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之前》 01-10 第1章 重逢 “小顾!”顾恺嘉一按车上的蓝牙接听键,就听见老魏用破锣嗓子嚷嚷,“在哪儿呢?” “赶现场。” “129特大连环杀人案”结案后,顾恺嘉记了二等功,还被破格提拔为分局重案队中队长,26岁,入职三年,用轻度骨折换一个二等功、一堆锦旗、一个队长职位,够让警队许多人眼红得咬牙切齿了。 但代价是,他在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好不容易出院休息,在家睡个懒觉,就被易世俊一个电话吵醒了:“顾队,妈的,出大事了——绝对轰动全国,赶紧过来!” 渝南大学南滨校区,校医院手术台上,“凭空”出现了一具尸体。 对重案中队来说,死人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次的死者,是活在全国人记忆里的一个“名人”。 “唉呀,太吓人了。”老魏在电话里感叹,作为渝州市南滨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魏明德最突出的特征不是什么雷厉风行、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而是——婆婆妈妈,“这他妈几百年难遇的案件啊!受害人是李宏信!李宏信!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尸体旁边放了他的驾照,就是他本人!我们要是破了这个案子,怕不是要载入史册了!” 李宏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创办了以“军事化教育”治愈问题少年的防卫技术连锁学校,全国闻名,后来,因挪用国家财产和非法集资逃往美国,十多年来,再没出现在国人的视野里。 “凶手肯定是故意的。小易跟我说,这个校医院,就是李宏信的老家原址,”老魏长叹一声,“这么处心积虑,估计是个炫耀性罪犯,很难对付的那种。” “情况我都知道了……打电话来干什么?” “哦哦,对,忘了说正事。你快去一趟警察学院,帮我接个那个、从总局调来的警察,他下午本来要过来报道的,听说这个案子,直接打电话给我,非要去现场。人家肯定不让他随便进啦!只能你带一下。他在警察学院找老同学,一会儿就出来,你开车接一下,顺道的事。” 最近,确实在传言总局重案队一名警察有调动,还是个比较厉害的角色,是来基层磨炼镀金的。局里开始八卦时,顾恺嘉腿上正打着石膏,来看望的人也没提这茬,他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不顺路。而且绕路过去大概会耽误——”他快速计算了一下,“二十多分钟。” “嘿,我的顾队、顾尔摩斯,这可是得罪不起的角色,张局点名让你去接呢……” “好吧。他什么名字?” “叫什么?我又忘了。——啊?大声点,孙……哦?”老魏的声音远了些,“孙,孙天影啊?噢噢哦——叫孙天影。” 听到这个名字,顾恺嘉愣了一愣,脑袋瞬间一片空白。他急急打了方向盘,才没有撞到前面一辆电瓶车。 背后一身冷汗。自己连和犯罪分子正面对峙时都没这么失态。 算了,这名字也没那么生僻,指不定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呢。 老魏的声音又继续着:“怎么说?现在大家都没空,这么大个案子,刚好赶上上面检查,兵荒马乱的,我都抽不开身,还有……” “好,知道了。”顾恺嘉按掉通话键,调转车头,往大学城开。 路绕得很远,很漫长,仿佛一场延缓的凌迟。空调口呼呼吹着冷气,窗前的红色平安福轻轻摇晃着。 听到这个名字后,顾恺嘉脑海里关于杀人案的想法突然像被风吹过似的,变得一干二净,童年时李宏信在电视台上接受采访的记忆,新闻报道里那些受害者的自述,竟然,全被十年前那个人的脸占据。 从那人消失的那一年算起,已经整整十年了。 顾恺嘉本打算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删除。但是,就像删除一个重要的文件,却没有勇气在回收站里点击“清空”一样。或许是对方的不告而别,像是一个没有落地的许诺,一桩没有得到审判的案件,而出于刑警的本能,自己永远不能放过这桩悬案。 不知不觉中,车开到了警察学院。顾恺嘉放慢车速,停在校门口,降下一半车窗,校门口空无一人,烈日之下,蝉鸣显得异常寂静。 五分钟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戴着墨镜,穿着白T,身高大概一米八几,双手插兜,脚步轻快地迈出校门。 看见一辆车停在路边,男人放慢脚步,辨认似的看了一眼。刺目的阳光下,他把墨镜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漂亮的、眼尾上扬的眼睛。眯着眼凝视车窗片刻后,他微笑了一下。 一瞬间,顾恺嘉觉得,他们好像又透过车窗,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那双眉眼,那个眼神,没什么变化,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只是,成熟了很多。顾恺嘉感叹,只有隔着车窗,身在暗处,自己才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好像当年一样。 孙天影打开了车门,就像知道这辆车来接他似的,自然地坐上了副驾:“你好,孙天影,市局重案队侦查员。你是来接我的吧,请问你是——?” 顾恺嘉顿了顿。 他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顾恺嘉。南滨分局重案中队中队长。” 至少已经十年了。忘记自己,也是合情合理的。 “哦,你好,顾队。我有点事去不了局子,不耽误事吧?”孙天影摘下了墨镜,手轻轻拨弄着镜架,眼睛望着窗外。 “耽误了——”顾恺嘉瞥了眼手腕上的表,惊讶地发现,手竟然有些颤抖。“九,分钟。我还要赶去命案现场。” “哦,那就开快点吧——李宏信死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不得不说,真是件好事。” “警察说这种话,不太合适。”顾恺嘉一字一顿。 “非常合适,特别合适。全国人民都要拍手称快。别这么古板嘛,队长。” 顾恺嘉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感觉对方的眼神,结实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到达案发现场时,三辆警车停在门口,校医院已经被师生层层包围。他俩穿过人群,走到二楼案发的重症监护室。 室内挤满了警察。空调仍开着。消毒水、腐臭味充满了整个房间。阳光从蓝色窗帘中透出,瑟瑟的阴森之感。正中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是受害者的尸块,被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的模样。 尸体皮肉松弛、头发花白。身体因胀气而变得水肿,眼珠也爆出眼眶。几缕残留的白发稀稀拉拉地黏在头上。周围没有血迹,让整个尸体像个干巴巴的、可以组装关节的恐怖人偶。旁边的桌台上放着一壶药酒,里面泡着个长条形的东西。仔细看,那是一个男性生殖器。 重案中队和技术中队都在忙活,见顾恺嘉来,长舒一口气,齐声叫道:“顾队!” “你怎么来这么晚?”易世俊急忙忙走过来,看到顾恺嘉身后跟着个陌生人,愣了一下。 这陌生人穿得很随便,脸却帅得跟明星似的。要是平常人,早被尸体吓晕了,这人既没戴口罩,也没反胃作呕,只是冷静看着现场,见到警察们的目光都转向自己,立即潇洒微笑道:“嗨!” 易世俊瞪着眼睛:“你谁啊?无关人员不能闯入现场。” “啊,因为案子关系重大,总局特派我作为刑技专家协助调查。”孙天影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叫我孙主任就好。” “哈?!”易世俊立即肃然起敬,“那请多指——” “小易,动动脑子,”顾恺嘉将他的手轻轻摁了下去,低声道,“是总局调来的那位。” 【作者有话说】 前几章【血腥预警】 第2章 第二具尸体 报案人是学校的清洁阿姨,据她说,早上八点左右,重症监护室的门缝里一直冒冷气,她以为谁忘了关空调,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床上横着一具尸体。她吓得立即报了警。派出所民警接到报案后,看到驾照上的死者身份,觉得遇了件大事,这才上报给分局。 “学校早上六点半要打扫清洁,派出所民警发现尸体的时候,清洁阿姨已经把楼道里的痕迹拖掉了,一直在道歉呢。不过,我们在尸块上、玻璃瓶上提取到了一些新鲜指纹。病房里也有新鲜脚印。”刑技温阳阳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 “检查过脚印了吗?能不能给我一个初步的嫌疑人画像?”顾恺嘉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检查尸体的眼球和口腔。 “嗯。只有两人的新鲜脚印,一个是阿姨的,在门口踏了一圈,还有一个人,反反复复走到床边,按尺码和步幅来看,可能是比较年轻、个子不高的男性。” 顾恺嘉点点头,向一个扎着马尾、个子高瘦的女生道:“向珂,尸检结果。” 法医点点头:“死者六十到七十岁,死亡时间大致在五天以内,除了皮肉擦伤外没有外伤,死亡原因应该是中毒,但不是常见的磷化物或者氰化物,还要进一步检验才能确定。凶手的分尸手法很专业,应该有一定的解剖学基础知识。此外,皮肤有细胞脱水造成的皱缩、冰晶裂隙等,说明尸体经过冷冻又被解冻,但每部分皱缩和开裂的程度不一致。” 听到这里,顾恺嘉转过头,和向珂交换了一下眼神。向珂:“嗯,是这样。” 易世俊莫名其妙:“啊?” 孙天影慢悠悠地道:“分尸一般是为了掩盖罪证,但这个凶手分尸是为了方便运输到这里。解冻时间不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犯罪者很可能是将尸体一块一块分别运过来的。小易,你还得学一下呀——” “我明白,就是没反应过来。你多嘴什么?新来的放尊重一点,叫易哥。” 没想到孙天影立即乖巧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易哥好”,小易尴尬地“哼”了一声。 向珂看了他们一眼:“还有,那个东西被割下了,泡在那边的酒里。” “他当年经常给学生灌药汤,”孙天影耸耸肩,“要不测测药酒的成分,是不是他之前治疗问题少年的方子。凶手既然已经选择在把尸体运到老家来,想必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作品的,说不定会在其他细节上下点功夫。” 顾恺嘉瞥了他一眼:“你这么了解李宏信吗?” “当然,总局办过他的案子,”孙天影颇自然地回应道,“先送去检验吧。” 民警把玻璃瓶端走了。顾恺嘉仍站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一看到他这个思考的姿势,队员就感到安心,仿佛破案指日可待了一般。 即便信息有限,不能窥出全貌,但在现有的信息中,顾恺嘉还是觉出一种微妙的矛盾。提取到新鲜指纹和新鲜脚印……嫌疑人谋划得这么细致,还大费周章地搬运尸体,不可能想不到清除自己的痕迹。所以,这唯一留下的痕迹,也未必是嫌疑人的。 他拿起驾照,对比死者和照片上的人,确实,死者五官和驾照照片非常相似。 但是,嫌疑人好像太想让人觉得留下指纹的人就是凶手,也太想让警察觉得死者是李宏信了。 看见顾恺嘉盯着照片,向珂补充道:“死者的年纪确实和李宏信差不多,但尸体DNA鉴定是个难事,当年他犯事后全家都移民了,不知还能否找到直系亲属。” “不过,李宏信之前有经济犯罪的案底,一入境就会被抓获的吧,”温阳阳插嘴,“他肯定走不了海关的。” “有没有可能——是走冷链啊?”还在实习期的小警察张延,低声发表着惊世骇俗的言论,“比如,犯罪嫌疑人在美国把李切成尸块,然后用进口牛肉的冷链运输过来——” 温阳阳骂道:“妈呀,我要吐了,早餐才吃了牛肉包。” 顾恺嘉没有理会这些脑洞大开的推断:“还有没有额外的信息,进行过全楼搜索吗?” “派出所民警都搜过了。”小易道,“医院内监控早坏了,外围监控资料已经传给图侦,但我检查过,还是有覆盖不到的死角。我们正在勘验现场,还没来得及复查一遍呢。” “如果有私仇,悄无声息地作案更方便吧,把尸体搬来放这里,明显是个炫耀犯,看吧,没几天他可能就会通过什么方式宣扬的。”孙天影的声音又响起来,顾恺嘉感觉,他好像把自己脑内的话说出来了一般。“毕竟,把一个退隐的70岁老人弄到国内来杀,还挺费心力的。是吧,顾队?”他说着,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是的,”顾恺嘉道:“炫耀犯的特征是会留下他的作品,但我们——应该还没把他留下的东西找齐全。” 大家一听,顿时打起精神来。 为了整理下侦查思路,顾恺嘉带着重案中队到校医院的休息室复盘:“首先,有一点是最明确的。凶手想让我们认为尸体是李宏信,可李宏信早已携家移民美国,哪怕是提取了DNA,在找到直系亲属确定身份这条线上也比较麻烦——” 这时,孙天影掏出手机看了看:“插播一句,李宏信三天前就在纽约失踪。他家人还发布了寻人启事,当地华人社区都传遍了呢。” 他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上是个微信群,群名是“纽约留子八卦吐槽交流”,一条条信息闪了过去: “真的,已经报警了” “之前在还在Facebook群寻人” “才知道他住在黄金海岸,仇富了……” “这些坏人不敢公开住址,就是怕被狙击吧——” “嚯,”温阳阳感叹,“这群你都能混进去啊?” 顾恺嘉倒是很平静:“但这也不能确认死者就是李宏信。” 孙天影无所谓地揣回手机:“当然,当然。只是提供一个情况。” “关于嫌疑人,目前室内监控坏掉,室外监控有无法覆盖的角度,而除现场以外的脚印被破坏,”顾恺嘉说,“暂定尸块是一次次运进来的,那么必然会是每天都会来的人,可能携带着书包口袋等,而且知道ICU不常用,不常有人进去,那么——” “呜呜呜呜——”顾恺嘉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大家的专注。 顾恺嘉掏出一看,是老魏,刚按接听,那破锣声音就传遍整个办公室: “小顾,你们还在现场吗? “在。什么事?” “唉,总局刚打电话,说这个案子社会影响重大……” 大家顿时有种熟悉的预感。 “而且之前李宏信的非法集资案就是他们办理的,很多资料比较机密,所以他们打算直接接手。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涉外啦!他们刚通知张局,过会儿就赶过来。我也争取了一下,说,我们分局也可以协查嘛,但张局说人家的意思是不用我们参与了。你们就在那里,等他们来了,交代下情况,交接了就回来吧。” 老魏嗓门巨大,每一句话,警察们全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一瞬间,大家全都泄气了。 小延子哀叹:“不是吧……”小易怒气冲冲:“他们倒懂得捡便宜呀。” 顾恺嘉云淡风轻地回了句“知道了”,挂掉电话,看着每个人低落的样子,安慰道:“没事,这个案子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凭我们的资源和人力也不一定能处理好。” 大家心想顾队真是说话体面。温阳阳道:“唉,烦死了,李宏信这种人——我真想知道杀他的人究竟怎么想的呢,感觉像是古时那种大侠,锁定世界上的坏人,把他们一个一个杀遍——” 顾恺嘉盯了她一眼,温阳阳立即闭嘴,吐了吐舌头。 氛围突然低沉起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顾恺嘉这才想起,虽然自己实在不想面对孙天影,但作为队长,好歹也应该介绍一下他:“哦,刚才忘了正式介绍,”他说着话,脸却不想朝向对方,“孙天影,总局重案队新调来的侦查员,从今天开始他就加入我们中队了。” 孙天影绽放出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微笑:“大家好,我的主攻方向是预审,之后会在分局待上两年时间,希望合作愉快。” “你好你好!我是刑技温阳阳。”温阳阳拉下了口罩,她留着短发,一双大眼睛,是个元气满满的活泼少女。近距离看见大帅哥,温阳阳两眼放光,精神都振奋起来了。 “之前的公寓茅台酒盗窃案,根据脚印和门锁判断嫌犯是进窗盗窃,还制造了入室假象。这个案例还上电视了呢。没想到年纪这么轻就这么厉害,”孙天影顿了顿,“——还这么漂亮。” 他说话特别清爽、游刃有余,夸人毫不油腻,温阳阳立即脸红了:“唉呀,也没有啦!” 向珂的口罩动了动,孙天影立即道:“珂姐,你好。之前在法庭旁听过澜川县吸毒女坠楼案,你根据死者头部撞击情况,出庭证明死者是误坠楼而不是刑讯逼供致死,帮派出所的警察排除了嫌疑,很精彩的证言,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向珂本觉得孙天影有点轻浮,对他没什么好感,但听他提及这起案子,心情顿时有些微妙,本想握手,但想到碰过尸体不太方便,便又收回去。不过,孙天影很绅士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 易世俊一直瞪着孙天影,直到顾恺嘉盯着他,他才不情愿地道:“易世俊。现场勘察。”孙天影看着他:“易哥,我早就听说过你了。22年面粉厂大火第一个冲上去救人的人。” “哦,啊哈哈,”易世俊有点脸红,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那个,其实当时也没想什么,就直接过去了。” 张延满怀热情地道:“你好!我是张延,还在实习期。前辈们多多指教!” 孙天影顿时变得关爱下属的学长:“你好,小延子。我们是校友,去年你是第二名毕业的吧。” 张延兴奋地脸都红了:“学长好!考试成绩都是学生时代的事了,主要还是要靠实战积累经验!” 大家都有点震惊。这人怎么把每个人的底细都了解那么清楚!刚说自己是主攻什么的?预审? 除了顾恺嘉,大家都想起老魏提了一嘴,这人要回总局当预审科科长的,这么年轻当科长,如果不是关系户,凭刚才对每个人的了解,可能真有两把刷子。 毕竟,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真诚,又把每个人的马屁拍到点子上,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孙天影望向顾恺嘉:“顾队,你不需要介绍下你自己吗?” 看向顾恺嘉时,他的瞳仁色泽放大、转深了。 知道我们的事,不知道我们大名鼎鼎的顾队? 大家都觉得奇怪。 顾恺嘉皱了皱眉,立即恢复平静:“我没什么好介绍的,还是回到案子上吧。”他咳了一声:“在总局的人来之前,我们再重新搜寻一遍整栋楼,包括地下车库、顶层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凶手或许会在楼内留下关键信息,自白书也好,挑衅警方的信也好,宣扬要惩凶除恶的理念也好。要么,他之后会面向社会公布的这桩命案动机。他想让全国人知道李宏信被杀这个事实,而且想解释为什么杀他。” 听到这话,大家背后一阵麻痹。“欸,啊?” 顾恺嘉没有解释:“阳阳负责校医院外围的痕迹。小易去问下这楼有没有隐秘的房间或者之前没查到的地方。向珂你再检查下现场痕迹,小延子和她一起。收集后在这里会和。好,行动!” “那我呢,队长?”孙天影问。 “你继续看聊天记录吧。” 因为接下来做什么功劳都不会属于自己,小易盘问工作人员时,实在有点烦躁。一直留在现场的清洁阿姨看到了,悄悄走到他旁边:“警察同志,那个……我能将功补过不?在顶楼尽头有个电机房,门口堆着板材,不知道你们去看过没?” “啊,哦?好像没有听他们说过欸,好,谢谢阿姨了。” 小易一个人上了顶楼。 夕阳的光正从走廊处照过来,门口的板材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他打开电机房,一股浓烈的灰尘味扑来,电机上的蓝绿灯不停跳动着。 但这股味道中,明显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臭味。 血腥味。酸臭味。熟悉的、尸体腐烂的味道。 易世俊心中有些慌乱,他走上前去,打开手机电筒,扫着黑暗的角落。 当照亮左下侧的角落时,他浑身颤栗,差点大叫出来。 一个年轻男性满面淤血的半张脸,正从电机箱后面探出来,直直地望着他。 “你是谁?!你?!!”小易朝后退了几步,发现男人动也不动,仍然这么望着他。 这人已经死了。 他走进去,看见尸体缩在电机箱的夹缝里,头发蓬乱,头上全是血痂,T恤几乎被割开成了絮状——像是个精神病人。 有把刀落在尸体脚边。 手电的光照在这人的手腕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血液已经凝结了。 第3章 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电击疗法创始人李宏信被分尸于渝南大学# #同一现场发现两具尸体# 下面的高赞回复几乎全都冲到了10万+:“天道有轮回啊!!!!真的要相信恶有恶报!!!”“为民除害!!!!”“我关心的是怎么把人瞬移到中国来杀的?法师吗???”“好恐怖!!!!!怎么还有人死在现场啊???” 微博词条爆了时,大家正跟总局交代完案情,登上回去的车。 已经半夜两点了,大家这会儿累得有点事不关己的梦游感,都觉得刚才经手这件大案仿佛是不真实的一般。 “唉,孙天影,你不是总局出来的吗?他们水平怎么样?”小易开着车,向坐在副驾上的孙天影问道。 孙天影耸耸肩膀:“很难说。现在我不在队伍里了,办案效率可能就不如从前了。” “啧啧啧。”大家都咂嘴,温阳阳笑道:“谦虚一点啊,新弟弟!” 回到办公室,和老魏交代完情况,大家各自散了。 顾恺嘉坐在车内,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微信里有三条未读消息,都是姑姑发来的,他点开来,低头回复着: “刚忙完案子。今天还疼吗?” 虽然是半夜三点,但顾恺嘉知道姑姑最近老是疼得彻夜不眠,还不如陪她聊会儿天。 语音回复很快就发了过来:“还好,今天没有那么疼,我刚眯了会儿。”姑姑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总给人一种温和而淡然的感觉,让人安心。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 “是不是李宏信被杀那个案子啊?好大的事啊,我听见护士和医生说了。听他们说是死在渝南大学,我就想起,那个辖区是你管的嘛。案子太大又要忙起来了——别太累了,早点睡。好好休息。” “好的。我明天炖点鸡汤给你带来。”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车窗。 他将车窗降下来,看见孙天影一双眼睛从半个车窗中缓缓露出来: “顾队。” 看到他的眼睛,自己还是会恍惚一下。“……有什么事?” “有事。挺大的事。可以送我一程吗?路上慢慢聊。” “你或许应该先问我顺不顺路。”顾恺嘉认真地道。 “不应该照顾照顾新人吗?”孙天影突然换上了一副纯真清澈的面容。 真是影帝。顾恺嘉无奈地想。“好吧。你住哪里?” “老地方。你记得的。” 空气一瞬间凝固起来。 冷气对着前额吹拂,顾恺嘉却在一瞬间感觉到燥热。 其实,能叫出每个人名字和案件,孙天影早就对他们做了调查。 即便他忘记了自己,也肯定知道来接自己的中队长的名字。 可见面的时候,他那种无所谓、不经意的态度,甚至并不像是在演戏。或许,自己对他本就是陌生人吧,连唤起一点情绪波动的资格都没有的陌生人。 “不太记得了。”顾恺嘉冷淡地道,他觉得自己演戏演得不好,微微有点懊恼。 “哦。”孙天影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那你就凭记忆,随便开。开到哪儿让我下,我就下。” 顾恺嘉无语,启动了车子。 他当然记得,记得很清楚。 朝北开,绕过那段闪烁着彩灯的立交桥,一圈,一圈,又一圈,十年之前,自己靠在他温热的身体上时,也经过了这里。那会儿,桥下还只是一片漆黑。然后,穿过一片黄葛树夹道的马路,进入一条寂静偏僻的大道上。小区的大门外,还有人在玻璃房子里站岗。 那栋别墅,甚至楼下那棵香樟的姿态,房间的布置,孙天影在家穿着的那件松松垮垮的T恤,早上明晃晃的阳光和蓝天,顾恺嘉都记得。 “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半晌,顾恺嘉终于道。 “噢,想看看你的反应——你竟然没有大受打击,伤心欲绝。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孙天影转过头来,“你对我没之前的感觉了吗,班长?” 顾恺嘉仿佛被烫了一下,像猫一样炸了毛。 孙天影只是微微笑着。有时候那双眼睛,不知道是真深情还是假有意。可总有人上钩,前赴后继地上钩,像是喝鸩酒一般用这种眼神为无望的爱解渴。 顾恺嘉已经两年没见妈妈了,就算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她也没留多少时间关心儿子,而是仍在抱怨自己的生活,命运,特别是爱情。然后说,自己再也不相信男人了,以后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你看看你爸,再看看你堂哥,妈妈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啦。” 选好未来道路,才能第一次改命嘛。 结果,他辜负了妈妈的想法。她说,他这么会读书,干脆一直读到博士,读到留校,既然喜欢法律,当法学教授有什么不好? 但自己最终却成了一个刑警。 虽然他干得出色,得到很多奖金和荣誉,但也谈不上改变命运:姑姑的宫颈癌进入晚期后,他的花销有一部分会用在姑姑身上,另外一部分,不知道为顾斌还债到什么时候。 妈妈还说:挑伴侣,是这辈子第二件改变命运的事。 她以身作则:嫁给顾斌,是她反向改变命运的好例子。 所以,顾斌这种人给她的终身教训,她也絮絮叨叨念给顾恺嘉:要警惕油嘴滑舌的人,要警惕魅力四射的人,这种人往往是最不负责、最没本事、最没人性的那类,谁摊着,谁这辈子就完了。 她这辈子并没“完了”。后来,她又和她口中所谓“一生中的真爱”结了婚,又生了个女儿,然后,又和这个“真爱”离了婚。现在,看开了,再不惦记什么情情爱爱,把女儿留给第二任丈夫,和一众老姐妹四处旅游逍遥,所以,顾恺嘉一直不明白,她当年是为什么反复跟自己说这话。 是因为在冥冥中预见了儿子的命运吗? 但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是个男人,是和整个家族的毒瘤——顾斌——一样英俊潇洒,一样油嘴滑舌,一样魅力四射,大概会立即疯掉。 这句话不是妈妈的魔咒,是他的。 他明明知道孙天影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无法对他释怀。 深夜的渝州,昏暗的灯光在车窗里一点点地掠过。孙天影双手交叉着,光影掠过他的侧脸,难得得一言不发时,他会显得更英俊。 但他很少一言不发。 “说实话,我还挺惊喜的。”孙天影说。 顾恺嘉的脸微微红了,对方似乎捕捉到了,瞬间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其实想和你讨论案子来着。” 孙天影就是这样,撩起来又晾着,软性地、看似温柔地把控节奏,可一定会把主动权拿在自己手上。 “好吧,你说。” 他还真开始说案子了:“第二具尸体还没来得及进行尸检。但躲在配电箱自我了断也蛮奇怪的,或许他就是杀了李宏信的凶手。” 不过,只要提到案子,顾恺嘉立即变得清醒又冷静:“那人的指纹和脚印,应该能对上留在尸体上的指纹和脚印。不然,现场那些痕迹就没有留下来的意义。我还是觉得,第二具尸体,只是凶手留下的信息。” “哦?你的意思是,凶手另有其人?”孙天影失笑,“我们甚至连嫌疑人都没有任何头绪。” “我打算等一等总局的结论。如果他们和我目前的推测不一致,我就会继续调查。”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又是孙天影先开了口:“顾队,你觉得奇怪吗,我们俩凑在一起,总是会发生点什么大事。之前那事,也闹得翻天覆地的,还上了报纸,这个破案子——也真够离谱。” “是吗,只是巧合吧。” “哦,对,当时没有见着面,本来还想把书包还你的,里面还有你的语文书和日记本。”孙天影突然提到,还贱贱地补充一句,“不好意思,日记我都看完了。” “噢。”顾恺嘉道,对方还好意思提“没有见着面”——这是他痛了很久的一件事。 还有,顾恺嘉不记得自己有记日记的习惯。大概率又是孙天影虚虚实实地逗弄自己。“太久了。我都忘了。” “你也太冷淡了吧,队长。你是在气我开始装作不认识,还是在生气十年前。还是——”他语气低了些,“觉得我是害死你朋友的杀人犯?” 气氛又凝固了一会儿。“都没有。”顾恺嘉终于答道,望着高架桥边昏暗的灯海,“而且就我掌握的证据,我自有判断。而且,他也没有死。” “没死?太好了——”他好像真的松了口气,然后靠在窗边,任风把自己的头发吹乱。“哎——三点钟的夜景真好看。” 真是毫无良心可言。顾恺嘉腹诽。 “唉,反正还好又遇见了,我们要不忘掉前嫌,重新开始吧。好吗,班长,哦,队长。” 顾恺嘉感觉得到,孙天影的眼神从车窗中收了回来,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凝视是有温度的,微微的灼热。 重新开始,可当时甚至并没有开始。只能说,那是他第一次试图交出信任,然而,却被弃之如敝屣。顾恺嘉一直有这种预感:揭开真相那一层膜,就会连带着皮肤一起撕碎,所以干脆视而不见、讳疾忌医,直到伤口溃烂得更彻底。 “开始——什么?又有什么好开始的?” “当然是开始一段健康的、良好的同事关系。”孙天影戏谑地望着他,“不然还有什么?” 又来了。顾恺嘉捏紧方向盘,没有说话。 第4章 初遇 初中时代,好像是一些黯淡的感官和味道组成的,雾霾天里,几日没晾干的白衬衫发出的馊味。校园图书馆角落,独自拆开面包袋时,从袋里喷出的那股奶香,被阳光蒸腾起来的、带着淡淡灰尘味的书的气息。 那时,顾斌给人担保破产,逃得不见人影,妈妈随着新男友搬去了广东,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按月提供生活费。独居在渝州市的姑姑知道了这个情况,让刚满11岁的他到这里来上学。 于是,他一个人从利州搬到渝州,住在姑姑的印染厂员工宿舍里。 员工宿舍是一栋很高的筒子楼,楼中像一口深井,阴暗、潮湿又逼仄。每晚,顾恺嘉都要穿过声控灯坏了一半的十六级楼梯,在黑暗中大步奔到门前,在急促的喘息中摸黑开锁。自己把中午的剩饭热了吃后,就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姑姑回家。屋子潮湿又不见阳光,无论姑姑多么爱干净,霉臭味总是无孔不入、如影随行,夜晚盖上被子,看到月光照亮的墙面有一块被水晕湿的痕迹,像是一圈圈黑色波浪。 学校里也说不上顺利,他不爱说话,冷漠,孤僻,到渝州一中半年,也没交到一个朋友,甚至记不得同班同学的脸和名字。他成绩还特别好,转学后的第一次考试就考了全班第一,搞得同学更怕他了。 当时,只有林梁宇愿意接近自己。 那个孙天影已经忘记名字的,“被害死”的同学。 顾恺嘉还记得那个中午,他吃完饭,跑到校图书馆,在桌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刚醒,就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男生,五官特别温柔,一双杏眼笑盈盈地凝视着自己。他正喝着盒装牛奶,把盒子吸瘪了。“啊,你在看写警察的书啊!” “嗯。”顾恺嘉翻了翻自己面前那本书。一本旧教材:《刑事调查基础》,其实是随便抽了一本垫着当枕头的,他不好意思承认。 “以后想当警察吗?” 顾恺嘉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想好。”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一班的顾恺嘉吧。谢老师总在我们面前夸你。我是二班的,林梁宇。” 顾恺嘉不能再回忆林梁宇长什么样子,好像那团回忆被火包着,要强行去想,就会被烫伤一般。也不太能用“想念”这个词。对孙天影也好,林梁宇也好,用这个词都显得分量过重、自作多情,至少他们不会想念自己,不然,为何都一句告别也没有,就从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 那以后,不知怎么回事,林梁宇就“赖”上了顾恺嘉。 小时候,父母打麻将,顾恺嘉常被反锁在家。初中,姑姑也经常加班到深夜。小学时候,他也沉闷孤僻。他早已对孤独麻木,所以既不太觉得快乐,也没有觉得难过。可自从在图书馆遇到林梁宇,对方就像铁了心要闯进他的生活一般。 顾恺嘉不适应,但奇怪的,并不感到反感。 他们刚认识时,林梁宇经常给他传纸条,什么都写:某道物理题怎么算,XX动画新的一集的好烂喔,同班同学都没人理解他他很孤独,谁和谁在恋爱很恶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看了悲春伤秋的书,也要把句子摘抄在带香气的淡绿色信纸上塞给他。顾恺嘉一条一条收着扔在笔袋里,对于所有闲聊,都回复:是哦。只有对物理、数学和化学的解法,才会给林梁宇回上整整一张纸。对方就用港腔调侃道:“阿sir啊,不要这么像机器人好吗。” 后来,林梁宇开始邀请顾恺嘉到自己家玩。 千禧年前后,渝州特别多阴暗潮湿的老房子,林梁宇家的电梯公寓,高高拔起在一堆脏脏破破的楼中间,他家整齐干净,书房里还横着一口大的钢琴,他妈妈是钢琴老师,父亲是渝州大学社会学系的教授,两人经常不在家。 “有时候觉得我不像是亲生的。”林梁宇拨弄着钢琴,“他们根本不管我。” 他们一起试着弄饭吃,比赛谁先写完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剧。要是他的父母不回来,林梁宇就会以怕黑为由,拉着顾恺嘉和自己睡在一起。 “我和别人在一起睡不着。”顾恺嘉很不自在。他从没和别人一起睡过。 “唱摇篮曲给你催眠。”林梁宇扯着他的手不放,“给你讲睡前故事好吧。” 后来,姑姑也让顾恺嘉把林梁宇带到自己家里,给他们烧一桌菜,难得买可乐(她不准顾恺嘉喝任何饮料),用姜片煮给他们喝,她知道林梁宇学习好,巴不得林梁宇就住在自己家算了,“跟好学生结交才能进步嘛”。 等姑姑又去上夜班。林梁宇才偷偷问:“姑姑是不是很严厉呀,要是我不是好学生,他是不是不让我跟你交朋友了。” 顾恺嘉认真地想了想:“但是你排名在年级前五,应该算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梁宇说,“其实我不是好人哦,会带坏你——还有你,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实在有点太乖了,不难受吗?” “难受?”顾恺嘉心想,妈妈让他好好学习,她常说: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回来投靠你了。姑姑虽然严厉,不准他结交差生,不准他看电视玩游戏分心,但现在是她在辛苦工作供养自己,自己当然应该好好读书学习,不要想其他的。至于父亲,自己长大了,当然需要帮他还债。好像都是理所当然,考虑清楚的事情,他并不难受。 “有时候顺自己的心意做一件事吧。”林梁宇说,伸出手,在顾恺嘉作业本的空白处写了个“free”,“有什么想做的,想玩的事情,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啊。” 顾恺嘉点了点头。这对他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有人想陪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们的友谊,是从何时,永远变成一桩悬案的呢?大概是初二下学期开学,全市中学校园篮球联赛开始的时候。 他和林梁宇,认识了孙天影。 市校园篮球联赛,算是学校体育生青云直上的好机会。球队要是得了全市前三,中考可以加分。有学校为了响应政策,只随便搞搞。但越好的学校,越希望能混个什么体育强校的头衔,所以对这事格外上心。 顾恺嘉刚升初三那年,办赛权就给了他所在的学校,全市最好的初中。渝州一中的篮球场又大又气派。周围修了一圈彩色看台。四周绿树掩映,后面是教师宿舍和居民楼。 办赛刚开始,其他学校的队伍全都跑来了,校门口热闹得像菜市场,烧烤小面麻辣烫的摊子全都凑了过来,校内篮球场,则像是明星出道的舞台一样,行走着大把大把的帅哥。一中学生平时被约束惯了,都想趁着这个机会狠狠疯一波。 那年的球赛开幕式,顾恺嘉记得很清楚。 阳光很闪亮,自己作为学生代表,站在操场看台做开幕演讲。面对一个个方阵,他在反光的白纸上看着开幕词,一字一句地念道: “……我们秉持着团结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争取……” 话没说完,下面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顾恺嘉停顿了一下,看见有人正从校门口往自己的队列走。 这人明明迟到了,但步伐还是走得相当潇洒,个子很高,穿着一身篮球服,蓝白相间的校服搭在肩上。有老师站出来让他走快点别扰乱秩序,这人小跑两步意思一下,又慢吞吞地迈步,完全不为所动。 顾恺嘉不以为然地盯着那个高调的人影,继续念着词。却看见,所有人都不停转过头来看他。 等他走进“外校联队”的小方阵里,骚乱才平息下来。 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就是孙天影。 第二天下午五点半。第一场比赛。 东道主一中对十三中,林梁宇拉着顾恺嘉去看,顾恺嘉作业已经写完了,又没有其他的事可干,就答应了。 刚去的时候,球场被层层围住,只能看见高高举起的手机,女生们声嘶力竭的加油声几乎把两人耳朵震聋了。 “就是那个人吧!”林梁宇道,“十三中的校草。” 顾恺嘉,在喧闹声和刺眼的闪光中看见了孙天影,恍了恍神。 孙天影站在十三中的队伍里,会发光一般。他眼尾和嘴角都上扬,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显得在微笑,好像很亲和,但更像是轻蔑。他有点不像属于此时此地的人——这感觉很难形容,像是“降临”在此地,让看到他的人都会微微地震颤片刻。 全场都在为十三中加油,一中的女生也现场倒戈,大声尖叫着孙天影的名字。一中篮球队的气场,像被针扎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果然,一中校队得分、防守、抢篮板,每一样都被十三中疯狂碾压,完全被对面当猴耍。 76:42 比赛结束,一中人纷纷回教室,十三中的去操场边休息,大家边走边议论: “刚听到孙天影笑我们——” “哈,好讨厌哦。” “但是打得真的很烂诶……怎么能拉开那么多,丢脸。” “但,真人真的好帅,比照片上还帅!!” 一阵“呀——”的尖叫声。 有人看到顾恺嘉也在往教室走,叫道:“班长不是会篮球吗!上次我们班级赛打得挺好的,带队去反击他们呀!” “但我没加入校队啊。”顾恺嘉认真答道。 他没注意到,走在旁边的林梁宇脸色通红,一言不发。 放学后,作为值日生,顾恺嘉擦净了黑板,打扫了地板,出教学楼门时,天已微微黑了,周围居民楼的窗户一点点亮起橘色的灯光,操场上还有人在打篮球,传来喊声和篮球撞在橡胶地板上的声音。想到过了饭点,他急匆匆往回走,经过篮球场,突然,一只篮球飞来—— 顾恺嘉一抬手,稳稳接住。 好久没打篮球,手有点生,但只要屏住呼吸、集中精力,认真回忆肌肉记忆,看准目标,就能—— 篮球在线外直接进框,操场发出一阵“喔——”的大吼。 顾恺嘉没想到会激起这么大的反应,害羞地整了整书包带子。 他晃了一眼,发现那些人中,有一个人让他呼吸一滞。 孙天影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他怎么在这里?顾恺嘉脸微微发热,转身想走,却听到孙天影的声音越来越近:“欸,同学,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有吗?”顾恺嘉仿佛喉咙里卡了什么,发不出声音来。 “你是一中的吗,还是我们学校跟过来加油的?还给我送过水?” “我没给你送过水。”顾恺嘉加快脚步,想要走开。 “欸——”孙天影跨了一步,横档在他面前。 顾恺嘉初中个头窜到了一米七八,但孙天影还比他高出一头,大概已经一米八几了。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头发贴在脸侧。 顾恺嘉看着他那张脸,仿佛在看着什么不真实的东西,校外的路灯和居民楼的灯亮了,久违地吹着一点凉风,被他堵在这里,也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孙天影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笑了下:“你刚才那下还挺会的,比你们球队好点,要是你跟我们打,也不至于落后三十几分,”他撩起球衣擦了擦汗,“……大概最多落后二十分吧。” 顾恺嘉对挑衅不为所动:“如果真要讲,不过是十分以内的差距。或者我们战略好一点,也能打成平手。你们的防守有漏洞。要是我们换一个好点的控球后卫,也不至于老让你们以那种没有技巧的方式抢球。” “哦?”对方挑眉,“那要过来一起玩一把吗?或者,建议下一场你们队换你当后卫。——哦,我忘记你们队都淘汰掉了。” 顾恺嘉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往校门走。 这时,有个同班的女生路过,惊喜地对顾恺嘉道:“班长,你居然认识他吗!” 后面一声调侃的口哨——“是的,你们班长和我很熟呢!” 后来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恺嘉老是在楼梯上、小卖部旁边,碰见孙天影,对方每次都会开朗地招呼道:“你好啊,班长!” 爽朗的笑容,潇洒的表情,是个人都会误以为他俩真的特别熟,谁知道不过是“打了个照面”的关系。 顾恺嘉看到孙天影,不懂自己怎么了。 可是,只要碰见对方,他几乎全身绷紧,脸色发红,连喉咙都干燥起来。他莫名其妙,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有一次。孙天影和十三中的队员靠在小卖部旁。看见他和林梁宇走来,孙天影大声道:“欸,班长!” 所有人都望向顾恺嘉。 顾恺嘉感觉自己像猫一样,毛竖了起来。林梁宇低声说:“他在叫你,不答应一下吗?”顾恺嘉摇摇头,他假装没听见,掏钱买淀粉肠。其他男生在议论:“是吗,他是一中打得最好的?”“上次那个线外投篮的人——”“没上过场吗?没印象了。” 顾恺嘉将淀粉肠塞进嘴里,淡定地嚼起来,然后,转身走开了,走到楼梯口,才觉得浑身全部力气都用尽了,简直又累又疲惫。 一旁的林梁宇突然开口:“你脸红了诶。” 林梁宇这个玩笑其实开得有点苦涩,但顾恺嘉全身心都在另一人上,丝毫没有察觉。 “有吗。”他仿佛不在意地答道,心却砰砰跳着。 为什么自己会被扰乱? 而且,为什么是他? 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更谈不上了解,如果说单纯因为对方太帅,帅到万众瞩目而让自己觉得特别,也不尽然——“一周换一个女朋友”“谁都能撩”“被通报批评很多次”“老爸有背景才没被学校开除”——大家八卦得可不少。每一个传言,都会让顾恺嘉心里一动。他几乎不敢承认,自己最着迷的,反而是这人最恶劣的那一部分。 不过,这种感情也不值得细想。熬过篮球赛这段时间,自己这发烧一般的症状就会结束了。 第5章 凶手自白 “真是流量体质,不当网红可惜了。都在八卦他诶。婷婷,反诈队那个王婷婷,也在跟我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之前不是还说自己不婚主义嘛,嘁——还问我追不追,我不吃窝边草的好吧!” 大清早的重案中队办公室,弥漫着羊肉粉和麻辣小面的香气。温阳阳打开塑料盒,搅着面条,跟小易、向珂和小延子疯狂吐槽。 确实,孙天影才到队伍一周,警队就掀起一股妖风,好几个女警都想让温阳阳“介绍认识一下”,还拒不承认自己恋爱脑发作,说只是想调戏一下新来的弟弟。 “借口,都是借口,我看是真爱上了。”温阳阳煞有介事。“但她们真放心吗?孙天影一看就——” “挺花心是吧。”向珂一边吃包子,一边翻着《尸体变化图鉴》。 “nonono,岂止花心,”温阳阳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他有点太照顾女生了,而且很能get女生的点——你懂我意思。这种人不是gay,就是交过很多很多女朋友。” 向珂咬着豆浆吸管,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然后,翻到一页上吊而死的尸体照片,“有点道理。” “所以啊,我都劝她们回头是岸,能渡一个是一个不是。” “天天忙成这样,居然还有闲工夫恋爱。”小易抱怨。这话题让他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你以为都像顾队和你似的,工作狂。啊,对了,他们还知道顾队和孙天影不合呢,上次看到他俩在大厅门口遇见,各走各的,招呼都不打。” “啊?”小延子的头露出办公桌外,作为新人,他听见议论领导就浑身不自在,就算闲着也会头埋在隔板里装作埋头苦干,“顾队对新人可好了。” “只能说队长不喜欢他那种……有点……轻浮——的人。”小易插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刻薄。 “我也觉得他俩怪怪的,珂姐,珂姐,不要沉迷于尸体了,快发表意见!” “谁知道呢。”向珂无所谓地道,合上了书。 顾恺嘉确实不太搭理人,沉默、傲慢、冷淡,有时连老魏和局长都不放在眼里。有时,重案中队听见其他队骂顾恺嘉“Bking”“装什么装”,反倒不想帮他辩解,甚至还有点满足的窃喜:啊,果然只有我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但顾恺嘉对孙天影,违背了他对待新人的一贯传统,可以说,视若无物。 孙天影更奇怪,下至十岁、上至七十,无论半生不熟、还是完全陌生,他都能跟别人热络得仿佛十年好友,更把老魏、张局都哄出花儿来了,唯独不讨好自己的顶头上司。 反正,两个人互相把对方当空气,实在让人觉得别扭。 他们还想继续八卦这个,小延子突然喊:“你们快看!快看!微博!” “什么啊,大惊小怪的——”大家纷纷拿起手机。 虽然案子已经隔了一周,因为调查未出结果,媒体稍微平息了一下,但再次看到“李宏信”这个词,所有人心中都重重“咚”了一声。 热搜第一:#李宏信凶手自白# 后面缀着一个紫红的“爆”字。 原微博早已被官方迅速删除,但截图已经被各种自媒体转发,仍然挂在热搜上: 致全国所有受害者的信: 大家好,你们看到这条消息时,我已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想让你们认识我,却不想你们以“杀人犯”这个身份认识我,因此,我处决他之后,也选择处决了我自己。 所以,现在,我想,我已经具备资格,跟你们分享我的杀人动机: 我是个特别平凡的人,或许,连“平凡”二字都配不上。这是我的履历:01年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父母没多少钱,但对我特别好,别人有什么,我也有什么,我从未在物质上感到匮乏过。 说实话,我过得既普通又正常,也有爱我的父母,我想,应该比大多数人幸福。 可自从上了初中,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那时,我和同龄人一样,天天旷课,去网吧打游戏,爸妈忧心忡忡,然后,用他们半生的积蓄,把我送到李宏信的防卫技术学校。 从那时起,我就坠入了真正的地狱。 我会因为迷恋上网被灌汤药。 我会因为把汤漏在桌上而被按着头舔干净,还要向教官跪下说自己是狗。 心理学告诉我们,欲望自然地发自于内心,但在这里,你有了什么欲望,只会受到电击的惩处。 10毫安的电流折磨的不仅是我的肉体,还有我要遭受它之前的极度恐惧。 我的世界开始混淆,开始颠倒,开始分裂。 一年后,我终于逃了出来,再没被送进去。 但从此,我失去了快乐的能力。我找到那些和我一样的同学,他们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我自己内心一个黑洞。 我甚至为了拯救自己,选择读医疗专业,可我失败了。我的黑洞,永远无法被治愈,也永远不可能被填满。 但是李宏信,仍然在逍遥法外,仍然在美国舒舒服服地靠他骗来的钱过日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永远无法接受。 我永远不能原谅。 那些曾经犯下深重罪孽但最终逍遥法外的人,我一定要惩罚他们。如果我有罪孽,我如今也靠这种方式进行了洗刷。 我相信,正义不会消亡。我相信我用我平凡的人生,终于做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王祥 原帖号主名叫“ShaneW_”,虽然原帖已经删除,但,号主之前的微博仍保留着。 温阳阳点开他的头像,放大看那张脸,重案队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正是—— 他们在案发当天见到的第二具尸体! “顾队,顾队——看微博、微博!!!那个、凶手写自白了。” “什么?哪个案子?我马上就到了。”顾恺嘉正缓缓拐到分局所在的支路上。他叹了口气,小易仿佛对自己有依赖症似的,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自己。 他昨晚在医院陪床,睡得不太好,快要迟到了。 车刚开进大门,他看见一个穿着脏脏的黄色T恤的阿姨正和门卫老王拉扯着。阿姨声嘶力竭哭喊:“我要见局长!让我见局长!绝对不是祥祥,不是!!!” “老王,怎么回事?”顾恺嘉降下车窗。 老王无奈:“唉呀,顾队,这女的一大清早就胡搅蛮缠,非要见局长——” 阿姨听见有人询问,转过脸,扑到了车窗上,“警长?警察同志?我要伸冤!!!我要伸冤!!!” “好的,你慢慢说。”顾恺嘉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阿姨擦了擦泪水,她的眼睛红肿,脸蛋被阳光晒出一层焦皮。黑红的手上全是绽开的裂纹,“他们说,祥祥杀了李宏信——祥祥都已经死了,死了啊——他们还说人是他杀的!!我了解他,他……那么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去种田——他们还说什么,证据确凿,指纹脚印都对上了……但我,我,明白他,我了解他,那阵子,他心情不好,才吃了药,打电话跟我说,妈妈我心里难受——他?杀人,祥祥怎么可能杀人?但是、他们说,他们说——”她语无伦次,大声嚎哭,人几乎瘫软下来,顾恺嘉用尽力气将她扶着:“阿姨,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了。网上是在这么议论,但警方通告没出来,犯罪嫌疑人没有确定,你可以再等等——” “不,不,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听我说,”阿姨几乎精神崩溃,“我已经去总局认领尸体了,他们没明着说,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见一个人跟另外一个人说,什么尸体上全是我儿子的指纹,现场的脚印是我儿子的脚印,他们肯定觉得——是他……你们,你们是最先发现他的警察吧?你们……能帮帮我吗,能帮帮我儿子吗?求求你们了!!!!”她又突然跪下,疯狂磕头。 她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老王也过来帮顾恺嘉扶她,她却仍然扣个不停,花白的头发飞了散了开来。身上布袋里的空塑料瓶掉了两个出来,在地面翻滚。 这时,一辆辉腾停在门口,孙天影从后座走了下来,搔着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看见这一幕,他立即清醒了,快步走来,捏住阿姨的胳膊,和老王、顾恺嘉一起把阿姨扶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顾恺嘉。 “李宏信案第二具尸体的母亲。” 孙天影立即明白了,他把阿姨掉在地上的塑料瓶放回她的口袋:“阿姨,不用担心。如果总局的结论是你儿子是凶手,我和这个同志会马上展开调查,一定把真正的凶手抓住来。” “啊?”阿姨愣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一般:“真……真的吗?——谢谢你,谢谢你,警察同志,你们、你们,包青天在世!” “诶诶诶,好了阿姨,”看她还要跪,孙天影立即扶住她,“后续希望你配合调查,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承诺过你什么,好吗?”他又温言相劝了一会儿,阿姨的情绪才终于平复,静静地离开了。 看着她满头乱发、一瘸一拐,提着布袋茫然离去的背影,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顾恺嘉皱眉:“你答应得太轻率了。” “我还记得有人说,第二具尸体是凶手留下的‘信息’,对吧?那么,这个人也觉得第二具尸体不是凶手。”孙天影道,“至少他应该负责到底。” 微博上的凶手自白书,又第二次引爆了警局。 “那我们不是早就找出犯罪嫌疑人了吗!” “据说又是顾恺嘉让重新搜查一遍才找到的,妈的,别说,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有点内部消息,总局其实已经基本确定着第二个死者是杀人凶手了。现在他都自爆了,更是坐实了嘛。” “杀人复仇,还是隔大洋杀人……诶你别说,改编成电视剧应该挺好看的。” 中午的食堂里,议论纷纷中,作为议论的中心人物,顾恺嘉却仍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独自吃着午饭。 “队长,能你和你一起吃吗?”顾恺嘉抬头,孙天影端着餐盘站在对面,一副开朗的样子,他从来这里之后,还从来没在食堂出现过。 顾恺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谢谢。”孙天影微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凶手自白书出来了,还是专门选择在总局物证已经对照上,差不多要定案的时候,定时发出来,再造一波舆论——我确实感觉你说的有点意思了,怎么说,像是有人在后面精心策划每一步的感觉,就为了让这个案子赶快定案——我们要不要来聊聊之后的计划?” 顾恺嘉垂着眼皮,塞了口青菜在嘴里:“什么计划?” “追查真正的嫌疑人的计划啊。我们答应了阿姨说一起调查,难道不需要制定个计划出来吗?” “是你单方面答应的。” “我只是顺从你的心愿而已。”孙天影略微偏了一下头,仿佛想接住顾恺嘉低垂的眼神。 顾恺嘉想闭上眼睛,自欺欺人,装作他不存在。 “对了,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孙天影用叉子叉了一颗肉丸,“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顾恺嘉手中的筷子停了停,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对方,这是在释放威胁。 那双眼尾上翘、不怀好意的眼睛,没有显出丝毫害怕。“我家在城北,离得远,想要租房,老魏就给我推荐了你的小区嘛。我看了下,环境还行。比你高一层,18-3。我俩住得近一点,干什么都挺方便的。” 顾恺嘉沉默着。 孙天影盯着他,“你脸红了?” 顾恺嘉当然没有脸红,但一听这话,他恼火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查案子,觉得这样好互相配合。” 实在是让人搞不懂。他们在李宏信案后,几乎除了工作再无其他交流,顾恺嘉还以为,他终于可以把孙天影当陌生人,平淡地熬过这两年。如果一直想要答案,他就会永远在乎对方。如果真的成了陌生人,问题本身就会被忘记,答案,他也将不再想要了。 可是,这个人想干什么? “对了,你不是在师大有套空房子吗?考不考虑把它租出去?” “不考虑。那间屋子我有用处。” “你不需要钱吗?”孙天影说,“你姑姑住院挺花钱的。每个月租金我可以给市价的五倍,挺合情合理的吧,只需要上下班蹭一下你的车。” 孙天影盯着他的反应。 顾恺嘉知道的,这人初中时就是如此,喜欢像猫一样玩弄猎物。 所以,他保持着镇定,甚至没露出一丝惶恐或者惊讶:“我不会当你的司机。” 孙天影立即道:“这无所谓。我当你的司机也行。” “你不坐你爸的辉腾吗?” 孙天影扬起眉毛——顾恺嘉在反击他呢:你搞背景调查是吧,我可也把你的八卦了解得一清二楚。是的,送他来上班的车是他爸的,司机也是他爸的。 “谁想坐孙立新的车啊,今天只是给他个面子。我自己的车……说实话不太符合人民警察的身份,不好开来上班。”孙天影绽放出一个有魅力的笑容,看见顾恺嘉捏紧了纸巾,他脸上闪过一丝快意。“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没有答应。”顾恺嘉端起餐盘,站起身来。 “你会答应的。”孙天影说。 顾恺嘉顿了一下,慢慢回头直视着他。 孙天影笑了,这个被激怒的反应是对他最好的回馈。 “要我再说一遍吗——不。” “反正第二天我会准时出现在车旁边,你要把我丢在那里自己开走,就随你便咯。” 这时,前些日子孙天影的绯闻女友,反诈队的舒瑞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欸,你怎么也在食堂吃饭了——顾队?!” 顾恺嘉向舒瑞点点头,走开了。孙天影在后面叫了声:“队长,明早见!” 第二场比赛,十三中和常年排在第二的二十四中对垒,顾恺嘉没有去看。后来听说,因为之前的表现,二十四中的策略是重点防守孙天影,不惜用犯规的方法让他下场,把他弄得绊了一跤。 顾恺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翘掉数学课,给老师签假条说家里有急事,到校门口隔壁的药店买了碘酒和纱布。 他想了想,不知道他伤情如何,又买了消炎药、绷带和冰袋,然后往回走。 进入校门,绕过花坛,走到校医室门口,顾恺嘉吸了一口气,阳光照在半敞的绿色铁门上,他支起耳朵听了听动静,没有说话声。校医是生物老师兼任,大概上课去了。空荡荡的椅子,摆在小小房间的正中心,阳光照在上面。他慢慢走进去,看见孙天影坐在床上,靠在竖起的枕头上望着窗外。 他难得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看起来,仿佛和之前不是同一个人。 桌上摆满了药、零食和运动饮料,有很多人来过了,腿已经包扎上了,手肘红了一大片,是擦伤。 顾恺嘉走了进去。 孙天影回过神来:“哦,班长。”他随即笑了。“你是来看我的吗?” 他是对谁都会这样笑,还是对自己呢? 顾恺嘉没回答,只是观察着他的伤口。孙天影立即道:“还好,不太严重——你翘了课?” 顾恺嘉像哑巴一样,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将碘酒、绷带、消炎药从那些零食和信件中勉强挤出一个空间,放在桌上。 一瞬间,他突然想到,校医室有这些东西的——为什么竟然忘了? 好蠢。他臊得厉害,手里握着的冰袋,呆呆站在那里。 孙天影看到了他的反应:“冰袋,我正想要,脚扭得好疼。”他动动身体,好像在找有什么地方适合扮演扭伤。 顾恺嘉看不下去了,低声道:“用不上我就拿走了。” “哎,过来坐一会儿吧——” 顾恺嘉没有理他,走出门去。 太不堪了。孙天影是在戏弄,还是在安慰自己?凭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也不觉得能够分清楚。而且,无论哪一种,都让自己觉得没有尊严。 他看着花园里闪着的阳光,然后,把冰袋轻轻按在眼睛上。这时才觉得眼睛很热、很酸痛。 流泪了。 第6章 嫌疑人说我俩克妻 第二天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顾恺嘉在上班时仍然对孙天影视若无睹。孙天影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逃不过毕竟是逃不过。晚上十点,顾恺嘉刚洗完澡,门就砰砰地响了,还敲出了一种音乐的节奏。 “谁?”顾恺嘉擦着湿润的头发走出浴室。 他当然知道是谁。初中那个暑假,孙天影趁着姑姑不在来找自己,都会这样敲,好像在跟他说:“是我”,他偶尔也会在桌子上轻轻敲,像给谁传递摩斯密码一样。 门外的人不应。 顾恺嘉打开门,孙天影穿着白色老头背心和短裤,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口:“嗨。”他也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浑身一股清爽的沐浴露味,“我刚搬完了,邀请顾队上去参观一下。” “不用了,谢谢。我马上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了?不邀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屋子没收拾。”顾恺嘉说完就想关门。 孙天影扒住门框:“我有最新的消息。李宏信案的。” 顾恺嘉立即把门打开了。 顾恺嘉这套公寓是楼盘里的小户型,只有四十平方,客厅只有些简单的家具,一律的黑白灰配色,冰冷、整洁又干净,空调的冷气中,夹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但客厅的窗户很大,映着夜晚的灯火,还能远远看见闪着彩灯的邮轮在长江江面缓缓移动。飘窗角落里有个仓鼠笼,一只奶白色小仓鼠咕噜咕噜地跑着滚轮。 “我家花坛下捡的,不救回来就被野猫吃了。”还没等孙天影发问,顾恺嘉就解释道。 “队长好有爱心啊,虽然平时看不太出来。”孙天影取了一枚干豆腐块,仓鼠立即扑上来抢了过去,孙天影打开笼子的天窗,将仓鼠拿出来,翻过身子:“公的。他叫什么名字?” “波波——喝点什么吗?” “有酒吗?啤酒或者茶也行。” “都没有。只有咖啡、牛奶和白开水。” “那就随便吧。” 顾恺嘉从冰箱里拿出两盒牛奶,他们脱掉鞋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两个人挨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湿润的热气和沐浴露的味道。 “来吧。首先是两周内的医院前后门监控。”孙天影从短裤里掏出一个硬盘,“我俩接下来要一起度过美好的336个小时。” 这件案子,必须“从头再来”。 这是顾恺嘉目前的结论。 孙天影说,涉密的,是李宏信的挪用国家财产案,而非杀人案,他昨天去总局问了问案件进展。总局不想透露,但孙天影以自己人事关系还没调走为由,折磨了大队长整整一小时,逼得对方告诉他真相:总局已经基本确定王祥——即案发现场的第二具尸体——就是凶手。现场的指纹、脚印,都是王祥的。医学生的身份,似乎也能解释娴熟的分尸手法。 另外,美国方面,纽约警方也正在调查李宏信失踪案。但目前没有任何进展。据李宏信的保姆说,李宏信的儿子女儿从未出现过,一直通过网络联系自己,前两年,李宏信已患上阿兹海默病,喜欢四处乱跑。为避免他受伤,保姆离开,就会把他锁在房间里。 然而,李宏信就在这个反锁的房间中凭空消失了。 因为凶手已死,总局打算不久后就将杀人案撤案,重点放在能不能确认李宏信在美国的生死上。 “不对,他们的思路不对。”顾恺嘉道。“由果推因。” “对嘛,事情太顺了,总会感觉有点猫腻。” “不过,”顾恺嘉望着着监控画面里那一片单调的水泥地,“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调查,不相信总局的判断吗?” “说实话,我没有任何推断。”孙天影道,“完全是出于对队长的信任。” 顾恺嘉顿了顿,转头看了他一眼。孙天影仍在认真盯着顾恺嘉另一台笔记本。 他平常状态下嘴角似乎带着笑的表情,让刚才那句话很像是开玩笑,视频光线把他的眼睛映得异常明亮。 顾恺嘉心中总是有点疑问,孙天影好像并不特别热衷于这个案子的真相。他愿意和自己调查,仿佛背后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可目前,他无法推理得出。 “对了,”孙天影开口道,“王祥他妈妈不是把他的笔记本和日记都给你了吗?你看过了?排除他的嫌疑了?” “暂时没看。他杀人不合逻辑:如果一开始就打算杀人后自杀,还打算昭告天下。他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没有必要选择一个难以被人发现的电机房。还有一点:为什么他身上会留下挣扎的痕迹?” “可能是他想自我了结又后了悔,却发现房门没法打开。” “我查看了电机房的锁,内外都可以用钥匙打开。如果想要进入,然后自杀,应该持有电机房的钥匙,要是后悔了,可以自己从内侧开门出来。” “行吧。算你能够说服我,但是指纹和脚印又能怎么说?” “脚印倒模阳阳在总队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我寄给了一个痕迹研究的民间专家。他能会按照受力来对应痕迹是否符合王祥的身高体重,然后查清是不是栽赃。” 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被发现私下调查是很危险的,所以只能指望民间的“人脉”了。 “这些虽然不算充足的证据,但足以让我不把精力放在王祥身上。” 他们又安静地看了一个小时监控。 “哦。我刚忘了说。尸体致死原因确实是中毒,是一种新型毒素。”孙天影似乎不是真正忘了说,而是一点点放话吊胃口。 “STEB?这是最新型的。” “不是,是更新的。他们正在化验。” 两个人看到三点过,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帘射出一条细线,顾恺嘉感到自己枕着什么温热的、很有韧性的东西,舒服地蹭了一下,他睁开眼,发现那是孙天影的胸口,吓得立即弹了起来。 对方却仿佛早就醒了,笑得很灿烂:“早啊,队长。我不敢动,手臂都已经麻了。” 重案队经常临时加班,两人靠晚上的时间看监控,进展有些太慢,顾恺嘉就把处理李宏信案的地点改在他在渝南师范大学的空房里,从分局走到那里,只要十分钟。 这是一栋没有刷漆、贴砖的职工宿舍,爬上三楼,一踏进门,像穿越到了九十年代:银灰色的电视机还有着一个大屁股,是他们小时候才能看到的型号,电视下面是DVD和录影带播放器……房间老旧但没什么灰尘,空气中甚至有点清香,看得出顾恺嘉是经常过来的。 “1997年?”挂历上是个身体前倾、诱惑地捂着胸口的泳衣美女,时间停留在1997年11月。 “嗯。我姑父死的那一年,姑姑搬出去了。” “……”孙天影接不上话。 桌上有个步步高学习机,还有几摞空磁带,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纸: 1996年利州三人入室抢劫案 1999年渝州枪击案 看来顾恺嘉是真心喜欢刑警这份职业的。 另一摞的磁带,最上面那一盘,上面写着:“1997年姑父” 孙天影随手翻了翻剩下的几叠,翻到最后一盘时,瞳孔微微放大: 2003年林梁宇案 他看了一眼顾恺嘉,后者正在努力抽开红漆皮老柜子的抽屉,没发现自己在做什么。顾恺嘉翻了一会儿,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看也不看,朝背后直接甩了过来,“离单位近,要是我出外勤,你在单位没事干,可以自己过来继续看。” 孙天影一把接住钥匙,“这算是同居了吗?” 顾恺嘉没理他。 两个人加班加点地看了整整一周监控,甚至还把案发上上周的监控也一并看了。最终,确定在案发之前,除了住在校内、天天空手来回的值班医生老廖。反复出现,且携带着可以容纳尸块包裹的一共有四个人: 第一人,目前的犯罪嫌疑人王祥,他的确每天背着书包往返于校医院。 第二人,是和王祥一起在校医院实习的同学。他俩立即调查了这名同学。这名医学生说,他和王祥的“暑期实习”就是待在门诊部代主治医生的班,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因为导师对他们两个不上进的废材宽宏大量,让他们在这儿混个暑期实践证明。“我们是同一个导师,但很少交流,王祥经常不在门诊这儿,我还以为他只是报个道,然后溜出去。”被警察询问时,这名医学生皱眉回忆道,他早已被总局传唤过,但说起这事,仿佛仍然心有余悸,“王祥好像有抑郁症吧,跟谁都不太交流,我听他室友说他有点恐怖……有次我还看到他在服用氟西汀,唉,现在回想,好像他的确总是眼神木木的,有时叫他也没什么反应。” 第三个可疑人员,是一个穿着衬衣和布鞋的怪人,他连续两天出现在校医院,还背着一个又大又破烂的布包,包带上用一个金黄色绸缎绑了个结,上面画着红色的符。包里鼓鼓的。他俩为了确定这人的身份,还调取了学校大门的监控,果然,这人会在下午五点进校门,在六点半离开,看上去并不是学生。 第四个嫌疑人,是一名姓周的清洁阿姨。渝州大学将清洁工作外包给了一个叫“明洁”的公司,暑假期间,清洁阿姨缩减为一人值班一周,一般一周内只到岗三天。杀人案发生那一周,是一个姓周的阿姨负责打扫,但发现尸体当天,她临时让另一个张姓阿姨代班,也即案发当天身在现场的那位。这名周姓阿姨,在周一和周三背着书包进出,却在案发的周五临时请假,仿佛是故意制造不在场证明,非常可疑。 此外,医疗废物运输车曾在案发前一天停留在门口,除了运输医疗废物,司机还搬了一个纸箱子下来,老廖帮忙接着拖了进去。他们查清楚了那个纸箱子的物品,是一款医用脉冲真空清洗消毒器。 目前,最最可疑的,就是那个天天来校医院的社会人士。他俩挖出他的身份,决定先见一面。 此人叫成光,是个无业游民,曾经因为被举报“从事X教活动”被公安传唤过,后来被释放了。他在小黄书APP上有个账号,还置顶了一个贴:“承接各种业务:8字、紫微、面相、风水、大六壬、梅花易数、奇门遁甲、驱鬼,凶宅试睡等。”他俩便以算命为由将他约了出来。 “算命加看相吗?三百块哦。” 这是市中心一家高档咖啡厅,楼下几乎都是游客和熙熙攘攘的车流,轻轨时而从窗边横穿过去。 这个成光,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骗吃骗喝的样貌。他身份证显示是二十五岁年纪,但这人面容清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只是脸色苍白,印堂发黑,像马上要倒下去一样虚弱。左耳戴着一个金属耳夹,但说他戴耳夹赶潮流吧,他又违和地穿着布衣、背着布袋,整个人透着一股封建又神棍的气息。 顾恺嘉和孙天影眯着眼睛打量成光,成光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警察这才觉得不能用打量嫌疑人的目光,立即转成一副客户的模样。 成光默默观察了两个人一会儿,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算八字合婚呀?你们知道线下的价格的吧。” “对,”孙天影立即一副恭敬的样子,“当然知道。师傅,我们觉得线下见才比较能放心,就麻烦帮我们看下婚姻感情吧。” 顾恺嘉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看到自己的微信弹出孙天影发的消息:“让他算,要是不准就当诈骗犯抓起来。” 顾恺嘉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俩把生辰给了成光,然后,成光微妙地笑了笑,从那个奇怪的布袋里掏出一只墨绿色的老式包尖钢笔,一张黄色的草纸,直接刷刷写出了八字:“我看看,这个没戴眼镜的帅哥,辛金生于申月,身旺,自坐偏财卯木,桃花很旺呀。盖头偏财,和父亲关系不好,缺印,和母亲缘分也不深,杀旺,麻烦事多,但好在伤官合杀且有力,能考自己的才华解决麻烦——另一位,甲木生于辰月,身弱,好在一是得了春日时令,二是杀印相生,偏印为用,解厄制化,不是被亲身母亲养大,应该是类似母亲的角色抚养,上学阶段十年正印运,大学应该考蛮好的。你俩八字怎么说呢,辛金是甲木的正官,辛金喜木为财,甲木又稍显湿冷喜火调候,互相补充,夫妻宫卯戌合——唉,但地支冲刑了两柱,唉呀,古时冲两柱可是要劝分的,但我觉得嘛,当代的观念在变化,而且比较辛金就是甲木的正牌老公——” 顾恺嘉脸色一沉,成光立即住了嘴。 孙天影憋笑道:“师傅,你在说什么呢?” “啊?”成光被顾恺嘉的气场吓得不轻,有点瑟缩地悄声道:“呃,不是、不是你们要看合婚吗?” “没有啊,我只说看看我们各自的合婚。”孙天影对着成光说话,却瞥着顾恺嘉的脸色。 顾恺嘉虽然在强作镇定,但脸已经又红又白。 “哈哈,没事,没事,我理解错了,”成光立即道,透露出一股子心虚和心酸,“嗯……我就直说了吧,你俩都有点克妻,婚姻不太顺呐——如果要化解之法的话,那个,那个——” “就要加钱吗?好吧,看在你说的也没有太离谱的份上,微信。” 听到自己的微信响起了“收款一千元”的声音。最近一直挨饿受冻的成光简直像升到了天堂,面前的孙天影更是又帅了几分,仿佛发出了圣光。 “不过,我们今天来是想问你其他的事情。”孙天影从胸口掏出警官证,放在桌子上。 看见警官证,成光立即从天堂跌到了地狱,之前被抓的ptsd又差点发作,但还好,他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很快恢复镇定:“原来、是警察同志啊,说实话,我们这一行,其实也是发扬中国传统文化,而且也没有犯罪是不是,我——” “不用害怕。我们要问的是李宏信案。”顾恺嘉道。 “啊?那个案子!还没找到凶手吗?——天哪,说实话,我刚踏进去,就觉得那栋楼阴气太重了!!” 成光交代了当时的情况,原来,他一累就咽炎发作,因为校医院的药便宜,便去蹭人家的学生卡看病,连续去了好几天,是因为准备在校医院多囤点药。但案发那一天,不知为何,一直觉得校医院阴气缭绕,怨气冲天——他啰嗦了半天神神叨叨的事情,直到两个警察对他完全失去兴趣。 成光松了口气,义正辞严道:“警察同志,这样吧,钱也收了,干脆我帮你们算算凶手特征,为国家刑侦事业做一点微薄的贡献。” “不需要。”“试一下?” 顾恺嘉和孙天影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一眼。 成光看在眼里。他直觉一向很准,一眼就觉得这两人——命中有很深的纠缠,既是正缘,也是孽缘。 不过,不过是合个婚而已,那个看着挺文气的警官竟然大发雷霆,这不就暴露了吗——年轻人啊,就是不沉着,就是别扭——他摇摇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在上面刷刷画了三个卦,“嗯,我看看啊:方位……东南。艮卦,年轻的男人。离你们比较远……” 孙天影:“就这些?” “嗯,对。”成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个——再多就是不可泄露的天机了。” “嗯,谢谢师傅,”孙天影也煞有介事,“帮我们极大缩小了范围,离结案只差一小步了。” “哈哈,”成光干笑,后悔死自己拿半吊子的梅花易数帮人破案,落得个被贴脸嘲讽的下场。 不过他脸皮早已练得厚了:“不谢不谢,那我就——先走了哈。” 成光走后,两人走出咖啡厅。阳光正好,很多游客在靠着栏杆,在索道周围拍照,孙天影手挡着阳光,望着江面:“天气挺好的,要不要在江边走走?” “不了,我还有事。”如果不是一同办事,顾恺嘉实在不想和孙天影独处。加上算命先生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让他想想就烦躁。 “好吧。”孙天影道,看着顾恺嘉消失在街角拐弯处。他突然想到,自己忘了问成光化解之法:如果两个人都克妻,互相克一下,是不是就可以抵消了? 第7章 温柔糖衣,苦涩往昔 接下来一周,两人调查了在案发当天请假的周阿姨,她确实在案发前一天回老家参加侄儿婚礼。而那个在现场发现尸体的张阿姨,只在当天上班,缺乏在之前就能把尸块运过来的条件。 监控所指明的嫌疑人线索就此中断了。 唯一一个突破点是,民间的痕迹检验专家得出了结论:案发现场鞋印前后跟的受力,据他的推测,是50~55岁年纪的男子踩出的——鞋不合脚,所以走路不顺畅。 哪里又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至少在监控中,除了已经排除嫌疑的值班医生,案发前两周,并没有在医院呆够超过一个小时的可疑中年男人。 好在鞋印印证了顾恺嘉的想法:王祥的鞋,被人故意穿上并踩出了鞋印——他果然是被栽赃的! 可是,栽赃他的是谁? 又是一次归零和重新开始。 自从一同查案后,在局子里,两个人从互不搭理突然变得同进同出,孙天影还一直蹭顾恺嘉的车上班。虽然平时工作时,这两人也很少交流,但总比之前他俩互把对方当空气让大家舒服得多。 他俩一起上班的第一天,温阳阳早打听到怎么回事了,悄悄对孙天影道:“怎么,这不就觉悟了吗,知道抱队长的大腿了?”他俩是队里最先熟起来的,毕竟温阳阳仍在被迫当媒人,收了其他女队员不少咖啡奶茶。“那是,”孙天影瞥了顾恺嘉一眼,对方正在埋头看卷宗,“趁着时候赶快巴结巴结我,队长以后发达了,还能帮你说几句好话。” “嘁——不要脸。” 但,顾恺嘉觉得,这是只有他一个人受苦的世界。 孙天影是故意的,他拿得准自己是一瓶“酒”,而顾恺嘉是一个耗费十年而依然没有戒酒成功的成瘾患者。 每天早上,孙天影总比约定时间晚那么几分钟,可五分钟就是顾恺嘉的极限——他只好去他家敲门。而一进他家的门,却仿佛都是回忆,房间布局太像那幢别墅的风格,而他的气味从初中到现在都没有变化,十年来他仍在用同一种牌子的沐浴露。 顾恺嘉等他时,总是直直坐在沙发上,尽量无视对方边套警服边走来走去找东西,免得产生梦回的恍惚。 每天深夜回家,顾恺嘉除了翻阅卷宗,偶尔还要给姑姑做菜熬汤,在第二天中午送去,孙天影会以“怕队长太累了”的理由来帮忙,他还看似随意地提出要陪顾恺嘉去医院“再看看姑姑,毕竟医院离局子挺近,也已经有十年没见了”,顾恺嘉心想“真好意思说出口”: “不用了,她可能并不记得你是谁。” “我不觉得,毕竟当年把她吓得够呛。除非人选择性遗忘创伤性记忆。” 当然算是创伤,姑姑一度以为顾恺嘉是被拐走了,直到孙天影把他送回家。 还有一些事,像是故意引发顾恺嘉的心瘾。顾恺嘉从初中开始,总在八点半喝牛奶,即便加班也仍会在便利店买一瓶,有时忙忘了,孙天影会替他买来,还摇晃着递过来,邀功一般。加班加得太累的时候,顾恺嘉会泡养生枸杞茶,孙天影看见,就买了个养生壶在他家里,说自己也要一起喝。点外卖,他总是记得一份辣一份不辣的,不需要自己提醒。顾恺嘉从小不碰一点辣椒,冒渝州之大不韪,连吃火锅都会要白锅。 顾恺嘉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种诡异的细腻。他初中时就知道,孙天影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漫不经心。可是,顾恺嘉能一秒钟看出犯罪分子的心态,却一点都不了解对方的动机。 既然当初抛下得毫无顾忌,现在做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恺嘉反复想着这句话,害怕他日日在自己身边献殷勤,自己又会把那么痛的记忆给忘记。 痕迹检验结果出来后的第二天,他们又重新检查了案发地医院,案发已经三个月,现场已然解封,他们再次勘察现场后,又跑去检查楼顶一个小库房,当时,这地方由张延查看,他的汇报是“没有什么可疑痕迹”。 这一次,顾恺嘉用紫外线光细细检查每一个角落,这里应该确实没有人来过,没有脚印,没有指纹,是建筑物里的一个废弃空间。 突然,紫外线灯扫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斑点。 顾恺嘉立即蹲下身去。 “血迹?”孙天影轻声问。 他们失望了。不是血迹。看似是一个小小的霉斑。顾恺嘉用棉签粘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种氧化后的颜色,是汤水或者油脂——可能有人在这里吃过饭。” 他们走出门,顾恺嘉将门口的铁锁拿起,用紫外线灯仔细地照着。“奇怪,好干净。没有指纹。”他转过头看孙天影。 孙天影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油脂证明一定有人来过。而且,如果和案件无关,他不必把脚印、指纹弄得这么干净?” 顾恺嘉点点头。 撇开其他的不说,孙天影是个非常好的调查伙伴。至少能第一时间理解自己的意思。 他们下楼找仍坚持在这儿值班的老廖,老廖说,有整栋楼门钥匙的人,只有他——他既是医生又是行政管理人员。其他人不可能拿到钥匙,他也没外借给任何人。那个库房几个月前用过,堆过一些板材。 “你喝不喝酒?”顾恺嘉突然问。 “呃。”一瞬间,老廖脸色有点尴尬,“没有,值班哪儿能喝酒呢。” 顾恺嘉和孙天影对视了一眼,顾恺嘉并没问“你上班喝不喝酒”,老廖这么回答,大概因为上班喝酒犯过错,对此很心虚。而且,两个警察早就瞥到了他藏在办公桌靠墙缝隙里的一打酒瓶。 下楼的时候,顾恺嘉道:“会不会有一种情况……嫌疑人在案发之前,并没有在校医院进出过。” “那尸块是怎么运进来的?” “两个人合伙作案。”顾恺嘉说,“还有一件事,陪我去确定监控盲区。” 顾恺嘉画了一个监控盲区的图示,但还是不太放心似的,要孙天影去原地标记一下。 “往左,再往左,”顾恺嘉将电话调成了免提,眼睛紧紧观察着9个不同的监控画面,“右,右——再往后退一点。” “你倒车呢——”孙天影举着手机,又往右靠了一点,“现在呢,还能看到吗?” “好了,看不到了,往前走。”孙天影听他的指令又往前走一点点,“可以了,再标记一下。”孙天影用粉笔在地上画下大致的范围。 “好了,回来吧。我基本上确定了。” 两人走到校医院外围,仰头望着孙天影在墙上用粉笔画下的那一窄溜儿没被监控覆盖的地方,这道窄窄的空间,位于窗户和排水管的正中,不可能有人能够在光滑的瓷砖上这样爬上去。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瓷砖反射着光线,两人都没感觉到,已经呆在这里整整一个下午。 “犯罪嫌疑人确实可能从监控盲区进入医院。要不然,就是卡了监控删除的时间——两周前进去的,他预料到案发在什么时候,监控的储存日期,应该也知道老廖喝酒的习惯,是对这里很熟悉的人。”顾恺嘉关上车门,又远远地看了校医院一眼。 “我觉得是卡着监控删除的时机进去的吧,要不怎么攀上去?又不是蜘蛛侠。”孙天影别上安全带。 顾恺嘉启动了车子。“我有种直觉,说不定真的是两个人。我要回去确认一下那东西是不是油脂。” “我就不回局子了。我还有事。” “……要去约会吗?” 孙天影挑了挑眉毛。顾恺嘉真是厉害。即便看上去不像是会听八卦的样子,但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反诈队的婷婷今天确实约了自己,但自己已经拒绝了。不过,他巴不得八卦传出去,看看顾恺嘉的反应。 顾恺嘉装作平静,但心里明显很生气,孙天影扯了扯嘴角:“个人隐私,不便透露。” 顾恺嘉顿了顿,下一秒,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你赶快去吧。不会耽误你的。” “怎么了,队长。”孙天影凝视着他,语气好像在开玩笑,但似乎又非常认真。“他们到处传八卦,你真的听进去了?他们说我是怎样,你就觉得是怎样的吗?” 顾恺嘉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终于重新启动车子:“没有。” 他必须承认,自己没有证据,也没有明确的直觉,只是在控制不住地在撒气。 孙天影立即平静下来:“只是要去朋友家拿个东西而已——这算报备了吗?别生气了队长,我没有女朋友,继续开吧。” 顾恺嘉硬吞下一口气。“你有没有女朋友,关我什么事?” “那你生什么气。” 顾恺嘉想了想,自己为什么生气呢,对了:“你工作态度不端正。” 孙天影耸耸肩,用哄女朋友的语气道:“好吧。我错了,我检讨,我以后一定对工作充满热情。晚上你要加班,我也一定去局子陪你。不要生气了啊。” 顾恺嘉侧过脸看后视镜,不想孙天影看到自己的脸色,免得对方又觉得得逞了。 无论这瓶酒在眼前如何晃荡,如何想散发香气引诱。顾恺嘉想,自己已经不是酒鬼了,要相信自己,绝不会再打开酒瓶的。 但是,他还是对这种成瘾的感觉很熟悉。比如初中那时,自己浸泡在一种幸福又绝望的感觉中——十三中屡战屡胜,这意味着:他们的篮球队仍要断断续续地再来一中,直到总决赛决出胜负。 自己太渴望见到他了,哪怕听到他的声音,远远看见他的剪影,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接近幸福的感受,但顾恺嘉又特别害怕,特别绝望:马上要中考了,他必须考上渝州最好的学校,更重要的,他也知道,自己和对方不会有任何故事。 他宁愿孙天影不在眼前,只在自己的想象中就好,可他“还会来”,他被这个“还会”搅得心神不宁。而且,哪怕自己在努力压制这种焦躁,也防不了别人在耳旁提起。 自己的同桌的座位是全班的信息集散地,每次课间,她周围都会围上一圈女生,自从孙天影来了,她们的话题中心几乎完全绕着他转。 “欸,我上次走操场旁边过,看他堆衣服的地方情书都叠这么高了欸——张露露也写了,是不是看不出来?她也——” “啊?不是吧?”“她?” 张露露是他们班著名的“好学生”“正经人”。大家纷纷转头看向张露露的位置,张露露横了他们一眼,气得把作业本狠狠摔在桌子上。 “咳,那个,我有个朋友是十三中的,刚好认识他,昨天我那朋友和他一起吃了火锅,就顺便叫上我了——”有个女生道。 周围的女生全都齐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早不说!!!” “可你们走近了会幻灭的!他嘴真的很贱欸。”女生还不习惯成为关注的中心,害羞地顺了顺头发。 “说嘴贱也不至于嘛。” “他说什么啦?” “他一直在说话,我都记不得在说什么了。可是真的很帅——哦,还有——那个,他有女朋友的,是他本校的,比赛的时候都没有来过。他还给我们看了照片——” “啊?——啊??!——”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叫。 顾恺嘉正在喝水,感觉自己心痛了一下。不过,他觉得是神经性抽痛,就像脚踝和脖子也经常突然刺痛一下似的。 顾恺嘉的同桌有手机,所有人都围着她,等她点开孙天影的QQ相册。 五秒后,孙天影的女朋友就被扒出来了。 “好土哦——”“怎么喜欢这样的?”“男生觉得好看啦。”同桌把手机伸到顾恺嘉面前:“我让班长看看——这也叫好看吗?” 顾恺嘉不想搭理,却不受控似的,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孙天影和那个女生站在一起,后面是单杠、铁丝网和夕阳,那时,女生都流行留斜刘海、烫爆炸头。他的女朋友只留着普通的齐肩长发。女生五官很淡,但看着很温和。戴着眼镜,一双细眉,没什么表情。亚麻色裙子,手背在身后,令人惊讶地朴素。 她身边,隔着一点安全距离,孙天影抱着篮球,头发汗湿,似乎很开心,微笑地看着镜头。 她确实被衬得普通了,但就是因为普通,她仿佛可以给每个人带来安慰和梦。那感觉就像:只要她能在他身边,那么,每个人都有在他身边的可能。 “挺好看的。”顾恺嘉答。 女生们都不屑起来:“我说吧。男生会觉得好看。他们喜欢这种看上去清纯的。” “嘁——没品。” 顾恺嘉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笔,打算写数学题。他写了半天,醒了过来,发现在卷子上画了一大圈黑色线团。 十三中确定参加决赛期间,林梁宇也变得很奇怪。 林梁宇说,希望顾恺嘉能找到自己的心意,自己一定会帮忙。孙天影来了,顾恺嘉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心意,但又不知该做什么,就只好放任它存在。 每次孙天影招呼自己“班长”时,顾恺嘉一开始浑身僵硬,装作没听见,可后来,对方持续不断地招呼,让他很期待去遇见他,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就足够了。 但每次顾恺嘉被招呼,林梁宇在他身边,就像羽毛被打湿了一样。 有一天晚上,林梁宇又在顾恺嘉家蹭住。 职工宿舍旁边有条小马路,半夜经常有车经过,那天晚上下了雨,屋内的湿味更重了,他们能听到轮胎压在马路上有种潮湿的声音。两人都没睡着。 “阿sir,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嗯?” 孙天影在他心中闪了一下,但他觉得,“喜欢”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很陌生,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体验这种感觉,因而无法定义,什么是喜欢,而什么不是,或者说,那只是渴望。“没有啊。” “噢。”林梁宇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算了,唉,你真的,反射弧也太——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喜欢你的人也够倒霉的。” “……”顾恺嘉没回答,他隐约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觉得没必要去满足渴望。他习惯了与干涸共处,以为这才是常态,也没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到某些大家都想得到的东西。 林梁宇没有再说话,房间内太安静了,仍然只是汽车轮胎经过积雨街道的声音。过了一阵,极度的安静中,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被压抑的哭声。顾恺嘉起身,打开床头灯。 橘色的灯光下,林梁宇满脸都是泪水。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哈哈,没什么啦,我就是这样,经常犯神经。”林梁宇瓮着声音回答,擦了擦眼泪。 顾恺嘉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拿了一包卫生纸过来。林梁宇坐起来,捧着水杯,凝视着他:“没什么,总算要结束了,之后就好了。”他顿了顿:“还是你更重要。” 顾恺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很晚才明白的。 半决赛里,十三中得到了市第一名,这算是个号外,因为四十九中蝉联了三年冠军,甚至半决赛都是第一位。而十三中去年甚至没有进入决赛。一中,前进了一个名次,从去年半决赛的倒数第二跻身于倒数第三名。 第二轮总决赛,发生在十月,虽然一中被淘汰了,但凭借着市内最好的塑胶篮球场和配套设施,又成了总决赛的场地。 这一周,参赛学校的学生甚至带着啦啦队来了,校园特别热闹。 不出所料,孙天影也来了,还引爆了一个炸裂的新八卦。 他在被一个男生疯狂追求。 林梁宇。 第8章 天台 林梁宇追孙天影,一夜之间全校皆知,毕竟,林梁宇可是学校的“名人”。 渝州一中有五个实验班,十个普通班。顾恺嘉的一班和林梁宇的二班,又是实验班中最好的。每次月考后,分数排名都会在楼梯口张贴公布,前几名的名字,大家都看熟悉了:顾恺嘉、林梁宇永远在前五名,年级前十,周一能轮流在升旗仪式上宣誓,全校都能把他们的脸和名字对上号。 要说人缘,林梁宇比顾恺嘉好得多,他长得秀气,皮肤白皙,家境不错,为人又温柔,对于差生补课和考试传纸条的要求也从不拒绝。作文还经常被各个班的老师拿去朗读,女生都觉得他简直是言情小说中有才华又暖心的男二。 但是,一个好学生,竟然追求男生??天理不容。 二班的人总看见,林梁宇在课间毫不避讳地伏在窗子上,看向篮球场上十三中队员练球的身影;还发现他把一封封信放在孙天影扔球服的看台上。他在训练间隙给对方递饮料,只为换回一个瞥过去的眼神…… 当然,孙天影是不太拒绝人的,他对每个人都微笑,但都不太在意。但没有明确的拒绝,对所有人来说都意味着一种邀约。 一夜之间,这个八卦不知怎么越过班级,传遍年级,成了全校的笑柄,乃至林梁宇随便穿个走廊,下个楼梯,都要遭到指认、窃笑和掩嘴私语。 林梁宇不敢再去早操,下课后除了上厕所也不想出教室,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在课间望向操场,那个自信的、意气风发的,仿佛不会受到任何人影响的人,甚至成了他的精神救赎。在情书里,他把所有的话都写给他听。他知道孙天影不会看的,所以才敢什么都告诉他。 怕连累顾恺嘉,林梁宇不去找他了,但他没想到,顾恺嘉开始主动来找自己。 早操、午饭、放学时,顾恺嘉自然地等待在他们的窗户外,二班的人知道他在等谁,投之以奇怪的目光,但,一切都仿佛影响不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学,顾恺嘉去林梁宇家做作业,“看,”林梁宇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新手机,“我存零花钱买了一个。” “噢。”顾恺嘉看了一眼,是银色的翻盖手机,“挺好看的。”然后又低头继续算题。 “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吧。”林梁宇翻开盖子,“我也存一下你的,你必须是我的第一个联系人。” 顾恺嘉把姑姑家的电话告诉他,然后在草稿纸的空白页上写下林梁宇的手机号,却听到咔嚓一声。他抬起头,看到林梁宇笑着:“留个纪念,你低头认真的样子还挺帅的。” “……” “再拍一张。” 林梁宇挤到顾恺嘉旁边,镜头对着他俩,画面太小了,林梁宇只能把脸使劲贴到顾恺嘉的脸上。“咔嚓”,照片上的两张脸又迷茫又惊恐,看上去特别好笑,两个人都被照片里的自己丑得笑了一下,“笑死了,为什么照得这么变形呀,再来——” 顾恺嘉:“你再不写作业就会弄到很晚的。” “好啦,马上就写。”林梁宇说着,打开短信一栏,输入了一串号码,心砰砰地跳着。 他要到了孙天影的手机号。 他看了顾恺嘉一眼。 或许这算不上背叛吧?毕竟,顾恺嘉甚至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孙天影对他的招呼意味着什么。 自己真的很嫉妒,顾恺嘉为什么毫无反应,得到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的兴趣,哪怕是一声招呼,也像是救命稻草,他怎么能不做任何回应呢? 他庆幸顾恺嘉没有回应,又为他感到难受,只是,换作自己——自己认准了什么,就一定会去尝试抓住。 打开短信,又关掉,再次打开,在对话框里,写了作文一样长的情书,短信超过字数就要多收钱的——他知道,但忍不住,最后,还是无法按下发送键,就删掉,重写,又删掉。 最后,他呆呆地看着发送框里的空白,重新打出三个字: 我爱你。 对方不会知道自己是谁的。接水后的“谢谢”,漫不经心地瞥过的那一眼,孙天影的眼神从来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超过两秒。 但是,说出口就好了。 他呼吸停了停。仿佛不给自己留思考时间一般,点击了发送,然后嫌烫似的,把手机扔开了。拿起笔写作业,手抖着。 顾恺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盯了一眼手机。 五秒钟之后,铃声响了起来,他俩吓了一跳。林梁宇飞快地乱按一通,挂断了。 再五秒后,铃声又响了起来,林梁宇还要挂断,慌乱中,却点到了绿色的接听键。对面“喂”了一声。 “你接,”林梁宇慌乱得脸都红了,把电话一把塞给顾恺嘉,贴在他脸上,“帮我!!” 顾恺嘉莫名其妙地接过手机:“喂,谁?” “……?男的?” “这人有病吗。”顾恺嘉心想,问道:“有什么事吗?” “?不该我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一瞬间,两个人都反应过来,对面是谁的声音。 “班长?” 顾恺嘉立即把电话挂断了,沉默片刻后,他望了林梁宇一眼。 对方尴尬地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顾恺嘉把电话推过去。下一秒,短信来了:“班长,什么意思” “我是林梁宇。”林梁宇回复道。如果孙天影看过那一封封淡绿色信封的情书,眼神扫过末尾的署名,然后,把脸对上那个唯一的、哪怕顶着他队友的嘲笑也要给他送水的男生,应该……能记得吧 对方却再没有回消息过来。 这一周,十三中都没有赛程,一中校园也随之寂静了一周,但周五早上,林梁宇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十二点。学校天台见。” 他战战兢兢在课桌底下点开。反复确认了几遍,是孙天影的名字发来的。 那一整天,林梁宇都心神不宁、如在梦中。接到这个短信,仿佛是,你虽知道自己不可能中五百万,但还是不停地买双色球,最后居然发现:你已经对中了前面几个数字,还差最后那两个。所以,为什么要放弃期待呢? 十二点的时候,林梁宇推开顶楼的铁门,一股清风吹来,雾蒙蒙的太阳照在屋顶,一个挺拔的背影,正背对着他,看着楼顶的风景。那个熟悉的蓝色8号球服。 孙天影转过来,双手反支在阳台上,眼神直直盯着他,微微笑了笑。 林梁宇慢慢走过去,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隔了三米的距离,林梁宇没有了再接近的勇气,特别是,他感到孙天影的眼神特别专注,像在审视。 “林梁宇?” “嗯。”林梁宇脸红了,垂下眼睛,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林梁宇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敢抬头,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太敢。孙天影真正有魅力的地方不仅是他的英俊,而是:被那么多人爱,被那么多人追求,的确会让人独特又闪闪发光。 孙天影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低头:“你是初三一班的?经常和你们班长在一起。” “我是二班的,”林梁宇小声纠正,脸越来越烫。 “哦,二班的啊,”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的信,我都看过。” 林梁宇心里猛地动了动,抬头望着孙天影。对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实话吧,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女生,看了你的信之后,我更确定了——但你说,该怎么——跨出……那一步呢?” 林梁宇懵懵的出了神。孙天影这话说得太顺畅了,虽然有“恰到好处”的停顿,然而还是很顺畅,顺畅得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消化。 孙天影的眼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真诚又天真,还透出一点让人心软的脆弱:“你不相信我?” “我,我,我没有,”林梁宇连忙道,“只、只要……你愿意,我——我们可以——先、先——”他结巴得满脸通红,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试一试……” “好啊。”对方眼睛闪出一点光,立即答道。 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 脑袋仿佛炸开了,噼里啪啦放着烟花,整个世界都开阔起来,整个人轻飘飘得像要浮起来。 “只是,到底要怎么做呢?”孙天影看着他的反应,仿佛也很高兴。他眨眨眼睛,露出一丝微妙的尴尬神色,“我不太懂。” 即将到来的欣喜若狂,帮林梁宇脱口而出:“其实,就像……你对女孩那样,一样,就好了……” “我艹!!!!” “妈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尖锐的狂笑从他们身后爆发出来。 林梁宇愣了一下,转过头去。 十三中篮球队另外四个人,从天台中间的廊柱后面走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妈的,他真信了啊!”“笑死我了!!!”“演技可以啊,孙天影。” 林梁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艰难地扭过头,看向孙天影—— 孙天影皱着眉头,对他笑得前仰后合的四个队友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来看你的笑话。““被男的追好玩吗?”“还是你分手之后就变态了,连男的都真要答应啊。” “别放屁。”孙天影说。他本来确实想捉弄一下林梁宇,然后再拒绝对方,让他别再纠缠自己。 但对方那种突然动了真情的表情,让他对自己的玩笑陡然生起一种厌倦。 他有点不太想玩了。 “真恶心啊,你小子。”“老是绕着我们队转悠,搞得全校都知道了,你恶不恶心?”四个人慢慢靠了过来。 “恶不恶心?” 这个词仿佛被放大了,压住了所有的感官,回荡在林梁宇的脑海里,炸破了他的耳膜——他脑袋嗡嗡响着,一片空白。 孙天影仿佛觉得尴尬又厌烦,直接抽身走了。 天台巨大的铁门,在林梁宇身后关闭了。 “不是喜欢男的吗,看我行不行?当我的狗,我就放过你。”“现在舒服了?嘻嘻——”林梁宇被重重地踢了一脚,“下去,就这样,下去绕操场走一圈。” 林梁宇被蹬得踉跄了几步,原地蹲了下去。他衣服被扒光,裤子褪在运动鞋上,白皙的背后,印上了层叠的灰色脚印,和被踢踹的红痕。 “听没听见我们说话,就这样下去,走一圈。走!”又是一脚。 林梁宇倒在地上,蜷缩起来。他闭着眼睛,眼泪滴在水泥地上。 “唉哟,哭起来了。”“起来,要不再给你一个选项,不想下去绕场跑,就给老子当狗啊——” 话音未落,铁门被打开了。 四人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清秀、身材高瘦的男生站在门口。 他们知道孙天影招呼过这人,对他有点印象。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 这人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林梁宇,捏紧了拳头,眼里全是怒意。 顾恺嘉早已发现林梁宇心不在焉,对方午饭还没吃完就匆匆离开,还把手机忘在了食堂餐桌上。他吃完饭,发现林梁宇没回教室,问了他的同班同学,有人说看到林梁宇上了楼梯,自己便跟了上来。 顾恺嘉强压着和四个人干架的冲动,几乎要把手心捏疼了。 他深呼吸片刻,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掏出了林梁宇的手机。 “啪啪啪”,他举起手机,对着对面一通拍照。 四个人惊呆了,望着顾恺嘉,又互相望了望。 “你干什么?放下,手机放下——”张宇强大吼。 “把他放了。”顾恺嘉又拍了几张,啪地一下合上手机盖。“我这里有证据。” 一个留着杀马特发型男生嚷道:“妈的,你他妈来管什么闲事?你想怎样,告老师???” “不,我会报警。”顾恺嘉说。“年满十六岁要付刑事责任。会因为故意伤害判三年。”他不知对面到底多少岁,也不知道真的该判几年,但不少混混会留级,总会撞上几个十六岁以上的。 果然,张宇强、杀马特和另一个寸头男生的脸色变了:“???妈的,你他妈是谁就来多管闲事。把他手机抢过来!” 顾恺嘉低头,在手机上快速按了几下,又淡然地抬头道:“我已经把照片发送出去了,你们抢了手机也没用——衣服还给他,放人。不然,我再说一遍,我会把照片洗出来带到警局去。” 四个人又被震慑住了,呆若木鸡,寸头和杀马特看着张宇强,低声道:“老大?” 张宇强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笑起来:“哈……哈哈……” 顾恺嘉见他们站着不动又不放人,直接走过去,扯过一个混混手上林梁宇的衣服,搭在趴在地上的林梁宇身上:“起来吧,我们去校医室。” 张宇强突然醒过来似的:“我艹,我艹,你以为是你是谁呀,妈的——”他一拳头挥过来。顾恺嘉侧头躲了一下,拖着林梁宇快步往门口跑。“妈个逼的站住,你个死眼镜——”四个人同时冲上来,顾恺嘉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下,眼镜飞了出去。 第9章 暗巷 这时,楼梯上响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呐喊,“十三中的混混就在上面!”“班长也在?!”“快!!他们在打人!!!” 铁门突然被冲开,一二班的同学拿着扫把、三角尺涌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孙天影也夹在里面,还给其他人指路:“那个又高又胖的,张宇强,是带头的,照着他狠狠打,别打错自己人了啊。” 二班两个女生扶起了林梁宇,一班的学生则把顾恺嘉团团围住:“班长,没什么吧?”“去校医室看看吧。”“你的眼镜呢?”“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孙天影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递给顾恺嘉,轻声道:“你完蛋了,这两天放学多找几个同学一路。” 顾恺嘉接过眼镜,麻木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事闹得很大。一、二班的同学没什么战斗力,十三中篮球队四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混混。数量和力量平衡,双方都没怎么受伤。但这事还是惊动了所有参赛学校,一中在喇叭里将一二班参与乱斗的学生通报批评了三天。 市校园篮球赛的历史也终于得到改写,一中和十三中都被撤销了名次。四十九中成了市第一名。 在那以后,林梁宇一直请假在家。 顾恺嘉去看望他,每次都被林梁宇的母亲挡在门外。“他不想见人,”画着浓妆、神色阴郁的钢琴教师——林梁宇的母亲,带着冷漠而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恺嘉,“他要休息。” 这样被挡在门外许久,发出的短信也没得到回复。然而,一周后,林梁宇却突然来上学了。 早上第二节 课课间的时候,靠着过道的窗边,顾恺嘉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sir?”顾恺嘉停下计算的笔,抬起头来,再次听到林梁宇的声音,简直让他发自内心地开心:“你回来了?好点了吗?” “嗯。帮我补下数学。”修养了一周,林梁宇脸色好一些了,但奇怪的是,嘴唇有点肿,神色瑟缩而闪烁。 “他们……还在欺负你?”顾恺嘉盯着他的嘴唇,警惕地道。 “不,没有。”林梁宇眨了眨眼,侧过脸。 “你告诉我,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算了吧,真的没什么。”林梁宇尴尬而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补下数学,语文化学和英语还好,数学物理一拉下就补不上了。” “放学去我家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方点点头,片刻后,又摇摇头。“不用了。我回家吃饭。” 那之后,顾恺嘉每天放学后都留在学校一会儿,给林梁宇补课,但奇怪的是,林梁宇身上虽然没有再多什么伤痕,但精神一直很恍惚,经常陷入呆滞,坐立不安。顾恺嘉一直问。林梁宇一直不言语。 他以前是什么都会跟自己说的,唯二没有告诉自己事,一是对孙天影的暗恋和追求,第二件,就是这件事。 顾恺嘉后来想,自己那时太小,也太单纯。他早就该警醒,林梁宇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直到有一天,林梁宇提出到他家去补课:“我妈说老是麻烦你很不好意思。我跟她提前打了招呼,她今天把菜烧好了,请你过去吃饭。” 林梁宇的父母并不好客,他邀请自己去玩,也常趁着父母不在。但顾恺嘉没有想那么多,答应了下来。 正是秋天,夜晚特别黑,气压很低,让人觉得湿热窒息。路边的暗灯滋滋地响,一闪一闪,然后熄灭。他俩走过阴暗的老墙,看见黄葛树黑暗的根系缠绕在墙上,像是某种病入膏肓的脏器,两个人并排走着,没有说话。林梁宇变成这样已经有很久了,木然,又沉默。 顾恺嘉只能默默陪着他,不知道该怎样让他重新开心起来,也不知道该怎样用更好的方式让他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 “顾恺嘉。”林梁宇突然停下脚步。 “嗯?”顾恺嘉答应着,怔了一下。 林梁宇已经习惯叫他阿sir、班长,还是第一次叫他大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像做梦一样,”他伸出手,捏住顾恺嘉的手。林梁宇的手很冰冷,还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仍然望着上方,仿佛在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望向黑暗的天空,“不是我不能告诉你,大概,以后吧,我能说出口的时候——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要怪我,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有什么事情,现在就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林梁宇笑了,摇了摇头,然后,愣愣地出了片刻的神:“我先打个电话,你等等。”他走得离顾恺嘉稍远一些的地方,拨通了一个号码,短短说了几句,然后挂掉。 他们继续沉默地前行。昏暗的光里,林梁宇停在一个小巷子门口。巷子里的店挂着“美容”“洗脚”的招牌,发出红紫的暗光。“有点晚了,我们今天走近路吧。” 顾恺嘉有种不祥的预感:“走大路吧。这儿很黑。” 林梁宇像个呆滞的机器人念着台词:“……这里挺快的。我经常走这条路,没事。” “我不想走。” “要是走大路会多走十分钟。” “你怎么了?一天到晚都很奇怪。”顾恺嘉皱眉,“我不走这里。要么绕路,要么我就回去了。” 林梁宇突然声音放得老大,喊了一声:“班长!!!” 突然,巷子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往巷口奔来。 林梁宇捏住拳头,猛地喘着气,然后狠狠推了顾恺嘉一把:“快跑!” 一瞬间,顾恺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反手抓住林梁宇的手腕,对方甩开了,顾恺嘉再次抓住他,对方却仍然死命挣扎。“放手,你自己跑就行了!” 杂乱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越逼越紧,越逼越近,顾恺嘉硬拖着林梁宇跑了几步,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个人狠狠逮住,另一个人一下子将他绊倒。他猛地摔在地上,然后,又有两双手摁住了他的背。 “张宇强!”顾恺嘉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贴在冰冷的地面无法动弹。 四个人的脚在他身上乱踢乱踹,“妈的。”“逞英雄是吧?”“报警?你他妈还要报警???” 他头部挨了重重一击,顿时头昏眼花,一瞬间,一双手把他仰翻过来,他的脚踝被抓住,手腕也被揪拧着,被仰着拽了起来,他们拎着他,往黑暗的巷子深处走。刚才,有人一拳打了他的胃,顾恺嘉满头冷汗,一阵阵干呕的感觉往上涌,黑暗中,他只觉得自己一颠一颠的,随后……楼梯……声控灯……黑漆漆的天花板……密布的蛛网和钨丝灯泡,一扇老铁门吱呀开了,闷湿的霉味,突然亮起的昏黄灯光。 张宇强的声音:“你们,留在客厅。” 三双手一下子松开,张宇强的大手拧着他的胳膊。门关上了,顾恺嘉被扔在了一张床上。 黑,很黑,只有一股霉味往鼻子里钻。 “妈的,让你装。”一巴掌扇了过来,顾恺嘉口腔里一阵灼热,“以为自己很帅是吧?”又一巴掌,黑暗中,眼睛冒出金星,眼皮疼得一跳一跳的。 一盏昏黄的灯打开了,一瞬间,顾恺嘉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天花板上连成一片的黑斑。 床沉了下去,有人跪着膝盖爬了上来。一双粗大的手在摸他的脸颊和脖颈,“幸好老子能看上你,要不你就真完蛋了。” 顾恺嘉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吸一口,他一惊,一脚踹过去,对方却闪身躲过了。朦胧的光里,那嗤笑着的肥腻嘴脸更加恶心丑陋:“不服吗?要跟我干架吗?” 顾恺嘉蹦了起来,一拳打了过去,对方退回一点,立即狠狠回扇了一巴掌,把顾恺嘉打得一阵眩晕,再次倒在床上。 “可以,我喜欢,比那家伙带劲多了。” 顾恺嘉闭上眼睛,对方大约以为他晕过去了,开始嗅闻他身上的气味,顾恺嘉眯缝着眼,观察着房间——床头柜上,有个东西在反光,是镜子……镜子!——张宇强正在扯他的衣服,低头将他的裤子拽下,顾恺嘉把腿从裤筒中抽出来,然后,一把拿起镜子,反手朝对方头上一拍,“哇”,张宇强捂住脑袋,大叫起来。 顾恺嘉从床上掉下去,闯出卧室,把客厅的凳子撞得七零八落,混混们正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立即揪开门锁,朝着门口冲了出去—— 孙天影正上着楼梯,一个人突然冲下来,撞在他怀里。 “?!——” 这人全身只穿着内裤,像疯子一样逃窜。 “等一下。”孙天影转过身,一把将他箍住,立即把手上的运动服披在他身上,顾恺嘉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一只臂膀抱住了自己,楼梯上,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孙天影搂住顾恺嘉跑下楼,把他扯进一个深巷中一个漆黑的院子里。 这家院子似乎已经被废弃了,里面没有灯,顾恺嘉喘息着,浑身颤抖。 那几个人追出来了,脚步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跑远。 孙天影拉起顾恺嘉的手,借着月光看了看。 好痛。手好痛,对方拉起的那一刻,顾恺嘉才突然感到了手心尖锐的疼痛。月光下,手在冒着什么黑色的液体——镜子玻璃把掌心刺破了。 孙天影将胳膊上的护腕取下来,套在他的手心上。随后,他拿出手机,播出一个号码,低声道:“喂——叔叔——张宇强又去红灯区了,是,你别生气,就是民和大道拐过去的那条巷子,你现在来就能逮住他,他把小姐叫到那个老房子里去了。嗯,我劝过他很多次了,他不听,太脏了啊。我刚叫他练球,他说他在那儿,我就第一时间告诉你了,是啊,我也不想看到他学坏呀,叔叔别生气,别说是我说的,拜拜。” 挂掉电话,孙天影又看了看顾恺嘉的状况。对方的喘息还没有平复,浑身像癫痫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孙天影搂住他:“走吧,送你回家。” 顾恺嘉摇头,牙齿不停打颤:“……姑姑、在家,我没穿衣服——不能让她见到。” 孙天影想,这人怎么在奇怪的地方这么倔强。“那你要去哪儿?”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想办法。” 孙天影沉默片刻:“噢,那行吧。你自己看着办。” 他将手机揣在兜里,径直朝院门走去。 走到院门口,孙天影转过头来,顾恺嘉瞪着眼睛,紧紧抓住身上的球服,并没有叫住他。 “唉——”孙天影叹气,“到我家去吧。” “不用了。”挤出这三个字,顾恺嘉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好了,走吧。”孙天影将外套拉链替顾恺嘉拉了上去。两个人等到外面的脚步声不再响起,终于走出了巷子。 的士上,司机一直在通过后视镜看他们。顾恺嘉倒在对方怀里,闭着眼睛,但是,外面路灯的光一直流动,一点点掠过他紧闭的眼皮。掠过眼皮时,眼前仿佛是一片温暖的红色。 哗啦啦的水声中,顾恺嘉疯狂地擦洗身体,仿佛要挫褪一层皮。他注视着镜子,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水雾,被擦干净的地方,映出了自己呆滞的眼睛。眼神直直的,黑洞洞的。 在楼顶上被混混围攻时,他也没有感到害怕,现在,似乎也不是害怕,而是,仿佛身体已经被碾压成肉酱,大脑也陷入黏糊糊的泥潭。 他继续擦着水雾,伤痕,也一点点在镜中清晰:脸被扇了巴掌,红红的,身体上有被拧得乌青的痕迹,脖子上有令人恶心的吮吸痕迹。 手被扎得不深,没有再流血,只是,水流过的时候,仍然很疼。 头突然眩晕了片刻,撑在洗手池旁,才勉强没有滑倒。 浴室门敲响了。“嘿,衣服。” 顾恺嘉动不了身子,发不出声音,双手只是撑着洗脸池。 门打开了。 孙天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衣服,毫无顾忌地盯着他。 “干、什么?”顾恺嘉好不容易吐出几个音节。 “睡衣。”孙天影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我不明白,张宇强对你做这种事,难道真是同性恋吗?” “出、去。”顾恺嘉怒火中烧。 孙天影看他脸色通红,眼神也不太聚焦:“诶,你脸红得吓人,要不要去医院?” 脑子已经开始混乱的鸣叫,听不清对方说什么,片刻后,顾恺嘉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仿佛滑进一个深渊里。 早上醒来的时候,顾恺嘉发现自己光着身子睡在一张床上,浑身上下只穿着内裤。 他立即挣扎着想起来,然后突然想到是周六,又放松下来。 浑身软得像化了一样。头发竟然是干的——孙天影帮忙吹了吗? 身体比昨晚轻了很多。床非常松软,自己几乎陷进去。顾恺嘉翻了个身,被清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睛,窗子开了个小缝,微风把帘子一点点撩起,绿色的香樟树影在阳光中闪烁,另一侧是另一栋别墅的红棕色屋顶。天空碧蓝,渝州从来都是雾蒙蒙的天气,很少有这样的蓝天。 床边是一个很大的梳妆台。他看着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牌子,试了试自己意识是否清醒,能不能认出英文。他确认自己看不懂任何牌子后,又看向对面的黑色玻璃柜门:柜里整整齐齐得放着一墙的高跟鞋。 顾恺嘉正在床上四处打量。突然,门打开了,他吓了一跳。一个穿着西装、眉眼端正的中年男人随意地走了进来。看见自己,男人也吓了一跳。 顾恺嘉拉上被子,遮住赤裸的肩膀。 “你干什么?”孙天影的声音跟了过来,“我同学睡在这里,麻烦孙总不要乱闯民宅——你不是下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孙天影,你狗嘴里说不出两句好听的话?三个多月我都没有陪你和你妈,”门被掩上了,“过来看看儿子也不行吗?” “好感动呀,伟大的父爱,感恩爹地!不过还是实际一点,把钱打过来。李晓莉打麻将输了三万多——”他的声音变小了,“还有,孙云舒换了新手机,我也要换最新的——” 他父亲似乎还在骂他。 随后,他俩走远,声音听不见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男人似乎走了。 顾恺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浑身开始发热,烧得迷迷糊糊,看见有人进来,他浑身害怕地抽了一下,嘴里无意识地嘟哝着:“走开,走开……” “好了,坏人已经不在了,现在你旁边只有一个思想品德端正的人。”孙天影递来一个杯子,自己则握着一罐冰可乐,“喝点感冒冲剂吧。” “孙天影?”顾恺嘉迷迷糊糊坐起来,接过杯子,咕噜噜地喝药,喝完药,突然清醒了一般:“对了,姑姑,电、电话!” 孙天影掏出手机扔在床上,顾恺嘉立即拨了电话,告诉姑姑自己在同学家住了一夜,并在姑姑开骂之前将电话掐断了。 还回手机,顾恺嘉打算起床,腿脚却挪不动似的。 孙天影静静地凝视着他,又喝了一口可乐。“你和姑妈一起生活吗。” “嗯。”顾恺嘉又试着翻身起来。 孙天影把被子扯起来,给他摁倒在床上,拍了拍他的脸。“好了,病人还是好好躺着吧。” 孙天影的手和他想的不一样,带着刚拿过的冰可乐的凉意。打篮球的手,手心竟然是柔软的。 “只跟着姑妈一起?” “嗯。” “你爸妈呢?” “不在渝州。”顾恺嘉眼皮很重,闭上眼睛,那双凉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好多了,再睡会儿吧。”温柔得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顾恺嘉又睡着了。然后,不停做梦,不停惊醒,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做梦还是清醒。噩梦中,自己的身体好像变软腐烂,被几十双黑暗中的手随意蹂躏按压,却像烂泥一样无法成型。又梦见林梁宇哭着跟他说:“我再也是一个‘人’了。”;姑姑尖锐的骂声:“你在想什么?你喜欢的是什么人?是你这个年龄该想的事情吗?你太让我失望了。”妈妈在家收拾东西,自己哭着让她不要走,但她说:“你要好好学习,改变命运,妈妈老了会回来的,妈妈以后就靠你了。” 然后不知道怎么,孙天影出现了,他温柔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讲一个平静却令人绝望的故事,“你在说什么?”顾恺嘉在梦中问,“我没听清。”对方却停下了,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坠落感,仿佛两个人一起从非常高的高处掉了下去,他吓得一弹,满头大汗地惊醒了。 正午,阳光很好。 难道是睡了个短暂的午觉吗?顾恺嘉看了一眼电子钟,竟然是周日的正午——已经到了第二天。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手被孙天影紧紧捏住的触感非常清晰,他看了一眼右手,并没有被握住的红痕。 他发了会儿呆。前两天的所有事情,才在脑海里连贯起来。 这个人……孙天影……他淡淡地喜欢了好几个月的人,之前,才放任了张宇强对林梁宇的霸凌,可,因为这场奇怪的拯救,自己竟然没法对他有任何恨意。他从头到尾想了下孙天影不合逻辑的行为——这个人,仿佛做什么都是为了“好玩”,他没有任何道德观念、善意或恶意,干事都是兴致所至,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而已。 可是,自己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真的很喜欢他。到现在,他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 他看见孙天影在床边扔了一件白色长袖,一件夹克和满是口袋的朋克风裤子,慢吞吞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有一点长,但也还好。他对着穿衣镜看了一眼,没想到这套风格在自己身上并不难看。 走下楼梯,一个穿围裙的阿姨正在冰箱里拿东西,看见他,笑道:“同学过来玩哈。” “嗯。你好点没?”孙天影正坐在客厅地毯上玩PS3,“多做一份饭哦,王姨。” “不用了。”顾恺嘉看着孙天影,憋了半天:“谢谢你。我回去吃。” 对方瞥了他一眼:“不用谢。——拜拜。”转头继续打游戏了。 “对了,”顾恺嘉停下脚步,“你怎么刚好来那里?” “有人给我打电话。”孙天影没有回头,“说张宇强在那儿堵你。我怕你被打残废了,就过来看看。” 顾恺嘉顿了顿,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他走出门外,看见香樟树叶子在阳光下晃动,风很轻柔,四周像被水洗过一样。他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还是很恍惚。 门“吱呀”一声打开,顾恺嘉回过头,孙天影的手揣在兜里,慢慢走出门口。 他们凝视着对方一阵,然后,靠近了一点,再一点。最后,两个人仿佛在梦中一样,轻轻碰了下嘴唇,然后分开。 他们看着对方的表情,都很平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嘴唇又贴在了一起,轻柔的、绵长的吻。 “交过很多女朋友……这应该是真的。”顾恺嘉这样想到。对方太会接吻了,自己几乎全然在被动地接受。而对方,从一点点试探,到深入——他震颤片刻,头脑像绽放出烟花,又非常害怕地想抽身,可对方仿佛不容许他退却一般,搂住了他的腰。 后来,顾恺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坐在公车上往回走,秋天,空气难得清澈,阳光很好,宽阔的长江,波涛闪耀着,他心里很幸福,但是奇怪地,又非常想流眼泪。 第10章 见家长 十一月,重案中队接到一桩杀妻骗保案。 十二月,分局获得了一笔资金,张局开始筹建预审科。 说是科室,其实算是个集训队,被选中的警员并不脱队,只在预审科接受系统培训,具体工作时仍各自归队,但张局觉得事关人才培养,特别有热情。 孙天影原本在总局负责预审,又很讨张局喜欢,自然光荣地获得了这个任务。于是,每日,大家都看他叉着手,在各个审讯室外踱步、观察。 他气定神闲,脸色微妙,等到审讯人员中途出来歇息,偷瞥他的脸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有些死倔的犯罪分子,他还会直接进门耍些小花招,比如,跟有同伙的嫌疑人用离间计,偷偷闯进去和审讯人员耳语几句,吓得嫌疑人以为同伙交代了新情况,很快认罪;面对一些穷凶极恶的,就开始心理战,换掉一个气场不强的审讯员,自己坐在一旁,叉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这场气势的攻坚结束的时候,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也就破了。还有一种更微妙,谈心谈得天南海北,却也并不会冷不防地提出问题,以免因为耍小聪明而失去对方信任,但却用一个外围但关键的问题,让认罪变成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看似并不复杂的花招,但用得行云流水也需要技术含量。见识了他的各种手段,被观察的刑警们全都压力倍增。但就算每个人都挺直了背卖力表现,孙天影的标准仍然很难捉摸。他最终给出的人员名单,让老魏和张局大惑不解,据说后来,孙天影说服了这俩,预审科的重点培训名单一人未改。 名单公布当天,大家全都震惊了:选了两个口条不好的,两个性格温吞的,还有一个不近人情的奇葩。 大家都认为孙天影在搞抽象,连局长和老魏都被说服得变抽象了。 “欸,队长,你说孙天影是不是在发神经。”温阳阳吸溜着麻辣小面,开启了每天的八卦时间,“简直来是带领局子的抽象团建,为什么刘威那种人也能选进去?” “哦,我刚好也正想问你呢队长。”小易唆着羊肉粉。 顾恺嘉翻着昨天孙天影交来的嫌疑人口供,喝了一口咖啡:“单看个人能力是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口条不是选人的关键,要是把预审的两人看作一个团队,测试两两搭配的效果。反诈队的小单看似自闭其实很有共情力,另外两个逻辑性很强,刘威大概是因为不太共情人——有时也很管用。” “啊真是这样吗?单看外表真看不出来诶,顾队和学长都好厉害!”小延子发自内心地拍了个马屁。 “是吗,那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笑——”看着顾恺嘉盯着他,小易立即改口,“效果。” 但是,组建预审科这事,让两个人的工作仿佛从此刻走到分叉,调查,被各种突如其来的任务切割得七零八碎。 顾恺嘉从早到晚一直加班梳理证据,周末也不能休息。孙天影天天培训“抽象人才”,又要审讯杀妻案的犯罪嫌疑人。 李宏信-王祥案的涉案人员和线索,又被悬在了那儿。 但,虽然下班时间不一样,孙天影干完自己的事,仍会回到重案队过来,帮他们继续理清案线索,等顾恺嘉忙完,两人再一同回家。 “在车上眯一会儿吧,我来开。”孙天影总是说。 顾恺嘉太困了,总在车子微微的摇晃中沉沉睡去。 有一天深夜,在车上,他被一股冰冷的水气唤醒。睁开眼,车正在往北通过长江边的重明立交桥,黑夜中,桥下方的彩灯一点点在车窗外跳跃,在快速的转弯中连成一片光海。 顾恺嘉最喜欢这座立交桥,因为喜欢桥下的彩灯。他降下窗,让带着湿润江水味的风灌进车内,刘海也被高高地吹了起来。 “你怎么倒着跑。” “醒啦,”孙天影朝旁边瞥了眼,“看你睡得香,那么早到家会把你吵醒,就过来兜兜风。” 他们在空旷的、闪烁彩灯的立交桥上绕圈子,在疲惫之中,都有点淡淡地开心。 不过,虽然业务分开了,顾恺嘉一点都没感受到两人的生活分开,甚至还被绑得更紧了。孙天影的每一个提议,都那么自然而然,背后,却像是个巨大的网在收紧: 比如,他把PS5装到了顾恺嘉的电视上,还买了必须两个人才能玩的游戏卡。 比如,他偶尔晚上和狐朋狗友出去玩,都会跟自己微信打声招呼:人数,地点,几时回来。 一开始,顾恺嘉不回复这类报备消息,回复了,仿佛就是答应上对方的贼船。 但孙天影坚持不懈,似乎并不在乎他看没看到。 这样过了几个月,顾恺嘉还是妥协了,简单回他一个“ok”。 对方立即回以一个意义不明的抽象表情。 但即便如此,顾恺嘉仍然特别恐惧,恐惧那种刚要触摸到却被永远抛弃的噩梦,但又仍然抗拒不了和他建立某种微妙联系的诱惑。 像是因为踩过陷阱,因此为了避免受伤,给自己围了一圈禁地,却一直被诱惑,不断在边缘行走,一点点靠近禁地中心,却告诉自己:没关系,只是一小步,只靠近了一点点。 但踩错一步,心就会被摧毁,像当年一样。 又仿佛是预审技巧中的一种,而且是孙天影最擅长的一种:当犯罪嫌疑人不承认某件事,就微妙地跟他聊一件件琐事,琐碎到,他以为审讯员已经无能为力因而开始闲扯,琐碎到,他以为每一件事都不足以定罪而放松警惕,他的口供早已拼合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严密的证据链。 害怕再受伤害,也害怕自己不能抗拒。可奇怪的是,在这之中,甚至又有对孙天影一种淡淡的怜悯。 孙天影在警局里和在学校里一样,照样是招人议论的风云人物。虽然警局的信息网和嗅觉总是离真相更近,但和孙天影本身的面貌仍然不太能对照得上:别人议论他爸多有钱,常现身于地方电视台;他妈是小三但比正妻奢侈得多;他交的都是富二代朋友,常去什么高档会所,有人还在佛音桥看见他和某个美女网红在一起。可能目前因为和自己队长住一个小区,有所顾忌,才没那么放肆。“现在自己搞预审科去了,没人直接管,怕是要放飞自我咯。” 但孙天影即便九点去玩,也铁打不动地十点半回家,让自己放心似的,敲门敲出音乐声,还给自己带好吃的宵夜。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些呢。 春天到了,他们终于稍微闲下来一些,这时,孙天影又说一个人的饭不好做,要不就两人一起买菜一起做好了,他还说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可以给姑姑弄点好吃的。 这个从小家里有保姆的,居然会做饭? 毕竟有人帮忙煮饭还是能节省时间,顾恺嘉答应了,觉得自己又跌破了一点底线。 一天下午,两个人难得提前下班,但也要把案子带回家处理。 他们第一次一起逛了楼下的超市和菜市场,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 夕阳从厨房窗户照进来,孙天影在窗口摘菜。他皱着眉,侧脸显得很认真。 顾恺嘉不知不觉看得有点出神:“你会做饭啊。”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刻板印象。”孙天影勾勾手,示意把沥水篮拿来,“在洛杉矶读过一年书,被逼出来的。” 顾恺嘉把沥水篮递给他。 十年的空白,孙天影不曾给自己任何解释。他的确话密,但却非常少议论自己的事情,也不炫富,遇到有人说在电视上看到他老爸也立即微笑着自然地岔开话题,谁也勘不破那层精明的自我保护。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顾恺嘉只知道他和张延都是公安大学毕业的。然后,关于他私生活,关于他的故事,仍是一片空白。 其实也可以在系统里查看他的档案,细看下属的简历本就无可指摘,可顾恺嘉觉得,借正当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心,是自己更不能容忍的。 或者,自己只是希望,他能亲口解释清楚。 一方面,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另一方面,又的确为他不告诉自己感到愤怒。 孙天影好像察觉到他情绪似的,打了个岔:“以后给姑姑都可以我来做啊,我做得好吃多了。” 顾恺嘉翻了个白眼,从厨房走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他们开车去给姑姑送饭。 因为是孙天影做的饭,顾恺嘉再拒绝他见面的要求,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车刚开出大门,两个人就看到一个提着黄布口袋、头发像飞蓬一般的女人——王祥的母亲,站在保安室门口。 比起上次,这个叫陈丽萍的女人看上去更苍老了,她的头发上次还是花白,这次几乎全白了。看见顾恺嘉的车,她瞪大眼睛,车开出门口的一瞬间,她眼神顿时变得茫然,朝前跟了几步。摇晃的布口袋里,捡来的塑料瓶发出沙沙声。 顾恺嘉侧头望着她:“停车吧。” 孙天影仿佛没听见。 车甩开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拐到大路上。 陈丽萍张着嘴,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在茫然望着最后一点希望跑掉。 “等我们有个结果再和她交代吧。”孙天影打开收音机,“要不你要说什么呢?她还是会失望。你看到了也难受。” 到了医院,走进114的病房,孙天影就看到一个瘦得脱相的女人倒在病床上。 不算苍老,但特别干瘪,露在被子外的双手干而焦黄,青紫色的血管爆了出来。 只有那双眼睛和当年一样,有点敏感和神经质,失去了很多神采,但精神仍然紧绷。 看见人来,她动了动身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嘉嘉,怎么带朋友来了不提前说一声。” “没事阿姨,”孙天影笑笑,“我们要调查案子,顺路过来,送完饭就走了。” “噢。”女人打量孙天影,脸上的笑容有点疑惑,随后,她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什么,“哦,是你啊!你是,是那个嘛——” 顾恺嘉心里一紧。 “孙天影。”孙天影立即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之前和顾队是同学。” “哦哦,对对对,小孙,是小孙——”姑姑没给孙天影脸色,顾恺嘉放下心来。 孙天影立即绽放出一个纯良的笑容:“还记得我啊,阿姨。”他站起身,给她调整护理床的靠背,又给她铺上一个软垫,把吃饭的小桌子立好,动作密得仿佛要抑制她生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最近感觉怎样?” “唉哟,没有什么怎么样,都是快死的人了——” “怎么会,顾队说了你的情况,宫颈癌现在治愈率很高的,主要是要保持心情好,我有个阿姨就是同样的病,现在都没有复发了,现在天天在小区打麻将、跳广场舞。” “唉哟,是吗。”姑姑舒服得陷在靠背上,脸微微涨红,眼睛也射出光芒。 姑姑只喜欢内向、规矩、成绩好的孩子,比如,林梁宇。当林梁宇再无音讯之后,她总是念叨,问“你那个成绩好的朋友呢?”“不是说和你考同一所学校?”“他分数应该上了渝中吧。”她特别不喜欢开朗活泼的人,会评价他们“轻浮”,比如,孙天影。“你跟这种混小子玩,以后是想当二流子吗?”顾恺嘉那之后和她顶嘴,都是因为“被他带坏的”。“你和他交朋友之后就变得不听话了。”她很记恨孙天影在那年暑假把自己“拐走”,为此大发脾气,在那个暑假的后半程把顾恺嘉锁在屋里——要是她知道,顾恺嘉仍然溜出去和“混小子”见面,肯定更不能原谅。 但好像,疾病让她放下了很多原则,她这样温和地对待骂过一万遍的人,是顾恺嘉前几年不敢相信的。可这样失去个性,哪怕是让人讨厌的个性,仿佛是生命力褪去的表征,更让人心痛。 趁他们说话,顾恺嘉从饭盒中拿出山药排骨汤、清炒竹笋,还有一碗蒸鸡蛋。姑姑和孙天影的话题已经从护士收入再到养肝,从水中生产到电视上那部正在播的狗血电视剧,孙天影说那个小女孩肯定是男主的,接下来的剧情肯定是女主角暂时和男二在一起,男主发现了女孩的身世之谜,就要把女主抢回去。姑姑说女主跟着男二就挺好,男主明明是个疯子,现在的女孩啊,识人不明。 她拿着饭碗吃起来:“今天味道有点不一样,比平时好吃点。” 孙天影笑着看了顾恺嘉一眼。 顾恺嘉忍了忍。 “小孙现在有女朋友没啊?”姑姑之前也是不喜欢打听人家八卦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分了。” “唉呀,怎么回事呢?” 孙天影瞥了顾恺嘉一眼:“她不想我干刑警,觉得太危险了又累。” “唉呀——”姑姑叹息。 “没事姑姑,你住院认识的人多,有好的给我介绍一个呀。” 顾恺嘉吸了口气,拿起输液管的调速器看了看,又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姑姑没有察觉侄儿的情绪:“哈哈,好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比较喜欢文静,话不多的。最好戴眼镜吧。” 姑姑吃惊地笑了一下:“唔?……你不近视,最好找个视力好的,免得孩子生出来近视呀。唉——对了,124的王姨,有个当医生的孙女,小女孩长得多乖的,我跟她打声招呼,到时候给你介绍介绍……” “好好好,没问题,我追不到现在这个,姑姑就跟我介绍吧。”孙天影好像还挺热心,“护士,挺好的——” “你这个条件,有什么追不到的女生呢?个子又高,长得又帅。可能是当警察还是太辛苦了,女孩们都受不了没什么时间陪伴自己的。” “到点了,走。”顾恺嘉看了看表。 “好的,嘉嘉。”孙天影立即站了起来,“再见姑姑,下次再来看你啊!” 顾恺嘉忍了忍。出了房门,立即斥道:“你乱喊什么?” “以后你没空,我来给姑姑送饭好了,有人陪她聊聊天她还挺开心的。” 顾恺嘉沉默了。刚才那出搞得他非常焦躁。 不行,不能让他走得太近。但是…… “那你来吧,不妨碍你认识王姨的孙女。”刚说出口,顾恺嘉就觉得失策了。 果然,听到这种醋意大发的话,孙天影又很开心:“队长不愿意我去,我就不去。” “……”顾恺嘉接不了话,“你今天下午没事吧,我们再去保洁张阿姨的家。” “嘉嘉队长又有什么新想法了吗?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