,这盐场光秃秃的,仿佛是哪里被荒废了的村落似的,除了门口扎着的几个栅栏别无他物。可一路走进来,光秃秃的地上便多了些白花花的水痕,越往里面就越多。直到绕过一片矮房,眼前的一幕令苏玉淑无比震撼:
几座高高低低的盐山如同雪山一般堆在晒场上,各色卤水的盐池有如妙龄少女的胭脂盘,在阳光下透露出不尽相同的美妙颜色。数十名光着膀子的盐工正扎在盐场里忙着他们手中的营生,编着苇草的、熬着卤水的、摊着粗盐的……几个手中握着巨大木槌的盐工的号子喊得震天响,他们一下一下地敲着结晶的盐块,直到它变成细细的粉才善罢甘休。
他们手中握着的是自己的生计,是全家老小的指望。数代的盐工都把自己的命挥洒在这片白花花的盐粒子里,这一捧一捧的细盐和着的是苦涩的海水,是他们日日夜夜的血汗和劳作的豪迈与苦楚。
苏玉淑被不由得惊呆了,这里和那天她在后山上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那日正逢下雨,一窝泥淖似的盐场秃得让人嫌弃,可今日这里生机勃勃足见其火热。
她看向身边的石场主,这小老头儿的身子已经有几分的佝偻了,可面对着这一片盐场,他的眼里却有着十年如一日的热爱与冲动,仿佛巴不得自己下去捣上几下似的。
倒是那张青,她眼熟的很。
“少爷,小姐,你们看。”石场主指着劳作的盐工们,满目都是自豪,“东流盐场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干下来的。这里的盐工大多也是祖上就在盐场里,也有周边的渔民前来投奔。我们靠海吃海,咱们苏家的盐能成为贡品是有咱们的道理的。”
“石场主,有劳了。”苏玉淑不禁心生敬佩,她偷偷瞄了一眼那张青,他正沉着一张脸,“东流盐场能有今日,全凭着您一力操持。”
“诶,哪里哪里。”小老头儿只是摆摆手就不再说话,他就这样乐呵呵地看着底下的人按部就班地一道道工序做下去,一担担的海水运上来,仿佛看着的不是盐场,而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一样。
张青冷笑一下,只瞥了苏家兄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屑。林长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表情,这人和上次叶英回去描述的男人也颇为相像,只是现下还不能确定是否就是那刘掌柜口中的“姐夫”。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即刻俯身行礼:
“少爷,小姐,您吩咐小的带着的东西,小的都带着了,您可要记得赏赐下去才是。”
“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苏玉鸿爽朗一笑,“场主,您为苏家辛劳了一辈子,这次前来我带了些许银子,一是为了整备盐场以备雨季,二是犒赏各位劳苦功高。”
石场主接连摆手:“不可不可,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又何须主家犒赏……”
“石场主倒是两袖清风,可是底下这些兄弟们都指望着做工养家糊口。苏家赏赐大家自然是没有不要的道理的,石大哥可不要卖了自己的好亏了兄弟们才是啊。”
苏玉淑顺着声音看去,正是那一脸不忿的张青。他此刻正歪着一张嘴,活脱脱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石大哥,兄弟们可等着这个钱回家呢!”
“你,你拿了钱不也吃喝嫖赌!你什么时候给家里过!这些年来你在盐场拿的还少不成!”
“怎么花钱是兄弟们的事儿,可是您拦着少爷不让给赏钱是几个意思!”
“你!”
“这有什么好吵的。”苏玉鸿拦下了刚要发作的玉淑,他的眉眼之间还是那样的从容温和,“石场主,您不必推辞。今天这个银子既然已经带了,就是一定要发的。张大哥又何苦因为银钱之事动这么大的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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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石场主刚要说些什么,苏玉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虽然眼下平息了争吵,苏玉淑却觉得这样太过软弱温和了些。这张青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他不是所谓的“姐夫”,也绝对是个惹是生非的混账。他胆敢当着少东家的面和自家场主顶撞,就要趁机打压发落了才是,此时不拿他做做样子,又怎么才能治家理业呢。
不过苏玉鸿就是这么个脾性。他素来宽宏待下,简直就是个和事老,哪里有半点主家的威严权势。
这是他的弱点,却也是他最大的好处。
林长亭适时地奉上银票,他故意将手从苏玉淑腰间别着的令牌前抬起,将几张银票奉上前去。苏玉淑只是温和地朝石场主笑笑,装作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来,看上去和这粗犷的盐场倒是有些不甚相宜。
“大小姐,这里海风甚大,日头又晒,眼见着要热起来了。不如您先到屋里坐坐,喝喝茶看看账本也是好的。”
“石场主说的有道理,玉淑,让小林跟着你先去吧,我等等便来。”
“是。”苏玉淑假惺惺地朝哥哥行了礼,闻先生适时地上前,做出了“请”的姿势。她刚要迈步,那张青却抢先一步拦在前头:
“大小姐,这盐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要不就让小的陪着您吧,闻先生只知道做账,这别的事情还得是我来打理。您别看我是个粗人,女儿家的事我可懂得多的很呢!不如……就让我陪伴大小姐左右,哈哈哈哈!”
他这话说得轻佻失礼,饶是苏玉鸿这般的好性子也难以忍耐。林长亭冷冷看着对面不知天高地厚还笑得正得意的男人,若不是公务在身,就凭这登徒子的几声笑,就足以要了他的狗命。
“张青!你怎么能和大小姐这么……”
苏玉淑摆了摆手,打断了石场主的话。多亏了张青笑的这两声,她终于确认了他就是雨天与刘掌柜密谋之人。她嘴角含笑,看上去并不生气的样子。苏玉淑伸出手将拦在自己身前的林长亭推至身后,她的眼中不带一丝笑意却依旧温和的样子宛如风暴来临之前的大海,平静而恐怖——
“跪下。”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苏玉淑又笑了笑:“我让你跪下。”
张青这才明白她说的是自己,他尴尬地左右看看,可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干人愤怒的表情。他本是仗着自己贩了私盐赚了几手的银子就得意起来,谁知这小丫头却如此刚直。大庭广众之下就要他下跪,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么肯。
他满脸不服气:“你,你让我跪我就跪?凭什么!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我可是平头百姓!”
“对主家出言放肆,罚跪难道不应当吗。莫要说你是我家的盐工,即便你是外头的人敢这么和本小姐说话我也定要你好看!看来是我父亲和哥哥平日太纵着你们,才惯得你们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若我苏家像那杜家一般治家严厉,你区区一个盐工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可知什么是人伦纲纪礼法规矩?今日我就学了我那杜家姐姐,我偏要罚你。你若是自己乖乖下跪求饶,我就饶你一命。你若是不跪……”
张青脖子一梗:“如何?”
“我见这废了的卤水也是可惜。不如就打断了腿丢进去,张大哥以为如何?”
苏玉淑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在场之人纷纷胆寒。只有林长亭内心偷笑,他知道她这是故意提点杜家,好吸引那暗处之人注意。这张青行事莽撞,就算参与私盐案也必定不是接头之人。能博得上面青眼的,必定是个心思缜密的。苏玉淑此时若不将自己置于明面儿上,只怕这钩子还要多下上一阵子也为可知。
张青咬着牙抿着嘴,这苏家大小姐不像是在开玩笑。她那一双眼睛比最深的盐池子还深,要是真逆了她的心意……
好汉不吃眼前亏!
张青拱着鼻子,纵是有十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普通一声跪在她身前。可苏玉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是淡淡地转过身子,朝向远处的账房:
“走吧,闻先生。我可没什么时间浪费在渣滓身上。”
28. 第二十八章
闻先生引着苏玉淑和林长亭二人走在去往厅内的小路上,这里倒是有些稀树翠竹,不似晒场似的酷热难耐。刚刚罚跪张青这个混蛋也算是小小地替自己和父亲出了一口恶气,等到这件事彻底解决,她势必要把这起子人一并狠狠发落了,到时候就给他们个明正典刑,有他们做例子看谁还敢造次。
“大小姐真是令人钦佩啊。”
苏玉淑一怔:“闻先生何出此言呢?”
“大小姐雷厉风行,虽不像大少爷一般宽仁待下,可对于张青这种人来说,重重地罚下去才是最好的。”
她看着闻先生笑眯眯的一张脸,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闻先生这句话,您仿佛很讨厌张青?”
“谁会喜欢一个粗鄙又自大的人呢。”闻先生停住脚步,他拱手行礼,“大小姐且先去正厅坐坐,我去给您泡茶。盐场不似家中,没有丫鬟下人等伺候的人,还请大小姐见谅。”
“闻先生客气了。我也不是那般娇气矫情之人,不如我们直接去看看账本如何?”
“大小姐虽然英气爽朗,可是我们也不能失了待客之道。账本早已备好在正厅,还请大小姐先行一步,我即刻便来。”
苏玉淑点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闻先生倒是长得英俊,即便整天在盐场之中劳作皮肤黝黑,可他那股斯文疏离的气质却十分难得。林长亭见苏玉淑盯着闻先生的背影看个没完,忍不住揶揄道:
“怎么,喜欢这小账房先生?”
“说什么呢你?”苏玉淑被他这阴森森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她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盯着个男人看个没够!”
“那我盯着你看,我天天盯着你看,你最好看我最爱看你,行不行?”苏玉淑才懒得和他吵,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两个都是冷静的人,可偏偏凑到一起就没有一天安生的时候。她潇洒地冷哼一声,转头自己就进了厅堂。
林长亭却在她背后默默红了脸,他看着苏玉淑得意地蹦蹦跳跳的背影,树冠缝隙间的阳光明明暗暗地洒在他的脸上,和耳畔的知了声一起叠成了一个完整的夏天。
苏玉淑并不知道自己背后的目光有多么热切而惆怅,此刻她的胸口正装满了兴奋——她终于快要接近了真相。这闻先生看上去没什么特别,苏玉淑却觉得他不简单,她的心中不停地跳着鼓点,苏玉淑的直觉一向很准,即便他不是与自己接头之人,恐怕也并不是个置身事外的。
她不自主地垂手抚摸起了那块令牌,这块令牌通体漆黑,虽然不是上好的墨玉,可也冰凉油润,在这暑热的日子里竟然也能令人颇为心安。苏玉淑自打拿到这块牌子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此刻四周无人,她正好能细细端详一番。
乍一看这块令牌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牌子四周雕刻的是常见的水波纹样,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在一团墨黑之中泛出隐隐的暗绿,倒是栩栩如生。在纹样中间还刻有两只凤凰,首尾相连凑成四角,正好包围住中间的“安”字。安?安字号?这个人姓安?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她想要问一问林长亭,可眼下她们正在盐场之内说话不便,倒不如回去坐下来慢慢说。
这厅堂踱步便到,虽然外观看上去有些老旧,可里面却十分整洁清爽,一看便知是认真打扫过了。苏玉淑迈步进门,里面静悄悄的,正桌上堆叠起来的账本倒是不厚,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等人翻阅。
屋子里安静又凉爽,就连外面的蝉鸣都显得悠远了。她深吸一口气,一股海盐混着潮湿木头的气味涌进鼻腔,和小时候在祠堂里闻到的味道倒是很像,是沉淀着时间和心血的气息。
不知为何,苏玉淑微微笑了一下。
她安静地坐下,翻看起账本。这上面的字迹隽秀,比起来安字号那乱糟糟的东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林长亭见她看得认真也不忍打扰,他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如同一名最忠诚的守卫。
阳光从大门正正好好地洒到二人的脚边,形成一道明暗的光影。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大概说的正是这样的光景。
苏玉淑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行字,虽然都是些枯燥的支出和进项,可这也比看外面那些没安好心的人演那出拙劣的戏强。她看得认真,竟不知不觉伸出手去:
“绿萝,给我拿个点心。”
林长亭不禁哑然,他轻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包得严实的糖渍梅子:“大小姐,先将就一下吧?”
“啊?”苏玉淑一怔,她尴尬地抬起头来,“我,我以为自己在家呢。”
林长亭看着她微微张着的嘴有些呆愣的神情,他握住苏玉淑伸出来要零嘴的手,将整包梅子都拍了进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苏玉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宠爱吓了一跳。虽然和林长亭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可在她的印象里,他一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偶尔有点人的模样还都用在和自己吵架拌嘴上了。这种温温柔柔的样子在他的脸上实在是不合适,苏玉淑总有种他下一秒就要做些什么恶事似的不祥的预感。
“我……”
“拿着吧。我记得你爱吃。”
不知为何,她的脸竟红了起来。
苏玉淑捏起一颗梅子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是哥哥最常买的那一家,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味道。不过林长亭是怎么知道的?他再消息灵通,也不至于让叶英叶荣连这个都汇报吧?见这副表情,林长亭都不用问就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面在想些什么。左不过是又在心里把自己编排成了个大恶人,真是好吃的也收买不了的小白眼狼。
“你哥告诉我的,行了吧。”
苏玉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他无奈一笑,苏玉淑这才发现林长亭居然意外地有些好看。石板地上反射出来的光刚好柔柔地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林长亭既温柔又英俊。他的鼻子高挺,睫毛居然比女孩子的还要长上几分,虽然身着布衣,可身上那股矜持华贵的气质却难以抵挡。
原来怎么没发现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的。
“怎么,真的盯着我看个没完了?”
“谁要看你啊,你少调侃我了。”苏玉淑故作恶狠狠的模样,“小心我把核儿吐你手里。”
“你敢吐我就敢塞回去。”
“你——”
“打扰两位了。”
闻先生端着茶盘微笑着站在光里:“大小姐久等了。这是上个月苏家茶行那边送来的新茶,因还没有拆封过才耽误了些时间。还请大小姐不要见怪。”
“怎会。闻先生有心了。”
苏玉淑狠狠瞪了林长亭一眼,他正老老实实装作下人模样,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赶忙转身找了个闻先生看不到的角度清理下嘴巴,继而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派头来:
“东流盐场的账目极清晰,这是有闻先生的好处。”
可他却没有接话。闻先生只是将茶叶摆好,笑眯眯地看着她。
苏玉淑心下一冷,不妙。
茶香沁人心脾,的确是苏家茶行里的上品。可眼下她一点儿品茶的心思都没有,她的双眼如同索敌的海东青一般紧紧地盯着账本上的每一行字,每一条数目都要细细在心里盘算过才行。这账目十分清晰,东流盐场每月的盐工工钱、贩盐的斤两、当天的盐价、盐场用度开支、每月盈余、每年盐税几何都记录在册,甚至是每月的盈利浮动都有记载。
单从账本上来看,这几本账做得甚至比苏家大部分的商号做得还要漂亮些,数目清晰注脚详细,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苏玉淑有些困惑地抬起头,只见闻先生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有待开发的金山。
苏玉淑长到这么大,她最不缺的就是那股子刨根问底的劲儿。
闻先生这幅“你随意”的样子一下子就激起了她的胜负心,苏玉淑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翻看着,直到茶都凉了日头都有些暗了,她才沮丧地抬起头。她只觉得脖子酸痛,颈椎更是麻的厉害,苏玉淑扭头看向身后的林长亭,瘪了瘪嘴:
“这账本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挺好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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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让我的小厮看看,他对这个也挺懂的……”
林长亭是哭笑不得地接过账本,他哪里会看这个。这经商之道他不曾涉猎,对于这些账目款项更是知之甚少。他就这么胡乱翻了两下,讪笑两声:
“大小姐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了。”
可是肯定有问题啊!
苏玉淑就差喊起来了,料想之中接头的人也没有出现,这闻先生比林长亭这家伙看起来更沉得住气,他这幅笑脸一开始看着还挺顺眼的,现在看来倒是有些欠揍。
闻先生笑笑,苏大小姐现在这副表情就像要把他生吃了似的,再不开口怕是真要有人倒霉了。他放下茶杯,声音轻柔:“大小姐,有些东西既然在明面上,自然是不怕查的。可有些东西……它不用摆出来,您说是吧。”
苏玉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话里有话:
“闻先生此言何意?”
“大小姐,盐场的账目上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这个人向来谨慎,东流盐场算得上东梁最大的一处盐场,若是我没几分本事自然也难以胜任。大小姐不通盐务,自然瞧不出毛病。”
“还请闻先生不吝赐教。”
“盐价自古便不能由私家定夺,都是由官府定了价再拿了盐引一年一年地贩卖下去。东流盐场的销路明确,基本经由苏家的安字号发配到各城商铺售卖,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想来大小姐也是经常看苏家其他商号的账册,是个懂行之人。但盐场和其他商铺不同,其他字号做的是二手的买卖生意,自然有入价和出价。而盐场……”
“盐场自然是没有入价,只是上交官府盐税,账本上看起来自然是无本的买卖……”
闻先生眯着眼睛笑起来:“然后呢?”
“那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盐场到底有多少盐……”
闻先生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教出了一个出色的学生。苏玉淑瞪大了瞳孔,她此刻才了解醍醐灌顶的意思,盐场是靠海吃海,每年出盐只记载了多少能用于贩卖和上贡,至于那些在练盐过程之中的损耗则不予计较。想来那些人正是利用了这个差值,将初步提炼却未能达到细盐规格的粗盐克扣下来积少成多,又或是用些别的什么法子,总归是账本上看不出来可实际上却早已偷天换日将那私盐运了出去。
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苏玉淑猛地站起身来:“多谢闻先生。敢问这盐场当中可有那称重计量之地?”
“自然是有的。大小姐若不嫌弃,我带您前去便是。”
“那就有劳闻先生了。”
闻先生在前引路,苏玉淑亦步亦趋,林长亭更是寸步不离。从正厅到那里还需走上一会儿,苏玉淑觉得闻先生人还不错,索性问起了盐务相关。
“盐场的盐从初晒到成品需要经过数次步骤,刚才您在晒场上也见识到了,那是最开始的工序,而真正麻烦的是过箩、调配、储卤、结晶、铲出五个步骤。在最后两步,合格的细盐会储存进缸,而粗盐则会重新提纯。因此这一部分的损耗是没有记载的。”
“也就是说……即便将这些粗盐偷偷拿出去贩卖,也无人知晓?”
“粗盐毕竟也是盐,块大惹眼,只怕还不只这点手段。”
苏玉淑不解:“闻先生,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虽然我们才刚刚相识,但我觉得您是个精明聪慧之人。您句句提点,若是闻先生真有所求,我也自当竭尽全力满足才是。”
可闻先生却摇摇头:“大小姐,恕我直言,苏家应当对东流盐场多上些心才是。”
“这个自然。”
“盐务乃天下第一要务。或许在您眼中东流盐场只是自家基业,可上至天子皇族,下至黎民百姓,没有哪一个人是离得开盐的。盐利之足,盐税之高,又怎能不让人觊觎?盐务不请,盐政不明,这银钱到了不该到的地方,有了不该有的用途,天下必将大乱矣。”
苏玉淑刚要说些什么,闻先生却停住了脚步。此刻三人面前是山脚背风处一个颇大的平房,里面隐隐地散发出些芦苇沤过的咸湿气息。
“大小姐,就是这里了。”
29. 第二十九章
“这里面是?”这间房子背靠山脚略显阴森,和盐场外围阳光曝晒的热辣氛围完全不同。苏玉淑虽然一贯胆大,可面对这黑压压的房门还是有了些怯意。
“这里是储卤房,经过头两道工序的海水会在这里先沉淀储存,再进行其他的步骤提纯。这里背雨高温,是存卤的好地方,大小姐不必害怕。我来给您带路,您随我来就是。”
看着闻先生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林长亭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别怕,我在。”
“可是……”
“我会保护你。”
他的眉眼之间满是认真。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不是为了苏家她苏玉淑也一定要走这么一遭。
就为了她自己。为了能有直面未来所有恐惧的勇气。
苏玉淑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身后的脚步声为她增添了许多底气,自己既然从林长亭的手中接过了令牌,此刻再退缩便是实打实的小人之举。闻先生的身影已经被黑暗吞没大半,她赶忙小跑两步跟上。
刚一进到储卤房,只见这里摆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酱色的大缸,一排排三五行地放置于房间两侧,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通道向深处去。房间内虽然阴暗,可温度却高。苏玉淑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滴,忍不住发问:
“闻先生,还需要往里走多远啊?”
闻先生驻足:“快了。”
“这里倒是比我想的大了不少。”苏玉淑脚下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林长亭和闻先生同时伸出手去才扶住了她不至于摔倒。
“大小姐还是小心些。”闻先生略抱歉地放开了手,“这里的火把不能太过于密集,储卤房连着后面的山洞,我们此刻便是在山体内了。这里地气又热又能节省地方,是存卤水的好地方。”
苏玉淑撑着林长亭的手站稳:“果然是热,感觉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大小姐不常来这种地方,再往里便可好些。再不远处就是卤水池了,里面存的是陈年的老卤水,阴凉的地方不易腐坏。”
闻先生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虽然苏玉淑一步一跟,可还是落下了一段距离。林长亭听着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不自主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火光明明暗暗,苏玉淑的呼吸声愈发粗重起来,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你还好吗?”林长亭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行就出去吧。”
“不要。”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林长亭无奈笑笑,手上更用了几分力气。好在是那闻先生所言不虚,越走越凉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周遭便干爽下来。苏玉淑借着微弱的火光环顾四周,几方池子倒是在黑暗之中反射得波光粼粼甚是好看,只是这气味着实是难以恭维。
“这比马房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嫌弃地捂了捂鼻子,顺手也蒙上了林长亭的,“怎么有一股烂咸菜混着石灰的味儿啊。”
林长亭下意识一躲,苏玉淑的手就这么支棱在空中。她狠狠瞪了林长亭一眼,他看了看苏玉淑撇起地嘴,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脸凑到了她的手边。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难闻。”林长亭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而且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闻先生?”
苏玉淑恍然惊觉,她四下张望,可一片漆黑之中并没有闻先生的身影。
“闻先生?闻先生你在哪儿?”
可回答她的只有寂静。
“别怕,没事的。”林长亭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引你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他……”
“别慌。你现在要做的事是什么?”
林长亭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在这无边的幽暗里,苏玉淑的心跳逐渐缓和下来。她转过身去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比刚才要坚定万分:“我要冷静下来。”
他在黑暗之中笑了笑:“很好。来的路上我仔细观察过,这里并没有什么别的记号或者藏人的地方,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看看这里有什么不妥,值得闻先生这样苦心把我们钓过来。”
“你瞧,”苏玉淑指向墙边,“这里的火把的火苗不是直的。如果真的和闻先生所说一样,这里一定是有别的出口,不然这火把早就熄灭了。你瞧这火苗的方向,是朝着山的那边而不是入口,说明我们离另一个出口更近。只是……”
林长亭其实早就发现了这里的出口,这卤水房是依托着山体内部的空间修建而成的,挑高约莫有十余米,想来那通风的地方位置也必定不低。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玉淑这样的半吊子来说,想要爬上去可是太难了点。
“我们先在这里查探一番如何。”林长亭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留下来。无论是苏玉鸿的嘱托还是从他的内心来讲,此时此刻他都不能把苏玉淑一个人丢在这里。上次她的身边好歹还有叶英,可现在她的身边就只有他了。
他决不能让苏玉淑出一丁点儿事。
苏玉淑没有接话。她知道林长亭在想什么。和他的拳脚功夫比起来,自己肯定是从哪儿进来的就得从哪儿出去。闻先生此刻不知道是躲到哪里静观其变,还是有意设下陷阱请君入瓮,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都是分头行动。
不过既然林长亭想留下,那么和她一同先查探一番也是好的。
好在这里凉爽,苏玉淑小心踱着步子取下了墙边的火把。她凭借着手中的火光,将自己的周围照了个仔仔细细。这里一共有卤水池子四个,每个大约半亩,深度则不可见。她走到了最后一个卤水池的后面,这里有些稻草歪歪扭扭地堆了一人高,令苏玉淑十分在意。
“林长亭,你看这里!”
林长亭身子一怔,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可顿了一下后还是大踏步朝着她的身影走去。他借着苏玉淑手中的火光将那堆杂草搬开,里面赫然躺着几节竹子。他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登时拿起一根仔细观察起来。尽管光线幽微,可他还是认出了这竹子上特有的记号——
一边被削成了圆弧形。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姓闻的是故意让他们看见的。可为什么他不出面?这么大点的地方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这竹子到底是怎么用的,为什么两边会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存在呢?它们之间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联系……等等,联系!
“玉淑,你从小在师城长大,你知不知道师城的地形约莫是什么样的?”
苏玉淑尽虽然不解,但也老实回答:“咱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师城东边的无名山,过了这道山就是城郊的几个庄子,然后一路走低就到了师城的城中了,再往西走都是一路平原。总的来说就是这边略高些,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那你知不知道这座山的走向?”
“嗯……”苏玉淑低头沉思,“我记得是东西……不对,上次来好像是南北……可是……这山长得怪怪的,按理说是东西走向没错,可是在盐场这一带又是南北走向的,倒是有点像半个马蹄形?这和山又有什么关系吗?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你瞧这些竹子。”林长亭伸手递过去一根较短的,“实不相瞒,我上次和那老道打过交道,他透露给我一些信息。可我带人去查的时候,也只看到长成这样的竹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搜到。正一他们蹲了足足半月有余,这群人竟然也没个动静。其实我心中早有猜想,只是刚才你那么一说,我才又坚定了几分。”
“这竹子和贩盐有什么关系吗?”
“玉淑,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渴乌’?”
苏玉淑摇摇头:“那是什么?”
“渴乌是一种农具,本来是用于灌溉浇地的。这种农具可以将水从较低的一边吸取到较高的一边,或者引水过山。你瞧这竹子,有的只有一端被削成圆弧,有的则是中间有洞,想来是一些用于固定渴乌管子,一些则用于固定竹架,防止渴乌漏气或者坍塌。刚才那闻先生反复提到卤水,我便有此猜想,刚刚经你一说,想来我们从这里出去,应当正好是那老道所指之地。”
“他们居然能想出这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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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苏玉淑有些不可置信,“那他们拿出去卤水不是还需提纯晾晒吗?这又如何做到?”
“这里倒是凉爽背阴,可是山的另一边确是干燥炎热。且我们在地面上发现了大量的盐碱结晶,不知他们是否曾在那里把盐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堆在一起,才把好好的土地变成那么一副干巴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如林长亭所言,那么能办成这件事的人必然是懂得农技和天气的。也不知东流盐场里到底有谁懂得这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是个人才。
只可惜,多行不义必自毙。
苏玉淑抬头看了看岩壁,她的脸庞在火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红。突然,她回过头对林长亭灿烂一笑:
“林长亭,你去吧。”
“什么?”
“我说,你先去吧。”苏玉淑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去,我原路出去就是了。反正现在也没有人把我怎么样,无非就是路上黑了点,我举着火把慢慢走就行了。”
“不行。”林长亭拒绝得斩钉截铁,“现在没事又不能说明一会儿也没事。”
“我说您能不能盼我点好儿啊?”苏玉淑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有点怕黑,别的也没什么。再说了我一直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啊,咱们时间紧迫,你从这边出去查看,我原路返回,就算遇到什么歹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腰间,眉眼之中尽是骄傲:“你送的东西我可还带在身上呢。”
“那也不……”
“林长亭,我是诱饵。你不能忘了我的作用,你得卖个破绽给他们。你一直在这里他们是不会出现的,更何况你若是从这里出去,拿到了实打实的证据便能调兵遣将,你快些接我们出去就是了。”
不得不承认,苏玉淑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可林长亭怎么也放不下心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哎呀你别磨蹭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啊,你赶紧走,本小姐的名声都要被你坏了。”
说着,苏玉淑装作用力的样子推了林长亭两下,她笑得一脸轻松,可林长亭一眼就看出来了。
装的。
沉默半晌,他终于幽幽开口:
“你等我回来。”
“知道。”
“等我回来,你就再也不许叫我林大人了。”
“嗯嗯。嗯?”苏玉淑一脸不解,“嗯??”
“你今天,一直在叫我林长亭。”他转过身去,摩挲着一处可供攀爬的岩石,“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你快些出去找你哥,然后等我回来。不要逞强,也别一个人乱走。”
“嗯,你去吧。”
林长亭没有回头,他再回头便舍不得把这一个小女孩儿自己扔在这黑漆漆的山洞里了。他深提一口气,脚尖只微微用力便登了上去。苏玉淑一开始还能看到他矫健的身影,可几丈后,林长亭就与那漆黑融为一体,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继而一片安静笼罩了她。
苏玉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她实在是怕的很。这里又黑,又安静,那无边的寂静里仿佛养着几只活生生的怪兽随时准备冲出将她扯碎。苏玉淑攥紧了手中的火把,她右手摸向腰间,将那把匕首牢牢握在手中——
这便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她只能依靠自己。
苏玉淑咬紧牙关定了心神,她转身向入口的方向走去。只是有点黑,没什么的。那闻先生爱去哪里去哪里,他还不如林长亭壮实呢,就算冲出来还能把她怎么样不成。苏玉淑啊苏玉淑,你自己也是学武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可千万别栽在自己手里啊。
这里的地面并不平坦,她小心地踱步,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身边的温度还是那样的冰凉,此刻她倒是有点怀念储卤房最开始的闷热了,至少那里还让人有几分心安——
火光突然猛地一抖——
苏玉淑果断将火把扔向一旁,只听“噗通”一声,一股焦糊味儿随之窜入她的鼻腔。火把在卤水中一点点沉底,就和苏玉淑此时的心一样——
“大小姐,我等你很久了。”
30. 第三十章
苏玉淑身子一怔,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反应,她迅速熄灭了火把并将它扔到了一边。“噗通”一声过后,她把自己藏匿在黑暗里,大气都不敢喘。
这声音,不属于闻先生。
正如林长亭离开之前所说,这里山壁陡峭,岩石坚硬,的确没有藏匿大队人马的空间。可要是就藏这么一个不知目的的人,还是轻而易举的。眼下闻先生生死未卜,自己又孤立无援,这么博弈起来她可以说是毫无胜算。苏玉淑摸索着身旁的大缸小心蹲下,她仔细将每一细丝的声音收入耳中,生怕自己在危险之中陷得更深。
“大小姐不必紧张,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又怎么会伤害你呢?”
这人的声音喑哑之中又有一分尖锐,在空旷的山洞内显得更为刺耳难听。他的手中仿佛拿着什么硬物,不断敲击着周边的石壁发出叮咚的声响,震得人头晕耳鸣的十分不适。苏玉淑深吸一口气,她按捺下心中的恐惧,竭力在一片黑暗之中保持着冷静。
“苏大小姐,您别躲了。我不会伤害你,我们出来谈谈?”
苏玉淑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却并没有给出反应。从声音来听,这人离自己还有一些距离,但他对地形一定十分熟悉,如果自己坐以待毙,被发现一定是早晚的事情。
她四下看看,只有岩壁处的几根火把还散发着微弱的亮光,这点光芒还不足以支撑着她跑出去,稍有不慎还容易落入卤水池,到时候生死难料更是处境艰难。苏玉淑定了定心神,她还记得自己来的时候的方向,眼下只要慢慢向那边挪动,到时候加速跑出去喊人便是,实在是没有必要冒险与这人接洽。
“苏大小姐,您在怕什么呢?那牌子挂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想不看见都难啊!”这人敲击的频率略有上升,在安静的环境里更突出了那份急躁,“大小姐,你也不想把苏家的家产都交给你那嫡亲哥哥吧?我可听说,你比他要会做生意呢!”
这个人,一定在师城没什么根基。
苏玉鸿近年来并不多留在师城,而是跟着父亲东征西跑的,师城里的铺子他并不多露面,而是苏玉淑打理管事的居多。这样的流言也是近几年才有的,可见这人对师城,对他们苏家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居然试图用这种流言骗她出来。
她苏玉淑,是会因为区区家产和自己家人起内讧的人吗?
见这招挑拨离间没什么用处,这人又平添了几分焦躁。他的语气越发急切,口气也变得粗鲁了起来:“苏大小姐,要是想接头你就快些出来,耽误了上面大人的正事儿,到时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管你大人不大人的,狗命要紧。苏玉淑暗暗翻了个白眼,继续向门口蠕动着。再过几步路就能碰到最靠边儿的池子了,只要循着池子的轮廓往左走,也就几十步的功夫就能到达卤水房与山洞的连接处。她丝毫不敢怠慢,只恨自己此时不是一条蜈蚣。
那人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干脆对着空气发起了狠:“大小姐!这小白脸的命你也不要了吗?”
糟了。是闻先生。
苏玉淑心底一凉,她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你再不出来,我可就放他的血了!可惜了闻先生文采滔滔又正直的一个人哟,苏大小姐,你可见过红色的盐水池子啊?哈哈哈哈哈!”
“我数三下。一——二——”
“够了!”
“我就知道,苏大小姐贤名远扬,绝对不会放任别人滥杀无辜的,嘿嘿。”这人笑得如同被痰卡了三天的老汉,苏玉淑努力克制住作呕的冲动,她稳了稳心神应道:
“倒是担不起您一句夸赞。只是做生意的人,和气生财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无非是银子的事儿,闹出人命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苏大小姐早这么痛快多好呢,闻先生也少受点罪不是。”远处只传来一声闷响,洞中昏暗,苏玉淑只能勉强看清那人的身形与位置,和他脚边滑落的一滩重物。
这人定是料到了闻先生会带他们来到这里,敲晕了闻先生伺机而动。只是他大约没想到林长亭会查探到其中玄妙,反而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地。这等走一步看一步的做派倒是让苏玉淑心神定了几分,她现在要做的是不仅要成功脱身,更要想办法救下闻先生。
“你想和我搭上话,也要先自报家门才是。你当我苏玉淑是什么人,随便哪儿来的阿猫阿狗都能和我聊两句吗?”
苏玉淑一边装出桀骜的样子,一边微微弓起身子移动着方位。此刻是敌暗我明,绝对不能再暴露位置让对方抢了先机。
“久闻苏大小姐的名号,在下的贱名倒是怕污了您的耳朵。不如我们还是说说正事,怎么样?”
“你想的倒是美。你家大人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怕不是杜老爷被你们拿捏惯了,就也当我是纸糊的不成?”
“苏大小姐,您来这里仿佛不是为了和我接头啊?”
“何处此言?”
“那个小厮是怎么回事?您今天要是没有个满意的说法,我可是不能把您放走。”
“放肆!”苏玉淑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余音不停地回响,“我瞧你真是拿自己当了人物了,区区一个跑腿的也议论起我的事?还是说,你赚了点银子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实话告诉你,你这样的蠢蛋我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大人的意思还轮的到你说三道四?你今天若再敢多说一句,当心你那不值几个钱的脑袋!”
那人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苏玉淑一番话倒是把他给镇住了。
她此时已经向出口的方位又挪动了几步。再向前不远便是一处火把,她只怕自己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苏玉淑稍稍换了个姿势却是腰间一硌,几个硬硬的东西登时成了她的救命宝物。
“那……那是小的多嘴了。”
这人的气焰低了不少,也真是个会见人下菜碟的东西。这人的服软倒是令苏玉淑底气大涨,如此小人何不利用?
她的一双瞳孔隐匿在黑暗之中,幽微的火光闪烁其间映衬得她如同一只凶猛的幼兽: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小人……小人是盐工刘利,今日奉大人之命在此等候大小姐。”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大小姐,您这批货……什么时候运走啊。”
货?什么货?
苏玉淑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未如此接近触及真相,林长亭苦查已久却毫无进展,若再不接招只怕苏家头上的刀俎也将即刻落下。她决不能在此时退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此刻自己一走了之,活一时容易,可真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家族之祸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灭顶之灾!
“现在货在哪里?”苏玉淑站起身来,“带我去。”
角落里人影突现,反而把男人吓了一跳。苏玉淑步伐坚定,她是黑暗之中的微弱烛火,是只上下翻飞的萤火虫,哪怕再弱小也一定要发光发热。
当苏玉淑再次置身于日光之下时,她只觉得恍若隔世。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冒险的举动是否正确,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作为商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次绝对不能放过的机会,若是让刘利跑了或者出了别的什么岔子,她不光对不起林长亭和苏家的希望,更对不起杜蕊华的死。
看着刘利在前面畏畏缩缩带路的身影,她心下紧张之余却也总想起那早死的少女。或许是自己也有那么些贪生怕死,或许是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种最不好的结局,她极力克制着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跳,努力地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闻先生无碍,在和刘利正式碰面的那一刻起,他就安全了。他被苏玉淑搁置在卤水房的入口处,想来不多时便会被其他人发现,到时候林长亭的人马应该也已经回来了。
只是自己……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玉淑摩挲着那块雕刻精细的令牌,她的手掌有些发黏,在上面留下了些许印记。
“你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她开口打破寂静,倒是把埋头赶路的刘利吓了一跳,“你怕什么?”
“我……”
“刚才不是很嚣张吗?现在倒怕了?”苏玉淑冷哼一声,“放心,等我见到大人拿了货走,这儿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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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了票子远走高飞,你怕什么?”
“是……是张青身边儿的小六子告诉我的,别的我也不知道。”
“这块令牌也是他给你的?”
“是。”
“这条路你走过几次?都带谁来过?”
刘利虽然外强中干,可却是个有几分心眼子的:“大小姐,小的也没走过几次,一会儿您看了货和大人们商量就是了,问我一个小卒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呀。”
“怎么,你刚才如此嚣张,现在倒扮起来一副可怜相了?”苏玉淑不屑道,“就你这样,大人怎么敢重用你!”
“我……我也是办成了事的,谁还不是从小做起来的!”刘利不服,他急匆匆地抹了一把汗珠子,又四下张望着生怕有人跟踪,“苏大小姐,这盐场这么大,您不会真觉得靠着场主一个人就能盯好吧?像这种不为人知的小道和地方可多了去了,要不也不能发现这发财的路子不是?”
“你倒是机灵。”
“那倒也没有张大哥他们机灵,要是我有他们一半的脑子,那如今发了大财的该是我了,也不会是什么脏活累活都叫我们这种小的去干,钱都进了他们那些大人物的手里。苏大小姐……您看,要是这批货运走变现了,要不您也重用重用我,和上面的大人美言几句?到时候我一定忠心,一定,一定那叫……哦!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话别说的太满。”苏玉淑故作不快,“最近看的严你也知道,要是不想点别的什么法子……”
“是是,这批货在这里这么久了,您要是没点本事肯定也不能把它们弄走不是,要是您需要小的做什么您只管吩咐,只要能让我分杯羹……”
刘利刘利,这人还真是不愧对他爹妈给他取的这个好名字。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模样,苏玉淑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有所求有所图的人,不足为惧。
“我们这东流盐场……你也知道。我爹一向更器重我哥,要不大人们也不会盯上我。”
果然她这话一出,刘利的表情又放松了不少,想来那些人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苏玉淑索性顺着他们的思路继续演下去:“日后我想接手东流盐场,可谓是困难重重。你有为我办事的想法自然是好,我嘛,也不喜欢亏待了手底下的人。”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着。”
刘利的眼睛都直了,他死死盯着那随风飘飘的银票,贪婪的模样仿佛一条饿了三天的野狗。尽管他的眼神都快镶在银票上了,可嘴里却含混着故作推辞:“大小姐……这,这钱……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只要……”
苏玉淑挑眉一笑,她凑到刘利的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
刘利的表情从震惊,再到惊讶,最后他一把收下银票,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胸口:“大小姐,您真是冰雪聪明!您放心吧,这点事小的肯定办好!”
“行了,快些带路。误了时辰被别人发现就不好了。”
“是,是!没多远了,过了前面那两棵歪脖子树就到了,您快随我来吧!”
刘利在前面几乎要小跑起来,苏玉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一路来她抽丝剥茧不断接近幕后之人,可她的心也像被剥蚀般折磨。一月前她还是个奉自由为圭臬的少女,可如今她要为了苏家,为了不可名状的未知一步步接近凶险。
如今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她只觉得脊背上好像有千斤重,她此时不再是苏玉鸿的妹妹,也不是什么首富之女,她是一个战士,一个只能依靠自己的绝路侠客,她只是苏玉淑。
所以当那些打包好的,约莫百个巨大的箱子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也并未觉得慌张。
“这批货都在这儿了?”
刘利搓着手站在一旁:“应该是了。小的没听说别的。”
苏玉淑皱紧眉头:“这么多……可怎么弄走呢?”
“那可就得看苏大小姐的本事了。”
熟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苏玉淑心下发笑。这声音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她转过身去,眼里满是轻蔑:
“张青,你个没用的东西。”
31. 第三十一章
“苏大小姐,我劝你跟我说话客气点儿。这儿可没你哥,也没你的跟班儿。跟我耍横对你可没有一点儿好处,你还是老老实实想想怎么应付上面的事情吧。”
张青满不在乎的笑容看得苏玉淑心里直犯恶心,她长这么大以来还没真正对谁有过杀意。可现在她深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发自内心的恶毒,那种几乎要将她推下深渊的冲动。苏玉淑强按下不快,既来之则安之,她走上前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子,里面灰白色的粗盐登时出现在她眼前。
这些粗盐颜色暗淡,结晶巨大且粗糙,里面还混着不少灰尘杂质,和东流盐场正常出产的细盐决不能等同而论。回想起林长亭的解释,想来这就是那些在山脚下再次提纯的粗盐,因为长亭他们最近查的严而运不出去只得又收回到盐场当中藏匿,这大约也是他们盯紧了市面却查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的原因。谁又能想到盐场这本就出盐的地方,藏了些来路不明的盐呢?
她笑了笑。
这些人也真是还有几分盘算。说不上有多精明,可也不傻。
“是刘掌柜给你出的招?”苏玉淑瞟了张青一眼,“你是他姐夫吧?”
“是又怎么样?大小姐,你还有心思关心我的家事儿呢?怎么,想和我做一家人吗哈哈哈哈!”
狗东西。
苏玉淑心里暗暗咒骂,她斜着眼睛看着在场的两个男人,刘利自是不必多说,可这张青的底细她还没摸透,纵使再恶心也不能现在就把他的脑袋拔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苏玉淑向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么个登徒子走着瞧吧。
她用手拿起一把粗盐,用力碾碎后也难成细腻的齑粉状。再拿到鼻尖处嗅闻,没有那股海盐特有的咸腥味道,反而多出一股草木苦味儿。苏玉淑皱紧眉头:“这东西……谁会吃?”
“嗨,盐这东西能用就行。哪就像大小姐您这么挑剔呀?那些个穷人啊当兵的啊有的吃就不错了……哈哈哈……您就别操心它的用途了,您不如想想怎么把它们弄走才是。”
“这儿一共有多少石?”
“共一百一十四个箱子,约莫一百三十石。”张青呲着一口黄牙,“大小姐,你可有办法啊?这既不能误了日子,更不能被官府发现,贩卖私盐可是灭门的大罪啊,嘿嘿。”
“何时送到?送到哪里?”
张青心中暗暗生疑:“大小姐,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废话。杜老爷死的突然,我自然是临危受命,哪儿有那闲工夫?我看你倒是时间挺多的,不如你有什么问题亲自去问问大人,如何?”苏玉淑“砰”地一声将箱子一合,巨大的声响在林子里传了又传,甚至惊起了歇息的鸟儿。张青见她怒目圆瞪,上午在众人面前下跪的场景不自主地又跑到了脑子里。他的气焰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老老实实回答道:
“三日后就是时限了,这些都要运到北边的樊城去,算上路途怎么也要走上一个月,所以三日后必须启程。只是近来不管是官道还是私路,官府的眼线都多得很,这么大的量根本就运不走。想来大小姐肯定是比我们聪明,不然大人也不会把么难的活儿交到您手里啊。”
“少给我阴阳怪气。自己办不到的事儿,就别怪别人有这个能耐。若是再办事不利只会逞嘴皮子上的功夫,就别怪我回了上面摘了你的脑袋。”苏玉淑阴森森地一笑,“你该不会觉得,我和我那哥哥一样,是个好脾气的吧?”
“你……”
“你什么你?”她不紧不慢地掏出匕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箱子上划了几刀。刀刃刮下木屑的声音尤为刺耳,惹得人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看这箱子,就算是做了防水大漆也经不住被雨季这么一浸,外面的木头都散了。让你们几个再耽搁下去,你说……里面的盐会怎么样啊?哦对了,我忘了……”
“铮——”
苏玉淑往箱子盖上一坐,随手便把匕首插进一块松动的木板上。张刘二人被她吓得一抖,竟不由自主地都向后挪了半步:
“大小姐,您忘了什么了?”
看着张青这副外强中干的不中用的德行,她莞尔一笑:“我忘了什么……诶,你们说,杜老爷是怎么死的来着?”
一阵阴风刮过,竹叶树叶沙沙作响宛如鬼魂索命的哭嚎。苏玉淑的笑是那样的坦然,她像是盛放在巨森之中的火红花朵,热烈而尽情地吞噬着周遭的生命:“你们该不会也忘了吧?不然……你们谁亲自下去问问他?”
两人只觉得脊背发凉,这里分明只有她一个少女,可她身后宛如有布阵军马千万正虎视眈眈地凝视着这一切。刘利拉了拉张青的衣襟,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二人可不能现在就折在这里啊,还一丁点儿好处都没捞到呢!张青自知气短,他压下脾气老老实实交代道:
“大小姐,这么大的量根本送不出去,我们试着往外运,可没过多久就被官府盯上了只能又运回了盐场。这么多盐少说也要一个商队才够,这些人您可能调动的了?”
苏玉淑漫不经心地敲敲箱子:“区区一个商队,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自有我的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得你们配合。”她狡黠一笑,“若是办成了,上面自然是重重有赏,我也会为你们美言几句,到时候也不用再窝在这儿做个小小盐工了。若是不配合我……你们本就办事不力,现在再罪加一等,该当如何啊?”
刘利满脸奉承:“大小姐自然说什么是什么,我们没有不配合的!”
“那张大哥,您呢?”
“我……”
苏玉淑使了个颜色,刘利顿时想起她刚刚的耳语,那许诺的可是自己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啊!
“大哥,反正咱们也没别的法子,大小姐手眼通天,咱们跟了她又没坏处!”
“行……那我也都听您的。”
“好!”苏玉淑从箱子上一跃而下,“有你们俩这句话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办法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二人听着……”
苏玉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讲着自己的计划,把张刘二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两人面面相觑,张青不禁发出疑问:“这样当真可行?”
“当然。”
“可是……”
“又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
张青当然没有。他低着头略略思索,最终狠狠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很好,现在我们得赶紧回去,时间不早了。我哥他们见不到我肯定是要找的,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才是。”
“大小姐说得对!”刘利兴奋地搓了搓手,活像一只饱餐一顿的苍蝇,“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各自准备吧!大小姐这就和我回去吧!”
“慢着!”
三人向突如其来的声音的方向看去,在一棵粗壮的树木后面,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大小姐,您恐怕还不能走。”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拦我的路?”
来人身形并不算十分高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小。他看上去像一个没长开的孩子,只是脸上日晒出来的沟壑和斑点出卖了他在这里的年头。苏玉淑皱着眉头看向这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已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好不容易撑下来的场面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搅局的,真是令人心烦。
“六子?你怎么在这儿啊?”张青满脸迷惑,“你不是说你今儿身上不好受吗?”
“张大哥,我今儿本来是不好受,可是我担心您,下午身上松泛点儿了就爬起来看看您,没想到我这一来不要紧,您看我发现了谁?”
苏玉淑心下一凉。
这小六子看起来身形羸弱,可一伸手却从树后拎出个人来。他毫不费力地薅着那人的领子,稍稍一个用力就把人扔向众人面前——
闻先生。
这个倒霉蛋儿,怎么回回都是他啊。苏玉淑看着地上吃痛蜷缩的人,巴不得上去补两脚。要不是他让人家敲晕了自己也不至于单刀赴会亲临险境。现在倒好,也不知道怎么让这么矮的一个人给拎到这儿来了,又成了个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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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儿?”
闻先生看了她一眼,只是捂着腹部不说话。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发现这儿的,我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偷听。”六子指了指旁边的草丛,“被我撞了个正着。”
行,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这怎么办啊?”刘利看着闻先生率先发难,“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
苏玉淑没有说话。她脑子正飞速地运转着,眼下这个情况她是多说一句都是错,绝对不能让这大好局面被这一点小意外再搞成满盘皆输。
张青和刘利二人面面相觑,他俩一个没主意,一个空有副吓人的皮囊。出乎苏玉淑意料的是,那小六子竟大步向前,一把揪起闻先生的衣领,恶狠狠道:
“你都听见了什么?”
闻先生偏过头去,充耳不闻。
小六子见状,二话没说直接给了他一拳,一缕鲜血瞬间从闻先生的鼻腔内流下,在唇边划成一道小溪:“老子他妈问你话呢。你再给老子装个哑巴试试看呢?老子他妈最讨厌你这种浑身酸臭气的穷书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闻先生听罢,嘴角一勾:“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怎么,怕了?”
小六子的脸是青一阵白一阵,当着这三人的面,这姓闻的臭账房居然就敢这样羞辱于他!他实在是挂不住面子,拳头雨点一样落在闻先生的身上:“不说是吧?老子今天打死你!”
闻先生本就不擅武功,哪里受得住他的这样殴打。不消片刻就没了声音,只剩鼻孔里偶尔喷出来的气流声。鲜血糊了他一嘴一脸,倒是眼睛还是那样的倔强不肯罢休。
刘利一个小卒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颤抖着上前,声音都连带着打了十八个弯儿:
“六子……我说六儿啊……别,别打了吧,要出人命了……”
张青也清了清嗓子:“是,是啊。盐场就他这么一个账房,他死了肯定会被发现的。”
小六子面漏凶光,他的拳头都打破了皮,一只手还举在空中:“你们就不怕他告密?到时候咱们几个一个都跑不了!保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
张刘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小六子说得在理,万一东窗事发这可不只是掉脑袋的大罪,就连家人都会被连累,可是真的要把闻先生在这里给活活打死,他们也实在是不敢。两人看向苏玉淑,他们的目光里少有地出现了无助的情绪,可无论如何她才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主事儿的,闻先生是死是活,都得听苏玉淑一句定夺。
啪——啪——啪——
苏玉淑鼓起了掌。
三人倒是看不懂她这副样子,她看上去悠然自得又有些嘲讽:
“小六子,你做的很对,说得也很对。我们干这种事儿的人……难不成要留着把柄送自己上路吗?闻先生,你可真是活的有些腻味了呢。”
此时的闻先生早已没了回话的力气,他倔强地望向苏玉淑,眼神之中充满了不甘和诧异。苏玉淑大步向前,她缓缓蹲下身子,撑着自己的脸颊笑眯眯地说道:
“原本还以为你挺聪明的,真没想到……是个活生生的傻子,哈哈哈!你以为跟过来你能听见什么?你看到这些东西,你又能怎么样?去官府告发我吗?你知不知道上面都是我们的人,嗯?还是说,就凭你这么个文弱书生……想把我们三个一锅端了?真是好笑,东流盐场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货,哈哈哈哈!”
小六子挠了挠头,虽然是第一次见苏家大小姐,可没想到她居然是个这么疯的女人。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也稍稍放松下来:
“大小姐,那,那现在……”
苏玉淑抬起头来,本就清秀美貌的一张脸在森林中柔和的光影下显得更加惊艳。她抬了抬眉故作思考,继而灿烂一笑:
“那……就杀掉吧。”
在场三人都惊得没敢说话,苏玉淑低下头去,拍了怕闻先生那布满血污的脸:
“路是自己选的,你可不要怪我呀……听到我秘密的人,都、得、死。”
32. 第三十二章
“玉淑你跑哪儿去了!”苏玉鸿再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几近日落,她正不紧不慢地从林子旁的小路中溜达出来,脸上还挂着一抹难掩的笑容。
“你没事吧?怎么不见了这么久?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面带焦急地握住苏玉淑的胳膊,此时一抹鲜亮的红色夺取了他的视线——
“你受伤了?在哪里?”
“哥,我没事,别大惊小怪的。”苏玉淑往后稍稍偏了下头,她轻轻挑眉,声音也稍大了几分,“是别人的血。我能有什么事?”
苏玉鸿心领神会:“啊别人的……那……那没事就赶紧回去吧,我这边的事情也忙的差不多了,别耽搁了让父亲母亲担心。”
“好。”苏玉淑意味深长地回望,那片森林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下显得是如此的死气沉沉。几只飞鸟从林间长啸而过,像是为逝去的生命送上最后的一曲高歌,落日如同浓稠的血浆一般均匀地泼洒在每一片叶子上,再化作鲜红的利刃笔直插入这片厚重的泥土。
或许,也穿透了谁的身体。
“你说……大小姐真把闻先生给杀了?”远处的刘利声音还颤颤巍巍的,“真狠啊……”
张青往地上啐了一口:“这能有假?我都看见那血溅出来了,小六子,你是不也看见了?”
小六子点了点头:“下手还算果断。”
“刘利不是我说,你这一把年纪了在外面混,杀个人还怕成这样,真是胆小如鼠!要我说就应该让你动手,合该练练你的胆子才是!”张青压低了声音,“真保不齐,以后杀的人还不少呢!”
“张哥您别说了,我可听不得这个……那是人命的买卖……怪吓人的!”
“看你那怂样儿!要不怎么你只能喝汤别人吃肉呢!要我说,有胆子就干,不敢你就滚蛋!”张青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湿漉漉的还不太好弄干净,“咱们走,杀了个人也算这苏大小姐的投名状了,现下,我们才真正算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
石场主将二人悉心送出了盐场,并无人在意林长亭扮做的小厮早已不知所踪。他在卤水房内部顺着岩壁翻山而出,正如同他的推测一样,高处的山崖之上散落着几根长长的竹子,和那日查获的并无二致。
这里地处山地的背风坡,并不似师城其他处一般整日浸在淅淅沥沥的雨里。因此这里的泥土远算不上泥泞,林长亭细心蹲下,甚至可以在几处低矮的叶片上看到之前人踩下的、已经晒干的足印。他顺着这些不甚明显的脚印一路下山,没过多久便俯瞰到了那日与正一一队人搜查过的地方——城东二十里处,那个十分显眼的蛇形巨石。
“真是好计谋,好手段。”林长亭不禁发笑,他自小于京城长大,见惯了人心凉薄,见惯了世态炎凉,倒是头一回接触这般精巧的工家技艺,不可谓不惊艳。以这帮私盐贩子的货量来看,他们用这种方法倒腾出来的私盐总重绝对是可以株连三族的重罪,这些盐的销路一日不明,国便一日不安。国不安则百姓不宁,闻先生一番高瞻远瞩正与林长亭所查之事不谋而合,此刻,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屈居在东流盐场里的文弱账房了。
也不知道苏玉淑现下如何了……
眼瞧着日头渐低,林长亭果断原路折返。他答应过苏玉鸿,绝对不会离开苏玉淑半步,眼下既已食言,那么就一定要在真的出了点什么事儿之前赶回她的身边。未能履约已经使他心中难安,如若苏玉淑不能脱离险境……
林长亭暗自提起一口气,脚下生风有如游龙一般顺山而上,盛夏之中的日光哪里肯饶过他,不消片刻汗水便浸湿了他的脊背。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苏玉淑的身影不知怎的总是虚虚实实地浮现在眼前。林长亭莫名地心下有些烦躁,苏玉淑这个丫头片子,一向是桀骜不驯又粗鲁野蛮,还是个商户出身,财大气粗的模样比起来京城那些在他身边大大家闺秀不知道差了多少。
可就是这么个如同野草一样肆意生长的女孩子却能这般影响他的心绪,不似微风和煦,却是暴雨雷霆。
海边的天气总是多变的,晴空万里了一整天,可偏在傍晚的时候云朵扎堆了起来,层层叠叠地顺着海风向内陆走着,宛如厚重的羽毛翻腾着纠缠不清。这时候的日头长得有些恼人,他们在东流盐场已经耽搁了整整一天,可太阳还是没有什么收工的意思。
余温自脚下袭来,蒸烤得人皮肤都发黏发涩,喉咙里干渴的感觉更是没放过他分毫,林长亭此刻分不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催人还是精神上的愧疚感更折磨些,他只能不停地加快脚步,至少要和她们二人一同归去才行。
山地上不知名的杂草丛生,其中不乏有锯齿状的尖利叶片和尖锐枝丫,林长亭顾不上衣衫破碎,也顾不上皮肤传来的细小的疼痛,他此刻正如一只濒临绝境的飞鸟,轻捷的身影化作一道闪电穿梭于林间。终于,一方亮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他不敢有丝毫的停歇,树木变成一条条单调的横线被她甩在身后,林长亭甚至能感受到耳畔的风声夹杂着海浪声,盐工们的吆喝声,还有低声的谈笑——
“哟,你可真够慢的。”
苏玉淑笑了笑,又晃了晃手里的腰牌:“怎么,跑傻了?”
“没……我……”
“林兄,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答应的好好的要护小妹周全?你知不知道她一身血跑出来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玉淑虽然顽皮主意正,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女孩子,你怎么真能将她一人置于险境之中呢?”
“我……”
“行了哥,你先让他把气儿喘匀了再说吧。”苏玉淑嗤笑一声,“你看他那傻小子的样儿。”
林长亭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是满身满脸的泥点子,身上的亚麻衣服有的地方已经被割破成一条一条儿的荡悠悠着,就连鞋底都跑歪了一只。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就算他这时候说自己是御史大人恐怕也没人相信,倒真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倌儿模样了。
他慌张整理衣服,朝着脸上胡乱拍了几下,可是非但没有什么作用反而把灰尘扑得更匀了。苏玉鸿兄妹见他这副窘迫的样子,对视一眼之后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吃吃”的低笑声。
“林,林兄啊……哼哼哈哈哈……那个你先,咱们马上有水袋,你先哈哈哈洗把脸……”
苏玉淑更是过分,她只试图压制了一下笑意便果断放弃:“哈哈哈哈哈林长亭你好像一只叫花鸡,哥你看他像,像外面的那层泥哈哈哈哈!你快,你快洗一下咱们回去了……不然叶英他们看到了会笑话你的哈哈哈……”
林长亭无奈上前摘下水壶,先是按捺不住地牛饮一通,紧接着赶忙把自己的一张脸先清理干净:
“咳咳……不要告诉别人。”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苏玉淑故作顽皮,“什么要告诉别人——”
“玉淑!又没大没小了。”苏玉鸿叹了口气上前一步,纵使心中有气也还是帮林长亭拿着水壶倒水,“林兄,今日的事自然不会有第四人知晓。只是……有件事还需要你定夺。”
“什么?”
早在他回来之前,苏玉淑就将今日之事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苏玉鸿把她是如何发现私盐藏匿之地,制置使的时限和她如何处置闻先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与林长亭听。
“那闻先生如何了?你当真杀了他?你怎么敢和张青他们做买卖的?你怎么胆子这样大!苏玉淑,我说过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偏……”
“我若是不跟上去,这些私盐会自己冒出来吗?”她摆了摆手,眉眼之间竟比起前些日子多了些果决,“我再说一次,这件事关乎我自己,关乎苏家上下全家数十口人,我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拂袖不管!”
“你们两个……”眼瞧着俩人才打了个照面就硝烟又起,苏玉鸿站在他们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梗着脖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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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大无畏的模样,一个浓眉紧皱马上就要发作,真是哄哪个都不好使。
“更何况,我没杀他。”苏玉淑字字用力,“没办法,人太多,只能当着他们的面给了他一刀。捅的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加上他让小六子打了一顿,人昏过去了而已。”
“那现在人在哪儿?”
“被我扔进了乱草丛里。我哥已经派人去找了,找到之后会直接医治带回苏家。怎么,林大人,您现在还满意吗?”
“我对你从来没有什么满不满意。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出戏有多危险?就算是你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可那也是三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你怎么就能料定自己能以一敌三?”林长亭有些激动,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比刚才跑动时还要急促,“我只是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这私盐一案还要如何才能查的下去?”
“原来是为了查案啊。”
“什么?”
“没什么。”苏玉淑抬头明媚一笑,“还请林大人放心,就算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一样不会把事情办砸,只愿快点结案还我苏家一个清白。林大人,现在还是快些回去,别误了其他的事情才好。”
林长亭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可苏玉淑已经翻身上马,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苏玉鸿长叹一口气,他看着还有些恍惚的林长亭,实在是多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林兄……你呀,你真是不开窍。”
“怎么?为什么又变成我的错处了?”
“林兄虽然身居高位,沉浮于官场多年,理应是见惯了人心之复杂的。可是这小女孩的心思呀,林兄你还得多揣摩揣摩才是。”
看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林长亭不禁哑然。夕阳又下沉了几分,映在厚重的云上折射出柔和的红,好像布料上氤氲开的一片血迹。
她就算狠下心来,当时一定也很怕吧。不管怎么说,捅的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
“走吧,林兄,时日还长,只要能把话说开就不急在这一时。”
他们二人马术要比苏玉淑娴熟上许多,不一会儿便追上了她的马。林长亭歪过头去看她,苏玉淑正生气地鼓着个腮帮子扁着嘴,像是没看到身边的人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大道,可她握着缰绳的手却不住地发力,就连关节都微微泛着白。这副样子令林长亭想到了儿时家中的小猫,在它屡次试图偷偷上桌却被家母拎下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副表情。
又倔又可爱。
林长亭刚想说些什么,苏玉鸿却拽了下他的袖口。他笑着摇摇头,示意林长亭什么都不要说,他也只得作罢。一行三人就这样映着烈火般不肯熄灭的晚霞奔行着,就连闷热的晚风都为他们降下了些许的温度,化作一缕柔和的呼吸萦绕在周围。
“吁——”
苏玉淑将马一勒,潇洒从后门回了自己的院子,不管自己哥哥在后面是如何的大呼小叫都充耳不闻,只当是夏日的蝉鸣没完没了。忙活了一整天,她早就饥肠辘辘了,她此刻最想念的就是绿萝做的清炖火腿老鸡汤,炎炎夏日里能喝上这么一口足以让五脏六腑每一处的毛孔都爽快地发出汗来,再佐上她做的最好吃的青瓜小盅简直是神仙才能过上的日子。这顿饭她念叨许久了,特地嘱咐了绿萝要在她最忙最累的这一天做给自己吃。
隔着好几道院墙,苏玉淑就闻见了自己小院里飘出来的这股香气,和正堂上用的餐不同,绿萝的饭虽没有那么精致华贵,可那种令人心安的味道却是谁都难以复刻的。她摩拳擦掌地蹦跳着,什么林长亭什么私盐都先放一边儿,她今晚要大吃一顿再好好洗个澡,吃点时令瓜果再去管他什么劳什子的生死大事。苏玉淑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了院门,那股鸡汤的油香和几味炖汤药材略带清苦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她着急忙慌地迈步向前,从蜿蜒的走廊上一溜小跑而过——
“啊!!!我的汤!!!!”
33. 第三十三章
苏玉淑“嗷”地一下蹦进了厢房:“谁许你们把汤给他喝的!!!你们还让他住我的西厢房!啊!!!还用我的苏绣软枕!!我的青白瓷杯!啊啊啊!!”
她夸张地瘫软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泫然欲泣:“你们……你们背叛了我……”
“起开吧你。”绿萝把她软塌塌的身子一拽,“你的份儿给你在小厨房里温着呢。再哭我就把你的玫瑰牛奶酥也给闻先生吃了。”
“不要啊!!!”
“就是。捅了我一刀……苏大小姐连这点赔礼都不肯给吗?”闻先生被叶英搀扶着坐起身来,“还是说,苏大小姐对食物情有独钟?”
“闻先生,我家小姐只是奔波一天辛苦腹中饥饿罢了。还请您注意和小姐说话的态度,这是苏家大院,不是东流盐场。待您伤势好转后,我们自会送您去更合适的去处。现下还请您安心养病,言语不要冒犯了小姐才是。”石竹端着一张木盘进来,她动作轻缓地把东西摆在苏玉淑的面前,“炖鸡汤、青瓜小盅、还有只有一份的糖醋鱼排,都是绿萝特意给你留的,别人动也不让动呢。”
“嘿嘿,绿萝你真好。”苏玉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你不用我的点心威胁我就更好了。”
绿萝白了她一眼:“吃饭就好好吃饭,坐正端好少说话。”
叶英一拱手:“大小姐,叶荣传话回来,令兄与大人稍后便到,您若有话可先行询问闻先生。”
“知道了。”苏玉淑撇撇嘴,眼下什么都没她手里这碗饭香。
“我可没什么想问的,我就想先好好吃个饭。闻先生,你也先吃。”
“好。”
她刚把勺子送到嘴边,却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绿萝赶忙递过一方手帕:“小姐,没事吧?”
“没事儿,就是不知道怎得,浑身不舒服。”
远处的林长亭已经在苏玉鸿的院子里换好了叶荣带去的衣裳。他刚刚已用湿毛巾将脸上身上的灰尘汗水略擦了擦,头发也不似白日小倌儿似的再挽成一个发髻挂在头上,而是梳成一个高挑又有些随意的马尾,尽显一身贵气。
“林兄,你当真不在我的院子里用饭吗?”苏玉鸿有些尴尬地搓搓衣角,“或者我去回禀父亲母亲,我们去正厅用饭也可。玉淑刚跟你吵完架,你当真要过去……虎口夺食吗?”
“苏兄,你难道不想看看她被人抢了饭食之后的表情吗?”林长亭坏笑一下,他现下可算得上是心情不错,细想之下,他好像也明白了苏玉淑为什么发脾气。
女孩子的心思,就和今天的风一样。
谁能猜得准呢。
他身上的苍葭色缎子在通明的烛火下散发着淡莹莹的柔光,腰间的白玉玉佩和着驼褐色的流苏又平添了几分沉稳。苏玉鸿也换上了一身空青色的薄衣,二人现下看来倒是洗去繁忙与铅华,活脱脱清清爽爽的两位公子哥儿。
“林兄,我猜你也不想看玉淑又发火的样子吧……”
“无妨。”林长亭拢了拢发尾,“我们带些吃食过去便是。今早出发之前我便吩咐了手下伴读带些东西回来,你瞧,这是什么。”
说着他从叶荣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上面的红纸分外显眼,红纸上书四个大字:“邢家铺子”。
“这不是师城里最有名的烧鸡吗!”苏玉鸿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玉淑从小就爱吃这家!每次派人出去去买都要排上好久呢,这下她大约不会不高兴了!”
“是呀,我又怎么会从她嘴里抢吃的呢。”
林长亭大手一挥——
“绿萝姑娘,麻烦再盛一碗。”
苏玉淑脸都要黑了:“林长亭,我说你带只鸡就来蹭饭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苏玉鸿赶忙去拉她,却被自家妹妹一把甩开:“你们仨大男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绿萝辛辛苦苦给我做的饭,你们跑来吃得不亦乐乎,凭什么啊?我苏家也不缺你们吃喝啊,干嘛偏要来欺负我的侍女?”
“我可是被你捅伤的,不算主动蹭吃蹭喝吧。”闻先生半靠在床头上,模样有些虚弱,“我也吃不下更多了。”
林长亭笑着眯起眼睛:“我倒是没想到闻先生会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白日里的一个小跟班也能到大小姐的厢房里吃饭。”
“看来闻先生还是很容易被表象欺骗的啊……下次还是要多观察,身上挨了一刀事儿小,拖别人下水事儿大。您说,是吧?”
“您教训的是。不过……要是明知前路险境却放任重要之人孤身前去,仿佛也不是什么上上之策吧?”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药味儿突然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两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可眉眼之间传递的电光石火却足以把苏玉淑本就烦躁的心情点炸:
“能不能老实会儿!”
苏玉鸿吓得猛地拧下一个鸡腿:“妹妹你吃这个。”
“你……”
他又拧了个鸡翅:“还有这个。”
苏玉淑叹了口气,唉,真香。
好在是他们两个人来得晚,绿萝又有先见之明地多做了一些,这才让苏玉淑高高兴兴美餐一顿。不过她才不管什么待客不待客的,苏玉淑狠狠地敲了自家兄长一笔,又把叶英打发出去买巷口铺子的蜜饯这才善罢甘休。
苏玉淑捧着茶盏,死死盯着林长亭不放。
“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好看?”
“我在想你的衣服值多少钱。”
林长亭手上一楞:“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你身上的这个颜色只有京城的几家染坊才做的出来。这苍葭色看起来淡淡的不起眼,可是最是考验染色工艺。配方不对便会发绿发青,染色时间长了或者手重了就会发灰发蒙,想要做出这种清透又自然的颜色……怕是价格不菲吧?林大人,您的俸禄看来可是不低啊。”
林长亭又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层,或许在自己的眼里有关于衣食住行的一切已经足够低调,可在苏家这样的行内人看来,自己的一切伪装是那么的幼稚可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苏玉鸿从来没有质问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或许早在苏玉淑告诉他一切真相之前,单凭他一双商人的眼睛也足以认定自己的身份。
“林大人?”闻先生的眼神突然尖锐起来,“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还没和闻先生介绍,是在下失礼了。”他迅速收起刚才那副有些迟滞的神情,“在下林长亭,乃当朝御史,奉圣命来师城探查私盐一案。闻先生不必紧张,我与苏家已经达成了合作,若有消息不必向我隐瞒。”
“林大人的意思是,朝廷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是。”
闻先生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复杂,隐忍着极大的痛苦一般颤抖发问:“那为何,为何如今才查到东流盐场?”
一阵窒息的沉默弥漫在屋子里。
面对一介白衣的质问,林长亭大可以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批驳他,审判他。他可以让他下跪,让叶荣把他扔出去,甚至可以当场结果了他。
可是他没有。
他甚至不曾用埋怨的目光看过闻先生一眼。他只是这样低着头。
此刻屋子里只剩他们四人。苏玉鸿不便张嘴,他只得对苏玉淑使劲努嘴,手藏在桌子底下一边指着自己的腰包一边指着桌子上的点心,然后比了个“一”。
苏玉淑摇摇头,比了个“三”。
林长亭好像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玉鸿一咬牙一跺脚,狠狠点了点头。这是成交,苏玉淑后面三个月的点心钱,他这个做哥哥的全包了。
“林大人有他的难处。”苏玉淑捧起面前的点心盘,温柔地递到他的身边,“闻先生,你不能这么说。”
“身居高位,难道不应在其位而谋其事吗?忝食俸禄难道是君子所为!你们可知,这群人贩卖私盐何等猖狂,其所得银两总不下数十万之数!你们可曾想过,这些银两会流到什么地方?会变成多少兵马甲胄!林大人身为朝廷御史大夫,行事却如此迟缓直至今日才查探到来源,难不成一句质问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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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说道激动处,闻先生不由得直起身子。可他稍稍一动便牵扯到伤口,又不得不吃痛地倚靠回去。
面对他声色俱厉的指责,林长亭还是没有说话。
苏玉淑有些生气了。
“你为何不报?”
“什……”
“既然你质问起他来一套一套的在此饶舌,倒是摆出一副胸怀天下的豪杰模样。那我倒要问你一句,闻先生,你既然早知私盐一事,又为何知情不报!难不成你是故意将我苏家置于不仁不义之地,还是自己畏首畏尾装成圣人却要他人背起这个黑锅!”
“你!”
林长亭有些错愕地看向苏玉淑。她端坐在床旁,虽然言辞犀利句句杀人,可脸上竟无几分波澜,看上去和平日没什么分别。他没想到她会为自己说话,更没想到会说到这个份儿上。
“我?我怎么了。”苏玉淑笑了,她笑得放肆又潇洒,“你想说我,一介商贾,怎么敢议论家国大事?还是女流之辈,怎么敢、怎么能挑破你们这些读书的伪君子的伪装呢?我告诉你,在其位谋其事不假,但你不能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反过来说别人尸位素餐!究竟是他不想查,还是不能查、不好查?这些你想过吗?若你当真有胆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儒,又怎会躲在盐场里做个出世的账房?说的好听是静待时机,那我不免说得难听些,你,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分别?”
“好了。”林长亭的语气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喜悦,“闻先生,此事的确如玉淑所言。师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虽是京城所派,可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得到的线报有误,这群人又仔细狡猾。之前我们只知私盐由师城一道所出,但并未设想过这群人如此大胆会直接将东流盐场的盐拿出来私下贩卖。因此虽查到这里,可若是没有玉淑的……没有苏家兄妹相助,仅凭我的能耐怕是还要些时日。当然这不是无能的理由,我没有预料到这件事会是如此反复艰难,是我带来的人手不够。”
苏玉淑抬了抬眉毛:“还好你顺便解决了王五那帮人牙子的事儿,救了那么多女孩儿。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嘿嘿。”
林长亭摇摇头:“这本是我应该做的。”
闻先生以为他会顺着这个台阶下来,可林长亭没有。他只是低着头垂着眼睛安静地坐在那里,此刻他反倒像一名等待审判的囚徒。
可林长亭也没有做错什么。
苏玉淑稍稍侧过身子,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闻先生。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面对无端的指责之时自己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林长亭这一边。是这一路走来不易,也是两心慢慢相知。
只是人的感情有时候迟钝得像一把旧刀子,一边割着自己,一边又划伤了别人。
闻先生叹了口气。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今日却被一个小女孩儿劈头盖脸地指了出来。林大人于他而言是高高在上的指望,就像那镜中花水中月。就连他自己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心中究竟是多么的懦弱,懦弱到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高官上,可他却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放手一搏。
在这世上他早就知道不能轻信了别人,可终于他还是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连自己也不信了。
“我……”闻先生的声音有些嘶哑,“抱歉。”
“什么——我听不见——”苏玉淑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欠揍,“大声点儿——”
“我说!抱歉!行了吧!”
闻先生黝黑的皮肤下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苏玉淑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哦。”
“你!”
“好了好了好了,喝茶喝茶,有话都好好说嘛。”苏玉鸿递过茶盏,她这才像只小兔子似的,敏捷地蹦回自己的椅子上,捧起茶杯抿个没完:
“说说吧。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你是怎么来的东流盐场,又怎么会在林子里找到我的?”
闻先生盯着手中的茶杯,里面淡色的茶汤微微泛起涟漪。几根茶叶起起伏伏,飘摇得令人揪心。
“我……我的名字是,闻展。”
34. 第三十四章
林长亭眉头微皱:“闻展……这名字好像从什么地方听到过。”
“姑苏闻氏,林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林长亭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震惊的神色。苏玉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看向了苏玉鸿,可他也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姑苏闻氏没落许久,不想师城竟有闻氏后人。”林长亭的声音有些发涩,“想来这些年也不好过吧。”
闻先生苦笑一声:“若不是还有一身识字看账的本事,怕是早就饿死街头喂狗了事了吧。”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苏玉淑忍不住好奇道,“姑苏城我也去过,闻氏是那儿的世家大族吗?”
“岂止。我闻家势头最盛之时……怕是整个江南地区的才子学者都对我家的书院趋之若鹜吧。”
“那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倒没什么,本来女儿家也甚少出门,更不要提读书识字了。不过苏家大小姐也算是风雅女士,实是难得。”
一听这话,苏玉淑立刻沉下脸来。她不由得想起来之前和父亲的争吵,想起来自己多年来格格不入地活在世上。如今居然得了这闻先生一句夸奖,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姑苏的书院……我好像知道了,是不是明德堂?”苏玉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是姑苏最大的书院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明德堂早在数年前就被查抄了。当时我和父亲去姑苏跑商,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只不过当时我们急着赶路并未详细询问。闻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公子竟知道我家明德堂……我姑苏闻氏本是江南一大族,祖辈世代读书为官,家风清正。明德堂正是由我闻氏所创,每日明经授课,议政讲德。闻家虽非大儒,但对四书五经三策也还算是有独到见解。在明德堂,学子无论出身无论贫富都能一展抱负,都可以畅所欲言谈论国事,天下学子无不趋之若鹜。但也正是如此……才招来后面的祸事。”闻展脸上刚刚浮现出的沉溺于昔年的微笑陡然消失,“明德堂早在六年前便被查抄,我闻家也受此影响,不仅全家锒铛入狱,更是背上了不忠奸佞的骂名。”
“为何?”苏玉淑不解,“既然明德堂像你说得这般好,又不涉官场商场,怎么会被抄查呢?”
“这恐怕你要问问你的林大人了。”
林长亭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是少见的湿润。
“诶诶,林大人就林大人,可不是我的,这话我可担不起。”
他又把头低了下去,看上去还有几分无奈。
“明德堂的确曾是无数才子学人的圣地,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七年前,当朝皇帝由太傅贪渎案查起,牵连出其党羽众多。皇帝整治朝堂结党营私之风的念头由来已久,不少当朝官员都是由明德堂读书输送而来,且读书人向来是私交甚密,虽不能说是暗中勾结,但在朝中也可谓是太傅一党。太傅一案,涉及吏部礼部等一众官员,闻氏族人也在其中。加之其学阀势头见盛,皇帝眼中哪里肯容得下一个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的明德堂呢。”
闻展猛地坐直了身体:“究竟是我闻氏当真结党垄断仕途,还是因一人疑心而无辜被冤!”不知是气愤还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伤口,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胸膛起起伏伏地把绷带都带出了一抹血色。
苏玉淑刚要喊人进来包扎,闻展却狠狠地摆了摆手:“不必。这点痛和抄家灭族之祸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她冷笑一声:“这有什么相提并论的必要呢?案子冤了就查,身上疼了就治,何苦要用以前的事来惩罚现在的自己。堂堂男儿,岂不矫情。”
“查?怎么查?”闻展看向林长亭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恨意,“当今圣上的旨意,难道还能有人反了不成?天子一言,便足以毁社稷灭宗族。我闻氏上下,百余年间皆投身于儒家治学,虽不算名门望族,却也是清高风雅,从未置喙于朝政更不会做出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官职财务之事!此事一出,不仅与太傅、与我家有关的在朝官员们人人自危,闻氏更是背负上了图谋私利,专出奸臣的骂名!从明德堂走出去的这些举人们无一人幸免,朝臣们无一人为我闻家说话,苟活下来已是万难,你又要我如何去查?”
和他的义愤填膺比起来,林长亭看上去倒是波澜不惊:“当年闻氏一族牵涉太傅案中,若我不曾记错,闻家三族亲眷男子皆下狱,或问斩或流放,女子则没为官奴,九族之内及朋党皆罢官……你是闻家的什么人?你又是如何到师城的?”
“我……”闻展的眸子有一瞬的动摇,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语要呼之欲出,可他又极力按捺下来,只是用力地摇摇头,“不,我不能说。”
“为何?”
“这还用问,”苏玉淑换了个姿势,“他不信你呗。”
闻展不置可否。他倔强咬起来的嘴唇足以说明一切,他不信任林长亭,不,事实上他不信任任何一个在朝的官员——哪怕他看上去是个还算正直的人。在场的四个人很快便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之中,林长亭似有心事一言不发,闻先生悲愤交加无以言表,苏玉鸿左右为难不知说些什么为好,苏玉淑端坐高台看着三人各怀鬼胎,紧接着狠狠一拍手——
啪!
“他的事儿先放一放。不管闻先生是谁,是怎么来的东流盐场,我都不在乎。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这批私盐运出去,我们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苏玉鸿附和着点点头:“妹妹说的对。”
“今日我见到了藏在盐场里的那批私盐,数量竟然有一百三十石之多。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林大人,您人手可够啊?”
“自然不够。”
苏玉淑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回答,她略略皱了皱眉头:“回来的路上我细细算过,要运走这些私盐,马车约莫二十驾,骡车的话约莫十六驾。但是不管我们选哪一种,随队的人数都会超过四十,这个规模的车队可不是能轻易掩人耳目的。”
“妹妹说的对。”
“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与其偷偷摸摸,我们不如光明正大。安字号的掌柜是那盐工张青的妹夫,俩人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拿出主家的态度来,逼着那刘掌柜的上钩,你们觉得如何?”
“我觉得妹妹说的对……可是要怎么做呢?”苏玉鸿眨巴着眼睛,可苏玉淑只是笑得阴险,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哥哥,两只眼睛直冒贼光。
“你,你想干嘛?”
“嘿嘿,我有一计。只不过要你们都配合我才行。”
见苏玉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林长亭微微一笑:“说吧,要人还是要权?”
“当然是全都要。”
“好。”
她不禁诧异:“你问都不问一下?”
“不问。”
“要是我拿你的人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呢?”
林长亭笑笑:“你不会。”
“我要是就这么干了呢?”
“那就这么干。”他和那夜槐下送刀的时候笑得别无二致,“人嘛,杀便杀了。你总有你的道理。”
“人,我当然要杀,但不是现在。”苏玉淑的眼神无比坚定,她此时更像是蜕变后的一名谋士——以身入局,方成大事。
她招了招手,三人顿时凑到她的身旁。灯火跳动下,她眉飞色舞地谋划着些什么,手舞足蹈之间便定谋献策。林长亭有些欣慰地看着苏玉淑,她好像在数月之间成长了许多,虽然还是那个有些马虎大意的丫头,可是现在却能临危不乱独当一面,甚至言辞之间隐约可见其深谋大略,待在这小小师城,实在是委屈她了。
看着她神采奕奕的一张脸,蜡烛晃动的仿佛是林长亭的心——一个大胆又不切实际的想法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林大人,你听没听啊?”看着他有些发直的眼神,苏玉淑不满地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事儿没你可办不成啊。”
林长亭叹了口气:“嗯,我在听。我知道,我会全力配合你的。”
“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样真的能行吗?”苏玉鸿看上去有些犹豫,“父亲那边怎么办?要不还是禀明了父亲,与我们一同商议才是啊。”
“哥,你忘了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他若真是对盐场上心,哪里轮得到咱们两个出马。你看林大人都没说什么,你信我的吧。”
苏玉鸿还是十分迟疑:“可……”
“哥……”苏玉淑一把抓过他的袖口,“哥你最好了,哥~”
苏玉鸿深吸一口气:“行,都听你的。”
他打小就拿苏玉淑没办法,虽然全家上下都对他更偏爱些,可他就是打心眼儿里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以至于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苏玉淑眨巴着眼睛一撒娇,苏玉鸿立刻缴械投降拿她没办法。倒也正是因为他待苏玉淑一片纯诚,兄妹二人才没有因父母偏心而彼此疏远,更没有反目成仇。若是真如刘利那帮小人所说一般二人不和,那苏家才算彻底完蛋了呢。
“闻先生,恕我多心。”林长亭冷不丁地开口,“虽然张青他们要置你于死地,可我还是要多问一句。你在卤水房被打晕之后,是如何又找到玉淑的踪迹的?”
闻展忍不住冷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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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是怕我使了一出苦肉计吧。”
林长亭没有说话。他总觉得闻展这个人不简单,无论是从身世学识看,还是从做账打理之事上看,他都理应是个胸有谋算之人,可是他毫无预备地出现在当场总归有些过于莽撞了。林长亭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在这个即将发起总攻的节骨眼儿上,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话梅核儿。”
林长亭瞪大了眼睛:“什么?”
苏玉淑瞬间涨红了脸,她跳起来试图去捂闻展的嘴,却被苏玉鸿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下。
“我说,是苏大小姐吃完的梅子核儿。你忘了?她看账本的时候还是你递给她的蜜饯,当时她吃了一大堆,留着核儿没地方扔,林大人不记得这事了?”
“记,记得。”
苏玉淑只觉得脑门发烫,闻先生却把头偏过去不看她:“她进林子的时候扔了一地,还挺明显的。刘利下手不重,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卤水房门口被扔了一串梅子核儿,我便跟了上去,后来她没的吐了,我看见她还一边偷吃新的一边往地上扔。”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闻先生你不要说了啊!”
闻展无辜地摊开了手:“你看,我没说谎吧。”
苏玉鸿看向自己妹妹的目光里都多了一丝嫌弃:“妹妹,你有点太不拘小节了……下次吃完放在那里留着给下人收拾就是了,也别随地乱吐,怪市侩的……”
“好了!行了!你们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吧!那就这么着吧!”苏玉淑慌张地拍拍手,“今天太晚了,你们都赶紧回吧,你们三个大男人在我这里也太不方便了!”
“那我怎么办?”闻展往后一倒,弱弱地举起手来,“我可是身负重伤又没地方去。”
“跟我走就是了。”林长亭笑得阴险,“我那里名医好药有的是,必能将闻先生调养得比先前还康健。”
“你别给他带走再弄死了……”
“我怎么会呢?”他看向苏玉淑的眼神怎么看怎么瘆人,“难不成你想把他留在这儿?”
“你!”
“好了好了,闻先生,你去我院子里小住便是了!”苏玉鸿慌忙打着圆场,“我那里还有几间厢房空着,麻烦林兄手下将他从后门送去便是!妹妹这里自然是住不得的,我倒是缺个读书下棋的伴儿呢!”
“也好。”林长亭推开屋门,叶英叶荣立刻从屋顶上翻身而下,黑着脸伫立在门的两旁。晚风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将那抹炙热从大地上缓缓扫去。林长亭的马尾被风轻轻带起,苏玉淑竟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一定是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了。
三人各怀鬼胎地走出门外,眼见叶氏兄弟将闻展小心翼翼地搀扶抬走,苏玉鸿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又避免了一场争吵,真好。
“妹妹,我先回去照看闻先生,你早点休息。林兄,烦请不要在家妹院中久留,玉淑毕竟还未出阁……”
“苏兄放心,我说句话便走。”
“好,那林兄回去也早些休息。”
苏玉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他还是不放心闻先生的。就算是他未经男女之事却也能看出,林长亭这家伙对苏玉淑绝不一般。他得赶紧回去,不然闻先生要是被弄死在自家院子里了那还了得。
看着他慌里慌张的背影,林长亭笑着摇摇头:
“我不会杀他的。”
苏玉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那你会杀谁?”
“乱臣贼子可杀,奸佞小人可杀。还有一类人……更要杀。”或许是月光映衬,林长亭看上去少见的温柔,“今天下手的时候,可曾害怕?你是怎么知道捅那里不致命的?”
“嘿嘿,不怕。”她的笑里直冒傻气,“鸩教的。”
“很好。”林长亭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可耳畔突然响起了苏玉鸿的警告。他放下手,从身后的石桌上拿起一个油纸包。
苏玉淑扬起头笑笑:“又来这招。”
“谁让你爱吃呢。今天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和你说话。这件事到现在,对我而言早已不是普通的案子了。我希望能早点结案,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这是叶英刚跑腿买回来的,你收下可就不许生气了。”
她答应得清脆:“好。”
“那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林长亭笑着挥了挥手,苏玉淑也笑着回他。他突然觉得心里好像什么地方被狠狠地攥了一下似的,整个人都软绵下去。林长亭不敢回头看她,他头也不回地纵身一跃,继而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他的耳边除了柔和的风声,就只有一句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呢喃:
“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
35. 第三十五章
林长亭再次见到苏玉淑这副小公子的打扮,早已习以为常。她佩戴钗环时模样好看,素面朝天时同样动人。然而,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竟没有一个人向她道出实情——
无论怎样装扮,她都丝毫不像个男子。
“都准备好了吗?”
苏玉淑微笑着回应:“嗯,我哥已经在城门处等候了。成败在此一举,林大人,你害怕吗?”
“害怕?说我吗?”林长亭忍不住轻笑一声,“今日有这么多私盐,我自然怕得很。”
“没关系,别害怕。”她仰起头,一双眸子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饱含七分真心,林长亭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苏玉淑的眼睛比外面的日光还要明亮,黑亮的瞳孔宛如即将成熟的葡萄。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胸膛随着骤然剧烈的心跳起伏了一下:
“你怎么啦?”苏玉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难不成真害怕啦?”
“咳……咳咳。没这回事,只是近日天气炎热,总觉得呼吸不太顺畅。”
“嗨,这不算事儿,改天你拿我的牌子去我家药房,让先生给你抓几副药就行。我家的药材是师城里最好的,保准能让林大人药到病除。”
她关心我。
林长亭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却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苏玉淑大手一挥:“出发!我今天一定要把这窝贼人全部拿下!”
一支马队浩浩荡荡地从城中出发,队伍最前方是苏玉淑和安字号的刘掌柜。林长亭骑马压着队尾,一行人护送着数十个巨大的箱子径直朝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张大哥,这样做,真的能行得通吗?”刘利跟在马车旁,心虚地低下头小声嘟囔着。
“你懂什么。”张青跟在自己妹夫身后,不禁得意起来,“这招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白吗?”
刘利摇了摇头:“不明白。”
“哎呀,你真是个傻子!怪不得上面的大人看不上你!来来来,你给我过来!”张青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你看到今天押车的这些人了吗?”
“看到了。”
“你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他又摇了摇头:“没有。”
“你可真傻!你瞧瞧这帮人里,可有一个你看着眼熟的?”
“那肯定没有啊,我本来就和安字号的人不认识!”
张青被他气得恨不得狠狠跺几下脚:“你他娘的!这里面压根就没有安字号的人!我跟你讲,那天苏大小姐杀完人后就去找我妹夫了!”
“真的啊!那,那他俩都说啥了?”
“这儿的人可都是苏大小姐自己的手下,这娘们儿看着平平无奇的,没想到还能有自己的打手。她跟我姐夫说了,今天她要给苏家来个天翻地覆!”
“翻什么天呀?”
“你怎么啥都不明白啊!”张青被气得直挠头,“那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们兄妹俩不和!”
“啊,对啊!”
“你对什么对!你听懂了吗你就对!”
刘利憨憨一笑:“应该懂了吧。”
“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今天这苏家,怕是要换换主子了!”
苏玉淑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对着刘掌柜抬了抬眉:“你的人,不太听话啊。”
刘掌柜的脸色陡然一变。如今已非往昔,那天苏玉淑提刀闯入安字号账房的情景,他可还记得清楚呢!从前,她不过是即便不给账本也不会把自己怎样的深闺小姐,可如今却是杀伐果断的主子,要是真把她惹恼了……会不会就像那天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就处置了的手下那般……
想到这儿,刘掌柜瞬间怒目圆睁。他转过身去,冲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张青厉声骂道:
“狗东西!还不赶紧闭嘴!要是吵到大小姐,我倒要看看你那条狗命能值几个钱!”
张青正和刘利聊得开心,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吓得二人脖子一缩,活像两只受惊的王八。苏玉淑见状,不禁嘲笑道:
“刘掌柜,我看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怎么你的大舅子如此不成事呢。看来是你教导无方啊,哈哈哈……”
被一个年纪远小于自己的丫头嘲笑,刘掌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能一边愤愤地瞪着身后丢人现眼的二人,一边低眉顺眼地对着她点头哈腰。
等见到了那位大人……饶是你苏家富可敌国,尔等生死还不是在大人的一念之间!
走着瞧!
在城中众人的注目下,马队缓缓行至城门之下。城门处的一队守卫见到如此庞大的车队,当即派出一人上前。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刘掌柜便迅速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令人惊叹不已。
“军爷,军爷!我们是苏家安字号的盐商。这是我们的盐引,您过目一下!”
来人满脸不屑地打开盐引,眼皮都不抬一下,匆匆扫视着。
见他不吭声,刘掌柜弯下腰,伸手将士兵拉到一旁,轻声说道:
“军爷,这天儿酷热难耐,您几位着实辛苦……”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一点儿小意思,您几位拿去喝喝酒、品品茶。要是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去苏家的商铺,保证把您和兄弟们都招待得妥妥当当……您看……”
士兵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伸手接过布袋,抛到空中掂了掂,这才满意地让开一条路。他冲着刘掌柜招了招手,刘掌柜立刻心领神会,作揖后翻身上马。这一系列举动丝毫不避讳旁人,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苏玉淑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虽跟随父亲积累了一些经商经验,也深知商贾之家地位低微,但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贿刁难,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这刘掌柜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在商场上的手段确实十分老到。这样的人,苏家留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一想到后面的事情,苏玉淑就感到头疼不已。等这件事一结束,她一定要带着绿萝和石竹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一番。天地如此广阔,难道还容不下她这样一个洒脱之人!
不过,还是得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临阵脱逃可不是她的作风。
打点好这帮守卫后,车队出城十分顺利。一行人按照原定计划向城东进发。苏玉鸿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们片刻也不能耽搁。
行进途中,众人皆沉默不语,各怀心事,苏玉淑只觉紧张的情绪如潮水般不断蔓延。随着与约定之地的距离逐渐拉近,她的心跳也愈发急促。身旁的刘掌柜在马背上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她趁无人留意,忍不住回头望去——
林长亭对着她微微一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腰间。
苏玉淑顺着他的动作摸了摸,顿时心领神会,露出一抹笑意。不知何时,自己身上竟又多了一包糖渍梅子。自那日夏宴上无意间偷听到她喜欢这东西,林长亭每次都会买给她,真把她当成了一个吃不够的小孩子。
她偷偷地对着林长亭吐了吐舌头,又故作严肃地转过身去。
这种美味,还是留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享用吧。
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平常的马队快了许多,赶在约定时间之前,一行人便抵达了目的地。苏玉鸿已在此等候多时,听到马队的动静他立刻竖起耳朵,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笑容。伴着飞扬的沙尘,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了笑容,满脸不悦地望向来人的方向。
“吁——”
苏玉淑在离他不远处勒住马。她高高在上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静静地端坐在马上注视着苏玉鸿。刘掌柜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几眼,随即翻身下马。他小心翼翼地牵起苏玉淑马匹的笼头,又谄媚地伸出右手想去扶她。
苏玉淑冷哼一声,丝毫不给刘掌柜面子。她利落地自行翻身下马道:
“哥哥,你等了许久吧。”
“也没多久。倒是妹妹你细皮嫩肉的,受不受得了路上的颠簸之苦啊?”
“不劳哥哥挂心,我自会照料好自己……还有家里的。”苏玉淑眼皮都未抬一下,极其嚣张地打量了苏玉鸿一番,“东西可都带来了?”
苏玉鸿侧身让开位置:“那是自然。”
兄妹二人交谈之间,隐约弥漫着几分火药味,把那刘掌柜和张青看得目瞪口呆。苏玉鸿身后堆放着的,正是那百十箱私盐,小六子正带着几个人在一旁看守。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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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玉淑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她哥哥心甘情愿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私盐运出盐场?刘掌柜和张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刘掌柜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去,赔着笑脸道:
“大小姐,咱们是不是该……”
“嗯,动手吧。”
苏玉淑朝着林长亭挥了挥手,林长亭马上从马车上取下一把梨木板凳,放在一旁。苏玉淑做出一副娇嗔的模样,坐在那里,不满地抬了抬下巴。
“动手!”刘掌柜一声吆喝,押送马队的众人立刻轻松地将箱子抬了下来——
箱子竟然全部都是空的!
苏玉鸿也摆了摆手,他身后的林子里顷刻间冒出十几号人来。两边的人打了个照面,彼此仅用眼神交汇,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十分默契地开始行动。一部分人将苏玉淑带来的空箱子搬下,另一部分人则把私盐装进箱子,再贴上封条。空箱子则在原地销毁,劈成一堆破木头后一把火烧掉了。
过了小半日,这些私盐终于都换上了官盐的皮,有了正规的路子。苏玉淑对着大汗淋漓的刘掌柜招了招手,他便像一只磕头虫一样哈巴着过来:
“大小姐,这边儿都差不多了,您有何吩咐?”
“刘掌柜,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自然记得。”
苏玉淑的眼神里添了几分玩味,说道:“那就去做吧,可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说罢,她身子往后一仰,将自己隐于树荫的清凉之中。片刻之后,刘掌柜不再犹豫,他四下张望一番,趁着众人忙乱之际,走近了苏玉鸿。
“大少爷。”
苏玉鸿依旧满脸和善,问道:“刘掌柜有何事要与我讲?”
“哎哟,不敢不敢。还是您没有架子,对我们这些下人更好些……”
苏玉鸿虽然向来脾气好,但也懒得和这种吃里扒外的人多费口舌,便说道:“刘掌柜,您有话不妨直说。”
刘掌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您可知道这批盐的来历?”
苏玉鸿点点头,应道:“嗯。”
“那就对了。您别看这些都是私盐,如今可就像旧酒装新壶,摇身一变成了有正规手续的官盐。要是能顺利押送这批盐,替上面的大人解决这个难题,那可是立下大功一件啊!”
“刘掌柜的意思是……”
“少爷,您要是肯听小的一句劝……”刘掌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接着说,“您干脆把这差事从您妹妹手里抢过来。到时候,不仅您脸上有光,就连苏家都能在您手上发扬光大,可比现在在老爷手里强多了!”
“刘掌柜……”苏玉鸿低头浅笑,“您果真不愧是在父亲手底下干了这么久的老伙计。这些事情都能为苏家考虑得清清楚楚,我确实该好好谢谢您。只是我有一事不太明白……”
“少爷请说。”
“我瞧见是你和玉淑一同从安字号的盐庄出发的,我还以为上面那位大人已经选定玉淑了呢……难不成并非如此?”
刘掌柜脸色骤变:“哎哟,少爷……哪有这回事啊。您还不了解您妹妹的脾气吗?她拿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杜家老爷的腰牌,又气势汹汹的,我们哪里敢说什么!但为了咱们苏家,依我看还得是您当家。她一个女孩子家,每天抛头露面不说,生意上的事儿她能懂什么呀!要是真由着她的性子来,把事情搅得一团糟还是小事,要是得罪了大人物,咱们可怎么活下去哟!”
这一点,苏玉鸿不置可否。商贾之家虽说富裕,但说到底还是要看人脸色行事。他眉头紧皱,故作愁容道:“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还是这大少爷性子软,好拿捏。
刘掌柜强忍住笑意:“少爷,这时候您就得拿出当哥哥的架势,摆出未来家主的派头……否则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多可惜啊……”
他凑到苏玉鸿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番,苏玉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还得是刘掌柜您有办法啊!”
“哪里哪里……那,那就看少爷您的了?”
苏玉鸿冷哼一声,板起脸迈着大步朝正在乘凉的玉淑走去:
“死丫头,还不赶紧给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