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保命日常》
1. 苏醒
天渐渐黑了,雨悄然而至。
苏枕月躺在床上,眼皮仿佛有千钧重,意识也昏昏沉沉。似乎有谁在说话,混合着雨声飘入耳中。
“姑娘还没醒吗?”
“没有。”
“唉,咱们姑娘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爹娘,又被抢了婚事。现在还……”
“嘘,你小点声。那是皇上赐婚,什么抢不抢的?老夫人说了,姑娘和世子只有兄妹之情,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要真只是兄妹情,为什么要把姑娘赶到庄子上?赶到庄子上还不够,偏要推到水里,分明是要置姑娘于死地……”
“别说了!你不要命了!都说了落水是意外!你再这般乱嚷嚷,才是真的要害死姑娘。”
……
苏枕月仍陷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一半清醒,一半糊涂。但这说话声实在太过耳熟。
是谁呢?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急切地想睁开眼,试图看清说话者的脸。
烛光摇曳,房中的光线有些黯淡,苏枕月微眯着双眼,终于看见了头顶浅青色的床幔,以及床畔的两个丫鬟:豆蔻和南星。
豆蔻才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双丫髻,圆圆的一张脸,肉嘟嘟的。
而南星也不是满脸青紫、形销骨立的模样,此刻的她脸颊白里透红,隐隐泛着健康的光泽。
苏枕月眼眶一热,从床幔中伸出手,想摸一摸她们。
然而还未等她真正碰触到,两人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均一脸惊喜之色:“醒了,姑娘可算是醒了!”
“姑娘,你感觉怎么样?”南星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是现在喝药?还是再请大夫过来?”
她们正愁着怎么喂药呢,幸好姑娘醒了,否则还得强灌。
豆蔻则更关注另一个问题,带着哭腔问:“姑娘,是不是郡主把你推到水里去的?”
南星忙拽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
落水?郡主?
苏枕月沉默不语,蝶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在她雪白的面庞上投覆下一小片阴影,她双目中原本带着混沌的神色开始逐渐变得清明。
太好了,她没有死,她只是做了个梦。
但是梦里的内容清晰而可怕,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姑娘……”南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儿,心里惊慌,声音也不自觉带了三分颤意。
苏枕月眸底残留着惊惧,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昏迷期间,她做了个真实而又荒谬的梦。
在梦里,她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死时不过二十来岁。直到死后才知道,原来她生活在一本叫作《她假死后,世子追妻火葬场了》的话本里。
那是一个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当今陛下的外甥女——长乐郡主温善,而男主人公则是靖安侯府的世子顾元琛。
整个故事以女人公的视角展开。
——长乐郡主高贵明艳,极得圣宠。她在宫宴上对顾元琛一见钟情。其母成平长公主心疼女儿,遂求一道赐婚诏书,把女儿嫁给顾世子,后又将他的“白月光”远嫁他乡。
故事的开篇就是,三年后,世子外出公干,带回了处境凄惨的白月光,要妥善安置。
白月光的归来致使夫妻矛盾不断升级。“悬崖二选一”后,郡主更是彻底死心。及至战乱,郡主假死,世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白月光只剩愧疚和怜惜,对妻子才是刻骨铭心的真爱……
故事的最后,男主追妻成功,并斩杀黑化的白月光。
……
非常不巧的是,苏枕月就是那个被远嫁、被虐待、被丢下悬崖……逐渐“黑化”,最终被男主亲手所杀的白月光。
如果梦里的内容属实,那么现在故事没正式开始,只是回忆里的一段情节。
——男女主在新婚后的第四天,因为白月光落水一事发生剧烈冲突。
接下来,长公主就会为了确保女儿的婚姻幸福,派人杀死“白月光”不成,干脆将“白月光”远嫁蜀中。
话本子里一笔带过的故事背景,苏枕月却是在梦里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想到在蜀中时的惨状,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把抓住南星的手,白皙的面孔越发苍白羸弱。
真好,南星的手还是热的,还没有为了护她而惨死在蜀中。
那都是假的,都是梦。
见她神色有异,南星更加不安:“姑娘,你怎么了?”
南星在苏枕月身边多年,深知她虽外表清雅柔弱,内心却极为坚韧。还是第一次看她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惧色。当日世子因为赐婚而不得不另娶,都不见她有这么大反应。莫非姑娘此次落水,真的另有隐情?
“难道真是……”
“不是郡主推的。”苏枕月轻轻摇头,借着南星的扶持缓缓坐起身,“豆蔻,你把药给我。”
落水之后,全身湿透,她的衣裳早被换了。白色的寝衣格外宽松,衣带随意勾勒出身形,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长发柔顺垂在身侧,越发称得她那张脸清丽脱俗,楚楚动人。
豆蔻呆了一瞬,傻愣愣地递上药碗:“真不是她吗?”
——姑娘落水之际,她们并不在侧,未曾亲眼瞧见。可顾世子口口声声……
南星则将一个引枕靠在苏枕月身后,又帮忙理了理被角。
“她没有推我。”药汁苦涩,苏枕月忍不住皱起纤长的眉,杏仁眸里隐泛水光。她吃了个蜜饯,又漱了口才稍好一点。可心里依然酸涩得厉害。
是的,在池子边,长乐郡主并没有伸手推她。但确实是因为郡主身边的嬷嬷突然靠近出声呵斥,她受到惊吓后才会失足跌入水中,昏迷不醒。
长乐郡主感觉委屈,而苏枕月又何尝不觉得倒霉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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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
她都被赶到庄子上了,还有这一遭劫难。
豆蔻有些讪讪:“可是世子说……”
“他对郡主有成见,又没看清,所以误会了。”苏枕月阖了阖眼睛,仍握着南星的手不肯松开。
在那本书里,靖安侯世子顾元琛原本和寄居在侯府的孤女苏枕月青梅竹马,却被迫娶了长乐郡主温善。他性格清冷,又不满这桩婚事,对新婚妻子颇为冷淡。
成婚后的第四天,顾元琛得知“白月光”被祖母送到京郊庄子上“养病”,就私下探视,不料被妻子悄悄尾随。他因故去而复返时,正好撞见“白月光”在水里挣扎,而原本应该在靖安侯府的妻子主仆却站在池塘边。他当时便疑心,是妻子长乐郡主出于嫉恨而痛下毒手。
偏偏长乐郡主也是个傲气的人,不屑为自己辩驳。
夫妻二人发生争执。郡主一怒之下,直接回了娘家。
而顾元琛刚找来大夫,还不等“白月光”醒来,就被侯府紧急叫了回去。
……
思及此,苏枕月心中一凛:“我昏迷了多久?”
“五个时辰。”
“郡主和世子呢?他们还在庄子上吗?”
南星和豆蔻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郡主直接回公主府了。”
“那世子呢?”苏枕月声音轻颤。
“世子本来是要等姑娘醒来的,可是侯府来人把世子叫回去了。”豆蔻语声怯怯。
苏枕月默然不语,心中凉意更重。
居然和梦里的情形是一样的。
在那个长长的梦里,“苏枕月”清醒过来后,怕闯下大祸,想要赶紧澄清。但是没来得及,因为当晚下起了大雨,还在高烧中的她遭遇了一场刺杀。
对了,刺杀。
若那个梦为真,只怕此刻杀手已经埋伏在附近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七年,怎么会是话本子里的人物?还是那样凄惨的结局?
可万一……
烛光摇曳,苏枕月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有心想带人避开,又恐与埋伏的杀手撞个正着,弄巧成拙。
——毕竟在梦里,庄子上的一干人险而又险避开了这次劫难。若是躲避,未必有这般幸运。
“姑娘醒了吗?”外面突然响起田嫂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雨声,“门外有一主一仆,自称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姓沈,因天黑雨大,想在咱们庄子上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姑娘?”南星和豆蔻看向苏枕月,等她示下。
苏枕月睫羽轻颤,眸中闪过丝丝异色:姓沈?是……沈霁?!
她阖了阖眼睛,深吸一口气,如梦中那般,缓缓说道:“带他们去偏院住下。”
如果梦境为真,今晚真有杀手,那大家的性命只怕全要仰仗这借宿的二人了。
2. 沈霁
秋雨连绵,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了。
苏枕月喝了药,双目微阖,耳中听着豆蔻和南星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一颗心提得高高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中突然传来异响。
紧接着,是庄上杂役的惊呼:“来人呐,有刺客!”
苏枕月悚然一惊:果然来了!
豆蔻和南星瞬间从睡梦中惊醒,相顾骇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枕月没有说话。回答她们的,是院子里响起的喧闹声。
原本寂静的夜里,此刻呼叫声、奔走声、兵刃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靖安侯府以军功起家,一向重视武艺,巡夜的杂役赵二勇先前跟在主子身边,也会一些拳脚功夫。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潜入庄子的贼人,并高声示警。
附近巡夜的其他人听到动静,匆匆赶至。
黑衣人不算多,只有六个。
但很快,赵二勇就意识到了不对。
今夜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的蟊贼这么简单。
庄子上的杂役们平时料理庄子,看家护院,虽也会武艺,但功夫着实一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众人一边尽力招架,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其他黑衣人直奔苏姑娘所住的房间!
苏姑娘半个月前被老夫人送到庄子上静养。白天里世子才来看过她。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大家怎么跟主子们交代?
可眼下情形危急,赵二勇他们心里焦急,却毫无办法,只能口中叫着:“苏姑娘小心!快,保护苏姑娘!”
正自一筹莫展,忽见一道人影掠过,在黑衣人们即将破门而入之际,手执长剑,拦在了房门前。
院中火把通明,赵二勇清楚地看见了此人的面容。
这人约莫十八.九岁,身形颀长,眉目英俊。竟是那位前来借宿的那位沈公子。
只见他立在门前,手中长剑挥动,剑光森森,令黑衣人们近前不得,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更难得的是,明明群敌环伺,他却从容镇定,丝毫不见慌乱之态。
有高手相助,赵二勇短暂地松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就见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放弃了门,直奔窗户而去。
黑衣人的刀极为锋利,原本紧紧关闭的窗户被他三两下就砍开了。
夜风通过窗子吹入房内,凉飕飕的。南星和豆蔻身子一颤:“姑娘……”
苏枕月面庞雪白,眼珠漆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户的方向,声音极轻:“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倘若一切如梦中那样,那众人今晚不会有事。
……
眼看着黑衣人即将翻窗而入,赵二勇不由惊呼出声:“啊呀!”
正在门口对敌的沈公子瞥了一眼,突然开口:“平安!”
他话音刚落,只听“咻”的一声响,一支弩箭不知从何处射出,竟精准地射中了正在翻窗的黑衣人。
“当啷”一声,黑衣人手上兵刃落地,自己也随之摔倒在地。
众人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个子不高,手持弩机,口中叫着:“公子,我来帮你!”
沈公子头也不抬,仍在以一敌多,举剑应对身前的黑衣人,口中提醒:“小心点,箭上有剧毒,见血封喉,别误伤好人。”
“知道啦。”少年答应得欢快,手上动作不停。他接连射出两支弩箭,一箭落空,而另一箭则射中了一个黑衣人的胳膊。
那黑衣人手臂甫一中箭,动作顿时变得迟缓。不过数息之后,就倒地不起。
有两个黑衣人见状,转道便向少年冲去。
不等他们靠近,须臾之间,少年又接连射出三箭。
黑衣人们匆忙闪避,一不留神,一个肩头被沈公子刺伤,另有一个被弩箭射中了腿,霍然倒地。
眼见这剧毒如此厉害,剩下的黑衣人不敢大意,几人大喊一声“撤”,当即抽身离去。几个纵跃之后,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危机解除,赵二勇等人喜不自胜,顾不得疲惫和身上的伤,匆忙上前,施礼道谢:“多谢公子的大恩大德……”
“不必多礼,先把这些人给绑起来吧。不然等会儿他们醒来就麻烦了。”沈公子随手挽了个剑花,指一指躺在地上的黑衣人。
“醒来?”赵二勇一愣,“不,不是说毒死了吗?”
那个叫“平安”的少年闻言,立刻跳起来:“什么毒死?你以为毒药是好得的?再说,我们公子还要科考呢,才不做杀人的勾当。”
“那……”
“是麻药。”平安下巴微抬,“别小看这麻药,这可是我们公子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制成的。一路上野兽山贼,都不是它的对手。唉,可惜……”
“平安!”沈公子平静抬眸,出声打断,“你话太多了。”
“哦。”平安扁了扁嘴,不说话了。
赵二勇心中惊异万分,既是对麻药,更是对这位沈公子。原以为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普通举子,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本事与手段。
勉强夸赞了两句,赵二勇忙让人去取绳索。他心里仍有不少疑问,但此刻已是四更天,心知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只得说道:“今夜事出突然,扰了公子清静。公子不妨先回房休息,等天亮之后,小的一定禀告主子,再谢公子大恩。”
说话之际,三个中了麻药的黑衣人已被牢牢捆绑。
沈公子略一颔首,举步便要离去。
刚走两步,就听一道尖利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赵二叔怎么让他们走了?还没问清楚呢,万一今晚的黑衣人是他们引过来的怎么办?”
说话的是庄子上的一个杂役,他在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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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对敌中受了些伤,刚勉强包扎好伤处。
沈公子脚步微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忽的轻哂出声。
这是怪他出手了?
一旁的平安则眉毛一竖,挽起了袖子:“诶,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说就说!我们庄子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偏偏你们一借宿,贼子就来了,谁知道是不是提前串通好的?”那杂役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
赵二勇听这话不对,正要出言呵斥,忽听房中响起女子清润的声音:“不能对恩公无礼。”
其声温婉柔和,如鸢啼凤鸣,说不出的娇美动听。
众人皆是一怔,随即有人反应过来:“是……苏姑娘?”
——苏姑娘在庄子上已有半个多月,每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在场不少人都不曾真正见过她,只听说是个世间罕见的美人。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一个身形纤瘦的美貌少女出现在房间门口。
她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裙,长发如墨垂在背后,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琼鼻樱唇,婷婷袅袅,宛如天人一般。只是面色苍白,两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是落水后还在病中的苏枕月。
她一露面,现场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今晚苏枕月一直保持清醒,自然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先前还有些犹豫,那么今夜种种让她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
一样的,和梦里一模一样。
苏枕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那些事情,但上天垂怜,既然提前给了她预警,那她就不会辜负上天的好意。
她决不能让南星无辜惨死,也不能任由自己落到梦里那般田地。
“今夜之事,多谢各位鼎力相助。”苏枕月环顾四周,向众人郑重施了一礼。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沈公子的面容,又很快移开。
——连沈霁都和她梦中一般无二。
“尤其是两位贵客。如果没有他们,此刻我也不能站在这里和大家说话。若是他们真和贼子勾结,又何必冒险出手相助?”少女神情诚恳,不疾不徐,将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直接摆在了明面上。
说着,她摇一摇头,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们不能胡乱猜疑,让恩人寒心。”
“就是。”赵二勇第一个应声表示,“苏姑娘说的有道理。”
不少人纷纷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昂。
先前质疑的那人也不再吭声了。
“这还差不多。”平安含糊嘟囔一句,转头看向身侧的公子,小声询问,“公子,那位苏姑娘是顾家的什么人?”
沈霁不答,抬眸看了眼那位苏姓少女,却见她一双灵动水眸正直直地看向自己。
不知已看了多久。
沈霁微微一怔,移开了视线。
3. 意外
今夜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庄子上的众人,哪里还有一丁点睡意?
大家商量一番,决定分头行动。派两个脚程快的回侯府报讯。其他人或看守刺客,或轮流守夜。
然而,进城报讯的人刚牵了马,还未出发,就又有异变。
刺客自杀了!
苏枕月在房中听闻此事,不由一惊,面色苍白:“死了?刚才不是……”
沈霁的麻药见效极快,有效时间却只有两刻钟左右。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刺客很快清醒,见行动失败,受制于人,就利落地服下藏在牙缝里的毒药自尽了。
苏枕月有心改变,便佯作无意提醒了一下赵二勇他们。
“他们嘴里藏的毒药是取出来了,可谁能想到,他们会咬舌自尽?”赵二勇站在门外,又气又急。
苏枕月心神一震:咬舌自尽?!
她心内失望、震惊之余,隐隐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都怪我大意,早知道这样,就应该直接把他们的牙齿全给拔了。”赵二勇懊恼极了,“唉,这么一来,要查幕后黑手,可就难了。”
苏枕月阖了阖眼睛,竭力稳住心神,温声道:“赵二叔不必自责。他们一心求死,又岂是咱们能拦得住的?即便是拔光他们的牙,只怕他们也会用别的办法自尽。”
她说话轻声细语,一声“咱们”更是有意无意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赵二勇听这话有理,心内舒坦不少。他挠了挠头:“也是,苏姑娘先休息,我再去看看。”
“有劳赵二叔了。”苏枕月隔着房门说。
脚步声远去,她无力地坐在桌前。
天还没亮,苏枕月却不肯再去睡了。她一动不动,细细思索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姑娘先去躺会儿吧。”南星走到她身边,轻声劝道,“病还没好呢。”
如今已过了霜降,都快立冬了。落水后可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苏枕月摇了摇头:“睡不着,我心里有点慌,你先去睡吧。”
——已经验证了梦里的一切是真的,她少不得要为自己、为将来谋划。
“是因为刺客的事情吗?姑娘不用太担心,虽说那些人死了,可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有侯府帮忙,肯定能查出幕后元凶。”南星苍白着脸,心有惊惧,却仍勉强出言宽慰。
苏枕月没有说话,只勉强笑笑,算作回答。
幕后元凶?查不出来的。这些刺客皆是精心培养的死士,宁死也不肯背主,又怎会留下线索?何况就算真查出是成平长公主指使,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又能拿陛下的胞妹怎么样呢?
届时,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但是这些担忧没必要对南星说,没的让她平白跟着忧心。
……
消息很快传到了靖安侯府。
天刚蒙蒙亮,春晖堂的灯就亮了。
文老夫人上了年纪,素来少眠。昨日孙子顾元琛那边又闹出不小的动静,老夫人心里存了事,睡得很不踏实,早早便醒了。
她半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睛养神,口中问道:“世子呢?”
“还在祠堂跪着呢。”大丫鬟伽蓝轻声答道。
文老夫人轻哼了一声:“去问他知错了没有。若是知道错了,趁早去公主府把他媳妇接回来,好好过日子。”
——昨日苏枕月落水、孙子顾元琛和长乐郡主争执一事,文老夫人已尽数知晓。她很清楚孙子对这桩婚事不满,可陛下赐婚,谁能拒绝?顾元琛和苏枕月之间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得一并抛却。此前,文老夫人特意将苏枕月送到城郊庄子上“静养”,就是想让孙子断了念头,偏偏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伽蓝答应一声,掀帘而出。
过不多时,她又匆匆归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下人。
“老夫人,出事了!”
“嗯?”文老夫人皱眉,有些不耐,“慌里慌张的,又出什么事了?”
那个下人上前几步,跪下回话:“回老夫人,昨夜庄子发现了刺客。”
随后又将昨夜城郊庄子上的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岂有此理!”文老夫人脸色一沉,“天子脚下,竟也这般放肆!”
旁边侍奉的下人们皆低眉敛目,一声不吭。
文老夫人略一沉吟,双眉蹙得更紧:“那刺客果真是冲着苏姑娘去的?”
“确实是直奔苏姑娘所住的院子。要不是那两个借宿的义士及时出手相救,只怕苏姑娘昨夜已经……”
文老夫人阖上双目,久久不语。
伽蓝觑着她的神色,小声请示:“老夫人,庄子那边……”
“真是冤孽!”文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重重地叹一口气。
本以为把苏枕月送到庄子上,此事就告一段落,哪想到会有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苏家那丫头是个闺阁女子,能与人结下什么仇怨?是谁要杀她,答案几乎显而易见。
良久之后,文老夫人才问:“这件事,侯爷知道了吗?”
“侯爷也是刚知道。侯爷的意思是,先把苏姑娘接回来。咱们侯府守卫森严,到底要比外边安全一些。至于刺客的幕后主使,可以慢慢查。”
文老夫人又叹一口气:“只能先这样了。”
——其实文老夫人私心里,并不希望现在就接苏枕月回侯府。孙子顾元琛差点因为她抗旨拒婚。好不容易以“静养”的名义让她暂居庄子,孙子和长乐郡主的婚事如期举行。哪想到又……
可文老夫人也不敢真让苏枕月继续待在庄子上,万一再有刺客,她因此丧命,那靖安侯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何况,苏枕月的生父当年还是在战场上为靖安侯顾念章挡箭而死。于情于理,顾家都要保证她的安全,不能置她的性命于不顾。
……
靖安侯府派去处理庄子遇刺一事的人是靖安侯的胞弟——顾家二老爷顾念笙。
顾二老爷今年四十多岁,读过书、习过武,可惜文不成武不就,好在家里有钱,捐了个闲职,每日就帮着兄长料理家中庶务。
但庄子上出现刺客这种事,顾二老爷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耽搁,带了一些人手,直奔城郊庄子。
彼时已天光大亮,赵二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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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也早等候多时。
打斗痕迹犹在,黑衣人的尸体就停在柴房。
顾二老爷简单看了一下,便让人拿着侯府的名帖去京兆府报官。——涉及人命,总不好私下解决。
“让苏姑娘收拾收拾,等会儿跟着一起回府。”顾二老爷交代下去后,又想起一事,“昨晚的那位沈公子呢?还在庄子上吗?”
“在的,在的。”
“走,带我去见见。”顾二老爷实在好奇,那个恰巧出现的沈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对方有功名在身,昨夜还帮了顾家。顾二老爷不想怠慢,遂亲自前往去住处。
此刻,沈霁主仆还在偏院中。
在他们原本计划里,只借宿一晚。但因昨夜之事,今早反倒不好立刻动身离开了。
——庄子上一干人言辞恳切,让他们再等等,等侯府的主事者过来再说。
平安是孩子心性,等得有些不耐烦,好奇地问:“公子,你说那些刺客为什么要杀苏姑娘?奇怪,苏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仇家……”
沈霁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
他心中也有疑问,但此刻平安问起,他只抬了抬眼皮:“别人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平安不服:“虽说是别人,可这里不是……”
沈霁出声打断:“有人来了。”
说话间,顾二老爷已到偏院门口。
他身量颇高,衣饰不俗,明显与庄子上的杂役不同。
平安心知这多半是主事者,忙打起精神,站到公子身后。
果然听赵二勇介绍:“沈公子,这位是顾家的二老爷。”
沈霁站起身:“顾二老爷。”
在看到沈霁的第一眼,顾二老爷就愣怔了一瞬。没想到沈公子竟这般年轻清隽。而且,眉眼之间还隐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真是英雄出少年……”顾二老爷满脸笑意,好一番夸赞,令人拿出提前备下的谢礼。随后,又问起对方身份籍贯、年岁几何……
“在下沈霁,来自青州……”
对方才说得八个字,顾二老爷就“哎呦”一声:“青州沈霁?你,你,令尊的名讳可是‘云敬’?”
“正是先父。”沈霁颔首,毫不意外他的反应。
——昨夜借宿时,他就从庄上杂役口中得知了此间主人的身份。说起来,他与顾家也有些渊源。
“啊呀,你怎么不早说?还叫我顾二老爷。按辈分,你该叫我二舅舅才对啊。”顾二老爷喜动颜色,“我怎么说瞧着眼熟,原来是自家亲戚。”
——文老夫人膝下原有两子两女,可惜两个女儿都早早夭折,她就从顾氏宗族抱养了一个孤女,养在膝下,权做慰藉。
养女长大成人后,远嫁青州。因为路途遥远,直到去世都没能再回京。
靖安侯府只知道她留下一子,名唤沈霁,刚秋闱夺魁,准备参加来年的春试。以为还在路上,没想到人已经到京了,还及时帮了侯府的忙。
顾二老爷喜不自胜,也顾不得其他,力邀沈霁一同前往侯府,拜见老夫人。
4. 远离
落水的第二日,也就是苏枕月搬到城郊庄子上的第三十九天。靖安侯府的人要接她回侯府去住。
对此,豆蔻和南星都很高兴,匆忙收拾行囊。
“太好了,侯府深宅大院,守卫也多,可比这里安全多了。”
苏枕月不说话,只默默地站在窗边。
清早又喝过一次药,此刻她身上的烧已经退了,但面色仍显苍白。
侯府要接她回去,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梦里就是这般。可是究竟要不要回,她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苏枕月说是靖安侯府的远亲,其实和顾家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是恰巧祖母和文老夫人同姓而已。她生母早逝,自幼由祖母抚养。六岁那年,身为裨将的父亲在战场上替靖安侯挡了一箭,命丧当场。祖母闻讯一病不起,很快归西。
自此,无人照拂的苏枕月以表小姐的身份被接进了靖安侯府,一住就是十一年。直到一个多月前才搬到城郊庄子上。
平心而论,庄子肯定不能与侯府相比。一开始,苏枕月也曾琢磨过怎么才能重新回到靖安侯府去。可是,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个古怪的梦改变了她的想法。
回去么?从那个梦里看,回去之后确实安全一些,至少直到被远嫁蜀中,她都没再遭遇过刺杀。
但若真回到靖安侯府,虽眼下性命无虞,可依着梦里的情形,成平长公主依然会认为她的存在妨碍了男女主的感情发展,请旨将她嫁给蜀中袁晔。
一想到袁晔那个暴虐狂,苏枕月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能走梦里的老路。
“姑娘别站在窗口,仔细吹了风。”南星出声提醒。
苏枕月回过神,轻“嗯”了一声,终是做出了决定:回靖安侯府。
先顾当下,保住性命,再慢慢图谋避开和袁晔的婚事。
苏枕月在庄子上才住了一个多月,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
顾家二老爷刚认了个外甥,兴奋异常,也不想耽搁,即刻动身回城。
在回城的马车里,南星告诉苏枕月:“姑娘,你听说了吗?原来沈公子是侯府的表少爷!他的母亲,就是先前养在老夫人跟前、后来嫁到青州去的那位姑太太。”
——南星心细,敏感地察觉到姑娘情绪异常,有意转移其注意力。
“是吗?这么巧?”苏枕月适时露出惊讶之色,心里却不觉得多意外。
沈霁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两人除了庄子上的短暂交集之外,并无太多的来往。而且他也没在书里正式出现过。
但对于此人,她印象极为深刻。
青州沈霁,惊才绝艳却下场凄惨。十九岁高中状元,名扬天下。后来不知何故在琼林宴上触怒皇帝,没能进入翰林院,而是被派到安乐县做县令。可惜,他在赴任途中,死于驿站的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梦里,消息传回京中时,即将远嫁蜀中的苏枕月也曾为之惋惜,还悄悄为他上过香。
如今既然知道他将来会有一场劫难,少不得要找个机会认真提醒一二。
打定主意后,苏枕月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一行人很快回到靖安侯府。
顾二老爷让苏枕月先回西跨院,而他则带着沈霁前去春晖堂拜见文老夫人。
见到养女的唯一血脉出落得一表人才,文老夫人大喜,说什么也不肯放他离去,遂令大夫人周氏收拾院落,让沈霁在府里住下:“就当是替你娘尽孝心。”
话说到这份上,沈霁便没再拒绝。
——反正只是几个月而已,对他而言,住在哪里都一样。
“找个清净点的地方,不能耽搁了鹤鸣科考。”文老夫人殷殷叮嘱。
“鹤鸣”是沈霁的表字。
“知道了,老夫人放心吧。”周氏含笑答应,自去忙活。
文老夫人面对沈霁,心绪复杂,时而怀念养女,时而心疼外孙……说到伤心处,不由泪湿眼眶。
旁边侍立者无不跟着落泪。
忽然,大丫鬟伽蓝走过来,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文老夫人神情立变:“真的?”
“嗯。”伽蓝点了点头。
见老夫人神色不对,沈霁佯作不知,也不问缘由,只说道:“突然想起来,还没去拜见侯爷。”
“不巧了,你大舅舅现在不在家。不过你倒是可以同你二舅舅多说说话。”文老夫人勉强笑一笑,让人带着表少爷去见顾二老爷。
待沈霁离开之后,文老夫人才转向伽蓝,面露疲态:“你方才说,世子不在祠堂?”
“是。”
“知道去哪儿了吗?”
伽蓝摇一摇头。
“冤孽。”文老夫人按一按眉心,心思微转,“去西跨院看看。”
对于从小看着长大的苏枕月,文老夫人原本是不讨厌的,可因为最近的事情,她不自觉生出了几分迁怒来。
……
此时,苏枕月刚回到西跨院没多久。
一走月余,西跨院不见多大的变化,只有院中的树叶凋落不少。
豆蔻和南星忙着指挥仆妇洒扫房间,收拾东西。
苏枕月则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琴,随手拨弄两下。
琴声泠泠,顿生凄清之意。
“昨夜有人要杀你?”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的响起。
苏枕月手一颤,瑶琴发出“叮”的一声响。
她抬眸看去,不出意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人穿一身云纹锦衣,身形修长,容貌俊美,周身却自带一股冷意,正是靖安侯府的世子顾元琛。
——他因昨日之事惹得老夫人犯了头疼的旧疾,宁愿罚跪祠堂,也不肯去公主府赔礼道歉。罚跪期间,他担心落水昏迷的苏枕月,就命心腹暗自打听。却在方才得知了她遭到刺杀回到侯府一事。顾元琛当即离开祠堂,想探明真相。
见到他,苏枕月心里不由打了个突。一瞬间,许多画面涌现在脑海。
有小时候,他认真表示:“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有赐婚的圣旨下来后,他态度坚决:“我不娶长乐郡主,我要娶的人是阿月。”
也有梦里,他语带歉然:“抱歉,阿月,我对你只是愧疚和怜惜。”
还有梦里,他为了长乐郡主,一刀砍断了她半截腰身。
……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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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月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雪白的脸庞刹那间变得惨白。
她与顾元琛从小一起长大,说没半点感情,那是假的。但是那点情分,随着他的娶妻,已散去不少。昨日的梦境更是让她对他恐惧、怨憎,只想避得远远的。
“是谁要杀你?”顾元琛皱眉,有些不愿相信,“是……郡主吗?”
“不是她推我下水的,我不知道谁要杀我!被抓的刺客全都咬舌自尽了。”苏枕月快速道。
顾元琛双眉蹙得更紧:“阿月……”
“你别叫我阿月,以后叫我苏姑娘就行。反正咱们也没什么关系。”苏枕月语速极快,“不,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这是刺客威逼你的?”顾元琛心里生出一个猜测。
若刺客费了很大的功夫,只为要她这么一个承诺,那幕后的元凶很好猜了。
苏枕月摇头:“不,刺客没和我说话。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她定一定神,容色诚恳:“世子,我知道你对我心存愧疚。其实大可不必。我爹爹是裨将,在战场上保护主帅本就是职责所在。再说他是替侯爷挡箭,也不是替你。你实在不必觉得亏欠了我。”
“阿月!”顾元琛极不赞成。
从小他就知道,阿月的爹爹是因为他的父亲才牺牲的。顾家欠了她,应该善待她。所以他对她处处关照。知道她喜欢侯府后,他想,那就长大后娶她,让她一辈子留在这里。
可惜皇帝的赐婚打乱了他的规划。他也曾反抗,却遭到全家人的反对。祖母甚至悄悄将她送走,说是“静养”。可她哪里有什么病呢?不过是靖安侯府怕他真的抗旨,选择牺牲她罢了。
他的确是亏欠她的。
苏枕月又后退两步:“还有,我们说是从小一起长大,比别人关系好点。可是又没有正经婚约,各自婚嫁,算不得谁负谁。你既已成婚,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这些话,昨天我对你说过,现在我再对你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她昨天在庄子上说时,还态度友善,想着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好。毕竟顾元琛是侯府世子,将来要继承侯府。有这么一个靠山,对她也有益处。可现下只想与他彻底断绝往来。
什么靠山不靠山的,哪有她的命重要?
顾元琛抿紧了唇:“我们可以不再来往,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危险中。”
“只要你离我远点,我的危险就会少一些。”苏枕月应声说道。
“所以你也觉得……”
苏枕月打断他的话:“就当是为我好,别再找我了,当不认识我,求你了。”
少女如水般明澈的眼睛里罕见地露出了决绝和抵触。
这般避如蛇蝎,是顾元琛此前从不曾看到的。
沉默良久,他才艰涩地说一句:“我不会再打扰你。”
“多谢。”
顾元琛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她不肯细说,那他就自己查。不管怎样,他都要帮她清除危险。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苏枕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和顾元琛保持距离估计还不行,怎么才能让成平长公主意识到,她对郡主的幸福生活构不成任何威胁呢?
5. 筹谋
成平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极得圣宠,行事更是无所顾忌。驸马去世后,她养了几个面首,潇洒恣意,每天日上三竿才起。
逃回来的死士想当面禀报,却不敢打扰,只能等其醒来。
因此,直到巳时,长公主才知道刺杀失败一事。
“失手?这也能失手?”
“公主恕罪。本来一切顺利,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
“够了,本宫不想听解释。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留你们何用?”长公主长眉一竖,“来人,拖下去!”
话音刚落,立刻有侍从上前,将形容狼狈的黑衣人拖拽了下去。
“公主饶……”黑衣人才说得几个字,便被堵了口,再无声音。
目睹这一切的面首董云脸色发白,抿了抿唇,恭敬而谄媚地为长公主簪发:“公主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
“真是一群废物!”长公主怒气未消。
正说着,忽有侍女来报,说郡主过来了。
“快让她进来。”长公主收敛怒容,吩咐面首,“你先下去。”
“是。”董云迅速起身离去。
在公主府,谁不知道,长乐郡主在长公主心中的分量?说是心肝也不为过了。
一看见独生爱女,长公主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意:“善善,心情好点了吗?”
长乐郡主温善容貌酷似其母,性情却与母亲大不相同,单纯明媚。
“好多了。”温善坐在母亲身侧,有些迷茫,“娘,我是不是应该和离?”
见女儿露出这样的神色,长公主心疼极了,更加恼恨死士无能。
然而她面上却是一派慈爱:“你不是非顾元琛不嫁吗?怎么又想和离了?”
“可是,我先前不知道他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温善咬了咬唇。
长公主不以为意:“那又怎样?你是陛下钦封的长乐郡主。只要你喜欢,他就是你的。再说,他要真有意中人,为什么不早早娶了?陛下赐婚的时候,他怎么不拒绝?”
“可是……”
“没有可是。”长公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善善,你忘了?这是陛下赐婚,哪能轻易和离?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嗯。”长乐郡主点一点头,不再说话。
长公主轻摸着女儿的发顶,眼神逐渐变冷。
善善只需要幸福生活就行。至于幸福路上的阻碍,她这个做娘的,自会帮忙解决。
她才不信强扭的瓜不甜,只要能扭下来,那就是她的。
母女俩说一会儿体己话,又一起用了午餐,才各自去休息。
长乐郡主刚回房没多久,嬷嬷就告诉她,顾世子来了。
郡主微愕,暗想:莫非他知道错怪她了,前来道歉要接她回去?
却听顾元琛第一句话就是:“昨夜城郊庄子上的刺客,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亲自看了现场和尸体,除了成平长公主母女,他想不出其他可能。
“什么?”
“昨夜苏姑娘遭遇刺杀,险些丧命。此事郡主是否知情?”顾元琛神色更冷。
长乐郡主心凉了半截:“你怀疑是我指使的?你,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残忍嗜杀吗?”
一旁的嬷嬷义愤填膺:“世子,郡主对你一片情深,可你呢?先是冤枉郡主推人下水,后是冤枉郡主雇凶杀人。你怎么不怀疑是那狐媚子陷害郡主呢?”
顾元琛摇头:“她不是狐媚子,也并没有说是郡主所为,是我想问郡主。”
长乐郡主更加委屈:“你……”
现场乱成一团时,成平长公主匆匆赶到。简单了解缘由后,她冷笑道:“贤婿也太小瞧人了。若真是我们家做的,定能万无一失,又岂有失败之理?”
顾元琛皱眉,一时竟无法反驳。
“京中能养死士的人家可不少,谁知道她都得罪了什么人?”成平长公主冷冷地道,“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话。当心本宫告你诬陷。来人,送客!”
没有证据,又问不出什么,顾元琛也不多留,直接离去。
温善再也忍耐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长公主叹一口气:“算了,要不你们还是和离吧。”
温善却犹豫了:“可是,这是皇帝舅舅赐婚,怎么能……而且舅舅肯定会怪他。”
“那就先不和离。”见她这反应,长公主心下明了,女儿多半还是不舍。
只是,从今日来看,顾元琛对那个苏氏女感情不浅。先时她还恼恨死士无能,想再次出手,现下却有点庆幸昨夜刺杀失败了。若苏氏女真的死了,只怕善善和顾元琛之间会永远有道裂痕。
唔,或许比起直接杀死苏氏女,让她活着远嫁更妥当一些。
长公主一边安抚女儿,一边在心里盘算合适的人选。本想再求一道赐婚的圣旨。不料,宫中突然传来消息:皇太后崩。
皇太后一向身体康健。谁知,今日午睡过后,竟溘然长辞。
太后崩逝,乃是国丧,凡有诰命者都要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靖安侯府也不例外。
文老夫人每日入朝随祭,直到未正才回府。一通折腾下来,六十多岁的她颇有些吃不消,索性半靠在罗汉床上进食,任由两个乖巧的小丫鬟在一旁为她捶腿。
等她用完膳,收拾妥当,大丫鬟伽蓝才近前低声禀道:“老夫人,苏姑娘来了,在外面候着。”
“她来做什么?”文老夫人皱眉,脸上的纹路更深刻了一些。
——苏枕月被接回侯府,已有两三日。侯府加强守卫,又派了一些好手守在西跨院外,倒是没再出现新的刺杀事件。当然庄子的那次刺杀也没了下文。
伽蓝小声道:“兴许是有要事?苏姑娘来了几次,老夫人都在忙。”
“让她进来吧。”
伽蓝答应一声,快步走至房门口,掀开棉帘,看向垂首站在外门的少女:“苏姑娘,老夫人叫你呢。”又低声提醒:“老夫人这几日有些累。”
“多谢伽蓝姐姐。”苏枕月柔柔一笑,神色诚恳,声音更是娇美动听。
她生的清丽,雪肤瓷肌,纤细柔婉。饶是伽蓝见惯世面,也不由地恍惚了一瞬,低头帮忙打起棉帘,随其入内。
此刻,文老夫人仍靠在罗汉床上,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阖,正自养神。听见脚步声后,她才抬眸看向苏枕月。
眼前的少女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一些,越发显得飘逸出尘,浑不似凡尘中人。
文老夫人稍稍端正了坐姿:“我这几日忙,没顾得上你,好些了不曾?”
“多谢老夫人挂念,好多了。”
“那就好,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故去的爹娘交代。”
“是我的不是,让老夫人担心了。”
彼此客气了几句后,文老夫人端起茶盏:“你也真是。才去庄子几天,就和人结下这么大仇怨。”
这话说的过分。苏枕月几乎是脱口而出:“冤枉。老夫人容禀,我在庄子上时,一直静心养病,何来与人结仇?”
文老夫人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僵,叹一口气,良久才道:“算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说到“养病”,文老夫人难免心虚。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是委屈苏枕月了。
甚至这次的“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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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能大致猜出幕后元凶。但顾家不可能为了苏枕月公然与长公主为敌。何况也没有证据,最多只能接她回府,加强保护,同时表明顾家的态度。
苏枕月觑着老夫人的神色,赧然说明来意:“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求老夫人。”
“什么事?”
“我想求老夫人做主,为我寻一门亲事。”少女声音渐低。
文老夫人一怔。其实,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时,她也这么想过,可是那时顾元琛正抗拒赐婚,她不敢逼得太紧,怕孙子一时冲动,带了苏枕月私奔。是以只将苏枕月悄悄送到庄子上,又软硬兼施,求孙子应下婚事。
当时,文老夫人想着,等孙子和郡主婚后感情稳定了,再把苏枕月接回来,挑选一门不错的亲事,也算是对苏家的补偿了。
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今听苏枕月主动提及,文老夫人心情复杂:“是我疏忽了,姑娘大了,确实该找个好人家了。这样吧,等出了国孝,我一定给你选个好夫婿,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老夫人……”苏枕月忍不住面露失望之态。若真等出了国孝,一道赐婚的圣旨下来,哪里还能容她拒绝?
“怎么?你不想出嫁?”文老夫人脸色一沉。
“不是不想,只是等出国孝,还要三个多月呢。能不能稍早一点?”
苏枕月琢磨,既然长公主担心她的存在会影响女儿女婿的感情,那么她自觉一点,早早远离,是不是就能躲开既定的命运?
总不至于她已经嫁人了,长公主还不放心,非要她嫁给袁晔那个暴虐狂吧?
文老夫人闻言,容色稍霁:“又说胡话了。本朝以孝治天下,国孝期间,哪能婚嫁?”
“这我知道。私下定亲也不能吗?”
文老夫人笑笑,难得露出些许慈爱:“寻常人家私底下或许能。但顾家有爵位,又在天子脚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还是谨慎一些好。反正也不差这百八十天,你先安心调养身子,别胡思乱想,等出了国孝再说。”
“可是,长公主那边……”
因着天不亮便入朝随祭,文老夫人这会儿已面带倦容,懒得再应付人,况且有些话不能说在明面上,便直接摆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你先下去吧,我倦了。”
“是。”苏枕月无法,只得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这几日,她一直在思忖怎样才能改命,首先要避开的就是嫁到蜀中。
她曾想过离开此地,但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长公主那边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再来一次刺杀。而且这世道并不太平,数年后会有一场战争。她手无缚鸡之力,又鲜少外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悄悄离开,独自谋生。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提前定婚,偏偏现在正值国孝。
根据梦里的内容,出了国孝的第三日,她就被赐婚给蜀中的袁晔。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哪里来得及与人相看、订亲?
——除非早早私下商定好,利用时间差签订婚书。一出国孝就成亲。最好还让成平长公主知道此事,确定她不再构成威胁,才有可能避免被赐婚。
想到这里,苏枕月不由双眉轻蹙:不到一百天的时间里,她去哪里找个愿意和她互许终身的人呢?
靖安侯府倒还有几个适龄的未婚公子,但是她既然想远离这一切,又怎能去招惹他们?
走出春晖堂后,苏枕月仍在思索,才行数步,迎面就遇上一个人。
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神情中带着几分慵懒随意。
正是沈霁。
苏枕月心神一震,一个念头倏地浮上心头:方才她还在发愁人选,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6. 接近
沈霁与她年纪相当,且容貌俊彦、尚无婚配。他会在靖安侯府小住,却不会久居。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沈霁被大夫人周氏安排在清风院。与她所住的西跨院虽有前后院之别,但实际最近的地方仅仅只隔了一道墙。
况且,先前在庄子上他还救过她。
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这分明是上天赐予她的机会,她一定要牢牢把握。
当然,她也不是白白“利用”他,肯定会想办法帮他避开他命中的那一劫,算作报答。
……
短短数息间,苏枕月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眼看着沈霁已行到跟前,她来不及多想,斜行一步到他面前,堪堪拦住他的去路:“沈,表,表哥!”
——打定主意是一回事,可真正做起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此时两人相距咫尺,骤然对上那双清隽狭长的眸子,苏枕月脑海竟空白了一瞬,连称呼都没能及时注意。
这双眼睛好生眼熟,倒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少女目光楚楚,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沈霁挑眉,下意识后退一步,略一颔首:“苏姑娘。”
“啊……”苏枕月霎时间思绪回笼,浅浅一笑,“你还记得我?”
沈霁沉默一瞬:“……当然。”
距离庄子借宿也才过去数日,他自忖还没那么健忘。
不等苏枕月开口,他就又问:“有事么?”
态度礼貌而略显疏离。
苏枕月睫羽轻颤,有事。当然有事。
可此时在半道上,不远处就是奉命保护她的人。沈霁又这般直接询问,一时之间,她也不能多说什么。思绪急转,她温柔而诚恳:“我谢表哥救命之恩。”
说着又福身行了一礼。
在侯府多年,苏枕月特意学过礼仪,她容颜出众,身段又好,行礼的姿态格外好看。但此刻,她心里却隐隐懊恼。
今日有些冲动了,或许不该贸然拦下他,应该好好谋划一番再行事的。
好在沈霁十分的客气:“都是亲戚,不用多礼。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随即,又向她点一点头,大步离去。
他已经走出好远,苏枕月才吁一口气,回到西跨院。
一看见她回来,南星连忙站起身,递给她一盏热茶。
苏枕月接过茶盏,并不急着喝,而是盯着袅袅的热气出神。
“姑娘去求老夫人的事情,办成了吗?”南星小心询问。
“还没有。”苏枕月随口回答,心里仍在想着沈霁的事情。
她先时与顾元琛走得很近,但那根本不需要她多做什么。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有她父亲的缘故。她只要人站在那里,顾元琛就对她心存怜惜,格外关照。
现在换成沈霁,之前那一套未必管用,她必须得另想办法。
可是,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唔,像梦里那样肯定不行。梦里她害怕再一轮的刺杀,被接回侯府后,一直待在西跨院闭门不出,和沈霁几乎没有交集。
这回想有所改变,还是要主动出击。
当然,说是主动,可也不能太直白。万一吓到对方,或是惹得对方厌恶,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这种事情,总归还是要讲究一些方法技巧的。
……
见苏枕月正认真思索,豆蔻和南星安安静静,唯恐扰了她的思绪。
天色渐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一墙之隔的清风院逐渐热闹起来。
小厮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文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刘妈妈不停地指挥:“来,把东西放这儿……”
嗓门亮堂,传得很远。
苏枕月等人在西跨院也能听见。
南星好奇地问:“那边在做什么?”
“是老夫人,觉得清风院太简陋了,让人再送些家什过来。”豆蔻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暗暗咂舌,“老夫人对沈家表少爷可真好,只是暂住几个月而已,生怕委屈了他。”
“这是爱屋及乌,老夫人先前很疼沈家的姑太太,自然也疼表少爷。何况表少爷文武双全,难怪老夫人喜欢。”南星笑吟吟道。
豆蔻下巴微抬,脱口而出:“文武双全?那和世子相比如何?”
南星闻言,脸色立变,瞪了她一眼,下意识去看苏枕月。提谁不好,偏偏去提世子?
豆蔻也自悔失言,甚是不安。
苏枕月倒是神色如常。她偏头看一眼二人,笑了笑,缓缓说道:“沈公子有大才,非寻常人所能比。”
——倒不是她有意抬高沈霁。是在梦中,那本书里提到,数年后朝堂动荡,战乱频频。位于边陲的燕王异军突起,得了天下。燕王登基后,曾当着女主角的面感慨建德帝昏庸独断,连沈霁这样的人才都不知道珍惜。
苏枕月想不明白的是,沈霁虽有才学,但离世时毕竟年轻,并未正式涉足朝政。新帝何以对他推崇至此?不过燕王既然能杀出重围,登基为帝,想来眼光不会太差。
“就是嘛,你看,姑娘都这么说。”南星暗舒一口气,做出一副得意模样,神态颇为夸张。
她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素来老成持重,鲜少做这般滑稽的表情。
苏枕月被逗笑了,哪能猜不出是怕她多想?她心中暖流涌动,笑道:“好了,不说了,早些安置吧。”
明日还得花心思接触沈霁呢。
南星和豆蔻齐齐一笑:“是。”
苏枕月前几天落水后,病了一场,身子虚弱,容易困乏。因此虽有心事,却仍睡得很沉。
次日醒来,已是卯时。
因是国孝期间,京中禁止屠宰,是以后厨送来的早膳格外清淡素净。
这正和苏枕月的心意。
用罢早膳,她来到院中。
此时正值十月初,虽有太阳,但仍稍微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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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月站在一丛晚菊跟前,眼睛望着清风院的方向。
隔着一堵高墙和数重门,她看不见清风院的场景,偏头询问身侧的南星:“你知不知道,沈家表少爷平时什么时候温书?什么时候休息?”
“不知道。”南星摇头。
但南星办事一向靠谱,不到半个时辰,就回禀道:“姑娘,表少爷一般午前待在书房。其余时候,或是习武强身,或是外出。”
“嗯。”
南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姑娘打听表少爷,是,有事吗?”
“是呢。”苏枕月点一点头,半真半假,“我有些事情想求他帮忙。”
从昨天到今天,她思前想后,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路线。
沈霁少年成名,又有侠义心肠。她不妨以报救命之恩为由靠近,再找他帮点小忙。一来二去的,两人的接触自然而然就变多了。她可以趁机了解他的喜好,再表现得和他志趣相投……
以她的美貌和心智,此事多半能成。
有了初步计划后,苏枕月让人找出母亲留下的那方龙尾砚。
“咦,姑娘不是不舍得用,说要珍藏吗?今天舍得用啦?”豆蔻笑问。
“不舍得用,我打算拿来送人。”苏枕月答道。
“送人?送给谁?”
苏枕月一本正经:“沈家表哥。”
豆蔻不说话了。
沈公子对她们有救命之恩,送什么都不为过的。
苏枕月低头,用巾帕细细擦拭着砚台上不存在的尘埃。
这方龙尾砚,是前朝御赐之物,也是母亲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光泽深沉,莹润细腻,仿圭式,砚台上还有“杏林春燕”的图案,拿去送给即将春闱的举子,再合适不过了。
梦里她感谢沈霁的救命之恩,曾让南星将此物送去做谢礼,却被退回。
而现在,苏枕月想再送一次。
亲自送。
甚至隐隐期待沈霁的婉拒。
申时前后,苏枕月携带红木砚匣,连过三道门,前往清风院。
清风院位置稍微偏僻,老夫人又叮嘱过不许人打扰表少爷读书,所以平日里此地颇为安静。
平安眯着眼睛,笼手坐在院子门口晒太阳。正自惬意,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睛。看清来者后,他蹭的站起身来:“苏,苏姑娘?!”
“沈公子在吗?我有事找他。”
少女斯文和善,一如从前。
“在的。”平安下意识回答。
苏枕月笑笑,举步进了清风院。
刚一进去,就听“砰”的一声响,院中芙蓉树上一根粗壮的枝条应声而落,就落在她身侧。
苏枕月一惊,抬眸望去,看见了手持弩机的沈霁。
他打扮利落,乍一看去,不像是备考的举子,倒像是个少年将军,透着勃勃的英气。
两人四目相对,沈霁眉梢轻挑,似是有些意外:“有事?”
7. 报恩
对于这位苏姑娘,沈霁心里不是没有过好奇。
那晚在城郊庄子里发生的事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后,他曾旁敲侧击打听苏姑娘的身份来历。
然而顾家只说她是故交之女、远房亲戚。至于她为何会遭遇刺杀,则言辞含糊,顾左右而言他。
沈霁便不再问了。
——反正他也只是客人,在此小住数月而已,旁人的事情同他关系不大。
只是没想到,这位苏姑娘居然会来主动找他。
还是在他试新弩的时候。
“有的。”苏枕月重重点头,同时双手将砚匣向他面前一举,“那日在庄子上,表哥救了我,我心中感激,不知该如何报答。想将这方砚台赠给表哥,愿表哥金榜题名。”
少女声若莺啼,娇柔动听,说话时白玉般的脸颊笼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一番话说完,她缓缓抬眸,清澈如水的眼睛里蕴着几分期许,几分紧张。
沈霁随意一瞥,眼角的余光竟瞧见了捧着砚匣的那双雪白纤长的手。
阳光下,那手白得有些晃眼,光洁莹润的指甲还染着鲜艳的蔻丹。
沈霁目光微闪,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
见他不语,苏枕月心中微觉不安。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本该前几日就来的,只是我先前一直病着,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这话倒也不是撒谎。她落水后,高烧反复,直到今天才彻底停药。
“这砚台,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沈霁开口,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是前朝之物,我母亲留给我的,表哥真是好眼力呢。”苏枕月眼睛一亮,打开了砚匣,露出那方珍藏许久的龙尾砚。
“前朝的歙砚,好东西。”沈霁夸赞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既是先人遗物,就该好好珍藏。送给我,太可惜了。你拿回去吧。”
他知道不少文人有收藏砚台的喜好,歙砚更是当世名砚。但他对此道兴趣不大,无意夺人所爱。何况那夜的相助,于他而言,不过是顺手之事。
“啊……”苏枕月低呼一声,清亮的眸子里是毫不遮掩的失落,“可是,表哥……”
沈霁打断她的话:“你的心意我领,至于谢礼,就免了吧。”
这在苏枕月的意料之中。
她丝毫不觉得意外,但仍睫羽轻颤,似感激,似失落:“可是,表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心里实在难安……”
苏枕月容貌出挑,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又黑又亮。她蝶翼般的睫羽忽闪几下后,漆黑的眼珠就慢慢渗出了点泪光,眼尾也染了些许绯色。
美人含泪,令人不忍移目。
沈霁却隐隐有点头疼。
他并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但对方在自己面前垂泪,他既不能当没看见,又不能直接逐客。
心念微转间,沈霁有了主意:“你想报答我?”
“是!”苏枕月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霁轻“唔”了一声,语速极缓:“什么事都愿意做?”
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
“表哥想让我做什么?”苏枕月脸上露出几分迟疑,心里却不着边际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是说以身相许,那可就太好了。省得她再费心思。
然而,却见沈霁长眉一扬,指了指地上的木芙蓉枝条:“看到那枝条没有?”
“嗯,看见了。”
“捡起来,剪成半尺长的小段,去那边挖个坑,把它们竖着埋进去。”
苏枕月有点懵:“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
沈霁耐着性子解释:“我听说秋冬之际,把木芙蓉的枝条埋土贮藏,来年再种植,也能成活。你去试试。”
苏枕月听见自己问:“我吗?”
他让她去挖坑埋树枝?!
“当然。”沈霁一本正经,“不是要报答我吗?把这个做了,就算是报答了。”
“不是,我……”苏枕月一时语塞。
她是要报答没错,可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按常理来说,难道不是他在婉拒了砚台后,她坚持要表达感激之情,然后每日不辞辛劳送些亲手做的糕点、巾帕,一来二去,增进感情吗?
怎么是让她种花呢?她看起来很像会种花的样子吗?
但这话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她自己有言在先,若反对,倒显得她报答之心不诚,连这点小事都不愿做。
苏枕月小声嘀咕,用对方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这哪里算报答?”
沈霁瞥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其实那夜他在顾家的庄子上出手救人,根本就没想过任何回报。但她执意要报答,被拒绝后还泫然欲泣,那就给她找件事做好了。
这枝条是他刚才试用新改的弓弩时打掉的。
北方天气严寒,木芙蓉本不易活。可若真能种植成功,也不错。
见他丝毫没有改主意的意思,苏枕月深吸一口气,放下砚匣,准备挖土。
她对自己说:往好处想,或许这也不是一件坏事?说不定以后能多个接近他的理由呢。
可苏枕月在靖安侯府生活了十一年,勉强也算养尊处优,何曾亲自挖土种花?
而且今日来找沈霁,她特意穿了一身鹅黄色衣裙,显得她整个人清新灵动。然而此刻,她却不得不提起裙裾,以免其沾染泥土。
正愁如何下手,冷不丁听见沈霁的声音:“那边有剪刀,你先剪枝条吧。”
他就站在不远处,指了指石桌的方向。
——苏枕月到来之前,沈霁正在改弩机,刚好用到剪刀,器具都是现成的。
“好。”苏枕月点一点头,快步走到石桌旁,拿了剪刀去剪花枝。
她学过插花,勉强也能剪枝。当下抛却杂念,专心致志剪起来。
沈霁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提醒:“半尺长就行,记得多留几个芽眼。”
“知道了。”苏枕月头也不抬,只盯着面前的枝条,“咔嚓”、“咔嚓”剪的用力。
初时有些生涩,上手后就觉得容易多了。
她自幼做事专注,无论什么事,只要决定去做,就会努力做好。期间听到脚步声,她只当没听见,兀自剪的认真,确保每一根枝条都是一样的长度,至少保留四个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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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约莫剪了二十多枝,忽听沈霁道:“可以了,放进去吧。”
放进去?苏枕月惊讶抬头,一双杏眸里写满诧异:不是还没挖坑吗?放哪里?
一转头,竟见先时准备挖坑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尺余高的青瓷花盆。
苏枕月轻“咦”了一声,近前细看,只见花盆两尺见方,里面盛有一层湿润的沙土,不多不少,大约半尺深。
刚才还没有呢。
她下意识转眸望向沈霁。
沈霁正在用巾帕擦手,察觉到她视线看过来,也不说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把枝条插进去。
——他是想找件事给她干,算作“报答”,并不是有意为难她。既然有合适的花盆,没必要非让她辛苦挖坑。
看她那柔弱模样,都不知道能否挥得动铁锹。
苏枕月心里一喜,真好,正愁着怎么挖坑呢。这下省事了。她脚步不自觉变得轻快,小心去插枝条。
“插进去一半就行。”沈霁开口提醒。
“嗯。”
待最后一根枝条插好,沈霁直接道:“好了,报答过了。从今以后,你就不欠我了。”
这番话说的随意,仿佛先前他对她不是救命之恩,而只是帮了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一样。
“这就扯平了?”苏枕月有点不愿相信。
她除了剪枝条,根本就没做什么。如何能与救命之恩相比?可他大概是真的这么觉得。
亦或者是想与她撇清关系。
“对。”沈霁颔首,“扯平了。”
停顿一下后,他又道:“我还有点事要忙,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砚台带走。”
说完,他不再理会苏枕月,低头摆弄弩机。
苏枕月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忖继续留下来也不会再有进展,说不定还会招致反感,便福一福身,柔声道:“表哥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随后,她抱着红木砚匣离开此地。
她刚走,平安就蹿了进来,一脸兴奋:“公子,苏姑娘刚才来干什么?待了这么久?”
那晚在庄子上,他对虽然受惊却仍仗义执言的苏姑娘印象极佳。
沈霁手上动作不停,简单答道:“报恩。”
“报恩?”平安眼睛一亮,更兴奋了,“是要以身相许吗?我听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沈霁表情一滞:“……少看点戏文。”
“怎么啦?我觉得苏姑娘挺好的啊,长得好看,人又斯文,和公子简直是天造地设……”
才说得一半,就被冷声打断:“我让你跟着进京,是让你败坏人家清誉的吗?”
平安自知失言,立刻噤声。
沈霁拂了他一眼:“要是再让我听见这种话,自己回青州去。”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说了。”平安多舌,但认错态度极佳。
沈霁神色缓和了一些:“去把院子收拾一下。”
“好嘞。”
平安兴冲冲地忙碌,而沈霁目光微转,视线落在刚插了枝条的花盆上,脑海里不期然地回响起平安的话。
以身相许?
他轻轻摇一摇头。
8. 掺和
苏枕月回到西跨院。
豆蔻和南星已等候多时,一看见她,便迎了上来:“姑娘回来啦?怎么样?表少爷……”
后面的话不必问了,因为红木砚匣仍在姑娘怀中。
“表哥不肯收。”苏枕月叹一口气,幽幽地道,“他说既是先人遗物,就该好生珍藏。让我帮忙剪了几根枝条,就算是报答他救命之恩了。”
“剪枝条?”南星一愣。
苏枕月点头:“嗯。”
豆蔻小声嘀咕:“姑娘应该让我跟着去,我帮姑娘剪。”
“这话说的,难道我连剪枝条都不会么?”苏枕月笑笑,放下砚匣,洗了手,又涂上一层薄薄的香膏。
南星将砚台收起来,感叹道:“看来表少爷这是施恩不图报。”
“是啊。”苏枕月轻声附和,心想,他可以施恩不图报,但她不能就此放弃。
这条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说话间,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苏姐姐,苏姐姐!”
豆蔻惊喜地道:“是大小姐!”
话音未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就风一般小跑着进来了。
正是靖安侯之女顾元珍。她数日前到外祖家做客,今日才回府。听说苏枕月回来了,匆忙过来探视。
她跑得太快,丫鬟在后面几乎跟不上。
南星连忙奉上一盏温茶。
顾元珍接过,一饮而尽,随手将茶盏塞回南星手里,转头就拉了苏枕月的手,急急问道:“苏姐姐,我听说你前几天差点被人害死,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姑娘一双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心。
苏枕月眉眼怔忪,心中却波澜迭起。
一是因为想起自己在庄子上的惊险经历,二是因为面前的小姑娘。
顾元珍,今年十三岁,顾元琛的胞妹,靖安侯府两房唯一的小姐。自小与苏枕月关系极好。大哥顾元琛奉旨与长乐郡主成婚后,她替苏枕月抱不平,没少给嫂子冷脸。
长乐郡主念她年纪尚幼,从不与她一般见识。
在话本里,她是尖酸刻薄的“难缠小姑子”,可是对于苏枕月而言,顾元珍是极少数一直记挂她的人。
顾元珍这么一问,豆蔻想起当晚的事情,义愤填膺:“大小姐,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杀手离房间的门只差一步,差一点,我们姑娘就……”
“豆蔻,别吓珍珍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苏枕月出声打断。
豆蔻扁了扁嘴,没再说下去。
顾元珍则问:“杀手?谁指使的?是不是温善?”
“温善”是长乐郡主的闺名。
顾元珍这话刚一出口,她带来的丫鬟慌得连忙去捂她的嘴:“大小姐,别乱说。”
“呜呜……”
苏枕月轻叹一声,握住顾元珍的手,温声道:“珍珍,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凡事都是要讲证据的。如果不是她做的,你这么说,岂不是冤枉了好人?如果是她做的,你这般嚷嚷,不怕我没命的更快吗?”
顾元珍听这话有理,虽心中憋屈,可到底不再挣扎着说话。
丫鬟告罪一声,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顾元珍缓缓吐出一口气:“苏姐姐,我是替你委屈,你和我大哥……”
“珍珍,我和你大哥以前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苏枕月轻声道。
“谁说的?你们明明……”
苏枕月抬眸:“我们之间,有文定吗?”
“这……”顾元珍语塞,勉强辩解道,“虽然没有正式定下,可大家都知道的,我爹也同意你们的婚事。”
“没真正定下,就是没有,就不作数。珍珍,我知道你心疼我,可要是真为我好,那些以后都不提了,好吗?”苏枕月握着顾元珍的手,神情恳切。
顾元珍沉默一会儿,伸臂抱住苏枕月,瓮声瓮气:“我是心疼你。”
苏枕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
——两人相识多年,虽然一开始是苏枕月自忖寄人篱下,刻意交好。可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是真的把元珍当成一个小妹妹。所以尽管顾元珍的心疼无意间让她更得罪人,她也没法怪元珍。
“你知道就好。”顾元珍小声嘟囔,又不安地问,“那,那杀手还没查出来吗?你会不会很危险?”
“还好,这边守卫多了不少,应该没事的。”苏枕月怕她担忧,干脆转了话题,问起她在外祖家的经历。
这一问,打开了顾元珍的话匣子。她说起表姐妹们的玩乐、外祖家的新鲜吃食,半个时辰都没停歇。
正说的高兴,一个丫鬟匆匆跑过来:“大小姐,夫人从宫里回来,看到那只猫,让你赶紧打发了。”
“啊?”顾元珍一愣,“‘汤圆’在我房里待着,娘怎么知道的?”
丫鬟苦笑:“您和夫人住一个院子,离得那么近,猫又爱跑,怎么可能一直瞒住?夫人生平最怕猫,说您要是不弄走,她就直接让人丢出去了。”
顾元珍急了:“这怎么行?我好不容易问表姐讨要的。”她视线一转,目光落在苏枕月身上,顿时有了主意:“好姐姐,先养在你这里好不好?你帮我养着,我天天到这边来看你们。”
苏枕月一怔,梦里并没有这一出。她恍惚记得,顾元珍的那只猫似乎是被四少爷顾元璟收留的,和她没有关系。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奇怪。梦里顾元珍来找她时,她仍害怕再次遇见刺杀,心情不佳,懒怠见人,没和顾元珍说太久。
可能这次是正好撞上了吧。
面对顾元珍的请求,苏枕月沉吟道:“可以是可以,只是我恐怕养不了太久。”
她不会在靖安侯府待太久。
顾元珍摆一摆手:“没事,不用太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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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等开了春,就给我收拾个院子,让我单独住呢。到时候我就能把汤圆接走了。”
“那好。”
两人商量好,顾元珍匆匆离去。不多时,她就又亲自抱着一只白毛黑尾的猫过来。
“它叫汤圆,还不到两个月大,好看吧?”顾元珍一边介绍,一边吩咐丫鬟把新布置的猫窝放好。
从表姐那里学到的注意事项,她一股脑地转述给苏枕月听。
苏枕月一一记下,又不忘叮嘱顾元珍:“我帮你养猫,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不乱说话,也不找郡主的麻烦。”
“知道了,她在宫里守灵呢,我怎么找?”
“等她回来也不能找。”
“哦。”顾元珍随意点了点头。
怕她只是敷衍,苏枕月又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同她讲。
小姑娘有些无奈:“好了,知道了。苏姐姐,你不用待人那样好的。”
苏枕月苦笑,心想,也不是待人好,是怕死。
所以她不愿意掺和男女主之间的事,也不想顾元珍得罪女主角。
顾元珍离去后,苏枕月才有闲心去认真看那猫。
汤圆浑身雪白,只有尾巴上一点黑,虽然个头不大,但虎头虎脑,颇为亲人,歪着脑袋“喵喵”叫着来蹭她的手。
苏枕月觉得有趣,陪着玩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下来。
用罢晚膳,苏枕月取下挂在墙上的琴,随手拨弄,心里盘算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养猫一事暂且不提,只说沈霁,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他看似随和,人也侠义,但实则有意无意地与人保持距离。
不过没关系,她这人一向有毅力,这一点小小的挫折还吓不倒她。
苏枕月琢磨许久,直到亥时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大早,她刚洗漱好,还未绾发,就听豆蔻在门外叫道:“姑娘,不好了,猫跑出去了。”
“跑哪儿了?快把它叫回来。”
这是顾元珍寄养的,可不能出岔子。
“跑树上了。”
苏枕月匆匆将头发一绾,快步来到院中。
院子里有棵桐树,约莫有一合抱粗。那只白毛黑尾的猫在梧桐树上,“喵喵”直叫。
豆蔻神色焦急:“姑娘,你看,本来以为它能上去就能下来,没想到它不下来了。”
众人各种诱哄,或叫它名字,或学猫叫。
偏偏汤圆抱着树干一动不动,兀自“喵喵”叫个不停。
苏枕月看得分明,这要么是下不来,要么是不敢下来了。
“姑娘,要不,让外面那些守卫帮忙?”南星低声建议。
苏枕月本欲答应,但见这棵梧桐树长在院墙旁,高大茂密,且不少枝干已伸到了前面的清风院。她心思一转,摇了摇头:“不用,还是搬梯子吧,我去抱它下来。”
9. 爬树
很快,仆妇搬来了梯子。
“姑娘真要上去?”豆蔻有些不安,“要不还是我来吧?”
苏枕月摆一摆手:“没事,我来就行。你帮我扶好梯子。”
在进入靖安侯府之前,她年纪还小,时常爬高上低,猴的要命。是后来寄人篱下,才不得不学了一身端庄文雅。但骨子里那点不服输、不认命从来没变过。
当然,她此刻决定自己爬梯子,却是为了清风院住着的沈霁。
——她临时起意,想趁机多给自己创造点机会。
众人扶着梯子,苏枕月一边慢慢向上爬,一边柔声安抚着汤圆:“乖,别怕,我这就救你下来。”
也不知道汤圆听懂没有,它仍窝在树干上,冲她“喵喵”叫着。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清风院的沈霁。
距离春闱还有数月,按照以往的惯例,早早进京的外地举子们或拜师,或访友,或是聚在一起,谈诗文议局势。但今年正逢太后新丧,国孝期间,为了不犯忌讳,众人各自攻读,极少聚集。
沈霁寄居在靖安侯府,这几日也不大出去。
他自幼聪慧,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就秋试夺魁。面对数月后的春试,相较于紧张的文老夫人,他自己则随意的多。
清晨,沈霁正在翻看靖安侯府的藏书。忽然听到一阵喧闹,竟是从后墙那边传来,不免微觉诧异。
后边的西跨院平日很安静,今天倒是古怪。
初时,他没当回事。过得片刻,那边动静不见停止,偶尔还夹杂着女子短促的惊呼声。
心念微动间,沈霁起身,行至半开的窗边。
站在窗前,那边的声响明显更清晰了一些。
各种动静里,一声“乖,别怕,我来救你。”就传入了他的耳中。
沈霁耳力好,记性也不差,当即认出这是那位苏姑娘的声音。
本欲关窗的手停顿了一下,沈霁挑了挑眉,索性将半开的窗全部打开。
“姑娘,小心点。”
“没事,扶好梯子就行。”
沈霁仍站在窗边,循声望去,只见院子的西北角,隔着一堵高墙,梧桐树的枝干嚣张霸道伸进了清风院。
十月中,梧桐树的叶子由绿变黄,逐渐掉落,但现在褐色的枝干和枯黄的树叶中,却多了一抹浅绿。
树影斑驳。
沈霁微微眯了眯眼睛,认出那抹绿色是苏姑娘。
此刻,她已站在梯子顶端,一手小心扶着梯子,另一只手则去招呼那只白毛黑尾的猫。
“汤圆,过来,我抱你下去。”
声音娇柔,带着一点诱哄的味道。
然而那猫却一动不动,只叫了两声算作回应。
少女并不气馁,仍微微含笑,声音越发的温柔:“乖,别怕,到我这边来,我抱你下去。”
回应她的仍是猫叫声。
沈霁失笑,眼下这情形,她只需要大着胆子,身体再往前一些,就能直接把猫抱走,哪用得着这么哄?
这也太小心谨慎了。
他觉得有些无趣,但不知怎么,竟没有挪动脚步,而是仍站在那里。
殊不知,这会儿苏枕月心里正在暗自失望。
在她的设想里,是沈霁听到动静来院中查看,一眼看到站在高处的她。
朝阳初升,她不施脂粉,清雅美丽,定能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届时她再视情况决定下一步走向:是惊喜对视还是佯装失足坠落。
——当然,若能“不小心”跌入他怀中,那是最佳。但这明显有一定的难度,在确保安全之前,不能轻易尝试。
可惜,等苏枕月站在梯子顶端,别说沈霁这个人了,连片衣角都没看到。
清风院的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失算了。
失落之余,苏枕月只能一边哄猫,一边拖延时间。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清风院那边有反应,倒是汤圆在她一声又一声的鼓励诱哄中,一点一点向她挪过来。
苏枕月心想,那就先把猫带下去吧。
至少把正事给办了。
她稳了稳心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逐步靠近的猫。等汤圆挪到跟前时,猛地将手一伸,稳稳抓住了它的后颈。
后颈被抓,汤圆一下子就老实了,一动不动。
苏枕月脸上露出了笑意。
不错,也不枉她爬一次梯子。
下面扶着梯子的众人见状,纷纷惊喜欢呼:“太好了。姑娘,快下来吧,小心一点。”
不知不觉中旁观了许久的沈霁竟也跟着勾了勾唇。
然而下一瞬,他就轻轻摇一摇头。
唔,是太无聊了吗?这点小事他居然能看这么久?
沈霁伸手关窗,决定不再理会此事。
那厢,成功捉到汤圆,苏枕月很高兴,一手拎着猫,一手扶着梯子向下。
她视线不经意地一转,竟看见清风院的方向有一扇窗在动。
咦?
苏枕月定睛看去。
恰与正在关窗的沈霁四目相对。
虽相隔一段距离,但苏枕月看的分明,就是他。只是不知道他在窗边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是什么想法。
苏枕月不由心生懊恼:可惜,早知道他就在那里,她方才应该动作更优美一些的。
她怎么就没往那边多看几眼呢?只顾着关注院子了。
苏枕月迅速收起杂念,冲沈霁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同时红唇轻启,无声地唤了一声:“表哥……”
此时朝阳落在她脸上,少女漆发如墨,肌肤胜雪,一双杏仁眼波光流转。
沈霁下意识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但随即,又觉得不妥。
他只是在书房关窗户而已,有什么好避的?反正都是亲戚。
于是,他眼帘轻抬,冲其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见苏枕月暂停动作,豆蔻等人不解:“姑娘?”
“嗯,这就下来。”苏枕月应声答道,又冲沈霁笑着点一点头,尽量动作优美又小心地走下梯子。
她一点点向下,绿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沈霁的视线里。
苏枕月双脚刚一平稳落地,南星就忙不迭自她手中接走了汤圆,嗔怪道:“姑娘,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让我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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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啦。”苏枕月随口答应,却往清风院的方向,接连看了好几眼。
可惜隔着高高的院墙,她什么都没能看到。
经此一事,豆蔻等人对汤圆各种“教育”,不许它乱跑。
“是是是,我们汤圆记住了。”苏枕月爱怜地揉了揉猫的脑袋,心里仍在回想刚才的事。
虽然与她的最佳预想相差甚远,但从目前来看,情况应该不算太坏吧。
还得继续努力。
午后,大小姐顾元珍来看猫,特意给苏枕月带来了一盘红豆糯米糕。
“很好吃的,你尝尝。”
顾元珍爱吃,对食物也挑剔,她说好吃,那多半差不了。苏枕月见这红豆糯米糕色泽清新,模样精致,好奇尝了一口。
口感软糯,甜而不腻,确实不错。
“嗯,好吃。”苏枕月夸赞一句,倏地心念微转,红豆做的?
她定一定神,问道:“珍珍,这红豆糯米糕我很喜欢,我能把它们分给别人吗?”
顾元珍也不多想,直接爽快点头:“我给了你就是你的,分给谁都行。”
“多谢啦。”苏枕月莞尔一笑。
红豆好啊。
陪着汤圆玩了好一会儿,顾元珍才离开。
苏枕月重新梳洗,换上那身浅青色绣木兰花的衣裙,将六块红豆糯米糕放在一个精致的描金芍药碟子中,拎着食盒动身前往清风院。
“姑娘……”南星欲言又止。
苏枕月笑笑,半真半假地解释:“我瞧这糕点不错,想给沈家表哥送一些。先时的砚台他没收,我……”
事以密成,现在还没半点影子,即便是亲近如南星,她也不想透露太多。
“嗯。”南星点一点头,也不多话,只问一句,“那,我陪姑娘一起?”
“不用,你帮我照看着汤圆,我很快回来。”苏枕月含笑婉拒。
试探着接近人、撩拨人这种事,她还真不好意思当着南星的面做。
同昨日那般,苏枕月连过三道门,来到清风院。
这次门半掩着,刚一进去,就见小厮平安正半蹲在那个装着木芙蓉枝条的青瓷花盆旁边,手持花浇小心翼翼地喷水。
一瞥眼看见她,平安登时直起身:“苏姑娘?!”
苏枕月视线逡巡,院中并不见沈霁的身影。她心里微觉失望,面上却不显露几分,只冲平安点一点头,温声问:“表哥在吗?”
“不在,侯爷有事找他。苏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苏枕月叹一口气,睫羽低垂,有些失望的模样:“也没什么大事,是我新得了一些红豆糯米糕,想给表哥尝一尝。可惜表哥不在,我……”
她生的仙姿佚貌,整个人如同一团轻云薄雾。此时流露出失落之色,平安看在眼里,不由冲口而出:“那,您先放这儿,等公子回来,我再给他?”
苏枕月故作迟疑:“这……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平安毫不犹豫地回答,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
一碟糕点而已,又不算多贵重的东西,这个主,他能做。
苏枕月微微一笑:“多谢。”
10. 心软
沈霁从靖安侯处回来,已是两刻钟后。
平安端着那碟红豆糯米糕,凑到他跟前:“公子,苏姑娘刚才过来,送了些糕点。”
“嗯。”沈霁正在擦手,还在回想靖安侯的话,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眉梢微动,“谁?苏姑娘?”
“对。”平安重重点头,后知后觉有点不安。
一碟子糕点而已,也不算特别贵重,公子应该不会怪他自作主张吧?
他忍不住解释:“我看苏姑娘都亲自送过来了,也不好让她再拿回去。公子要是觉得不妥,那我现在再给她原样退回去?”
“收都收了,退回去做什么?”沈霁语气淡淡,视线漫不经心地自碟子上掠过。
但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摆放别致的红豆糯米糕,而是碟子上的描金芍药。
光洁素白的碟子,描了金边的芍药栩栩如生,明媚艳丽。
沈霁博学多识,知道芍药又名将离草,自《诗经》起,就成了青年男女之间表达爱意的花。
他在顾家数日,所见的碗碟多是梅兰竹菊的花样,或是富贵牡丹,芍药的倒是少见。
只是,那个苏姑娘送糕点做什么?不是说扯平了么?
这糕点看上去皆是家常之物,难道是她亲手做的?
不知怎么,沈霁眼前竟浮现出今天清晨,少女站在梯子上,红唇轻启,无声地唤他“表哥”的场景。
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睛里当时满是惊喜,仿佛见到他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公子?”
沈霁回神:“嗯?”
“那这糕点,公子要不要尝尝?”平安眼巴巴地看着他。
沈霁静默一会儿,终是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唔,不是很甜。”
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吃一些。
平安顿时喜笑颜开:“公子喜欢就好。”
“我有说喜欢么?”沈霁拂了他一眼,“碟子收拾干净,还回去,顺便把侯爷送的黄岩蜜桔挑几个品相好的一并送过去。”
在顾家借住期间,他不想横生枝节,但也不能太过失礼。
“好嘞。”平安欢欢喜喜应下,自去照办。
……
黄岩之地盛产蜜桔,皮薄味甜,香气浓郁,在本朝是贡品。靖安侯府富贵,但这个时节新鲜的黄岩蜜桔也算是稀罕物。
平安送来时,脸上堆着笑:“苏姑娘,多谢你的糕点,这是我们公子让送过来的。”
“有劳你跑这一趟。”苏枕月温声道。
平安嘻嘻一笑,摆了摆手:“这算得什么?才几步路而已。我跟着公子,跑的地方可多了。”
“是吗?那你们都去过哪里啊?”苏枕月微微含笑,饶有兴致地问。
“这可就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平安挠了挠头,“我们公子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反正他有功夫在身,不怕豺狼虎豹,也不怕寻常盗匪……”
他自忖说的有点多了,就又讪讪一笑:“我还得回去交差呢。苏姑娘,改天再和你说。”
“嗯。”苏枕月含笑点一点头,让南星送他离去。
西跨院重新安静下来,苏枕月的目光落在黄岩蜜桔上。
这桔子约莫有她拳头大小,黄澄澄的,饱满可爱。
她剥开其中一个尝了尝,汁水丰沛,酸甜可口,难怪是贡品。她只留了一个,其余的拿给豆蔻和南星分了。
豆蔻笑道:“表少爷还真是客气。”
“是啊。”苏枕月随口附和,却忍不住想:她的那点似是而非的隐晦小巧思,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不过今天还不错,也算有来有回了。
而且,从他身边人平安的态度来看,沈霁对她应该没有明显的恶感。
或许她可以再试着下一步?
次日午后,寻了个机会,苏枕月再度拜访沈霁。
南星看在眼里,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不问,苏枕月自然也不主动解释,只当没有看见。
这次平安不在门口,而是同昨天那般,拿着花浇在院中给木芙蓉的枝条浇水。
“不用太多,沙土保持湿润就行。”沈霁在一旁提醒。
那天他临时起意,给那个苏姑娘找点事做,没想到竟是给平安新添了点活计。
好在平安并不在意,还答应得爽快:“公子放心,我肯定能照顾好。”
苏枕月定一定神,推开了半掩的门。
“吱呀”一声,院中主仆二人听到动静,齐齐看了过来。
乍一看见站在门口的娉婷少女,沈霁眼皮一跳,倏地想起昨日碟子上的描金芍药。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总感觉这个苏姑娘近来找他的次数,稍微多了一些。
不会真是……
这念头刚一生起,就被他压了下去:不可能。
苏枕月稳了稳心神,笑意融融望着他:“表哥。”
沈霁站在原地,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略一颔首,有些疏离地问:“有事吗?”
“是有一件事,想求表哥帮忙。”少女近前几步,面颊染了一层红晕,横波潋滟的眸子蕴着明显的赧然之色。
听闻此话,沈霁一怔,随即挑了挑眉梢:“帮忙?什么忙?”
原来是要帮忙,怪不得。
沈霁内心深处瞬间自在了一些。
见两人有事要谈,平安忙放下花浇去倒茶。
而苏枕月则又近前几步,长睫低垂,黛眉轻蹙,面色稍稍一白,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实不相瞒,自从那次遭遇刺杀之后,我时常噩梦缠身……”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薄如蝉翼的睫羽战栗了两下,漆黑透亮的眸子里水汽氤氲:“表哥想必也知道,幕后的元凶直到现在也没有抓到。虽然府里安排了不少守卫,可我总怕万一杀手再……”
沈霁静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找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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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会是想让他近身保护吧?
或是让他帮忙捉拿背后元凶?可他连她得罪过什么人都不知道。靖安侯府对此讳莫如深。
“我想求表哥教我一点防身之法。”苏枕月仰头看向他,一双翦水秋瞳里写满了恳求。
这话一说完,不等沈霁回应,她自己就先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他毕竟春闱在即,若是不耐烦,直接一口回绝,她想再重新找理由接近只怕就难了。
于是,苏枕月又急急补充:“当然,我知道表哥忙,也不敢真的劳烦表哥,只求表哥指一条明路给我,枕月不胜感激。”
说着她福身行礼。
轻风吹过,她的裙裾随风而动,仿若一枝摇曳的白芙蓉。
沈霁默然,心里浮起第一个念头竟是:哦,原来她叫苏枕月。
他不爱管旁人闲事,尤其是眼下他也有事要做。对他而言,直接拒绝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可不知怎么,拒绝的话语他竟没能立刻说出口。
苏枕月抬眸,目光楚楚:“表哥……”
“靖安侯府守卫森严,据我所知,西跨院外每天有四个人轮流守卫。”沈霁目光微敛,缓缓说道。
——两人的住所离的不远,以他的敏锐,早就察觉了这一点。
苏枕月心里一沉: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是在婉拒吗?
或许她该换个借口,找件更容易的事来“求助”。
然而下一瞬,竟又听他不疾不徐地续道:“……当然,幕后黑手没抓到,你心中不安,也在情理之中。”
苏枕月一怔,眨了眨眼睛:咦?莫非还有戏?
她低声解释:“是的,我不敢完全依靠府里守卫,总想自己也稍微有点自保的能力。不至于刀在眼前,只能等死。”
想到自己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命如浮萍,下场凄惨,她不由心下黯然。
但很快,苏枕月就又打起了精神。
这次,她绝不会走老路的。
“以你的年纪和……体质,现在学武太迟了一些,短期内恐怕难有成效。”沈霁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没有错过她明显的失望神色。
少女面容雪白,明明失望,却仍强自坚定。
沈霁心中一顿,续道:“不过,若是有合适的工具傍身,或许也能勉强自保。”
苏枕月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猛地想起他那涂有麻药的弩箭,不由呼吸一促。
“求表哥教我。”
沈霁略一思忖:“你先回去,三日后再来。”
苏枕月心神一震,这是答应帮她了?
她抬起头来,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多谢表哥,多谢表哥。那我先告辞了。”
苏枕月又福一福身,才含笑离去。
而沈霁则眼皮微动,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怎么就一时心软,承诺要帮她了?
罢了,小事而已。
11. 暗香
君子立世,当信守承诺。沈霁从不以君子自居,但答应了别人的事情,自会尽力完成。
苏枕月告辞离开之后,他就令平安去准备所需的器材。
平安听话,人也机灵,很快将买了东西回来,虽气喘吁吁,但仍好奇地问:“公子是要帮苏姑娘做弩箭吗?”
“不,寻常的弩箭太重,真到危险时刻未必用得上。”沈霁摇头,“得做成能随身携带的。”
“那是……”
“袖箭。”
袖箭隐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射程较短,难以远程杀伤,但对于一个闺阁女子来说,足以防身了。
平安轻“咦”了一声,兴致满满:“袖箭吗?我还没见过呢。”
“等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当下袖箭并不常见,但这难不倒沈霁。只要材料齐全,对他而言,无非是多试两次的事情。
沈霁让苏枕月三日后再来,这期间,她果真一步都没踏足清风院。
每日里,或是和顾元珍一起逗小猫玩,或是自己做些女红。
如今仍是国孝期间,文老夫人和大夫人周氏每日入朝随祭,忙得不可开交。新婚的长乐郡主更是长留宫中,不见人影。
因此,苏枕月的生活还算轻松惬意。
三日之期,转眼就到。
这日,苏枕月再度前往清风院。
沈霁就在院中。
见她过来,他只抬了抬眼皮:“东西做好了,在那边石桌上,你去看一看。”
“好,多谢表哥。”苏枕月心下激动,疾行数步,来到石桌旁,果真看到一个一尺长的木匣。
木匣半开,里面铺着一层软布,而软布上则静静躺着一物。
那事物不足一尺长,外面包裹着一层皮革。
苏枕月定睛一看,不由低呼出声:“这是……袖箭?!”
沈霁转眸看向她,神色有些古怪:“你认识袖箭?”
连平安都没真正见过,她居然一眼能认出并准确叫出名字?
“我,我在书上见过,也听元珍提起过。”苏枕月出言解释,尽量神色如常。
沈霁轻“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靖安侯府以军功起家,府里有些武器类的杂书也不足为奇。
只是,她在靖安侯府的时间比他久多了,为什么不求助顾家的人而是要找他呢?
沈霁双眉微蹙,随即又轻轻摇一摇头,压下这个疑问。
算了,都已经做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苏枕月轻轻抚摸着袖箭外面的那层皮革,心中思绪起伏。
她当然见过袖箭,不过不是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在那个长长的梦里。
梦里“悬崖二选一”后,苏枕月被丢下悬崖,双腿尽断,曾被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所救。那人大约是个暗器高手,制作了不少隐蔽的暗器。她当时感觉报仇有望,费了不少心思,从那人手里拿到袖箭。
可惜报仇没成,反倒搭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
“小心点,别误碰机关。”沈霁的出声提醒打断了苏枕月的思绪。
她迅速回过神,莞尔一笑:“多谢表哥提醒,我会很小心的。”
略一思忖,她又佯作不懂,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表哥,这个怎么用?我从前只在书上见过,还不知道该……”
沈霁近前,面无表情拿起袖箭,放在自己袖筒之中,绑在小臂上。
“看好了。”他右腕一抖,一支短箭倏地射出,直直地钉在地上,“射程较短,只有五十步左右。平时不要用它,危急时刻用以防身。”
“哇!”苏枕月惊叹连连,“好厉害啊。”
她本欲直接说:“让我试试,好不好?”
但话到嘴边,她又临时改了主意,装作不经意地凑到了沈霁跟前,轻声恳求:“我刚才没有看清表哥具体是怎么做的。可不可以再做一遍给我看看?”
“可以。”沈霁不疑有他,直接应允。
“多谢表哥。”苏枕月又近前几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他们离得太近了。这是沈霁心里突然浮起的念头。
大约是为了观察方便,她就站在他同侧,与他相距不过尺余。
沈霁甚至能嗅到她从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非兰非麝。
除此之外,还有她灼热的视线盯着他的手,让人难以忽视。
沈霁垂眸看了她一眼。
少女脸颊嫩白,在阳光下犹如透明一般。她神情专注,似是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沈霁倏地收回了视线,身体不着痕迹稍稍远离了一些,手却仍朝着她能看清的方向。他有意放慢动作,并出声解释:“看清楚了,这里有机关,只需按一下,箭就会出来。一箭射出后,快速转动箭筒,就能发射下一支。”
“竟然可以连发。真的好厉害。”苏枕月惊叹连连,又问,“总共有几支箭?”
“六支,状若梅花,又叫梅花袖箭。”
“那,我可以试试吗?”苏枕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沈霁轻“嗯”了一声,低头解下绑带,将袖箭递给她。
苏枕月忙伸手去接。
这一接一递中,她大约是没料到这袖箭的重量,甫一接过,手就轻抖了一下。
沈霁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下一瞬,便见袖箭稳稳地拿在少女手中。
苏枕月冲他笑了笑,轻撸袖子,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将袖箭绑在小臂上。
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皓腕,以及腕上玲珑剔透的白玉镯。
沈霁目光微闪,双手负后,偏头看向了远处的梧桐树。
数日过去,枯黄的树叶凋落的更多,树干光秃秃的,更显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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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止,沈霁才转回了视线,下巴微动:“可以了。”
“好。”苏枕月稳了稳心神,神情不由严肃起来。她模仿沈霁方才的动作,手腕一抖,按动机关,一支短箭立刻射出,钉在地上。
恰与之前沈霁射出的两箭平齐。
“哇,原来我也可以。”苏枕月登时眼睛一亮,笑吟吟看向沈霁,俨然是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沈霁挑一挑眉梢:“准头不错。”
没人不欣赏聪明的学生,他也一样。
“是吗?”苏枕月笑笑,口中甚是谦虚,“可能是我侥幸,运气好。”
她当然不会说,是因为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她“黑化”之后,一心复仇,曾跟着神秘人学过一阵。只是没想到,梦里练习的经验在现实中居然也有用。
说话间,苏枕月快速转动了一下箭筒,“咻”的一声,又一支短箭射出。箭矢钉在地上,仍与先前的几支平齐。
一箭是侥幸,两箭就是水平了。
沈霁不由微微侧目,勾了勾唇角,但并不起疑。
他自己有过目不忘之能,是以不觉得这位苏姑娘学两遍就会是多么稀奇的一件事。
苏枕月轻轻抚摸袖箭的皮革,似乎对其爱不释手。想了一想,她又上前几步,矮身去拔钉在地上的箭矢。
沈霁开口阻止:“这个你不用管,等会儿平安回来让他清理吧。”
“可是,箭只剩两支了。”苏枕月抬手,摸了摸袖箭,面露难色。
“那匣子里还有一些,应该够你防身了。”沈霁随手一指。
苏枕月再去石桌旁看那个木匣,软布之下果真还有数十支短短的箭矢,密密麻麻。
她下意识看向沈霁。
——虽然她向沈霁求助,是为了接近他。但此刻,她对他是真的心存感激。
两人空有亲戚之名,实际上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他先是在庄子上救她性命,后是赠她袖箭防身。
沈霁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苏枕月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再次认真道谢:“多谢表哥,我记下了。”
致谢的话语,沈霁已从她口中听到过许多遍。他眉梢微动,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嗯,那表哥先忙,我告辞了。”苏枕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福一福身,便要离去。
“等等。”沈霁突然叫住她,“如果这袖箭有问题,可以来找我。还有……”
苏枕月抬眸,一脸认真,听他示下。
沈霁停顿了数息,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字一字,语速极缓:“苏姑娘,我给你袖箭,是让你用来防身的,切莫用它随意伤人。”
他声音低沉,难得的认真。
苏枕月肃然应下:“是,表哥放心。”
她眼下并无伤人之意,只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