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买凶宅》 第001章 绿罗裙(1) “你要把东郊的那处宅子卖给我?” “是,只要掌柜的愿意收,多少钱都行。” 永和巷安居堂里,张成一脸急切,生怕掌柜拒绝。宅子是祖上留下的,虽破旧了些,位置确是极好,闹中取静,二进自带花园。若非出了那事儿,断不舍得将其卖掉。 见掌柜不信,张成咬牙,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只需三十两,我便将这宅子卖给你。” 烛影里,拨弄算盘的手停了一下,慕笙轻轻抬眉,浅笑道:“张大哥莫要与我开玩笑。” 张家老宅目前的行情约在三百七十两左右,饶是她口齿伶俐,善于讨价还价,也只能压到二百五十两。 三十两,买块儿地皮都不够。 听到玩笑二字,张成急的满脸通红,汗珠直往下掉:“房契地契都在,只要掌柜的点头,明日一早……不,现在就能去官府印契。” “张大哥可是遇见了难事儿?若是急需用钱,我可暂借一二,利息只需三成。”慕笙学着张成方才的样子伸出三根手指:“半年后还我。” 张成摇头:“与银钱无关,而是……” 话音未落,庭院里起了风,卷起陈旧的帷幔又落下,幽暗的屋子里似鬼影重重。张成猛地打了个冷颤,盯着落在墙壁上的影子,脸色白了几分。 “而是什么?”慕笙问,手镯上的宫铃碰到茶杯发出悦耳的声响:“张大哥有话不妨直言。” 张成踌躇半晌,终是说了实话。 他的妻子姚娘于七日前上吊自杀,被人发现时就吊在老宅的那株石榴树上,死状可怖。老宅变凶宅,闹得街坊四邻人心惶惶。 来安居堂之前,他已去过徐掌柜的易安居。听说他要卖的是那处刚刚死过人的老宅,徐掌柜当场变脸,叫人将他赶出。 张成言语中透出一丝苦涩:“是徐公子让我来找掌柜的,说是我家老宅只有掌柜敢收。” 慕笙状作不解,反问张成为何急着卖房?妻子尸骨未寒,作为丈夫,最要紧的不该是操办亡妻的后事吗? 张成被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慕笙压低声音:“张大哥如此着急,莫不是张大嫂死因可疑?” “没有!姚娘她是自杀的!”张成摆手,眼底泛起一丝心虚:“事发第二日就去报官了!请了仵作,验了死因,待到明日正午便要入土为安了。急着卖房是不愿睹物伤心,且我有意搬离此地。” “没有官司便好,我们做房牙的最怕招惹麻烦。”倒了杯茶,递到张成跟前:“既是徐公子介绍的,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张成蓦地松了口气:“我这宅子……” “宅子我收了。” 打开抽屉,拿出三十两银子搁到桌上:“印契的事情无需着急,人死为大,还是先紧着把嫂子的后事给办了。” 张成拱手道谢,揣了银子匆匆离去。 烛火摇曳,环佩叮当,一道凄厉的鬼哭声自耳边响起:“他说谎!他在说谎!” “聒噪!”勾着唇角轻轻弹了一下宫铃,烛火灭,哭声止,一道红色影子化为雾气隐没入墙壁:“姚娘明日出殡,听说安平县的新县令也到了,你去一趟,顺便探探这位新县令的底。” 慕笙轻语:“凶宅,总得化解了才好卖。” 半个时辰后,安平县衙。 沈渡蓦然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只觉心跳加速,全身冰凉。梦境中的恶鬼,张牙舞爪,仿佛要将他扯入深渊。闭上眼睛,摸了摸右手无名指上的骨戒,沉声道:“来人!掌灯!” 仆从推门而入,连声请罪,说是不知这房里的灯何时被吹灭了。 沈渡阴沉着一张脸看向东边墙上那扇紧闭的窗户。 “将柳主簿与黄典史唤来,本官有事问他们。” 仆人战战兢兢,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的主子看似温和端方,实则喜怒无常,稍不留神,便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还好,主子未因灯灭之事怪他。 柳主簿与黄典史皆宿在县衙,不消一刻钟便匆匆赶来。 “下官柳怀安。” “下官黄柏。” “参见大人!” 沈渡翻看着手里的卷宗,问:“安平县近半年来可有命案发生?” 黄柏看了柳怀安一眼,虚声道:“回大人,安平县一向民风淳朴,从未有命案发生。” “是吗?本官怎么听说安平县有命案?”沈渡的声音极淡,眼神却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女子,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左右。脖颈处有勒痕,勒痕交错。舌头没了,是被人用铁钳一类的东西生生拔去的。” 黄柏脚下一软,往后推了半步,结巴道:“大人怎的……” 柳怀安赶紧拉了他一下:“大人许是误听了。” “误听?”沈渡一个眼神扫过去,“二位若是不知,本官便招旁人来问。若是问出来了,二位便是渎职。依我朝律法,渎职该判何罪,二位心知肚明。” 柳怀安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言语。 黄柏抹了下额上的汗,开口道:“确有一女子,其死状与大人方才描述相似,但她是自缢的,并非死于凶杀。” “自缢?”沈渡摸着骨戒:“既是自缢,为何没了舌头?为何脖颈上有两道勒痕?究竟是你们查案不明,还是你们把本官当傻子?” 案上卷宗飞脱出来,刚好砸在他们头上。 柳怀安与黄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柳怀安道:“死者名唤姚娘,家住紫薇巷,是屠户张成的妻子。七日前,姚娘被人发现吊死在张家老宅里。死时衣衫不整,脚上还穿着一双男靴。” 柳怀安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沈渡,见其面色如常,抹了抹额上的汗,继续道:“姚娘脖子上确有两道勒痕,一道深,一道浅。深的那道是绳索留下的,与吊着她的那根绳子相同。浅的那道是腰带留下的,像是……” 柳怀安欲言又止。 沈渡不耐烦道:“像是什么?” 柳怀安支吾道:“像是男子与女子的闺房之乐。” 沈渡蹙眉,神色厌恶,恍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字眼。 黄柏轻咳一声,柳怀安意会,继续陈述案情。 “据姚娘的丈夫张成所说,事发前他二人曾因家庭琐事置气。姚娘离家,两日未归。张成误以为她回了娘家,未曾去寻。案发时,张成在家休息,有其表妹白英为证。” 第002章 绿萝裙(2) “妻子回了娘家,作为丈夫的张成为何不去寻?”沈渡道:“还有那个表妹白英,为何出现在张家?姚娘与张成置气,可与此人有关?她的证词能否采信?” “这个……”柳怀安与黄柏对视一眼:“大人尚未成婚,不知这夫妻间偶有争吵是正常的。莫说只回家两日,就是回去半月都是正常的。至于这白英,本是出嫁之人,因夫婿亡故,被婆家所不容,这才投奔其表兄张成。” 沈渡屈指,在卷宗上弹了两下:“继续。” “依据现场痕迹,结合张成与白英二人的口供可以认定姚娘是与他人在老宅厮混。经由仵作勘验,姚娘死时,腹中已有胎儿,约莫两个多月。”黄柏道:“姚娘与张成成婚多年未有子嗣,若这孩子是张成的,姚娘必会告知。然,张成并不知此事。” 姚娘与人厮混有了孩子,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自是要找孩子的生父商量。他们约在张家老宅相见,欢好后起了争执,怕姚娘说出他的身份,引来官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拔了姚娘的舌头。 姚娘不识字,没了舌头无法指认,再加上腹中的孩子,自觉无脸见人走了绝路。此为张家丑事,张成不愿被人知晓,没有向官府举告。 柳怀安用余光扫着沈渡:“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原告,咱们县衙就是想过问也无从介入啊。” 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漏洞颇多。 安平县久无县令,县中官吏浑噩度日,指望他们还不如自个儿去查。待查清此案,拿到证据,再将他们一一整肃。 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沈渡提着灯笼站在张家老宅门前,只觉一阵阴风袭来。推门而入,烛光照在影壁上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沈渡盯着那个影子看了一会儿,绕过影壁来到外院。 台阶两侧各自种着一株花树,西边那棵枯死了,东边这棵半死不活。步上台阶时,灯笼里的光刚好照在花树上。沈渡脚步一顿,稍退半步,蹲了下来。 张家老宅久未住人,台阶上厚厚的尘土便是证据,然门口这棵花树的断枝却是新鲜的。这么一大片,显然不是行走时无意撞断。 细看,杂乱的脚步下似有拖痕。 难不成这姚娘的尸体是被张家人拖出去的?不,不是!拖痕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是不一样的。 人是从外院拖进内院的,活人,挣扎间踢断了树枝。 姚娘之死,果有内情。 夜风卷着落叶将灯笼吹得晃晃悠悠,东厢房外,石榴树下,一女子背对沈渡,行为诡异。某些凶犯会在杀人后再次进入现场,尤其是哪些逃过官府通缉的。一是回顾作案过程,再次清理现场,以确保自个儿没有任何疏漏。二是回味作案过程,享受那种虽犯了案却没有被拿住的得意。 抽出软剑,横在女子脖颈处:“你是何人?” 慕笙侧脸,看着颈旁泛着寒意的冷剑,微微勾唇。没想到,这个新到任的安平县令竟会孤身一人夜访张家老宅。 他与那些中饱私囊,糊涂度日,视人命如草芥的狗官们似有不同。 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娇声道:“奴家慕笙,是安居堂的掌柜。” “既是安居堂的掌柜,为何夜入张家老宅?又为何在这棵石榴树下逗留?” 脖颈处的剑纹丝未动,杀意却多了几分。 “半个时辰前,老宅的主人张成来到安居堂,愿以三十两白银将此宅卖与奴家。奴家是房牙,做得便是这买卖旧宅的生意。” 沈渡看了一眼被慕笙拿在手里的绳子,问:“你可知这张家老宅是凶宅?” 慕笙未有半丝犹豫:“知晓!奴家问过,张成说他的妻子姚娘自缢于此处。” 沈渡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问:“既知凶宅,为何要收?” 慕笙扭头看他:“若非凶宅,哪里轮得到奴家的安居堂?三十两白银,二进院子,还带一花园,这与白捡的有什么区别。” 一阵风吹过,刮着树梢上的叶子簌簌作响,将周围的气氛衬托地更加静谧。提在手上的灯笼晃晃悠悠,把慕笙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沈渡虽未经手过旧宅买卖,却也知晓赚得是中间的差价。以三十两白银购入,过个一年半载卖掉,起码能赚个三百两,若是稍加修缮,还能以高于新宅的价格卖掉。 毕竟这旧宅有不少都是地理位置绝佳的。 “好个诡计多端的女子!”脖颈上的剑深了些,夜风中多了一丝血腥味儿:“你贪图张家旧宅,设计杀害张成的妻子姚娘,认是不认?” 慕笙无语。 原以为这县令是个聪明的,没曾想是个极蠢的。就因为她夜半三更出现在张家老宅就认定她与姚娘的死有关,且给她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行凶理由。 忍了忍,依旧用娇弱的声音道:“奴家只是来看看奴家新买的宅子,怎的就成了凶手?公子无凭无据,诬指奴家杀人害命就不怕奴家去官府告你?” “果然伶牙俐齿!”沈渡用剑挑起她手中的绳索:“若非凶手,怎的三更半夜来这老宅?收房验房,白日瞧着岂不是更清楚?” “原来如此。”慕笙起身,看向沈渡,四目相对,微有惊艳。 未曾想到这安平县的县令如此年轻,且长得这般好看。用话本上的话说,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容貌俊秀绝伦,只可惜……目光落到他的戒指上,微微蹙眉。 用极恶之人的头骨做戒指,虽能驱邪避凶,却也容易被邪祟缠身。瞧他的样子怕是没有几年好活了。看在他长得好看且又短命的份上, 方才之事就不与他计较了。 眉眼低垂,缓声道:“公子竟是因为此事怀疑奴家。公子有所不知,奴家虽是女流,经手的大小凶宅却已有百间。凶宅分为大凶和小凶,前者是指宅内有命案发生,后者是指宅内有非寿终正寝和因病死亡者。安居堂做的是正经买卖,不愿沾染有官司缠身的宅子,可这卖宅的各有心思。以防万一,总得提前来看。白日人多,夜间最好。” 沈渡道:“姑娘话里有话。” 慕笙欠身,“不瞒公子,奴家与那张成交谈时,他眼神闪烁似有隐瞒。奴家觉得,姚娘之死另有隐情。未免日后招惹麻烦,这才趁着夜色来老宅一看。” 沈渡问:“姑娘可有看出什么来?” 慕笙递上绳子:“只找到这个,还未细看便被公子用剑挟持了。” 沈渡轻咳一声,目露尴尬,眼底戒备仍在,未有丝毫松懈。 第003章 绿萝裙(3) 姚娘是七日前自缢的,在树上挂了三天才被一个偶然闯入的跛脚乞丐发现。乞丐是追着狗来的,狗抢走了他在五福斋后门馊水桶里捡到的半个鸡腿。 “听闻那五福斋的掌柜极其抠搜,莫说半个鸡腿,就是连块儿鸡皮都不舍得扔在馊水桶里。” “公子所言不错,那半个鸡腿是有人故意扔在那儿的,目的便是引乞丐入张家老宅。”慕笙扶着那株石榴树,“公子有意探查,不妨命人寻寻那条狗。” 野狗抢食,家狗引路,除了狗主人,哪个分得清这是家狗还是野狗?就算有人认出来了,也不会将姚娘的死与一只抢食的狗联想到一处。 用剑指着慕笙,问道:“狗的事情,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不过是简单的推演罢了!”慕笙低头,并未在意那柄指着自己的剑:“姚娘被乞丐发现这事儿是张成自个儿与奴家说的,想来也是官府探查的结果。初始并未觉得此事有异,直到来的路上经过五福斋。” “五福斋的掌柜是弃儿出身,因着一张脸被老掌柜的女儿看中招为赘婿。为人抠搜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此事安平县人皆知。五福斋的后门确有馊水桶,然桶里的东西不会过夜。掌柜的会在打烊前让伙计将其拎到附近的菜园里充作肥料。怕伙计阴奉阳违,掌柜日日盯着,十几年来从未懈怠。” “乞丐是寅时初刻捡到的鸡腿,还未入口,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狗抢走了。”慕笙做了个俏皮的表情:“寅时初刻,五福斋尚未开门,这半个鸡腿是从哪里来的?” 沈渡盯着慕笙,未曾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明明是个相貌极其普通的女子,却生了双十分灵动的眼睛。 “许是哪个赌鬼,醉鬼扔下的。” 这是沈渡问话时,典史黄柏回答他的。此时此刻,他想知道安居堂的这个女掌柜会如何接话。 “赌坊不提供吃食!寅时初刻,食肆尚未开门,就算酒鬼想买,也无处买的。”慕笙推开剑,走到沈渡跟前,踮着脚尖儿与他对话:“城中有打更的,那夜之事,公子不防寻人问问。” 四目相对,看见了一抹笑意。 沈渡收剑:“就算问出了什么,也不能证明这丢鸡腿的,养狗的与姚娘的死有关。” “公子说的是,奴家也是因为这个来的张家老宅。”慕笙落下脚尖儿:“姚娘被挂了三日,面目全非,死状可怖,吓得乞丐连声大叫,惊动了街坊四邻。张成比府衙里的捕快晚了半刻钟,他的表妹白英是与他一起来的。张成衣衫不整,他的那个表妹居然梳了全妆。” “白英是张成的表妹,不是姚娘的。” 言外之意,就算白英梳了全妆,也只是个人喜好与教养问题,不能说明她与姚娘的死有关。 公堂上只能作为疑点,不能作为证据。 把绳子递到沈渡跟前,慕笙轻语道:“奴家见过姚娘,她的身高要比奴家略矮一些。奴家上吊,尚需垫些东西。姚娘死时,脚下空无一物,她是如何把自己吊在树上的?” “想来姑娘已有答案!”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发现。”慕笙比划着:“能否借公子的灯笼一用。” 提灯细看,是半个印在树干上的足印。 “安平县近半个月内只下过一场雨,就在姚娘遇害的前一日。树下的土本就难干,况且这里长满了杂草。土湿成泥,沾在了凶手的鞋子上。” 将手里的灯笼提高了些,示意沈渡看向挂着绳子的那根树干。 “活人自缢,死前必会因为窒息而挣扎。挣扎时带动绳子,绳子摩擦树干留下痕迹。反之,则会停留在同一个位置。” 灯笼随风而动,烛光飘飘忽忽,映着树干上那道痕迹。 “凶手先将绳子绑在树上,再把姚娘的尸体挂上去,伪造成自缢身亡的假象。”慕笙提着灯笼站在树下:“凶手是第一次杀人,事发突然,未做准备,故留下这些疏漏。” “你想为姚娘伸冤?”沈渡上前一步:“听闻明日午时,姚娘便要入土为安了。” “奴家既非张家族人,又非姚娘至亲,怎会为她伸冤?”慕笙握着灯笼后退,隐入树枝间:“亏得奴家聪明,未曾听张成的连夜去府衙定契。天亮之后,奴家去寻张成,将这宅子退给他便是。至于姚娘的冤情,查与不查,审与不审全在公子。” 沈渡掐住慕笙的脖子,灯笼落地,“你知我是官府的?” 不喜欢被人审视,慕笙踮起脚尖与他平视:“知道了很奇怪吗?” 烛火“呲”地一声灭了。 阴风阵阵,幽幽哭声似在耳边叫人脊背发寒。一道红影自背后掠过,沈渡手上的戒指一紧,随即折下一根断枝,朝着红影刺去。 哭声变笑声,毛骨悚然。 “那……那是什么?”慕笙扯了扯沈渡的衣袖:“难不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姚娘她变成了厉鬼。” 沈渡轻嘘一声,松开手将其护在身后。慕笙勾唇,眼中满是戏谑。在沈渡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轻轻一点,红影散开,化作缕缕红烟,将他们二人牢牢缠住。 耳边怨气回荡:“我死得好冤啊……” 院内阴风肆掠,数不尽的黑影与红烟纠缠,鬼哭狼嚎声隐约可闻。随着一道道鬼影撞入两人身体,整座院落开始扭曲。再睁眼到了一扇窗户前,里头的声音叫人听得面红耳赤。正欲细看,眼前一黑——她的眼睛被人捂住了! “沈公子……” 话未说完,被拉进墙角紧紧抵住。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异常清晰。慕笙抬眼,看见一道清晰的下颌线。 他长得确实好看。 “沈公子,男女授受不亲。”捏住他腰侧的衣服轻轻拽了拽:“我们这般怕是有些不合适。” 沈渡难得俊颜微红,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了挪。 “公子这是害羞了?”慕笙咬了咬唇角:“公子放心,奴家不会让公子为奴家负责的。” 沈渡从未见过说话如此直白的女子,本欲回她两句,触及眸中笑意,回过神来。 她是刻意的! 攥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我的身份?姚娘的死与你有无关系?” “公子还有心情关心这些?”慕笙挣脱,摸了摸身侧的墙:“这里不是张家老宅,公子可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还有这天,怎么说亮就亮了!”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沈渡示意慕笙噤声,拉着她走到墙边。看到姚娘那一刻,慕笙倏地睁大眼睛,扭头看向沈渡,压着声音道:“姚娘!活的姚娘!” 第004章 绿萝裙(4) “仔细看看!”沈渡提醒慕笙:“她与你记忆中的姚娘有何不同?” “衣服是新的,颜色更为鲜亮!脚步轻快,不似往日那般沉闷!”慕笙仔细观察着:“左手?怎会是左手?姚娘与我们一样惯用右手。” “再看!” “衣襟!姚娘的衣襟是反的,还有她的发髻也是反的。”慕笙攥住沈渡的衣袖:“沈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沈渡盯着慕笙的眼睛,眼波微动:“姑娘可信鬼?” 慕笙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攥着衣袖的那只手越发紧了:“奴家胆小,公子莫要吓我!” “这般胆小,还敢做买卖凶宅的生意?”沈渡俯身:“姑娘这怕莫不是装出来的?” 慕笙委屈地抿了抿唇:“奴家爹娘死的早,族亲觊觎爹娘留下的那点儿薄产对奴家百般算计。为保性命,奴家装疯卖傻,好不容易才长大。十四岁那年,伯母寻了个人家,欲用奴家换取钱财为堂兄结一门好亲事。奴家不愿,趁夜逃走,一路颠簸,到了安平县。无父无母,还是个弱女子,想要衣食无忧只能做些旁人不愿做的生意。” 说着说着,眼睫上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瞧她一副明明想哭却又拼命忍着的模样,心头一堵,竟有些难受。活了二十几年,沈渡不是没见过女子哭,无论是嚎啕不止,还是梨花带雨,都只会让他感到厌烦。唯有眼前之人,让他生出了一丝想要安慰的心。 “闭嘴!”话一出口立马后悔。哄姑娘这事儿他从未做过,亦不知该如何去做。轻咳两声,岔开话题:“姑娘可知梦魇?” “梦魇?”慕笙抹去眼泪:“公子的意思是我俩在做梦?那这是公子的梦还是奴家的梦?若是公子的,公子梦里怎会有奴家?若是奴家的,公子你又怎会入了奴家的梦?” 慕笙掩口:“这莫不是说书人口中的相思梦?” 耳朵一热,沈渡的脸又红了。 “休要胡说,这是姚娘的梦。” “姚娘的梦?姚娘她不是死了吗?”往院子里指了指:“莫非是张家老宅里的那股烟?” 见沈渡点头,慕笙一脸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咱们还能出去吗?要是出不去了会怎么样?” 沈渡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突然生出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朵,小声道:“会死!” 慕笙的耳朵很白,像上好的白瓷,被热气一扑,泛着淡淡地红色。视线向下,看到她的脖颈,细细白白地,难怪方才掐着时手感那么好。 “公子这眼神莫不是还想掐奴家?”慕笙护住自己的脖子:“奴家辛辛苦苦攒的钱还没花呢。” 沈渡逼近了些:“都要死了,还想着钱?” 慕笙踮起脚尖:“公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世间最痛苦的事儿是人还活着钱没了,最难过的事儿是人没了钱还在。奴家的爹娘没了,只剩下贪心的叔伯,奴家可不想辛辛苦苦赚的钱被他们给花了。” “不会死的!”手有些痒,忍不住在她的鼻尖儿上刮了一下:“只要消除了姚娘的执念,便能出这梦魇。” 院子里传来“砰”地一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姚娘紧贴着房门旁边的那面墙壁捂着嘴巴慢慢滑落。随着屋内旖旎的声音,姚娘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压抑不住发出哭声。 旖旎声戛然而止,张成从屋里出来,对着姚娘就是一顿骂。未等姚娘开口,白英出来了。恍若没有骨头似的直接靠在张成身上,茶语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可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欺负?哎呀,这篮子怎么掉在地上了?” 姚娘抬头怒视白英,一双眼睛红得厉害。 白英在张成身上扭了两下:“表哥,嫂嫂为何这般看着我?难不成是嫌英儿多管闲事?英儿也是为了表哥着想,表哥卖肉那么辛苦,嫂嫂怎能糟蹋东西呢?” 张成抬脚跩向姚娘:“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地上东西捡起来!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你能干些什么!” 姚娘扶着墙壁起身,“夫君难道不该解释一下,这青天白日的为何与表妹在屋中……在屋中……” 张成明摆着有些心虚,反观白英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她先是在张成手上捏了一下,故作委屈道:“英儿想不到嫂嫂竟有这般龌龊的心思,竟会怀疑英儿与表哥有什么。” 说着,故意扯了扯衣领,露出脖颈上暧昧的红痕。 姚娘哪经得住这番挑衅,当即就要扑打白英,被张成扭住手推到一边。 慕笙见状,想去帮忙被沈渡一把拦住:“姑娘忘了,这是梦魇,是姚娘生前所经之事,你我只可旁观,无法干预。” 不是不能,而是无法。 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慕笙问:“公子会为她沉冤昭雪吧?” 沈渡轻“嗯”一声,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姚娘真是被谋害的,害她之人定会伏法。” 房门那边,姚娘被张成推到墙上,眼神更为绝望。 白英还在挑衅,她蹲下来,装模作样的扶了一把:“嫂嫂,你不该这般疑心表哥,英儿只是不慎扭伤了脚,让表哥帮着揉揉。” “白英,你无耻!” 姚娘被气的推了她一把,白英趁机倒在张成身上。 “表哥,嫂嫂好像误会了咱们。”白英抓着张成的胳膊:“英儿有心解释,奈何嫂嫂不信。英儿还是从表哥家里搬出去吧,省得坏了嫂嫂与表哥的感情。” 张成被激怒,抓着姚娘的手把她从地上拎起来:“英儿是我表妹,她脚扭伤了,我给她揉揉怎么了?反倒是你整日胡思乱想,疑心疑鬼,还不赶紧给英儿认错!” 姚娘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 白英火上浇油,不仅唆使张成把姚娘关进柴房,还把门锁了,用木板把窗户钉得死死的。到了夜里,白英鬼鬼祟祟出门,找了几个乞丐,捉了一袋子老鼠把它们放进柴房。可怜姚娘被老鼠吓得哇哇大叫,拼命拍打着门窗想要逃出,奈何门窗都被锁死,只能绝望地等待天亮。 张成听到了姚娘的呼救,却信了白英的话,以为姚娘心怀怨愤故意折腾,不仅不去查看,反倒让白英将其多关一日。 第005章 绿萝裙(5) 姚娘被关了两天两夜,粒米未进,出来时,神色憔悴,身上沾满血迹。柴房内血腥气浓郁,满地皆是死老鼠。张成满是震惊,白英虽感意外,却不忘继续往姚娘身上泼脏水,说她成了疯子,在柴房里活食老鼠。 姚娘似笑非笑,只问了张成了一句:“在夫君心里,姚娘可还是你的妻子?” 张成捂着鼻子,满脸厌恶。 姚娘失望至极,欲离开,却被白英抢先一步抵住大门。 “表哥,不能让嫂嫂这么出去。她疯了,若是被人知道她生食老鼠,整个张家都要被她连累。以英儿看,不若先将嫂嫂关起来,再请个大夫为她诊治。” 当张成与白英站到一起时,姚娘笑了,笑得如同一个真正的疯子那般。 角落里,慕笙用力攥紧拳头,低语道:“你们男人都是这么蠢的吗?一个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子,一个无媒苟合的所谓表妹,宁信后者,不信前者,难怪每次看到姚娘时,都觉得她那双眼睛恍若枯井,原来是心死了。” 沈渡在她后脑勺敲了一下:“骂人就骂人,何必带上全天下的男人!” 慕笙转过身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沈渡没有辩解,只是勾起唇角,看着慕笙的眼睛说了句:“乌鸦本就是黑的,与人一样有好有坏。姑娘将这眼盲心瞎之人比作乌鸦,可有考虑过乌鸦的感受。” 慕笙冲他招了招手,沈渡靠近了些。 慕笙踮起脚尖,冲着他的耳朵道:“公子说得有理!这等眼盲心瞎之人确实不及乌鸦。” 转身时,眼前景物已换。背巷里,白英正与一男子窃窃私语。瞧那男子的身形与装扮并非屠户张成。手肘向后,轻轻撞了撞沈渡。 “姚娘的梦魇里怎会出现他们二人?莫不是姚娘在盯着他们?”左顾右盼,未见姚娘,越发疑惑:“那男子……” 沈渡自她身后探出头来:“也是与姑娘相熟之人?” 慕笙眯着眼睛:“鬼眉不合群,眼凸心肠狠,奴家怎会与这种人相熟。公子可还记得树干上的那半枚脚印?脚印宽大,是个男子的。上树时曾有滑脱,证明此人体力不济。结合姚娘被吊时的高度,奴家猜测此人身高不足七尺。公子瞧瞧,像不像那人?” 不等沈渡回答,慕笙的肩头碰了碰他:“这梦里的人应当是看不见咱们的吧?” 沈渡道:“看不见,但不能离得太近。离得太近,梦境会扭曲,届时被送到哪里谁都不知道。” 慕笙问:“公子这么了解,可是入过类似的梦境?” 沈渡道:“姑娘想问什么?” 慕笙眉眼一弯:“我想知道隔着一堵墙,梦境会不会扭曲。” 拉着沈渡绕着背巷的另外一头,白英与那男子密谋的声音传来。歹毒遇缺德,这俩竟商量着以姚娘得了疯病为由将她活活蒸死。 慕笙捶墙,梦境扭曲,他们又回到了张成的宅子里。 张家人在院里架了一口大锅,张成蹲在地上,白英正跟那些看热闹的咬耳朵。与她在巷里密谈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道士服,对着五花大绑的姚娘念念叨叨。 锅里冒出热气,白英给男人使了个眼色,扮成道士的男人立马招呼张家族人把姚娘放在笼屉上。慕笙一急,差点掉下去,这才注意到她和沈渡被梦境传送到了树上,难怪视野这么清楚。 沈渡抱着慕笙,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满脑子都是书里写得“盈盈一握”。 女子的腰怎会如此细,如此软? 不,不是女子的是慕笙的。 以往也有女子投怀送抱,却不像慕笙这般腰肢细软,还有她们身上的味道臭的令人作呕。离得近,看得出慕笙未施粉黛。那股清冷的,似雪中梅花的味道是她自带的。 禁不住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她的后腰,慕笙未曾察觉,紧攥着他的袖子:“姚娘要被他们蒸死了!” “我看过仵作的验尸记录,姚娘的死因是窒息,她是被勒死的。”沈渡扶着慕笙的腰,使她稳稳坐在树上:“安平县的仵作虽嗜酒如命,窒息和蒸死还得分得清的。姚娘的尸身被发现时,围观者众多,想来那仵作也不会在验尸结果上做什么手脚。” 此时,院中起了骚动,姚娘的娘家人及时赶来把姚娘从蒸笼里救了下来。 姚娘虽无亲兄却有两个表兄。 两个表兄都比姚娘年长几岁,是看着姚娘长大的,对她疼爱至极。表兄做买卖,一年之中有大半年不在安平县,此次回来是专门探望姚娘的,没曾想进门看到这幅场景。 走南闯北的人自是有几分脾气,况且还带了伙计,揪着张成一顿打。 吵闹声引来更多人,不巧有人认出了那个假扮道士的男人,指出他并非道士而是赌徒。眼见事情败露,白英跳出来,说她跟张成也是被那道士被骗了。一边装模作样地捶打道士,一边给道士使眼色,让他趁乱逃走。 树上,慕笙一会儿拍手叫好,一会儿随着众人叫骂,那假道士逃走时,她急得直叫,隔空挥拳,恨不得将他打死。 沈渡倚在树干上,眼眸含笑,一眨不眨地看着慕笙。 这姑娘与他以往所见皆有不同。 梦境再次扭曲,树木摇晃,墓笙猝不及防,脚下一滑从树上跌下来。沈渡伸手拉她,刚拽住就和慕笙一起被拖进下一个梦境。 落地时,沈渡一个转身垫在下面,慕笙刚好伏他身上,磕到下巴,痛的直呼。 沈渡蹙眉:“貌似我更痛一些。” 慕笙“哦”了一声,揉着下巴,狼狈地爬起来:“公子是君子,君子怜香惜玉,怎么跟小女子比起疼来。” 沈渡:“伶牙俐齿!” 慕笙:“多谢公子夸奖!” 沈渡:“你哪只耳朵听出我是在夸你?” 慕笙捏着耳垂:“两只耳朵啊。” 明明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却叫他觉得可爱的紧。可爱?他怎么会觉得慕笙可爱,分明是只牙尖嘴利,还会反咬一口的兔子。 白了慕笙一眼,起身,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土,扫了眼周围的环境。他们还在张成家里,只是从白天到了晚上。 第006章 绿萝裙(6) 院墙外,更夫扯着喉咙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张成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迷迷糊糊走到院中解开腰带。沈渡见状,忙用身体挡住慕笙的视线,急促道:“捂住耳朵!”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慕笙微蹙眉头,捂着耳朵吐槽:“这人也忒不讲究了!” 沈渡:“自家院子,无可厚非!” 慕笙轻轻抬眸,促狭道:“公子可知人与狗的区别?” 沈渡轻咳一声,扭过脸去。 张成没有回屋,而是打着哈欠去了姚娘住的西厢房。片刻之后,屋里传出姚娘歇斯底里地声音:“别碰我,我嫌脏!滚!给我滚出去!” “砰”地一声,张成从屋里跌出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他的衣裳。他一边扒拉,一边冲着屋里骂骂咧咧:“嫌我脏?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德行!实话告诉你,我从未喜欢过你。当初娶你,不过是因为家中贫困且看你有些用处罢了。” “滚!”一个枕头从厢房里抛了出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张成脸上。 听到声音,白英衣衫不整地从东厢房里出来,半倚门框,勾栏做派:“嫂嫂当真不懂为妻本分,不知这男人是要哄着,疼着的。夜半三更,将夫君从屋里赶出来,这般不尊不敬,难怪会被嫌弃。也就我表兄心肠好,顾着往日情分,让你留在张家享福。嫂嫂,你可莫要再惹怒表兄了。” 说罢,扭着腰肢走到张成跟前,勾住他的胳膊,明目张胆地往自个儿屋里带:“表兄心情不好,英儿替嫂嫂好好哄哄,嫂嫂可要记得感激英儿才是。” 关门前,白英刻意往姚娘屋里看了眼,不多会儿传出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姚娘房里的灯一直亮着,透过窗户,能看见对面交叠的身影。半刻钟后,对面的声音止了。姚娘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决然道:“张成,我要与你和离!” 角落里,慕笙拉着沈渡嘀嘀咕咕:“姚娘的死会不会与和离有关?” 沈渡:“因为不愿和离而杀妻?” 慕笙:“不是不愿和离,是不愿分家产!” 沈渡:“家产?” 慕笙叹气,原地踱步:“这张成未发迹前只是个帮人卖猪肉的小伙计,姚娘却在富商胡家做奴婢,还是深得胡夫人喜欢的那种。三年前,胡夫人生辰那日,胡家突然走水,小公子与乳娘被困火中,是姚娘拼死将二人救出。为此,还留了不少伤疤。胡家走水,是胡老爷的外室所为。她想烧死胡夫人和小公子,带着她的孩子上位。此事在县里闹得沸沸扬扬,约莫过了大半年才慢慢平息。” 沈渡:“这外室当真可恶!” 慕笙点头:“事后,胡家上门答谢,姚娘思索半天,提出想给胡家的酒楼供应猪肉。” 沈渡:“供应猪肉?” 慕笙捏着下巴:“安平县的酒楼有三成是胡家的,张成就是靠着给胡家酒楼送猪肉从小伙计变成了猪肉贩子,又从猪肉贩子变成了掌柜。他与姚娘算是真正的白手起家,糟糠夫妻。和离容易舍财难,于张成而言,丧妻比和离划算,既守住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业,还维持住了他跟胡家的关系。” 话没说完,天旋地转,慕笙拉住沈渡的衣袖向后跌去。沈渡没有抵抗,任由对方将他拽入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砰”地一声,掉在一张木床上。 慕笙抱怨:“这床好硬!公子轻一点儿。” 沈渡蓦地红了脸,捉住她的手腕:“你这女子究竟知不知羞?” “这关知羞什么事儿?”慕笙扭着身子:“这床硬邦邦的,公子还压着奴家,肩膀都疼了。” 沈渡:“……”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奴家实话实说,公子脸红什么?”慕笙勾着眼神儿,一副似解非解的模样,“莫不是公子误会,想了什么不该想的?” “胡扯!”沈渡错开眼神儿,掩饰道:“这房间有些奇怪,不似张家的。” 房间没有窗户,像是隔出来的密室。四周充斥着霉味儿,药味儿以及老鼠屎的味道。除了一张半旧的木床,剩下的都是杂物。正欲查看,外头传来声音,是姚娘的。拉开隔间的门,方才意识到他们被梦魇拉进了一间药铺。 药铺掌柜姓吴,是县里口碑最好的大夫。 细听,姚娘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恍惚:“喜脉?怎么会?掌柜的明明说过……” “老夫的确说过,夫人体寒,上次落胎后极难有孕。”掌柜抚着胡须:“极难不代表没有可能,况且夫人这些年一直在调理。不管怎么说,夫人终归是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姚娘抚着肚子,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十六岁嫁给张成,婚后不到一年便有了孩子。孕三个月时,做伙计的张成因为偷拿掌柜的钱要被掌柜押去官府。是她跪在地上苦苦请求,说张成之所以偷钱是为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她承诺,一定会将张成偷拿的钱加倍还给掌柜,这才换得掌柜原谅。 跪了两个时辰,小腹隐隐作痛,为省钱不敢去看大夫,孩子没了。 张母不怪张成反怪她,说她怂恿夫君去做贼,说她败坏张家门风,说她没用,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叫她去祠堂罚跪。张家祠堂年久失修,四处漏风。她刚没了孩子,身体本就虚弱,又在祠堂跪了三天,风邪入体,寒气侵骨,足足病了大半年。 若非她与胡夫人交好,若非胡家隔三差五送些东西来,早在那时便被婆母给休了。 两年后,她再次有孕。此时的张成已经靠着胡家成了猪肉贩子。春雨绵绵,石桥上生了苔藓,脚下打滑,装着生猪肉的车差点翻进河里,是姚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车。明明是她力挽狂澜,让张家免于钱财损失,张母却怪她连个车都扶不稳,差点连累她和张成掉进河里。 推搡间,肚子撞到车上,她抓着张母的手苦苦哀求,却被她说成是犯懒,故意装病,诬指婆母。 成婚前觉得张成是个孝子,认为孝顺母亲的男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成婚后才知道,孝子眼中只有母亲,哪怕母亲胡搅蛮缠,也只会一味偏袒。 有了张成做依仗,张母叫她跪在桥上反思,直到认错为止。 她的第二个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没的。 第007章 绿萝裙(7) 失去第二个孩子后,她便想着与张成和离。张成不肯,跪在床边苦苦哀求。张母见不得儿子那样,又急又气,一病不起。为免落人口实,牵扯娘家,这才将和离之事暂且搁下。 张母病逝后,她与张成的关系逐渐缓和,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孩子。为求子,她磕过三千台阶,吃过比黄连还苦的药。好不容易盼来了孩子却是在这个时候。 老天爷是在故意捉弄她吗? 眼眶一湿,看向掌柜:“若我不要这个孩子会怎么样?” “不……不要孩子?”掌柜差点把自己的胡子给揪下来:“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为什么不要?夫人可是担心这孩子……老夫以自己行医二十年的经验保证,夫人的脉搏强劲有力,孩子绝对健康。” 姚娘抚着肚子欲言又止。 掌柜的叹了口气:“夫人连失两胎,心有顾虑是必然的。这样吧,老夫给你开一剂安胎的方子,确保头三个月顺顺当当。” 姚娘:“掌柜的误会了,姚娘只是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掌柜的抚着胡须:“夫人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儿?不瞒夫人,您原就伤了身子,能怀上这一胎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事关子嗣,需得慎重。若是......夫人怕是再难做母亲。”” 姚娘低头,静默半晌,没有言语。 隔间里,慕笙盘着腿坐在床上:“就知道这梦魇不是平白无故的!外间传言,姚娘之死与她腹中孩子有关。说孩子不是张成的,是与人苟合怀的孽种,还说姚娘是因为腹中孩子无脸面对张成才在张家老宅自缢。” 沈渡:“是那晚!” 慕笙:“就是那晚!张成夜闯西厢,欺负姚娘,使姚娘怀上了他的孩子。姚娘不要孩子,不止是想与张成和离,更是无法面对。” 那晚于姚娘而言不止是难堪,还是从未有过的屈辱。 姚娘拿了药,失魂落魄的离开。慕笙本想跟上去看看,刚触碰到隔间的门,房间就开始扭曲。再睁眼到了一个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柜里,各种熏香混在一起,熏得人头疼。慕笙受不住这般浓郁的气味,捂着鼻子去推柜门,被沈渡拽进怀里:“嘘!外头有人!” 透过门缝,看到白英与一名男子在一起。床帐半遮,看不清他的五官,就身形和肤色判断并非张成。白英轻解罗裳,娇嗔着:“你个没良心的,这么久都不来找我。说,是不是被那个小妖精给勾住了?” 男人勾着白英的腰,言语轻佻:“除了你这个小妖精,还有哪个?” 白英骂了句死鬼,迫不及待地解开男人的衣裳。 慕笙啧啧两声,把虚掩着的门缝扒开一些,没等看清楚,眼前一黑。 沈渡:“非礼勿视!” 旖旎之声传来,耳朵被人捂住:“闭上眼睛,非礼勿听!” 慕笙磨了磨牙,正想说男女授受不亲,沈渡把手撤了回去。衣柜外,传来男人尴尬的声音:“这几日没睡好,娘子莫怪,下回定要娘子满意。” 慕笙:“结束了?” 沈渡:“嗯!” 慕笙:“这也太快了!” 沈渡:“......非礼勿言!” 白英含着些许怨气:“下回下回,又是下回,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姓刘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 慕笙:“养了别的女人就会很快?” 沈渡:“......不该问的别问!” 慕笙:“哦!” 推开柜门,半眯着眼睛仔细查看,待看清男人的脸时,兴奋地连拍几下:“假道士,是那个要把姚娘蒸死的假道士,他跟白英是一伙的!” 沈渡盯着她的手,提醒不是,不提醒也不是,眼见着她又朝那个地方拍去,眉间微蹙,捉住她的手:“放肆!” 慕笙正看得起劲儿,未曾回头,象征性地挣了下:“你我都在衣柜里藏着了,还摆官威。” 沈渡:“闭嘴!” 慕笙:“当县令了不起啊!” 沈渡微怔,勾唇。果不其然,她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先前没有挑明,是觉得不重要,还是另有目的?选在此时,用这种语气说出,是刻意还是无心?五指收紧,方觉慕笙的腕骨是那样纤细。 沈渡:“你觉得呢?” 慕笙挣脱,甩了甩手腕:“奴家觉得查明真相更重要?大人可认同?” 衣柜外,假道士正用甜言蜜语哄着白英,“你是我唯一的心肝宝贝!张成那个蠢货,还不知道你接近他是为了他们张家的那点儿财产。” 白英哼唧:“他若不蠢,又岂会为了我磋磨他的结发妻。夫君放心,最多半月,我便叫那蠢货休了姚娘。待我成了他的娘子,便在他餐食里下毒,叫他死得悄无声息。等他入了土,他积攒的这些家业就全是咱们的了。” 假道士像猪一样拱着她的脖子:“还得是我的心肝宝贝,考虑的真周到。” 白英媚眼如丝:“既如此,夫君可得好好疼我。” 眼见着二人又要胡来,卧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慕笙勾手,示意沈渡与她一起凑到缝隙前。衣柜内空间狭小,二人挤在一起,多了几分暧昧的气息。尤其是沈渡,鼻息间全是那股清冷的香气,扰的他无法集中精神关注衣柜外的情形。 看到突然闯进来的姚娘,白英先是一阵慌乱,随后镇定下来,语带嘲讽:“嫂嫂这癖好还真是特别,不仅喜欢听人墙角,还喜欢看人欢好。” “他是谁?你们怎能在我家里做这种事情!”姚娘指着被床帏遮起来的男人,气得浑身发抖。 “做哪种事情?”白英故意扯了扯衣裳,露出暧昧的红痕:“是嫂嫂想要,但表哥不愿与嫂嫂做的事情吗?要不,嫂嫂求我,我教嫂嫂两招。” 姚娘快步走到床前,一巴掌扇到白英脸上:“滚!带着你的野男人给我滚!” 白英五官变形,面色狰狞,恶狠狠道:“打我?你这个被夫君厌弃的黄脸婆也敢打我!” 姚娘冷笑着又打了她一记耳光:“打你怎么了?早知你是这么个东西,就该在你上门的时候把你打出去!” 白英急了,推搡着身边的男人:“姓刘的,还愣着做什么,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被这黄脸婆欺负!” 床帏掀开,姚娘愣住,她怎么都没想到与白英苟合的是那日欲将她害死的假道士。 第008章 绿萝裙(8) 恍惚间,灵光一闪,指着假道士问白英当日之事是否是她二人合谋。白英冷哼一声,说姚娘还不算太蠢,只可惜张成不会相信她说的,她也没有机会走出这个房间。给假道士使了个眼色,假道士立马朝姚娘扑来。姚娘见状,后退两步,抡起药包,朝着假道士砸过去。药包四裂,里头的药草撒了一地。 白英一边看戏一边嘲讽:“嫂嫂这是生病了?该不是什么绝症吧?知道了,嫂嫂想用这招挽回表兄。只可惜,表兄与我一样,巴不得嫂嫂死了才好。” 假道士:“与她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白英眼中闪过一抹怨毒:“夫君说的是,她既撞破你我二人便不该再留着她。上回是她命大,这回看谁还能来救她。” 见二人动了杀心,姚娘护着肚子想要夺门而出。白英狞笑,抢先一步关上门,且用力推了姚娘一把。 姚娘脚步跄踉,躲过假道士的爪子,却被白英从后面抱住。双拳难敌四手,姚娘顾着腹中孩子处处落于下风,几次逃脱,都被白英与假道士合力拖回去。在假道士抡起花瓶准备砸向姚娘的面门时,她的夫君回来了! 夫妻多年,单凭走路的声音,便知那是张成。 白英给假道士使了个眼色,假道士慢慢放下手中花瓶,用力捂住姚娘的嘴巴将她拖到门后。姚娘知道这是她和孩子唯一的机会,用力挣扎,拼命爬向门口。白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踩住她的手,用力碾了碾。 张成已经到了门前,被白英用手抵住:“成哥哥,怎么这么早回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张成把白英拽进怀里:“我能遇见什么麻烦,就是想你了。” 他说了谎,提前回家是感觉莫名心慌,这种感觉只在母亲去世那晚有过。心不在焉地扫过白英那张脸,亦没在意到她的反常。 “姚娘呢?还没回来?” 白英心虚地往角落里扫了眼,推着张成走到院中:“一回来就问她,你这心里是不是没有英儿?” 被白英这么一问,张成立马慌了,赶紧哄她:“我对英儿的心苍天可鉴,问那黄脸婆是不想招惹麻烦。你也见到她那几个哥哥了,一个比一个难缠。英儿放心,我已打点过族中长老,再过一个月,便以婚后无所出为由休了她。” 门内,姚娘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白英听到了,像虫一样扭着大声道:“英儿就知道成哥哥心里是有英儿的。” 张成被她扭得呼吸都重了几分:“等我休了那黄脸婆就娶你。” 明知张成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明明对他已是失望至极,亲耳听到他与白英的谋算,姚娘还是心痛得要裂开。趴在门后,透过门缝直直地盯着张成,连挣扎都忘了。直到看见白英哄着张成出门才醒过神儿来,使尽全力带着假道士一块儿砸到门上。 张成回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白英暗骂了一句没用,佯装镇定道:“英儿什么都没听到。” 张成掏了掏耳朵:“是我幻听了吗?刚刚……” “屋里有老鼠,好大一只,许是老鼠撞到了什么东西。”白英抱住张成,方才的心慌变成怨毒:“明个儿回来给我捎包老鼠药。” 张成被哄得像个傻子,丝毫不知他的结发妻子和孩子已经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衣柜里,慕笙攥着拳头,眼底是一片渗人的寒意。 眼见着张成要被哄出去,姚娘用力挣脱,冲着门外喊了句:“阿成——” 张成的脚步顿了一下,扭头看向卧房。白英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娇滴滴道:“成哥哥,人家想要你疼疼人家。” 姚娘目露绝望,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白英拉走。 卧房里,假道士龇牙咧嘴地甩了甩自己的手,上面的牙印儿清晰可见。唯恐再出变故,咬着牙,用力在姚娘的太阳穴上砸了一下。 姚娘眼里的光慢慢散去。 慕笙转身,抓着沈渡的手臂:“我们能不能救她?她有孩子,她快要做母亲了。” 沈渡:“她死了!” 轻飘飘地三个字,竟让她觉得无比难过。慕笙吸了吸鼻子,缓缓松手,看向衣柜外头。夜深难熬,幸好梦魇里的夜是短暂的,短到慕笙来不及积攒更多悲伤的情绪,一缕晨光随着白英开门的动作落进屋里。 见假道士还未离开,白英一脸嫌弃地踹了踹他。假道士睁开眼,正欲发火,被白英捂住嘴巴:“别喊,那个蠢货刚走!” 看到她脖子上的红痕,假道士撇了撇嘴:“你对那个张成不会是假戏真做吧?白英,我可警告你,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 白英推了他一把:“你怀疑我?别忘了,主意是你出的,也是你亲手把我推到他身边的。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这般委屈?你知道外头那些人是怎么说我的?我缠了他一个晚上,还不是给咱们两个打掩护。你个没良心的,我死了算了。” 假道士拉她的手:“都是我的错,我这不是怕失去你吗?帮我想想,这人该怎么处置?一晚上没动,怕是死了。” “没死,还有呼吸。”白英眼神儿一斜:“你没对她做什么吧?” “我能对她做什么?”假道士看着陷入昏迷中的姚娘,咽了咽唾沫。 长夜漫漫,他确实动过那样的心思。可他不敢,一是怕姚娘突然醒了闹,二是怕惹祸上身。姚娘那几个哥哥,一个比一个狠。 时间不等人,他们需得尽快将姚娘处理掉,且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步,约莫一刻钟后有了主意。 衣柜里,慕笙凑到沈渡耳边,轻声问:“公子可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沈渡:“张家老宅!” 慕笙:“你确定?我瞧那白英在假道士耳旁说了好长一段话。” 她的唇瓣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话时,热气会扑进耳朵里,痒痒的,还有些奇怪。扭头,四目相对,鼻尖儿相触,沈渡又一次闻到了那股特别的香气。 “不用那么小声,他们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 “真的假的?” 慕笙蹭了蹭他的鼻尖儿,一双瞳仁里全是他的影子。 第009章 绿萝裙(9) 衣柜外,白英与假道士合力将昏迷中的姚娘装进麻袋,听到动静的慕笙赶紧扒着柜门往外看。 他们很聪明,把装有姚娘的麻袋放在独轮车上,又在旁边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张成既是屠户,又是贩卖猪肉的肉铺掌柜,从张家运些东西出来十分正常。假道士也做了些伪装,单看外表,像是给张家帮工的伙计。 “他们走了,我们快点儿跟上去。” 慕笙推开柜门,发现外头风大的睁不开眼睛。眼见着柜子要倒,沈渡只能抱住慕笙往前一扑,重重撞在影壁上。 风没了,柜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熟悉的院落——张家老宅。 顾不上被撞得疼痛,慕笙激动道:“公子,我们回来了!” 沈渡偏头:“我们只是回到了张家老宅,不是出了梦魇。” 循着沈渡的目光,看到了挂在天边的月亮。慕笙记得很清楚,她入张家老宅时是上弦月,沈渡比她晚到了一刻钟。上弦月只有前半夜才会出现,这会儿却是下弦月,且是出现在东边的下弦月。 月亮东升西落,按时间推算,这会儿该出现在西边,且是贴近屋脊的那个位置。 沈渡说过,梦里的东西是反的。 退到大门的位置往里看,不止影壁上的图案,就连整座宅子的格局都是反的。白英与假道士的声音从影壁后传来,慕笙拉着沈渡与她一起查看。 沈渡的注意力全在慕笙攥着他的那只手上。 女子的手柔弱无骨,覆在戒指上,抵消了几分寒意。此戒是由百名恶人的头骨,经由秘术锻造而成。他体质特殊,天生易招邪祟,唯有以恶制恶,方能活命。然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他虽能靠戒指活命,却也要忍受戒指带来的彻骨寒意。 那种冷,不是由外至内,而是由内至外,唯有勤练武功,提升内力,方能抵住一二。 慕笙,一个平平无奇的女房牙,竟能安抚他的戒指,驱散邪祟带来的寒意。她,究竟有什么秘密? “公子?”慕笙踮起脚尖,晃了晃手:“他们走了,进内院去了。” 沈渡回过神儿来:“去看看。” 幽幽月光照着台阶,台阶上显露着诸多痕迹。这些痕迹比他先前查看时更为清晰,尤其是脚印。一男一女,男的在前,女的在后。男的那个属于假道士。他右腿有些毛病,走路时一深一浅,脚印也是。女的那个属于……穿着姚娘鞋的白英。 姚娘是张成的妻子,常年奔走于屠宰场和肉铺之间。鞋子磨损严重,且沾有刷不掉的污渍。污渍多由血水和肉沫混合而成,呈黯黑色。 事发前,姚娘去药铺看诊,踩到了药铺掌柜倒在门前的药渣。药渣附着在鞋底和鞋帮上,与姚娘一起回了张家。 随后,姚娘与假道士及白英在屋中发生争执。药包裂开,药材散落一地,其中一些沾到了姚娘的裙摆和鞋袜上,直至姚娘被转移,她都不曾离开那间屋子。 沈渡捏起掉在台阶上的药渣。 药渣分为两种,一种是未煎煮过的生药材,一种是经过浸泡和煎煮的熟药材。前者来自姚娘的药包,后者来自药铺门前的药渣。 它们一同出现,证明姚娘到过这里。 同样的药渣,这里有,大门那里没有,说明什么?说明姚娘不是自己走进来的。她被假道士和白英装在麻袋里抬进老宅,出于某种目的,在进入老宅后,他们脱下姚娘的鞋子,穿到白英脚上,这也解释了台阶上为何只有两对脚印,且其中一对是姚娘的。 作证这番推测的还有足迹。 属于女子的那对儿脚印,落脚部位出现重跟,说明鞋子不合脚,走路时脚掌向前, 脚后跟儿那块儿是空的。掌内外两侧有明显的虚压,脚比鞋子瘦,无法踩实。 白英的脚刚好比姚娘的小了半寸,且她平日穿得都是新鞋,从不去屠宰场或者肉铺帮忙,更没在事发前去过药铺。 目光右移,落到被折断的花枝上。先前勘查时,地上足迹不明,误以为花枝是姚娘与凶手缠斗时折断的。如今看来,花枝折断另有蹊跷。 还未琢磨明白,一缕头发自眼前垂下。眸光一深,反手向后掐去。触手温热,不是邪祟。眼神一滞,轻声道:“慕姑娘?” 慕笙:“是我!” 沈渡:“抱歉,我以为……” 慕笙:“以为我是鬼?” 沈渡不知如何回答!世人皆怕鬼,然见鬼者寥寥无几。他是县令,不能言怪力乱神之事,传扬出去,不止会给他,还会给他背后的沈家惹来麻烦。 正欲寻个理由敷衍过去,慕笙冲他福了福身:“是奴家的错,不该惊扰公子。” 沈渡轻咳一声:“我亦有错,方才想事情想得入了神,误把姑娘当成刺客。幸好,没有伤及姑娘。” 慕笙摇头,露出一抹浅笑:“公子不怪就好!奴家是来告知公子,他们把姚娘带去了厢房,就仵作验尸那间。” 厢房没有亮灯,只有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来,是白英和假道士在房中密谋。细听,还能听见夹在其中的姚娘的呜呜声。 从假道士的抱怨里,他们知晓姚娘在被运来老宅的路上就醒了。怕人发现,做贼心虚地二人先是将姚娘藏在了距离张家不远的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 其间,有一个小乞丐路过,发现了被搁在神像后面,扎得严严实实的口袋。上前查看,被买酒回来的假道士赶走。 假道士在土地庙里守了一天,临近傍晚,才推着独轮车,把姚娘转送至张家老宅。 在这个过程中,假道士还遇见了一个人——姚娘的二表兄。 只可惜,他未曾认出那个与他擦肩而过是差点害死他表妹的假道士,亦不曾听见麻袋中姚娘虚弱至极的求救声。 白英让假道士去外面找根绳子,把姚娘的死伪装成自杀。姚娘苦苦哀求,却被白英发现她护着肚子。意识到姚娘怀了身孕的她灵光一闪,指使假道士欺辱姚娘,在其身上留下与人相好的痕迹。 她不止要姚娘死,还要姚娘背负着骂名死,要姚娘的家人,尤其是她的那些个兄长没脸去张家闹事。 第010章 绿萝裙(10) 距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假道士扛着姚娘从厢房里出来。姚娘面色苍白,发髻凌乱,唯有身上那条绿萝裙,透着一丝鲜亮。 慕笙和沈渡站在暗处,看着假道士的一举一动。 慕笙:“那条绿萝裙是张成送给姚娘的定情信物,我只见姚娘穿过一次。那天是张成的生辰,姚娘在安居堂旁边的铺子给他买生辰礼物。她笑得很开心,眼睛里全是光亮。也是那一天,张成把他的表妹白英带回来。他们在铺子前偶遇,张成听着白英的挑拨,数落姚娘乱花钱,却大手一挥给白英买了支镶珠的银簪。自那之后,姚娘便再未穿过这条绿萝裙。” 沈渡:“绿萝裙是白英带来的。” 慕笙回眸:“她是一个又蠢又坏的人!她知姚娘在乎那条绿萝裙,便想着将它拿来,叫张成亲眼瞧见他的发妻是如何穿着她最珍视的裙子与旁人相好,却不知那条绿萝裙于姚娘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渡:“张成信了!” 慕笙:“因为他忘了初心。” 夜风卷起裙摆,露出姚娘脚上满是补丁的袜子。慕笙瞧着一阵心酸,不由往前踏了一步。乌云遮月,乌鸦低鸣。 假道士骂了句晦气,扛着姚娘踩进石榴树下的荒草丛里。啪叽一声,泥水飞溅,浸湿鞋面。 “这破草,真碍老子的事儿!” 假道士一脸嫌弃地踢了踢草,不甘不愿地退了出来。白英交代过,一定要把姚娘做成畏罪自杀的样子。未免被仵作看出端倪,再三叮嘱,让他把人打晕后挂到树上。 打晕容易,挂树难,毕竟没个帮手。 想到这里,假道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脏活,累活,苦活都是老子干,等拿到张家的钱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扛着姚娘,在石榴树下转了一圈儿,实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就把姚娘放到了厢房门前。假道士骂骂咧咧,拿着绳子去绑绳圈儿。姚娘睁开眼,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门口挪。 一步,两步,下了厢房门前的台阶。 姚娘肩膀微颤,稍稍侧头看了眼。假道士正拿着绳子在树下琢磨。姚娘深吸一口气,不顾体弱,冲向门口。脖子一紧,陡然睁大眼睛。半步,就差半步,她就可以逃出这个地方。 假道士勒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回石榴树那儿。姚娘挣扎,被他用拳头击中后脑勺打晕。后面发生的事情与慕笙他们推测的差不多。 假道士爬上石榴树,把绳索挂在上面。抱起姚娘,尝试了好几次,才把她的头放到绳圈儿里。 目送着假道士匆匆离去,慕笙拍拍沈渡:“姚娘的舌头还在,脚上未曾穿鞋,这与外间传得不大一样。咱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有人来了!” 沈渡示意她看向内院门口,一个人影鬼鬼祟祟。 “不是那个假道士!” 慕笙眯眼细瞅,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想起来了,是阿炳,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他怎么会来张家老宅? 阿炳眼神不大好,在那边探头探脑好一会儿,才贴着墙根儿溜进来。一阵风吹过,阿炳揉了揉眼睛,看见挂在石榴树上的姚娘。 先是吓得失声大叫,而后捂住嘴巴,往门那儿瞧了瞧。乌云散去,月光清幽,照着阿炳吓得苍白的脸。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确认方才的叫声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才咽了咽口水往门口挪去。 走到一半折了回来,他想知道挂在树上的那个人是谁。 猫着腰走到树下,看见姚娘的脸吓得后退几步,抚着胸口蛐蛐:“姓刘的真会儿玩,让他婆娘去勾搭张成,他来勾搭张成的婆娘。等等,我既知道了,岂非能讨些钱来!” 岂止是钱?他还要张成与姓刘的养着他,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否则就去官府告发,让他们几个统统砍头。 等等,他只看见姓刘的从老宅离开,没看见他吊死姚娘,他得找些证据才好拿捏他。 轻手轻脚走到石榴树下,对着姚娘的尸身上下查看。找了一圈儿,没看到什么值钱的。正想骂娘,余光一瞥,看到坠在发髻上的老式发钗。 发钗是银制的,颜色发黑,比较笨重,是老妇人用的。阿炳见过,在张成母亲头上。 “都说糟糠之妻不可欺,这张成还真不是个东西。给白英那个骗子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给自己的娘子……”阿炳啧啧两声,垫着脚尖去拿姚娘头上的发钗:“这姚娘也是倒霉,遇见那么个混账玩意儿。” 阿炳个子不高,取发钗费劲儿,一个没站稳扑到姚娘身上。吊着姚娘的绳子一松,阿炳赶忙将人抱住,顺嘴又骂了那姓刘的几句。 不敢让人掉到地上,生怕留下痕迹,成了那姓刘的替罪羊。想把人重新吊上去,身高不够不说,绳子还松开了,需得重新捆绑。 阿炳左顾右盼,呲着呀把姚娘扛回厢房。一番折腾,让姚娘身上的衣服松了些,露出大片肌肤。 阿炳咽了咽口水。 他爹娘早亡,靠着偷鸡摸狗养活自己。莫说娶亲,但凡是个女的都瞧不上他。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有所遐想。 上手摸了摸,姚娘的身子还是热的。 眼见阿炳起了坏心思,慕笙站在窗外,急得直跺脚:“怎么可以?姚娘她都那么可怜了……我们真的没办法吗?” 她哭了,眼泪悬而未落,叫人看着心疼。 沈渡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慕笙,她死了!” 突然,厢房内传来一声尖叫,跟着是阿炳支吾不清的咒骂声。慕笙抬头,刚好看见阿炳脚步踉跄地从屋里出来。 满口是血,手上捏着一条血淋淋的舌头。 “咬我,我让你咬我。” 阿炳把舌头丢到地上,握着匕首一通乱刺。刺完了还不解恨,一脚踢到墙根儿处。完事儿后回到厢房,用腰带勒住姚娘的脖子。 慕笙扒着窗户:“姚娘她不是被吊死的,是先被割了舌头,再被腰带勒住脖子,致使血堵在喉咙里活活呛死。” 沈渡提醒她:“阿炳出来了!” 阿炳不似假道士那般有耐心,但他是个谨慎的,知道杀人偿命,故将现场做得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为防被人看出蹊跷,还特意打扫了现场。 就反侦察能力来说,白英与假道士不如阿炳。 第011章 绿萝裙(11)修 在现场发现的男靴是阿炳从他怀里掏出来的,就他给姚娘穿靴的微表情来看,靴子不是他的。他一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靴子极有可能是他从别处偷来的,且是与他有仇之人。 阿炳有点儿小聪明,他怕旁人看出端倪,想用靴子误导调查方向,以免有人将他与姚娘的死牵扯起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说得就是他。原本他与姚娘是没有牵扯的,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一个恪守本分,眼中只有夫君的内宅妇人,任谁都不会将他们两个想到一起,更不会把姚娘的死与他联系起来。 偏他多此一举,留下了那双靴子。但凡县衙里的捕快和仵作用点心,就能瞧出姚娘绝非自缢。细致认真,逐个排查,很容易就能查到白英与假道士身上。顺藤摸瓜,顺着靴子的线索很容易就能找到它的主人,抽丝剥茧,揪出阿炳。 可惜,整个安平县衙从上至下都是不作为的。遇到案子,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枉死的冤魂,难怪这安平县阴气笼罩,邪祟丛生。 阿炳很细心,避开正门从后院翻墙出去。他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作为落脚点,不容易被人发现,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还是在墙上留下了可以作为证据的血手印。只要将他的手与留在墙上的血手印做对比,不怕他红口白牙,肆意抵赖。 阿炳离开后,老宅内的景物未曾发生改变,说明姚娘还有想要他们知道的东西。与沈渡商议后,他们决定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阿炳,看他离开张家后去做什么,另外一路去紫薇巷的张家新宅,查探白英与张成的消息。 慕笙跟着阿炳。 阿炳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独居在东城门外一个破落的小院里。小院拢共三间房,塌了两间,还剩一间。门是歪的,挂了半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棉布帘子。 怀着心事,阿炳没有洗漱,进屋后倒头就睡,用来行凶的那把匕首被他随意丢在床下。匕首是物证,就算拿不走,也能看看细节,待日后讯问,可作为攻心的突破点。 一脚踏进去,竟到了五福斋的后门。 慕笙郁闷了,气得直跺脚。这梦魇还真是任性,将人移走也不打个招呼。脚尖儿碰到泔水桶,瞬间清醒,这应该就是张成提到过的那个。猫着腰仔细看了看,莫说荤腥,连片菜叶都没有。 狗倒是瞧见了,瘦骨嶙峋地,与描述中相差甚远。摸了摸狗耳朵,问它:“你见过那个人是吧?” 野狗抬头,发出呜呜的叫声。 慕笙的眼睛变成了诡异的紫色,通过狗眼,看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鸡腿是更夫的,没拿稳,掉在地上,沾了泔水。更夫嫌脏,骂骂咧咧踢到草窝附近。野狗嗅到香味儿,把它叼进狗窝里,准备大快朵颐。 阿炳醉醺醺,拎着酒瓶出现,闻见鸡腿的香味儿把它从野狗嘴里抢过来。鸡腿被野狗啃得乱七八糟,阿炳一脸嫌弃,丢进泔水桶里。 “老子都没肉吃,你一条野狗凭什么?” 野狗发出呜呜的抗议声,被阿炳使劲全力狠踹一脚。突然,阿炳想到了什么,踩着狗腿,露出算计的表情。 “臭狗,想吃吗?” 野狗缩在那里,发出疼痛地,可怜的叫声。 阿炳摸摸下巴:“想吃肉,就得听老子的。爬起来,跟老子走。” 野狗耷拉着脑袋从狗窝里艰难地爬出来。它老了,病了,还瘸了一条腿,好不容易挪到阿炳身边,讨好的叫了两声,又被阿炳嫌弃地踹到一边。 “没用的东西,想吃肉,下辈子吧。” 野狗被踢的站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那里。突然,阿炳想到了什么,朝另外一边走去。窝棚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乞丐。阿炳把乞丐揪起来,两三下扒掉他的衣裳,朝老宅走去。 慕笙明白了,没有叼走鸡腿的狗,也没有追着狗进入张家老宅的乞丐。乞丐是阿炳假扮的。他想要姚娘的尸身尽快被人发现。只有姚娘入土,案子了结,才能安安心心度日,找机会勒索张刘两家。 姚娘的尸身被发现时,现场很乱,没人在意与狗抢食的乞丐,也没人在意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只狗。所有的事情都是假扮成乞丐的阿炳告诉围观的邻里,邻里告诉县衙里的捕快,捕快告诉张成以及县城里关注此事的百姓。 真真假假,真相就这样被掩盖起来。 还有一件事,案发前两日,负责巡逻的衙役在距离五福斋后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具病死的老乞丐尸体。老乞丐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中衣。城中百姓议论,说这年头,连乞丐的衣服都抢。 所有相关的,不相关的细节,在这一刻全都串联起来。将姚娘送去阴曹地府的是阿炳,然导致姚娘死亡的凶手不止是阿炳,还有白英和假道士,以及令她失望至极的丈夫。 摸了摸野狗的头,慕笙道:“放心,我会代你和姚娘惩罚他们。” 与此同时,沈渡被一股力量困在张家门前。经验告诉他,姚娘的梦魇里进了别的东西。那东西比他以往见过的都要聪明。他给了那东西近身的机会,想看看它究竟要做什么。 耳后拂过一道冷风,沈渡闭上眼睛,留意周遭动静。邪祟善于制造幻境,用眼看,难以辩清真假,唯有用心,方能破局。发丝拂过眼睛,一具娇软的身体从背后贴上来:“爷是在等奴家吗?爷长得真好看,奴家好生喜欢。” 慕笙的声音?可惜,装得不像,过于娇媚。 沈渡低眉,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眼中沁满杀意。 “爷这是怎么了?可要奴家扶爷进屋休息?”女子声音婉转,落到沈渡耳中鬼气森森:“爷不理奴家,奴家会生气的。” 一只手爬上他的腰侧,女子的身体贴的更紧了些。淡淡的血腥味儿,还有掺杂在血腥味儿里的只有死尸才会有的腐臭味儿。它们,让沈渡觉得恶心。那东西紧贴着沈渡的后背,让他瞳孔萎缩,反手掐住它的脖子。 皮?一张被活剥下来的美人皮!美人娇笑着,语调陡然阴森:“爷这是做什么?这般不知怜惜,奴家是要生气的。奴家生气了,可是会吃人的。” “哦?”眸光一沉,五指收拢,沈渡阴恻恻道:“一个死物也想吃我!” 第012章 绿萝裙(12) 美人皮在沈渡的手中扭曲,没有骨头做支撑,整个身体像水草一样,缠住他的胳膊与身体:“爷好狠心,竟然威胁奴家。” 沈渡轻哼一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你想做什么?”看到火,美人皮露出惊恐,挣扎着想要逃走。 “不叫爷了?”沈渡没给它机会,直接点燃它的头发:“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美人皮惊叫连连,顾不得伪装,双手快速缠住沈渡的脖子:“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就凭你?”沈渡握着美人皮的脖子往后扯,就像撕开麦芽糖。 火已经烧到了美人皮的额头,疼得她吱哇乱叫。被沈渡甩到地上后,顾不得纠缠,下意识用手拍火。火烧到手指,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焦糊味儿更重。慕笙赶来时,火里只剩下一双脚还在挣扎。 “那是什么?”慕笙看着被火烧得卷起来的脚:“是画吗?” “是画!”沈渡捂住她的眼睛,让她背过身去:“别看了,挺碍眼的。” “画也会叫吗?”慕笙扒着他的手:“叫得还挺痛苦的。” “听错了,是画纸的声音。”沈渡轻咳一声:“画纸不好,烧得时候有声音,烧成灰就好了。” “这画该不是你从张家偷来的美人图吧?我瞧着,像是没穿衣裳。”慕笙小声说道:“公子这般,会不会有些不妥。” “你这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沈渡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画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碍观瞻,烧了了事。倒是你,怎么来了张家?可是阿炳那边出了意外?” 慕笙摇头,把她看见的,听到的尽数告诉沈渡:“事情就是这样,压根儿没有什么乞丐,所有的事情都是阿炳做的,至于白英跟那个假道士,怕是心里有鬼,压根儿没想过去张家老宅。” 沈渡点头:“案子已经清楚了,只是没有原告,县衙那边怕是不好过问。” 慕笙露出笑容:“这个简单,让张成去衙门递状。” 沈渡:“他会去吗?” 慕笙的声音轻轻的,她说:“会的,只要让他知道姚娘是被害的,且被害时腹中怀着他的孩子。” 沈渡陷入沉思。 张成是聪明人,只需让人提点几句, 势必会去衙门递状。只要接了状纸,就能名正言顺的调查。凶手是谁,作案过程如何,凶器以及相关证据在那儿,他们心知肚明。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处理姚娘的案子,而是如何从这梦魇里出去。还有,直觉告诉他,刚刚烧掉的那张美人皮绝非闯入姚娘梦魇的邪祟,而是被邪祟操控的傀儡。那个东西很精,一直蛰伏在暗处,他担心慕笙跟着他会有危险! 慕笙捏着鼻子在灰烬前扒拉,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找到那只烧得变形的脚环。 沈渡:“这是什么?” 慕笙:“脚环,铜制的,耐高温,没烧变形。” 沈渡蹙眉:“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 慕笙点头,一脸献宝的样子:“刚扒的,热乎的,公子要不要看看。” 沈渡接过脚环,发现它与普通的手镯没什么两样。他不懂,女子为何在脚上戴这个,不硌得慌吗?还有,方才那美人皮挣扎时未曾见到这个,它是怎么出现在灰烬里的?慕笙……又是怎么发现的? 慕笙背着手,“铜与金相似,但不如金那般耀眼。穷苦人家,买不起金饰,常以铜代之。这个东西又与常见的铜饰不同,它是脚铐。” “脚铐?”沈渡一脸震惊:“你说这个东西是脚铐?” 慕笙摆手解释:“不是公子想的那种!” 安平县虽小,却也有让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最负盛名的便是乐音坊,里头的姑娘不仅貌美,多才多艺,还深谙讨好男子之道。说它是男子的温柔乡,毫不为过。与之相反的是,里头的姑娘过得一个比一个苦。饶是花魁娘子,得罪了客人,也要被嬷嬷拖进小黑屋里教训。 乐音坊的姑娘,都会戴着这样一只脚环,内刻姑娘的生辰八字,祖籍,以及名字。脚环是在姑娘进入乐音坊时戴上的,随着姑娘一天天长大,脚环变小,难以取下。 慕笙指着脚环内的刻字给沈渡看:“这东西既是身份,又是束缚,还是惩罚姑娘们的刑具。” 沈渡皱眉:“刑具?” 慕笙“嗯”了一声,声调里透出些许俏皮。 “公子可听过炮烙?” “纣刳比干,囚箕子,为炮烙刑。” “公子厉害!”慕笙伸出大拇指:“铜经火烧,耐高热,却也容易传递高热。嬷嬷惩罚姑娘时,会让人将特制的烙铁置于脚环上。此法,既能让姑娘们受苦,又不会留下过于明显的伤疤,不影响后续接待客人。” 沈渡俯身:“慕姑娘怎会知晓这些?难不成,这乐音坊是姑娘开的。” 慕笙推开他:“怎么会?我才不干这种缺德事儿。” 沈渡看着她的手,小小一只,抵在心口,有些暖。蓦地,想要逗逗她:“当真没干?” “没干!”慕笙带着些许怨气道:“乐音坊日进斗金,我若是那幕后掌柜,能穿得这般寒酸?” 沈渡瞄了一眼:“确实寒酸!” 慕笙气鼓鼓的,像只被惹怒的兔子。 沈渡难得软下声来:“好啦,不逗你了,我知乐音坊迁过宅子,那旧宅是你收的?” 慕笙:“除了我还有谁?那乐音坊里满是冤魂,大白天进去都觉得阴森森,唯有我,才能将那宅子卖出去。收宅时,遇见了几个病重的,被嬷嬷留在旧宅等死的姑娘,方才那些,都是她们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嘴角溢出一抹浅笑,俯身,问她将那宅子卖给了谁? 慕笙眼珠一转:“公子你猜?” 沈渡挑眉:“难不成是卖给了张家?听闻只有戾气重者方能镇宅!张成是屠户,满县城里,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杀孽还重的。” 眼观鼻,鼻观心,沈渡等着慕笙给出答案。 小丫头摇了摇头,搭着他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公子错了,奴家将那宅子卖给了李家,就那个广开门庭,教书育人的李家。” 阴风骤然刮过,一道残影从灰烬里飘了出来,赫然是一个女子的鬼魂,她怨毒的盯着慕笙,化作黑烟,钻进沈渡的戒指里。 第013章 绿萝裙(13) 风很大,裹挟着灰烬,将两人团团围住。慕笙被刮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窝在沈渡怀中。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灰烬也散了,只留一轮明月斜挂于半空中。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渡觉得那轮明月有些泛红。 慕笙晃着脑袋,从沈渡怀里探出头来:“这是哪里?” 沈渡低头看她,声音自带温柔:“张家老宅,我们回来了!” 慕笙环视四周,月亮落在屋脊上,房屋的格局是对的。他们回来了,回到了原本的张家老宅。心中一喜,推开沈渡:“沈公子,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小心脚下!”沈渡提醒,拽住差点摔倒的慕笙,她的额头刚好撞在他的唇上。 “绳子,吊死药娘的那根绳子。”慕笙垂下眼睑:“抱歉,太过高兴,一时得意忘形。” “无碍!”沈渡说着,扶她站稳后方才松手:“天黑,小心些!” 慕笙抚了抚额头,感觉有些奇怪。额上留着余温,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得似乎比往日快了些。闭眼,顺了顺气息,待心跳平稳后,方才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绳子。 “梦魇是真的!公子可还记得假道士打的那个绳结?是活索,圆圈中没有任何东西,一拉绳子即可将结解开。假道士没有经验,不知道要把上吊用的绳子拴紧,用得是一种在生活中比较常见的圈套结。” “阿炳打得是类似绞刑的绳结。”沈渡摸着那个绳结:“这种打结方式在民间并不常见,只有牢狱中监管行刑的狱卒才会。” “阿炳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帮着衙门收尸的,他们有可能接触到这种打结方式,并将它交给了阿炳。”慕笙急切道:“阿炳的祖父是因病亡故,祖母寿终正寝。父亲死的比较突然,好像跟县衙里的一桩旧案有关。说起这桩旧案,跟乐音坊半年前发生的事情有些相似。” 沈渡:“乐音坊?” 慕笙捧着绳子:“公子不知道吗?半年前,安平县内有多名少女失踪。她们身份不同,年纪不同,失踪的地点和方式也都不同。唯一的相同点是,长得都很好看。衙门派人调查,查来查去毫无头绪。直到一个满身是伤的少女突然出现在街上,且被巡视街道的衙役撞了个正着。” 想起来了,沈渡看过那份卷宗,且把它摆在了案头。原想着等姚娘的案子了结了,再去处理那个,不曾想,这两个案子之间竟还有些牵扯。 少女名唤秀秀,是安平县大河村人,她是在给爹娘送午饭的路上失踪的。据秀秀回忆,案发时,她正提着篮子往田里走,突然间被人捂住口鼻。恍惚间,闻到一股异香,醒来是在一个类似监牢的地方。 除了她,监牢里还有一位姑娘,看穿戴,应是某个富裕人家的小姐。小姐被吓坏了,一直窝在墙角念念叨叨。有人进来,要带小姐离开,她发了疯似的挣扎,并且不断喊着:“有鬼!鬼要吃人!” 挣扎间,咬伤了一个人的手臂,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小姐跌到墙上,突然清醒过来。她先是盯着秀秀看了一会儿,而后重重地撞向墙壁。 慕笙:“那位小姐死了?” 沈渡:“凶多吉少。” 小姐是被人拖出去的,之后再未见过。秀秀吓坏了,闭上眼睛就是那位小姐撞墙的画面,以及她临死前嚷嚷着的:“有鬼!鬼要吃人!” 监牢没有窗户,也没有人看守或者走动,送饭的时间也不固定,大多是醒来之后看到地上有饭。 馒头或清粥,有时候是温的,有时候是凉的。根据吃饭的餐数,秀秀推测,在那个地方约莫待了五六天。其间没有新的少女被送来,她没有挨打,也没有遭受凌辱。最后一餐有肉,清炒的,有很重的羊膻味儿。肉块儿很碎,是别人挑拣吃剩的。小米粥,粥里只剩下几粒米,汤色浑浊,掺了东西,入口微苦,不是毒药。 醒来是在马车上,车厢宽大,坐了三个人都不嫌拥挤。眼睛被厚厚的黑布蒙着,看不清楚,通过声音和气味,秀秀判断与她同乘一车是当初在牢里见过的那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四十多岁,鼻音很重,驼背,右手有断指,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女的岁数跟男的差不多,体型丰满,说话尖酸刻薄。衣服料子很好,手很白,指甲干净,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 此外,听口音,男的是本地人,女的不是,且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一般,彼此看不上,一路上发生了多次争执。 初时,马车很是颠簸,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绕过北城门,到了西城门。再后来,就到了乐音坊。有了那位小姐的前车之鉴,秀秀表现地既乖巧又听话,直到乐音坊的守卫放松警惕,才趁机逃出来。 她的伤,是在逃跑途中被守卫打的。 慕笙揉着耳朵:“这秀秀好生厉害!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丫头吗?” 沈渡解释道:“并非如此!秀秀的祖父在安平县衙做了几十年捕快,功夫不错,善于查案。然为人愚直,不善逢迎,功劳多半被旁人抢去。他虽不平,却碍于一家老小都要指着他生活,硬是将委屈咽下。” 慕笙叹气,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没有说话。 沈渡继续道:“秀秀的父亲胎里不全,患有终身难愈的腿疾,不能习武,只能学医。天分不高,是个寻常的大夫。秀秀的外祖父开过食肆,母亲亦有一手好厨艺。秀秀的那些本领,都是跟着祖父,外祖父,父亲以及母亲学的。” “可惜,这么厉害的姑娘也没能指证乐音坊。”慕笙垂着脑袋:“捕快没在乐音坊里找到那两个人,乐音坊的嬷嬷坚称,他们是从人牙子手中买的秀秀。身契是真的,上面盖着官家印章。只是身契中有关于秀秀的身世都是编造的。盖印的人死了,无法核实查证,案子就这么僵持着,至今没有结果。” 沈渡:“雁过留痕,会查清的。” 慕笙点头,站起身来,活动着有些发僵的四肢。时候不早,回去休息,临别时,提着灯笼问了句:“姚娘的事情公子会管吧?” 沈渡:“会管!” 慕笙嫣然一笑:“明日便是姚娘出殡的日子,若有需要,奴家可为证人!” 第014章 绿萝裙(14) 提灯而行,一道红影突兀地出现在前方。红嫁衣,足尖离地三寸,脸白如雪,长发如墨,眼睛里满是怨毒,“你就这么离开了?” “不然呢?”慕笙反问,打着哈欠:“时候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 红影飘到跟前,用一双泣血的眼睛盯着她:“你在意那个男人?你动心了?你忘了我与你说的,天下男儿皆薄幸!你该吃了他。” “我又不是你?纯纯恋爱脑,还爱吃人。”慕笙打着哈欠:“我天生凉薄,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于他不同,只是觉得他比旁人有趣罢了,起码不像县衙里的那些蠢货,置百姓于不顾。” 人间亡魂,幽都怨鬼。世人皆言幽冥地府恐怖如斯,却不知那些恶鬼,怨鬼,厉鬼,多是由人间冤假错案造成。但凡人间多几个为民做主,明察秋毫的官员,幽都也不至血光蔽日,终年阴冷。眸光一转,想起那张美人皮,反盯着红影的眼睛问道:“那东西是你弄的?” “不是!”红影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真的?”慕笙后退,提起灯笼,照着那张可怖的鬼脸:“没有骗我?” “骗你我就魂飞魄散!”红影抠着墙壁,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慕笙揉揉耳朵,自语道:“也是,你喜欢直来直往,挖人心肝。” 红影眼睛一亮,抠墙的动作瞬间停下,看着慕笙,讨好道:“我能去挖沈渡的心肝吗?热乎的,做爆炒郎心,麻辣郎肺,酱郎肝刚刚好。” 红影说着,擦了擦唇边的口水。英俊男人的心,单是想想,就觉得美味极了。慕笙摇头,点着红影的额头:“不许打他主意!不许坏我大事?” 红影嘟着嘴,周身怨气四溢,风卷着落叶从身后刮来:“几百年了,你还是头一次为了男人凶我。” 怨鬼难缠,与她说不清楚,慕笙抚了抚额,耐心道:“姚娘是个好人,被那般残忍对待,竟无半分怨念。虽有执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张成那个负心汉,担心他被白英欺骗。我让你把沈渡拖进梦魇,也是想利用他县令的身份为姚娘平冤昭雪。” “吃了就是,何必那般麻烦?”红影背过身去:“你对姚娘比对我都好,我生气了,要去吃人。” “不怕道士捉你?”慕笙拍拍她的肩:“去吓一吓那个姓刘的,顺便查查美人皮和乐音坊,我总觉得那东西是冲我来的。” 冲慕笙来的?小小邪祟也敢招惹她的人!红影转身,怨毒中夹着几分狠厉:“那东西没死,钻进了那个臭男人的戒指里,那个戒指......" “不可以!”慕笙晃晃手指:“那枚戒指十分古怪,且与沈渡的命格相连,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届时,不光沈渡在劫难逃,你也会被波及。蛰伏百年,不想找你的那个负心汉了?“ “对面相逢不相识”红影垂着脑袋,蹲在墙角,用长指甲画圈:“几百年了,他早就不记得我了,我也不记得他了。” 红影是慕笙在乱葬岗里捡的。没有墓碑,不知生平。坟包塌陷,露出一副破破烂烂的薄棺。魂被铁链锁着,共有七根,分别对应着尸骨上的七根木钉。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葬法,会使亡者永生永世困在棺材里,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尸体被蛇虫鼠蚁啃噬,发烂发臭。 红影不记得名字,不记得是谁害了自己,只记得被害时身穿嫁衣。 新婚夜遇害,死后没有娘家撑腰,被婆家镇在棺材里,唯一的猜想便是娘家无人,而她遇到了负心汉。圆圈儿越画越大,越画越乱,依稀有了人的影子。红影歪着脑袋看,越看越疑惑:“这鬼玩意儿该不是那个负心汉吧?” 慕笙:“想起来了?” 红影:“没,就是觉得有些眼熟!” 慕笙:“先办正事儿!” 红衣新娘飘过来,衣袖缠着灯笼摇了摇:“虽然没有想起来,但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众中别有人如玉,新妆艳艳娇红烛,我叫......” 慕笙:“如玉?” 红影瞥了她一眼,“红烛!人家叫红烛!阮红烛!” 慕笙叹气,摸了摸耳朵,对于红影改名这事儿习以为常。孤魂野鬼,无拘无束。不像她,蛰伏人间百年,只敢改名,不敢改姓。究其原因,怂,怕被爹娘埋怨。 紫薇巷,张家。 张成自噩梦中惊醒,披着衣裳,来到孤零零的棺材前。蜡烛烧到一半,香炉里的香也快灭了。铜盆里,只有薄薄一层纸灰。抚着棺木,喃喃自语:“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也知道英儿是见我有了钱才愿回到我身边。她不是个好娘子,也做不到像你那样对我一心一意。可我喜欢她,打心眼儿里喜欢。” 换了一炷香,给铜盆里添了些纸钱。 “我没想与你和离,是你小肚鸡肠非要难为英儿,但凡你豁达些,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张家的祖坟你是没脸进了,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给你选了块儿地。别怪我,怪只怪你栓不住我的心,没法儿让我喜欢你。” 阴风刮过,吹得张成脊背发寒,颤声道:“姚娘,是你回来了吗?” 似回应般,棺材发出“砰”地一声。张成看着棺材,直觉寒意往天灵盖上窜。白英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见张成呆坐在棺木前,脸色倏地一变。正想发火,想起自个儿的目的还未达成,随即变了副面孔。 “都是英儿不好,身子娇弱,无法彻夜守着嫂嫂。”握住张成的肩膀揉了揉,身体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贴:“成哥哥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难看?英儿知道,因为嫂嫂的事情,成哥哥被人指指点点。然逝者已逝,无论嫂嫂生前犯了多大的过错,我们都该原谅她,让她入土为安。” 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满是怨毒:“姚娘,这个结局你满意吗?放心,不消半月,我便叫你的蠢夫君去阴曹地府陪你,张家的富贵就由我替你们两个享了。” “呲”地一声,烛火灭了,只剩下铜盆里的那些纸灰闪着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白英与张成不约而同地看向棺木,一片漆黑中,似有什么东西正从棺材里爬出来。 第015章 绿萝裙(15) “成哥哥,英儿怕!”白英抓紧张成的肩膀,声音微颤:“可是英儿刚刚说错了什么,惹得嫂嫂不高兴?都是英儿的错,管不住自个儿的心,让成哥哥夹在中间为难。英儿愿以死谢罪,只求嫂嫂不要吓唬成哥哥。” “英儿莫怕,应当是老鼠。”张成也怕,抱着心上人,不得不装出几分胆气,“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 白英抱着他的胳膊:“英儿怕,英儿不敢一个人待着。” 张成咽了咽唾沫:“没事儿,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白英盯着棺木。 刚刚那阵儿动静过后,灵堂恢复平静。细看,棺材似乎被推开了一条缝。姚娘死了,死得透透的,死人不可能推开棺木。鬼?白英不信。若这世上真的有鬼,刘家那帮老东西怎么不爬出来教训教训他们的不肖子孙。 棺材是薄的,周边有缝隙。不是张成舍不得给姚娘备上一副好棺,而是她不愿意。一个怀着孽种,与人偷欢死掉的贱妇,凭什么用好棺材? 眼睛一眯,拽住张成的衣裳:“英儿跟成哥哥一起。” 张成松了口气。 他是见过姚娘的死状的,压根儿不敢去看第二眼。听了白英的话,赶紧握住她的手腕:“英儿莫怕,成哥哥与你一起。” 白英冷嗤一声,于心里想着:“就这破胆,也能做屠户?” 白英不知,张成能做屠户,靠的是他的妻子姚娘。张成胆小,不敢杀猪,姚娘就在村里雇了一个人。无需工钱,只需每次杀猪后给些猪肉。 没招伙计前,铺子里的事情都是姚娘在打理,张成只需将猪肉运到城里,挨家挨户去收货款。 有了钱后,这些事情更不需要他亲自打理。他只需带着伙计去乡下收猪,谈好价钱后,让伙计把猪送到屠宰场。届时,屠夫自会根据猪的大小,肥瘦,饲养年限进行分类屠宰。 上等猪肉会优先供给县城里的食肆,酒楼,以及定过猪肉的大户人家。中等猪肉会摆在自家铺子售卖。下等猪肉供给熟食铺,由他们做成熟食出售。 这套完整的供给模式也是姚娘在表兄提供的相关建议上琢磨出来的。她原可以待在家中享福,却见不得张成独自一人辛苦,常在屠宰场与商铺酒楼之间奔波。 若非张成接回白英,他们仍是那对儿同甘共苦,令人羡慕的小夫妻。 慕笙啧啧两声,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坐在灵堂对面的房顶上。可怜的姚娘,一心一意扶持自个儿的夫君,把能给的体面都给了,却落得这般下场。 红烛说得对,世间男子皆薄幸,爱上男子就是女子最大的劫难。 轻摇手腕,烛火“呲”地一声亮了。 张成与白英正侧着身子往棺材里看,突然亮起的烛光吓了他们一跳。尤其是张成,不偏不倚,刚好借着烛光看清棺材里的情形。 姚娘入殓时,尸身已经腐坏,加之用的薄棺,四处漏风,更易滋生蚊虫。张成看到蛆虫在姚娘身上爬,惊慌之下,将整副棺盖推开。 棺盖掉到地上,发出“砰”地一声。 烟尘四起,无数的苍蝇从棺材里飞出来。白英一边用袖子遮挡,一边催促着张成把棺材盖儿盖上。 张成瘫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那副场景。姚娘面色发黑,脸皮肿胀,无数的蛆虫在她身上钻来钻去。 “成哥哥,你还愣着做什么?”白英捂着鼻子踢了踢张成:“赶紧把棺盖儿盖上!” 张成指着棺材,一脸恍惚:“姚……姚娘……” “嫂嫂死了,变成这个样子很正常。”白英把张成从地上拉起来:“你没见过街上被冻死,饿死的乞丐吗?来不及收尸的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成摇头:“没,没见过!” 白英心想又是个没用的,然表面上的功夫还得做。距离天亮不足半个时辰,再过一会儿,帮忙的人就该来了。若是被他们瞧见灵堂是这个样子的,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姚娘她必须准时准点儿下葬,只有入了土,才能尘埃落定。 “英儿见过。”白英在张成身旁扭了下:“英儿知道,成哥哥与嫂嫂感情颇深,见不得嫂嫂变成这般模样。然嫂嫂已经死了,死者为大,她也不想被旁人瞧见她变成了这般模样。” 张成眼珠一颤,捂着脸哭了。 他的姚娘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自幼相识,小时候他性格懦弱,不善言辞,每每被人欺负,总是姚娘护着她。后来,姚娘的父亲死了,母亲带着她投奔亲戚,他们就此分开。 过了两年,白英的母亲带着白英投奔他家。白英与姚娘不同,总是一副柔弱的,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样子。每每出门,都要拉着他的衣角,哥哥长,哥哥短。 他跟白英朝夕相处,难免生出感情。渐渐地,也就淡忘了与姚娘的那些过往。爹娘原是撮合他跟白英的,白英也答应了。可就在张白两家定亲前,他爹病了,家里攒的那些钱很快花了出去。 白家的亲戚给白英介绍了一门亲事,白英很快嫁了出去。张家落魄,爹死了,娘亲变得越发刻薄,村中无人再与他家说亲。这个时候,姚娘回来了,带他来县城,介绍他去肉铺当伙计,鼓励他攒钱给家里还债。 他记得,领到第一份工钱时,姚娘穿得是条绿色的裙子。她站在盛开的桃花下,笑得比桃花还要好看。 那一刻,面红耳热,心跳如鼓。 他是喜欢过姚娘的,当初娶她进门也是真心的。只是她太过擅妒,容不下英儿。 张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英听得直皱眉头。眼见着天色越来越亮,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成哥哥这是做什么?是要嫂嫂走得不安心吗?” 张成哽住,捂着脸一抽一抽。 白英扶起棺盖儿,冷眼斜他,“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啊!” 张成哦了一声,扶着棺材站起来。目光触及棺内,倏地躲开。半闭着眼睛,摸到另外一侧,与白英合力将棺材盖上。刚要喘口气,听见院门外有人扯着喉咙喊:“张成在家吗?我们家大人请你去衙门走一趟!” 对面屋顶上,慕笙的嘴角抽了抽——这位沈县令,当真是“出手不凡”! 第016章 绿萝裙(16) 张成离开后,白英不再掩饰,对着棺木狠踹两脚。听说安平县新来了一位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他想插手姚娘的事情……不,不行,谁都不能坏了她的计划。攥紧手指,对着棺木呸了一声:“张成那个蠢货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他去了官府就能真相大白?想得美,张家的一切都是我的,谁都拿不走。” 眼眸一转,唇角勾起一抹笑。 “张成,活着就行,至于能不能说话,能不能走路不重要。”白英笑得越发渗人:“他变得越惨就越离不开我,就算死了,旁人也不会怀疑什么,且会称赞我。” 手抚着棺木,慢慢地走了一圈。 “姚娘,我是不是很聪明?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蠢货,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可惜,他只喜欢我,喜欢到要死。” 棺木里,姚娘安静地躺着,无视那些绳虫。棺木外,只是一缕没有实体的白色幽魂,听着白英的话,急得团团转。她劝白英不要伤害张成,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他们的阻碍。只要她好好跟张成过,张家的一切都是她的。 白英听不见,看不见,她想着的是如何利用姓刘的除掉张成。 她要他们全都去死。 “不可以!”姚娘拦住白英,言辞恳切:“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他爱你,护你,为了你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这个糟糠妻。你怎么忍心害他?” 白英穿过姚娘的身体,姚娘被撞碎,化作一缕白烟后重新凝聚在一起。她急了,伸手拽她,手却从白英的胳膊上穿过。追上去,又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就在她满心焦虑,无计可施时,一双绣鞋突然映入眼帘。 “你想阻止白英?” “是!”姚娘顺着绣鞋向上看去,“慕……慕姑娘?” “嘘!”慕笙弯腰,抵住她的唇:“我可以帮你。” 姚娘睁大眼睛:“你……你可以看见我?我不是已经……” 慕笙松开手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已经死了,尸身就在棺材里!不用这么看我,我是活人!” 姚娘点头,激动中带着几分无措:“慕姑娘,求你帮帮我!” 慕笙偏头问她:“你想我怎么帮你?告诉张成,白英想要谋夺他的家产?他连你这个结发妻子的话都不信,焉能信我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外人。” 是啊,张成连她这个结发妻子的话都不信,焉能相信慕姑娘的。姚娘无助的张了张嘴,捂住心口往棺材上靠。 她是虚影,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是嵌在棺材里。 “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把灯笼放在棺材上,烛火亮起,照着姚娘的虚影:“损是损了些,胜在管用,起码能救张成的命。” 姚娘激动道:“什么法子?”’ 慕笙附耳轻语几句:“万事万物,有因有果。此法有违天道,无论成功与否,皆要付出代价。姚娘,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只要能救张成……”姚娘掐着指尖儿:“哪怕只有一成的机会,我也愿意试试。” “值得吗?”慕笙蹙着眉头,有些不忍:“张成对你不好,为了白英一再欺辱你!你的死,虽不是由他直接造成,却也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我若是你,恨不得有人帮我杀了他,好叫他知道眼盲心瞎的后果。” “眼盲心瞎的何止他一人。”姚娘看着那副装殓自己的薄棺露出一抹苦笑。 张母的后事是她操办的,她知道这副薄棺值多少钱。与张成成婚数年,从一无所有到衣食无忧,她付出了全部,得到的却是这么一副粗制滥造,四处透风,比一卷破席子好不了多少的棺材。 狠!怨!百般不平!追根究底,都是她自己应得的,是她不顾母亲劝告,不听兄长劝阻,一意孤行,非要与他成婚。 “我知道他心里没我。”姚娘红了眼眶:“他与白英定亲时,各种聘礼,亲力亲为,生怕委屈了她。与我定亲时,随手在路边采了束野花,说是等日后有银子了再补给我。穷是真的,敷衍也是真的,我是傻子,不是瞎子,焉能瞧不出夹杂在那束野花里的野草。” 鬼魂泣泪,颗颗诛心。指尖轻抹,怔怔看着。 “成婚那日,他酩酊大醉。我心疼他,去给他熬醒酒汤。隔着窗子,听见他与婆母对话。婆母问他,可是真的放下白英,真的喜欢我?他说白英成婚了,他也成婚了,无论好坏,都要与我过日子。他说我很好,适合做娘子。” 慕笙撇嘴:“一听就是不甘心!” 姚娘笑了,抚着棺木:“是啊,他娶我是因为白英成婚了,是因为没有别的女子愿意嫁给他,是因为我满心满眼都是他,且愿意陪着他过苦日子。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我自个儿骗自个儿,以为成婚了,就能相守到老,以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待他,定能守得云开月明。” 慕笙摇头:“红烛说得对,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越是真心待他,他越是辜负你,反倒是那些欺他,骗他的,被他视作珍宝。” 姚娘笑得直不起腰,血泪划过脸颊,滴在棺材上,“他从未给过我任何承诺,是我骗了我自己。” “那就让他最爱的女人杀了他,让他尝尝你曾承受过的痛苦与煎熬。”慕笙道:“做人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 “不必了!”姚娘摇了摇头:“是我选择了他,也是我给了他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我的机会。今日种种亦是我的咎由自取。我并非大度之人,亦想过报复他。可是慕姑娘,我想通了,伤害他,报复他,并不能让我跟我的孩儿死而复生。于情,他是我的夫君,我不愿见他被旁人伤害。于恨,我不想在幽冥地府见到他。于他,让他好好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慕笙俯身,看着姚娘的眼睛,未语先咳:“倘若救他的代价是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呢?” 姚娘浅浅一笑,双手合十。 “人间太苦,不能再世为人许是上天予我的恩赐!慕姑娘,我知你一片好意,不忍见我死后还要顾念张成。”姚娘跪下,诚心道:“今生无悔,不求来生,姚娘只求姑娘帮姚娘了却执念。” 慕笙叹了口气,打开灯笼,取出灯芯。 “以纸为符,以符为令,生魂化人,仇怨两消!姚娘,你可愿与我订立魂契?” 第017章 绿萝裙(17) “姚娘愿意!”跪于地上,双手举起:“以魂为誓,烦请姑娘为姚娘订契。” “你确定?一旦魂契生成,不可更改!”慕笙捏着纸人:“待你了结执念,便会化为此灯灯芯。以魂燃灯,受百年千年灼烧之苦。只有等到下一个愿为灯芯者,方能解脱。” “姚娘愿意!”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若能为灯,日日灼燃,也算是赎了姚娘的罪。姚娘无愧张家,无愧张成,却忤逆慈母,愧对孩儿。姚娘理应受罚,也愿受罚。” 指尖轻弹,纸人落于额心,化为火焰,灼烧其魂。 一刻钟后,与纸人合二为一。 安平县衙,张成垂手而立,战战兢兢。作为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他从未进过这种地方,也不知道衙门里的人找他做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姚娘的事情? 不,不会的,那个事情已经了结了。 可除了姚娘还有什么?买卖?他的买卖中规中矩,该交的税银一文不少,就算有什么纰漏,也不至于请到县衙里。 那帮捕快凶神恶煞,断不会像今日这般温和。心里正忐忑着,典史黄柏捧着一沓卷宗进来。落座后,先是瞄了张成一眼,打着官腔道:“你就是张成,姚娘的夫君?” “回……回大人,草民正是张成。”张成用袖子抹了抹额角的汗:“姚娘是草民的发妻!” “听说今日出殡?” “回……回大人,是……是的。”张成垂着脑袋:“不知大人……” “不必紧张,今日唤你前来,是因为你妻姚娘的事情有了变故,出殡一事怕是得往后延一延。” 张成咽了咽唾沫,拱手道:“不止是何变故?” “你妻并非自缢,而是被人谋害。”黄柏将几份证词递到张成跟前:“她并未与人私通,腹中骨肉亦是你的。相关的人证物证,府衙已经查实。你若不想她无辜枉死,不想张家因那些莫须有的事情被人诟病,就去找状师写份状纸。” 张成一脸懵:“大人是说……” 黄柏盯着他的眼睛:“没听懂?无妨,等上了公堂自会听个明白。你只需知道,此案是由县令大人亲自查办。一炷香,不,一盏茶之后我要见到你的状纸,我要你跪在县衙门前为你的妻子姚娘伸冤。” 张成慌了,语无伦次。 黄柏挥手,神色里多了些不耐烦。天知道,因为张家的事情,他被县令大人骂了多久。五更刚过,又被大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与柳怀安那厮各带一班捕快衙役四处拿人。拿了还不算,还得速审,还要拿到证词以及相关物证。 当了十几年典史,头一回忙得像狗一样。肚子一扁,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用力按了按,口气更差。 “算了,状纸让师爷代写,你去师爷那儿等着。等师爷写完了,拿着状纸直接去衙门口喊冤。记得,声音要大,喊得要惨。” 张成咽了咽唾沫,“草民家里……” “我会着人通知,让你的族亲在家里等着。”黄柏起身,脸色越发难看。 忙了半宿,饿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张成再蠢,也知道这事儿是必须办的。姚娘之死,他也存疑。只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才相信了外头的传言。自英儿进门,他与姚娘已有大半年未在一处过,孩子不足两月,不是她与旁人的,还能是谁的? 他自知是他先对不住姚娘,以为姚娘是因为他与白英的缘故,才与外人苟合,怀上孽种。结果,典史黄柏告诉他,姚娘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姚娘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姚娘不是自缢,是被人谋害。 从厅里出去,张成只觉脚下一软,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记起来了,是他与张二狗喝酒的那个晚上。那酒极烈,喝的人浑身难受,到了后半夜更是燥热难耐。他嫌屋里闷,出去方便,恍惚间闻到一股香味儿。那是白英惯用的熏香,不知为何,出现在姚娘门前。 他是在被踹下床后方知走错了。夫妻之间,不仅没有床头打架床尾和,反而被赶了出来,脸面尽失。后面的事情一言难尽,自那之后,夫妻二人更为生分。一来二去,也就忘了那晚的事情。 仔细算算,刚好是姚娘怀上身孕的日子。 悔恨上头,用力拍打脑袋。那是他的妻,他的儿,他们被人害死,死的那样惨,他不仅没为他们找出凶手,反而听着白英的怂恿,欲在今日做法,叫他们母子魂飞魄散。 张家,白英没有找到姓刘的无功而返,加上张成也未回来,更觉烦躁。路过灵堂时,恶狠狠瞪了几眼。 突然,棺材板朝着白英飞来,吓得她“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随之,一道身影从棺材内缓缓坐起,慢悠悠起身。面部肿胀,五官溃烂,胖嘟嘟的蛆虫在身上钻来钻去。 白英睁大眼睛,看姚娘扭动脖颈,像在适应已经僵硬的身体。 她站起来了,露出那具在石榴树上挂了三日的身体。白英想喊,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跑,四肢无法动弹。她坐在那里,看着姚娘跨出棺木,用那副吊死的样子,一步步走到跟前。 每走一步,都有无数的虫子落下。 白英害怕极了,想闭上眼睛,一只散发着腐臭味儿的手指撑住她的眼皮。一只蛆虫从姚娘腐烂的眼眶里掉出来,刚好砸在她的眼珠上。 心脏猛地一缩,发出尖利的,能够刺破耳膜的叫声。 白英发疯一般拍着脸颊,想要把那恶心的虫子拍下来。衙役带着张家族亲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白英,你这是做什么?”张家族长气得跺脚,命人将白英拉住,同时给进门的衙役解释:“许是内疚,想要赎罪。” 白英与张成的事情,县里很多人都知道,尤其在姚娘自缢的事情传出后,明里暗里都说姚娘是被他们逼的。 姚娘再不好,也是张成明媒正娶,陪他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结发妻子。白英是什么?是看张家落难,私自退亲,择人另嫁的负心女。是见张成过上好日子,不顾脸面,非要插足人家夫妻感情,无媒苟合,连外室都算不上的破烂货。 张成眼瞎,他们不盲,张氏一族的清誉都毁在这个破烂货手上。要不是张家还得依靠着张成,他们早把白英打出去了。 老族长吹着胡子,满是厌恶道:“还愣着干啥,将人拖下去!” 白英挣脱,拿起铁锹,趁众人不备“啪”地一声拍到棺木上,在场之人皆变了脸。 第018章 绿萝裙(18) “疯了!简直是疯了!”老族长气得几欲晕厥过去:“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疯了的东西拖下去。” “鬼!她是鬼!”白英双目圆瞪,直直地看着破碎的棺材,以及因为棺材破碎掉在地上的姚娘的尸身:“她坐起来了!虫子,虫子掉到我脸上!” 白英挣扎着去拍自己的脸,她力气极大,三个壮汉都按不住。 突然,她指着姚娘,声音淬毒:“你活着我都不怕你,死了还想吓唬我?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两次!对了,张成已经答应我了。他请了道士,要让你和你肚子里的孽障魂飞魄散!” “住嘴!”老族长冲过去,一巴掌扇到白英脸上:“你这个毒妇!张成呢?张成那个蠢货在哪里?” 衙役掩着嘴咳了咳,提醒道:“张成在衙门!张夫人是被谋杀的,新任县令沈大人已下令彻查此案。稍后仵作会为张夫人重新验尸,至于这凶手嘛……” 目光落到白英脸上:“诸位应当知道是谁了。” 老族长看着白英叹了口气,其余人等面面相觑,各有心思,窃窃私语。 目睹这一切的慕笙用指腹轻轻叩了叩唇。 原以为白英是个极其厉害的,没曾想被姚娘轻轻一吓就发了疯。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姚娘的亡魂出现在慕笙身后,轻语道:“这些,是慕姑娘安排的?” 虽不知慕姑娘是何来历,然能看见亡魂,与其签订魂契,必不是普通人。她已亡故多日,若非慕姑娘出手相助,县老爷哪里来的闲工夫管她的事儿。 在安平县游荡着的亡魂又何止她一人? 轻轻福了福:“姚娘多谢慕姑娘!” 慕笙晃了晃手指:“不是我的功劳,是那位县令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好烧到了你。” 听到火,姚娘不自觉地颤了颤。 她与纸人结合时,曾受烈焰灼烧之痛,虽已凤凰涅槃,对于那个过程却是记忆犹新。听到火,仍会下意识地胆怯。 不,她不能胆怯! 她已答应慕姑娘会成为新的灯芯,被烈焰灼烧是她的宿命。身为灯芯,怎能惧怕火焰?深吸一口气,看向慕笙:“白英与那个人的确想要害我,然真正害死我的人并非他们。连我都不知道凶手是谁?那位新县令怕是无能为力。” 慕笙眨眼:“兴许那位新县令知道凶手是谁呢?” 姚娘轻轻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死后,尸身在树上挂了三天,但凡能被作为证据的痕迹都消失了。慕姑娘应当听过,在老宅时,仵作就已……” 看向自己的尸体,目光涩涩,神情复杂。 “自缢,再验一次,仍是如此。没有证据,即便知道行凶之人,也无法将其绳之以法。” “他验不出来,不代表旁人验不出来。”慕笙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姚娘:“我既答应帮你了却执念,一定说到做到。” 姚娘感动至极,忽听慕笙说道:“我要你安安心心给我做灯芯。” 姚娘一怔,笑出声来。 慕姑娘行事磊落,作风坦然,说话从不遮遮掩掩,与白英那般口蜜腹剑,口不由心的人比起来,可爱极了。 从张家出来,马不停蹄直奔县衙,经过安居堂,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脚下一滞,那人转过身来。 眉眼如画,气质清冷,单是站着,就有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就在慕笙怀疑他与昨夜在梦魇中见到的沈渡是否为同一人时,他朝着她略略点头。 “沈公子?”慕笙回礼:“您不是……” 张成去了县衙,作为县太爷,他该在衙门等着才是。按照原计划,她要去县衙找他,凭着两人共探张家老宅的交情,向他讨个临时仵作的差事。 结果他来了安居堂,且像是在等她。 莫非……他与她打得一样主意? “你没有回家!”沈渡看着她,眉间微蹙:“穿得还是昨晚那件衣裳,你去了张家?” “是,奴家去了张家。”慕笙未曾反驳:“离开老宅后,奴家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姚娘对张成那么好,竟被他宠着的白英连同外人合谋害死,死后还落得那样一个污名。奴家心里难受,去张家祭拜,不曾想赶上一场闹剧。公子来安居堂,可是要奴家去公堂上作证?” 沈渡被问住了。 他也不知他是因何来的安居堂,兴许,大概,是想看一看她是否安全。 作证?或许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轻轻点头,看向她的眼睛:“张成已去衙门喊冤,姚娘的案子可以重审。刘弘璋,阿炳,还有药铺掌柜都已在县衙候着。姑娘若是愿意,可去县衙做旁证。待仵作重新验尸,此案可尘埃落定。” “刘弘璋是谁?”慕笙好奇道,如梦魇中那般走到沈渡跟前,踮起脚尖看着他的眼睛:“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嘛?奴家怎的没有半分印象?” “梦魇里的那个假道士,白英口中姓刘的。”掩面轻咳,沈渡往后退了半步:“他与白英是名正言顺的夫妇。” “什么?”慕笙睁大眼睛:“夫妇?还是名正言顺的?白英不是说她夫君死了吗?” “没死,假的。”沈渡道:“刘家原是商户,除了城里的三家铺子,还有乡下的几十亩良田。刘家子嗣艰难,刘老爷与刘夫人年近四十才得了刘弘璋这么一个儿子,自是宝贝的很。惯子如杀子,这刘弘璋除了长得还行,别的一无是处。” “白英是看中刘家的财富才嫁给刘弘璋的,至于刘家,约摸是看中了白英的长相。”慕笙琢磨着:“除此外,还因为刘家找不到别的适龄姑娘做儿媳妇。” “不错!”沈渡点头:“刘弘璋恶名在外,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瘸子里头挑将军,挑来挑去选中了白英。一年前,刘弘璋的爹娘相继去世,刘弘璋被觊觎刘家财产的那些亲戚哄着,贱卖了田产和铺子,于半年内,将所得银钱挥霍一空。” “白英吃不了苦,刘弘璋更吃不了苦,这两人一合计,惦记上了张家。”慕笙啧啧两声:“白英谎称夫君已死,去张家求张成收留。张成他本就爱而不得,又见白英可怜,便做主将她留在张家。至于姚娘,即使知道此事不妥,碍于张成坚持,也不得不勉强应下。” “姑娘聪慧!”沈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个儿四目相对:“单凭几句话就完美的推演出了整个过程!” 第019章 绿萝裙(19) 慕笙呵呵一笑,推开沈渡的手。 “没嫁过负心汉,还没听过负心汉的故事嘛?茶楼里的话本子一日一新,奴家闲来无事常去听。” 沈渡不语,慕笙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算算时辰,张成的状纸应该已经递到了县衙。奴家有个不情之请,想给姚娘验尸,望请沈大人应允。” “姑娘还会验尸?” 会是会的,只是不能告诉旁人,毕竟她验尸的法子与众不同,不能在人前显露。摸摸鼻子,违心道:“奴家自是不会!公子忘了,奴家有幸与公子一同进入姚娘的梦魇,亲眼见到姚娘是如何被害的。奴家无需会那些验尸技巧,只需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唬住那些不明真相的。” 沈渡道:“姑娘这是要我帮着姑娘作伪证?” 慕笙跺脚,拉着沈渡走到一边,避开街上那些探头探脑的行人:“这怎么能是作伪证?伪证是假的证据,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奴家说的是奴家看到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留在姚娘身上的。” 突然松开的手,让沈渡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想重新牵起,觉得不妥,硬生生忍住,将手背到身后。 慕笙还在絮叨:“就算是作伪证,也不是帮我作,是帮姚娘,帮大人您!案子破了,沉冤得雪的是姚娘,收获名誉和民心的是您。于情于理,公子都应谢奴家才是。” 沈渡开口:“换件衣服!” 慕笙:“……换什么衣服?” 沈渡背过身去:“你的衣服脏了,换一件。” 慕笙:“脏了吗?好像是脏了!等等,我们不是在说仵作的事情嘛。” 沈渡:“换件不起眼的衣服,我在衙门等你。还有,戴个面纱,除非你想让人知道,去张家验尸的是安居堂的慕掌柜。” 慕笙眼中一喜,“公子放心,奴家定不会让旁人瞧出奴家的身份。” 半个时辰后,沈渡与一众衙役带着张成回到张家。此时的张家,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有人好奇姚娘是被何人杀的,有人好奇新来的县令长什么模样,当一袭官服的沈渡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年轻,又长得这般好看的县太爷。 然这还不是令他们最惊奇的,最惊奇的是跟着县太爷的仵作。仵作是个穿着青衣的年轻女子,白纱遮面,看不清眉眼。 焚香净手,无视姚娘身上乱爬的蛆虫,逐一验看。 “死者头部有伤,是撞击造成的皮外伤。受伤部位有淤血,淤血不深,未对死者的头部造成损伤,然有可能导致死者在生前处于短暂性昏迷。死者的喉咙的不是被人拔掉的,而是被人用利器割去的。行凶者手段残忍,其使用的凶器是匕首一类的短刃。” 用手按压姚娘的喉部,喉部有轻微肿胀,与在梦魇中猜测的一样,姚娘是因为割舌后,被阿炳掐住脖子,导致血液倒流,活活呛死。 脖颈处有数道深紫色痕迹,其中一道上有浅浅的花纹。将花纹描下来给沈渡看,确认此花纹乃是男子腰带上惯用的花样。 姚娘被害时身怀有孕,孩子连同胎盘被慕笙当众取出。一个多月的胎儿,形似小海马,大头与身体不成比例。面部器官已可分辨,眼睛虽未长成但却非常明显。鼻孔大开,耳朵略凹陷。 这是姚娘与张成第一次见到孩子,姚娘异常痛苦,几次尝试想要把她可怜的孩子抱进怀里,然她已是魂体,除了慕笙,触碰不到任何人,也无人能看见她。 张成也一样,几次想要扑到跟前,都被看守他的衙役拉回去。 白英笑了,先是小声的,接着声音越来越大。 “成哥哥,你心疼了?” “成哥哥,瞧见没有,那个像豆芽一样的丑东西是你的孩子,是你和姚娘的孩子。” “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那天,就我们在姚娘厢房里恩爱的那天,你明明听见了她的呼救声,你明明可以救她的,你没有。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你的结发妻子和孩子。报应!全都是报应!张成,我要你跟我一起下地狱,下无间地狱。” 张成摇头,看着姚娘和孩子,“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听见……我不知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姚娘和我们的孩子。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张成摆脱衙役,冲过去掐住白英的脖子。 白英被掐的直翻白眼,还在发出“桀桀”的笑声:“我是毒妇,你是什么?是你把我留在张家的,是你对我偏听偏信,是你非要宠着我,任由我欺凌你的妻子。” 张成的手刚松一些,就被白英顶到一边,叫嚣着:“若不是你纵容我,若不是你给我机会,我哪里来的胆子谋害他们?” 张成捂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白英用那种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张成,“你知道吗?在你听到她的求救声却选择不救的时,她的表情有多绝望。对了,你还说她是老鼠,说要带老鼠药给我。你跟我在厢房里恩爱的时候,她就在那间屋子里,带着她的孩子等死。我们趁你出门的时候把她带到老宅,为了让你相信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让我的夫君羞辱她。” 说着,一点点靠近张成,眼睛里全是疯癫。 “她好可怜,既想守住自己的清白,还想护住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就是要毁了她,我要她变得跟我一样脏,我要她背着骂名离开这个世界。” “白英!”张成红着一双眼睛,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想不想知道我的夫君是谁?告诉你,他没死,他还活着,他就是我给你请来的那个假道士。我们不光要杀了姚娘,我们还要谋夺你的家产。家产?好多好多的钱,我们就是冲着你的钱来的。” 白英歪着脖子,目光从阴鸷变得阴毒。 “我们计划着,等姚娘死了我就嫁给你。待我成了你的妻子,就在你的饮食中下毒。等你死了,就变卖你所有的家产,远走高飞。” 目光巡视着,落到被羁押起来的刘弘璋身上,笑得越发开心。 “刘弘璋,你该死,你比所有的人都该死!要不是你这个不中用的,我何必回来找张成,何必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骨骂。我是毒妇,可我这个毒妇是被谁逼出来的!我该死,你们更该死!” 第020章 绿萝裙(20) 白英疯了。 刘弘璋对他和白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他只承认自己从犯的身份,说所有的事情都是白英计划的。 此外,刘弘璋还指控白英,说他刘家之所以落魄,就是娶了恶妇进门。闻言,白英咬掉了刘弘璋一只耳朵。 证据面前,阿炳承认是他尾随刘弘璋进入张家老宅,误打误撞从树上救下姚娘。之所以动了杀心,是因为夜黑风高,心里害怕,且想敲诈张刘两家。 姚娘之死真相大白,白英与刘弘璋数罪并罚,判秋后处斩!阿炳手段残忍,判斩立决!张成识人不明,引狼入室,害妻儿枉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处罚金五百两,为姚娘母子风光大葬,守丧三年。 回县衙的马车上,慕笙歪头问沈渡,为何判了阿炳斩立决。论恶劣,白英与刘弘璋更胜一筹,阿炳与他们比起来只占了手段残忍,且这是由他的生长环境决定的。在慕笙看来,心肠歹毒比手段残忍更值得被严惩。 沈渡掀起帘子,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淡淡道:“阿炳身上不止背了姚娘一条命案,既然要斩就快点儿斩,免得生出变故。至于白英和刘弘璋,活着等死才是最煎熬的。” 落下帘子,压低声音:“我命人打造了一处暗牢,将他们夫妇二人关在一起。” “暗牢?不见天日那种?”慕笙凑近了:“不愧是沈大人,杀人诛心呐!” 他慢慢地掀起眼皮,与她的目光对上,眉目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慕笙一怔,感觉胸腔左侧的那个脏器似乎出了问题。 捂着“砰砰”乱撞的心脏移开目光,小声道:“奴家还有事情要办,劳烦大人在前面停车即可。” 沈渡问:“什么事情?” 慕笙捏了捏耳朵,心虚道:“有个宅子要收!” 沈渡拧眉:“宅子很重要?” 慕笙硬着头皮道:“也不是很重要,就是顺路,过去看看。” 沈渡扯下她的面纱,看着她的眼睛道:“既然不重要,那就回去睡觉。” 睡……睡觉?慕笙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看到她的小动作,沈渡莫名心情愉悦,眼底笑意更深,攥着面纱问:“一夜未眠,不困吗?” 慕笙轻轻地抿了抿唇:“困,回去就睡,谢大人关心!” 沈渡坐到她旁边,拍了拍右肩:“县衙的马车很稳。” 所以呢?他要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觉?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还没想明白,沈渡就扶着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顺带的,轻轻拍了两下。 慕笙心里发毛。 她见过天底下最为恐怖的东西,却不及沈渡刚刚拍得那两下。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是她以往从未体验过的。凡间讲究民不与官斗,沈渡是官,让她靠她就靠,左右不过半个时辰,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沈渡侧脸看着慕笙,她比他记忆中的似乎还要清减一些。头发很黑,用了一支素簪别着。非银非玉,由常见的桃木制成。肤色一般,却没有任何瑕疵,比那些肤若凝脂的还要难看些。眼睛不大,眼型却很漂亮,尤其是看他的时候,像是盛满了星光。鼻子,嘴巴,恰到好处。 嘴角上扬,蓦地一惊。 沈渡突然意识到他对这个姿色平平的姑娘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 学着慕笙的样子,抚了抚胸口。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声,还未睁眼,就被捂住耳朵。慕笙睁眼,看着摇晃的马车,恍若回到了梦魇中。 她听见沈渡问:“发生何事?” 车夫道:“回大人,似乎是两辆马车撞到了一起。” 马车靠边停下,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慕笙睁开眼睛,用一副刚睡醒的,迷迷糊糊的样子问:“怎么了?” 沈渡捧住她的脸:“两辆马车相撞,似有伤者,你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慕笙蹙眉,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脸。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只是小憩了片刻,怎么觉得这个男人对她的举动越发奇怪。 他刚刚的样子,像极了外出的夫君在叮嘱娘子。 脸一热,忙将这个奇怪的念头摇走。 掀开帘子,见车夫未曾离开,而是站在马车旁垫着脚尖往后头看。听见动静,忙转身对着慕笙行礼:“慕姑娘,外头乱,大人让您在马车里等着。” 慕笙点头,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放心,我不会去给沈大人添乱。” 车夫年轻,十八九岁,听见这话,摸了摸头。 “慕姑娘误会了,咱家大人不是怕您给他添乱,是怕您受伤。”车夫看着两辆马车相撞的地方:“听这动静,怕是死了人了。” 何止是死了人,是死了很多人。 这是安平县的主街,街上行人如织,依照府衙规定,马车需得错行。安平县不算富庶,县里拥有马车的人家并不多,即使出门,为方便也是乘坐轿子。马车相撞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 从现场来看,是其中一辆马车在行驶的过程中突然失控,撞向另外一辆马车。被撞的马车躲避不及,误伤两侧行人。更惨的是,两车相撞的地方距离食肆较近。这个点儿,正是食肆迎来送往的时候。 凝聚在半空中的黑气越多,证明死亡的人数越多。慕笙提着裙摆跳下马车,不顾车夫阻拦,冲到两车相撞处。 沈渡正与一个抱着孩子的老人沟通,老人额角淤青,伤的不重,倒是她怀里的孩子,面色苍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想抱孩子就医,老人不允,只一味抱着孩子不肯撒手。 慕笙觉得奇怪,与沈渡耳语道:“这孩子是捡来的?” 沈渡:“......“ 慕笙示意他看向孩子,提醒道:“正常情况下,孩子受伤,父母长辈都会急着就医,生怕孩子有个好歹。你再看看他,不是装傻,就是充楞,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孩子活下来。“ 孩子外伤明显,右脚被马车碾压,脚踝以及脚面上有明显的车辙印,然这些伤不足以让孩子变成这副模样。真正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是他腹部的内伤,不是马车误撞,而是人为。 他先是被踢了一脚,紧跟着被人用前脚掌碾压腹部,致使肋骨骨折,腹腔出血。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抱着他的那位老人。 从面相上看,他们是至亲! 第021章 绿萝裙(21) 既是至亲,为何这般对待孩子?目光在老人与孩子身上反复巡视,终是让她发现了关键:“你想用这孩子的命换钱!” 老人一惊,抬头看向慕笙,结巴道:“你……你在胡说什么?这可是我的亲孙子,我怎么会用我的亲孙子换钱!” 慕笙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冷笑:“既是亲孙子,为何不让大人带他去医馆就诊?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做祖父的,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儿死。” 一句话,引起周遭诸多共鸣,有劝的,有数落的,还有当街认出他的。 “姑娘误会了,此人名叫马三,是个酒鬼。莫说他没有钱给孩子看伤,就算有,他也舍不得,他还得拿着钱去买酒呢。” 马三恨恨地瞪了那人一眼,骂了句多管闲事,心虚的抱起孩子就走。动作粗暴,压到孩子腹腔,让孩子痛得叫出声来。马三充耳不闻,抱着孩子撞开想要阻拦他的墓笙。 慕笙一个趔趄,被沈渡稳稳扶住,下令衙役将马三团团围住。 马三一喜,眼中多出一抹算计:“这是要当街抢孩子?” 慕笙没好气的怼回去:“抢了又如何?总好过让孩子死在你手里。” 话音未落,孩子便到了慕笙手里。马三欲抢,被沈渡拦住。马三急了,往地上一坐,扯着喉咙喊:“大家快来看看呀!当官的当街抢孩子了!我可怜的孙儿被马车撞伤,这帮当官的,不仅拦着我不让我给孙儿看病,还要当街抢人,毁尸灭迹。这车祸定与他们有关,他们是在草菅人命!” 慕笙一记眼神扫过去:“闭嘴!” 马三顿觉被人扼住喉咙,他挣扎着,瞳孔逐渐放大。濒死之际,看到一张鬼脸。就在他以为要去见阎王时,掐着喉咙的那只手突然松开,鬼脸随之消失。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被他抱着的那个孩子已经苏醒了。 他靠在慕笙怀里,指着马三,用大伙儿能够听到的,虚弱的声音道:“我不是他的孙子,我叫金花,是他的女儿!我娘被他关起来了!是他把我推出来的,他想要我的命。” 沈渡冷眼:“把这个意图谋杀亲女的马三抓起来!” 马三试图逃走,被抓回来,五花大绑。他躺在地上耍赖,嘴里不断嚷嚷着:“你们凭什么抓我?就算他不是我的孙子,你们也没有权利。我愿意把女儿当孙子养,我犯哪条律法了,用得着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沈渡:“是不是多管闲事,到公堂上审一审就清楚了。” 此次马车相撞,死亡六人,受伤十余人。除伤者被送去附近医馆救治外,其余人等都被带去公堂。 沈渡方才审过姚娘的案子,城中百姓正交口称赞,闻听马车相撞事有蹊跷,一传十,十传百,愣是将公堂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案是由两架马车相撞引起,附带马三浑水摸鱼,试图借机谋杀亲女对事故造成者进行金钱勒索。 慕笙仍是以仵作的身份出现,与在张成家一样,用面纱遮了大半张脸。 “大人,两车相撞并非偶然。”慕笙呈上银针:“那匹马并非当街失控,而是被人下了毒!” 沈渡点头,命人传马夫上堂!马夫一瘸一拐,还未走到公堂中间就已跪下。他是程家的马夫,今日是去程夫人的娘家接探亲的夫人与小公子回家的。 程家是做茶叶生意的,运送茶叶全靠马匹,故程家的马是由专人管理的。他的马是今早才从马厩里牵出来的,没有任何问题。他也不知这马是如何中的毒,又是如何在大街上发癫,发狂的。 “小的在程家做马夫已有十年,一家老小全指着那点儿工钱过活。马死了,夫人和小公子受伤了,还撞死撞伤那么多人。小的就算以死谢罪,也不够偿还的。” 马夫只希望在他死后,程老爷和那些苦主不要为难他的家人。 慕笙不忍,走到马夫身边,安慰道:“案情未明,先不要急着把所有罪责揽到身上。我来问,你来答,事无巨细,不要对大人有任何隐瞒。” 马夫点头,闷声道:“小的明白。” 慕笙拿出纸笔:“从程家到程夫人的娘家需得几个时辰?你是几时出的程府?几时出的城,出城期间可有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马夫想都未想,立马回道:“从程家到夫人的娘家需得两个时辰,小的是天不亮出的门,到城门口时刚好赶上开城门,小的还跟开城门的官爷打了招呼。” 慕笙:“开城门的时间是五更三点。” 马夫点头:“不错,就是五更三点,小的未在城门口逗留,与官爷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了。出城后既未遇到什么人,也未遇到什么事儿,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夫人娘家。” 慕笙问:“到了程夫人娘家呢?” 马夫道:“约莫停留了两刻钟。马车未曾入府,小的也未离开马车,一直在旁边守着。” 慕笙问:“回程呢?” 马夫皱着眉头:“小的是由北边的拱极门入城,城门口有处客栈,是供外来客商居住的。不知是不是赶巧,刚好遇到一支商队,在城门口堵了会儿。小公子喝多了水要去方便,是小的将他抱去一旁的。回来时,又抱着小公子在客栈外看了会儿热闹,大概一刻钟。” 慕笙蹙眉:“离开客栈时,马匹可有异常?” 马夫想了想:“有些躁动,在客栈时叫过几声,别的倒是没什么。” 慕笙追问:“可有喂过草料?” 马夫摇头:“路程不远,出门时未带草料。姑娘这样问,可是这马……不应该啊,这客栈外也没有草料啊。” 慕笙摊开手:“不是误食,是有人刻意给它喂了有毒的草料。至于此人目的为何,还需详查。有可能是针对程家,也有可能是针对安平县的无辜百姓,还有可能是针对大人。” 沈渡:“我?” 慕笙呈上草料:“只是猜测而已,大人勿怪!” 掺在草料中的并非寻常毒物,而是一种特殊的杂草,名为醉马草。它一般生长在一些荒地或者林地周围,牛羊吃了这种草就会像喝醉了一样,突然发狂或者发疯,而后慢慢死掉。误食醉马草的牛羊发疯时口吐白沫,与程家那匹当街发疯的马一模一样。 第022章 绿萝裙(22) 典史黄柏带人去了车夫所说的那家客栈,详查了所有客人的入住信息,果有车夫提及的那支商队。 商队共计十八人,由三辆大车和两辆马车组成,随行的还有一对儿母子,是来安平县投亲的。 问题就出在这对儿母子身上。 依领队所说,他们是在途径云阳县时救下的这对儿母子。母亲云氏,祖籍安平,十七岁嫁到云阳贺家,婚后育有一子,名为朝宗。 在商队抵达云阳当日,贺家村遭匪徒抢劫,整个村子都被烧没了。云氏与贺朝宗死里逃生,却被匪徒一路追杀,误打误撞被路过那里的商队救下。 得知他们要来安平县投亲,为其安全考虑,领队就邀他们母子同行。从云阳到安平,拢共七天的路程。其间,云氏一直帮着商队缝缝补补,贺朝宗则帮忙照顾起了行李与马匹。 云氏沉默寡言,贺朝宗亦不是个多话的,商队里的人对他们印象都不错。早间入住客栈后,他们母子就离开了,具体去了哪里,领队也不知道。 商队长途跋涉,所需的粮食,草料都是在沿途城镇买的,黄柏让人查过,没有任何问题。搜查行李时,发现其中两个包裹上沾有马匹食用的草料,且草料中刚好混有醉马草,还是新鲜的,没有被晒干的醉马草。 新鲜的草料固然好,然草料保存不易,极易遇潮。商队南来北往,所遇天气不可预料,为防马匹出现状况,所购草料都是陈年晒干的,只有入住客栈时,才会添些新鲜的。 黄柏来时,他们还在安置东西,未来得及与伙计说添草料的事情,后院马槽里的草料也是干的。 问了包裹的主人才知道,这两个包裹是跟云氏母子的东西放在一起的。自打在云阳县救下这对儿母子,打理包裹和饮水喂马的事情就交给了他们,草料极有可能是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沾到这两个包裹上的。 黄柏本来还在怀疑,担心是商队里的人事先串了口供。直到命人查了云家,才疑心起那对儿母子的身份。 云家的确有个嫁到云阳贺家的女儿,云氏也确实有个儿子,但这个儿子不到七岁就夭折了。贺家因为此事没少难为云氏,还在云氏的儿子周年那天,纳了一房小妾。 云氏因此与贺家大闹一场,被贺家嫌弃夺了掌家权,此后便在白云庵住下了。带发修行,挂着贺家夫人的头衔,却只在贺家有重大事情的时候才会出现。 贺家村的事情他们也听说了,还派人去找过云氏,没找到,在云阳县县衙那边报了案,截止黄柏带人找上他们,他们还未曾得到云氏半点儿信息,更不知她带着孩子来了安平县投奔。 看似偶然的撞车事件背后竟也藏有隐情,围观百姓觉得这比听书还精彩,一个两个探头探脑,既想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县令如何处理,又想知道这案情会有怎样的峰回路转。 慕笙沉思片刻,步上公堂与沈渡耳语几句。 沈渡微微点头,让黄柏速带画师去客栈,将商队口中的云氏与贺朝宗绘制成相,全城通缉,并下令东南西北四城门严查此二人。 云氏与贺朝宗尚未归案,两车相撞的根源还有待查清,趁着这个空档,沈渡先提审了马三。 小金花有伤,不能跪拜,被沈渡特准坐在软凳上。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有条有理,口齿清晰。 “民女金花见过大人,谢大人救命之恩,感谢大人为金花和金花的娘亲做主。” “本官问你,你与马三是何关系?为何做男儿装扮?” “回大人,马三是民女的爹爹!”金花垂下眼睑:“爹爹说女儿是赔钱货,被人知道了丢人,让民女做男孩儿打扮。民女的娘不同意,被爹爹打了一顿关进柴房。爹爹还让民女去街上乞讨,说男孩儿比女孩儿方便,因为那些叔叔婶婶,大伯大娘都喜欢乖巧伶俐的男孩儿。” 小金花脱下帽子:“民女的头发也是爹爹给绞的,民女的娘亲,还有邻居大娘都可以作证。” 沈渡命人去马家传唤小金花的娘亲和邻居大娘。 “小金花,本官再问你,方才在街上你说是你父马三将你从食肆推出来可是真的?” “回大人,是真的。”小金花拉着自己的衣裳:“爹爹不仅推了民女,还用脚踹民女,踩民女,若不是那位好心的仙女姐姐施救,民女怕是已经死了。” 马三忍不住,咧着身子往小金花那儿扑,“你个死丫头,你竟敢诬告你爹,你不怕天打雷劈!” 小金花惊了下,鼓起勇气,朝着马三看去:“你殴打我娘,害我性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若上天真的有眼,降下雷电,也是先劈你,再劈我。” “孽障!你个孽障!”马三的唾沫星喷出老远:“早知你这般忤逆不听话,就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将你溺死!” “那是我儿命大,你没能把她溺死。”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犹如乞丐般的女人,拨开众人冲上公堂。 她先是怨毒地看了马三一眼,而后走到小金花跟前,确认女儿无碍,方才跪下行礼。 慕笙瞧着,在沈渡耳旁道:“虽穿得破烂,却不是真乞丐。看她的举止规矩,像是经过专人教导。念过书,会跳舞,不是粗鄙妇人。” 沈渡稍稍侧头:“念过书,会跳舞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慕笙悄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奴家是做买卖的,见过不少夫人小姐,瞧也能瞧出几分来。至于跳舞,是从她走路的姿势看出来的。” 走路的姿势?沈渡眯眼瞧着,突然问道:“慕姑娘也是会跳舞的吧?” 慕笙一怔,扭过脸去:“奴家不会,奴家就是个靠嘴皮买卖房子的。” 不会?他瞧她会的很。 卖房子的,胆子大,会验尸,懂医术,识文断字还会跳舞,他相中的小姑娘果然不同。眸光一深,看向公堂下。 “这位便是马夫人吧?” “回大人,民妇银珠是被马三强抢回去的。”银珠紧攥着手:“小女金花也是经他强迫生下的!” 话落,看向女儿,柔声道:“娘亲恨他,但娘亲从不后悔生下金花!” 小金花点头,懂事地摸了摸银珠的脸:“金花知道,娘亲是因为金花才愿意同他过下去的,可他配不上咱们母女对他的好。” 第023章 绿萝裙(23) 银珠眼含热泪,若非还在公堂上,定要好好的抱一抱她的小金花。有母亲陪着,小金花挺直脊背,将她差点儿被马三害死的经过娓娓道来。 每日天亮,马三都会带着扮成男孩儿的金花去街上乞讨。乞讨来的钱大多被他拿去买酒,吃食也会被他抢去大半。 今日与往常一样,马三早早带她出门。许是运气好,她在街上捡了一个钱袋。钱袋不大,装着几粒碎银,刚好购买一壶酒。 马三怕她乱跑,更怕她背着他藏了讨来的银钱,带着她去食肆买酒。两车相撞时,马三正因为买酒的事情跟掌柜起争执,将火撒在她身上。她被马三推出去,脚被车轮碾压,疼得站不起来。 她以为马三会救她,结果被他踹了一脚。他嫌她晦气,嫌她伤了脚要花钱,嫌她不能出去乞讨,不能为他讨酒钱。她被踹到街对面,又被他用脚狠狠踩住腹部。她听见她的父亲用凉薄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死了这么多人,不差你一个。等你死了,就拿你去换钱。权当是你我父女一场,你给我最后的回报。” 最后一脚,踩得极重。金花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疼痛袭来,几乎晕厥。 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马三意图谋杀亲女一事真相大白,沈渡命人将他拖下去,改日宣判。 银珠跪在堂上未曾离开:“民妇有冤,请大人为民妇以及那些惨死的姐妹伸冤。” 沈渡抬手,示意银珠站着回话:“你被马三胁迫的事情,本官定会以律严惩。数罪并罚,至少判个流放。至于你口中的姐妹,可是这马三身上另有案情。” 银珠摇头,露出脚腕:“与马三无关,大人可认得这个?” 铜制脚环,乐音坊的东西! 银珠遮住脚腕:“民妇银珠,原是云阳县贺家二房的庶女。因被嫡母和嫡姐不喜,设计送进乐音坊。民妇在贺家时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虽然不精,也算习过。嬷嬷见我资质不错,请了师傅专门教导我。” 银珠攥了攥手:“十三岁进乐音坊,十六岁待客,那位客人身份不凡,却有些不为外人道的怪癖。民妇丢了大半条命,被嬷嬷痛斥无能,关在后院自行自灭。许是没想到民妇能活,他们对民妇的行踪并未在意。误打误撞的,让民妇发现了一个关于乐音坊的大秘密。” 银珠掐着掌心,身子微颤,下唇咬出血来。不约而同地,沈渡与慕笙想到了梦魇里的那张美人皮。对视一眼,选择沉默,静等着银珠将她所知晓的那个秘密说出。 约等了一刻钟,银珠抬起头,目光坚定,不再有丝毫顾忌:“他们抓了许多女孩儿,对她们施以各种酷刑。听那些守卫说,他们在为达官贵人炼制可供驱使的恶鬼。民妇不知他们口中所谓的恶鬼是什么,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成功。” 银珠跪拜,缓缓起身:“那些姐妹死得很惨,而他们还在继续抓人,继续为恶。” 掠劫少女,施以酷刑,炼成恶鬼,驱使恶鬼为虎作伥。若银珠所说是真,百姓危矣,社稷危矣。 沈渡起身:“夫人是如何逃出乐音坊的?” 银珠抿唇:“民妇不是逃出来的,是被他们扔出来的……扔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十六岁的少女,无意中撞破了藏在乐音坊里的秘密,还是那样骇人的秘密。银珠又惊又怕,高烧不退,处于昏死状态。恰逢乐音坊出事,急于搬迁,无暇顾及坊中那些生病的姑娘。她们之中,有些被扔进乱葬岗,让野狗啃噬,有些被留在暗牢中等死。 银珠属于前者,她被扔进了乱葬岗。感谢老天,下了一场及时雨,把她从昏死状态中浇醒。 野狗到处觅食,对每一具新鲜的尸体虎视眈眈。 银珠卷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狰狞的伤口。她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那些过往,眼睛紧闭,痛苦异常。 “我想救她们,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撕咬,听着她们的求救声越来越弱。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只知道醒来后是在马三家里。他关了我半年,要求我与他成婚,不然就把我的行踪告诉乐音坊。我胆怯了,害怕了,只能委身于他。” 沈渡给柳怀安使了个眼色,柳怀安去马三那边取了口供。 据马三交代,银珠是他在乱葬岗边儿上捡的。他染上酒瘾,无法干活儿,只能去乱葬岗里碰碰运气,拿点儿死人的东西换钱。发现银珠时,她头上的朱钗,耳朵上的耳坠以及脖子上的项链都在,且她穿的衣服料子很是名贵,就连脚上的绣鞋都能拿去换钱。 马三动手时,发现银珠还活着,于是生了别的心思。银珠长得好看,除了隔壁跟腿上有伤,别的地方,尤其是那张脸没有丝毫损坏。他需得有人照顾他,需得有人赚钱养家,心里一合计,就把银珠从乱葬岗带回去,藏起来。 慕笙:“阴差阳错,这马三也算是给自己积了点儿阴德。” 沈渡:“乐音坊的事情很棘手!” 银珠当堂状告,消息定然传至乐音坊。从银珠的口述来看,乐音坊的背后是无数心怀叵测的贪官污吏,于公于私,他们都不会让乐音坊出事。蜉蝣撼树,银珠的存在不足为据,但为了堵悠悠众口,乐音坊那边一定会有所行动。 慕笙:“明面儿上配合调查,暗地里杀人灭口。” 沈渡:“慕姑娘认为将银珠母女藏在哪里比较合适?” 慕笙伸出四根手指:“一是县衙,二是县衙大牢,三是乐音坊,四是安居堂。藏在县衙,乐音坊那边投鼠忌器,不敢明着行动。藏在县衙大牢是出其不意,除非县衙里有他们的眼线。乐音坊是灯下黑,安居堂是八竿子打不着,然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找证据,一击致命。只有尽快拔掉乐音坊,银珠跟那些姑娘们才能安全。” 沈渡眉眼含笑,禁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对外住在县衙,牢里安排个假的,故意放出消息,诱鱼上钩。乐音坊那边也得做点儿手脚,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至于银珠母女,就劳烦慕姑娘代为照顾。” 说话间,黄柏拿着两张画像进来,其中一张让沈渡觉得甚为眼熟。 第024章 绿萝裙(24) “公子认得他?” 沈渡个子高,慕笙需得踮着脚尖儿才能看清画像中人。沈渡只觉一股冷香扑来,禁不住看向慕笙。她歪着头,发丝垂到额前,露出一个圆润的鼻尖儿。 心间一动,揽住她的细腰,说了句:“太矮了!” 慕笙不悦,戳着画像:“分明是你长得太高!还有,看幅画像而已,用得着举着吗?要不,奴家帮公子放到桌上。” “也好!”沈渡松手,目光未曾离开。 慕笙盯着画像中人。画师的技巧不错,不仅画出了人物特点,还画出了人物自带的神韵。云家没有说谎,这云氏与贺朝宗的确不是母子。 “何以见得?”沈渡问,自背后圈住慕笙,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长得不像啊!”慕笙回头,嘴唇与沈渡的轻轻相触,“公子你干嘛离得这么近?” “太矮,挡住视线,看不见。”沈渡盯着她的唇,眼神中透出欲念。 慕笙瞧出来了,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摆在桌上的画像。沈渡微有不悦,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在躁动,发出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嗡嗡声。气氛有些不对,慕笙悄悄地,又往旁边移了半个脚掌的距离。 “父母与孩子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不可能与爹娘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就画像来看,贺夫人柳眉杏眼樱桃口,虽有些苦相,但年轻时必是这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美人。” “云氏的确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美人。”沈渡道:“贺家求亲时的盛况,至今仍是安平县百姓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只可惜……” “只可惜红颜易老,人心异变,这贺公子终究是辜负了云氏。”慕笙抚着云氏的画像,叹了口气:“能被贺夫人相中,除了贺家的家世与财力,想来这贺公子的相貌也是不差的。这贺朝宗,相貌平平,看似老实,却带着一股戾气。这股戾气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他手上起码沾了几十条人命。还有这条伤疤,飞刀留下的。” 慕笙指着画像中贺朝宗脖颈上的那条伤痕。虽有些偏差,画师还是竭尽全力把它的特点画了出来。伤口下深上浅,是挑出来的。云阳贺家在云阳县也是赫赫有名的人家,贺朝宗是贺家嫡子,不说捧在手心里,起码也是娇养的。 一个娇养出来的公子,怎么可能长成这个样子?伤口可以说是匪徒留下的,气度不是,这玩意儿得靠环境养。目光移到沈渡身上,比如这位沈大人,就绝不可能是一个仅靠科举出仕的小县令。 “这么看着我?” 沈渡逼近,气息扑到慕笙脸上,吓得她赶紧后退。沈渡揽腰,往前一带,慕笙动弹不得。 “慕姑娘这是心虚了?”沈渡低头,鼻尖儿对着鼻尖儿:“在心里腹诽我什么?” “没有!” 慕笙摇头,鼻尖儿不经意地蹭地两下。沈渡呼吸一紧,瞳孔倏地张开。慕笙未觉出有什么不妥,自顾自的解释,说她在察言观色。见沈渡不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世人都说男人心,海底针,这位沈大人更是如此。他心思诡谲,喜怒无常,叫人摸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 人心难测,她还是想办法哄哄他吧。抬眸,看着沈渡的眼睛,故作羞涩道:“奴家觉得公子好看,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奴家发誓,奴家对公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不是刻意接近公子的。” 她就那么想跟他撇清关系?戒指微微发烫,沈渡抚上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纤细柔美,轻轻一掐就能折断。指腹轻摩,感受着皮肤底下的那些血管。 他的戒指似乎更兴奋了! 慕笙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是沈渡戒指里的那些恶魂在蠢蠢欲动——它们想要吃掉她!眯眼,晃动手腕,宫铃声声,将那些黑气全都逼回去。 恶魂难训,沈渡被反噬,被操控都很正常。他能以凡人之躯撑到现在,还能顺带压制恶魂,已是非常人所及。看在他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份上,她就帮帮他。 “大人,您是想要掐死奴家吗?”握住他的手,将一缕气息注入戒指,沈渡只觉心中一明,略带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 他承认他对慕笙有一些莫名的,特殊的好感。自在张家老宅遇见她,他的目光,情绪以及心神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牵动。问了暗卫,说是喜欢,说是对慕笙一见钟情。 回忆戛然而止,沈渡轻轻一咳,将手收回来:“抱歉,只是觉得慕姑娘的脖子长得好看。” 明明是很温和的口吻,入耳却感觉脖子凉飕飕的。轻轻地抿了抿唇,拿起贺朝宗的画像,试探道:“公子真的不认识他?” 沈渡看着画像中那张脸,在他右边眉尾处有颗痣。没猜错的话,他是长公主身边的侍从,名唤莫邪。 干将莫邪,传说中的名剑,也是长公主手中最为厉害的剑,他们专为长公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慕笙一语成谶,看似偶然的撞车事件是冲他来的。即使他远离京城,长公主也不想让他安安稳稳地做这个安平县令。 莫邪出手,绝不仅仅是引起骚乱,给他这个县令添些麻烦那么简单。贺朝宗……贺家……屠村……云阳县……银珠……乐音坊?这些当真只是巧合吗?头疼,揉了揉额角。 “虽不知公子在头疼什么,但奴家觉得……”慕笙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贺朝宗既不是真的贺家公子,贺夫人十有八九已经遇害了。若只是盯着活人,怕是找不出这贺朝宗来。” 沈渡道:“他会出现的。” 慕笙意会:“公子的意思是,他是冲着公子来的?” 沈渡睁眼,微微偏头,黑眸隐匿于黑暗中,让人无法准确判断出他此时的情绪。用手指轻轻地抚着沈渡的额头,他的额头很凉,没有人类该有的温度。眉间微蹙,说明他的内心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若他是冲着我来的,慕姑娘会帮我吗?”沈渡抓住慕笙的手腕。 慕笙迟疑,沈渡的力气突然大了几分,如同铁铸的镣铐,以至于慕笙想要挣扎都会感到手腕隐隐作痛——好像只要沈渡再微微用力,她的手便会直接断掉一样。 第025章 绿萝裙(25) 他在害怕?因为没人帮他? 鬼使神差的,慕笙抱住沈渡的头,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大人放心,奴家会帮大人的。” 明明是沈渡想要的答案,听到了,却觉得怪怪的。他直接松开了手,轻轻地把慕笙推开。两人眼神相接,语调温柔:“慕姑娘要如何帮我?” 慕笙的脸莫名一热,背过身去。 “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假的贺朝宗,但给马匹下毒的应该是他。若他是公子旧识,不管他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安平县,对公子必然不利。”慕笙拿起贺朝宗的画像:“依奴家看,公子不妨先将这个案子结了,就说下毒之人已被捉拿,且已签字画押。未堂审,是因为他还牵扯了别的案子。” 沈渡看着慕笙未曾言语,慕笙眼珠一亮,继续道:“作案动机不妨往大了说!比如敌国奸细,试图扰乱安平县的民事民生,浑水摸鱼。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去,奴家就不信那幕后之人无动于衷。至于程家,固然有错,却也不是有意制造祸端。车夫负主要责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个三到五年,以此彰显法度,安抚死者家属。马车是程家的,程家要出一部分抚恤金。衙门这边也可以拿出些钱来,用于医治,安抚以及善后事务。” 沈渡摩着手指:“还有吗?” 慕笙想了想,认真道:“车夫入狱,车夫的家人需要继续生活,还有那些亡者和伤者的家人,他们之中也有一些需要银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是能给他们找个活儿干就更好了。” 沈渡点头:“知道了,我会让黄典史,柳主薄他们去安排。” 一盏茶后,衙役在县衙门前张贴公告,说是县令大人已经查实,程家的马车是因为被人下毒才会当街乱撞,撞死撞伤多人。由于下毒者还在潜逃,此案稍后再审。亡者由府衙协助安葬,伤者由府衙统一安排救治,所需银钱由程家和县衙共出。车夫大意,未曾察觉马匹被人动手脚,判入狱三年。 围观百姓齐齐鼓掌。 由于安平县县衙多年不作为,百姓习以为常,压根儿没想到案子能这么快审清,且县衙愿意帮助亡者及伤者家属处理善后事宜,超出想象。 此时的他们已经不在意那个下毒者能否找到,而是讨论着新任县令沈渡,以及这位大人能在安平县做多久的好官。 慕笙带着银珠从后门离开,阮红烛跟在她身边絮絮叨叨:“我是恶鬼,修炼了几百年的恶鬼,你竟然让我去找人?不光让我找人,你还让我看着这个凡人,慕笙啊慕笙,有你这么大鬼小用的吗?” 慕笙捂着耳朵,在心里道:“我这不是缺人手嘛!” 阮红烛嘟着嘴:“那个姚娘,找人不行,看人总行吧?你不能逮着我一只鬼薅啊。” 慕笙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吗?她的因果还未了结,不能供我随意驱使。” 阮红烛啊啊两声,化作一缕红烟,从车窗飘出去。 银珠看不见阮红烛,也听不到她与慕笙的对话,从离开县衙到现在一直处于走神状态。经过药铺时,猛地扑向车窗,被慕笙挡住。 “慕姑娘……”银珠红了眼圈儿:“我只是担心金花。” “放心,金花没事,沈大人会好好照顾她。” 银珠攥着手:“那帮人……乐音坊的那帮人会不会对金花下手?我见过他们的手段,金花还那么小,万一……是我没考虑周全,是我把金花拖进了危险里。” 慕笙握住她的手,向她保证:“金花不会有事,最晚明天,你就可以在安居堂见到她。为了那些枉死的姐妹,为了金花,要忍耐。” 银珠吸了吸鼻子,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她相信慕笙,相信沈大人,也不后悔在公堂上揭穿这一切。她要死了,不想在临死之前抱有遗憾。 她有两个秘密,未曾告诉任何人。 一个是在乐音坊时,她曾答应暗牢里的姐妹,帮她们传递消息,找人去救她们。她没用,回到房间就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不醒,直至被丢进乱葬岗。她愧疚,觉得那些姐妹的死是她造成的。每每闭上眼睛,总能看见那些姐妹,拖着残破的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们没有指责,没有埋怨,就像在暗牢中那样,满含期待。 她宁可她们变成恶鬼,在梦里向自己索命,那样还能好受些。 一个是在乱葬岗,她原本是没有机会逃出来的,是一个姐妹牺牲自己救了她。她说她走不了,让银珠代替她好好活下去。如果可以,代她找到她的家人,告诉他们此生不能尽孝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姐妹被野狗啃噬,却没能完成她遗愿。除了被马三关押着不能随意出门,还因为她不知道那个姐妹的名字,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的家人。 金花出生后,为了孩子,也为了她自己,她不敢暴露身份,更不敢去乱葬岗找寻那些姐妹的铜脚环。 金花长大了,马三被绳之以法,她也快死了,再不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就没有机会说了。她怕,怕到了阴曹地府没办法面对那些姐妹。 眼泪成串往下掉,银珠捂着脸,无声的哭。 慕笙轻拍着她的肩没有说话,她能看到银珠的那些痛苦,却无法帮她分担。人间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人间还有句话,叫活着比死还痛苦。这前一句,是拼命逃出乱葬岗的银珠,后一句是现在的银珠。倘若给她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她大概率会选择跟那些姐妹一起死在乱葬岗。 人有执念,必成怨鬼,她要帮她化解。 “银珠,错不在你,无需自责。” “我……没有错?”银珠抬眸:“我胆小,懦弱,苟且偷生,我辜负了姐妹们的嘱托,对不起她们给我的这条命。” “不是苟且偷生,是保全自己。”慕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对于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已经完成了她们的嘱托,在最恰当的时间,选用了最恰当的方式。” 银珠因为愧疚而产生的执念消除了一些。 处理完银珠的事情,慕笙抽空去了趟牢里。看到她,马三犹如恶鬼般扑向牢门,嘴里不住地喊着:“给我酒!快点给我酒!” 第026章 绿萝裙(26) 慕笙拿出一瓶酒,当着马三的面晃了晃,拔出瓶塞,倒掉。马三用手在地上抠,把混着酒水的泥土往嘴里塞。 慕笙摇头,对准马三的额头中间一戳,马三向后倒去,一个虚影被弹了出来。 “坏我大事,想死!” 虚影穿过牢门,恶狠狠地朝着慕笙扑来。慕笙往右一挪,虚影扑空,从身上掉下几片被烈火灼烧过的碎肉。 他是被烧死的,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好皮,靠近时,会有浓郁的焦糊味儿。他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慕笙,恨不得将她撕碎。 “你想杀了我?因为我阻止你报复马三?” “该死,你们都该死!”虚影叫嚣着:“我要把你们拖进无间地狱!” “杀人偿命,无论人间还是地府都是这规矩。”慕笙捏捏耳垂:“你不想见到你的父母跟妻儿了?” 虚影迟疑,变得越发燥怒。 “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是被马三这个畜生害死的。” “他们是死了,可他们在奈何桥边等你。”慕笙拿出一支彼岸花:“因为等不到你,他们不肯喝汤,不肯过桥,错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奈何桥边的风很大,裹挟着无数怨念,刮到身上,如针刺骨。他们是被火烧死的,与你一样,身上没有一块儿好皮。那些风于他们而言,胜过十八层地狱里的扒皮油煎。” 虚影浑身颤抖,不敢相信他的父母妻儿在地府遭受这种罪。他的爹娘一生与人为善,娘子不仅贤惠,还时常接济贫困之人。一双儿女,大的五岁,小的三岁,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却被马三那个混账活活烧死。好人没好报,他们都那么惨了,地府那帮恶鬼还要欺凌他们。 虚影凝成实体,周身散出浓烈的恨意,这是变成恶鬼的前兆。 “做鬼要多反思自己,少抱怨别人。”慕笙摇头,虚空一弹,恨意四散,虚影倒在地上。见他还要反抗,一脚踩住他的肩头:“ 马三心胸狭隘,自私偏执,自不是什么好人。你呢?就没有半点儿错处?” “我有什么错?”虚影挣扎:“你是谁?凭什么管我的闲事。” “管就管了,哪有那么多凭什么。”慕笙用力踩了下:“真要给个理由的话,凭实力啰。” 虚影只觉得自己要被踩碎了,半分动弹不得。 “人间有句话,叫做死不悔改,说得就是你。”脚尖儿碾了碾:“你与马三之间,难道不是因为你先惦记上了他的钱,然后又用兑了水的假酒骗他?你的父母妻儿是好人,也的确无辜,可你是个奸商。万事有因就有果,若不是你起贪念在先,又怎会招来灭门之祸。” 虚影想要分辨,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你的父母妻儿也是因为你在奈何桥边日日受苦。你不怨你自己,你怨在地府辛劳的鬼差役?你可知道,你的父母妻儿一日不入轮回,他们就要倒霉的在奈何桥边陪他们一日。” “我……”虚影张嘴:“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只想着报仇。”慕笙抬脚:“马三火烧你家,害死你的父母妻儿,你也毁了他家,害得他妻离子散。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再一意孤行,只会连累你的父母妻儿。” “我不甘心,我们全家死得那么惨,凭什么?凭什么他还活着?”虚影指向马三,马三啃着泥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慕笙揪住虚影的衣襟:“生不如死,不就是你给他的报应吗?行了,人间事了,你该去地府送你的父母妻儿了。对了,你不能轮回,你需得在地府做百年劳役。” 虚影挣扎:“凭什么?” 慕笙松手,摁住他的头顶:“因为他的父母妻儿也是无辜的!” 向下一按,虚影瞬间被裂开的土地吞没,监牢恢复平静。 “解决了,下一个!” 慕笙拍手,脚步轻快地走到牢门前。锁链应声而落,牢门无风自开,慕笙走到马三跟前,踢了踢他。 马三哼了一声,缓缓醒来。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忘了?”慕笙屈指,在马三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仔细想想?” 马三摇头,过往如走马灯般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元启三年,暮春,你因与潘家酒楼的掌柜起冲突,火烧酒楼,使他的父母妻儿无辜丧命。” “不是的,我没有。”马三连声道:“那是个意外!真的是个意外!” 马三与潘掌柜的确起了争执,但错不在他。他是拿着钱去买酒的,潘掌柜见他是外地人,身上带的银两多,坐地起价。被他戳穿后,又在酒里掺水。他是练家子,年轻那会儿脾气还直,忍不住跟潘掌柜动了手。 潘掌柜理屈,又打不过他,赔了他两壶好酒。 原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没曾想到了客栈发现他随身带的香囊不见了。那香囊是他娘子去庙里给他求的,若是丢了,回家没法儿交代。他将客栈里里外外找个遍,终于想起,香囊是在他跟潘掌柜动手时掉在了潘家酒楼。 他没多想,提着灯笼去潘家酒楼找香囊。天色已晚,潘家酒楼打了佯,而他天一亮就要离开那个地方,必须将香囊找回。几经思量,翻墙进入酒楼,于一处桌角下找到香囊。 本欲离开,却被听到动静的潘掌柜堵了个正着。他想解释,潘掌柜不仅不听,反而说他是贼,要拉他去官府见官。争执中打翻了灯笼,灯笼落在帐子下误将帐子点燃。 他去灭火了,是那潘掌柜拉着他不让他灭。眼见动静越来越大,怕引来巡夜的到了衙门更说不清,只能摆脱潘掌柜匆匆离开。 他也不知道酒楼为何会烧成那样,潘掌柜和他的父母妻儿为何会被活活烧死。他离开时,酒楼的火势明明不大,及时扑救,顶多烧了帐子旁边的窗户。 马三的样子不像说谎,慕笙掐指一算,终于明白这问题出在哪里。 那潘掌柜死后化为怨鬼,利用酒水祸害马三一家的确可恶,但不至于服百年劳役那么重。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是他情急之下误把酒水当成了水,导致酒楼火势蔓延。他和他的家人本可以逃走,也是他舍不得酒楼中的财物,平白错过了逃生的机会,害得家人无辜丧命。 第027章 绿萝裙(27) 潘掌柜不愿承认是因他之故害死了家人,将满腹怨气归在马三身上。在他看来,若不是马三提着灯笼闯入酒楼,酒楼不会失火,家人不会枉死。 死鬼容易忘事儿,四舍五入就变成了马三刻意放火。 潘掌柜的家人驻留奈何桥畔,一是放不下他,二是怕他过于自责,不能安安生生地去投胎。 得知真相的马三也是悔不当初。 若他当日不计较那几文钱,就不会与潘掌柜起争执。不起争执,他的香囊就不会丢。不丢香囊,就不会提着灯笼夜探酒楼。不去夜探,就不会再次起争执,就不会发生后面一系列事情。 马三抓住慕笙的裙摆:“我的妻儿……” 他被潘掌柜的冤魂附身后,变成了嗜酒如命的酒疯子。不仅性情大变,且终日糊里糊涂,很多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你的原配妻子温氏难产!”慕笙娓娓道:“你娘让你拿着银钱去请稳婆,你却买了酒,并且在酒肆喝得烂醉。待你想起正事返回家中,你的妻儿已经因为难产而亡。你娘受不住打击,与你的妻儿一同去了。” 马三松手,跪在地上,嘴里喃喃道:“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视发妻如命,满怀期待地等着孩子降生,他怎么可能在那种关键的时候,舍下妻儿去买酒?偏偏,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告诉他,他是去买酒了,并且买了很多酒,还与旁人抱怨,说他娘子矫情,说破庙里的女乞丐不用稳婆也能将孩子生下。 马三用力捶打脑袋,不住道:“那个不是我!那个怎么可能是我?” “是你,但也不完全是你。”慕笙道:“人死为鬼,鬼迷人心,你被潘掌柜的恶魂控制了。” 马三看着慕笙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想恨,不知道该去恨谁,他想怨,也不知道该去怨谁,他想死……目光落到牢门上,笑了。他想起了马车相撞,想起了银珠与金花,想起了他快要死了。死了就能见到妻儿,就能赎清这满身的罪孽吧。 “银珠和金花……” “银珠快死了,金花无碍,她的伤能治好。” 马三攥紧拳头:“银珠是因为我……” “不是,她是因为郁结太深,抑郁成疾。当然,跟你这些年对她不好也有关系。”就事论事,该是马三的责任,马三背,不该是他的,也没必要强塞给他。 马三道:“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是我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慕笙叹气:“你的确对不起她们,尤其是金花。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你对她不好,甚至几次三番想要杀了她,可她嘴上说着恨你,心里还是惦记你的。” 马三打了自己一耳光,不知道说什么。 带银珠回马家时,他已经没了心智,所思所行所做,如同疯子。从金花出生到现在,别说尽到一个身为父亲的责任,他压根儿没意识到他是一个父亲。就像金花在公堂上说的那样,他只是把她当成赚钱换酒的工具。 “告诉金花,我是个坏人,不值得她惦记。”马三苦笑:“若我死了,不必收尸,这是我应得的。” “这是被潘掌柜附身后的马三应得的,不是你应得的。”慕笙说着走向牢门:“白与黑,善与恶,本就没那么分明。该你承受的因果,自会由你承受,不该你承受的,也不会由你承受半分。你与金花还有两次缘分。一次是你行刑时,作为女儿,她会给你送上一些吃食,一次是步入轮回时。她入阴曹,你入轮回,奈何桥上,父女重逢,临别一眼,爱恨嗔痴怨尽消。” 看着牢门重新锁上,马三急了。 “我的女儿……” “年逾百岁,寿终正寝。”慕笙回眸:“好好赎罪,别让她在奈何桥上见不到你。” 马三跪在地上冲着慕笙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个头。 慕笙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离开,未曾惊动任何人。监牢门口,狱吏搓了搓胳膊,换个姿势继续睡。 夜色渐深,温度也比白日低了些。张成闭着眼睛,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几天前,他还有妻子,有温柔小意的表妹,还是人人羡慕的张掌柜。如今妻子没了,尚未谋面的孩子也没了,温柔小意的表妹成了害他全家的毒妇。他也成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的陈世美,渣男。 翻了个身,意识逐渐模糊。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种有些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由远及近,从院落到屋中,而后到了床前。 他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像被粘住一般。眼前黑漆漆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连最细小的声音都能听见。脚步声,拖着铁链的脚步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听老人讲过,人死后,会被无常带到阴曹地府。若是还有未了的心愿,会在死后的第七天,由阴差押解着回到阳间。怕他们逃走,会给带上沉重的脚链。 姚娘,是姚娘回来了! 张成挣扎着,呼吸顿了顿,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向床帏。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被姚娘缝补过的补丁。 身体还僵着,不能转身,不能移动。屋里很冷,比入睡前冷,像是到了寒冬腊月。 “吧嗒,吧嗒。”铁链的拖拉声刺激着他的耳膜,声音越来越响,让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怕见鬼,可他想要见姚娘,想亲口给她说声对不起。咬咬牙,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余光瞥见一抹影子。 “呲”地一声,屋里的烛火灭了。 张成眯着眼睛看去,终于看清了游荡在屋中的那个影子。变成了鬼的姚娘不似想象中那般可怕,反而像他俩刚成婚时的样子。她挽着简单的发髻,穿着他喜欢的绿萝裙,眉目如春,笑容恬淡。 “姚娘!” 张成伸手,从床上掉下去,看见了紧扣在姚娘脚踝上的铁链。心中一痛,说出了那句迟来的对不起。 姚娘依旧笑着,对张成道:“小心白英,她想害你!” 张成哭了。 他的姚娘,受了百般苦楚,还死得那样惨,到了那边不仅不怨他,反而还惦记着他,生怕他被白英给害了。张成心痛不已,大喊着扑向姚娘却扑了个空。 门外,姚娘听着张成悲恸的哭声勾了勾唇角。慕姑娘说得对,杀人诛心,她要张成后半辈子都活在对她和孩子的愧疚中。 前尘已了,恩怨尽消,她也该去履行她身为灯芯的职责了。 第028章 芳心苦(1) 慕笙的睡眠很浅,屋里有个什么动静都会马上醒来。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轻微的响动,以为是阮红烛折腾出来的,便含糊的叫了声:“红烛……” 没有回应。 声音消失了,慕笙的鼻间却出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很特别,阴暗,幽冷,带着十足的煞气。与此同时,闭着眼睛的她,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视线。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虽然闭着眼,但却明显能感觉有人在看着她,那视线灼热,让原本快要睡过去的她后背慢慢浮起了一颗颗的鸡皮疙瘩。 ……屋子里有人,是沈渡!他在捏她的鼻子。 慕笙的意识逐渐清醒,并且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半夜的,他不在县衙待着,跑到她的安居堂做什么?还莫名其妙地闯进她的闺房,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捏她的鼻尖儿。 眉间微蹙,装成做噩梦的样子翻了个身。 她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沈渡靠近了些,灼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左耳上,痒痒的,有些难受,让人禁不住想用手指揉一揉。似是她肚里的蛔虫,沈渡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的耳垂,嗓音慵懒道:“醒了?” 被人发现装睡,慕笙只好睁开了眼。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能借着月色勉强看清来人的长相。没有束发的他,五官被衬托地更为漂亮。他穿着适宜就寝的宽大的黑袍,微微偏头,目光略带侵略性。 “我好看吗?”沈渡用手指触碰她的眼睛。 他的手指很冰,让她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却被沈渡握住脖颈。他慢慢的靠近,用眼神仔细地描摹着她的模样,随后轻言细语:“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慕笙陷在他的眼神里,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微微启唇:“好看!” 说完,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竟被一个凡人蛊惑了,但他确实长得好看。挣扎,欲摆脱他的钳制,却被他握着脖颈往前送了一下。不仅如此,他还得寸进尺,用拇指抚摸着她的嘴唇,语调撩人:“与我想象的答案一样。” 慕笙睁大眼睛,只觉毛骨悚然。 这沈渡莫不是被他戒指里的哪只恶鬼附身了?眯眼,想要看清他身上的古怪,沈渡却直接松开了手,走到桌前,点亮灯烛。烛光笼罩了整个屋子,驱散了因沈渡到来而产生的阴冷感。 沈渡没有回到床前,而是走到靠窗的躺椅边儿径自躺下。衣衫半斜,露出大片肌肤。慕笙啃着指甲——这男人是故意的吧? 附身了,他一定是被某个恶鬼附身了。等她找个时间把邪祟揪出来,不管它是谁,利用沈渡的躯壳占她的便宜,她一定把它撕得稀巴碎。忍了忍,柔声道:“公子为何出现在奴家的闺房里?” “县衙太吵,借姑娘的地方休息一晚。”沈渡闭着眼睛,答得理所当然。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般无赖的。慕笙轻轻地磨了磨牙,还未开口,就听沈渡道:“冷,姑娘可否借床被子?” 慕笙攥住拳头,朝沈渡挥了挥。沈渡被慕笙逗笑了,转个身,将后背留给她:“姑娘打不过我,还是省省吧!” 慕笙跺脚,表情有些气:“打不过就冻死你!” 沈渡勾唇:“姑娘舍得?毕竟我长得这么好看。” 慕笙面露无奈,心想这人虽然长得好看,也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但性子古怪,脾气阴晴不定,神神叨叨还有病。 “公子好歹是个县令,需知男女授受不亲。”慕笙咬着牙:“奴家二九年华,尚未婚配,公子这般,会影响奴家的清誉。” 沈渡纹丝未动:“巧了,我也未曾婚配!若是影响了姑娘的清誉,沈渡愿负责,娶姑娘为妻。” 慕笙心跳如鼓,脸颊一热,飞快转身,钻进被子里。想到沈渡说冷,又从被子里爬出来,打开衣柜,取了床新棉被,看都没看扔到躺椅上。 沈渡拢住被子,发出一声闷笑。笑声很短,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扒开被子,露出一个脑门,往沈渡那儿瞧了瞧。 他还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只是多了床被子。 “云氏死了,尸体被莫邪丢在义庄里。中毒,没受太多痛苦。”沈渡淡淡道:“莫邪去了医馆,没找到金花,潜进县衙,把县衙弄得乱糟糟的。” 慕笙抓着被子起身,“你是因为担心我才……” 沈渡躺平,声音像是被被子捂住了:“我是想找个地方睡觉,困了。” 嘴硬心软,在梦魇的时候就知道了。 慕笙学着他的样子躺好,心情莫名愉悦。没被恶鬼附身,没被戒指影响,也不算太有病。” 天还未亮,安居堂的门就被人捶得咚咚响。慕笙一脸烦躁地用脚把被子踢开:“谁?谁在扰我清梦!” 刚喊完就后悔了,因为想起沈渡夜宿她的闺房。起身查看,躺椅上空无一人,被子也不见了,若非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阴冷的气息,她都要怀疑昨夜是她的一场梦。 沈渡是什么时候走的? “你喜欢他?”阮红烛突然出现在慕笙身后,在慕笙回头的时候,化作一缕红烟飘到窗台上,凝成实体,荡着双脚:“你完了!你真的完了!” “呸!”慕笙一个眼神扫过去:“一大清早的是谁在闹?” “吴家的,来了好多人,气势汹汹的。”阮红烛靠在窗台上:“要不要我去吓吓他们?” 慕笙摇头,疑惑道:“哪个吴家?我不记得咱们安居堂有得罪过什么人。” “确实没得罪人,得罪的都是鬼。”阮红烛嘟着嘴从窗台上飘下来:“正在砸门那个叫吴永,半年前从咱们安居堂买了套宅子给他的儿子做新房。似乎从入住那日便开始不太平,吴老爷认为是咱们卖给他的宅子不干净,带着家中奴仆找事儿来了。” 说着,化作一缕红烟钻进铃铛里,手镯跟着摇了几下。 “你喜欢的那个沈县令是在卯时三刻离开的,离开前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阮红烛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揶揄:“他还给你盖了被子。” 又是那种奇奇怪怪地感觉,慕笙脸颊一热,对着铃铛说了句:“闭嘴!” 铃铛停止摇晃,门外的声音越发嘈杂,其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若有若无的,隐隐的哭声。 第029章 芳心苦(2) “吴老爷,请喝茶!” “茶就不喝了,我来是想问问慕掌柜,我吴永可有哪里得罪过你,让你这般害我吴家。”吴永沉着脸,重重地捶了下桌面:“有的话,还请掌柜明说,掌柜的若是说不出来,我可要去衙门告你了。” 慕笙有礼貌的,浅浅的笑着:“吴掌柜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吴永恼了,站起身来:“就从你卖给我的那栋宅子说起!我是信得过你慕掌柜,才从你安居堂里买宅子。我买宅子是做什么的?是给我儿子当新宅,娶亲用的。我吴家三代单传就得了这么一根独苗。结果你卖给我一栋凶宅,短短半年,伤的伤,死的死,疯的疯,眼下就连我唯一的儿子都卧病在床成了残废,我不找你找谁!” “凶宅?”慕笙轻轻挑眉:“绝无可能!吴老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怎么可能有误会?”吴永气得吹胡子瞪眼:“没买你这宅子之前,我们全家人都好好的,无病无灾。自打买了你这宅子,各种灾祸一个连着一个,你敢说跟你的宅子没有关系?” “我说没有,您老信吗?”慕笙斟茶,耐心道:“吴家不止是买了宅子,还娶了新妇。” “听慕掌柜的意思,我吴家的灾祸都是这新妇带来的?”吴永更气了,气得都要笑了:“慕掌柜知道我吴家娶的新妇是谁吗?是清河镇姚家的姑娘。” 慕笙疑惑道:“清河镇姚家?能驱邪镇鬼?” “什么驱邪镇鬼?”吴永冷哼两声:“这清河镇是安平县里经济最为富庶,民风最为淳厚,人心最为安定的镇子。我那亲家老爷曾任礼部侍郎,他的女儿不仅温和知礼,还十分善良。她能害我儿子,害我吴家吗?就算她想,她一个养在闺阁的姑娘能做到吗?” 慕笙叹气,低声道:“我又没说是姚小姐。” 吴永指着慕笙,气不打一处来:“强词夺理!你这就随我去官府见官,让新来的县太爷断个明白。若是我吴家和姚家的问题,我给掌柜的赔礼道歉。可若是掌柜的宅子出了问题,掌柜的势必与我有个交代。” 慕笙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吴老爷要评理,那就去官府评理好了,反正她卖出去的宅子是不会任何问题的。即便有,也与邪祟无关,他当阮红烛是吃软饭的。 县衙门前立着几个衙役,衙役衣衫不整,面色疲惫,有两个人身上还沾了血,且血渍未干。台阶被水冲过,残留的水渍呈红色。种种迹象表明,县衙于昨夜经了一场恶战。 吴永上前打听,被衙役白了一眼,赶紧赔笑道:“这位差爷,老朽姓吴,是杏林堂的掌柜。今日来县衙是告状的,不知大人方不方便?” 衙役没好气道:“告状的?告什么状?” 吴永拱手:“半年前,为给小儿娶亲,特花纹银一千两在安居堂买了处旧宅。看宅的时候说的好好的,这宅子万不能有任何问题。得了慕掌柜的保证,这才将宅子买下。然自我儿入住,宅中祸事不断,先是有丫鬟无辜发疯,再是有奴仆遭惊吓后猝生心疾而亡。接着,我儿媳妇性情大变,与以往判若两人,我儿患病卧床不起,眼见着就要没了。” 说到伤心处,吴永扯着袖子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老朽原是不信那些风水,鬼神之说的,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思来想去,这问题必然出在宅子上。宅子是从安居堂买的,安居堂的慕掌柜必须要给老朽一个交代。” 吴永指了指慕笙,递上状纸和相关证据。 衙役接了状纸,本想将吴永打发回去,让他过几日再来,看到慕笙迟疑了。这姑娘的打扮很像昨日在公堂上协助大人办案的那位女仵作。若真是她,这事儿怕是不好办。 思量间,余光瞥见正要出衙办事的柳怀安,赶紧将此事与他说了。旁人没见过面纱背后那张脸,柳怀安是见过的。见被告是慕笙,不敢耽搁,当即接了状纸,领着二人进入衙内。 衙内亦是一片狼藉,除了房顶上掉落的瓦片,还有满地的落叶以及廊柱上清晰可见的刀痕。 昨夜偷入县衙的是莫邪,他是冲金花和银珠来的。没找到,便在县衙大开杀戒。慕笙一想到他是那个什么公主的侍卫,是来难为沈渡,取沈渡小命的就想偷笑。摸了摸鼻子,还没笑出声呢就想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沈渡的那枚戒指是由百名极恶之人的头骨经由秘术炼制而成,集煞气、戾气、怨气于一身,属邪物。邪物认主,这也是沈渡虽被戒指影响,却没被其完全掌控的主要原因。沈渡死,百鬼生,届时不光整个安平,连整个人间都会动荡。 倒吸一口凉气,抓住柳怀安,问:“那夜闯县衙的匪徒可有抓住?” 柳怀安轻咳一声,回道:“不瞒二位,昨夜有数名匪徒袭击县衙,为首者正是给程家马车下毒的贼人。一夜鏖战,杀死匪徒两人,活捉一人,伤三人,目前仍有几人在逃。大人正为这事儿发愁,能不能接你们这案子还是两说。二位稍等,容我先将状纸递进书房。如何审,何日审,要请大人定夺。” 吴永连连点头,目送柳怀安离去。 慕笙百无聊赖,打量起了留在廊柱上的那些刀痕。单就武器来看,这些刀痕属于本县衙役,然从刀落下的方式,力度以及深浅来看,持有这些刀的还有柳怀安口中的匪徒,以及武功远高于匪徒的神秘人。神秘人应该是友非敌,否则以为沈渡的脾性,断不会丢下县衙里的这些人夜潜闺房。 一刻钟后,吴永与慕笙被请到了县衙书房。沈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目光都未在慕笙的身上停留片刻,与她说话时,更像从未认识那般。 “对于吴永的指控,慕笙你可有话说?” “回大人,民女想请大人给民女三天时间,让民女以丫鬟的身份进入吴家宅院暗查,以确认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慕笙行礼,态度谦和,不卑不亢:“民女相信吴老爷绝非无中生有之人,更不会拿家人的安危来难为我一个小掌柜。然民女所出售的宅院都是经过详细查验的,若是凶宅定会提前告知,断不会有半分隐瞒。” 慕笙缓缓抬头,看向沈渡:“民女想自证,若三天后拿不出相关证据证明民女无辜,民女甘愿受罚!” 第030章 芳心苦(3) 沈渡屈指,在状纸上弹了弹:“吴永吴老爷呢?” 分明是一句极其简单的问话,却带着迫人的气势,吴永蹭了蹭额角的汗,觉得比初见亲家老爷时还要紧张。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额角的冷汗越冒越多。 “吴老爷这状纸本官仔细看了,内容详尽,叙事清晰,但却与安居堂的慕掌柜没有丝毫关系。还有这所谓的证据,也不能证明吴家所遭遇的事情与慕掌柜卖给你的宅子有关。” “老朽……草民……”吴永结巴着不知说什么。 官府不会相信鬼神之说,万一县太爷怪罪……怪他,没把事情想清楚就急急忙忙拉着慕笙来报官!官报了,状纸递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却没想过。 如大人所说,那些证据只能证明他们吴家接连倒霉,桩桩件件都扯不到慕笙和她卖的宅子上。手握在一处搓了搓。他是有个当过礼部侍郎的亲家,可这亲家终归是辞了官。他要是不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县令大人追究起来,挨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吴老爷想说什么?”沈渡起身,下意识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既吴老爷证明不了这吴家之事与慕掌柜卖给你的宅子有关,慕掌柜亦有心自证,依本官看,不若就照慕掌柜说的。” 吴永拱手:“那老朽……” 沈渡道:“为慕姑娘安排个身份即可!” 吴永抹了把汗,正想开口,忽听沈渡道:“吴家有个远方亲戚要来吧?表少爷来探望生病的表弟合情合理。” 吴永为难道:“可这慕掌柜是女的,年纪也要比犬子小,扮成表兄怕是不合适。” 沈渡走到慕笙跟前,低头看她:“当然不合适,她只是跟在表少爷身边的丫鬟,名唤笙笙。” 丫鬟?笙笙?慕笙猛地打了个激灵。 身份可以接受,名字绝对不行,怪恶心的。还有,表少爷是谁?她只是想借用丫鬟的身份,不是想真的给谁当丫鬟。她有脾气,听不得差遣。 吴永也有同样的疑问。 吴家是有不少表亲,年纪大的早已娶妻生子,与吴家关系不太和善,断不会来帮这个忙。年纪小的只有一个,是他那老不羞的大舅兄纳的小妾生的,年仅八岁,宠得无法无天。且不说他那大舅兄不舍得把宠得像眼珠子一样的小儿子送来,就算送来了也只会把整个吴家搞得越发糟糕。他们吴家的糟心事儿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招惹那小霸王。 沈渡按住吴永的肩膀,淡淡道:“本官做这个表少爷如何?” 吴永吓得睁大眼睛:“大……大人?” “本官也想知道吴家发生了什么,想把此事尽快查清。”沈渡言语淡淡道:“且由本官看着,慕掌柜也耍不出什么手段来。” “我?耍手段?”慕笙指着自己:“大人的意思,这吴家的事情是民女搞出来的?” “慕掌柜想多了,本官只是想确保此事在公平,公正的前提下进行。由本官盯着,慕掌柜使不出什么手段。同样的,吴老爷也动不了什么手脚。” 吴永摆手:“不敢,不敢使什么手段!老朽……草民只想知道吴家发生了什么,这些糟心事儿跟宅子有没有关系。” 慕笙挤到两人中间:“大人,吴老爷,您们要不要问问我的意见?” 沈渡:“不重要。” 吴永:“听大人的。” 慕笙:“……” 怎么就不重要了?她不想叫笙笙,不想给沈渡当丫鬟,她只想带着她的红烛安安静静查真相。用力绞手,狠狠跺脚,怒指沈渡,被他握住手指拉到跟前,“吴永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吴家,我让人帮你安排。” “沈大人很闲吗?”慕笙挣脱,往后退了两步:“案子不查了?匪徒不抓了?还有那个什么公主的杀手,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杀你,下次用什么方式?” 沈渡欺近:“你在关心我?” 慕笙纠正道:“不是关心,是怕你死了!” 沈渡眉眼带笑:“都怕我死了,还说不是关心?” 慕笙呵呵两声在心中腹诽,她总不能告诉他,是怕他死了之后百鬼祸世吧?忍,她忍!硬是挤出一抹笑容,帮着沈渡理了理衣裳,“大人说得对,奴家就是在关心大人,生怕大人死了。” “笙笙放心,本官定会珍惜这条性命。”沈渡在慕笙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下,慕笙顿觉一阵恶寒,将手背到身后,搓了搓。 “马车相撞的案子已经了结了,不管是程家,还是被撞伤亡的那些人家都已经接受了现在的结果,后续的事情黄柏和柳怀安会去处理。” 沈渡看到了慕笙的那些小动作,眼中笑意更深。他告诉慕笙,夜袭衙门的并非一人,为首的是长公主的心腹莫邪。 慕笙:“抓到了?” 沈渡:“放走了!” 慕笙:“放……放走了?故意的?沈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他是来杀你的?” 慕笙叉腰,踮脚,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这沈渡是不是蠢?他把杀他的人放走了,下次再来杀他怎么办?这回是运气好,及时发现,下回运气不好呢?是不是就死翘翘了?他死就死了,还要拖累这无辜的人间。最烦的是,那些被恶鬼杀死的人都归她管! 沈渡捏捏她的脸颊,取笑道:“像青蛙!” 慕笙狠瞪了他一眼,沈渡心情愉悦,又捏了下:“像只生气的青蛙!” 慕笙咬牙:“沈大人!” “好了,不逗你了。”沈渡松手:“莫邪是公主派来杀我的人,但我在公主眼中远不值得她如此费心。莫邪此来定有别的任务,我需得查探清楚。再者,杀手在暗我在明,比较被动。如今,我把杀手摆在了明面儿上,他是匪我是官,被动的那个变成了他。” 慕笙琢磨了一下,觉得沈渡这话有些道理。倘若沈渡抓了莫邪,那位公主定会派别的杀手来,届时敌在暗,他在明,处境更为危险。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向她解释这些? 沈渡捏住她的下巴:“发什么呆,收拾一下,随我去吴家。” 慕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吴家的事并不复杂,大人公务繁忙,为何一定要随奴家去吴家?难不成这吴家与那想要杀你的公主有关系?” 沈渡屈指,在慕笙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自己想去!” 狗男人!慕笙握拳,冲着沈渡的背影道:“红烛,我想打他!” 第031章 芳心苦(4) “阿笙舍得吗?”一缕红烟从铃铛里冒出来,绕着慕笙的手腕转了两圈:“打是亲,骂是爱,阿笙你就承认吧?你,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呸!”慕笙轻啐一口。 凡人寿数短,饶是沈渡长得再好看,过几年也是个大腹便便,满面皱纹,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她是绝不可能喜欢上一个会变老,变丑的凡人的。 红烟缠住慕笙的指头,附和道:“说得不错,再好看的男人,老了都会变丑。若是死的早,骷髅还能好看些,若是到了七八十岁看都没眼看。” 慕笙莫名心烦,用指尖勾住红烟:“不说他了,烦!” “可是因为吴家的事儿?”红烟将慕笙的手指缠得越发紧了:“可要我先去吴家探探?” 慕笙摇头,说吴家的宅子是经她手卖出去的,绝不可能有那种害人的,不干不净的东西,就算有,也是吴家搬进去之后才有的。 红烟散开,显得十分失落。 慕笙摇动铃铛,红烟化成红烛的模样:“你去京城,帮我查一查沈渡口中的公主,以及他手上的那枚戒指。” 红烛扭着细腰,埋怨道:“还说你不在意他,你连他的身世和戒指都要查了。” 慕笙咬着牙:“你都死了几百年了,能不能争点气?满脑子的情爱,怕下辈子死的不够惨?我要你去京城查他的身世,是想要弄清楚那个公主为什么要杀他。不想他死是因为那个戒指,跟他本人毫无关系。” 红烛啧啧两声,挠着耳后:“知道了,你在意他与他本人毫无关系。” 慕笙叉腰:“阮红烛!” 红烛捂住耳朵:“知道啦,别叫鬼了!我这就启程,为你办事去。” 慕笙叮嘱道:“小心那个道士!” 红烛傲娇的哼了一声,摆手道:“放心,就他那个道行,还收不了我。” 慕笙不太放心,她没有告诉红烛,她的墓在京城,她想要找的那个薄情郎,负心汉极有可能也在京城。万一碰上了,依着红烛的性子,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转念一想,人鬼殊途,即便有那般孽缘遇上,丢了记忆的红烛也认不出他来。 蓦地松了口气,回安居堂收拾东西。 银珠被安置在安居堂的后宅,与她一起的还有沈渡命人偷偷送来的小金花。慕笙回去时,银珠正在给小金花换药。听见脚步声,忙得起身:“慕姑娘回来了?” “小金花的伤怎么样?还痛不痛?”慕笙掏出一个糖葫芦递给她:“回来时顺手买的,也不知道小金花喜不喜欢。” 小金花连连点头,眉眼里全是喜色。 银珠眼睛一湿,想哭。觉得不妥,生生忍住。 “我们……给姑娘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麻烦的。”慕笙弯眉一笑,摸了摸小金花的头:“我有急事,需得出去三天。这三天就只能是你们自己照顾自己了。米面粮油,瓜果蔬菜,鸡鸭鱼肉厨房里备的都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用客气。换洗衣服搁在银珠姐姐你的房间里,每人三套,不够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慕笙一一叮嘱,生怕落下什么。 “小金花的药也在厨房,一日三次,莫要忘了。对了,这三天我会将门锁上,若有人敲门不必答应。”慕笙靠近银珠:“乐音坊那边派出了杀手。” 银珠点头,后退一步,行礼:“姑娘放心,银珠与金花断不会给姑娘招来麻烦。” 慕笙扶她起来:“倒不是怕麻烦,是怕我不在,无人护你与金花的周全。你们的命很珍贵,要好好珍惜,不要被坏人拿去。” 银珠点头,眼中带笑,越发觉得慕笙与众不同。 拎着包袱出门,见一辆特别招摇的马车停在门前。准备绕过去,听见沈渡的声音:“上来!” 盛装打扮的沈渡比穿着官服的他还要惹眼,尤其是那身嵌着金丝银线的蓝衣,衬得他跟花孔雀似的。 “过来!”沈渡斜倚在马车上,微有不悦:“离得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那倒不是!”慕笙坐着没动:“你这衣服一看就贵,奴家怕给弄脏了。” “脱了?”沈渡掀起眼皮,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魅惑勾人:“脱了……就不怕弄脏了!” “你——”慕笙指着沈渡,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且他还是个读书人。捕捉到他眼中的逗弄,心一横,梗着脖子道:“脱呗!沈大人若是不想动手奴家可以帮忙。” “好啊!”沈渡坐直了,伸开双手:“麻烦慕姑娘了。” 慕笙成了架在弦上的箭,不发,显得有点儿菜,发了,正中沈渡那个狗男人的下怀。为了不让沈渡嘲笑自己,包袱往旁边一放,站了起来。 马车一晃,扑进沈渡怀里,沈渡纹丝未动,对着她的耳朵,言语暧昧道:“慕姑娘这是假借宽衣投怀送抱?” “没有!”慕笙搂着他的腰:“我只是没站稳。” 沈渡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声:“慕姑娘这借口有些落了俗套!” “才没有!”慕笙起身,马车又晃,且比上一次幅度更大。她的唇,像在梦魇中那样,毫无预期地磕上他的。嘴唇磕破了,溢出一丝血腥气。 “这次倒是有些新意。”沈渡摸了摸自个儿的唇,指腹上沾了少许血迹:“受伤了,慕姑娘可得为本官负责!” 慕笙莫名一恼:“我的嘴唇也破了!” 沈渡轻“哦”一声,说:“那我为姑娘负责!” “沈渡!”慕笙气咻咻地捶了他一拳。 沈渡侧身看她,眼睛里满是笑意:“逗你的,不让你为我负责,但如果笙笙需要的话,本官可以随时负责。” 慕笙面露无奈,经过这几次相处,她大概知道沈渡是个什么样的人。论斗嘴,她是斗不过他的,且次次陷入他用言语编织的陷阱,被他牵着鼻子走,弄得自己好生狼狈。白了他一眼,搓着胳膊道:“不要叫我笙笙!还有,不要跟我说那些莫名奇妙的话,我也是有脾气的。” 沈渡点头:“瞧出来了,慕姑娘是个极有脾气的人。这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是实话!再者,笙笙这两个字是必须叫的。吴老爷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临时更换,怕是会引人怀疑。三天而已,慕姑娘勉为其难地忍一忍?” 慕笙稍稍纠结了一下:“就三天!” 沈渡闭上眼睛,用哄人的声调,软绵绵地答了声:“好!” 第032章 芳心苦(5) 这是慕笙第三次进入这栋宅子。 第一次是从原主人手中买房,第二次是领着吴老爷看房,第三次......是跟在沈渡身后像个标准的小丫鬟。 宅子的原主人是先皇的弟弟宣平侯,因触怒圣颜被贬至安平县,在此处住了八年。宣平侯病重的消息传入京中,皇帝下令特赦,诏其回京。天寒路远,死在半道上。 宣平侯只有一个女儿,名唤芸珠,被封郡主后嫁到异邦,成了两国和亲的牺牲品。 侯府无人,宅子由府衙以原主人的名义进行售卖。安平县是个小地方,宅子是侯爷的,侯爷又是个颇有争议,得罪过皇帝草草下葬的。旁人都在观望,唯有慕笙拿着银票找到官府麻溜儿买下。直到手续办完,那些觊觎宅子的人才开始捶足顿胸。 买下这宅子花了不到一万两,转手卖给吴家净挣一万八千两,慕笙的安居堂一战成名。 “这就是宣平侯的那栋宅子?”沈渡一边打量阔达雍容的宅邸,一边压低声音与跟在他身后的慕笙说话:“这宅子当真没问题?” “没问题,绝非吴老爷说的凶宅。”慕笙道:“宣平侯被贬后深入简出,芸珠郡主性情温和,而府里的下人多半是宣平侯从京城带来的。八年间,除了老管家病死外,侯府内一切安好。” 沈渡眸光一深:“确认老管家是病死的?” 这男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她。捏了捏手指,肯定道:“问过了,是病死的,没有任何意外。” 沈渡回头,好奇道:“问过?怎么问的?” 自然是把他的魂魄拘上来问的,不过这话不能告诉沈渡。挠了挠耳后,回道:“找侯府的下人打听的。” 沈渡质疑道:“侯府的下人不是随着宣平侯回京了吗?” 白痴,那么多下人,难不成都要随着宣平侯回京?微笑,轻轻磨牙:“沈大人,听闻您也是从京城来的,伺候您的那些仆人里就没有安平本地的?” 听出她言语中的恼意,沈渡低眉浅笑,摸了摸戒指。 “慕姑娘所言有理,只是慕姑娘如何肯定那些仆人所言是真的?自古以来,王侯将相之家多的是不能示人的秘密。倘若管家真是枉死的,那些本地仆人未必知道真相。他们有可能与你一样,是道听途说。” “其实……”慕笙小手叉叉:“我让红烛挖了管家的坟,看过他的尸骨。” 不愧是敢孤身夜探张家老宅的女人,连侯府管家的坟墓都敢去挖,不过…… “红烛是谁?” “我朋友!”慕笙笑得极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管家的尸骨没有任何问题。” “看尸骨就能看出来?”沈渡侧脸,靠近了些:“我竟不知慕姑娘的验尸水平这般高。” “你嘲讽我?”慕笙指着沈渡的鼻子:“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没有嘲讽,全是夸赞!慕姑娘也知我不善尸身勘验。”握住她的手指,慢慢放下。 “真的?”慕笙巡视着他的眼睛,眼眸低垂,眼睫毛很长,半遮着眼睛,叫人瞧不出他的真实情绪。踮着脚尖儿,轻抚他的睫毛。 沈渡微微一震,捉住她的手。慕笙挣脱,后退几步,连说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沈渡的眼睫毛太长,挡住了心灵的窗户,让她无法判断沈渡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在骗她。 沈渡笑了:“还是我的错?” 慕笙脸颊一热,背过身去,说侯府管家早年中过箭伤,是在陪侯爷从京城发配到安平县的路上。箭伤在腿上,虽不致命,却留下了终身难愈的残疾。这件事,侯府中人人尽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呢?”沈渡踏上台阶:“这与侯府管家的死有何关系?” “有关,且关系大着呢。”慕笙道:“管家之所以留下终身难愈的残疾,是因为给他看伤的大夫医术不行。他只注意到了外伤,以为伤口愈合就能万事大吉,殊不知内伤才是致命的。” 沈渡:“内伤?那箭伤淬了毒?” 慕笙摇头:“那倒没有,行刺他们的只是一帮普通劫匪,买不起毒药。他们用的箭头是旧的,上面生了不少铜锈。射箭那人有些功夫底子,且力气极大,虽未射穿腿骨,却导致腿骨骨裂。” 慕笙用手比划了下:“喏,就是这样的裂缝。骨头裂开了,容易进脏东西。脏东西就是箭头上的那些铜锈。铜锈黏在骨头上,经年累月致使伤口反复溃烂,最终导致管家不治身亡。” 沈渡:“溃烂也能看出来?” 慕笙:“要不我把管家的骨头挖出来给大人看看?” 沈渡掩了掩鼻子:“人家好不容易入土为安,还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打扰好。” 慕笙嘟囔:“我怎么觉得这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 沈渡点头,揶揄道:“反正我是没挖人家的骨头。” 说话间,吴管家从宅子里迎出来。他身高五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从台阶上下来时,肚子一颤一颤。“老奴吴焕,是少爷的管家。老爷交代过,说表少爷途径安平,特来探望少爷。府内一切已安置妥当,表少爷与这位姑娘请随我来。 沈渡稍稍欠身,问了句:“表弟在哪儿?我先去看看他。” 吴管家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慕笙问:“可是有不便之处?” 慕笙开口,语声柔婉明澈,吴管家循声看去,只见她明眸如星,秀眉似黛,一袭青色裙衫,看似平常,实则透着清灵静雅。 吴管家收回视线,轻叹口气,“不瞒二位,我家少爷自患病后就一直住在畅春园。少爷原是极好的脾气,却被这病折磨的不大喜欢见人。如今的畅春园,除了少爷的贴身小厮那个都进不去,包括少夫人。” 话音刚落,就见一小厮匆匆走来。他头发乱了,衣裳散了,脸上手上全是抓痕。远看像猫抓的,近看是人挠的。 吴管家急得跺脚:“少夫人又去畅春园了?拦住没有,可不能让她再刺激少爷了。” 小厮回道:“拦是拦住了,可少夫人说……说少爷再不见她,她就要了咱们几个的命。少夫人那脾气您也知道,若她真拿了刀来,咱们几个是拦着还是不拦着。万一伤了少夫人,少爷那边会不会怪罪?” 管家苦笑一声:“先拦住再说,找几个身手好的把少夫人挡在她的院子里,且莫让她出来。我这就回老宅请示老爷,万不得已,只能将少夫人先行送回姚家。” 第033章 芳心苦(6) 沈渡拦住管家:“你口中的少夫人可是我表弟娶的那个新妇?他们夫妇两个感情不好?” 管家急得攥手,解释道:“倒也不是感情不好,而是......" 沈渡眸光一沉,“而是什么?” 管家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门前马车道:“事情需得从两年前说起。” 吴家少爷吴廉与少夫人姚映玉是在两年前认识的。吴家做药材生意,得罪了不少人。有一伙人趁着少爷单独外出想要教训他。危急时刻,是少夫人扑出来帮他挡了一棍。 吴姚两家本就有意联姻,只是少爷贪玩,迟迟不肯答应。自从被少夫人救了一命,少爷就把少夫人搁在了心上。得知她便是要与自己联姻的姚家小姐,自备聘礼,欢欢喜喜地上门提了亲。 姚家欣然应允,经老爷同意后,留少爷在姚家住了一段时间,让他与姚小姐培养感情。 少爷性子活泼,时不时就闯出一些祸。姚小姐性子温婉,总是不急不躁的帮他收拾烂摊子。英雄难过美人关,金刚不敌绕指柔,向来不服管的吴家少爷竟被姚小姐管得服服帖帖。吴家本想让姚小姐早些嫁过来,奈何姚家舍不得。两家约定,等姚小姐年满十八再成亲。 吴管家喘了口气,“成亲之前一切都好,少爷与少夫人的感情堪称如漆似胶,可就在少爷与少夫人成亲当晚,少爷突然从新房里冲了出来。” 慕笙好奇地问:“可是这洞房花烛夜出了变故?" 吴管家看了慕笙一眼,叹气道:“少爷满身酒气,醉言醉语,非说跟他入洞房的不是姚小姐。” 慕笙:“抬错了花轿,迎错了人?” 吴管家睁大眼睛:“哪能呢?咱们吴家做事再不靠谱,也不能迎错了新娘啊。” 迎亲的花轿是吴少爷盯着木匠做的,整个安平县里找不出第二顶,就算路上碰见了别的迎亲队伍,也绝无可能将这两顶花轿认错。况且从安平县到清河镇,就吴家一队迎亲的。 慕笙:“那是姚家偷梁换柱,送了个假的过来?” 吴管家:“那就更不可能了!咱们吴姚两家的亲事是两年前就定下的,少爷与少夫人也非一般的盲婚哑嫁,而是经过朝夕相处的。少爷不会娶错人,姚家也没必要偷梁换柱。” 慕笙:“那便是少爷喝醉了,胡言乱语。” 两年时间,吴家见过姚小姐的定然不止吴少爷一人。姚小姐是真是假,寻个人一看便知。姚家没必要,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作假,然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吴管家叹气,拍了下大腿,“姚家送出的是姚小姐,咱们吴家娶回来的也是姚小姐。身高,容貌,连同身上的胎记都与未出阁前一模一样。唯有脾气性情变了,变得与从前毫无相似之处。” 慕笙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有没有可能,未出阁前的姚小姐是装的,成婚后才是真实的她。” 吴管家摇头:“绝无可能!常言说得好,装一时容易,装一世难。咱们家少爷的为人,姚小姐即便不清楚,也该有所耳闻。反之,姚小姐的为人,在少爷上门提亲之前,并不清楚。既如此,姚小姐为何要故弄玄虚欺骗少爷?就算是一见钟情,这姚小姐也不知道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慕笙:“误打误撞,骑虎难下,不得不装?” 闻言,沈渡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她的性子又有几分是装的? 吴管家挠头,不认同慕笙说的。就算姚小姐是因为喜欢他家少爷,想要嫁给他家少爷才装的。可她都装了两年了,为何要在新婚之夜暴露自己?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慕笙眯眼,绕着吴管家转了一圈:“良心发现,觉得不应该再欺瞒你家少爷?或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吴家的少夫人,装不装的已经无所谓了,干脆跟吴少爷坦白,以免日后被动,被发现时无从解释。” 吴家不是姚家,想要一直装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早说晚说都得说,不如在洞房花烛时说,没准儿作为新郎官的吴少爷还能原谅自己。只是姚小姐千算万算,没算到吴少爷不仅没有原谅,反而一怒之下冲出新房。 吴管家说他们有过类似的猜想,为此,老爷还遣人去了趟清河镇,背着姚家的人私下打听。得到的答案是,姚小姐从小就是那副性子,与少爷先前认识的一模一样,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慕笙眼睛一亮,问他:“不是装的,却在洞房花烛夜性情大变,可是你家少爷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那就更不可能了!”吴管家想都没想就给否了:“不瞒姑娘,我家少爷行事虽有些莽撞,却也不至于在新婚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喜欢少夫人,喜欢到恨不得将这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怎舍得在新婚夜欺负她,吓唬她,让她性情大变,从一个性子温婉的闺阁小姐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行为偏执到可怕的女人。” 吴少爷是穿着婚服从婚房里踉跄而出的,守门的丫鬟婆子也证实,少爷与少夫人并未圆房,只是喝了交杯酒,准备圆房时少爷就从房里冲了出来,言之凿凿地说少夫人并非姚小姐。 沈渡觉得此事怪异,追问道:“除了脾气性情,还有哪里不一样?” 吴管家掰着指头:“未出阁前的姚小姐擅长女红刺绣,不仅给少爷绣过荷包,还给少爷做过衣裳。那绣工,那针脚,连府里做了几十年活儿的绣娘都夸。现在的少夫人,莫说绣荷包,连根针都捏不好。” 闻言,慕笙看了看自个儿的指头,她也不善女红,深知这种事情装是装不出来的。比如红烛,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能在几天内绣完一套精美嫁衣。她呢,绣了一个月,扎了满手的血窟窿,只绣出来一个丑不拉几的,看不出来是啥的丑玩意儿。好在她不用嫁人,日后也不会被婆家嫌弃。 吴管家还在掰指头:“未出阁前的姚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的少夫人一窍不通。未出阁前的姚小姐,性子和善,从不与人争执,即便遇到不得不争的事情,也会循循善诱,以理服人,实在难缠,便做冷处理。现在的少夫人,不仅满口污言秽语,还像乡村野妇那般上手抓挠。” 沈渡微拢眉头:“我这表弟妹的变化当真如此之大?” 吴管家点头,压着声音,神神秘秘道:“咱们怀疑少夫人是在迎亲路上被某个孤魂野鬼附身了。” 第034章 芳心苦(7) 从清河镇到安平县需得三日,中间要经过一个叫阴魂镇的地方。这阴魂镇不是镇子,而是村子,据说此地风水绝佳,许多有权有势的人慕名而来就为在村子里占据一块儿坟地。久而久之,那个地方活人少,死人多,放眼看去全是坟头。 “老奴有幸去过一次,七八月份,正中午,大太阳底下站着都感觉阴风阵阵。” 吴管家搓了搓胳膊:“那地方邪门的很,除了阴魂镇人都绕着走。” “如何邪门?管家可能与我们讲讲?”慕笙搓着手:“若能找到根源,证明少夫人性情大变与孤魂野鬼无关,吴家的事兴许有解。” 吴管家想了想,觉得慕笙所说有理。少夫人在府里闹了不是一天两天,老爷若有办法不会听之任之。把少夫人送回姚家这事儿也只是说说而已,且不说少夫人不愿回去,单说吴家这边就丢不起这个人。 吴管家叹了口气:“在阴魂镇上有个传说……” 小夫妻成婚当晚,丈夫被强行征兵。临别时,妻子剪下一缕头发塞到丈夫手中,哭喊着生死不弃,让丈夫无论如何都要回来。丈夫一去不返,妻子独守家中四十年,直到老老垂矣,方见丈夫衣锦还乡。 柴门打开那一刻,妻子丢下拐杖,脚步跄踉扑向丈夫,却被他带来的仆人拦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妻子满含热泪,颤颤巍巍。丈夫的眼神则更为复杂,一来,他不相信妻子竟然苦等了他四十年。二来,心生愧疚,因为他早已在外另娶娇妻,儿孙满堂。三来,他无法面对他的发妻竟是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穿得破破烂烂,犹如乞丐一般的老妪。 碍于名声,勉强认下发妻,却不愿与她有任何接触,甚至在她靠近时,用锦衣掩住口鼻。 妻子是村妇,老迈无知,但不是蠢了,傻了,单看丈夫的排场就知道他已另娶佳人,忘了她这个结发的糟糠妻。 她抬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问他,既然没死,为何不早早返乡?他可知他的爹娘是在抱憾中去世的? 男人不敢看发妻的眼睛,呐呐道:“我是因为受了伤被大将军带去京城才……”。 没有将话说完,因为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服众,短暂纠结后再次开口:“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是听说你在村里嫁了人才……你想要什么补偿?金银珠宝还是……我夫人不知道有你,待我与她说明情况,依着她的贤良大度定会容你。” 妻子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揪着衣襟,哽咽道:“听说?听谁说?那人可有姓名?夫人?容我?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未亡,我还在,你口中所谓的夫人就算再怎么金尊玉贵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 朝廷律例写得明明白白,男子纳妾须经发妻同意,男子续弦须经父母同意。 男人心虚,恼羞成怒:“你不要胡搅蛮缠,这些年我也有我的苦衷。” 妻子笑咳出声,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苦衷?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你这么多年不回家,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瞧你的威风,该是在京城里当大官的。家里什么样,爹娘什么样,我这个发妻有没有改嫁,你一封书信一问便知!” 男人羞愧地低下头。 妻子不怪他被富贵权势迷了眼,不怪他另娶佳人抛弃结发妻,怪他娶了佳人还要拖累她,怪他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却叫她苦守半生,孤苦无依,平白误了一生。 男人被妻子怼的哑口无言,然他理亏,怕惹众怒,不敢在父老乡亲面前显露。他此次回来是想修缮祖屋,落叶归根的。年轻时不觉得家乡可贵,年纪大了就想葬在故土。 回来前,他想过可能遇见他的发妻,却没想过会是这般尴尬的局面。为彻底解决这件事,他让小厮去找妻子,逼迫妻子签和离书。作为补偿,他可以给她一笔银钱,确保她余生无忧。 那夜,向来节俭的妻子燃了一夜烛火。 第二天,天还未亮,邻居听到她家院里传来“扑通”一声。扒着院墙一看,只见一柄红伞落在井边。 红伞是成婚时男人送妻子的定情信物,妻子小心翼翼收藏了四十年。红伞旁边是男人命人送来的和离书,和离书上并未签字,而是妻子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的一句咒言。 男人勃然大怒,命人封了水井。 这井在民间属于阴物,将投井之人封入井中是让人死不瞑目,死后不得安生。 “惨!太惨了!”慕笙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成婚当晚丈夫出征,苦等四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回来,却是拖家带口的。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被迫的敷衍和一纸顾全丈夫颜面的和离书,我若是她,死后必化为怨鬼,向那负心汉,薄情郎讨命。” “谁说不是呢?”吴管家啐了一口:“这传说中的妻子就是化成了怨鬼,向那负心汉,薄情郎讨了性命。” “如何讨的?”慕笙的眼睛亮晶晶的:“是扒皮了,还是抽筋了?” 吴管家没想到小姑娘口味这么重,听见鬼神之事不仅不怕,反而一副很兴奋的样子。吴管家用余光瞄了沈渡一眼,将话题岔开:“只知道那负心汉,薄情郎死了,如何死的不甚清楚。” 沈渡开口:“此事与我那个表弟妹有何关系?” 说了这么会儿话,吴管家已经不像方才那般局促,随意道:“少爷娶亲,原是不从那附近过的。可巧那天出了事,好好的官道上竟然落下几块巨石。” 要将巨石搬开,需得几个时辰,届时天都黑了。迎亲的又不能走回头路,不吉利。思来想去只能绕道,这唯一的一条小道就在阴魂镇附近。 在官道时天气晴好,临近阴魂镇,突然变得阴沉。凡是安平县人都听过关于阴魂镇的传说,迎亲队伍脚步匆匆,只想尽快通过。经过一处乱坟岗时,飘来许多纸钱。纸钱有新有旧,与风纠缠着扑向轿子。 快要走出乱坟岗时,风势渐大,轿子被吹得摇摇晃晃。左前侧那名轿夫被纸钱打到眼睛,脚下一绊,轿子一歪,新娘子差点掉出来。好在喜婆及时扶住,这才有惊无险。 第035章 芳心苦(8) 出了乱坟岗再无怪事发生,转至官道,又走了半日,于天黑前抵达赤水镇。客栈是早就定好的,姚小姐受了惊,面色有些发白。用饭时,姚小姐没有下楼,是她的丫鬟把餐食端上去的,约莫过了一刻钟就端下来了。没吃多少东西,尤其是那些荤腥的,碰都没碰。 喜娘住在姚小姐隔壁,半夜被姚小姐房里传出的动静惊醒,掌灯去问,说是生了梦魇。第二日,姚小姐早早的上了花轿,连早饭都未用。喜婆近前询问,闻见花轿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与姚小姐原本的味道有些不大一样。 问丫鬟,说是姚小姐夜里发热,清早起来还喝了一剂药。 慕笙摸着耳朵:“喜婆掌灯去问时,姚小姐房里的灯是亮的还是灭的?答话的是谁?可是姚小姐本人?” 吴管家回道:“应当是姚小姐的送嫁丫鬟。” 应当?说明喜婆并未看到答话之人,只是隔着房门听见了声音。慕笙想了一下,问吴管家丫鬟在那儿?吴管家摇头,说他不大清楚,需得找人问问。 姚小姐半路受惊,到吴家时仍有不妥。行拜堂礼前,吴家还请了大夫给姚小姐看诊。随后便是大婚,而后新婚夜出事,吴姚两家被闹得人心惶惶。再往后,吴家的糟心事儿一桩连着一桩,谁都没在意过姚家的那些送嫁的,陪嫁的丫鬟。 沈渡:“你怀疑那个丫鬟?” 慕笙摇头:“我只是好奇,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何事。” 吴管家思量了一下,也觉得此事应该查清楚。鬼神之事太过玄乎,因梦魇发烧引起性情大变倒有可能。他们吴家的一个下人,就是因为高热不退变成了傻子,至今仍是疯疯癫癫的。 “既如此,老奴着人去少夫人的院子里问问。”吴管家道:“少爷那边也得安排一下。不瞒二位,少爷病重,只偶尔清醒。清醒时,脾气也与以往不同。莫说表少爷与姑娘,就是咱家的老爷夫人也得看情况。” “吴少爷病得很重吗?”慕笙问,扯了扯沈渡的袖子:“我会一些医术,我家少爷的病就是我给看的。管家若是信得过,不妨让我去给吴少爷瞧瞧。即便不能根治,我也有法子让吴少爷少些痛苦。” 吴管家看向沈渡:“姑娘说的可是真的?我瞧姑娘不过十八九岁,不知姑娘的医术师承何人?除了表少爷外,可还有与旁人看诊?不是老奴信不过姑娘,只是我家少爷这病着实有些严重。” 沈渡轻咳一声,掩口低问:“你是何时学会看病的?” 慕笙:“两岁!” 沈渡摇头,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慕笙冲他做了个鬼脸,报出个名字。沈渡一惊,眯眼看向她:“我怎不知那位是你师傅?” 废话,他又不是她的真主子,她的事情凭什么告诉他?况且那人也不是她的师傅,而是她的徒孙。只是年龄搁在这儿,说成师傅更易叫人信服,毕竟那人已经快七十岁了。 “我又不是自小跟着公子的。”慕笙眯眼笑:“公子与吴管家若是不信,可请府医在旁观看。医术不同其它,装是装不来的,尤其是在那些经验丰富的大夫跟前,更是无所遁形。” 慕笙言之凿凿,让吴管家生出几分希冀。 他寻思,慕姑娘是沈公子带来的,沈公子是老爷的表亲,让她去给少爷看病,应当没有不妥之处。说句不好听的,这安平县大大小小的大夫都被老爷请了个遍,皆对少爷的病束手无策。万一慕姑娘没有说谎,万一她真是那个人的徒弟,少爷的病就有希望了。 拳头轻轻一砸,吴管家下定决心在前头带路:“少爷住在畅春园,这会儿应当还在休息。” 吴管家欲言又止,似有为难,“自少爷患病以来,城里大大小小的大夫被他赶了个遍,还有两位被误伤在医馆躺着,若是少爷......还请表少爷与姑娘不要怪罪。” 慕笙摇头,勾唇一笑,“管家不必担心,比吴少爷更难缠的病人我都见过,一针下去,保管他服服帖帖。” 宅子是经由慕笙的手买卖的,对于畅春园自是熟悉,奈何要装成第一次来,身份还是沈渡的丫鬟,只能百无聊赖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沈渡时不时回头看她,将她的那些小动作全部纳入眼中。他的小姑娘,当真是那个人的徒弟吗?她究竟会不会医术?若是不会,待会儿又会如何应对?想想看,还真是期待呐。 从地图上看,畅春园位于整座宅子的左后方,与花园比邻,是整座宅子里风景最好,也最为清幽的院子,用来养病最为适宜。刚进园子,就看到了那团漂浮在半空中的黑气。朝沈渡看去,果是捏着戒指,眉头微蹙。 慕笙:“公子怎么了?” 沈渡松开戒指:“没什么!只是在想,若你不会医术,待会儿是跑,还是不跑。” 慕笙:“公子会带着我跑吗?” 沈渡冷漠脸:“不会,毕竟本官的官声更为重要。” 慕笙磨牙:“公子还真是个好官!” 趁沈渡不备,抓了一团黑气,用指尖捻了捻。是怨气,不在园中,却与吴少爷息息相关。怨气不是原主人留下的,是跟着吴家的人来的。 指尖用力,黑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沈渡的戒指开始颤动,有个声音在耳边窃笑:“来了!这么纯正的怨气。快!收进戒指里,我要细细地品尝它。” “闭嘴!”沈渡有些烦躁,捏着戒指转了一圈儿。 黑气越聚越多,在他们头顶上形成一个盘旋着的巨大黑球。受怨气影响,园中温度骤降,吴管家禁不住搓了搓手,“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慕笙速战速决,食指轻轻一绕,扯动黑气。随着一缕纤细的紫光介入,盘旋在头顶的黑球瞬间炸开。阳光倾泻而下,驱散了因怨气凝聚带来的寒气。 吴管家抬头,“嘿,又晴了,这天就跟咱家少爷的脾气一样。” 慕笙快走两步,牵住沈渡的手:“公子,你觉不觉得有些冷?” 沈渡的脚步停了片刻,轻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说完这话,将两人交叠着的手抬起。 慕笙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刚刚好盖住戒指。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被她触碰,戒指都会格外安静,连带着内心的躁动也会被抚平。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再三再四就是事出有因? 沈渡的目光有些吓人,慕笙低眉,移开手,略带委屈:“公子生气了?大不了以后不牵你的手,也不问你冷不冷了。” 第036章 芳心苦(9) “笙笙关心我,我又岂能辜负了笙笙的一番好意。”暗香在鼻尖涌动,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几分,捏住慕笙的下巴,与她对视。 吴管家轻咳几声,转过身去。 富贵人家的公子在成婚前都会养个丫鬟做通房,这位慕姑娘没准儿就是表少爷的屋里人。表少爷一表人才,气质非凡,慕姑娘虽说长相普通了些,然性子讨喜,等未来主母进门了,也不会觉得太碍眼。 吴管家啧啧两声,识趣的往前走了两步。 慕笙微微咬了咬牙,握住沈渡的手,“奴婢再给公子暖暖?” “好啊!”沈渡嗅着那缕淡淡香气,眸光幽沉:“手凉了,笙笙给暖,床凉了,怎么办?” “沈渡!”慕笙攥着拳头大喊,却见沈渡露出一副被凶悍吓到的表情,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些,依旧咬着牙道:“你好歹是个县令,胡说八道什么呢?” 沈渡:“我说什么了?我认床,怕冷,你作为我的贴身丫鬟,不该为我这个公子想想办法?” 他是这个意思吗?慕笙心头堵得慌,却又说不出半句他的不是来,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 看着她吃瘪的背影,笑意自沈渡的眉角眼梢荡开。 他的笙笙真是越发有趣了,至于她身上的秘密……无妨,他会找机会把它找出来。捻了捻手上的戒指,暖意渐散,凉意回归,他开始讨厌这种冰冰冷冷的感觉。 吴家的小厮几乎都守在吴少爷的卧房外,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毫不夸张。他们既是为了保护患病的吴少爷,也是为了阻止屡次打扰少爷养病的少夫人。 距离卧房还有十余步,就闻见了那股汤药夹杂着香烛,以及被燃烧的符咒的味道。到了屋前更是吓了一跳,整座屋子,包括房顶上都贴了那种民间常见的驱邪用的黄符。 吴管家有些尴尬,欠了欠身解释道:“自少爷患病后,终日被梦魇所扰,这些都是我家老爷安排的。” 慕笙捏住一张符看了看,问吴管家:“管用吗?” 吴管家露出一抹苦笑:“不……不太管用。” 管用才有鬼!画符之人是个半吊子,愣是将驱邪符画成了招祟符,没招来更多邪祟,是因为画符之人功力不够。 沈渡站在慕笙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捏起一张符,对吴管家道:“画错了!” “画……画错了?”吴管家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可是玄虚道长画的,虽说不大管用,却也不至于画错吧?” “这里!还有这里都画错了。”沈渡指着黄符:“我不知管家说的玄虚道长是谁,但你可以拿着这些符随便找个香火旺的道观问问。至于表弟房上这些,为了表弟的身体着想,还是揭了好。” 吴管家抹了抹汗,“表少爷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沈渡扯下一张符,表情淡淡道:“我未及足月出生,阴气重,易招邪祟。不管是寺院里的佛经,佛珠还是道观里的各种符咒于我而言都很熟悉。” 吴管家干笑两声,命人将门上的黄符扯了。至于别处的,还得请示过老爷后再做安排,万一老爷怪罪呢?他一个下人担待不起。 进入门内,气味更浓,熏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吴少爷的床帏上缀着许多铜钱,每一枚铜钱都带着浓郁的死气。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从死人嘴里取出来的,也叫封口钱,作用与沈渡手上的戒指相似,以煞气制衡怨气。 看来这半吊子还是有些东西的,只是所学不精,不知这死人钱是不能随意取用的。老话说的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吴少爷病成今天这副样子,可不只是因为吴家少夫人。 简单来说,他是个倒霉蛋,若非命格好,八字硬,压根儿撑不到今天。 踮脚,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沈渡:“你该不是他的亲表兄吧?” 沈渡:“我俩长得很像?” 慕笙:“……” 不是长得像,是在招鬼祟这块儿特别像。一个靠戒指镇压,结果鬼祟入体,差点儿被其掌控,变成傀儡。一个靠死人钱趋避怨气,却遭怨气缠身,坠入梦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啧啧,怎一个“惨”字了得。 沈渡屈指,轻敲她的脑壳:“想什么呢?刚刚问你的很难回答?” “难,特别难。”慕笙揉着脑袋,瞪了他一眼:“疼,不准再敲我,否则……” “否则什么?”刮了她的鼻尖儿,沈渡隐含着笑意道:“这么凶,莫不是想折了我的手指?” “折了又如何?”慕笙的表情越发凶狠:“再欺负我,就杀了你!” 沈渡笑出声来:“笙笙若是舍得,那便杀吧!” 他那笑是什么意思?当她舍不得?要不是戒指的事情还没解决,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哼了一声,回到床前为吴少爷把脉。 如她猜想那般,吴少爷并不是单纯的生病,而是被怨气缠身。怨气很杂,与挂在床帏上的那些铜钱气息相近。指尖轻轻一勾,一缕黑气从腿上冒出,朝着一枚铜钱扑去。 找到了,就是它。慕笙扯下那枚铜钱,递给吴管家:“可知这枚铜钱的来历?” 吴管家挠了挠头,“铜钱是玄虚道长命他的小道童挂的,至于这来历嘛,道长没说,咱们也没细问。姑娘问铜钱,可是我家少爷的病与这铜钱有关系?” 慕笙沉吟片刻,没有回答,而是让吴管家取了盆清水来。水是井水,盆是铜盆,以香烛绕钱,反复三次后,将其置于水中,一丝血气从铜盆中冒出来。 沈渡神色一禀,看向慕笙的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他的笙笙会的不是医术,而是道法!抚了抚戒指,莫名有些开心。他就知道,她出现在张家老宅不是偶然,她是上天特意送到他身边的礼物。 眸色一深,唇角微微上扬,不自觉地往她身旁挪了挪。 慕笙只觉脖颈一凉,将冒着血气的铜钱从盆里捞出来,“劳烦管家去外头折根柳树枝。” 吴管家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问都没问,赶紧让小厮去后院折回来。 慕笙捏起树枝穿过铜钱,随意系了两下后递给吴管家:“找几个腿脚麻利的,拎着柳树枝去寻,血气盘绕处就是这枚铜钱的主人。我要知道墓主人的生平,尤其是他的腿,是因何故断掉的。” 第037章 芳心苦(10) 这条路,吴廉走了九十八次,每次都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相当艰难。 雪很大,犹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布满整个天空。 他知道,再往前走不远就会碰到那个差点被雪掩埋的女子,无论救或不救,双腿都会因她而断。断腿之痛,历历在目,以至于提着灯笼的手在微微颤抖。 风声越来越大,甚至到了有些刺耳的程度。飘落的雪花遮挡了吴廉大半的视野,他开始有些看不清楚前面的路。 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十步,九步,八步……一步,就差一步,待他走到那棵树下,女人的手就会从雪地里伸出来拽住他的裤腿。 第一次,他救了她,把她背回风雪客栈,却因她的反咬诬告被硬生生地打断双腿。第二次,他依旧选择救下,但是没有把她背回客栈,而是放在了距离客栈不远的地方。他以为这样做,就可以逃离被她诬告的命运,结果还是被打断双腿。 第三次,他选择无视,她却被别的客人背进客栈,而后当着她夫君的面说他见死不救,他又被打断双腿扔进雪地里活活冻死。 第九十八次,他特意绕开她被大雪掩埋的地方,并且晚了半个时辰到达客栈,她却在他进门后不久拖着被冻坏了的残肢爬了进去。 毫无意外地,他又被打断了双腿。 裤腿一紧,脚步微顿,吴廉闭上眼睛正欲停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说:“别停,继续走。” 吴廉闻言,抬脚,挣脱女人的手,继续往前走。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听见那个被大雪掩埋的女人的呼救声以及哀求声。越往前走,就越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条路他走了九十八次,还是第一次出现他以外的人,且是个年轻女子。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缓缓回头。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背着那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心头一紧,蓦地出声:“别背她,你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小姑娘停在他跟前,眉眼弯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伏在小姑娘背上的那个女人很轻,如同纸糊一般,虽然形态俱在,但却毫无重量。 吴廉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问道:“重吗?” 没有声音。 “重吗?”吴廉继续问,“背得动吗?她看起来很重,有一百多斤。” 小姑娘很瘦,身形单薄,看着轻飘飘的,若非背着那个女人,能被这里的风雪卷走。 小姑娘扬起眸子,柔声道:“还行,我吃饭多,力气大,再不济也能背到前头客栈。” 吴廉攥了攥手,想提醒小姑娘,若是将这个女人背到客栈,女人定会诬指她,将自己的种种遭遇归结到她的身上,让她那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凶神恶煞的丈夫将她的双腿生生打断。他是男人,不能叫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背负这种命运。他的腿,已经断了九十八次,不差这一次。 将灯笼放到地上,深吸一口气,对小姑娘说:“还是我来背吧,你帮我提灯,咱们一块儿去客栈。” “没事儿,我背得动。”小姑娘看着吴廉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你背她,她的家人定会误会你们二人的关系。哥哥若是心疼,不妨在旁边扶一扶。” 吴廉没有坚持,因为小姑娘说的那些的确发生过。纠结片刻后,扶住了被小姑娘背着的女人。 “我叫吴廉,是安平县杏林堂的少爷。”吴廉看着小姑娘的侧脸,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不知姑娘芳名,又是因何到的这里。” “巧了,我也是安平县人。”小姑娘扭头看着吴廉:“我叫慕笙,是安居堂的掌柜。” 安居堂,卖给他家宅子那个?吴廉微微皱眉,开口道:“想不到安居堂的掌柜这般年轻。” 慕笙听着,眉眼一弯:“我就当吴少爷是在夸我!” “是在夸你!”吴廉道:“先前听父亲说过,以为安居堂的掌柜是像我父亲那般精明,善于算计的商人。不曾想,竟是个小姑娘。” 吴廉紧了紧手里的灯笼,问道:“不知慕姑娘是如何到的这里?在遇见我之前,可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被人砍断双腿,扔到雪地里活活冻死。” “没有,这般可怕的事情怎会发生在我身上。”慕笙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我会在别人砍断我的双腿前把他的手砍了。” 吴廉猛地打了个激灵,看向慕笙的眼里多了一丝恐惧。 慕笙背着女人往前走了两步,见吴廉没有跟上来,驻足,回头:“吴少爷可是被我刚刚说的话给吓到了?“ 吴廉面色微白:“没,就是姑娘的话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哪里说得不对?我若有罪,自有官府审判,是杀是刮毫无怨言。我若无罪,凭什么被旁人欺负,还要砍断双腿,扔到雪地里活活冻死?依我朝律法,滥用私刑是要被砍头的。” 慕笙扭着脸看吴廉,吴廉松了口气。他虽没有功名在身,却读过几年私塾。家中经商,难免要熟知一些律法,滥用死刑的确属重罪。 见吴廉没有反驳,慕笙说道:“我与吴少爷不同,自小没有爹娘护着,若是遇亏就吃,怕是不能安然活到现在。我的行事准则只有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 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没有爹娘护着,定是吃了许多苦才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掌柜,且将安居堂经营的那般出色。 吴廉拱手:“是我狭隘了,行事远不如姑娘。” 风雪客栈就在眼前,依着前面九十八次的经历,在他们推开门后会遇见女人的丈夫。果不其然,那个彪形大汉一如既往堵在门后。 “奸夫贱妇,可让我逮着你们了!” 吴廉欲开口辩解,想起过往那九十八次的经历,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他知道,无论他是否辩解,男人都会找理由断他双腿,谋取他的性命。就在他破罐子破摔,等着第九十九次被砍断双腿,丢出门时,听见慕笙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俩是奸夫贱妇的?污人清白,小心我浸你猪笼。” 彪形大汉瞥了慕笙一眼,吼道:“你是从那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 慕笙把女人丢到地上,叉着腰回:“从你家祖坟,要不你给我磕三个头,唤我一声祖宗奶奶。” 第038章 芳心苦(11) “一个小丫头,也配让我喊一声祖宗奶奶!” “年纪小,辈分高,没办法。”慕笙轻巧躲过彪形大汉的拳头,“但你这般不孝,敢对你祖宗奶奶动手,你家这祖坟里怕是埋不下你。” 彪形大汉气得像牛一样,从两个鼻孔里出气。他一边骂着慕笙死丫头,一边准备再次动手。吴廉见状,克服心中恐惧,闭着眼睛挡在慕笙跟前,挨了一拳头。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的闲事。”彪形大汉觉得不解气,将他拎起来,准备再打一拳。 吴廉只觉口中腥味儿蔓延,右眼微肿,涩地睁不开。他认命的躺在那里,等着拳头落下,然等了许久,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袭。睁眼,见彪形大汉的胳膊被慕笙握着动弹不得。 “咔嚓”一声,彪形大汉的胳膊被慕笙折断,疼得龇牙咧嘴,滚在地上。 吴廉呲了呲牙,捂着脸,麻溜儿站起。 慕笙踩住彪形大汉的胳膊:“还打吗?敢跟你祖宗奶奶动手,断了你的手都是便宜你。”用力一碾,彪形大汉疼得脸色发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慕笙觉得甚是无趣,抬脚,踢了踢被她背进来的女人:“别装了,再装我就让掌柜用热水泼你。” 女人躺着,纹丝未动,像是被冻晕了。 吴廉知道她是装的,早在来客栈的路上就醒了。这个女人,看似无害,实则诡计多端,他已经在她手上吃了无数亏。正想提醒她,却听慕笙说道:“心思歹毒,白瞎了这么一张脸。” 慕姑娘真聪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知道那女人心思歹毒,不像他,是从断了无数次腿的经验中总结的。吴廉腹诽,揉了揉被彪形大汉打肿的脸,提醒道:“姑娘小心些,免得被她攀指。” “放心!”慕笙递了个眼神儿给他:“这么能装,做成冰雕算了!吴少爷可知冰雕是怎么做的?” “不知!”吴廉摇头,他只在小时候堆过雪人,还是四不像那种。 “这做冰雕可比堆雪人难?”慕笙打量着女人的五官,“非貌美者不可做也。” 吴廉被口水呛了下,心说慕姑娘对自己的长相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她人挺好,性格活泼,嫉恶如仇,手段嘛……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狠辣。五官端正,算是清秀,但与这美貌着实没啥关系。没等他腹诽完,就听见慕笙说:“这长得丑的做成冰雕未免有碍观瞻。” 脚一软,差点儿坐到地上。吴廉长吁一声,庆幸自己长得一般,入不了慕姑娘的眼,抚了抚胸口,问:“慕姑娘要将她做成冰雕?” 慕笙:“不行吗?” 吴廉本想说杀人是要偿命的,犯不着为了一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将自个儿赔进去,然想想此处古怪,将话咽了回去。无论如何,慕姑娘的出现都改变了他的既定命运,他的腿好好的,命也还在。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当然可以,只是这冰雕要如何做?我……能帮姑娘什么?” 慕笙:“这做冰雕最重要的就是天气和热水,天气已经有了,热水去厨房里烧,无需太多,两桶足以。而后,先将这貌美妇人梳妆打扮,置于院落中。将烧好的热水从头顶淋下去,要快,不然皮都烫掉了,不好看。” 女人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 慕笙:“醒了,不装了?” 女人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懦声道:“这位姑娘是……哎呀!奴家头疼,许是在雪地里冻久了。” 慕笙:“别装了,雪是你自己埋的……哦,不对,是你的相好帮你埋的,目的是嫁祸给吴少爷那个倒霉蛋。” 女人眸光闪烁:“奴家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奴家是被坏人掳走的。” 眸光落到那个彪形大汉身上,立马爬起来:“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手臂怎么伤了?谁打的,这么狠心。” 慕笙:“我打的?满意不?” 女人扶着彪形大汉站起来:“妹妹与我家相公无冤无仇,怎能将我家相公打伤至此?妹妹这般霸道,就不怕奴家去告官,把妹妹抓起来。” “报官?好啊!”慕笙轻巧一跳,坐在桌子上:“正好让官府审一审你跟他的关系。” 慕笙指着站在彪形大汉身后的男人。 自她背着女人进门,那人的目光就一直未从她们身上离开。彪形大汉拳打吴廉时,他的眼中闪着一丝计谋得逞的欣喜。看装扮,他是彪形大汉的副手,然在彪形大汉被她折断手臂时,他不仅没有护着他的大哥,反而露出了那种希望彪形大汉被打死的表情。 与之相反,在她针对那个女人时,他攥着拳头,眼中满是担心,好几次想要冲过来。若说他们之间清清白白,鬼都不信。 女人越发慌了,磕绊道:“我是她大嫂,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大嫂?”慕笙撑着桌面,晃动双脚:“谁家大嫂会把兄弟的名字绣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上。” 女人捂住香囊:“瞎说什么,我这香囊上绣得是我夫君的名字。” “你这夫君不识字吧?”慕笙问,眼眸含笑,冲着彪形大汉勾手指:“你的名字里有个祥字?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没有。” 指尖往旁边一挪:“那是他的名字里有个祥字!身为她的夫君和他的大哥,你就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戴着的香囊是一对儿?没猜错的话,你这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兄弟戴的香囊上绣得是你娘子的名字。” 男人捂住香囊偷偷揪下,心虚道:“胡说八道,我这香囊是我娘子绣的,跟大嫂没有半点儿关系。” “你还有娘子啊?”慕笙背着手走到男人跟前,将他的香囊抢了过来扔给吴廉:“吴少爷认得字吧?劳烦看看,香囊上绣得是什么?” “鸳……鸳鸯,只有一只。”吴廉翻看着:“从绣工和花色来看,与那位夫人身上的确是一对儿!这里还有个字,是锦绣的绣。” 慕笙盯着男人,步步逼近:“该不会那么巧,你家娘子叫绣吧?“ “啪”地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彪形大汉揪住男人的衣裳吼:“说,跟她到底什么关系?老子的那些银子是不是你俩偷的?你知道老子的手段,不说扒了你的皮。” 第039章 芳心苦(12) 男人慌了,无助地看向女人。女人深吸一口气,扑上来抱住彪形大汉的胳膊,哀求道:“误会,都是误会,香囊是旁人算计我们的。阿祥是你过命的兄弟,我是你娘子,你不信我们信外人?” 彪形大汉没那么好糊弄,扯下女人身上的香囊,甩到她脸上:“东西都在这儿摆着了,还想骗我!” 女人摇头,捧着香囊,可怜巴巴:“不是我做的,你我成亲这么久,可见我动过针线?香囊是阿祥他媳妇儿做的,把名字绣在上面是怕丢了。你也知道,咱们寨子里人多眼杂,我又是寨主夫人,难免遭人惦记。” 那个叫阿祥的男人眼睛一亮,在一旁附和着:“我发誓,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大哥知道,我那婆娘从前是给大户人家做粗使丫鬟的,针线女红最为擅长。名字是她绣的,鸳鸯也是她绣的,用得碎布头,不是一对儿。我与夫人清清白白,大哥可莫要上了他们的当。” “巧言令色!油嘴滑舌!香囊上绣名字是怕丢了,绣鸳鸯是因为只会绣这个......肚兜呢?也是巧合?”慕笙勾着一个艳色的红肚兜,露出上面的名字:“这么贴身的东西,也是你娘子做的?就算是你娘子做的,为何揣在你的怀里?” 红肚兜刺痛了彪形大汉的眼睛,他一把扯开女人的衣襟,露出大片雪白肌肤,“果是你这个贱人的!说,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女人拢着衣裳后退一步,悄悄的给阿祥使了个眼色。阿祥犹豫,不敢动弹,女人怒骂了一声没用,朝着彪形大汉撞过去。她撞得是那只断掉的胳膊,用了七八分力气。彪形大汉猝不及防,捂着胳膊倒在地上。 女人未有片刻犹豫,跑过去死死压住大汉,冲着阿祥喊:“还愣着做什么?找绳子!你想等他反应过来,把你我的皮剥了!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俩亡。” 阿祥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拿了绳子将彪形大汉五花大绑。 吴廉见状,悄悄挪到慕笙跟前,低声道:“慕姑娘,咱们要不要先离开?” 慕笙看着客栈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除了这间客栈,你还有别的去处?” 吴廉摇头,摸着耳朵。他只到过风雪客栈,也只能到达风雪客栈。 每一次,都是在客栈里被那个彪形大汉斩断双腿,被阿祥扔进大雪里活活冻死。每每死而复生,都是在路的尽头,身边放着行李和灯笼。他尝试过丢掉行李,不拿灯笼,往别的方向走,然不管他怎么选择,结果都一样。 这回是个例外,不仅腿没断,还看着这帮坏人在慕笙的手底下吃瘪——慕姑娘真厉害! 慕笙看着吴廉叹了口气:“吴少爷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大的雪,在安平县极少遇见。” 听见这话,吴廉激动起来:“何止奇怪,简直太奇怪了!那条路,我走了九十八次。这个女人,还有他们几个,我也碰见了九十八次。在遇到慕姑娘之前,每次都会被那个女人冤枉,被那个大汉斩断双腿,被那个叫什么阿祥的扔到雪地里活活冻死。” 吴廉越说越伤心,抓着慕笙的衣袖,边擦眼泪边哭:“慕姑娘,我真的是太惨了!” 慕笙一脸嫌弃的扯出衣袖,安慰道:“确实挺惨,被人砍了九十八次腿,蜈蚣精都没你砍掉的腿多。” “慕姑娘——”吴廉瘪着嘴,哭得越发惨了,“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不是在安慰人吗?慕笙反思,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吴廉:“别哭了,只是个梦,醒了就好了?” 梦?慕姑娘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在梦里?那这是慕姑娘的梦还是他的?越想越头疼,禁不住用手拍了拍。这是入梦者即将从噩梦中醒来的征兆,她需得抓紧时间,弄清楚那三个人的问题。 吴廉被困梦中不是巧合,而是受到了铜钱的影响,与其说这是他的梦,倒不如说是铜钱主人的梦。 眼睛一眯,捆绑着彪形大汉的绳索瞬间散开,像蛇一样扭动着,攻击女人和阿祥。女人吓得抱头乱窜,在客栈里转了几圈后,叫着阿祥的名字扑进他怀里。 阿祥吓了一跳,挣扎着想把女人推开,奈何女人力气极大,把他抱得紧紧的。 目睹这一切的彪形大汉双眼泛红,抱着受伤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二人面前,提着一口气,一脚一个将他们踹到地上。 女人爬起来,护着阿祥将他挡在身后:“混蛋,不许碰他!你不就想知道真相吗?告诉你也无妨。我跟阿祥是青梅竹马,要不是阿祥家里穷,我爹也不会将我卖给你。阿祥是因为我才上的山,怕我被你欺负。不是我们对不起你,是你拆散了我们。” “你爹把你卖给了我?”彪形大汉指着阿祥:“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他?他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孬种!你竟然为了这个孬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甚至背叛我!” 女人恨恨地盯着彪形大汉,让他不要说这种离间她跟阿祥感情的话,她是不会相信他的。 闻言,彪形大汉扇了女人一巴掌,将阿祥从她背后拎出来。 “是他欠了山寨里的钱,是他说他有个妹妹,愿意将她抵给我做压寨夫人。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从不做强抢民女的事情,直到我看见那个人是你。”彪形大汉掐住女人的脖子:“六岁那年,你管我叫哥哥,说等你长大了嫁给我!你都忘了吗?” 彪形大汉松手,握住她因为挣扎而滑出衣襟的吊坠。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六岁那年,我把它送给了你。我们约好的,等你长大了,若想嫁我,这吊坠便是信物。你若改了主意,另聘良人,就把吊坠还给我,从此两不相欠。” 女人睁大眼睛,惶惶道:“不,这吊坠是阿祥送给我的,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有意思!慕笙端着盘子看得津津有味。 青梅竹马,救命之恩,一个假的,一个真的,这不是典型的话本情节吗?入梦境,还能顺便听书,且是这么精彩的。彪形大汉胳膊受伤,不方便逼供,慕笙帮他。 小尾指轻轻一勾,绳头打到阿祥脸上,啪啪作响。阿祥被打得受不了,只能说出实情。 他跟他娘是逃荒来的安平县,误打误撞听见别人议论吊坠的事情,便想假冒恩人,偷了吊坠,拿去当铺换钱。女人傻,连求证都没求证就信了。 阿祥垂着脑袋:“吊坠是假的,分文不值,从当铺回来后就还给她了。她爹是木匠,日子不错,有些小钱。我娘患病,需得有人奉养,我便将这恩人的身份顶替下来。若非欠了赌债,性命不保,我也会代替那人将她娶了。” 女人嘴唇微颤,挣脱大汉,爬到阿祥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所以,我是被你抵出去的?” 第040章 芳心苦(13) 阿祥不语,女人状若癫狂,又哭又笑。 她以为阿祥是她的救命恩人,将一颗真心全部交付,结果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以为爹爹嫌弃阿祥穷,不顾父女之情把她送进山寨,嫁给可怕的山大王做压寨夫人。因为怨恨,明知爹爹病重却不去探望,就连他的后事都是被她厌恶的夫君操办的。而她以为仗着山寨强抢民女为妻的夫君是她真正的救命恩人,也是一心一意待她好的人。 这些年,她都做了什么?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阿祥面前,问他:“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真心?你的娘子,当真是为了敷衍我的相公才娶的?”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彪形大汉跟过来,一脚踹到阿祥身上:“那是他的心上人,是他求着我帮他娶回来的,单是礼金就给了五十两,其中三十两是他打着你义兄的名义从我这里拿的。这个混账,满口谎话!” “五十两,大户人家的聘金也不过如此。”女人逼近阿祥:“你与我说的那些话里,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还是你与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阿祥不言,女人一怒,拔下簪子,刺入他的心口,用力地搅了一下:“是我蠢,才会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阿祥疼得难受,握住女人的手想要辩解。女人用力,簪头向下,深入一分。 “你说她帮过你,拿了五两银子替她赎身,让她免于被主家磋磨。你说你娶她,是为了迷惑我的相公,你的结拜大哥,好让你我成双入对。” 簪子又搅了一下,阿祥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你还说,你对她没有半分情爱,说她处处不及我。”簪头刺入心脏,阿祥睁大眼睛,感受着死亡来临前的绝望:“我是有多蠢才会相信你?你若不爱,又岂会风光大娶?你若不在乎,又怎会处处体贴,处处小心。你只在我面前说她不如我,却在旁人面前给足了她尊重和宠爱。阿祥,你愚弄的我好苦。” 女人猛地拔出簪子,鲜血扑到脸上。 彪形大汉终是不忍,将女人的簪子夺了过来,说道:“看在你亲手杀了他的份上,我原谅你。银子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你随我回山寨,我们好好过日子。” 女人顶着那张被鲜血溅满地脸坐在地上,两眼空洞,像是没了魂儿。 “银子被我们藏在后山山洞里。我们说好的,等离开了山寨,就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置办房产,铺子,以及田地好好过日子。”女人掀起眼皮,看着彪形大汉:“是他骗我出逃的,他说你不会放过我们,更不会放过寻找那批银子的下落,他让我找一个替罪羊。” 见女人看向自己,吴廉慌了,躲到慕笙身后,解释道:“我不认识她!” 慕笙扭头,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她说的不是你,是那个真正的倒霉蛋!” 吴廉刚想问倒霉蛋是谁,就被慕笙揪着衣襟往前一拖,随着一道白光,床榻上的吴少爷痉挛了一下,紧跟着是吴管家的声音:“少……少爷醒了!” 慕笙睁眼,刚巧看见沈渡用手帕帮她擦汗。他的手帕与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风吹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浊气,吹动了挂在床帏上的那些铜钱,也吹乱了慕笙的心。未及理清这股怪异的情绪,就听见吴管家道:“慕姑娘不愧是神医的徒弟,就这么随便扎了两针就把少爷给扎醒了。” 吴廉还未完全清醒,被困在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身体悬空,朝着一个地方不断下坠,情急之下,喊出慕姑娘三个字。 沈渡眸光一冷,抓住慕笙的胳膊问:“你们做了什么?” 慕笙觉得他莫名奇妙,用力挣脱后往一旁挪了挪。一时不察,被陷在梦魇中的,正胡乱挥着手的吴廉抓住。沈渡长手一捞,把她拽进怀里,冷声道:“他是有妇之夫!治病也得注意分寸。” 吴管家翻着眼皮往上看,“那个……表少爷,能否请慕姑娘再为我家少爷看看。” 慕笙先是踩了沈渡一脚,接着捶了两下,咬牙道:“放开!” 这一幕,落到吴管家眼里又成了打情骂俏。以手遮眼,背过身去,再次提醒道:“表少爷,您还是先让慕姑娘看看我家少爷吧?他好像惊着了。” 吴廉猛地坐起,面带恐惧,冲床尾处大喊:“慕姑娘救我!” 闻言,沈渡将慕笙抱得更紧:“说,做了什么?” 慕笙冲他晃了晃头,咬牙,轻声道:“关你屁事儿!”” 说罢,推开沈渡,用银针将吴廉彻底唤醒。沈渡攥着手帕,不仅脸黑如墨,看向吴廉的眼神里更是多了一丝杀气。吴廉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咧着嘴与慕笙搭讪:“慕姑娘,太好了,你也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吴少爷说的什么,奴婢听不懂。”慕笙松开诊脉的手,对吴管家道:“吴少爷的腿疾无碍,最多再施两次针就能站起来。腰……闪着了,休息两日便好。若觉得疼,就去医馆,让人开两副药膏。” 吴廉顾不上腰疼,盯着慕笙左看右看,“慕姑娘不记得了?是你在风雪客栈救了我。若不是姑娘,我这腿,还有我这命就都没了。” “今日之前,奴婢未曾见过吴少爷。”慕笙抬眸,声调未有波动:“少爷这腿确实是奴婢施针救的,但奴婢不知少爷口中的风雪客栈是什么,也从未去过那里。不信的话,可以问我家公子。” 吴廉挠了挠头,扶着腰欲站起来:“怎么可能,你我明明……” “吴少爷慎言!”慕笙捏着针,在他后腰处扎了下,低声威胁道:“入梦之事匪夷所思,吴少爷这般大肆宣扬,是想让旁人把你我当成邪祟烧了?” 吴廉吓得赶紧捂嘴,战战兢兢地问:“所以,真是慕姑娘入梦救了我?” 慕笙:“吴少爷觉得呢?” 吴廉干笑两声,避开那道吓人的视线:“我觉得是我还不大清醒。” 吴管家不明真相,凑上来问了句:“慕姑娘与我家少爷是旧识?” 第041章 芳心苦(14) 两个时辰后,负责查问铜钱的人回来了。依他们所言,铜钱是道长在清河镇的一个墓里取的。 慕主人姓柴,是个举人,在赴京赶考前莫名其妙牵扯进一桩官银失窃案里,柴家因此获罪,被判斩刑两人,流放一人,余下二十八口全被典卖。 慕笙唏嘘,吴廉却突然兴奋起来:“倒霉蛋,他就是那个倒霉蛋。他们说的银子就是官银,官银藏在那个什么山寨的后山。柴举人死了,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寨主砍断双腿丢进大雪里活活冻死。” 吴管家吓得不轻,赶紧摸了摸吴廉的额头:“少爷,您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官银,什么山寨,咱们安平县哪里来的山寨?” “我看见的,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吴廉抓着管家的手,激动的语无伦次:“还记得这枚铜钱吗?是我帮玄虚道长挂上去的!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这枚铜钱上好像有散不掉的血气。” 吴廉看着那枚铜钱。 身为吴家的大少爷,自小有些洁癖。道长走后,他命人拿来抹布反复擦拭,想要洗掉那股气味,结果却是越擦越浓。那股血腥气熏得他头疼,禁不住在屋里摔打东西。他爹以为他任性,让吴管家将他绑了,关在屋中一天一夜。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爹死了,他跟着娘亲改嫁。继父家里一儿一女,对他这个继子并不看重,动辄打骂。 继父的一双儿女住在屋里,他住在柴房里。继父的儿女有白面,有肉吃,他却只能吃黑的发干的窝窝头。继父的儿女什么活都不用干,他却要从天黑干到天亮,困了累了,只能靠在柴火上休息。 继父说了,晚上干活白天睡,能少浪费一些粮食。他若饿死了,便是老天开眼。 娘亲性子懦弱,又得依靠着继父生活,除了背着继父偷偷给他送些吃的,就是哭着让他忍耐。久而久之,把他养成了沉默寡言,不怎么讨喜的性格。八岁那年,继父因为一两银子把他送到镇上的一户人家做书童。 那户人家很好,让他跟公子一同吃住。公子比他小两岁,性子有些顽劣,却不会像继父家里的孩子那样欺负他。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夫子问的,课堂上的学生答不出来,他一个在课堂外听讲的伴读居然答的有模有样。 夫子喜欢他,准许他坐在课堂里旁听。主家觉得有他做伴读,公子的功课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不仅不反对他进课堂旁听,还给他置办了跟公子一样的文房四宝。 十一岁,娘亲因为积劳成疾病逝,他被继父一家赶出门。主家欣赏他,认他做义子,改姓为柴。 十二岁参加童试,以第一名被举荐院试。十三岁第一次参加乡式,就成了头名解元。若是没有那场意外,他会进京参加会试,殿试,就算拿不到状元,探花,也会榜上有名。 吴廉不爱读书,看见书就头疼,故对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慕笙啧啧两声,问沈渡:“你中解元的时候几岁?” 沈渡:“你很关心这个?” 慕笙碰了碰他:“好奇,说说呗。” 沈渡:“未参加过。” 慕笙睁大眼睛,表情略显夸张:“没参加过?那你……”是怎么做的安平县令? 沈渡勾唇,以唇语道:“祖上积德,无需科考,也能有个官职。” 慕笙无语,翻了个白眼。沈渡看见了,轻轻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宠溺。 吴廉瞧出这二人之间有猫腻,碍于铜钱的事情还没说清楚,暂将好奇压回心底。他告诉众人,第一次做梦,只梦到柴举人上京赶考就戛然而止。醒来后,觉得双腿困倦难受,心情异常烦躁,请了大夫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次,梦见自己趴在雪窝里,上身是冷的,下身是疼的。想要站起来,发现双腿没了,雪被残肢染成红色。 他是被吓醒的,醒来后发现小腿失去直觉,大腿疼痛难忍。 吴廉心有余悸:“我爹请了很多大夫,却无一人知晓我患得是何种病症,直到吴管家的亲戚来府送菜。此人早年间上过战场,断了一条胳膊,被我爹安排在乡下庄子,他说我的症状很像是幻痛。” 沈渡:“何为幻痛?” 吴廉:“就是你的胳膊没了,你却感觉它还在,并能时时感受到疼痛。那种疼,不是真实的疼,而是你想象出来的,不存在的疼,药石无医, 连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都没办法。” 沈渡瞳孔一缩,脸上似蒙了层寒霜。他上过战场,见过因战争而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他以为朝廷发了抚恤银,他们就能安然度日,却不想他们还要忍受这种痛苦。摩了摩手上的戒指,问:“这种幻痛会持续多久?” 吴廉:“因人而定,有人需要几天,有人需要数月或者数年,有些则要伴其一生。” 吴廉与他们症状相似,病因不同,因为他的腿是完好的,没有任何外伤。就在吴家人愁云惨淡,不知如何办时,吴廉第三次入梦。 这个梦就是那个不断重复的梦。从第一次到第九十九次,从挣扎到麻木,从怀疑到认命,吴廉差点儿醒不过来。 想到这儿,眼眶微红,看向慕笙:“救命之恩,理应回报,不若……” 慕笙赶紧摆手:“以身相许就算了,我可不愿与人为妾。” 吴廉笑出眼泪:“慕姑娘放心,我不会恩将仇报。我想赠姑娘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外加宅子一座,商铺一间。宅子和商铺都是我自己挣的,地段一般,没花我爹一分钱。” 慕笙:“太多了,拿着心虚。不若以吴少爷的名义向抚孤院捐赠千两白银,既可改善那些孩子们的生长环境,又可为吴少爷积善积德,为吴家添福禄。” 吴廉反对,说捐银可以,但不能以他个人的名义捐,他得让那些孩子们明白,慕笙才是帮助他们的人。 眼见着沈渡脸色不对,吴管家赶紧拉了拉吴廉,建议道:“以老奴看,不如将这一千两白银分作两份。以少爷的名义捐赠三百两,外加药材若干,再以姑娘的名义捐赠七百两。如此,既为少爷积了福,又能让抚孤院的人知道,慕姑娘才是那个大善人。” 吴廉击掌:“如此甚好,就照管家说的办!对了,那位柴举人的案子可有审结?官银一事可有查清?还有那个山寨,怎么样了?寨主和寨主夫人有没有被抓?” 负责调查铜钱的仆人摇头,说未曾听见有人提及山寨。至于那位柴举人,在官府接到线报找到他时,他就已经死了。捕快在他的书箱和包裹里找到了部分丢失的官银。柴家因此获罪,柴老爷和柴夫人被判斩刑,柴公子被判流放,柴家下人,无一例外,全被典卖。 第042章 芳心苦(15) “柴家?官银?你们说的可是五年前的那桩饷银案?”沈渡摸着戒指:“我记得那案子至今未破,仍是悬案。” “表少爷说的可是江州府那个案子?”吴管家摸着胡子:“这么说的话,江州府确有一个风雪客栈,就在鲁南县。” 江州府与青州府毗邻,却远不如青州府这般富庶。尤其是那个鲁南县,群山环绕,土地贫瘠。当地百姓为活命,纷纷落草为寇,专门守着官道抢劫往来商人。直到八年前,朝廷派重病围剿,才将匪患清除。 吴管家没想到沈渡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点头道:“就是那个鲁南县,老奴跟着老爷去江州收药材时还在那客栈住过。掌柜姓袁,左脸这块儿有个疤,瞧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烙的。” “墨刑,针对即将出狱的犯人,尤其是那种罪不至死,但却需要官府时时盯着的,具有一定危险性的犯人。”沈渡抚着自个儿的左脸,眯了眯眼:“烙疤是为了遮掩脸上的刺字,他是山寨里的,风雪客栈是他们在山下的据点。没说错的话,那个客栈应该在官道附近,而朝廷押解饷银必须走官道。” “听表少爷这么一说,老奴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朝廷剿匪,用的怀柔政策,除了几个作恶多端的匪首,剩下的都给了活路。”吴管家道:“那些个没死的二当家,三当家左脸上就有官府的刺青,也就是表少爷说的墨刑。施以墨刑的地方,刚好左脸的那个位置。” 不愧是走南闯北的吴管家,见多识广。沈渡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吴管家还知道什么?” “老奴还知道,这墨刑在我朝只用过一回。“说着,突然叫出声来:“那袁掌柜与柴举人是一伙的!县衙公告上说,柴举人是因为与同伙分赃不均才被杀的!我就说好端端的一个客栈,离官道那么近,左右不缺客人,怎么就给烧了,感情是那袁掌柜做贼心虚。” 吴廉惊道:“客栈烧了?是那个看起来十分简陋,大门用木板钉着,灯笼褪了色,院墙是篱笆,院子很大可以并排停放四辆马车。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饮马槽,且右边那个还是破了的风雪客栈?” 吴管家点头,十分疑惑。 五年前,他家少爷还在书院读书,连安平县都没出过,是怎么知道风雪客栈以及这些细节?比如少爷口中的那个饮马槽,要不是他去栓过马,他都不知道右边那个是破的。 难不成是老爷说的? 不大可能,他们父子关系一向紧张,哪怕少爷病了,老爷提起来也是三句心疼,四句责骂,断不会像普通人家那般拉家常,说杂话,况且患病前的少爷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摸了摸少爷的额头,体温正常,没有发烧,不像是在说胡话。 在吴管家满是疑惑的眼神中,吴廉叫道:“不是梦,是真的,我与慕姑娘在梦境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铜钱,一定是柴举人的那枚铜钱引我与慕姑娘入梦!他在用这种方式为他和柴家人喊冤。” “稍安勿躁!”慕笙拍拍吴廉:“就算梦境是真的,你我也无能为力。” “怎么会?我们可以替他报官,让官府将那些真正的坏人绳之于法。”吴廉道:“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柴举人他就是被构陷的。” “官府是讲人证物证的!”慕笙叹了口气:“我们只看到了柴举人是如何被构陷,被害死的,并不知道那批饷银的下落,以及它是如何被盗的。五年光阴,足以掩盖一切,包括犯罪证据。” 沈渡捻着那枚铜钱:“或许可以从头查起!” 丢失的那批饷银是四月初五抵达江州的,随行人员于傍晚时分入住江州驿站。依原定计划,饷银会在第二日巳时转交江州府衙,收入库房。 江州驿站与县衙毗邻,按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毕竟没有哪个窃贼敢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偷官府的钱。官军守卫松懈,窃贼胆大包天,愣是在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守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搬走了五万两饷银。 慕笙愕然! 五万两,一夜之间尽数搬空,还没惊动任何一个守卫,除了五鬼运财术,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 见慕笙想的入神,沈渡轻咳一声,摸了摸她的头:“你该不会以为那五万两都是白花花的现银吧?” 慕笙:“不是吗?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 沈渡屈指敲她:“少听那些话本子!运送饷银是大事,贼人能想到的,朝廷也能想到。为防贼人半路抢劫,在所押解的银箱内只有表面那一层是真正的白银,约莫一千两。白银下面不是石头就是沙土,其作用是增加银箱重量,迷惑外人。” 把一千两放在明处,就算遇见打劫的,被劫走的也只是那一千两。于公,减少了朝廷的损失,于私,能保自己性命。 当官的,果然心眼儿多。 对沈渡勾勾手指,问他剩余的四万九千两藏在哪里? 沈渡:“你也想打官银的主意?” 慕笙咬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沈渡:“剩余的四万九千两以银票的形式藏在石头缝隙或者沙土里,还有一些会藏在木箱的夹层里。窃贼想要在短时间内将这些白银和银票尽数取出,必须有内应,这个内应一定在押解饷银的官军中。” 慕笙:“内贼?时过境迁,怕是更查不出来了。” 吴廉巴巴地凑过来:“老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风雪客栈没了,江州驿站还在!柴举人死了,袁掌柜还活着,那个寨主跟寨主夫人应该也还活着。找他们总比找内应容易,撬开他们的嘴,也比撬开官军的嘴容易。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柴举人和柴家人的冤屈定能大白天下。” 沈渡:“不止如此,饷银属官银,官银都有官家记号,想要花出去,需得将银子掰开敲碎。” 潜台词,碎银花着不方便,那些使用碎银的人必不会离开鲁南县,换句话说,碎银只会在山寨附近流通。银子能绞,能碎,上面的官印却不能抹除,除非他们将银子融了做成首饰。然首饰,只有经过朝廷准许的铺子才能做,且上面皆带有铺子的印记。 说白了,只要他们想查,就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 第043章 芳心苦(16) 比起银子,那些被盗走的银票更难花出去! 官家银票不仅有银票专属的票号,还有官府的官印以及私号。普天之下,没有那个银号敢轻易兑现,除非这个银号有官家背景,可以将这些偷来的,窃来的银票洗白。 慕笙轻轻抬眸,看向沈渡:“据我所知,江州府只有一家银号有官家背景!” 一语出,众人皆默。倘若那些银票真的进了那家银号,五年前的饷银失窃案就不是他们想象中那般简单——只是劫匪伙同官军窃取饷银,而是另有图谋。 风吹铜钱,发出哗哗的声音。 吴管家摸了摸鼻子,心有余悸地将话题岔开。他们不是在谈少爷的病吗?不是在说玄虚道长给的铜钱吗?怎么扯着扯着就到了官府跟丢失的饷银上,且从表少爷与慕姑娘的神情来看,这件事有可能牵扯出一个更大的阴谋。 吴管家打了个哆嗦。 与朝廷有关的事儿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私下议论的,万一被哪个多嘴的传出去,定会给他们吴家招来麻烦。已知少爷的病与铜钱有关,吴管家不敢耽搁,让人把挂在床帏上的铜钱全给拆了。 一枚铜钱就牵扯出饷银失窃案,鬼知道剩下的铜钱里还有没有惊天大案?亏他们吴家那么信任玄虚道长,结果他却变着法儿的害他们。 吴管家越想越气,恨不得立马拆了他的道观。 慕笙既同情吴家,又同情玄虚道长,忍不住道:“那位玄虚道长也不是故意害你们的,他只是学艺不精,好心办了坏事儿。眼下急需解决的不是他跟他的道观,而是你们家少爷跟少夫人。听动静,那位少夫人怕是已经闯进来了。” 听见少夫人三个字,吴廉立马变了脸色,对吴管家道:“让人把她赶出去,她不是我的玉儿,更不是我吴家的少夫人。” 吴管家叹了口气,带着小厮出去撵人。 吵嚷声从园外传到园内,持续了两刻钟才慢慢平息。沈渡站在窗户前,漫不经心地问:“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笃定她不是你夫人姚映玉。” 吴廉垂着脑袋:“不知道,说不清楚,总之她不是我的玉儿,她是别的人。” 慕笙:“可她明明就是姚映玉!你的父亲已经向姚家求证过,除了性子外,她的一切都与出嫁前的姚映玉一模一样。” 吴廉摇头,攥紧手指:“不管你们信不信,她真的不是我的玉儿!” 慕笙把玩着那些铜钱:“管家说她被孤魂野鬼附身了。” 吴廉抬头,急辩道:“不,不是孤魂野鬼!新婚第二日,父亲就请了玄虚道长。道长断言,她没有离魂之相。” 沈渡:“笙笙说了,玄虚道长学艺不精。” 言外之意,他的话并不可信。 吴廉欲言又止,纠结半天后,抓着头发开口:“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但她真不是我的玉儿。她也不是孤魂野鬼,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总之,她不是我的玉儿,我是绝对不会跟她在一起的。我不能对不起玉儿,我要为她守身如玉。” 沈渡蹙眉:“只是感觉?” 吴廉想了想,挠着头问:“你是我表哥吧?亲的那种?” 沈渡微皱眉头不说话。 吴廉又挠了两下:“你是我亲表哥,我说实话你不能打我。假如,我说假如慕姑娘变了,表哥你能认出来吗?” 沈渡勾唇:“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她!” 相貌可以变,性情可以变,身上那股味道不会变,且他的戒指会比他更先认出她。 吴廉眼圈儿一红,拽住沈渡的袖子:“表哥,我就知道你是我亲表哥,我们是一模一样的。” 沈渡:“松开!” 吴廉抽泣了一下松开手,娓娓道:“我很早就听过玉儿的名字,他是我爹给我选中的未婚妻。我爹说我们两个门当户对,说像我这样的能配玉儿是祖上烧高香。我知道我一事无成,是别人眼中的纨绔子弟,可我也不想让人说我找个夫人都是高攀的。我不想我的夫人比我强,我宁愿找个处处不及我的,我爹不同意。” 因为心存芥蒂,吴廉一直逃避与姚家的婚事,直到那天被人给救了。那帮人孬种,搞偷袭,趁他不备,从背后给了他一闷棍,把他打的眼冒金星。恍惚中,听见有人喊了句。 喊的什么没听清,头疼,耳朵嗡嗡的,眼睛还被血糊住了。 那帮人还想偷袭,有人从背后抱住他,替他挨了一棍。从她肩膀颤动的幅度来看,那一棍打得很结实,她很疼。 她不图回报,救了他就想走,是他拉住了她丫鬟的衣服,才逼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姚映玉,爹娘为他选的未婚妻。 他被她的未婚妻救了,他的未婚妻还因为保护他挨了一闷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吴廉挠着耳朵:“没遇见玉儿之前,我觉得不如女人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出门会被人笑话,抬不起头。遇见玉儿后,我觉得能被自己的未婚妻保护真好。全天下的男人,除了我,谁能有这种福气,求都求不来。” 回到吴家后,越想越觉得这桩婚事拖不得。他怕姚家答应别家的婚事,怕他的玉儿被人抢走,伤都没好利索,就急匆匆去了姚家,当众求亲。见到玉儿的第一眼,感觉有些怪怪的,她比他想象中的似乎娇小了些。 当他为玉儿救他的事情道谢时,玉儿先是惊愕,跟着否认,还是在乳娘的劝说下,才含羞带怯地承认了那天的事情,并询问他伤势是否好些。 他脸皮厚,以养伤为由在姚家住了下来。姚吴两家本就有意联姻,对他厚脸皮的行为,姚伯父跟姚伯母也没说什么。 如果说玉儿救他,是促使他去姚家提亲的原因,那跟玉儿见面,就是坚定了他非玉儿不可的念头,且越是相处,他就越喜欢,恨不得早点儿把她娶回去。 好不容易等到姚伯父跟姚伯母松口,新婚夜,洞房花烛,他的玉儿却变成了别人。 吴廉揪着头发,痛苦道:“玉儿不会直勾勾的看着我,她是姚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姑娘,不会那般无礼,即便面对的是她的夫君,也是眼眸半遮,含羞带怯。她更不会用那种讨好的模样对我,她是姚家嫡女,吴家主母,温柔且理智。如果是我的错,她会给我讲道理,如果是我无理取闹,她会先晾着我,再施以温柔小意。讨好,那是丫鬟和小妾才会做的。” 慕笙:“有点儿道理,却也不是十分有道理,说来说去都只是你的感觉。” 吴廉纠结着:“气味,我的玉儿是那种淡淡的兰花香,她身上的则是一种……类似乞丐的味道。” 第044章 芳心苦(17) 姚映玉是姚府嫡女,身上怎会有类似乞丐的味道?莫不是祖上有胡人血统,平日靠着兰花香遮掩? 不,不对! 她与胡人打过交道,那股味道很是浓烈。倘若姚映玉真有,那吴廉闻到的就不是淡淡的兰花香,而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眸光一转,蹙着眉头问:“吴少爷的鼻子没问题吧?” “我鼻子能有什么问题?”吴廉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驱邪用的铜镜,左照右照:“长得挺好看的,像我娘。亏得没像我爹,我爹那鼻子难看的很。” 吴家老宅,正在看账本的吴老爷打了个喷嚏。 慕笙耐着性子道:“我说的不是鼻子,是嗅觉!吴少爷能辨别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味道吧?比如香的,臭的。” 吴廉把铜镜拍到床上,气咻咻道:“慕姑娘你什么意思?你可以怀疑我不学无术,是个草包,但不能怀疑我的鼻子。我这鼻子比狗都灵。” 慕笙尴尬地笑了笑:“我相信你!” “相信我就对了!”吴廉摸着鼻子,一脸傲娇:“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断不能被人质疑。” 慕笙捂脸,这可真是个至真至纯的纨绔子弟,蠢蠢的,挺可爱的。这种性子,断不会在新婚夫人的事情上说谎。看来这位吴少夫人确有猫腻。 感觉可以作假,味道……兴许可以查查。 “你说的那种味道,在你与姚小姐成婚之前,可有闻见过?” “闻见过,不止一次。”吴廉气闷道:“这事儿吴管家知道。” “老奴确实知道。” 吴管家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段时间他家少爷就跟中了邪一样,一天要洗七八次澡,逢人就问自个儿身上是不是有味道。老爷以为少爷发疯,又是请大夫,又是请道士,足足折腾了大半年才消停。 慕笙搓着铜钱,问吴廉记不记得第一次闻见那种味道是在什么时候。吴廉挠了挠头,说:“好像是在一个长得很丑的女乞丐身上。” 五年前,也就是江州府发生饷银失窃案那年,十六岁的吴廉从书院返回安平。那是他第一次骑马,意气风发,好不得意。经过杏林堂时,看见几个纨绔少爷在欺负一个女乞丐,忍不住下马说了几句。 吴廉目露得意,对当初的自己很是赞许。 慕笙抚了抚额:“吴少爷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倒也算不上。”吴廉心虚的摆了摆手:“杏林堂是我吴家的产业,他们在我吴家的地盘上闹事,我们吴家要是不管,岂不被人说三道四。再说了,他们堵在我家铺子前,影响我家生意。” 慕笙“嗯”了一声,夸道:“吴少爷所言有理!” “我也觉得我所言有理。”吴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也是为了我自个儿着想,杏林堂有生意,我这个做少爷的才有钱花。” 慕笙:“说说那个女乞丐吧。” 吴廉:“说完了。” 慕笙攥着拳头,假笑:“吴少爷,麻烦说详细点儿!” 吴廉打了个哆嗦,蓦地想起了在梦魇里看到的场景。他这表兄什么来头,怎么连身边的丫头都这么厉害?咽了咽口水,将后面发生的事情说了。 十六岁的吴廉跟现在差不多,看起来弱不禁风,瘦瘦小小。在他呵斥了那几个纨绔后,他们不仅没怕,反而与他叫嚣。他们当着他的面,踩踏那个女乞丐。 吴廉那受得住这些,一下子从马上跳下去,将其中两个纨绔掀翻在地。打闹声惊动了杏林堂里的伙计,那帮纨绔寡不敌众,落荒而逃。周边围观的人多,那女乞丐又实在可怜,他就顺手拉了她一把,让伙计给了她一瓶金疮药。那股味道就是在那个时候闻见的。 “什么样的味道?是那种多年不洗澡的臭味儿吗?” “不是!”吴廉摇头:“她虽然是个乞丐,但不像别的乞丐那样脏。衣服挺干净的,手指缝和指甲里没有污垢。那种味道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就像玉儿身上的兰花香,以及慕姑娘身上的冷梅香。” 闻言,沈渡的瞳色瞬间冷了下去。 慕笙抬起胳膊嗅了嗅:“冷梅香,我怎么闻不到?公子,你能闻到吗?” 将胳膊送到沈渡跟前,怕他闻不见,还把袖子往上捋了捋。见状,沈渡眸色一深,将她的袖子拽下来。 “慕笙,你懂不懂什么叫矜持?” “矜持?”慕笙恍然道:“我就撸了个袖子,让你帮忙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吴少爷说的冷梅香,你就给我扯到矜持上了?我哪里不矜持了?” 吴管家尴尬地扭过头去,顺便捂了吴廉的眼睛。 “慕姑娘不谙世事,天真烂漫,表少爷……”吴管家顿了顿:“表少爷慢慢教就是,慕姑娘这般心性的,世间难寻。” 沈渡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懂这些的,在张家老宅的时候就知道。所以,他对她发什么脾气。握住她的胳膊,柔声道:“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能将自己的身体随意示人的,哪怕一只胳膊,都不能给别的男人看。” 慕笙:“出阁的就可以?” 沈渡有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手握紧了些:“不可以!女子的身体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看!” 慕笙捂住他的眼睛:“公子看了,是不是要把公子的眼睛挖掉?毕竟……公子不是奴家的夫君。” 这女人,是真的想死。 眉眼一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拽的近了些:“笙笙想要嫁给我?” 吴廉扎着脑袋挤进来:“表哥,你跟慕姑娘什么关系?” 沈渡:“她是我的奴婢,想要上位,成为我的沈夫人。” 慕笙咬了咬牙,将沈渡推开,看着吴廉,岔开话题:“方才说到哪里了?味道,女乞丐身上的味道。吴少爷能再详细的描述一下吗?” 吴廉忍下想要八卦的冲动:“慕姑娘知道石楠吗?那个女乞丐跟假玉儿,她们身上的味道很像石楠花的味道。” 石楠,干叶可药用,有利尿、解热,镇痛的作用。在古籍《别录》、《本草从新》、《纲目拾遗》中均有石楠功效的记载,有人将它称为端正树、相思树。 石楠花的味道很特别,无法想象,这样的味道会出现在一个女子……不,是同时出现在两个女子身上。究竟是吴廉的鼻子出了问题,还是事有巧合?或者……吴廉口中的女乞丐跟在园子外闹事的姚映玉其实是同一个人。 第045章 芳心苦(18) 吴家的事情比他们想象中复杂,一时半会儿难以查清。好在,他们打的是探亲的名义,可以光明正大住在畅春园。 夜已深,慕笙打着哈欠把剩下的瓜子随手放在桌上,“好困,吴家的事情明天再说。” 沈渡:“铜钱的事情稍后再说,先查吴少夫人。她,极有可能是这一团乱麻里的线头。” 慕笙揉着眼睛嘟囔:“我有个大胆的猜测,现在的吴少夫人与五年前的女乞丐是同一个人。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取代姚映玉,嫁进吴家。” 吴廉说得不错,一个人,再怎么变,哪怕失忆了,她给人的感觉,气息,以及下意识地小动作,小习惯都不会变。变了,就说明那个人不是她。 看她困得睁不开眼,沈渡俯身,在她耳边道:“睡吧,明天再说。” 慕笙点头,耷拉着眼皮趴在桌上。 吴管家只给他俩安排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很大,但不适合让他俩都躺着。她是不在意人间那些劳什子规矩,沈渡在意,且他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比如,他夜闯她的闺房,说是为了保护她,而她只是撸了一截衣袖,就被他说成是不知矜持。 今日吵得够多了,不想再因为房间或者床的事情与沈渡起争执。困,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沈渡卸了发簪,脱了外衣,姿态随意的坐在床上。慕笙瞧着,微微眯眼,禁不住说了声:“也就这张脸能看。” “只是这张脸?”沈渡解开中衣,露出结实的胸肌。“别的地方也能看。” 慕笙扭头,脸红耳热,完了又在那儿后悔。她转个什么劲儿啊?脱衣服的是他,不矜持的是他,就算要害羞也是他害羞。咬咬牙,转过头来,“公子还要继续脱吗?” 沈渡拍了拍床榻:“过来!” 慕笙摇头:“你确定?我这手脚可不怎么老实。” 沈渡拧眉:“笙笙莫不是想要对本公子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总不能把他给吃了!嘴不听使唤,把心里话秃噜出来,尴尬一笑,解释道:“嘴误!奴家是怕公子说奴家不矜持。” 沈渡忍着笑:“那是在外人面前,在我跟前不算,毕竟你我睡过同一个衣柜,同一个房间。” 衣柜是梦魇里的,不是她想睡,是她出不去。房间是她的闺房,是他厚着脸皮非要闯进去的,怎么说的好像是她占了他的便宜似的?转念一想,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她替他宽衣,他分半张床给她,合情合理。 慕笙:“衣服帮你脱了,床和被子分我一半。” 沈渡:“好!” 慕笙:“我要睡里面,睡外头容易掉下来。” 沈渡:“可以。” 于是,一个睡在床的最内侧,一个睡在床的最外侧,背对背空出好大一块儿地方。随着夜渐深,温度也越来越低,沈渡与慕笙不约而同翻了个身。沈渡睁着眼,慕笙睡着了。他伸出手,描摹着她的眉眼,“你究竟是谁?” 卧房内,静寂无声。 沈渡闭着眼睛,梳理白天的线索,意识开始逐渐模糊。眼见着就要进入深眠,然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头顶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爬行。沈渡是习武之人,听力敏锐,加上无名指上的戒指正在收紧,原本的睡意瞬间消除。呼吸顿了顿,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向屋顶。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陈旧的木头和错落的瓦片。然颤动的戒指告诉他,潜伏在吴家的那个东西出现了——它正在他们的屋顶上移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喘息声。 “哗啦,哗啦。”拖带瓦片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让他禁不住生出烦躁。眯了眯眼,正欲从床上坐起,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 “你要去方便?”是慕笙迷迷糊糊的声音:“吴管家在床下放了夜壶。” “不是!”沈渡脸一热,在她耳边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慕笙道:“我只听见你的说话声,好吵。”气息轻轻地喷打在沈渡的耳畔,带着冷梅花的气息。 “你……”沈渡还想说什么,慕笙甩开了他的手,重新搂住他的腰,带着一丝睡眠被打扰的怒气道:“好吵,睡觉。” 沈渡看了眼屋顶,顺着慕笙的意思,乖乖躺回被窝,闭上眼睛。 慕笙搂着他的腰,下意识往他怀里凑了凑。这本该有些暧昧的动作,此时却充满安抚的味道,尤其是她还在他身上拍了拍,像哄孩子似的咕哝道:“乖,睡觉。” 屋顶上的声音还在继续,沈渡却没有了那种克制不住的烦躁,睡意随着慕笙越来越慢的拍打,开始在脑海里浮起,他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 沈渡抱着慕笙醒来,看见她像八爪鱼一样,毫无形象的挂在他身上,心情莫名愉悦。 这是他打从有记忆以来睡得最沉,也是最安稳的一晚。小心翼翼起身,轻轻移开她的腿,调整好姿势后,重新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慕笙一动,立马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被她叫醒后,光明正大的指责:“笙笙这是在投怀送抱?” 慕笙:“……”她都说了她睡姿不好。 沈渡躺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起床的打算,戏谑道:“笙笙还要躺多久?”’ 慕笙:“唔……”她赖床,想躺满整个上午。 沈渡:“慕笙?” 慕笙:“好啦,知道你是公子,我是丫鬟,我们不能做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不够矜持的事情。先声明,醒来的我不对睡着的我负责,毕竟我提前给你打过招呼,我这个人睡姿不大好,不是存心占你便宜。兴许,我以为我抱着的是截木头。现在,我要起床了,你不准再啰嗦。” 沈渡:“.……”木头,她竟然说他是木头。 沈渡生气了,虽然不知道他生得哪门子气,但慕笙心虚的想要从他身上爬过去。沈渡眼眸一深,扣住腰肢,往下一拉。慕笙的鼻子磕到他身上,瞬间疼得龇牙咧嘴。沈渡忙坐起,捧住她的脸道:“磕到哪里了?” “鼻子!”慕笙捂着鼻子,眼泪汪汪:“扁了!” 第046章 芳心苦(19) 沈渡没哄过人,看慕笙簌簌落泪,急得手足无措。 吴管家在外头“哐哐”敲门:“表少爷,起来没?府里出事了,出大事了!” 沈渡神色一禀,捧住慕笙的脸:“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才能不哭?” 他这是在哄她?慕笙眨眼。不,不止是哄,他还在让步,还在给她道歉。这个沈渡怎么越来越奇怪?莫不是受了戒指的影响? 瞳孔微缩,眼神锐利:“做什么都可以?” 沈渡:“不过分的!” 眸子陡然一亮,指着他的鼻子:“打它!” “笙笙是在嫉妒我,嫉妒我的鼻子长得比笙笙好看?”沈渡闭上眼睛:“动手吧,我不怕疼。” “嫉妒你?”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不等沈渡回答,一拳打上去,“是挺嫉妒的,毕竟它又高又挺。” 沈渡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儿,跟着有什么东西从鼻子流出来。睁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沾了一抹殷红。淡定地拿出手帕擦了擦,柔声道:“解气了?” 有病吧?慕笙猛地打了个哆嗦,从床上爬下来离他远远的。 “赶紧把衣服穿好,吴管家还在外头等着。”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裳:“希望不是吴廉那个倒霉蛋又出事了。” “你担心他?”沈渡把手上沾血的帕子扔了,眼神陡转,锋利又冷然,朝她步步逼近,“别忘了,他是有妇之夫?笙笙想要做小妾?” “别瞎说!”想到吴管家还在外头,慕笙赶紧捂住他的嘴:“从梦魇出来你就不正常,莫不是被那里面的邪祟附了身?” “是又如何?”沈渡覆住她的手:“笙笙怕了?” “怕!”把他的手拽下来,慕笙挑着眉:“怕你说的是假话。” 只有他被邪祟俯身,除掉他时才不会心慈手软。红烛已托野鬼为她带了消息,沈渡的那枚戒指颇有古怪。其中一枚头骨来自幽都,极有可能是曾经的鬼将军慕沉。若真是那个人,便能解释她与戒指之间为何会有那种奇怪的联系,也能解释沈渡对她的态度为何变得这般奇奇怪怪。 等解决了吴家的事情就解决他! 打定主意,敛了神色,对沈渡道:“公子且穿戴着,奴婢去看看吴管家有什么急事。” 拉开门,看见吴管家在台阶下搓着手转圈。衣袖,以及衣摆上都沾着血迹。血迹发暗,不是新鲜的,且味道里夹杂着一股石楠花的气息。 “吴管家,可是少夫人出了什么事?” “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死了。”吴管家叹气,跺脚:“表少爷呢?老爷说了,府里的事情全权交由表少爷处理。” 沈渡理着衣衫从屋里出来,眼眸一胎:“死者在那儿?可有通知官府?” 吴管家攥着手指,微微哆嗦:“人在后院柴房,已命小厮去县衙报案,只是这一来一回少说半个时辰。府里头人心惶惶,少爷那边又腿疾未愈,府中一切事物还需表少爷出面。” 陪嫁丫鬟名唤茯苓,身体不知被什么东西撕成了两半,只剩下一些皮肉系连着。最恐怖的是,身体断了,还有意识,曾拖着身体爬行求救。 “指甲断了,四肢有很明显的擦伤。”沈渡用手帕捂着鼻子:“衣服和鞋子磨损严重,上面沾着……” “瓦松。”慕笙说着,从茯苓身上取下一点儿捻了捻:“瓦松扎根在瓦片的缝隙中,不需要刻意浇水,就能肆意生长。在乡下,人们会用瓦松洗头,经常使用还能防止头痛。” 沈渡看向屋顶:“这东西是长在屋顶上的?” 慕笙“嗯”了一声,继续道:“将瓦松烧成灰,不仅能洗头,还能做简单的止血处理。若是烫伤,将它敷在患处能够减轻痛感,促使伤口恢复。吴家是经营药材的,库房里……” “没有瓦松!”吴管家道:“若非慕姑娘,老奴都不知道这瓦片上长得东西还能入药。” 不是存放在库房里的,那就只能是长在屋顶上的。想起昨夜听到的动静,再结合茯苓身上留下的擦伤,沈渡有理由怀疑,昨夜那人是她。 沈渡眸光一沉,问道:“人是在哪里发现的?” 吴管家脸色煞白:“后院柴房,那株桂花树上。” 清早有人去后院搬柴,经过桂花树时,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那人好奇,看了一眼,树下全是滴落状的血迹。循着血迹,看到了挂在树上茯苓。那人吓得瘫软在地,两眼发直,嘴里喃喃着:“死……死人了……又死人了……” “以前也发生过?”沈渡问:“这般惨烈的案子,为何我从未听过?可是你们隐瞒未报,将上一个死者偷偷埋了。” 吴管家赶紧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们吴家一向遵纪守法,循规蹈矩,断不会,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吴家是死过人,病死的,大夫说是猝发心疾。可那人并未得过心疾之症,府中传言,他是被邪物吓死的。” “其实……”有人开口,犹犹豫豫。循着声音看去,是个低着头藏在人群中的粗使丫鬟。攥着衣襟,指尖发白,看得出她隐藏在内心中的恐惧。 “其实什么?”拎着裙子跑过去:“不要怕,说出来,我跟我家公子保护你。” 丫鬟抿着唇,将衣襟攥得更紧。 慕笙轻轻地包裹住她的手,问:“府里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吴管家不知道,但你跟那个人看见了,对不对?” “是,奴婢看见了!”丫鬟跪在地上:“奴婢是在少夫人的院子里伺候的,在少夫人与少爷成婚当晚,也就是少爷离开新房后不久,奴婢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慕笙:“不久是多久?” 丫鬟:“大约三刻钟。” 她只是个粗使丫鬟,没有资格靠近新房,然少夫人与少爷的事情着实古怪,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偷偷爬起来,猫在距离新房不远的地方盯着。就在她熬不住,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东西滴到脸上。以为是下雨,手一摸,黏巴巴的,是血。 一只猫,横躺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猫头朝向他,身子断成两截,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和……丫鬟一阵反胃,无法继续下去。 那只猫,跟茯苓一样,只剩一点猫皮连着。 第047章 芳心苦(20) “猫呢?” “埋在少夫人的院子里。”丫鬟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阿远说,埋在蔷薇花下谁都发现不了。阿远是我同乡,我们是一起进的府。他就是吴管家口中那个去抱木柴的。他疯了,被管家关在那边院子里。” “猫是少夫人扔的?” 丫鬟摇头,说她不知,但一定跟新入门的少夫人有关系。她还说了另外一件事,少夫人的陪嫁丫鬟,也就是惨死的茯苓,在最近这半个月里曾频繁出府,每次都从后门出去,鬼鬼祟祟的。她偷偷跟过两回,每次跟到姑娘巷子就不见了。 姑娘巷子,又称胭脂巷,是专供花楼女子居住的地方。茯苓一个丫鬟,怎么会去哪里? “这茯苓的事情,吴管家可知晓?” 吴管家欲言又止,几番思量后终是开了口:“不瞒表少爷与姑娘,我家少爷背着少夫人在巷子里养了个人。不是外室,纯粹是因为她与我家少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我家少爷心生怜悯这才为她赎了身。老奴对天发誓,少爷与她绝对没有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少爷每次去都带着我,最多待半个时辰,就是弹弹琴,喝喝茶,画个画什么的。” 吴管家咽了咽唾沫:“老奴也不知道,少夫人是从哪里知晓的,竟还让她的丫鬟茯苓去巷子里探查。” “近半个月,你家少爷可有去过姑娘巷子?” “没有!”吴管家摇头:“我家少爷瘫了半个多月了,连这畅春园都没出去过。” “遣个人去看看,希望她没事儿。"慕笙说着,与蹲在房顶上的沈渡对视一眼:“公子可有发现?” “她被拖着走了一圈。”沈渡摸了下瓦片上的血:“拖到这里时还有气息,爬了几步后,滚落下去。笙笙可能看出她的伤口是何种利器所致?” “有人在她背后捅了一刀。”将两截尸体拼到一块儿,仔细查看尸体留下的痕迹:“凶手是她熟悉的人,不熟悉的用不着偷偷摸摸。刀伤位于后腰处,衣服上还有残留的手指印。受伤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扭头看向刺伤她的人。” 右脚脚后跟儿上有血迹,左脚没有,是因为腰被捅伤后,血滴到地上,转身时不小心踩上的。 茯苓看到杀人凶手,脚步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在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被压过的血痕。痕迹边缘平整,与吴家的窗棂十分贴合。 即便看到了凶手,她也没有逃走,说明她对凶手很信任。因为刀伤,脚步不稳,下意识扶到了门窗上。手腕上的压痕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跟着,她中了第二刀。 这一刀,仍然不在致命处,而在小腹。凶手不会杀人,会折磨人。中第一刀时,茯苓尚有希翼,中第二刀后,她只想活下去。 门是关着的,她想逃,被凶手扣住肩膀,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肩膀上的衣服被抓烂了。指甲从上到下,刮进皮肤。 茯苓逃出,跌在地上。膝盖和腿上的淤青是那时留下的。凶手握住刀柄,从腹部开始,划开皮肤。因为疼痛,茯苓在挣扎时抓伤了凶手。 从茯苓的指甲缝里,夹出了皮肤碎屑和衣服碎片。拨开,摊平,拿到吴管家跟前:“劳烦管家看看,这衣服碎片是什么料子?” 吴管家仔细辨认:“像是云锦。” 慕笙:“很贵的布料,我记得安平县的布庄里没有卖的。” 沈渡不知何时站在了慕笙身后,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笙笙喜欢,想穿?” “别闹,说正事儿呢。”手上有血,慕笙没推,动了动肩膀。 “安平县的确没有售卖这种布料,吴家也只得了一匹,还是老爷从京城带回来的,是京城某位贵人所赠。”吴管家道:“贵人之所以慷慨,一是因为吴家给了他们急需的药材,二是那匹云锦略有瑕疵。” 慕笙:“那匹云锦在那儿?” 吴管家:“当做聘礼送给少夫人了!” 沈渡让吴管家派人盯着姚映玉,同时将这里的事情告诉吴廉和吴老爷。姚映玉是吴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不管她是真是假,这事儿都得由吴家人自己解决。至于吴少夫人是否是杀死茯苓的凶手,需由衙门经手调查。 人死在吴家,又是这副惨状,吴管家自是知道非同小可。慕姑娘和表少爷的身份,旁人不知,他这个管家是知道的。表少爷既说了由官府接手,这事儿就得由官府接手,起码明面儿上得走这个流程。 暗地里......茯苓的死兴许与老爷口中所说的邪祟有关。 邪祟之事不可明查,尤其是当着府中下人的面,万一哪个多嘴,吴家的事儿怕是瞒不住。将围观的丫鬟仆人清退后,吴管家寻了个借口,带着那名粗使丫鬟离开了。 今日之事瞒不住,若少夫人真是凶手,这丫鬟十有八九也会惨遭毒手。趁少夫人还未知晓,在吴家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需得将她另行安置。 人都走了,只剩下慕笙和沈渡,以及躺在地上,支离破碎的茯苓。 沈渡:“笙笙脾气真大!接下来要怎么查?” 慕笙:“不知道!沈大人给个方向?” 沈渡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抵在墙上,“笙笙好像有很多秘密?除了医术和道术还会什么?” 慕笙用力挣了一下没挣脱,看着沈渡的眼睛道:“奴婢是孤女,自小无人可倚。开的是安居堂,接触的是三教九流,会些医术道术不足为奇。反倒是沈大人,出身非富即贵,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笙笙忘了?我自小体弱,易招邪祟,久病成医,不足为奇。”沈渡紧贴着她,从呼吸交错,变成呼吸交缠。他的眼神,像一汪深不见底地湖,黑沉沉的让人莫名有些紧张。 慕笙:“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嘛?” 沈渡:“靠近些,才能看清楚我们是不是在对对方说谎。” 四周的血腥气突然变得浓郁,片刻之间,就充斥了整个后院。躺在地上的茯苓慢慢站了起来。由于身体被砍成两截,她的上半身折了下来,头与地面齐平。脑袋左右扭着,发出凄惨的哭声。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感觉,在慕笙抱住沈渡的那一刻,他们被茯苓的头发牢牢缠住。 第048章 芳心苦(21) 这是茯苓的梦魇?! 慕笙踢开裹着她的那卷破席,立马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腐臭气。放眼看去,四周皆是百姓尸体,距离她最近的那个蜷缩着身体。 尽管天气寒冷,却冻不住那股臭味儿,引得苍蝇嗡嗡乱飞。拂去落雪后,发现这是个长得极为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他的鼻子,越看越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既然动了他的尸体,就顺手验个尸,看看他是怎么死的,与茯苓是否有关系。 男性,三十多岁,穿戴一般,是个普通百姓。从尸斑和尸僵程度判断,起码死了三天以上。嘴唇干裂,唇角有污血,血呈暗黑色,中毒所致。腹部干瘪,没有排泄物,说明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进食。 手腕上有明显的捆绑伤,四肢,前胸以及后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鞭打伤。肚子上有一个很奇怪的伤口,由内向外,呈撕裂状。若是将这个伤口再放大些,几乎与茯苓身上的一模一样。尸体分布规律,不像是自发聚集,而像是从别处赶过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慕笙打量着四周。 茯苓是姚映玉的陪嫁丫鬟,可这里既不是吴家所在的安平县,也不是姚家所在的清河镇,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镇。街道两侧满是店铺,然奇怪的是,既没有匾额也没有旗子,反倒是那些小摊位上有,例如胡婆婆炊饼。 伸手捡掉在地上的炊饼时,发现自己的胳膊变了,变得细细小小的,不像十七八岁的姑娘,倒像是营养不足的七八岁小孩儿。 落雪的天气,没有穿棉衣,而是穿着一件单薄的,不足以蔽体的,破破烂烂的粗麻衣。脚指头露在鞋子外面,鞋子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小腿上满是淤伤,其中一些是鞭子留下的,与倒在地上的那些死者相同。 带着满腹疑惑,走进临街的杂货铺。铺子像被洗劫过,满地狼藉。找了半天,才找到一面摔变形的铜镜。 铜镜中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既不像她,也不像她印象中的茯苓。 她这是借尸还魂了? 没等搞清楚状况,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本想出去看个热闹,哪知这具身体竟然躲了起来。隔着门缝,看见一队蒙着脸,凶巴巴的官兵。这帮人,见人就刺,无论死活,都要补上几刀。 慕笙抚了抚心口,终于明白这具身体为何要躲,因为它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感知到了危险。眼见着那队官兵离杂货铺越来越近,慕笙屏住呼吸,上了二楼。 这些官兵,远比话本子里的聪明。他们不仅会给躺在地上的那些人补刀,还会仔细搜查路过的每一栋房子和看到的每一个房间。 这般草菅人命,慕笙很想教训教训他们,奈何身体不由自己。她被这具犹如惊弓之鸟的身体拖着,先是藏在二楼卧房的圆桌下,跟着钻进柜子里,觉得不妥,爬到床底下。 刚趴好,就听见楼下“砰”地一声,不由痉挛。她将身子缩成一团,窝在床脚处,死死捂住嘴巴。 官兵们闯入二楼,先是踢倒板凳,再劈开桌子,对着床和柜子一通乱砍。慕笙趴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是她怂,是这具身体怂。 不经汝之痛,哪知汝之怨, 没有切身经历,何谈感同身受? 床单猛地被人掀开,慕笙睁大眼睛,感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似乎停住了。好在那人只是随意地看了眼,就把床单落了下去。这番刺激,实属难得,慕笙暗暗松了口气。没等那口气出完,一束微光照进床底,她看见了一双嗜血的眼睛。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老鼠吧,这破地方能有什么。” “以防万一,还是看看。” 剑在床底下胡乱扫,慕笙躲避不及,被它戳中脸颊。毁人容貌,等于断人前程,挖人祖坟。慕笙恨恨地盯着那个人,将他的五官特征牢牢记住。她发誓,等她出了这个鬼地方,一定要他付出代价。刚诅咒完,那把剑就被收了回去,剑主人道:“有血!” 他的同伙道:“废话,刚戳了几个死人,沾点儿血正常。别看了,还得去下一间呢。” 伴随着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那帮官兵走了,屋里暂时恢复平静。慕笙咬着牙从床底下爬出来,她不敢想象现在的她有多狼狈。亏得沈渡不在,他要在的话,他俩一起狼狈。 门闩上的土可以止血,捻了些敷到伤口上。 楼下乱糟糟的,还多了马蹄声。顺着窗户缝隙往下看,发现那些官兵并未走远。他们分成了两批,一批继续往前搜查,一批负责清理街上的尸体。 这具身体很弱,且极度恐惧那些官兵,慕笙拗不过,只能顺着“它”的意思藏在门后,直到夜幕降临。 街上的尸体不见了,多了许多被焚烧过的黑色痕迹。空气中的味道越发难闻。除了尸体原有的腐臭味儿还有焚烧尸体留下的焦糊味儿。这帮官兵,有组织有目的,不仅杀人灭口,还毁尸灭迹。 踉踉跄跄地走出去,直到看见城门上模糊的字迹,才知道这就是吴管家口中的鲁南县城。 假如这具身体是小时候的茯苓,鲁南县是她老家,她想用这段经历告诉她什么?伤口!死者肚子上的伤口。 闭上眼睛,仔细回想。 假如茯苓的伤不是从外面撕开的,而是从里面,那会是个什么东西?恶鬼,邪祟,还是妖兽? 那些蒙面官兵屠杀百姓,又是在遮掩什么?他们的主人是谁?鲁南县令?不!鲁南县令没有那么大的职权,调动不了官兵。 要是沈渡在就好了,他也是县令,一定能想通这里面的事情。 慕笙折返城里,冒着被官兵发现的危险将临近城门的那些铺子一间间打开,除了书铺,其余的铺子全部洗劫一空。 那帮人,不光害命,还敛财。 慕笙跺脚,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假如鲁南县的百姓都被官军屠杀了,只留下她一个活口,为何没人知道?那些吴管家见过的,居住在城里的百姓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049章 芳心苦(22)重写 一切疑点,等见到沈渡再说。老狐狸,可比她懂这人间的鬼祟猫腻。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地方,搞清楚茯苓的执念,帮她了却心愿。 没有灯笼,摸黑前行,才刚出了城,就被一辆马车撞到在地。她看的分明,马车是从城里驶出来的。这么嚣张,十有八九与那些蒙着脸作恶的官兵有牵扯。 爬起来想要逃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这具身体比她想象中的还不争气。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已在马车上。衣服换成了新的,受伤的地方也给敷了药。闻味道,是极好的金疮药,一瓶要几十两银子那种。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只手探过来,温柔的触了触她额上被摔伤的地方:“还疼吗?” 慕笙摇头,这是茯苓的动作。借着茯苓的眼睛,她看清了妇人的长相。二十七八岁,长得颇为眼熟,尤其是她鼻尖儿上的那颗痣,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视线对上,微微蹙眉,这个妇人,看看和善,实则满是算计,而她算计的对象刚好是她。 七八岁的小茯苓,刚刚死里逃生,怕是难逃这个妇人的算计。 慕笙唏嘘,脸颊一紧,是妇人在用手捏她。 “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妇人藏在眼眸里的算计更深:“能不能告诉我,前面那座城为何是空的?” 慕笙摇头,身体不自觉缩成一团。 妇人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未用半分力气,她却嗅到了她隐藏的杀意。她敢断言,只要妇人稍稍用力,她的肩膀……不对,是茯苓的肩膀一定会被她掐碎。 低头,慕笙听见自己恐惧的,发颤的声音:“不……不知道,我是跟着爹娘讨饭的,住在城外的破庙。爹娘早上出去,让我在破庙等着,等到天黑都不见他们回来。我饿,就去城里找他们,没找到人,害怕,就想回去。” 妇人眼眸一沉,从旁边的食盒里掏出一块糖饼:“别怕,我说了,我们不是坏人!” 慕笙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着妇人,未曾伸手去接那块糖饼。 妇人温柔一笑,将糖饼放到她手里:“我是来探亲的,我胞姐做了祖母,写信给我,让我来看看孩子,添些喜气。我家是安平的,赶了几日车马,终于赶到了这鲁南县。结果,却是一座空城。不知是胞姐给错了地址,还是这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妇人还在试探,慕笙攥着糖饼轻轻咬了口。 糖饼里的糖汁有些特别,甜中带苦,却不是那种炸过头的苦。药?这妇人在糖饼里下了药。果然是个居心叵测的人牙子。 慕笙拼命阻止这具身体,奈何抵挡不住原主对食物的渴望,三两下就给吃了个干干净净。她很想以手抚额,却听见自己的嘴巴道:“我还能再吃一个吗?” 苍天啊,大地啊,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自投罗网吗? 看着伸出去的那只手,慕笙想把它折了。 “当然可以。”妇人盯着她的小腹:“只是这恶极了的人,一次不能吃太多,容易腹痛。方才吃得那样急,可有觉得不适。” 慕笙摇头,妇人眼中透出一丝疑惑,默了默,又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块儿糖饼。这次糖饼的味道是正常的。 想到刚刚妇人的眼神,边啃糖饼,边用余光打量肚子。 肚子?尸体?由内而外的撕裂伤……祟虫!他们在用活人养祟虫! 口说无凭,她得找到证据! 慕笙啃了啃指甲:“你们的马车撞了我,要赔钱,一百两,银票或者现银都可以。” “好!”妇人递给她一张银票:“的确是我的马车撞了姑娘,理应赔偿。不知姑娘要去哪里?我可以让我的车夫送姑娘过去。” 老贼婆,分明是以退为进。 正想找个理由,让这老贼婆把她带进贼巢,忽听自己的嘴巴道:“我,无处可去。” 慕笙一喜,这怎么不算殊途同归呢? 小茯苓的心思不难猜,她是逃出来的,不能回鲁南县,一旦回去,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眼前这个妇人像是心善的,且她不吝惜钱财,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若能跟她回去做个丫鬟,未尝不能隐藏自己。 手紧了紧,扑通一声跪倒:“我不要一百两银子了,只求夫人带我回去做个丫鬟。” 真棒!虽然是共情,但跪下去的那一刻,她的腿是真疼。 妇人扶她起来:“我家中不缺丫鬟,缺女儿。” 妇人自称十三娘,是安平县乐音坊的掌柜。明人不说暗话,慕笙若是愿意跟她回去,她定悉心栽培。旁的不敢说,锦衣玉食还是有的。 慕笙:原来是她,难怪会觉得她鼻尖儿上的那颗痣眼熟。 乐音坊的旧址是她收的,但负责处理此事的是乐音坊的一个管事。签买卖文书那天,她从楼上下去,刚好遇见十三娘外出办事回来,二人在楼梯上匆匆一瞥。 她向来记得美人,尤其是长相特别的美人,十三娘就是其中之一。用他们那个地方的话说,十三娘属蛇系美人,极具攻击力,而她鼻尖儿上的那颗红痣,放在她的脸上刚刚好。 之所以没认出来,是因为眼前这位比她印象中的年轻太多。 等等,茯苓遇到十三娘是被十三娘算计的,就目前来看,十有八九要被哄进乐音坊。可她却出现在了姚家,成了姚映玉的陪嫁丫鬟。这背后,是乐音坊在捣鬼? 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姚映玉是吴家的儿媳妇,乐音坊的目的是吴家? 不管了,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眼下正好借着茯苓的身份潜入乐音坊打探消息。 十三娘不知她心中所想,握住她的手,言语间透出几分急躁,生怕她拒绝:“你我素未相识,你不信任我也是理所应当。这样吧,你先随我回去看看,若是待不习惯,我赠你一些银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七八岁的小孩儿,那经得住这样的诱拐。 马车停在乐音坊门前,从帘子掀起的那一刻,这具身体就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它于恐惧中生出了贪念。 十三娘笑了,甚为得意。 出身贫寒,朝不保夕,死里逃生,一朝富贵,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扛得住这样诱惑?只要进了她的乐音坊,无论生死,就都是她的人。 第050章 芳心苦(23) 温暖的房间,漂亮的衣服,合脚的鞋子,精致的吃食,还有往来客人的恭维与讨好,这些都是茯苓过往八年中不曾拥有过的。贪恋,渴望,拥有,却又无比害怕这只是一个梦,等她醒来,仍在臭烘烘的犄角旮旯里,饿着肚子,忍受旁人的奚落与谩骂。 她,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签下身契那日,十三娘送给她一个特别精美的盒子。打开盒子,拿出铜镯,看到名字时,傻了。“她”竟不是茯苓,而是曾在梦魇里出现过美人皮。 电光火石间,慕笙想起了一切。吴家后院,她和沈渡被茯苓的怨气所缠,被迫抱住。手指被戒指划伤,于是,她和藏在戒指里的美人皮共情。 红烛查过那张美人皮,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在乐音坊的一切好像都被刻意抹去了。没有把它从沈渡的戒指里揪出来,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误打误撞,反倒让她走了捷径。 没有什么,是比成为美人皮本身更能了解事实真相。 她经历了她的一生,看到了她从美人变成美人皮的过程。 十三岁,她靠自身努力,加上对乐音坊中其他姐妹的排挤,陷害,成为第一花魁。 十五岁,跟着十三娘踏足京城,在别院住了半个月后,被秘密送给一位达官贵人。 那位贵人,细眉玉面,是内宫里的太监。他并未对这具身体的主人做什么,而是命下人掌了满屋子的灯,对着那张脸看了又看。临别时,那位贵人送了她一套极为贵重的头面。 她以为自己攀附上了那位贵人,此后便是数不清的好日子。离开京城那天,风和日丽,那是她此生见到的最后风景。 她和那套贵重的头面一起被送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在那里,经受了长达三个月的非人折磨,直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被剥下来,置放于祭坛上。 过程之残忍,令人不寒而栗。 世人皆说地府恐怖,然与那间地牢比起来,实属小巫见大巫。 畅春园,沈渡看着诊脉的大夫脸色发青:“你说笙笙没事儿?既然没事儿,为何不醒?” 大夫抹了抹额上的汗,战战兢兢道:“慕姑娘脉象平稳,确实没事儿。至于慕姑娘为何久睡不醒,小的也不知道。” 目光落到吴管家身上,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吴少爷也曾昏迷不醒,跟现在的慕姑娘一样,没有任何患病症状。小的自知医术不精,要不,您让吴管家把那位神医请来。“ 沈渡闭眼捻着戒指,额上青筋暴突,眼底满是杀机。 吴管家见状,忙将大夫拉到一边,小声道:“救我家少爷的就是那位慕姑娘。” 大夫:“医者不自医?” 吴管家心想,你可闭嘴吧,再说下去命都没了。 大夫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抚着胡须道:“虽说这医不自医,但这症状相似的病,它的发病原理也差不多。你们想想,这位慕姑娘是如何救的吴少爷,依葫芦画瓢,兴许能成。” 沈渡眼底的杀机散了些。 吴少爷能醒,是因为笙笙借铜钱之力入他梦魇,把他拽了出来。笙笙昏迷不醒,该是被茯苓的梦魇困住了。她那么胆小,会不会害怕?攥紧手指走到床前,慕笙的脸上又渗出些许冷汗。她一定在经历特别可怕的事情,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挥手,示意吴管家退下,坐在床头,细心地为她擦汗。 “你是不是为了逃避我们之间的约定才故意装睡的?”沈渡刮着她的鼻尖儿:“醒来好不好?不让你做丫鬟了。” 手被她抓住,沈渡愣在当场,就在他惊喜地看向她时,听见她用极度恐惧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沈渡!” 心脏猛地一疼,用力掐住戒指。 “笙笙——” 手破了,血与慕笙留在戒指上的那滴融合,原本至阴至寒的戒指开始发烫,烫得他整根手指变成红色。怕伤及慕笙,强忍疼痛,把她的手轻轻掰开,放回被子里。 转身时,眼睛变成了血红色。 不管是谁,都别妄想控制他,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攥住戒指,一鼓作气,将它拔下。戒指落地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 一张烧着的人皮挣扎出来,很快化作灰烬。 榻上,慕笙猛地坐起,眼神直直地看向前方。听到动静,沈渡用袖子掩住手,快速回到床边。 “笙笙?” “沈渡——”慕笙眼圈儿一红,瘪着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进怀里:“别怕,我在!”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沈渡抱得更紧了些。 闻到熟悉的气息,慕笙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然闭上眼睛,看到的还是被剥皮的场景。因为共情,被剥皮的那个等于是她自己。 地牢昏暗,只有燃着的火把。她被手腕粗的铁链绑在冰冷的铁椅上。穿黑衣,戴面具的手下当着她的面磨刀, 耳朵里全是“刺刺”地磨刀声。他们从头皮开始,像割牛皮,猪皮似的往下拉,倘若与美人皮共情的那个不是她,她都要夸一声:“手法真利落。” 不知他们给她用了什么药,不仅让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且在被剥皮时没有多余血液溅出。她眼睁睁看着她的皮……不,是看着那个美人的皮,像被脱衣服一样的剥下来。 最残忍的是,他们不仅剥下了她的皮,还炫耀给她看。她死不瞑目,凝出一股强大地怨气。她想复仇,被他们用法器控制,使怨气附着在人皮上。为让她听从驱使,还把她置于祭坛上,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越想越委屈,抱着沈渡呜呜哭。 沈渡从未见过这样的慕笙,吓得不敢动弹,想安慰,又怕打断她哭,不敢张口。 眼睛被眼泪糊得难受,不想讨帕子,在沈渡的肩膀蹭了蹭,慕笙抽泣着:“他们剥我的皮,好疼好疼,剥完了还让我看。” 沈渡心疼死了,恨不得将那帮欺负慕笙的千刀万剐。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还疼吗?要不要叫大夫?” 慕笙摇头:“不疼,就是害怕,闭上眼睛就……”就会看到那幅场景。 杀人不可怕,被杀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故意折磨,生不如死。每每看到那些人,慕笙都会想,他们和她究竟谁才是鬼? 沈渡捂住她的眼:“不怕,我在!不管他们是什么,我都帮你杀了!” “沈渡!”慕笙搂住他的腰:“我不想待在屋里,我想出去见见太阳!” 第051章 芳心苦(24) 梦里五年,梦外三天,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慕笙恍惚了。 “怎么了?”沈渡见她将脚扯回去,不由得心中更疼。 他认识的慕笙,是敢夜半三更独闯闹鬼的张家老宅,是在梦魇中看到姚娘有危险,恨不得冲上去伸张正义,是抽丝剥茧帮姚娘找出真正害死她的凶手,是孤身入梦将吴廉带出来的既聪明又飒爽的姑娘。 如今……却连这扇门都不敢跨出去。 看着她抬起又放下的脚,沈渡用力攥了攥拳头。 “莫怕,我陪着你。” “沈渡。”慕笙冲他笑,笑容有些虚弱:“我被关了三个月,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除了火把和带着鬼面具的黑衣人,没再见到别的东西。我不是害怕,是不大适应,觉得太阳有些刺眼。” 三个月,地牢,剥皮……沈渡越发痛恨他为什么没有陪着她过去。有他在,她一定不会怕成这个样子。他宁可看着她哭,像刚才那样紧紧抱着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意将那些经历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怕他担心,强颜欢笑。 “沈渡,我闭上眼睛,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沈渡将她抱了起来,瞬间腾空的双脚使慕笙下意识攀住他的脖子。慕笙咬了咬唇,小声道:“我是让你牵着我,不是抱。我腿好好的,能走。” “你才刚醒,身体有些虚弱。”沈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想去哪里?听说吴家的花园不错。” “不想出去,就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慕笙指着院子里的葡萄藤:“我记得房间里有个躺椅,帮我搬出来好不好?我在梦里见到了一些事情,跟乐音坊还有鲁南县有关,想跟你说说。” “那你先去床上休息一下,等我布置好了,再抱你出来。” “我站着等就行。”慕笙不好意思道:“你把我抱来抱去也挺累的!” “我乐意!”沈渡把她抱进屋里,放到床上:“等我一会儿。” 热气扑到脸上,感觉脸颊发烫,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这个沈渡,怎么越来越古怪了?他不是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对自己又搂又抱的?目光一垂,看到掉在地上的戒指。属于美人皮的气息已经消散,而这恰好是她能够回来的关键。 沈渡做了什么?血?戒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闻了闻,有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在看什么?” “是你的戒指吧?”慕笙举起戒指:“刚在地上捡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给丢了。” 沈渡的眸光晦暗不明:“你怎么知道这戒指重要?” “能整日佩戴的无非两种,一种是极其贵重的,一种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慕笙抱着膝盖:“我不太懂首饰,分辩不出好坏,但我瞧你这个戒指挺别致的,不像寻常男子佩戴的那种。” “是我父亲为我打造的。”沈渡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吗?我是未出月出生的,生来体弱,易招邪祟,照顾我的嬷嬷说,自我降生,灾劫不断。” 慕笙好奇道:“什么灾劫?能说说吗?” 沈渡揉揉她的脑袋:“我怎么瞧你有些幸灾乐祸呢?” 慕笙心虚地扭过头去:“不说算了。” 沈渡哄着她:“说,能搏笙笙一笑也好。” 出生第二天,无缘无故从床上掉下来,若非乳娘警觉,定会一命呜呼。出生半个月,乳娘在哺乳的时候突然昏睡过去,差点儿把他呛死。半岁时,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房梁掉了。若非父亲安排的护卫及时出手,定被砸成肉泥。 慕笙咬着手指:“好惨!” 沈渡突然靠近,蹭了蹭她的鼻尖儿:“是好惨,笙笙要心疼我。” 慕笙的心跳慢了一拍,将他推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沈渡笑了,握住她的手:“半岁之后的经历更惨,笙笙还要不要听?” 慕笙摇头:“所以,你父亲送你戒指,是为了保你平安。” 沈渡:“笙笙真聪明!躺椅好了,抱你出去!” 慕笙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尤其是被沈渡抱起来的时候,有种仿佛是他娘子的错觉。她跟瓷器铺的掌柜很熟,没生意的时候常去她铺子里小坐。他们家是男主内,女主外。娘子性格泼辣,负责在铺中打点生意。夫君不善言辞,忌生人,一说话就脸红,在家洗衣服,做饭,照顾孩子。她见过他们夫妻相处,就跟他们现在一样。 想到这里,慕笙禁不住拍了拍脸颊。 “笙笙可是想了什么不该想的?”沈渡把她放在躺椅上,顺势压下来:“脸这么红,可是心虚了?” “没有!”慕笙撇过脸去:“沈公子贵庚?家中可有妻室?” “二十二岁,无妻,无妾,更无通房。”沈渡眼眸含笑:“笙笙芳龄几何?可有定过亲?” “一……十八。”慕笙咬着唇:“订过亲。” “跟谁?”眼眸里的笑瞬间消失,手指抚上她的脖颈:“那个人是谁?” “不重要!”慕笙不想提过去:“已经退亲了,她跟我的妹妹在一起了。” “妹妹?你不是……” “义妹,不是亲的。”慕笙垂下眼眸:“她是我捡回来的,无父无母,孤苦无依,跟我很像。她求我把她留下来,说是当个丫鬟。我不需要人伺候,她就唤我姐姐,成了我妹妹。未婚夫是一个长辈介绍的,各方面都挺好,适合做夫君。他喜欢上了我妹妹,说是一见钟情。” “难过吗?”沈渡抚着她的脸。 “有一点儿,也不是很难过。”慕笙闭上眼睛:“我那个妹妹很漂亮,像画上的仙女。性子温柔,待人和善,遇到她的人都会喜欢她。我……性子不好,人缘也差,他不喜欢我,不想与我成婚很正常。” “那是他们眼瞎,不懂笙笙的好。”沈渡抱住慕笙:“也亏得他们眼瞎,才让笙笙遇见了我。” “什么……意思?”慕笙怔住,感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越发厉害。 “十八岁跟二十二岁很适合。”沈渡握住她的肩,目光坚定,言语温柔:“安平县宜居,且我比你那个未婚夫有眼光。笙笙,我不会被美色所迷,我看中的是皮相下的灵魂。” 第052章 芳心苦(25) 听到沈渡的话,慕笙按住心口,小声道:“那是你没见过我妹妹!” 沈渡凑近她的耳朵:“见到了只会更喜欢笙笙。”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她才不相信他说的话。猛的抬头,竟与沈渡眼神交缠,禁不住咽了咽唾沫。见他眼中含笑,猛地回过神儿来,推了一把:“喜欢二字怎能随意说出?” “笙笙怎知我不是深思熟虑?”抓住她的手,按在心口上:“要不,把心剖出来给笙笙看看?” 慕笙手指一颤,用力挣开:“沈渡,你是不是中邪了?” 沈渡笑出声来:“笙笙若觉得……那便是吧?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些?想吃什么,让下人给你准备。” “你还真把这吴家当成自己的了。”慕笙嗔道,觉得自个儿被沈渡戏弄了。 这男人也就皮相好,看似翩翩公子,实则行事癫狂,不按常理出牌,性子更是阴晴不定。难怪红烛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离他远点儿。心里赌着一口气,在他身上拧了一下:“笑?你还笑?” 沈渡:“疼……求笙笙放过。” 在慕笙昏睡的这三天里,衙门将茯苓的尸体送去义庄,顺便查了查姑娘巷子。吴廉的确在巷子里养了个外室,那外室也确实与吴少夫人有些相似。 她是被吴廉赎出来的,也曾生过给吴廉做妾的心思被吴廉拒绝了。吴廉坦诚,当日救她是因为她有几分像自己的夫人,不忍她在那种地方受苦,但他心里只有自己的夫人,断不会朝秦暮楚,三妻四妾,叫自己明媒正娶的枕边人伤心。 他们之间,也确实像吴管家说的那样清白。每次见面,吴管家或者小厮都会陪在吴廉身边,且吴廉从不在她那儿过夜。 吴廉跟她说,女子不一定非要依附男子才能活。若她愿意,可请人教她一些谋生的技能,待她离开吴家,也能好好生活。 她跟着吴家的掌柜学了如何辨识药材,又跟住在巷子里,那些已经从良的花魁娘子们学了如何制作胭脂,纸伞以及酿酒的技术。 她与吴廉约好了,待到来年春天,便启程去江南,找个没有人认识她,风景宜人的小镇,开一间铺子,过安稳生活。 茯苓确实找过她几次,也确实是刻意为难,但比着花楼里的嬷嬷与客人小巫见大巫,她并不在意。最后一次,茯苓带了两个帮手,说是要把她的脸皮割了。她人缘儿好,被左右邻居及时救下,茯苓落荒而逃。 “脸皮?”慕笙下意识攥住衣角:“吴廉知道这事儿吗?” “她没有将此事告诉吴廉。”沈渡道:“一是吴廉患病,已经很久没去过姑娘巷子,她见不到他。二是她的身份,不便出现在吴家。三是因为吴少夫人与吴廉是夫妻。她一个做外室的,虽有名无实,可在吴少夫人眼里,她就是那个遭人恼,被人恨的。既然茯苓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也没有必要告诉吴廉,让他徒增烦恼。” 那外室是个知恩图报的,吴廉对她有再生之恩,她不忍给他找麻烦,况且自那之后,茯苓再未出现过。 慕笙:“那只猫呢?” 沈渡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找到了,在蔷薇花下。” 如那名丫鬟所说,猫的死状与茯苓几乎一模一样。查问吴少夫人,她称自己并不知情,说是因为吴廉,每夜都需点安眠香入睡。 安眠香是在吴家铺子拿的,铺面上有详细记录。 在少夫人院里伺候的丫鬟仆役不少,一一询问,证实吴少夫人并未说谎。不管是猫还是茯苓,遇害当晚,吴少夫人都未出过卧房。 卧房内既无血迹,也无打斗痕迹,即便茯苓的惨死与吴少夫人有关,那也不是第一案发现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寻找证据。 慕笙:“吴廉呢?他有没有好点?” 沈渡:“这么关心他?” 在他的胸口戳了两下,慕笙道:“沈大公子,别忘了,咱们是因为吴少爷的事情才来的吴府。” “是吗?”沈渡握住她的指尖儿:“我怎么记得……我是因为担心笙笙的安全才来的吴府!好啦,别生气了,吴廉很好,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慕笙:“他知道了咱们的身份?” 沈渡:“应当不知,他爹跟吴管家都没有告诉他,依着他那个脑瓜,怕是猜不出来。” 慕笙挣开手,“饷银的事情呢?可有去查?” 山寨名为浮云寨,位于风雪客栈西边。寨子里的人多是迫于生计上山的。他们之中,有患了麻风病未死却被山下村民当成怪物的;有天生残疾,被家人嫌弃,赶出家门的;有从战场上下来,却因为老弱病残被视作累赘的,还有迫不得已杀人的。 寨主属于后者! 他娘死后,他爹娶了个填房,填房带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刚成婚那会儿,继母对他还好,基本上做到了一视同仁。婚后第二年,他爹跟继母生了个孩子,他成了那个多余的。不仅家里的脏活累活都归他干,还因为怕他抢家产,在他的餐食里下毒,把他变成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 慕笙:“这后娘也太毒了!” 沈渡:“不止如此!她还设计离间他们父子的关系,把他赶出门。” 慕笙:“他该不是因为这个杀了他的后娘吧?” 沈渡:“自然不是!被继母赶出家门后,他便以乞讨为生。因为他奇怪的相貌,受了不少白眼冷落。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好好生活,甚至帮助比他更困苦的人。可他那个继母,心眼儿小到连死人都容不下,她让人掘了他母亲的坟,把她的尸骨随意丢弃。” 慕笙:“这般心毒之人,该杀!” 沈渡不置可否:“他报官,衙门没有理会,理由是证据不足!他的父亲告他不孝,衙门却收了状纸,以儿子不应状告母亲为由将他痛打一顿。求告无门,心灰意冷,午夜梦回,看见的都是母亲无助的在地里找自己的尸骨。于是,他杀了自己的父亲,继母以及继兄,把年幼的弟弟送给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抚养。做完这一切后,他去官府自首,被判斩立决。” 慕笙:“可他没死,反倒做了寨主。” 沈渡:“行刑那天,有人劫狱,他被劫狱的那帮人强拉硬拽拖出去。等他找回来的时候,县令因为贪没被斩,县衙里那帮人因为与县令同流合污,收监的收监,流放的流放。他去找新县令自首,新县令查了卷宗,说他已经被斩了。” 沈渡两手一摊:“被砍了脑袋的人不可能复活!所以,他被当成疯子丢出去。” 第053章 芳心苦(26) 没有身份,连乞丐都做不了,只能上山为匪为寇。 他们从不惊扰百姓,抢劫也只抢那些无良官商。劫走饷银,纯属阴差阳错。他们得到线报,说是鲁南县最大的奸商要从外地运一批玉器。金银有价玉无价,且这东西远比别的东西好出手。他们在官道上守了五天,终于等来了车队。不识字,只认得他们插得旗子,黑色的,镶了黄边儿,跟线报里说的一模一样。 没有硬抢,纯属智取。 先是趁着他们休息,给他们的马匹喂掺了药的巴豆,再在马车的车轮上动手脚。等到时机成熟,让一个看似和善的老者,领着自己的小孙女与他们不期而遇。然后于交谈间,不经意的说出前头有家客栈,女掌柜会医术,尤其擅长给马看诊。男掌柜是个木匠,正好能帮他们修理车轮。 天色渐黑,这帮人又急着赶路,三说两不说就跟他们去了客栈。待他们入驻后,于饮食中动了些手脚,趁他们昏昏欲睡把东西偷了。 慕笙:“人呢?” 沈渡:“埋了,客栈后面,活埋的。” 慕笙:“不是说他们不惊扰百姓,不伤害无辜吗?那些押解人员也是无辜的呀。” 沈渡:“不杀,放了他们?站在山匪的角度,这些人会去衙门报官,官府会找到风雪客栈,首当其冲,客栈里的人都会死。但凡官府用点儿心,从客栈查到山寨不是难事儿。抢劫财物,客栈里的那些老老小小都会被抓。被抢的奸商再给官府送些钱,整个山寨都会人头落地。” 慕笙:“你一个当县令的,怎么能站在山匪的角度考虑?” 沈渡:“我只是帮笙笙分析作案动机!” 慕笙左看右看:“我怎么觉得沈大人更擅长做杀人越货的山匪。” 沈渡扬起唇角:“笙笙想做压寨夫人?” 慕笙捶他一拳:“别把你跟我牵扯到一起,说正事儿。” 匪徒把抢来的东西送往山寨。打开箱子,先惊喜,后发蒙。惊喜是看到箱子里装着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发蒙是看到箱子下面装的是石头。匪徒们没多想,以为那些石头是原石。他们不知道如何将原石做成玉器,就把箱子连同石头一起搬到后山山洞。至于阿祥口中的银子,是铺在石头上面的那些,总计一千两。 慕笙皱眉:“就为了一千两银子私奔?” “一千两,足够一个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沈渡支着额头:“寨主夫人有喜了,孩子是阿祥的。寨主夫人知晓寨主的脾气,生怕事情暴漏,他俩被寨主活剥,于是拉着阿祥与她私奔。” 阿祥是个感情骗子,他喜欢的一直都是他的夫人,跟寨主夫人一起,不过是利用她为他们夫妻谋取利益。他一边哄骗着寨主夫人,一边想办法除掉她,消除后患。 柴举人是阿祥为寨主夫人选的,选中他的理由很简单。柴举人喜静,常去风雪客栈读书,一住就是四五天。说他是寨主夫人的相好,能让寨主信服。二是阿祥吃过柴家的亏,想要利用此事报复柴家。 饷银的事与柴家没有关系,柴家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就连跟阿祥的矛盾,都是阿祥自己招惹的。他家纯纯冤大头!事发前几日,鲁南县刚下过雪。城里的化了,山里的还在。与往日一样,柴举人背着书箱去风雪客栈读书,途径小路,听见有人呼救,想都没想,就把人背了起来。 那人冻僵了,需得尽快回暖,离那里最近的就是风雪客栈。柴举人背着女人刚进门,就被背上的女人狠命捶打:“相公,相公救我,我都是被他给骗的。” 柴举人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那么木然地站着,任由风雪往他身上吹。寨主夫人擅长做戏,一番哭闹,加上阿祥佐证,他竟成了诱拐寨主夫人,与其偷欢的相好。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阿祥推倒在地,银子从书箱里滚出来。 寨主怒不可遏,亲自打断他的双腿!他不明白,他只是救了一个人,怎么稀里糊涂成了鬼?他有怨气,理所应当。 慕笙:“那个寨主夫人呢?” 沈渡:“死了!” 慕笙:“怎么死的?” 沈渡:“难产,母子俱亡!” 慕笙一阵唏嘘,没想到那个女人的最终结果是这样,就像潦草至极的话本。沉默了会儿,问起寨主的结局,得到的答案是:殉情! 慕笙有些难受,搓了搓胳膊,以婴儿的姿势蜷缩在躺椅上。 “你说,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倘若寨主的生父没有娶狠毒继母,他不会被下毒,不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会杀人,不会上山为匪,不会有后来的姻缘,更不会因此杀了柴举人。他是坏人,可他变成坏人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的。” 沈渡从背后抱住她:“笙笙,不要把自己困在别人的命运里,他们走得每一步都是他们自己选的。” 慕生抓着沈渡的手,把它贴到脸上,轻轻蹭了蹭:“我没有入茯苓的梦!还记得那张美人皮吗?就姚娘梦里的那个,我与她共情了。” 慕笙闭着眼睛,把她如何从大街上醒来,如何被蒙面官军追杀,趁夜逃出鲁南县被十三娘的马车撞到,拐进乐音坊的事情一股脑说了。 “你是县令,可有听过鲁南县被屠城的事情?” “我只知鲁南县被朝廷下令封城数月,原因是城内闹了怪病。” “不是怪病!”慕笙回想着尸体上的那个洞:“我怀疑有人用城中百姓豢养祟虫。” “何为祟虫?”沈渡蹙眉,抱着慕笙的手紧了紧:“笙笙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祟虫,上古邪虫,以吸食活人的血肉为食!很小的时候在书里看过,一直以为是个传说,直到两年前……”慕笙恍若回到了那个午后,声音里浸了几分水汽。 那天雨很大,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撑着一把旧雨伞来到安居堂,问她收不收寺院。他很有诚意,把房契,地契,连同衙门里的文书都带来了。恰好慕笙无事,就跟着他去看了看。 寺庙很大,最外面是间空旷的大殿。殿前有一尊佛像和一张香案,香案上摆着供品,供品已经干了。香炉里的香灰结了块儿,至少是半年前的,与管家说的情况相符。 第054章 芳心苦(27) 随手在香案上抹了下,正准备离开,发现浮尘下有类似喷溅状的血迹。指尖随意刮了刮,是血,但不是人的,是蛇。眯眼往梁上一瞧……得,还挂着呢。 蛇已经死了,只剩下部分蛇皮和蛇骨。蛇骨中间有老鼠,大概是把它当成了嬉戏玩耍的地方。 跟着管家往里面走,是许许多多被分开的小房间。房门虚掩,没有上锁,透过窗户往里看,每个里面都供着奇奇怪怪的佛像。这些佛像不似寻常那般,而是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高有矮。 她正看着的那个,脖子细高,看不见佛头。 好奇一推,粉尘落下,一股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等到粉尘消散,方才示意管家将案上的蜡烛点亮。 管家犹豫半晌,支支吾吾开口:“咱家这佛像与外头的不大一样,怕吓着掌柜。” 慕笙:“这佛像还有不一样的?” 管家欲言又止,纠结半晌后开了口:“不瞒掌柜,咱这寺院,除了前头的正殿,还有大殿以及四十九间小殿。小殿指的便是这些小房间,小房间里供奉的佛像,都是我家太夫人在梦里见到的。” 梦里的佛像?难不成与现实中的不同?那她可得仔细瞧瞧。 问管家借了火折,将摆在香案上的蜡烛点燃,举起烛台看向佛像,愣住了。 “这……这是佛?” 左看右看都像是成了精的大虫子! 管家用帕子蹭了蹭额角,低声道:“是……也不是。” 自打他家老太爷去世,太夫人就夜夜被噩梦所扰,梦见所见皆是由虫子化为的邪祟。太夫人于梦中疲于奔命,直至天光微亮,佛光大盛镇了邪祟,方才醒来。为驱噩梦,他们给太夫人制过安神香,熬过安神汤,请过道士,邀过和尚,结果都不理想。 太夫人被这噩梦折磨地死去活来,连带整座府邸都不安宁。就在他们无计可施,广招天下名医时,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乞丐找上门。 老乞丐让他们建一座寺院,用太夫人梦里的佛,镇太夫人梦里的魔。他家主人有钱,建个寺院不算什么。病急乱投医,有法总比没法强。 对外,说是太夫人一心向佛。对内,则是镇压邪祟,还太夫人一片清梦。 寺院不对外开放,寺中一切,皆由府中人打理。 管家重重的叹了口气:“不瞒掌柜,这寺里的和尚都是我家主人从别家寺院请来的得道高僧。” 慕笙啧啧两声,没再说话。管家见她不语,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太夫人过世后,如何处置这间寺院成了难题。留着,府里的各位主子都不愿出钱供奉。弃了,谁能保证那些鬼祟不会缠上自己。”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也是多方打听,才找到安居堂。 管家行礼,说来之前他家主子交代了,只要慕笙收下寺院,且将寺内之事处理妥当,他们愿以一两银子的价格将寺院连同土地一块儿卖给她。 沈渡挑眉:“一两银子?莫不是在诓笙笙?” 慕笙摇头:“一两银子,那么大一间寺院还附带土地,这跟天上掉的有什么区别?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实在诓骗。可我瞧那管家甚是真诚,便觉此事另有蹊跷。” 沈渡在她额间轻轻点了点:“还好笙笙聪明,若是换了旁人,定要上当。” 慕笙斜眼瞧他:“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夸我?” 沈渡捏她的下巴,骨头软软地,手感甚好:“我夸得不够明显吗?” 慕笙呲牙,继续讲后面的事情。 送上门的买卖,直接驳了不好,况且她不是那等怕上当的。俗话说得好,风险越大,回报越高。一两银子换一座寺院,即便用来散养鸡鸭,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她与管家商量好,从寺院回去就签订买卖文书。 返回正殿时,不由看了眼梁上,蛇尸还在,随风摇晃。 寺院位于近郊,紧挨着主人家的庄子。庄子上有几十号人,平日也会帮着和尚对寺院进行打扫维护。蛇有灵性,不会轻易在人多的地方活动,但凡活动,就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换句话说,就算它是被打死的,也不会任由它在梁上挂着——毕竟,吓人! 眼珠子一转,拍了拍管家的肩:“您看梁上挂着的那个是什么?” 管家眼神不好,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出那是条蛇。单看蛇头,足有小水缸那么大。双腿一软,坐在地上:“那……那是……” “蛇!” 慕笙挥手,死蛇掉到地上,溅起许多尘土。 动静过大,管家吓得睁眼,刚睁开就看见那颗巨大的蛇头,两眼一翻,晕厥过去。慕笙重重地叹了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蜡烛,点燃后开始检查。 那条蛇的死状与他们在吴家看到的猫和茯苓的尸身比较像,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联想起来,是因为那条蛇巨大,蛇身极长,身上不止有一处伤口,还被老鼠啃噬过。 万物皆有灵,蛇也一样。 慕笙招出蛇灵,询问死因,结果那蛇蠢笨,压根儿说不清楚。见她皱眉,咬着她的袖子,非要她骑到背上。慕笙屈指,在它头上弹了一下:“笨,你都死了,我还怎么骑。” 大蛇绕着尸体转了圈儿,神情低落。 慕笙拍拍它的脑袋:“平日里藏在哪儿还记得吗?带我去你的蛇窝瞧瞧。” 跟着蛇灵,来到位于寺院下的一处密室。密室正中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里飘着被挣断的黑色铁链,经由铁链上的蛇鳞和蛇血判断,此处是用来囚禁大蛇的。 慕笙:“你是被人抓来的?” 大蛇露出疑惑的表情,绕着密室转了圈儿。 慕笙叹气,她就没见过这么蠢的蛇,一问两不知。奈何还得问,“蠢蛇,你可知道是谁把你囚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刮鳞,取蛇血?” 大蛇又露出那副疑惑的表情,绕着密室足足转了七圈儿。慕笙支着头蹲在地上,只觉头晕眼花。忽然,看到对面墙上的砖,灵光一闪,揪住蛇尾巴道:“墓穴,主墓穴,这里是仿照主墓穴建造的!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囚在一个类似主墓穴的密室里。” 大蛇傻乎乎地摇着尾巴转圈儿,慕笙秒懂,它的意思是它原就是住在墓里的。 第055章 芳心苦(28) 太夫人病逝前,大蛇由专人投喂,一日三餐,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太夫人病逝后,大蛇成了无主之蛇,为果腹,挣脱铁链,游走觅食。它吃了两个人,一个是留在寺院中负责看管寺院的老和尚,一个是得知和尚失踪后前来调查的庄子上的仆人。仆人死后,寺院再无人来。 此蛇蠢笨,又被人豢养惯了,不知出去觅食,竟盘在梁上等着。它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记得死前很痛苦,在梁上扭来扭去。 慕笙敲着脑袋:“那时不知祟虫,以为是它蠢笨,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骂了它几句,让它去投胎了。” 沈渡贴过来:“笙笙这么厉害,不仅能看见蛇灵,还能让蛇灵去投胎?” 慕笙抿嘴,咽了咽唾沫,扬起眸子问沈渡:“听过修仙吗?” 沈渡拧眉:“笙笙问的可是修道?修道之人多半都是玄虚道长那样的,甚至连他都不如,欺世盗名,愚弄众人。” 慕笙站起来,略带心虚道:“也有不一样的,比如我。” 沈渡上下打量:“笙笙是修仙的?” 当然不是,她是修鬼道的,与修仙背道而驰,然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比起做旁人眼中的邪魔歪道,她更愿意当他们眼中的半个神仙。轻轻一咳,继续道:“倘若修仙有九十九级台阶,玄虚道长那种是连台阶都没看到的。我,凑凑合合,算是上了一个台阶。” 沈渡:“那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慕笙摸了摸鼻子:“跟玄虚道长比,算是厉害的。喏,吴廉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不仅看出他的腿是被铜钱祸害的,我还以针入梦,把他带了出来,眼下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很快就能跑能跳了。” 说着,故意叹了口气:“跟那些拜入门里的师兄师姐们比,我就是那个渣!提起来,只会让我师傅觉得丢人。” 沈渡摸她的头:“笙笙不必与旁人比,在我眼里,笙笙就是最厉害的。” 慕笙扬眉:“那是,我自小就懂得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我只在自己的山里安安稳稳的待着,才不去与他们比三比四。比过了又如何?还有更厉害的!难不成要一直比下去?人呐,踏踏实实的活着,珍惜眼前人,眼前事最为重要。” 沈渡给了慕笙一个赞许的眼神,言归正传。 慕笙在密室里没有找到更多线索,慕笙带着蛇灵转回正殿。管家已醒,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叫了他许久,他才幽幽回神,看着地上的蛇头道:“真的有,竟然真的有!我还以为那是年幼时,父亲哄我入睡的话本。” 主家姓许,祖上曾官拜宰相,后人虽说仕途不利,却也在朝中占了一官半职,几代经营,算得上偏居一隅的世家。 第五代家主姓许名仲,曾出任青州知府。他于四十五岁那年感染风寒去世,死后应葬入许家祖坟。 下葬那天,先风后雨,诸事不利。好不容易抬到山上,又遇山石滑坡,冲垮了已经挖好的坟墓。眼见吉时将过,只得另寻一处,将棺椁草草葬入。先生与新任家主的意思是,先埋着,等到风停雨歇,山上道路恢复,再择一良辰吉日,开坛做法,起棺另行安葬。 当天夜里,已经下葬的前家主许仲竟然死而复生。执白伞,穿寿衣,抱着一条胳膊粗的蛇出现在许家门口,随即吓死一名小厮。 新任家主是他儿子,见他回来,立马磕头。他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恶鬼还魂,问罪来的。直到许仲摸上他的头,而他看到灯笼下父亲的影子,才知道父亲不是诈尸,不是还魂,而是活生生的回来了。 此事在青州闹得沸沸扬扬,为堵悠悠众口,迫不得已,只能将城里有名的大夫全都请来。经诊断,许仲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关于死而复生,他的解释是:夜里雨大,坟墓被冲垮。棺木顺流而下,撞到石头,四散开来。他在水里泡着,被那条大蛇当成食物咬了一口,疼醒了。抱着蛇回来,一是担心那蛇有毒,需得请大夫看蛇下药。二是蛇咬他等于救了他,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山上雨大,他理应将它带回家照顾一二。 大夫看过那条蛇,是青州本地常见的,有微毒,但不致命。大夫推测,许仲先前是因病假死,被蛇咬了一口后,蛇毒阴差阳错进入心脏,使他死而复生,捡回一命。 沈渡:“死而复生是大事,许仲之言,可有验证?” 慕笙摇头:“连日下雨,山上一片狼藉,被冲垮的坟墓,冲出的棺椁不计其数,尤其是许家的祖坟,惨不忍睹。” 没有现场,没有人证,唯一能证实此事的便是许仲真的被蛇咬过,在他的肩膀上,有两个血窟窿,与蛇留下的牙印一模一样。此事不仅在青州传的沸沸扬扬,还传入京城,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还命人给了许仲一些嘉奖,赞他是当世奇人。 皇帝赏赐的匾额至今都在许家的祠堂里挂着。 此事过后,许仲辞官,居于祖宅,嫌少出门,然许家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有他做主。许家在他的带领下,不仅蒸蒸日上,还培养出了两位知府,一位巨贾和一个江湖帮主。 沈渡:“果然,有才者不拘于朝堂。” 慕笙:“我也是这么说的,然那许管家看着我苦笑不语。” 沈渡:“为何?许家兴盛是好事,对管家而言有利无弊,他为何苦笑不语?” 慕笙:“因为许仲的死而复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辞官幽居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那种东西有副作用,他怕被人看出来。“ 祟虫需得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生成,遇到祟虫的几率堪比凡人遇到神仙!据古籍记载,成熟的祟虫只在上古时期出现过,幼虫倒是出现过多次,每一次不是改朝换代,就是祸乱人间。 祟虫是由邪祟之气凝聚而生,不能单独存在,只能寄生。它会影响寄生者,操控他们的行为举止,放大他们的欲望,实现他们的梦想,而后慢慢的,一点点的吞噬他们,将他们变成可供自己进一步孵化成长的养分。凡是被祟虫寄生的,无一例外,都会横死。 许仲不愧是状元出身的知府老爷,他很聪明,找到了方法,代价则是他的子孙后代。 第056章 芳心苦(29) 在大蛇还是一颗蛋的时候,随着坟土填入坟中,那坟是前朝大将军王贲的。 王贲素有人屠之称。他是名将,对皇帝忠心耿耿,行事只遵权宜,不论黑白,例如屠城这事儿他就常做。名声毁誉参半,有好有坏。 他为了他的君主,他的国家一生未娶,连母亲去世都未能返京,而是在击退敌兵后,面朝京城,拜了三拜。然而他的皇帝并不信任他,生怕他功高震主,抢他江山社稷。 王贲死在战场上,被射的像只刺猬。他的皇帝明着将他风光大葬,实则对他颇有忌惮,生怕他死后作祟,给他选极阴之木制成阴棺,葬于阴地,要他魂飞魄散,无法转生。 皇帝选的风水师也是半吊子,他弄错了两件事。 第一,王贲是个典型的粗人,直来直去,没有皇帝揣测的那般心思。他为君,为国而死,无怨无悔。早在万箭穿心那一刻,魂魄就跟接他的人走了。 第二,棺材选的太好!不仅不能让人魂飞魄散,反而会聚气生邪。 蛇蛋在棺中孵化变成小蛇。小蛇蠢笨,误将王贲的封口珠当成吃的吞下去。这封口珠是皇帝亲赐,至阴至寒,吸纳了王贲的最后一口生气。 生气遇珠,珠在阴棺,棺中藏蛇,种种巧合,促生祟气,而祟气需要滋养才能成气候。 作为祟气的第一个宿主,小蛇以王贲的尸身和墓中鼠虫为食,带着它在王贲的墓中活了近百年。 “一代名将,生前被帝王猜忌,死后不得安生,真真是令人唏嘘。”沈渡剥了个橘子递给慕笙:“这祟气长什么样?” “公子养过蚕吗?”掰下一瓣橘子放入口中,橘子有点儿酸牙,说话支吾不清:“蚕以卵的形式越冬,春天孵化成幼虫。幼虫被称为蚁蚕,经四次脱皮后方能结茧。在茧内,幼虫蜕皮成蛹,约十天后变为成虫。成虫为蚕蛾,交尾后雌蛾产卵,随后死亡。整个过程,大约两个月。” 慕笙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 “祟气化为祟虫的过程与这个有点儿相似。祟气,顾名思义只是一团气,可寄生于任何活物。经百年血气滋养化为祟虫,祟虫如蚕卵大小,呈黑红色。” 世间能活百年的活物少之又少,故祟虫难遇。说白了,没等它化成虫,宿主就死了。巧的是,王贲墓中的那条蛇刚好属长寿之物。 祟气化虫,称为祟虫,祟虫需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再经百年,千年,方可化为成虫。这个过程全凭运气。若宿主是个极贪,极恶之人,只需百年就能蜕变。反之,它会被活活饿死。 沈渡摸摸鼻子:“这么听着……有点儿惨!” 慕笙:“是有点儿惨,可若不给它设这些关卡,哪有你想要的盛世人间?天道眷顾,理应如此。” 沈渡:“有个问题,那蛇不是在王贲墓里吗?怎么与许仲扯上了关系?莫非——” “就是公子猜的那样。”慕笙揉了揉被橘子酸到的牙:“百年时光,足以使山川地势发生变化。百年前的风水宝地,百年后成了极煞之地。百年前的极煞之地,百年后却成了风水宝地。” “所以——”沈渡抹去她嘴角沾染的橘子汁:“这许家人是把许仲葬到了王贲的墓里?” “那倒也不是!”慕笙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几下:“这边是许家人原本为许仲选的坟地,确实不错。可惜,天不佑他,又是狂风又是暴雨,愣是给冲垮了。这边是百年前,前朝皇帝为王贲选的。因地势变化,墓穴下沉,故而许家人挖的时候没有发现。” 沈渡:“许仲的墓刚好在王贲的主墓室上面。” 慕笙击掌:“没错!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相遇,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然那天大雨,山洪倒泄,使许仲的墓沉到了王贲的主墓室里。棺椁被大雨冲开,许仲被那条贪吃的蠢蛇当成食物卷走了。” 沈渡:“还真是条蠢蛇!” 慕笙赞同,又从桌上拿了个橘子,递给沈渡,让他帮自己剥。沈渡一边认命的剥橘子,一边促狭道:“牙都酸倒了,还吃?” 慕笙接过橘子,趁沈渡不备,塞到他嘴里。指尖碰到嘴唇,沈渡微微一怔,任由橘子的酸涩在口中蔓延。未及抬头,听见笑声,是那种恶作剧成功的小得意。 突然,他俯身过去吻上她的唇。慕笙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沈渡,大脑一片空白。分开后,沈渡盯着她水光潋潋的唇,问:“酸吗?” 慕笙点头:“酸!” 沈渡拿着橘子晃了晃:“还吃吗?” 慕笙小脸一红,赶紧捂嘴:“不吃了,以后都不吃了。” 沈渡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慕笙捂着额头嘟嘟囔囔。自打遇见沈渡,隔三差五被他欺负。她的反应能力呢?消失了?不见了?她该一拳把他打飞才是。可是……他的嘴唇似乎比她记忆中的还要柔软,好亲。 沈渡歪头,看着慕笙泛红的脸颊:“笙笙这是……” “不许再亲我,否则揍你!”慕笙举起拳头,在他含笑的目光里,略显生硬的岔开话题:“咱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许仲被蛇咬了。”沈渡摸着唇上被慕笙咬破的地方,促狭之意更深:“笙笙真的很擅长口是心非!” 这个男人,真的很不要脸!慕笙挠着躺椅,发出刺耳的声音。沈渡受不住,捏着耳垂求饶:“是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惹笙笙不高兴了。要不,我让笙笙欺负回来?” “呸!”慕笙背过身去,觉得不解气,又转了过来:“手!” 沈渡忍着笑意,伸出右手。 慕笙抬眼,瞥了他一下,带着些许怨气,在他的虎口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儿。 沈渡:“属狗的?” 慕笙:“哼!” 郁结之气一扫而光,乖乖坐好,说正事。 蛇咬的是许仲的左肩,距离他的心脏很近。蛇毒与祟气一同进入他的心脏,使他死而复生。所谓复生,只是表面,实际上是被祟气寄生的傀儡。许仲状元出身,心思深沉非常人可比,对于自己突然死而复生这件事定会查实。 假死,不过是用来糊弄外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真的死了! 第057章 芳心苦(30) 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想再死第二次,许仲更是如此。 他年少成名,仕途顺利,还有很多心愿和抱负未了,不能带着遗憾死去。变故是在许家祖坟发生的,从祖坟查起,很容易查到王贲。 据许管家所说,许仲复生后,用了很多时间翻阅前朝的正史,查找民间野史。未出事前,他从不信佛,特别讨厌那些花言巧语,装神弄鬼的道士。复生后,常邀名僧或者游方道士去别院谈事,一谈就是好几天。然具体谈什么,无人知晓。 他还经常外出,短则几日,长则半年,除了贴身管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知每次回来,都要带上一堆东西。 这个习惯,持续到六十三岁。 六十三岁那年,许仲命人在别院建了一座塔。塔有七层,地上三层,地下四层。从外面看,像个造型别致的戏楼。塔身坚固,窗户密实且不通风,很是怪异。 七月末,他预感天命将至,让管家和最看重的小孙子陪他入塔。七日后,管家从塔里出来,命人搬了一具棺材进去。一个时辰后,管家再次现身,说许仲去了,一切后事由他的小孙子,也就是下一任的许家家主全权处理。 没有入殓,没有发丧,于正中午,抬着棺材葬入祖坟,坟土用糯米浇灌。 新任家主是由许仲一手教养的,除了身高,年纪,相貌,个人习惯,行事作风,甚至写出来的字都跟许仲一模一样。人都道谁养出来的孩子像谁,殊不知这是许仲布下的一盘大棋——死在塔里的是他的小孙子,出塔继任家主的是他! 许仲,借着他小孙子的身体再度重生了! 沈渡:“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外人看不出来情有可原,他的枕边人也看不出来?” 慕笙:“许仲很聪明,第一次死而复生后就极少见人,直到五十岁那年有了小孙子,才破例将这个小孙子带在身边。除了管家,没有人清楚他们的生活习惯,更无从找出什么破绽。为以防万一,许仲还在临死前,制定了一项家规。凡是成为许家家主的人,只能居住在建有寺塔的别院。” 沈渡琢磨着:“既如此,那位领你去看寺庙的管家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慕笙:“第一次借尸还魂,自然是无迹可查的,然违背天道之事,终究会漏出破绽。比如,精挑细选的躯壳夭折了。” 沈渡“哦”一声,看向慕笙:“出问题的可是管家口中的那位老太爷?” 慕笙摇头:“不是他,是他的孙子。” 许仲的孙子,就是管家口中的老太爷。跟许仲一样,他也在五十岁那年,从偏房过继了一个天资聪慧的孩子作为下一任家主,也是借尸还魂的“尸”。 为什么没有选择自己的孩子?因为他的孩子,要嘛天生愚笨,要嘛身患残疾,要嘛性子暴虐,不堪作为家主人选。究其原因,可能跟那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有关,且他体内有祟虫,他的孩子,多多少少受些印象。 他选中的那个孩子是后辈一代中最像他的,与之前一样,带去别院精心培养。可那个孩子终究不是他的嫡亲血脉,性格更像他的生母,善良且软弱。同样的教育方法,不一定适合所有的孩子。有些孩子,越是打压,越是发奋图强。有些孩子,稍微训斥,便会龟缩起来。那个孩子,属于后者。 因承受不住家主的严厉以及觉得自己无法背负身为家主的责任,在他七岁那年,于塔上一跃而下。 选定的家主继承人死了,余下的那些要嘛资质平庸,要嘛年纪不符,老太爷选来选去,始终未找到合适的。这也是许家乱做一团,连卖一间寺庙都要引起各方争执的主要原因。 沈渡:“这么说来,这个许仲……” 慕笙:“失败了!” 许管家告诉了慕笙一个秘密,许老太爷不是寿终正寝,是被太夫人杀死的。他去世那晚,主院里爬满了虫子。管家命人守着门,将豆油泼洒到墙上,烧了一夜。那夜之后,太夫人连续烧了七日,醒来后晕晕噩噩,忘了许多事情,尤其是老太爷之死。她的梦魇,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沈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忘记是因为害怕,不敢面对。做梦是因为她一直记得,并且恐惧。” 慕笙:“许家的管家是世袭的,父亲管别院,儿子管主院,带我去看寺庙的那位许管家是负责打理主院的。很多的事情,他本人并不清楚。依照许家的家规,他只有在祖父或者父亲去世,或有资格协助家主打理主院事务时,才会知晓一切。” 不清楚,不代表不知道。在他成为管家的过程中,他的祖父和父亲多多少少都会提到一些与家主,与别院有关的事情。例如那条大蛇,他一直以为是他父亲杜撰出来吓唬他的。直到在许家的寺院里看到那条蛇,才将那些零碎的,杂乱的信息联系到一起。 此外,许管家还与她说了一件事,在太夫人去世之前,庄子上每年都会有一些仆人失踪,那些仆人都是从人牙手里买的。 关于他们的失踪,许家对外的说法是,他们找到了更好的主家,或者成婚了,嫁人了。庄子上的人员变动本就频繁,没谁把这件事放到心里。事后想来,每一次失踪都与打扫寺院有关,他们是被许家人喂了蛇。 只有定时投喂,精心豢养的蛇,才会宁可饿死,都不出去觅食。 用了两个时辰,才把这个故事讲完。慕笙舒展着腰肢对沈渡说:“有没有兴趣跟我去许家挖坟?是不是祟虫作祟,挖开一瞧就知道了。” 沈渡:“晚上?” 慕笙看着他的眼睛,捏了捏他的脸:“晚上!” 吴廉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什么晚上?是不是表哥跟慕姑娘有约?带上我,本少爷茶水点心,听话本听曲儿全包。听管家说慕姑娘这几日一直病着,难得好了,出去逛逛,去去晦气。” 慕笙和沈渡对视一眼:“吴少爷当真要去?” 吴廉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转念一想,表哥和慕笙也不可能害他,大腿一拍,朗声道:“少爷这腿好了,能跑能跳。慕姑娘你说,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吴管家撩着衣服跑进来:“我的少爷,您可别急着上刀山,下火海了。出事了,这回是真出事了!” 第058章 芳心苦(31) 从地图上看,阴魂镇位于安平县西北方,乘马车而行,需得两日。若是快马加鞭,不分昼夜,一日便可抵达,可慕笙的马车快不起来。原因嘛……一个大病初愈,一个腿脚不好,还有一个身娇肉贵,受不得马车颠簸。 “表少爷,今夜可要寻个客栈歇下?” 巳时接到消息,午时准备行装,未时出发,这一路上除了喂马,再未停歇过。眼看着日头西垂,吴管家掀帘询问。沈渡眉头微拧,吴廉抢先道:“为什么只问表哥不问我?我才是你家少爷。” 吴管家尴尬地咧了咧嘴:“这不是老爷吩咐的吗?少爷腿脚不便,出门在外一切听表少爷的。老爷还说了,长兄如父,少爷您得尊重表少爷。” 吴廉郁闷地吐出一口气,问吴管家:“我有几个表哥?你让我数数,我这外头还有几个爹?” “少爷——”吴管家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目光对上沈渡,气息弱了下去:“这话可不能让老爷听见,会伤心的。” 吴廉摸了摸鼻子:“我就是嘴快,瞎说的,你可不能告诉我爹。” 吴管家拿手指了指吴廉,叹了口气。他家少爷,但凡有表少爷一半儿稳重……十分之一的稳重,老爷跟夫人也不至于愁的吃不下,睡不着。原想等少夫人进了门,贤妻在侧,也能带带少爷。不曾想少爷这婚事一拨三折,最后还出了岔子。 沈渡目光微沉:“至前面村镇,寻一处歇脚之地。” 吴廉:“村里地方小,寻不着什么像样的地方!本少爷记得,再往前走两个时辰就有一处馆驿,那里还不错,屋子宽敞,有热水。最最重要的是,饭菜不错,堪比县城酒楼。” 沈渡转眸,目光落在吴廉身上:“笙笙累了,需要休息。” 他的目光好冷,好可怕!吴廉搓着胳膊,看向慕笙。她的脸色确实不大好。仔细想想,自打离开安平县,就没听见她说话,也没见她吃什么东西。 “慕姑娘可是受不住这马车颠簸?”吴廉往那边儿靠了靠:“要不咱俩换换?我这地儿不颠,坐着还算舒服。”” “不劳表弟关心,笙笙自有我照顾。”当着吴廉的面,把慕笙抱到腿上:“这样就不颠了。” 慕笙正睡得迷迷糊糊,被沈渡这一抱,醒了。她揉着眼睛问:“到了?” “没到呢!怕你睡得不舒服,抱着。”沈渡柔声道:“饿不饿,想不想吃点儿东西?” 慕笙摇头,夹带着浓浓困意:“还想睡,到了叫我!” “好!”沈渡抚着她的眉毛:“安心睡,不让人吵你。” 吴廉看得目瞪口呆,一会儿功夫换了好几个动作。直到慕笙合上眼睛,才小声问:“表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跟慕姑娘这般亲昵,怕是不妥吧?” 沈渡:“哪里不妥?” 吴廉急得直跺脚,又怕发出动静惊扰慕笙,紧紧掐住膝盖:“哪里都不妥!” 沈渡不语,就那么看着吴廉。 “慕姑娘是好姑娘!”吴廉越发急了:“她是长得普通了些,可这天底下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像慕姑娘这般特别的却没有几个。表哥若是真喜欢,就该给人家一个名分,不能让人家这么不清不楚的跟着你。” 说罢,小声嘟囔:“表哥就是个渣男,不给人名分,还强占人便宜。” 沈渡:“谁说我不给人名分?” 吴廉瞪眼:“丫鬟也算名分吗?我听管家说了,慕姑娘是你的丫鬟。” 沈渡眉心轻蹙,斜了他一眼:“她是我认定的夫人,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种。” 吴廉抚了抚心口:“那就好!像慕姑娘这般特别的人,若是被旁人娶了,我定要哭死。” 沈渡勾手,吴廉没有多想,伸着脖子就过来了。刚到近前,就被沈渡掐住,“哭死?你在觊觎她?” 吴廉被掐得直翻白眼,不停用手拍打他的胳膊,等到沈渡松开,赶紧退回原处抚着脖子喘气。 “你瞎说什么?我对我们家玉儿一往情深。”吴廉愤愤道:“我是喜欢慕姑娘,但这个喜欢是崇拜,是欣赏,不是想要娶回家做夫人。” “你嫌弃笙笙?” “没有!我不配!”吴廉只觉得脖子冷飕飕:“我嘴欠,我多余,我出去陪管家凉快会儿。” 夕阳西下,金色余晖落了满山。吴廉久居县城,没见过这种景致,觉得甚是稀罕,眼睛瞟来瞟去。吴管家靠在车厢上,用肩膀碰了碰吴廉,小声叮嘱:“表少爷在乎慕姑娘在乎的紧,少爷你没事儿还是少往跟前凑,省的表少爷不高兴。” 吴廉点头:“慕姑娘真可怜,遇见表哥这么个阴晴不定的。” 吴管家捂住他的嘴:“我的少爷啊,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天黑之后,马车才行到一处村口。探路的仆人道:“此处名为田家村,前后百多户人家,呈线状分布。村中大部分人都姓田,少数姓马,姓王。村民无事,大多都已睡下,只有四五户人家还亮着灯。已问过村长,可以提供一处宅子供他们休息。只是那宅子的主人死了,一天前刚办过白事。“ 仆人话音刚落,吴廉立马举手反对:“我爹说了,死过人的宅子不吉利。” 沈渡:“挑剔!” 吴廉刚想反驳,被吴管家捂住嘴,提醒道:“我的少爷啊,有慕姑娘在,你还怕那宅子不吉利。” 吴廉眼睛一亮,扒开吴管家的手,对着仆人道:“去!现在就去!” 村子偏僻,住户都是本地百姓,除了卖货的小货郎,极少有外人踏足。马车刚进村,那些熄了灯的人家就陆续亮了起来。见他们去了那处宅子,更是好奇围观。 村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看见马车,远远迎了上来:“小的田虎,是这田家村的村长。” 吴管家跳下马车:“有劳村长,我们是杏林堂吴家的,要去赤水镇采购一批药材。出门急,路上又耽搁了些时辰,不能及时赶去前头驿站。途径此地,前来叨扰,还望村长多多包涵。” 银子一递,村长脸上立马有了笑容,指着身后的宅子道:“贵客客气!只是村中人多房少,目前只有这一处是空着的。房子还成,东西也是样样齐全,就是刚办过白事儿,怕贵人忌讳,觉得不吉利!” 风一吹,将落在地上的纸钱全都卷了起来,看着甚是诡异。 第059章 芳心苦(32) 夜过三更,被拍门声惊醒。慕笙睁眼,看到的是黑漆漆的房间。蜡烛刚熄,空气中还残留着味道。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刚好落在土炕前。借着月光,看到沈渡的睡颜。 这男人,不管是醒着睡着都好看。手指悬空,划过他的鼻梁,这才注意到他的睡姿极其板正,不像她,总是睡得乱七八糟。趴在沈渡旁边,本想多看一会儿,那恼人的拍门声再次响起。 蹑手蹑脚下床,拉开房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走了?” 慕笙疑惑地朝左右厢房看了看,左边那间,呼噜声此起彼伏,听得出,是三个人的。右边那间住的是吴管家和吴廉。吴管家上了年纪,呼吸较重。吴廉呼吸轻浅,不打呼噜,但说梦话。就这一会儿功夫,就喊了两次玉儿。 都说富贵人家出情种,吴廉对姚映玉倒是真心的。 关上门,返回土炕,正欲爬回去,拍门声又一次响起。怕吵醒沈渡,捂住他的耳朵问了句:“谁呀!” 拍门声止,无人应答。 慕笙站在那里等了会儿,确认声音消失后,方将手从沈渡的耳朵上移开。刚移开,拍门声又起,这回是连续地,带着怒气的砰砰声。撸起袖子走到门后,趁拍门声落下,猛地将其拉开——门外依旧空空! 慕笙被气到了!好,好得很,乡野孤魂,也敢惊扰她! 手腕轻摇,宫铃声声,如同催命!很快,她就看到了那个惊扰她的“人”——孕妇,破衣烂衫,披发赤足,像个乞丐! “你是何人?为何拍门?你与这户人家是何关系?” 孕妇张口,发出“啊啊”地声音,见她蹙眉,抱着肚子跪在跟前。她的眼中,有恨,有怨,有痛苦亦有绝望,唯独没有恐惧和害怕。 慕笙弯腰:“你是个哑巴,不能说话?” 孕妇张开口,一股腥浊之气扑面而来。她被人灌了蛇毒,虽侥幸保住性命,却伤了舌头和喉咙,无法张口说话。在她的脸上,还有一道用簪子划出来的贯穿伤。那伤,毁了她原本的容颜,使她变得如同鬼魅。此外,她的手骨被人折断,双脚满是被热水烫出来的血泡。种种迹象表明,她曾于生前遭受虐打,而伤害她的极有可能是她的至亲。 口不能言,无法诉冤,只能共情。想起此前遭遇,仍心有余悸,奈何......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看看你生前都遭遇了什么。” 孕妇迟疑着将手递到慕笙跟前,指尖交叠,气息流转,再睁眼,到了一处酒楼里。慕笙打量着自己。一件穿了很久的破棉袄,有些地方露出了棉絮,看着脏兮兮的。头发散乱,皮肤粗糙,手指上还生了不少冻疮。 她真是乞丐?不,不是乞丐!若是乞丐,早被酒楼里的小二打出去了!那些东西,最擅长的便是狗眼看人低。 眼前这个男人是谁?瞧他一身绫罗绸缎,不像是个穷人,倒像是这酒楼里的掌柜。 正疑惑着,被那男人拽着胳膊拖去后院,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明月,不是告诉你不能来这里吗?你怎么把娘也带来了?你是想要我丢了这份差事?想让掌柜的知道我是乡下来的,不堪重用?明月,你一向懂事,该体谅我的难处。” 慕笙皱眉,听见自己问了句:“那些人为什么喊你掌柜?” 男人一楞,脸上闪过慌张地神情。 “我这不是代我们掌柜的管理这座酒楼吗?掌柜的看得起我,就让店里的伙计也称我为掌柜。那些客人不明原因,也就跟着叫了。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就是给人跑腿干活儿的。” 说话间,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从后院的一个房间里跑了出来,搂住男人的腿撒娇:“爹,娘亲说不要乞丐进后院,会影响在家酒楼的生意。” 那孩子,长得与男人有七分像。 脚下一软,抚着心口,勉强站立。慕笙指着那个孩子问男人:“他是谁?为什么叫你爹?他口中的娘亲又是谁?” 男人见她脸色不对,连忙叫人将孩子抱走。抱走孩子的是个女人,眉目间有些熟悉,然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 男人讨好一样地来抓她的手,“明月,你别误会,那是我们掌柜的儿子。他叫我爹,是因为掌柜的叫他认我做了义父。城里头规矩多,这刚出生的孩子都得认个义父,说是能挡灾,保一生顺遂平安。掌柜的跟小公子看得起我,我能不认吗?” 慕笙看着他没说话。 男人紧张起来,“说起来,你还是那孩子的义母呢。孩子小,又没见过你,说话不中听,你可别往心里去。” 刚准备说什么,一个温柔地声音传来:“姐姐进趟城不容易,又赶上饭点儿,先吃饭吧。有什么要紧的,等吃过饭再说。” 肉眼可见的,在听到这个声音时,男人下意识离得远了些。慕笙不傻,与她共情的原主也不傻,循着声音看去,终于辨认出那张脸来。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沈瑞雪。 她的母亲与沈瑞雪的母亲原是闺中密友,母亲怀上她时,沈瑞雪的母亲打着探望和帮忙照顾的名义住在沈家不走,没过几日,便与她的父亲勾缠到一起。可怜母亲并不知情,还以为她们两个姐妹情深,在沈瑞雪的母亲借故离开时,送了她不少东西。 那年除夕,沈瑞雪的母亲抱着出生不久的沈瑞雪上门讨要名分。刚知真相,又被逼迫,母亲就那样被他们架在了火上。气血攻心,晕厥过去。等她醒来,沈瑞雪的母亲已经带着沈瑞雪登堂入室。母亲心灰意冷,于大年初二,跳进冰冷的河水里。 外祖父母心疼她,将她带回家中抚养,直至祖母病重,要将她母亲的陪嫁交还给她,她才再次回到沈家,见到了当时已经十岁的沈瑞雪。她看自己的眼神,与她母亲的一模一样。 十年过去,她竟然出现在了她的丈夫身边,还带着一个与她丈夫长得有七分像的孩子,且阴阳怪气地叫她姐姐。 慕笙紧攥手指,感觉指甲刺进了掌心里,那是原主的伤心与愤怒。 趁着男人离开,沈瑞雪故意走到她身边,用挑衅的语气道:“你娘争不过我娘,你争不过我。我娘得到了整个沈家,我得到了你的丈夫和你的家。至于你那个既患病,又难缠的婆婆,就好心留给你了。对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赏你的,有他在,你才会安安心心待在乡下,安安心心伺候那个麻烦精。” “啪”地一声,沈瑞雪被打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