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她只想寿终正寝》
1. 行哭嫁礼
天启十年,汴京城内。
时值三月,春寒尚未褪尽,河面还残着碎冰。
拘了一整个冬天的姑娘们,待看到护城河堤上的一抹绿意,各个欢天喜地地褪去厚重冬袄,换上鲜艳的绸子裙儿。
唯独忠义伯府的三姑娘陆昭华,是个例外。
新裁的妆花缎裙子搭在屏风上,她看都不看,只倚在窗边,望着远处的碧瓦檐儿,凝眉出神。
姑娘心情不好,灼院的丫头婆子们便也静下来,做事时手脚放得极轻。
大丫鬟玉儿端着一碟梅花糕,推开屋门,冲着窗前透着几分哀愁的倩影,轻声唤道。
“姑娘,明日便是大姑娘出阁的喜日子,夫人千叮万嘱,阖府上下须得欢欢喜喜、讨个吉利。您可要打起精神来,别叫人拿住话头。”
陆昭华轻叹了一口,十岁的嫩脸上透着些许老成:“玉儿,你也觉得这是一桩喜事?”
玉儿脸色微变,笑得极其不自然,显然是心知,这实在算不上一门好亲事。
她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陆昭华却摆了摆手:“可是正院叫我们过去了?”
玉儿一边点头,一边将屏风上的桃红色妆花缎裙子取下来:“姑娘快换上喜庆衣裳,可不能迟了。”
陆昭华任由玉儿一顿收拾,将裙边儿都理顺了,因担心外边冷,又从柜子里取出件浅蓝底色,桃红罗镶花边的短款褙子套在外头。
玉儿盯着看了又看,颇为满意。这才将陆昭华抱到小墩儿上,又往双环髻两边各插了一朵粉色琉璃缠丝珠花。
去往正院的路上,玉儿还在反复地嘱咐着:“姑娘待会儿进了院子,可要记着笑。”
陆昭华早已习惯了玉儿这个样,将她当成个小孩儿伺候。
可她其实是带着前世记忆,从现代胎穿而来的。不用玉儿交代,她也是懂得很多所谓“规矩”的。
主仆二人很快就进了主院,在院子里就听着屋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陆昭华挤出个喜庆的笑,这才掀开帘子走进去。看到跪在正中软垫上,穿着大红色小簇花锦袍的身影,她快步过去陪着蹲下,
“恭喜大姐姐,贺喜大姐姐。”
明日就是大姐姐陆月华出阁的喜日子,按着规矩今日夜里要在母亲跟前哭嫁。母亲早就交代好了,她和五妹妹是要一起陪着哭的。
瞧着五妹妹还没来,她也不计划等,只拉过大姐姐的手,笑得越发灿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陆昭华的话音刚落,满屋子都是女子夸张的惊呼和夸赞声。
“瞧瞧,不愧是伯府的姑娘,各个都是好的。大姐儿就是出了名的蕙质兰心。我看这三姐儿小小年纪,也是锦心绣口,秀外慧中。”
“可不是吗?伯夫人教养这些姑娘是下了大心血的。汴京城里谁人不夸赞她有母仪之德?”
被捧在正中央的伯夫人孙氏,腰背挺直地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外边套着梅花纹短绒长袍,朝天髻向上盘绕了很高,形似山峰,单侧插着一支纯金镂空喜上眉梢步摇,垂下来几颗珠圆玉润的南珠,贵不可言。
她捏着帕子摆了摆手:“不过是日夜小心,勉强守着妇职。哪说得上母仪之德,都是谬赞。”
话虽这般说,但眉眼间的喜悦却是藏也藏不住。
众人又是一阵恭维,孙氏这才笑着勉强接下这些夸赞。
一旁的陆昭华不动声色地看着,心中发笑。
那句诗词是母亲孙氏叫玉儿提前交代给她背了好几天的,千叮万嘱切不能出了错。这会儿子又这样云淡风轻,好似是陆昭华自己将这诗词说出来的一样。
这并不稀奇,毕竟在陆昭华胎穿而来的十年里,她已经被母亲孙氏各种虚伪的做派震得发麻了。
若是从前,陆昭华是能理解她这个母亲的,这十年间她已经陆陆续续知道了家里的情况。
毕竟母亲孙氏只是伯爷的续弦,前头还有个夫人谢氏。
奈何红颜薄命,谢氏因生二哥哥时难产,留下一儿一女撒手人寰。
听说是伯爷怕误了儿女教养,这才到陈郡孙家求娶了她的母亲。只因陈郡孙家乃清贵世家,虽是没落了,但族内女子论规矩教养,那是一等一的好。
孙氏进门后,这才先后生了她、四哥哥和五妹妹。所以,伯府五个孩子虽都是嫡出,却不是一个母亲。
而母亲孙氏嫁进伯府,算是高嫁了。所以她格外地注重规矩教养,生怕出了一点纰漏,叫人拿住了话头。
平日里她对他们几个孩子是要求极高的,这些年的任何场合,她总要费劲了心思地营造出这和气致祥、家道兴隆的景象。
陈郡是小地方,不比汴京荣华,母亲孙氏又是个父母早亡,族中不受宠的幺女,可谓是无依无靠。
听闻当年初入伯府,整个汴京贵族都等着看她笑话。而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规矩教养了。
若不是她这十多年来,矜矜业业地经营名声,还不知道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可陆昭华想到前阵子听到的事儿,她只觉这个母亲不是表面那样,而是城府颇深。
“五姑娘,您慢点儿跑。”
门外的声音,是五姑娘陆染华的奶嬷钱婆子。
话音才落,陆染华就像是一阵风跑了进来,她一身蓝粉色分体罗裙,两个双螺髻立在脑袋两侧,也各插了一朵琉璃缠珠花。
她定了身子左右看了看,一头扎进陆昭华姐妹跟前:“二位姐姐,可是妹妹来晚了?”
高坐之上,母亲孙氏面色未变,眼尾却露出一丝不悦。
钱婆子当即俯首告罪:“夫人,五姑娘这是生怕耽搁了大姑娘的哭嫁礼,这才有些急了。”
潜台词就是,五姑娘平日里端庄得体,从不像现在这样毛躁。
陆染华终于意识到不妥,眼珠子一转,也连忙站起身子:“母亲,是女儿莽撞了。”
周围亲戚们见这小小的丫头,行礼规矩,仪态得体,也都笑出了声。
“咱们五姐儿不过六岁,能有这样算好的了。”
“可不是?瞧瞧这小模样,真是可爱得紧。”
孙氏这才放松了身子,摆出个和煦的笑脸。
一旁媒人见都到齐了,也不再拖延。她站到西侧,喉清韵雅:“吉时已到,请陆家之女月华,行哭嫁之礼。”
陆昭华连忙跪好,拿着早就备好的姜汁儿浸过的帕子,跟着开始哭爹喊娘。
一旁陆染华也是如此,只是尚且年幼,哭得难免假了些。
最受苦的当属大姐儿陆月华,她边流着泪,边哭唱着拜别爹娘的悲情。
媒人见三个姐儿哭声不响,又拿着帕子照三人背上轻轻拍打:“大吼大富,无吼得破厝。”
陆昭华抬眉悄悄瞧了孙氏一眼,见她不甚满意,干脆扯开嗓子嚷叫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陆月华也推了一把,直待月华也扯破了音,孙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泪流满面地一下子跌坐下地,一把将三个女儿都抱进怀里。
“娘的心肝,娘的肉。”孙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若不是伯爷病重,娘是一定要把你再多留一留的。”
孙氏哭得肝肠寸断:“娘是日也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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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也急。在国相寺门前是磕破了头,求菩萨为我儿说一门好亲事。
我的儿啊!你亲娘去的早,娘是恨不能千宠万宠,生怕我儿受了离娘的苦啊……”
只孙氏一人的声音,便是压住了三个姑娘,这自然也是早就安排好的。
三个姑娘像鹌鹑似的,通通窝进孙氏怀里哭。
原本这哭嫁乃是旧俗,西南方虽广为沿用,但汴京城这些年已经没几家姑娘要哭嫁了。
大喜的日子哭肿了眼睛,明日上妆都是个麻烦事。
但这哭嫁,哭得是娘家门风,哭得是妇德妇职。孙氏一早就请了赣西的婆子,将三个姐儿教养了好几日。势必要在今日,让亲眷们将这伯府门风好好瞧上一瞧。
一众亲眷见此情景,纷纷感动得潸然泪下,孙氏见此,也是如愿以偿。
孙氏替陆月华说的这门亲事,乃是临安知府家的嫡长子,名池绪。长得据说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还考了童试,中了秀才。
整个临安无人不知,这位绪哥儿是个好儿郎。
可即便如此,这门亲事对伯府嫡长女陆月华来说,也不是一门好亲事。
从门第上,伯爷乃是正三品,而临安知府却只是个从五品。
从地理上,伯府在繁荣昌盛的汴京,可陆月华若嫁了人,便只能孤身一人去遥远的临安。
消息传出后,也有流言蜚语说,孙氏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苛待了嫡长女,故意为她说了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可是眼下伯爷病重了,宫里特赐了御医来为伯爷看诊,说是伯爷患了痨疾,已经是药石无医,时日无多了。
陆月华如今十四岁了,眼看着就到了说亲的时候。若是伯爷真的一命呜呼,那守孝的三年可就把她耽误了。
所以孙氏这才不得不草草地替她定下来这门亲。
今日一众亲眷见此情形,也都心里有了数。原本责怪孙氏的人就不多,如今她这般肝肠寸断哭一场,那些个有怨言的,心中皆有所改观。
只叹她一个女人,一边是伯爷病危,一边操心着五个孩子,独自撑起伯府的门楣。谁人能不夸赞她一句“贤内助顶天立地”?
陆昭华哭累了,不声不响地看着一屋子人陪着母亲做戏,却丝毫不为这位母亲而感伤。
从前的十年里,她也是千万个相信,孙氏是一心为了她们兄弟姐妹好的。可她现在是彻底明白了。
这位母亲,是要借着启朝的礼义规矩,将这伯府众人的命运,都牢牢把在自己手里。
年前要替大姐姐说亲的时候,孙氏和姨母孙元娘通过书信,许是见陆昭华年岁尚小,收了回信后,孙氏说话没有避着她。
大意就是,她们孙氏姐俩是吃尽了无爹无娘的苦,千般算计才走到今日的。
只因陆月华年幼丧母,姐妹二人担心她心思沉重,恐留在汴京城里要回伯府生事端。
这才说是要趁着伯爷病危,将陆月华早早嫁了,千挑万选,找出个又差又远的人家将陆月华送出去。
这还是姨母孙元娘的主意。
就在这时,一个两鬓略微斑白的妇人扑了过来,她梳着个低髻,着一身枣色祥云纹衣裳,捏着帕子,涕泪横流。
她声音稍微粗哑些,行为也相对泼辣些,她一把将孙氏拉起来紧紧抱着:
“二娘啊,可不能再哭了。你日夜殚精竭虑,总是要紧着自己的身子啊!”
她就是母亲的嫡姐孙元娘,是陆昭华的亲姨母。这次她带着两个孩子,专程从太原王氏赶来为陆月华送嫁。
这位终于是粉墨登场了,陆昭华并不意外。
2. 为姊添妆
孙家姊妹俩可以说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再一次将气氛拉到了最高点。
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姨母也是个爱装相的,和孙二娘那是一捧哏,一逗哏,一个狠辣,一个阴毒。
从前每个逢年过节时,她们也总是要唱上这么一场,陆昭华早就习以为常。
众人又是将陈郡孙家女的品德一顿夸,姐妹俩这才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子。
孙二娘叫丫鬟婆子们扶着坐回到圈椅之上,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将三个姐儿叫起来。
见三女都落座了,她放下手中天青色汝窑茶碗,深深地长叹出一口气。
一旁跟着她的罗妈妈连忙递上一本软皮册子,孙二娘接到手里,将屋里众人扫视了一大圈,和孙元娘对视一眼,她终于缓缓翻开了册子。
“大姐儿,这是当年你母亲谢氏带进伯府的嫁妆单子。”她看着陆月华,声音颇为坦荡,“今日陆氏族亲都在这儿,你舅母也来了。咱们就开诚布公,把这单子叫亲眷们都过目了。”
待众人都看了这册子,孙二娘这才将册子接过来,沉声道:“这些嫁妆,照理说是应当随船一并叫你带到临安去的,但是船运不便,近日水匪猖獗。全部上船实在是不太妥当。”
众亲眷纷纷点头,只有谢家舅母,欲言又止。
孙二娘抬了抬手,抿一口茶继续道:“再一个,你这夫家池氏,根基浅薄,行事低调。若是将这十里红妆全部带过去,只怕落人口实,难保池家不会挑你的理。
倒不如一切从简,将贵重的、必要的挑拣出来,其他的母亲替你收着,随时要了,你就来一封书信,届时我再请了镖局给你送到临安去。”
此话一出,亲眷们皆是面露异色。
不管怎么说,这听着都像是贪图了大姐儿的嫁妆。
谢氏舅母当即脸色大变,沉声质问:“夫人莫不是欺这两个孩子的生母早亡?”
屋内的气氛陷入沉默。
陆昭华一脸茫然地坐着,心下却一片骇然。
她只当是母亲孙氏要将大姐姐远远地送出去,可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母亲竟然堂而皇之地谋划上了大姐姐的嫁妆。
孙二娘陪笑着站起身子,拉着谢舅母坐下:“她舅母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也是养了他们十几年的母亲,且不说大姐儿,二哥儿从小小的一个,就是我抱在怀里一勺米粉一勺泥膏喂养大的。我怎么能贪了这些嫁妆?”
见谢舅母仍面色不渝,孙二娘继续道:“正是因我是他们的母亲,今日我才会说这些话。大姐儿是我如珠似宝养大的,我是生怕她到了夫家难做人,山高路远,你说若是她受了什么气,可叫我怎么活啊?”
孙二娘的声音带上哭腔。
她待陆月华的好,众亲眷早就有所耳闻。
这伯府里规矩森严,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妄论小主子们的是非。
孙二娘对这五个向来是一视同仁,有些时候,甚至更偏着两个大的。完全是挑不出什么理的。
且强占嫁妆一事,但凡是有点跟脚的人家都是做不出来的,这就是把脸皮丢在地上踩的事儿。更何况孙二娘的母仪之德闻名满汴京,确实是没道理会将这些嫁妆贪墨了去。
见众人不做声,孙二娘声音越发坦荡:“即便是我背了个贪墨嫁妆的骂名,脊梁骨叫人踩碎也算了,今日这个事,为了我月姐儿,我是定要端了母亲的架子做一回主的。”
说着,她看向谢舅母,神情恳切:“她舅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若你心中不悦,我明日就打包了箱子,叫人抬到你们津南谢家。这个占了儿女嫁妆的名声,就我一个人担着!”
众亲眷终于反应过来,拉着孙二娘叫她再不要说了。
“谁人不知忠义伯府的夫人母仪之德?你瞧瞧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拳拳爱子之心,都是亲戚里道,谁又会挑你的理?”
“可不敢再说这些难听话,谁要是戳你脊梁骨,我是第一个不依!试问哪个继母做到你这个样?”
谢舅母思索良多,也是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若说将这些嫁妆抬回津南去,那她是万万不敢的。要是叫人瞧见了,指不定要将她说成什么样子。
这嫁妆一事就这样说定了,无人去问陆月华的意思。
只有陆昭华瞧见,陆月华此时脸色憋得涨红,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蝙蝠袖内的手,死死地攥紧了帕子。
唉,陆昭华心中轻叹。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摊上了这么个有手段的继母,她这个大姐姐估计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
此时陆昭华同样心情复杂。
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相信,母亲是心中有愧,所以真的在为大姐姐谋划。可她活了两世,心智不是十岁幼童。
现在看来,母亲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贪墨了陆月华的嫁妆。
而且她的手段很精明,用这一招虚张声势,叫陆月华有苦说不出。
陆昭华可以猜到母亲的心中所想。
等明日陆月华嫁了,到时候就是山高路远,池家又是个没本事的,陆月华也就再没能耐将这些财宝讨回去了。
这些年来,孙氏克己守礼,贤良淑德,纵是陆昭华两世为人,从前也被孙氏的一副慈母样子蒙骗了。
直到此时此刻,陆昭华都实在不能接受,教她兄友弟恭,姐妹悌亲的人,竟然背地里是这样的人。
想来孙氏本就没想着瞒她多久,只怕是迟早要将这些阴私手段传给她的。
可她就是听到了,她就是不服,又能如何呢?
一个十岁幼女,根本没有人把她当一回事。
她几次想劝大姐姐奋起反抗,干脆就同母亲掀了桌子。
可陆月华当时只是流着泪,轻声说了一句话:“三姐儿,你可知一个孝字压死人呐?”
陆昭华心中恍惚了一瞬,才真正地意识到这里可不是她上辈子的现代了。
启朝是正经八百的古代,若是当真和父母族亲翻了脸,情节严重甚至是要坐牢的!
陆昭华看着默不作声、端坐在下首的陆月华,心中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无力感。
陆昭华可以肯定,孙二娘给她大姐姐选的嫁妆必定都是些不值钱的。总归陆月华也不敢拆了箱子后,大肆宣扬这件事。
这就是手段,她这个母亲,是用古代的礼仪规则将这继女拿捏得死死的。
众人又到院里一同吃过宵夜,直到起了寒风才散场。
陆昭华连打了两个哈欠,玉儿见状直接将她抱着回了灼院。
“往日这个时辰,姑娘就该睡下了。今日是喜事,倒是将姑娘折腾着了。”
玉儿有些心疼,软和的手轻轻在陆昭华腹部按揉,
“奴婢给您消消食儿,待会儿水好了,再伺候您洗了睡下。”
穿到古代当主子就是这点儿好,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还有一屋子人追着伺候。
陆昭华借着烛光看向屋里的陈设。
粉紫色半透明琉璃香炉里香烟袅袅,燃的乃是贵族才可用的四时清味香;白底粉彩追蝶橄榄瓶中,四季鲜花不断;还有为了迎春,母亲特意差人送来的檀木框广绣百鸟插屏……
虽说这古人确实精通宅斗,龃龉颇多,但这高门大院也真真是富贵迷人眼,绚烂非凡。
即便陆昭华知道,自己是孙氏最不喜的女儿,平日里她那双精明的眸子里对自己充满了厌弃。
但能生在这汴京城的伯爵府,那就是高门贵女,生来就是要过富贵日子的。
只一点,不能叫人算计了。
如她的月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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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本是贵不可言的嫡长女,却连生母的遗产都无法守护。
不知怎的,陆昭华这十年来头一回生出些焦躁和恐慌感。
她卧躺了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骨碌从罗汉床上蹦下来,走到妆台前打开了填漆木匣子,取出一柄精美绝伦的扇子。
“我去再瞧大姐姐一眼。”
此时天色如墨,气温骤降,玉儿想劝两句,陆昭华却已经踏出了卧房。
玉儿短叹一口,抱了件短绒披风追出去。
主仆二人自西八院走过,一路穿过望夏的流水亭,中庭的锦鲤池,又横跨了东八院的紫竹林,终于走到了陆月华所在的星华院。
夜深了,门口竟然无人值守。
陆昭华微微蹙眉,朝玉儿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声不响地走进去。
陆月华的堂屋中灯光明亮,有声音自里面传出:“月姐儿,此次我来就是为你撑腰的,可你那母亲……罢了,舅母这里是五万两银票,早先你舅舅将家里底子掏了大半凑出来,叫我带上的。你切莫声张,权当你压箱子的,到了临安要是想买些急用,也不至于朝人伸手。”
里头声音哽咽的人是谢舅母。
陆昭华微微诧异,五万两对津南谢氏可不算小数目了,大姐姐这舅舅舅母还真是一片真心。
陆月华一阵推脱,也是哽咽着。
谢舅母声音压低了些:“傻姐儿,万事逃不出一个孝,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同你那母亲多论半句的,哪怕是为了二哥儿的前程。今日过后,你也算是逃出这个虎狼窝,舅母唯愿你到了临安就关起门来把日子过好。”
听着动静,像是二人又抱起来狠哭了一气。
直等到呜咽声小了,陆昭华才抬起手轻轻地扣了三下门边:“大姐姐,睡了吗?”
里头慌乱了一下,很快就开了门。
陆月华盯着陆昭华,神情不悦:“你怎么来了?”
陆昭华哂笑,兀自走进屋里。
谢舅母脸上的冷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挂上和蔼的笑,同陆昭华打招呼。
陆昭华疲于寒暄,只从怀里取出那把扇子,放到堂屋的八仙桌上。
“大姐姐,这是妹妹给你的添妆。”
空气安静了一瞬,陆月华眼睛瞪得很大:“三妹妹,你怕不是拿错了?”
只见这象牙扇子,外形酷似芭蕉,通身洁白无瑕。扇面镌刻了各种镂空飞鸟羽蝶,形态动作各有不同,精致程度令人乍舌,可谓是巧夺天工,珍贵非常。
陆昭华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大姐姐,这就是我给你的添妆,是个小物件儿,你带去临安也方便。”
陆月华当即拿起扇子朝昭华怀里塞:“这是当年父亲补偿给你的,我不能要。你这孩子真是不知事,往后再莫要将它拿出来,可记住了,就是谁要也不给,若是逼你逼得紧了,你就说叫我带走了。”
陆昭华鼻子有些微酸:“这扇子本来就是给你的,今儿我拿到你这里,做个添妆,算是咱们姊妹间的一份情意。待你到了临安,再见面就不知是什么年月了。”
陆月华被她这样一说,也是有些感伤。
谢舅母嗔怪地用手轻轻点了点陆昭华:“三姐儿倒是个实心儿的,你可知这添妆应当明日一早,叫亲眷们都看着时再添?”
陆昭华低头不答。
谢舅母不一样趁着夜色偷偷来了吗?
有些情意的重量,知道的人多了是万万撑不住的。
“大姐姐!此去山高路远,还望珍重!珍重!”
陆昭华丢下扇子,红着眼就要跑出星华院。
“三妹妹!”陆月华出声将她叫住,“有些体己话本不该我说与你听的,只如今父亲病重,我又远远地走了,他日府上若是有了什么不得不结的亲事……”
3. 都是冤家
陆月华只话说一半,她甩了甩帕子:“也是我多嘴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母亲的心肝肉,快些回去歇着吧。”
看着陆月华真切的眸子,陆昭华心下一沉。
她不讨孙氏的喜。
那时她尚在襁褓,听奶嬷刘妈妈碎碎念,说是孙氏这个态度,是因当年怀了她时,看命先生曾说她有贵相,所以伯爷和孙氏相当看重这一胎,是日夜盼着能生出个哥儿来。
落地后才知是个姐儿,孙氏在产床上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后来生了四哥儿,那个孩子又是从娘胎里就带了些许弱气。
孙氏觉得这一切都是陆昭华占了弟弟的福气,所以对她非常冷淡。
想到这儿,陆昭华郑重地给大姐姐行了一礼,这才红着眼跑出星华院。
玉儿跟着后头追,不理解这三姐儿怎的将伯府的传家宝给送去了。
若是叫夫人问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回到灼院,陆昭华叫来玉儿:“你可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
玉儿眼神闪烁,连忙低下头:“奴婢省得,咱们伯府的奴婢,是万不会到处去搬弄是非的。”
陆昭华审视了玉儿两眼,心中还是觉着不太妥帖。
念及她是自幼就跟在身边的人,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打开妆奁,从里边取出一朵蚕丝缠铜,又镶了紫色宝石的玉兰绒花赏给她。
去年陆昭华在羊市街铺子里买了这朵花,她记得玉儿的眼睛闪了好几下。
她能够理解,这样华美俏丽的首饰,哪个小女娘会不喜欢?
总归也戴了好几回,赏她便赏了。
只盼她能念着主子的好,多上几分忠诚。
陆月华的话已经给陆昭华敲响了警钟,孙氏的狠辣手段她已见识到了。眼下伯府动荡,孙氏又是个对权利和财富贪欲极重的,陆昭华可不敢高估自己在母亲心中的重量。
既知道了母亲的真面目,那自今日起她也是要防备起来的,盘算着这些,陆昭华沉沉睡去。
第二日,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伯府上下忙得乱中有序。
一片热闹之中,陆月华被伯府世子,也就是二哥儿陆风华背着,送上了那顶接她的花轿。
陆昭华被玉儿牵着,远远地看着轿子逐渐消失在街角。
唯一遗憾的是,伯爷久病,不能起身送送这位娇养了十四年的嫡长女。
因山高路远,约定成俗的三日回门礼被孙二娘大手一挥,免了。
而陆月华他们夫妇二人,也踏上了回到临安的商船。
宾客因着伯爷病重,被孙二娘拉着都多留些时日。说是伯爷念亲,亲眷们若是都在跟前儿,病情总能好上一些。
府里红的绸子,彩的灯笼不等第二日,就被丫鬟婆子们全部取了下来。只怕冲撞了伯爷的病。
孙氏好吃好喝招待着亲眷们,月华出阁的第三日,还带着众人一同到了国相寺祈福。
可就在祈福的这一天,汴京城中忽然流言四起。皆是说忠义伯府上的事儿。
陆昭华因着年幼,无人将她当一回事,倒是闷着声将这流言蜚语听了个全乎。
通篇皆是取笑津南谢家那位舅母的,无外乎是三点。
当众同大姐儿的母亲争论,尽显他们谢家的小家子气。
没有一点儿魄力,又挑理孙氏不该扣着嫁妆,又不敢将外甥女的嫁妆带回族里去。
趁着夜色进大姐儿屋里塞箱子,也不知是防着哪房的人儿。
陆昭华听得心中骇然,不动声色地叫玉儿搂着回了伯府。
玉儿见她像是不高兴了,心疼地连声哄:“哎呦我们姑娘受了气了,那些个碎嘴婆子才不是念夫人的不是,她们都是说夫人的好。我的好姑娘,可不能再皱着小脸儿了。”
陆昭华心中冷笑。
她哪里是怕母亲叫人挑了理?
她这是替谢舅母抱不平。
虽说她是孙氏亲生女,眼下看来是既得利益者。可到底是现代人,前世父母是从小仁义礼智信带着长大的。
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也是在二线城市有车有房的富裕家庭。
她不能接受孙氏这样的行为,且有着今日这一出,她心中的危机感越发强烈了。
这些流言都是伯府内宅发生的,孙氏向来治家严苛,今日能将话头传出来,那定然是她有意为之。
陆昭华可不是真的只有十岁。
依她看来,这个母亲,还真是不留余地,利用这种流言,就能将嫁妆一事按得死死的,再无后顾之忧。
一个叫了她十多年母亲,恭敬有礼的大女儿,就这样被她算计了。
谁又能保证,在利益的驱动下,她不会算计别人?
尤其是那夜在星华院发生的事,竟然也被堂而皇之地宣扬了出来。
报信儿给孙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玉儿。
她的大丫鬟,理直气壮地背叛了她,将那日的事儿都上报给了孙氏。
就连自己亲生女儿的院里都布满了眼线,难怪那日在星华院连个守门的都没有,想必是都被大姐姐支了出去。
这怎么不让人毛骨悚然呢?
大姐姐昨日的提醒绝对不是信口胡诌。
陆昭华心中感激,却也忧心着自己的将来。
前世她死得离奇,被雨夜的大货车创飞而亡。
所以这一世,她的愿望真的很简单,就是能够富富贵贵地寿终正寝。
可仅仅是忠义伯府,就让她感受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算计,而且有极大的可能下一个被算计的就是她。
但现在的陆昭华就是案板上的鱼肉,除了被动地等待着孙氏替她安排好的命运,似乎再无办法了。
胎穿而来,她除了“早慧”外没有什么金手指,前世职业也就是个心理医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
难道真的要这样眼睁睁地,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陆昭华迫切地想为了维护自身权益而做些什么。
可这是规矩森严的时代,眼下也只能按兵不动。
反正已经知道了孙氏的心思不纯,她只需随时警惕防备着,待找了机会,再慢慢暗中为自己谋划。
念及如此,陆昭华假意没能意识到玉儿的背叛,亲昵地跟着她回了灼院。
盯着她头顶的玉兰绒花,陆昭华的目光闪了闪。
往后啊,这个她以为最亲近的人只怕是要时刻提防着了。
谁知才回了院子,玉儿带着陆昭华,正准备去寿安堂看看父亲时,伯府世子又出事了。
问柳巷,寻花阁的小厮匆匆找来,说是府上世子爷今日在阁里为了抢个烟花女子,竟然和永昌候府的庶子打了起来。
这个小厮声音极大,恨不能整个东化坊的街坊都能听到。
陆昭华站在寿安堂门前,也半清不楚地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父亲是看不成了,陆昭华扭头就走。
即便他再是病入膏肓,也肯定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父亲向来最喜爱二哥哥,奈何他却是汴京城远近闻名的纨绔。因着二哥哥,父亲不知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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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多少根竹条,怄过多少次气。
她可不能这时候进去,若是问起她究竟何事,不论说还是不说,只怕都要落个气病了父亲的骂名。
陆昭华转身就走,却被玉儿拉住了衣袖:“姑娘,夫人交代了要归家见过伯爷,你怎的这会子又要走?”
陆昭华下意识地想告诉她原因,可直觉让她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她心中生出种种猜想,面不改色道:“我想先回灼院换了衣裳。”
“可是……”玉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跟着她一道回了灼院。
一路上,陆昭华越想越觉得没有道理。
从前二哥哥虽是纨绔,却也都是闹出些和东化坊的小子们鸡飞狗跳,嬉皮笑脸之事,从未听说他会去烟花地带。
况且如今他才十三,看着就是个还没开窍的毛头小子,怎会在问花阁中和人打了起来?
陆昭华心里很乱,胡乱将衣裳褪得只剩里衣,在柜子里翻翻找找磨了好一阵洋工。只当是没选到满意的衣裙。
玉儿肉眼可见地面露急色,忍不住出声催促:“姑娘还是快点吧,待会儿伯爷该等急了。”
这话说得很值得推敲。
先前她明明是说母亲交代了要去寿安堂看父亲,可没说父亲事先知情。
那这一句“等急了”又是从何而来?
玉儿是受了孙氏的指使,要让二哥哥的事儿由她口里说出!先前的猜想变成了笃定,陆昭华微皱了眉。
思量半晌,她右手捂在小腹上:“玉儿,我肚子忽然疼得厉害,你快去给我叫来府医。”
见陆昭华秀眉紧蹙,玉儿眼看着了急:“姑娘这是怎的了?您且等着,我这就去叫了府医来给您瞧瞧!”
半晌过后,府医诊过了脉,只说许是灌进了风,喝些蜜枣姜丝茶便能好。
前院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说是有人报了信儿,孙氏带着亲眷们回来了。
不等陆昭华前去请安,倒是孙氏先一步来了灼院。
“见过母亲。”陆昭华有板有眼地站起身子问安,脸色瞧着不大好。
孙氏离得稍远些,抬手示意她坐下:“三姐儿,眼下你父亲病了,你二哥哥又是个混不吝,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伯府只怕是要乱成一锅粥。”
陆昭华垂着脑袋,并不作答。
孙氏则是抬头询问玉儿,府医是怎么交代的。
听了无甚大碍,孙氏甩了甩帕子,叫这些个伺候的都退出去,她伸手拉过陆昭华,声音带着些许愁怨。
“三姐儿,今时不同往日,你是做姐姐的,早就同你说了要万般小心着,谨记母亲的教导,你怎的……”
说着,孙氏不满地偏过头去,长叹一口:“唉,都是冤家。你这会子要是不算太疼了,就到寿安堂去看看你父亲吧,若是耽搁了,外面少不得要指摘你没有规矩。”
陆昭华心底寒凉一片。
这话倒是怨她病得不是时候了。
父亲已卧床大半年了,从前也没定下来个问安的章程,怎的今儿就非去不可了?
若是没看清这位母亲之前,陆昭华只觉得她是个冷心冷情的可怜妇人,那么现在,陆昭华很清楚,孙氏分明是步步为营,另有图谋。
可陆昭华实在想不通,毁了她这个亲生女的名声,对孙氏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观察了。
既然如此,今日这个寿安堂是决计去不得。
陆昭华猛地蹙紧眉头,身子一蜷:“母亲,好疼,肚子好疼。”
4. 自请下堂
孙氏面色微变,眼中不耐一闪而过。
她到底是将玉儿叫了进来,吩咐她在陆昭华跟前守着:“从前跟着奶嬷时总不见三姐儿害病,怎的到了你手上,受一点风就弄成这般样子?”
玉儿俯身告罪,不敢狡辩。
孙氏又是一顿数落,这才将目光投向陆昭华:“你父亲那儿还要人伺候,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冤家,我就不该指望的。”
她长叹一口,甩袖而去。
她最擅长说些埋怨的话语,典型的PUA,为了逃避责任罢了。
只要把一切都营造成别人的错,就能凸显她的贤良淑德。
从前每次孙氏如此,陆昭华总是要独自伤心一阵子的,即便两世为人,可她这一世到底是从孙氏肚子里出来的,又怎会不渴望母亲的关爱?
但现在她想清楚了,自然就不会再心生感伤。
听着外面脚步声远了,玉儿替陆昭华揉着肚子,出声劝慰:“夫人也是关心姑娘的身子……只要姑娘听话,多在夫人面前表现,她一定会待姑娘更好的。”
嗤,果然是领着谁的月银向着谁说话。
这些年来,每次孙氏这样,都是玉儿在跟前劝着哄着,这才让陆昭华把她看得很重。
但现在的陆昭华连孙氏的爱都不想再奢望,自然也不需要玉儿的宽慰了。
借着今日这一摊子事,陆昭华算是彻底明白,玉儿是养不熟了。
她干脆偏过头去,靠在玫瑰椅上不说话。
孙氏走后半柱香,陆昭华盘算着这会儿父亲应当是已经听说了二哥哥的事。
以她对孙氏的了解,寿安堂应该已经“唱”起来了。
她站起身子,牛饮了一大杯姜丝茶,便朝玉儿表示她腹痛好了:“母亲既安排了问安,那我这会儿就过去吧。”
果然。还没走到寿安堂呢,便听到里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陆昭华只当是不知情的,加快了步子走进去。
只见二哥哥陆风华已经回来了,正跪在寿安堂的堂屋内,默不作声。
陆昭华仔细瞧去,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微微敛着,右眼角还有乌青。
孙氏坐在花梨木官帽椅上,左臂搭着把手,仿佛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
她右手捏着帕子擦拭眼角的泪:“不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整个伯府竟没一样是顺的。”
众亲眷坐在四处不应声,面色复杂。
自孙氏进了忠义伯府,府上的幺蛾子就是一桩连着一桩。
尤其陆风华,隔三差五总要生出些事端。
不怪孙氏这个样,以己度人,谁摊上这些糟心事也要烦闷不已。
见众人不敢言语,孙氏干脆捂着心口哭出了声:“想来是我这个做宗妇的德行有亏,这是遭了天谴了。今日众族亲也都在这儿,干脆做个见证,就叫我自请下堂算了!”
自请下堂?!
众亲眷大惊失色,孙元娘更是猛地扑过来将孙氏抱着。
“我可怜的二妹妹诶,入了这侯伯府,外人只道你攀了高门,可却不知,你是受尽了苦,流干了泪。”
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二哥儿不争气,这怎么能怪得到你头上?我看谁敢说你攀高门,我们今日必定要打上门去!”
“就是,你的贤良我们有目共睹,快别再自责。”
陆氏族亲忙着宽慰孙氏,只有陆昭华将孙家姊妹二人的眉眼官司看了个清清楚楚。
作为从业十年的心理医生,她可以断定这又是二人商量好的。
所以……陆风华的这档子事,只怕也和孙氏脱不了干系。
难怪了。
从前总明里暗里责怪族亲来伯府打秋风,这次却非要留着他们小住。只怕不是父亲念亲,而是她想趁着父亲还在,谋夺了陆风华的世子之位!
孙氏的胃口还真是大,也不怕崩了牙。
陆昭华想起陆风华前年准备童试的时候,曾背过启朝例律,她整日在旁边听着,也对律法颇为了解。
其中有一条就是,若无特殊情况,爵位必然是由嫡长子继承的。
今日这点儿风雨算什么?
可不足矣夺了陆风华的爵位。
陆昭华不信孙氏这样精明的人不明白。
那她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
来不及陆昭华细细地想,陆氏族亲里辈分最长的陆九爷杵着拐站起身子,当即就一棍敲在了陆风华的脊背上。
“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父亲年少中举,奈何朝中无人,小小年纪便被外放到那钱塘地带去治水。他是搏了命换回来个伯位,你怎能将他争来的家门这般挥霍?”
陆风华咬紧牙关,眼眶里湿润一片。那眼中的委屈和愤懑不似作假。
陆昭华心知,此事定然另有隐情。
陆风华果然抬起头来解释:“九爷爷,母亲,各位族亲,你们有所不知,那燕儿真不是青楼女子……”
可不待他说完,孙氏就晃了晃身子,直直地朝地上栽倒了去。
“二娘啊!”孙元娘的声音响起。
众人见状纷纷去扶。
陆九爷气急,对着陆风华又是一棍:“混账!酿成大错,竟然还敢忤逆。你是非要将你母亲气死不成?”
陆风华眼眶因充血微微涨红,垂落的两只手攥得骨节泛白。
在孙元娘的搀扶下,孙氏站起身子,声音哽咽:“九叔,各位族亲,你们说说,还要我怎么做?说到底还是隔着一层,纵是这些年我严防死守,不敢叫谁说了只言片语,最后还是……”
她这意思是不是亲娘,陆风华不把她当一回事。
陆九爷见状,将陆风华打得整个身子都往前栽了一下:“不肖子孙!从今日起,你念完了书就来寿安堂里罚跪!什么时候你父亲身子养好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门子!”
陆九爷毕竟是族亲,他有处置了陆风华的权利。
可这个惩罚实在太重了。
毕竟伯爷好不起来了,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孙氏见此,洋装出不忍,欲言又止了几下,最终被陆九爷一句“慈母多败儿”挡了回去。
“二娘,此事不论怎么说都怪不到你头上。”陆九爷出声宽慰,“你做得很好,切莫再妄自菲薄!”
此事算是被盖棺定论。
厉害呀!
陆昭华在心里高呼,又是这招以退为进。
从头到尾,孙氏没有一句苛责,却让所有人都跳进了圈套里。
可陆昭华不想让她如愿,毕竟这里是启朝,兄弟姊妹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荣俱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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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俱损的。
陆昭华不能眼睁睁看着伯府世子臭名昭著,这定然会影响他们所有人的前程。
到时候孙氏有的是办法把她养得宝贝似的儿女摘出来,但有极大概率不会管陆昭华的死活。
再说了,陆风华秉性不坏,对陆昭华也是一向很好的。
他从前还因见不得孙氏对陆昭华区别对待而忤逆过,被伯爷打了板子。
陆昭华有了成算,站起身子径直走到陆风华跟前。
“二哥哥,你方才说的话还未说完呢,可是受了冤屈了?父亲教导过,吾心本无瑕,何惧冤屈压?你且说与我听,妹妹我替你讨个公道!”
陆昭华仗着童言无忌,将这冤案点到了明处。
陆风华满脸感动,正欲开口解释,却又一次被孙氏的哭声打断。
“是我无德,养出来的几个没一个愿意给我这做娘的一点体面。我早早地就给三姐儿安排了看她父亲的章程,也不知她是学了哪家的,竟是也不当着一回事。”
孙氏这是把矛盾又对向她了,还意有所指,她跟着陆风华学坏了。
陆昭华心中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断了。
她这个母亲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她只是一个弃子。
决不能让孙氏如愿。
陆昭华心一横,干脆一脸惶恐地跪到陆风华身侧:“还望母亲恕罪。女儿今日腹痛难耐,耽搁了问安的时间。只等喝了府医安排的汤水,一刻也没歇就过来了。求母亲看在女儿一片真心的份上,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孙氏脸色一僵,眼底怒色就快要压制不住,她估计也没想到,陆昭华竟然会这样答复。
可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再发作,若是再揪着不放,少不得要被指摘她刻薄了儿女。
见她吃瘪的样子,陆昭华暗爽。
这“以退为进”的鞭子终于抽到了她自己身上,也不知她痛不痛。
“你一个女娘,究竟是跟谁学得这牙尖嘴利的样子?长辈还未说半分,你倒是先推脱上了?”
偏偏这时,姨母孙元娘站了出来。
她根本不给陆昭华开口的机会,对着身后抬了抬手:“去将她的丫鬟婆子都给我绑了狠狠的打!我看她们是想着小主子好欺,平日子在灼院里就是这样糊弄的。”
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战斗力实在是强。
陆昭华心中冷笑,这个姨母才真是仗着辈分欺负人呢。
不论如何,孙元娘这一出“围魏救赵”,算是把孙氏解救了。一切归咎到下人身上,孙氏身上不染一粒尘埃。
但不要紧,陆昭华本来也没想着和自己的母亲对上,所做一切也只为自保罢了。
况且怪到灼院下人身上,也是正中陆昭华的下怀。
反正他们都是孙氏的人,说是打板子,也不过装个样子罢了。
倒是让陆昭华凭白得了个把柄,往后找到了机会,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把她们都发落出去。
念及至此,陆昭华佯装出不敢再忤逆的样子,红着眼默不作声,任由姨母元娘发作。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孙元娘这才喘着大气,挥手叫她们退下。
卧房内,伯爷的咳声越发激烈。
没一会儿,伺候的人便惊呼:“吐血了!伯爷吐血了,快去叫府医来。”
5. 搭台唱戏
寿安堂的卧房里,伯爷陆振南听着外面的吵闹,想爬起来,却没有一点气力。
气急之下,胸口气血翻涌,竟是生生呕出一大口黑血:“叫,叫二娘进来。”
寿安堂当即陷入了兵荒马乱,显然现在已不是继续打口水官司的时候。
陆九爷只将今天这一档子事盖棺定论,对陆风华的惩罚不变。
除了孙氏慌乱地进了伯爷跟前外,其余人等就各回各的院子去,再不许惊扰了伯爷养病。
陆昭华现对着卧房处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寿安堂。
回灼院的路上,她故意忽视了玉儿委屈的神情,只一个人埋头走。
以陆昭华对父亲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注重规矩,且顾念旧情的人。先夫人谢氏的死后,他一直觉得对陆月华和陆风华颇有亏欠。
所以,孙氏今日就是说出一朵花儿来,陆风华的世子之位也不会被夺。
除非,陆风华真的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戏台子都搭好,大闹了这么一出,孙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
想到这里,陆昭华不由犯了愁。
依照律法和陆昭华道听途说的启朝民风,想要让陆风华既不被官纠,又严峻到父亲非要夺了他的世子之位的法子,估计还是要落在女人上。
孙氏既然已经出招,那之后指定有得闹腾。
陆昭华想去探探那个燕儿姑娘究竟什么情况,可眼下她一个小姑娘,总不能亲自去问柳巷吧?
唉!陆昭华心里轻叹。
陆风华被孙氏养的性子莽撞,没有城府。只怕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今日之事的蹊跷之处。
大姐姐出阁前连她都提点了,陆风华作为亲弟弟,想来应当也是提点过的。只是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陆风华能听进去多少?
陆昭华有些感伤,独自坐在窗前,望着远方弯月。
能够生在伯府,从前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并且心怀感激。
府里除了母亲对她稍有刻薄外,其他人都是待她极好的。
父亲病重前,几乎每日下朝后,都会将他们五个孩子叫到身边亲自教导。
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向来很好。
前年华北闹了饥荒,恰逢二哥哥童试中了秀才,迈出了科举第一步。父亲大喜过望,在汴京西郊搭了棚子带着他们五个孩子出府施粥。
难民们衣着残破,面黄肌瘦,看到粥罐送上来,纷纷伸出干瘦的手臂来抢。
父亲特意叫五个孩子各掌了一柄大勺,却没有定出施粥的章程。
二哥哥仁善,看到背着大脑袋孩子的干瘦妇人,瞬间红了眼眶。
可他也莽撞,当即就将勺子朝罐底用力一掏,硬是盛出小半勺香米,一股脑都倒进了那妇人碗里。
结果他还来不及放下勺子,难民们就一窝蜂地扑上来,怨他不公平。若不是有伯府护院在一遍守着,只怕粥棚都要让打塌了。
那会子四哥儿陆晨华还是个六岁小豆丁,小小年纪便扯着嗓子和难民们争,说到愤恨处,竟是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就投进了粥罐:“真是刁民!小爷我就是将这粥都放馊了,也不会叫你们吃着一粒米!”
后来回到伯府,父亲说二哥儿愚善太过,行事毫无章法,也说四哥儿心胸狭隘,行事过于狠辣。
他在书房亲笔写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又叫了五个孩子通通站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将这道理掰开揉碎。
如今父亲病重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教导他们。
只他常挂在嘴边那句“世道不由人,唯愿我的哥儿姐儿,能平安顺遂地过好这一生。”一直回荡在陆昭华耳边挥之不去。
那时的陆昭华又怎会想到,出身在堂堂伯府这样的高门,竟然也是这般飘零?
倘若陆风华出了事,她作为亲妹子定然是要受牵连的。名声落地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这会影响了她的亲事。
声名狼藉的女子,即便是清寒人家都是不愿意的。到时候恐怕只有些虎狼窝能容得下她。
陆昭华其实并不是想靠着婆家的,可人在启朝身不由己,这里的女子就是在家靠父兄,出阁靠夫君的。
她即便想要挣扎,也得先认清了事实,再逐步谋划。
至于前世她曾幻想过的穿越里,高举独立旗帜,做派特立独行,靠着信息差大展宏图的种种人生,在她穿越而来后就再也没有了。
这里律法严明,别说她不受宠爱,就是千娇百宠的姐儿敢在外头抛头露面,说什么独立的胡言乱语,也是有极大可能会被浸猪笼子的。
人有志向和梦想是好事,但最根本的还是要活下去。
瞧着孙氏是下了决心要毁了陆风华,陆昭华此时也生出紧迫和恐慌。
今日孙氏硬是要拐弯抹角地将她的名声也一道抹黑,莫不是就预备着什么所以提前铺垫?
陆昭华心慌意乱,不管怎么说,她是必须要在里头把自己摘出来的。
至于陆风华……如果有余力,她也是会捞上一把。
倒不是说她冷心冷情,只是独善其身对她来说都尚且困难,确实再没有能力干预他人的事。且陆风华太没有城府了,到时候一定会露出马脚,如果牵扯出来陆昭华,那可就打草惊蛇了。
“姑娘,夜色深了。”
玉儿轻软的声音传来。
陆昭华回拢了思绪,由着她伺候着梳洗。
罢了,睡吧。
陆昭华想。
可还来不及换上寝衣,主院那边却隐约传来声音,杂乱无章,在静谧的夜色中极为明显。
她下意识想叫玉儿去打听看看,却又作罢,干脆自己披了衣裳起身而去。
听着意思,是寿安堂里方才闹起来了,因着世子之事,伯爷头一回对孙氏发了好大的脾气。他大手一挥,一整碗滚烫的汤药就将孙氏的手烫得当场鼓起来水泡。
这会儿孙氏执意在寿安堂里跪着,任谁也劝不动。罗妈妈实在是没了法子,这才回到主院去将客居在里边的姨母孙元娘请了过去。
陆昭华闻言,也回到灼院叫上玉儿,一路小跑着到了寿安堂,只说是担心母亲。
才踏进门子,就听到伯爷愠怒的声音:“就连那佃户人家都知道要重嫡重长,你聪明一世,怎可这般糊涂?我劝你还是早些歇了旁的心思!”
孙氏委屈不已:“人人都说继室难当,我还以为有了伯爷,便可和旁人不同,谁曾想我殚精竭虑,却换来伯爷这样的猜忌?”
伯爷没再出声。
从前他向来对孙氏敬重有加,这会儿明知她在门外跪着,竟是没开口劝上一句。
伯爷到底是伯爷,虽是病重,却还没死呢。
孙氏这样精明的人,在面对巨大利益时也难免操之过急了。
经此一事,以伯爷的敏锐和谨慎,从前孙氏只手遮天的日子只怕要没有了。
想来是她步步紧逼着要废了陆风华,触到了伯爷的底线,这会儿可不是要急着找补?
伯府终归还是伯爷当家,他的防备心越强,孙氏的权利就越小,那他们这些没长在孙氏心肝肉里的孩子,危险也就越小。
这是好事,陆昭华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松了一松。
一旁的孙元娘流着泪,在孙氏旁边默默陪着。这位向来舌灿莲花,这时也不敢出声。
陆昭华心中冷笑。
这位姨母仗着自己嫁到了有华北首富著称的太原王氏,这些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在她口中,乾州陆氏的那帮宗亲不过是来打秋风的,而她才是正经八百来探亲的,一心为着伯府好。
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的夫君不过是一个分支庶子,手里哪有什么银钱?
之所以总带着两个孩子来汴京,还不是因为孙氏总是将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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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的一些好东西拿出来贴补她?
这些年她隔三差五的来汴京城小住,对伯府上下事务指手画脚。
去年夏天,她夫君跑商时掉进河里淹死了。她的两个孩子孝期未过,就又借着散心的由头住进了府上,这一住,竟是赖在这儿不走了。
伯府上下对她早就心怀怨怼了,只是碍着孙氏同她姐妹情深,这才不敢表露出来。
说什么天性泼辣,瞧瞧这在正经伯爷面前还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见陆昭华进来了,孙氏看向她,声音不悦:“谁叫你过来的?”
陆昭华垂着头:“女儿忧心母亲。”
孙氏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一片孝心。”
碍于寿安堂人多眼杂,孙氏没再说陆昭华什么。
从她眼底的怨怼可以看出,她是气陆昭华的,大抵是气陆昭华下午没能按照她的安排把陆风华的事说与侯爷吧。
陆昭华只当不知道,懵懂的眼中透着些许心疼,扯着孙氏的衣袖求她回去歇下。
她也不是真心求的,王氏这个节骨眼也不可能回起身回去,总归陆昭华来了一趟寿安堂,对今日之事已了然。
陆风华那里不出问题,她就暂且还是安全的。既然如此,她也不再久留,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便被安排着回了。
夜色渐浓,更夫的铜锣敲到四更时,陆昭华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寿安堂中。
伯爷终于软和下来,叫身边小厮去将孙氏送回住院里去:“早些歇着吧,当心身子。”
他此时对孙氏,是又气又恨的。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同他相敬如宾十多年的人,一个温顺如绵羊的夫人,会在他病重的时候露出獠牙。
最初那几年他也怀疑过孙氏的心思,可即便是她生了陆昭华后,待大姐儿、二哥儿仍然是细致入微的,甚至比待陆昭华还要好些。
这才让他慢慢卸下防备,将府中事务、儿女教养逐步移交到孙氏头上。
想到她今日跪在床前,提到什么“堂堂伯府世子,若是传出去叫人笑话。”、“为嫡为长,却不以身作则,唯恐带坏了弟妹”,甚至她还提到了“惹怒龙颜”,伯爷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可是初代伯爵,这种明为忧心实则威胁的话语,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这个女人,是要捏着侯府上下所有人的前程来逼他就范。
可他自知时日无多,就是有心庇护,又能护着陆风华几时?
想到这些,他气血翻涌,又吐出一口黑血。
“二哥儿。”
他轻声将陆风华唤进卧房,用力地偏过头。
打量着这个他最为看重的孩子,他心生感伤。
二哥儿少年早慧,只一次童试便榜上有名,虽平日总闹出事端,但他向来是知道分寸的。若说他为了青楼女子如此胡闹,伯爷是不愿相信的。
思索良久,伯爷终于开口:“你也大了,府上人丁多杂,儿啊!你也该知些事了!”
而另一头儿,主院之内。
孙家姐妹二人也在彻夜畅谈。
火烛快要燃尽时,孙元娘眯了眯眼睛:“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做绝!二娘,伯爷已经有所觉察,时不待我了。”
“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只怕……坏了我两个哥儿姐儿的前程。”孙氏面露犹豫。
孙元娘提高了声音:“你只要保证了把三丫头嫁到王家,主脉那边儿有的是银钱,自然会有法子保了你两个孩子的前程。”
孙氏揉着膝盖,神色严肃:“伯府养她一场,我本还预备着她攀高枝儿的,眼下毁了她的前程来成全你王家,你可千万要说到做到!”
孙元娘自然连声应是:“你就放心吧!她也就是做个梯子,待把王家几个哥儿姐儿的都送进了书院,找个机会……”
孙元娘伸手对着脖子比划了比划:“到时候就再无后顾之忧。”
6. 兵荒马乱
夜深人静,无人知道孙家姐妹二人达成的协议。
如果陆昭华知道,也一定会觉得孙家姐妹二人是天方夜谭。
启朝向来官商不联姻,且商贾之家,根本得不到拜入书院的名额。
别说是伯府了,就是穷秀才家的女娘,也是要嫁到读书人家里的。
孙元娘当年能嫁给王氏分□□也是她自己有所图谋,私相授受的。又承诺了能为王氏引荐书院,这才被她嫁了进去。
可陈郡孙家治家严苛,早早地就把她除了名。所以她不回娘家,赖在伯府,其实也是这个原因。只是孙氏帮她遮掩着,没人知道罢了。
难怪孙氏急着毁了陆昭华的名声,若是揪不出个错处,只怕这门亲事根本没办法去说。
天光大亮,伯府内一切如常。
只是府里几个主子,心思各异。
伯爷身边的柳管事带着伯爷的信出了府。
待回来时,说是国相寺高僧掐算过,孙元娘和她的两个孩子冲撞了伯爷病情,需得快些离开伯府。
主院客房里,孙元娘将瓷器摔了个稀巴烂:“真当自个儿还是风华正茂呢?不过是个等死的病秧子,看他还能威风几时!”
孙氏抱着陆染华匆匆赶到,手中拿着一个通体黝黑的小瓷瓶子:“大姐,伯爷不仁在先,不如今夜就……”
孙元娘眯着眼睛点头:“我先假意收拾着,到了晚上就去找他辞行!你那边可千万安排妥当,这可是连夷三族的重罪,若非你是我嫡亲妹子,我是绝不会脏了手!”
下午时候,府上的众人忙活起来,说是孙氏要摆宴,将孙元娘送上一送。伯爷见此并未干预,只当是孙氏自觉被下了脸面,故意摆上这么一场。这些年孙元娘没少占便宜,也不差这一顿酒席,他嘱咐柳管事和身边两个小厮跟出去盯着,只要她们不对陆风华使坏,那便随他们去。
灼院,陆昭华瞧着忙碌的众人,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以陆昭华对孙氏的了解,她是定然不会这样明显和伯爷对抗的事,今日显然是要撕破脸的信号。若是单纯任性,陆昭华是不信的。
那她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依仗呢?
陆昭华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现在就像个睁眼瞎,实在想不到孙氏将要做些什么。
风雨欲来,陆昭华只好强压下心中纷乱,将灼院下人都叫进屋里训了话,又独自将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才稍稍安心。灼院是没有小厨房的,她趁着府中混乱,以嘴馋为由哄着玉儿带她去羊市街买了一包茯苓糕回来。她打算今日府上的东西通通不入口,并称病龟缩在了小小闺房。
这个样子属实是有些杯弓蛇影,可陆昭华惜命也惜福啊。
生在伯府,她亲眼见证了古代的繁荣,见识过巧夺天工的衣裳首饰,见识了精美绝伦的器物摆件,她不想潦草地死去。穿越一场,她想安安稳稳地享受这一生繁荣。
主院开宴时,果然来人叫了,陆昭华病恹恹的,又被孙氏数落了一顿。
“你这丫头,占尽了弟妹福气,却是最娇气难养。”
她没有一句关切,愤愤离去。
陆晨华和陆染华跟在身后,看陆昭华的眼神也颇为嫌弃。
倒是陆风华听说三妹妹病了,特意带了梨糖来看望:“知你贪甜,这梨糖温润爽口,病着时也能当个零嘴儿。”
陆昭华起身道谢,在陆风华转身离去时,终于还是将他叫住:“二哥哥,今日妹妹上街路过茶楼,书生们高谈论阔,我也听了一耳朵,都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要万事小心啊。”
她没敢明着去说,只好借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侧面提醒陆风华。
陆风华身子一僵,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陆昭华心里装着事,歇也歇不安稳,干脆起身在闺房内走来走去。
一炷香燃尽,玉儿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见到陆昭华当即跪下:“姑娘,伯爷辞世了!”
嗡的一声。
陆昭华愣了一瞬,大脑炸开了花。
照理说父亲还有几个月好活,怎么就忽然辞世了?
父亲走了,府里可就是孙氏独大了,她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没有消化的时间,她已经被玉儿抱着拆了头上的装饰,又给她穿上了洁白的孝衣。这是伯爷病重后就安排了柳管事提前备好的。
兵荒马乱。
陆昭华赶到寿安堂时,伯爷已经入棺了,府里上下已经哭成一片。
孙氏左右各搂着一个孩子,跪在棺材最跟前,悲痛欲绝。
陆风华眼眶含泪,除却对父亲亡故的伤痛外,眉宇间还有着看不清前路的忧愁。
不远处,孙元娘也搂着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并未穿上孝服,只在头上绑了白布。
伯爷辞世,她离开伯府的日程自然是要往后推迟。
陆昭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孙元娘眼底神色,带着得意和心虚。
她心中震荡。
难不成,孙氏竟然胆大包天到,联合孙元娘害死了伯爷?!!
想到这个可能,她不由地攥紧了拳头。孙氏从未给予她母爱,可伯爷待她不错,虽没有什么独宠,但也从未被苛待。
况且,伯府之所以钟鸣鼎食,完全是仰仗伯爷。
她们是怎么忍心?她们怎么敢的?!
陆昭华藏起眼底的恨意,红着眼睛,依照大人的样子为父亲哭灵。
陆风华作为嫡长子,已经披麻戴孝地由柳管事带着在汴京城中挨家去报丧。
至于才走没多久的族亲们,则是由府上的快马去传信。
依据规矩,伯爷需要停灵四十九天,再送回乾州族地安葬。而这四十九天里,陆昭华等人自然是要为父哭灵的。
伯爷身死的第三日,原本踏上归途的族亲终于返回汴京城。
陆九爷没了上次的客气,只冷着脸,不满地睨向孙元娘:“听说是你冲撞了,这才将伯爷克死!而且伯爷死时,就只你一人在卧房里拜别?”
这是不争事实,孙元娘并不狡辩,只行礼告罪。
孙氏在一旁看着,开口为她辩解:“国相寺里递了消息,大姐姐便开始收拾箱笼了,九叔,这一切不能怪到她头上啊!”
陆九爷看向孙氏,神情不满,却也没再追究,只在棺材前扼腕叹息。
真是天妒英才。
他们陆氏一族最出息的后辈,原本照着势头还能冲上一冲的,如今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棺木之中,还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何能不叫人痛心疾首?
夜里,孙氏姐妹二人被安排了回主院休息。
孙元娘轻声开口:“事情我替你做了,坏名声也全叫我背了。后面的事儿你可要抓紧了!我多宝哥儿也算你半个儿,到时候晨哥儿袭爵,可不要忘了表弟表妹才好。”
“那是自然。”孙氏心中畅快,答得很干脆,“族亲已至,今夜就是我晨儿获封之时!”
姐妹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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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元娘下药毒死伯爷时,他身边的人早早地都被支走了,如今伯爷封棺,这事情再无人知道。
她也不是非要铤而走险,实在是那头倔驴不愿改封世子,都躺在床上了,还要做些小动作保着那陆风华,她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和孙元娘合谋了这次行动。
总之事情已经办成了,伯府里她已是最尊贵的人。
爵位也好,富贵也罢,通通都是她和孩子的了。
前半生她活得如履薄冰,双亲死后,她和孙元娘就如同枯草随风飘摇。
母亲遗留下的嫁妆被族里亲戚占个干净,而她们姊妹俩,却只能挤在一个小小绣楼里苟且度日。
那时她就发誓,银钱、权利,她通通都要捏在自己手里。
为此,她克己守礼,泯灭人性般地做活菩萨,这一做就是十余年。
如今苦熬多年,她终于是熬出了头。
想到这里,孙氏得意地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这才眯起眼睛,将罗妈妈唤了进来:“去将那孩子从西角门里接进来吧,千万别叫人瞧见。”
是夜。
玉儿端了一碗甜汤进来:“姑娘可好些?”
陆昭华犹豫一瞬,轻轻摇头:“还是不大爽利,喉咙里像是卡着东西。”
玉儿一边替她抚“龙脊”,一边劝她:“伯爷辞世,府里上下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外面那么多眼睛还看着呢!好姑娘,您哪怕为着前程,也要打起精神来,做事漂亮些。”
这话说得没错,陆昭华点点头。
玉儿见状,继续开口:“听闻二少爷今儿在灵堂前生生哭晕了去,外人皆道他一片孝心。姑娘,您这时候可不能落于人后了……”
陆昭华可不是小姑娘,玉儿此言一出,她非但没有心动,反而生出警觉。
“那你觉得,我该当如何?”
“姑娘,既然二少爷已在堂前哭过。您若是再来一场难免落人口舌。倒不如……”玉儿凝眉沉思,忽然眼睛一亮,“不如您去给二少爷送一碗甜汤,只当安抚他的一片孝心如何?”
陆昭华不动声色,心中却惊涛骇浪。
玉儿从前总明里暗里地教她,陆风华非母亲所生,中间到底隔着一层。今日这提议,颇为蹊跷。
她总觉得,玉儿是受了孙氏指使要害她。可她还不能表露出来。
眼下也只有继续装病一招,她面露难色:“好玉儿,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我实在难受,那劳什子的名声就叫他们争罢,就如母亲所言,我安心做个不争气的便好。”
玉儿本想再劝,可陆昭华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陆昭华歪在床上,心中十分不安。
孙氏定然是要对陆风华下手了,就是不知,她这个二哥哥能不能挡得住这暗箭!
唉!
她就是想再去提醒几句,都没有办法出门。
只能默默祈祷,二哥哥能顺利躲过吧。
陆风华所在的清华院里传出阵阵惊呼,打破了伯府的宁静。
声势之大,将东西八院的主子奴才都惊醒了。
陆昭华知道了动静是由清华院传来,不由心下一沉,她心知大事不妙,带着玉儿匆匆赶到。
只见陆风华和一个陌生女子跪在地上,衣衫不整。
陆风华自知酿成大错,解释道:“母亲,这其中有误会啊!儿子喝了甜汤便不省人事,再醒来便是如此情况,儿子真的什么都没做……儿子和燕儿是清白的啊!”
7. 逐出族谱
原来那陌生女子就是燕儿。
“世子爷,你,你都将我身子占了,怎可说同我没有关系?”燕儿怔怔地看着陆风华,登时流下两行清泪。
她朝着孙氏连连磕头:“伯夫人,是世子他,他逼我的啊……燕儿虽出身寻花阁,可也是清白女子,还求夫人替我做主。”
陆风华难以置信地看着燕儿,这时候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燕儿,你,你帮着孙氏算计我?”
“风哥哥,难道不是你说,伯爷已死,这偌大伯府就是你当家做主?如今将我接进来,毁了我的清白也就算了,怎么这般弃我不顾?”
众人听了燕儿的话,更是觉得陆风华实在可恨。
未婚苟合已是大过,况且如今伯爷还未下葬啊!
作为嫡长子,陆风华做出次等行径,这可真真是大逆不道了。
陆昭华哀其不幸,却也怒其不争。
今日玉儿提议时,她便生出警觉,眼下看来,陆风华喝的那碗甜汤,原本是安排了她去送的。
孙氏好一个一石二鸟啊。
只她实在想不通,明明她早有提醒,陆风华怎么还是叫一碗汤药便算计了去?
眼下她纵是想帮一把,都无从下手。
只见孙氏已经跪倒在地,哭得几近昏厥:“老天爷呐,怎得不叫我随着伯爷就此去了?!家门不幸呐,这可如何是好?”
孙元娘扶着孙氏,瞪向陆风华愤恨不已:“你这个逆子!事到如今竟然还敢攀扯你母亲?两个人都睡到一块儿了,你竟还敢狡辩?!”
就在这时,陆九爷带着族亲姗姗来迟。
他看向陆风华的视线冷漠至极,再也没了作为长辈的慈爱。
陆昭华心知不好,二哥哥今日之事,只怕要难善终了。
陆九爷看着陆风华,失望透顶。他收到伯爷递信,此时自然是知晓陆风华或有冤屈的。
可伯爷仙去,为时已晚。
而他只是族亲,若是来伯府主持公道,他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可若想保下陆风华,他即便是倚老卖老,孙氏也断然不会给他说话的余地。
此时他也愤恨不已。收到信件时,他只当伯爷多疑,这孙氏纵然再有私心,也不会做出什么大事。
他到底是低估了孙氏的歹毒,可眼下也没有办法,他只好先走到陆风华跟前,开口斥责:“畜生不如的东西!圣贤书都叫你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陆风华直呼冤枉,一口咬定是甜汤有了问题。
但孙氏做事干净利落,府里的丫鬟婆子们都绑进柴房里审了一夜,也没有审出那甜汤的所以然。
唯独一个伯府守门的瘸腿小厮被打了板子发卖出去,只因他收了清华院小厮的二两银子,偷偷将那燕儿从西角门处放了进来。
孙家姐妹二人急着盖棺定论,可陆氏宗亲这边自然不肯,场面一度焦灼不下。
况且陆风华还和薛翰林家的二姑娘有着一门婚约,今日之事,恐怕那薛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唯有陆昭华一人,发现了燕儿低垂着的眼眸中,藏着很深的焦郁。
这就很蹊跷了,木已成舟,她只等着定下结论,找孙氏拿了好处便可,如今又在焦郁些什么?
陆昭华快速思索片刻,朝着陆九爷站着的位置轻声开口:“九爷爷,既已查明了这燕儿行径龌龊,可见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那何不将她带下去验验身子?怎可如此轻信了她?”
陆九爷恍然,正欲叫人将燕儿带下去。
可谁知这燕儿竟是站起身子,当即就要朝着清华院的门柱上撞:“这侯门伯府欺人太甚!如今我被你们世子爷毁了清白,你们竟然还要这般羞辱于我?”
院中婆子们好容易将人拦下。
“放肆!”孙氏一巴掌打在陆昭华脸上,“小小年纪好的不学,难不成也要像你二哥哥,将爹娘都气死了才好?我伯府行事向来通达透亮,断没有仗势欺人的道理!若是叫外面人听去,少不得又生出什么祸端!”
孙氏这话,算是捏住了整个伯府的命脉。
如今伯爷去了,谁也猜不出龙椅上那位的心思。若是他捏着这个话头,要将伯府之人全部发落了,那他们可就会从高门望族变成阶下囚。
届时,陆氏子弟别说是科考了,就连书院的门都将踏不进去。
又有谁敢拿着整个家族的前程去赌呢?
直到天光大亮,眼看着伯爷从前的同僚今日都要登门吊唁,陆九爷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先将此事定了个说法。
一切盖因那燕儿心思不纯,买通小厮,给陆风华下药。陆风华虽也有过,但念其也是为人陷害,待伯爷下葬后再定夺。
孙氏心中自然不肯,但她也不好当场发作,只是宾客齐聚时,她阴阳怪气地将此事彻底抖了出来。
不出一日,整个汴京城都震动了。
伯府世子,在父亲停灵期间与青楼女子苟合。这也就罢,东窗事发后,他还冷心冷情,将一切错处都推脱到女子头上。
就连朝堂之上,也有言官狠狠地参了陆风华一本。
照理说,陆风华未入朝堂。家族作风问题,本不该拿到朝堂上去说的。
但伯爷是二十年前就高中进士,入朝为官的。他的文章本就得了圣上青睐,两年后又治水有功,除了圣上的心头大患。这才得以加官进爵。
如今圣上老了,时常念旧。对伯爷这个立下大功的忠臣自然多有优待。听闻这事,当场龙颜震怒。
他亲自下旨,剥夺陆风华世子之位,并由陆晨华来袭爵。
言官还是不肯善罢,只说这陆家根儿上不正。
圣上也无奈。
且不说,老伯爷功劳赫赫,他总得给忠义伯府留个体面;就说他若是直接将这爵位收回,对他的仁君之称也有所影响,待他驾崩时,后世免不了要揣度他过河拆桥。
念及于此,他让身边的高公公亲自去送圣旨,并强调了一句:“陆氏若想代代昌旺,还是得从根儿上解决。”
跟随圣上二十载,高公公又怎么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
不出一个时辰,他便带着圣旨走进了忠义伯府内。
陆昭华跟着府内上下一道,跪下接旨。
只待高公公将最后一个字宣读完毕,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幽幽开口。
“听闻伯爷辞世,咱家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圣上痛心,特叫了给伯爷诊病的御医问话。谁知那御医却说,伯爷患得是痨疾,早已药石无医。说是平日里开出来的汤药方子,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治标不治本呐!”
他身后,一个小珰接过话茬:“唉!方子治不到根里去,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听至此处,陆昭华心下知晓,陆风华此事只怕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待人走后,府内众人神色各异。
陆九爷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下去,他瘫坐在下人们搬出来的太师椅上,沉吟良久,终于艰难开口。
“今陆氏风华,行事无度,不孝父母,愧对家族,实乃大逆不道!今日将其,将其逐出族谱!往后他与陆氏,再不相干。”
陆风华面如考妣。
圣上金口玉言,他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他只恨自己的年幼无用,让孙氏一个后宅妇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陆风华晃了晃身子,扯起一抹苦笑,他挺直了腰背走到族亲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风华不孝,愧对族亲,自知再无转圜。不孝子只求他日大姐姐有难时,各位能念在,念在父亲的面子上,伸出援手。”
你看!
事到如今都想着嫡姐的人,又怎会是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木已成舟。
陆昭华也没想到,孙氏行事竟然会这般缜密狠厉,当真是环环相扣,出手就是将人置于死地。
陆风华此时已经收拾好东西预备离府了。
他看着陆昭华,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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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从匣子中拿出了一小叠银票,又附了两张地契。
“风哥儿,到底养你一场。”她眼含热泪,“娘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些你且拿着,切莫苦了自己。若是在外遇到了事,记得回来找娘。”
好一番情真意切,孙氏是在外人面前将脸面做得足足的。
只陆昭华知道,这一切不都是她一手促成吗?
见陆风华将东西接下,孙氏继续道:“你同薛家那门亲事,你也别怕。实在不成,就让晨哥儿再同他家其他姑娘结了姻亲,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母亲定然不会叫他们开罪于你。”
好家伙。
薛家可是一门三翰林,五代出举人的望族啊!
若非陆风华的生母同薛二夫人有着过命交情,一个没什么跟脚的新贵伯府,又怎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
这孙氏的算盘还真是打得叮咣响,谋嫁妆,夺爵位,抢亲事。
她是恨不能将这伯府敲髓吸骨。
这些时日,孙氏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陆昭华的认知。
古人果然不容小觑。
陆昭华都不敢想,孙氏究竟是从何时便开始机关算尽,谋划至此的。
真的穿越才知道,幻想中的穿越女信息差优势都是不存在的,但凡松懈一点儿,估计都在孙氏手里活不过两个回合。
她万般庆幸这些年的谨小慎微,却也无尽恐慌。
眼下孙氏得势,陆晨华也成功袭爵,只怕下一步就是要来料理她了。
可她实在不明白,她毕竟是孙氏的亲生骨肉,孙氏为何一定要把她推入万丈深渊呢?
抬眼时,正好和孙元娘的视线对上。
只一眼,陆昭华忽然毛骨悚然。
那个眼神她实在太熟悉了,里面写着贪欲,写着算计,如暗潮涌动着。
陆昭华心中寒凉一片,看来孙家姐妹二人已经私下里安排好她了。
大姐姐一顶小轿落寞远走,二哥哥一个包袱落寞立场。
若她不想和他们一样,眼下是必须要行动起来了!
伯爷停灵的第二十日。
因陆月华和陆风华皆不在府上,陆昭华作为剩下三个孩子中最为年长的,被孙氏安排到夜里跪着守灵。
一连十几日的白昼颠倒,让陆昭华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染上几分倦色。
反观孙氏,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纵是整日哭哭啼啼,可从前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一抹忧愁已经消散不见。
五更的锣声敲响,陆昭华被玉儿搀扶着,昏昏沉沉回到灼院。
且不说她现在这副身子只有十岁,正是养身子的时候。
就说当年孙氏生下她后,因着是个姐儿心生不满,总觉得是陆昭华强占了她腹中的长子之位,硬是一直捱着到她八岁,才被准许沾了些荤腥。
所以陆昭华此时严重营养不良,压根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只觉整个身子都要散了似的。
玉儿看着姑娘的脸蛋日益憔悴,忧心忡忡,悄悄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她手里捧了一碗扣肉,声音极轻:“姑娘,吃点儿吧。”
她将扣肉放到卧房的紫檀花几上,又走到门口四下望了望,这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这是我和刘妈妈偷着拿来的,姑娘快吃,不会有人发现的。”
伯爷辞世,尚在孝期,吃肉可是大不敬。
玉儿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怎么会有胆子去偷这贡肉?
若说她忠心为主,陆昭华是绝不相信的。
因为相处这些年,陆昭华太了解玉儿的为人了,她是最重规矩的,只会劝着陆昭华严守女德,哪会偷肉给她吃?
陆昭华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玉儿,只见她捏筷子的手力道很大,食指腹微微泛白。
这是紧张的体现。
看来她是受了孙氏的指使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将计就计,正好将玉儿和刘妈妈两个白眼狼打发了。
8. 将计就计
陆昭华佯装困乏,捏着帕子摆了摆手:“熬了一整宿,我没有胃口。”
“可是……姑娘这整夜整夜的熬着,身子骨怎么受得了?”玉儿面露焦急,用银筷子夹起一块儿肥瘦相间的,递到陆昭华跟前:“姑娘多少吃一点吧,你不是向来最爱吃肉的?”
玉儿情真意切,陆昭华心寒如铁。
“我都说了没胃口,这会儿闻了这个味道直犯恶心。你快拿下去罢!”陆昭华微微蹙眉,一只手摸着心口:“这段时日你和刘妈妈陪着我,想来也受了累,将这肉拿到耳房里,你们二人分着吃了罢!也给我留上一些,待会儿我歇好了就去吃。”
玉儿连连摇头:“这怎么好?哪有主子吃奴才剩下的道理?姑娘还是同我一道吃吧?”
陆昭华拉过玉儿的手,声音娇软:“好玉儿,在我心里你可不是奴才,你是我的好姐姐!快去吧,我待会儿就来。”
玉儿又推辞了两道,终于还是将肉藏进宽袍大袖中,悄悄离去。
陆昭华笃定了这玉儿定然会吃的,因为她那嘴馋的模样已经暴露了她心底的渴望。
眼下只等着背后之人到来,抓个现行。
陆昭华百无聊赖地歪在床上数绵羊,等数到第一百只时,她站起了身子。
时机到了,她这个饵也该露面了,要不这出戏可没法子唱下去。
她偷偷摸摸地走到耳房,对着门里轻唤:“玉儿,是我。”
嘎吱一声,玉儿鬼鬼祟祟地将她迎进屋内,嘴角还挂着一点残油。
“姑娘,这都给你留好了,放在银碗里用烫水煲着,还温着呢!”玉儿揭开藤编的小盖,里面正是一小碗冒着热气儿的扣肉。
就在这时,耳房外传来脚步声。
陆昭华当场变脸,一脚将门踹开:“好啊!父亲辞世,伯府上下都吃斋守戒,你们俩竟敢在我这院中偷吃贡肉?!”
她话音落下之时,正对上了有些呆滞的罗妈妈,而她身后跟着的,正是母亲孙氏。
或许是因眼下和他们预设好的情形不同,罗妈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而玉儿和刘妈妈二人,更是惊得不知所措。
陆昭华快步走到孙氏跟前,先发制人:“母亲来得正好,刘妈妈和玉儿两个刁奴,竟然在女儿院中做出这种事!他们这是欺女儿年幼,将我这灼院搞得乌烟瘴气。还好今日母亲来了,还求母亲替女儿做主!”
天光乍亮之下,孙氏脸色铁青,裹在那白色衣袍里,活脱脱像是个恶鬼。
她抬起捏着帕子的手,指着跪在地上的玉儿、刘妈妈二人,疾言厉色:“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姑娘院儿里做出这等腌臜之事,将我好好的一个姑娘教得不成体统!”
她微微偏过头,给了身后头发花白的罗妈妈一个眼神:“还不将这两个刁奴绑了,发卖了去!”
嗤。
孙氏打得一手好算盘,妄图将黑锅一并扣到她陆昭华头上便罢了,还想不声不响地将二人发卖了,就此轻轻揭过?
陆昭华偏不叫她如愿。
“母亲,女儿知您向来仁善,对府里上下多有包容。所以,这玉儿平日里胡言乱语便罢,孩儿只当她是个眼皮子浅的,从不与她计较。”
陆昭华言辞恳切,声音亮得出奇,
“可如今她酿此大祸,您可可万万不能再心慈手软啊!若您不想沾了手,正好九爷爷在这儿,不如就将他请来做主!”
“果然是牙尖嘴利,不成气候!你这意思是不服我的安排不成?”孙氏眼睛微眯,看向陆昭华的眼眸竟然是带上了杀意。
“冤枉啊母亲!”陆昭华心中一惊,提高了声音:“父亲走了,偌大伯府全仰仗您一人支撑。如今这两个刁奴做出这等行径,害了女儿也便罢,将来只怕还要害得您落个治家不严的话头,女儿心疼您啊!”
孙氏胸口微微起伏,整张脸气得青里透红。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讨厌的这个孩子竟是最为像她,把她这立足之本学了个惟妙惟肖。
“休要胡言乱语!如今府上正是风雨飘摇,你父亲尸骨未寒,万不能再生出事端来。三姐儿,晌午母亲再叫了人牙子来,为你选上几个得用的,你今夜还得守灵,快进去歇着罢!”
孙氏手段用不成了,这是直接用上了为人父母的强权。
陆昭华默不作声,只静静等着。
族亲们就住在西八院的留客园里,与她这灼院挨得很近,他们定然能够听到这些。
眼下他们忍痛舍了陆风华那个年幼中秀才的孩子,心里定然恨孙氏恨得紧。
况且伯爷走后,族里和伯府的关系到底是疏远了。
若是陆风华袭爵,他同族里还有些情分;可现在换成陆晨华那个本就不亲陆氏族人的孩子,往后族里子弟若是有用得上伯府的地方,只怕也不好运作。
眼下这样好的机会,如若能抓到孙氏什么把柄,往后也能以此要挟。
这对族里实在是好事一桩,她就不信九爷爷他们会不来!
“吵吵闹闹,究竟又是出了何事?”九爷爷果然来了,虽满脸疲惫之色,但声音却不容置喙。
他身后,还跟着一众陆氏族人。
陆昭华像是见了救星,当即向陆九爷告状:“九爷爷,您一定要替我母亲做主,好好地惩治了这两个恶奴!”
既然孙氏能因着奴才犯错,将锅扣到她头上,那她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妈妈和玉儿二人终于知道急了,一个劲对着孙氏磕头。
“夫人,奴婢也是受了姑娘的指使啊!还请夫人明察!”
“是啊夫人,是姑娘心疼奴婢们今日受累,亲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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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吃的,若非如此,就是给奴婢们十个胆子,那也是万万不敢的啊!”
陆昭华一脸震惊,痛心疾首:“刘妈妈,玉儿。平日里我是将你们当成亲人看待,你们怎可如此污蔑于我?”
说着,她又抬头看向孙氏:“母亲,我这个做姑娘的还未喊累,怎会心疼两个奴才累不累?况且若真是我安排她们吃肉,那我又为何不吃?这两个奴才是自女儿记事起就有了的,也不知究竟是何来历。如今细细思量,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今日这般行径,莫不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害了我们伯府不成?”
此话一出,孙氏捏着帕子的手当即攥紧了。
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敢胡乱攀扯。
这个三姐儿也是个警觉的,小小年纪,竟是将这弯弯绕绕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这样聪慧多思的孩儿,为何就不是她的晨哥儿?
一切都怪陆昭华,是她,占了属于晨哥儿的好福气!
想到这里,孙氏恨得咬牙切齿。
可眼下族亲都在,她不好对着陆昭华发作,只得对着两个奴才厉声呵斥:“放肆!大祸临头,还冲着我磕头有什么用?看来府上真是太过仁善了,竟是叫你们学会了攀咬主子!”
陆昭华借着孙氏呵斥的这阵“东风”,快言快语地将来龙去脉又讲一遍。
陆九爷怒不可遏,将手中拐杖敲得砰砰响。
孝期吃肉这样的事,严重程度不亚于陆风华之事。这孙氏竟然对奴才都比对陆风华要宽容!
这怎么能不让陆九爷生气?
他老脸微沉,心中满是酸楚,只心疼这么好个侄儿英年早逝,偌大家业叫一个歹毒妇人把在手上,又心疼他的侄孙,被这样的继母残害。
“孙氏,内宅之事,我本不该插手,可你治家不严,放纵刁奴做出此等欺主之事!想来是平日礼佛多了,太过仁慈。”陆九爷声音低沉,“既如此,今日我便也拿了这做长辈的款儿来,倚老卖老地替你料理上一回!”
陆九爷人老成精,自然能接住陆昭华抛出来的话头。
孙氏脸色极为难看,倒是一旁的罗妈妈反应很快,辩解道:“伯爷仙去,我们夫人是吃不下睡不好,这些时日守戒礼佛,只想着多攒功德,叫伯爷去的路上安生些。夫人也是一片苦心,关心则乱,眼下倒是叫九老爷费心了。”
陆九爷一双如鹰的眼睛冷漠地扫过玉儿二人:“既如此,那便将这二人乱棍打死!”
“夫人饶命啊!”玉儿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跪到了孙氏脚下。
刘妈妈也慌了神,对着孙氏连连磕头:“夫人,你可不能不管奴婢啊!”
陆昭华懵懂的眼中满是疑惑,开口问道:“九爷爷做主的事情,你们求着母亲作甚?难道要说是母亲指使了你们吃肉不成?”
9. 扮猪吃虎
“没听到九叔的话吗?还不快去将这两个贱奴处置了?”不等陆昭华说完,孙氏怒喝出声。
府里的小厮连忙将抹布塞进二人嘴里,生拉硬拽地将她们往柴房里拖。
孙氏已恨陆昭华入骨,方才她明晃晃的那抹杀意是骗不了人的。
可她人微言轻,此时已经不能再说些什么。
既然已经撕破脸,陆昭华只盼着九爷爷能接着她的猜想,再细细审之。若是能审出个残害子女的罪名,至少能让孙氏安分些时日。
陆九爷有心想拦,可小厮们只当没听见似的,拿了人就要走。
他还想再出言拦下之时,只见孙氏的身子一个晃荡,眼看着又要昏厥过去。
这一惊一乍一打岔,玉儿二人就被带了下去。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了,陆昭华早有所料。
虽是有些可惜,但至少是将身边的钉子拔了。
反正纵是今日审出个一二三,想必此事也只会烂在这忠义伯府的后宅里,对孙氏影响不大。
不审便不审罢,总归孙氏也不能明着将亲生女儿打杀了去,往后还能慢慢周旋。
只是这次再选丫鬟,定然是要她亲自选好,再将身契捏到自己手上才是。
“孙氏,如今振南(伯爷之名)已去,晨哥儿又还小。府里府外一大摊子事都要人打理。”陆九爷沉声道,“若你身子不妥,还是要从族里派个人来帮衬,免得外人议论我陆氏丢下你们孤儿寡母!”
孙氏自然不肯,可她才装了昏,总不能立刻好起来。
情急之下,罗妈妈看着陆昭华眼前一亮,连忙开口:“还是九老爷想得周全妥当。只是如今三姐儿大了,夫人前些时日就说要带她在身边学管家,也能帮衬着些。”
孙氏微微颔首,接话道:“是啊九叔,总归如今府上人员简单,有昭姐儿帮我就足够。”
陆九爷不好再说什么,眼底闪过一抹可惜之色。
大好的机会便这样错过了。
不过陆氏宗亲的机会错过了,陆昭华的机会却来了。
她顺着杆就往上爬,板板正正地行礼道:“辛苦母亲为女儿打算,只是您这些时日多有操劳,女儿忧心您的身体。”
孙氏故意抬起头朝着天上望了望,轻哼一声,没好气地免了她的礼:“我道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也知道体恤母亲了?”
“女儿对您的敬重,一直在心里呢!”陆昭华眉眼弯弯,声音软和体贴,“既然您打算教女儿管家,那今日您身子不适,不如就回去快快歇下,叫女儿自己和那人牙子交涉一番如何?总归有罗妈妈在一旁看着,想来不会出错。”
孙氏面色一变。
如今陆昭华已满十岁,院中庶务本就应当交还给她了。只因着孙氏不提此时,所以陆昭华才没有自己重新安排院中的章程。
要是今日不陪着她去,那灼院下人的身契可就再没机会接到手里了。
可现在陆氏族亲还看着呢,方才罗妈妈已说出了要陆昭华管家的话,孙氏现在也无法拒绝。
稍思索了片刻,孙氏终于是点了头。
也罢。
陆昭华一个黄毛丫头,就是将下人们的命门捏住了又能翻出个什么浪?且还有罗妈妈作陪,多多少少也能盯着些。
总归三年守孝一结束,她就要被送王家去,根本不足为虑。
“也好,那便叫罗妈妈留在你这灼院里罢。”
见孙氏应了,陆昭华强压下心中喜意,恭恭敬敬地将众人送出。
陆九爷行至门口,忽然站住身子,一双幽深的眸子直直看向陆昭华:“三姐儿,今日九爷爷将你这院中丫鬟婆子打死了,你可怨?”
陆昭华猛地怔了一瞬。
而后连连摇头:“奴才欺主,昭华多谢九爷爷爱护之情。”
陆九爷微微点头,神色复杂:“你倒是更像你那母亲。”
送走众人后,陆昭华有些恍惚。
看着从前最亲近的人被乱棍打死,却无动于衷。甚至,玉儿和刘妈妈二人的死跟她的设计脱不开关系。
她真的更像孙氏吗?
可她又有什么法子?
在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里,对敌人的仁善只会是刺向自己的利剑。
既然做都做了,她实在不必感伤。
她不是孙氏,也永远不会像孙氏那样,将刀尖对向无辜之人。
所以,陆昭华没有什么好内耗的。
不出一个时辰,府上便有人来报,说是城西的人牙子来了。
陆昭华低眉顺眼地跟在罗妈妈身后,一副乖巧做派:“今日恰逢母亲身子不适,还请罗妈妈帮着询问把关了。”
罗妈妈睨了陆昭华一眼,心下对其识趣儿颇为满意。是个有自知的,这样也好,免得她还要费些口舌敲打。
“这选人也是一门子大学问,昭姐儿便跟在老奴身后瞧着罢。”
孙氏一早交代了,这次陆昭华只需选上两个大丫鬟便可。
至于嬷嬷,便酌情而定。
半路伺候的人终究不似奶嬷亲近,若是找得不妥当,不如不要罢。
罗妈妈搬出了陆昭华屋里的玫瑰椅,安置在院中,将小主子恭恭敬敬地请到跟前落了座,朝着人牙子点了点头。
只见那人朝院外挥了挥手,便先后进来十几个着粗麻衣料,收拾整齐的丫鬟。她们一字排开,瞧着皆是十岁上下。
“给贵人请安了!”
陆昭华抬了抬手,便叫众人起来了。
“三姑娘,这些都是近一批顶好的孩子,若不是姑娘您要人,我是万不舍得将她们安排出来的。”罗妈妈还未开口,那牙婆便谄媚道。
陆昭华并未应答,只侧脸看向罗妈妈。
见她这般乖巧,罗妈妈心中满意,一双吊梢眼睛锐利地将这一排丫头扫过去,轻哼一声:“瞧着一般。”
牙婆尴尬一笑,当即明白了意思,冲着罗妈妈点头哈腰道:“罗妈妈,您到底是在伯夫人跟前儿的人,她们自然是比不得您半分,只盼着往后进了府上,能跟了您好好学学了。”
罗妈妈这才放下架子,伸出手指了指最左边那个扎了双螺髻的瘦弱丫头,微抬了抬下巴:“就从你开始,挨个说说吧!”
“见过三姑娘,奴婢姓王,名二丫。原是上河庄人,后因家里添了小弟揭不开锅,所以卖身为奴。”
“见过三姑娘,奴婢姓李名云舒,原是掖县县令之侄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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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犯了事,奴婢也被发卖为奴。”
……
“见过三姑娘,奴婢名白芍,原是恩国公府上,八姨娘院里的次等洒扫丫鬟,只年前她难产血崩,一尸两命。国公府老太太便将我们这些院子里的都发卖了出来。”
一炷香过后,十几个丫头才挨个将底细交代清楚。
“不愧是国公府里出来的丫头,生得这般好看,说话也利索。”
陆昭华盯着最后这个叫白芍的,面露喜色,抬头看向罗妈妈,
“妈妈瞧着她可好?”
这三姐儿到底年幼,没有接触过管家的章程。
罗妈妈并不答她,只冷冷地看向白芍,眼底染上冷意:“不过是个洒扫丫鬟,你有多大的谱儿能叫老太太亲自出手发卖出来?且那国公府的老太君常年清修礼佛,汴京城里谁人不知她仁善,岂会容不得你一个次等贱婢吃一口饭?!
还是说你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才将那样慈悲的老太君都逼得下了狠手?”
罗妈妈声音冰寒刺骨,一众小丫头皆吓得缩起了脑袋。
那白芍连忙跪下告罪:“奴婢冤枉啊……”
可不等她说完,牙婆便是面色一白,当即叫人将白芍带下去:“满口谎言的贱婢!若非有着罗妈妈提点,我倒是叫你个黄毛丫头骗了!”
见人彻底拖走了,牙婆行礼告罪道:“多谢罗妈妈了。那贱婢外表纯良,我这也是想当然了,这才叫她骗了去。您可莫要怪罪。”
“终日打雁,却叫个小雁儿啄了眼。”罗妈妈并不买账,阴阳怪气,“亏是今儿个夫人差了我在一旁帮着,若那种货色真安排在了我们姑娘身边,他日出了事,你有几个脑袋能补得上?”
“是是是,罗妈妈说的是。”牙婆心里暗骂那白芍,冷汗已湿透脊背,“要不说咱们府上的哥儿姐儿的都是有福气的,那种贱婢是万万攀不上伯府这种高门的。”
见她态度极好,罗妈妈面色稍有了缓和,这才俯身凑到陆昭华耳前,恭声问道:“姑娘可听明白了?”
“妈妈还真是厉害,简直是像会掐算似的!”陆昭华惯会装傻充愣,一通惊呼将罗妈妈哄得神采飞扬。
自然而然,罗妈妈教她时也多上了几分真心。
其实,陆昭华是故意卖出这个破绽的,她早就看出那白芍不对劲。
她虽深居闺中,对管家和外面的事都一无所知,可那白芍在说话时眼神游离,根本不敢对上罗妈妈,在说国公府老太太时,又明显气势减弱,这在心理学上,就是心虚的表现。
正好便宜了陆昭华,借着白芍在罗妈妈跟前扮一次吃老虎的猪。
“罗妈妈,今日您说的真是叫昭华受益匪浅!”陆昭华哄死人不偿命,甚至用上了敬语,“不如就叫我按着您的意思亲自选出几个丫头?”
说着,陆昭华指了指靠右边那个,生得黝黑,看着一脸蠢相的丫头:“比如这个,正印证了您说的,老实本分,心无城府。”
她又指了指左侧角里那个畏畏缩缩,瘦成竹竿的:“还有这个,不正是您说的,谨小慎微,心思浅薄?”
罗妈妈面露难色,看到她指的这两个人,更是两眼一黑。
“这……”
10. 心照不宣
其实这批人里,孙氏早就安顿好了几个钉子,不论模样还是规矩,都是一等一的,最重要的是能帮着孙氏传话。
虽这府里阴私颇多,半路进来的丫头定然不像玉儿和刘妈妈那样好用,总要防备着些,但也有些用处。
不过,她瞧着这三姐儿今日的一番表现,并没有夫人想得那般聪明。
甚至可以说是个蠢货。
也实在不必他们主仆二人大费周章。
且眼下这院里这么多人瞧着呢,她一个当奴婢的,在小主子面前拿乔,万事都要替主子做主,传出去了难免不好听,要是影响了孙氏更是不好。
总归她罗妈妈虽是为人奴婢,到底也是孙氏的奶嬷,那孩子自幼没了娘,全仰仗她老婆子跟在身后教养谋划,说话总能有几分重量的。
今日就让那三姐儿选了也罢,不过是选出两个瞧着就蠢的丫头。
待她回去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报上去,想来夫人也不会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罗妈妈终是应下:“昭姐儿选的这两个丫鬟中规中矩,且皆为孤女,无甚牵挂……倒也算合适吧。”
这两个丫头,黑的那个被陆昭华赐名为福金,瘦的那个则名为福银。
寓意则是,有福有财。
罗妈妈神情复杂地张了张嘴,最终作罢。
这三姐儿还真是上不得个台面,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姑娘,跟前的丫鬟哪有叫这种满是铜臭味儿之名的?
可眼下夫人正巴不得三姐儿错处百出呢,她倒也不必提醒。
罗妈妈偏头看向站在院子里那两个蠢丫头,声音一冷:“你们既然得了姑娘的眼,入了这伯府。那就要守着府上的规矩。若不然,就当心着自己的脑袋!”
福金、福银二人被这充满威势的声音震得一哆嗦,连连点头应是。
罗妈妈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下去吧,各自将一应事务收拾妥当了,便来姑娘跟前伺候着吧!手脚麻利着些!”
交代过后,罗妈妈没再多留。
待福金和福银收拾妥当后,陆昭华从小匣子里拿出早就换好的两荷包银瓜子,分别赏给了二人。
“打今儿起你们便是跟着我了,我虽年幼,但也不是个眼盲心瞎的。若你二人忠诚待我,我自是要为你们各自谋算个好前程的!”陆昭华说完,话音一转,眼神锐利,“但若是你们敢对我有所欺瞒,那柴房拖走的两个,就是你们的下场!”
“奴婢定然忠于姑娘。”两个丫鬟连忙跪下表忠心,胆战心惊。
陆昭华收敛了神色,继续道:“我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却是非分明。你们也不必这样怕我,只要依着我的规矩办事,好处少不了你们。”
“我的规矩”四个字,陆昭华咬得很重,想来那两个丫鬟是可以听懂的。
这两个丫头不说精明,但决计不是那蠢的。
方才,陆昭华选人看得可不是表象。
她细细观察过,十几个丫头里,至少有五个一定和孙氏脱不了干系。
因为她们眼中那种势在必得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了。
又有几个,瞧着就是偷奸耍滑不老实的,这种人也极容易被其他人收买了,背刺主子。
只剩下这福金和福银,一个蠢、一个讷。可是,能被牙行送来给伯府嫡姑娘做丫鬟的,又怎会有那很不聪明的?
府里三姑娘院中打死人的事儿,已经被孙氏有意宣扬出去,所以,这两个丫鬟大概是不想趟伯府这摊子浑水,故意躲着的。
她们既然和她一样,都是贪生怕死之人,那陆昭华只需捏死了她们的身契,给她们一份安稳的前程,就不怕她们背主。
福金、福银二人见小主子说话有条不紊,是个拎得清的,登时也松了一口气,各自表示已听明白。
陆昭华微微颔首,细细思量了二人今日的言行后,将院中事务列出了个章程。
福金今年已经十二岁,性子是个爱较真的,陆昭华安排她管理院中事务,一应吃穿用度和陆昭华的私房,就都交给她来打理。
福银虽只有十岁,但话少心细,就被陆昭华安排在身边伺候,迎来送往什么的也不会出很大的纰漏。
全部安排妥当,陆昭华终于疲惫地倒在了小榻之上。
在伯府里艰难求生的日子,真是比她前世在医院里当牛马还要累上许多倍。
她不是没想过死遁,找个山高水远的地儿过逍遥日子。
只是这古代虽然没有身份证和互联网,可出入各处都要路引,凭她的能耐,根本没有改头换面的机会。
好在今日,她终于一改从前“我为鱼肉”的局面,将潜伏在身侧随时预备着咬她一口的毒蛇彻底解决了。
只待来日将福金和福银培养出来,再积累下一些底蕴,也算是有了自保之力。
一连多日,陆昭华白日里补觉、教导丫鬟,夜里则去堂前守孝。
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了。
也不是没人提议过,由晨华和染华替上几天。可孙氏说了,晨华悲怆过度,整日梦魇,无力守夜;染华则是尚且年幼,不适合守夜。
陆昭华作为最受累的姑娘,非但没得了美名,反而被孙氏说成是个又懒又没良心的。
晨华和染华却在孙氏的刻意宣扬下,成了大孝子。
如此这般,陆昭华只好强打着精神,整日靠着风油精捱着。她不敢表现出疲惫,更不敢打盹儿,只怕叫孙氏捏到把柄,少不得又要弄得满城风雨。
两个新来的丫鬟这几日也是彻底明白了小主子的处境。
担忧陆昭华的同时,也在忧心着各自的前程。二人又怎会不知,一个不受爱护的姑娘,前途是非常渺茫的,那么作为丫鬟的她们,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好在二人还算老实,只急着想让陆昭华能争气一些,早日在夫人跟前儿得些宠爱,并没生出什么歪心思。
陆昭华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只由着二人忧心。
直到第四十九日,伯爷下葬的前一天。
远嫁临安的路月华终于赶了回来。
风尘仆仆,才进了府门,便快步赶到灵堂内悲怆地痛哭了一场。
她久跪在伯爷灵前,水米不进,任谁去劝都不愿起身。
陆昭华忧心她的身子,只好带着福银前去探望。
只见陆月华跪在灵前,双目空洞,比之出阁时,要消瘦了不少。
陆昭华心知,她这归家的路上只怕是忧心过度了,轻声宽慰道:“大姐姐,逝者如斯。你还是要多多保重身子,你和姐夫奔波了一路,不如先去歇息吧。”
陆月华抬眸,脸上闪过一丝冷意,声音嘲讽:“三妹妹莫不是怕我跪在此处抢了你堂前敬孝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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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华的态度非常恶劣,陆昭华心中苦笑不已。
她这个大姐姐心思剔透,只怕是听闻了府上这些时日的变故,对个中细节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伯爷死得蹊跷,陆风华又被逐出族谱。陆月华是将孙氏彻底恨上了,连带着对她也充满了敌意。
陆昭华也能理解,并不恼。
只上前轻轻拉过陆月华的手,苦笑连连:“大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妹妹我向来是个不争气的,哪还有什么名声?”
陆月华怔了怔,好半晌才回过味来。
倒是她着相了,这三妹妹虽是孙氏亲生,可和他们兄妹二人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又何必给她脸色看?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
“若早知家里闹成这样,当初我说什么都不会嫁去临安了。”陆月华幽幽开口,“三妹妹想事情倒是比我通透,想来他日必然不会步了我的后尘。”
陆月华说的是真心话。
当初陆昭华几次劝她做出抵抗时,她犹豫过。可碍于陆风华的名声,她还是选择了束手就擒。
若是早知道孙氏会把事情做绝,倒不如就像陆昭华说的那般,同孙氏斗上一斗了。
可现在为时已晚,又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劝着陆昭华能聪明些,别再被孙氏拿捏了。
毕竟这个三妹妹为人不错,待她也是真的敬重。
陆昭华听懂了陆月华的意思,却不能顺着她的话茬,毕竟人心隔肚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我又哪能躲得过去?”
“父亲在时,我和你二哥哥还算是有个来路。可父亲走后,我们就只剩归途了。”陆月华声音郑重,“三妹妹,直到今日我在这伯府里彻底没了牵挂,才发觉什么名声啊,亲缘的,不过是束缚着人的枷锁罢了。只要你看得开些,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她有心提点陆昭华,却也不能将话说到明处。
陆昭华当然听得明白,却并未表现出来。
她只亲厚地拉上陆月华的手,佯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大姐姐说这话妹妹可要伤心了,莫不是父亲仙去了,你就不认我这个妹妹了不成?”
陆月华微微一愣,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自然是我的好妹子!只是父亲下葬后,我便要回临安去了,到时候山高路远,只怕有心无力。万事还得你自己立得住啊!”
听她这样说,陆昭华心中有数了,双手搂上陆月华的胳膊,愈发亲昵:“只要大姐姐心中有我便是了!听闻姐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说不准过上两年,便来这汴京城做官了,到时候妹妹我可就指望着姐姐照应了。”
“你惯会说些个好听的。”陆月华破涕为笑,“入汴京城做官谈何容易?若是他日你姐夫当真留下来,那我做姐姐的拉你一把又何妨?”
二人皆不是那蠢人,三言两语便各自有数了。
陆风华的心思,陆昭华是摸不准的。
自那日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传出他的消息。到时候父亲下葬,陆风华应当也是不能相送的。
就是不知他是蛰伏起来了,还是彻底沉寂了。
可陆月华是个心思深沉的,面对如此深仇大恨,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陆昭华今日同她这样推心置腹一场,往后至少不会结仇。
11. 何三少爷
伯爷下葬后,族亲们便回到了乾州,陆月华和池绪也匆匆回临安城了。
她临走前,给陆昭华留下五千两银票。
“母亲平日管得严,权当是做姐姐的一份心了。”
这银子来得正是时候,陆昭华并未推脱。
四十多天的白昼颠倒,让陆昭华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温养身体的方子。
听闻羊市街上的仁济堂里有个宋神医,诊金极高,但医术高明,听闻其有一套调理身子的秘方,自幼开始调理,效果极佳。
城中不少世家女娘都会找他开上一份专属方子,譬如陆染华,如今不过六岁,便已经开始找他调理了。
只是这方子中名贵药材颇多,价值不菲,所以陆昭华是没这个福气的。
孙氏掌家这些年,几个孩子手里都是没什么私房的,而陆月华赠给她的钱财,恰好能去找宋神医开上一年的方子。
穿越十载,陆昭华太清楚一个好体魄的重要性了。
她只是个久居深闺的姑娘,光听说因难产血崩等原因亡故的女子就已经数不胜数。
所以,若是身子不好,都不用谁来迫害,只生产这一关就能要了她的命。
倒不是陆昭华自讨苦吃,非要嫁人生子。盖因启朝的风化对女性极为严苛,若是不嫁人,就会被当做另类送进尼姑庵,还会影响家族名声。
以孙氏的狠辣程度,若是陆昭华胆敢有剃发为尼的想法,只怕孙氏会让她活不过第二天早上。
可嫁人就要生育,如女子嫁人后三年不孕,也会被以犯了七出被夫家休弃,仍是会影响家族名声。
最终的结局,总归都逃不过“清白地死去”。
这在启朝也颇为常见,若哪个女子这样做了,便会被歌颂为贞洁烈女,以一人之死,换来整个家族的口碑。
至于这些“贞洁烈女”是不是自愿的,那就无人知晓了。
所以好体魄是革命的本钱,陆昭华自然舍得在这上边儿花钱。
她带着福银一路走到仁济堂,方才知晓这宋神医竟然火到了要排长队的程度。
她只好写了名字,同福银四处转转。
羊市街上店铺林立,胭脂水粉、羽衣罗裳,好不繁荣。
但这些店铺里的东西并不便宜,所以皆是门庭罗雀,唯有角落里的四墨书局,和仁济堂一样火爆。
街上好些人向那里走去。
“走快点,待会话本子又售罄了。”
“今儿我非抢到一本不可,不然回去我家娘子可饶不了我。”
“哼,先到先得,你有这说话的功夫,还不如快走两步!”
陆昭华双眼放光。
话本子,难道是小说吗?
“福银,我们也去那儿瞧瞧!”陆昭华有些兴奋,拉着福银就朝那里挤。
待走近了,便见到书局内,掌柜扯着嗓子吆喝:“《与秀才私定终身》已售罄,后面的不要排了!《报恩九尾狐》还有十一本,先到先得!”
有个通身贵气的少爷站在陆昭华身侧,颇为显眼。
倒不是他长相多俊,只是这倒春寒的时节,他却手里拿着一柄青竹折扇,怪气得很。
他右手轻摇折扇,左手背在身后,像是特意凹了造型。
待清了清嗓子,这才幽幽开口询问:“怎么一连几个月都是这两本,本少爷都看腻了!可有时兴的?”
“何三少爷!您来了?”掌柜见到是他,谄媚一笑:“这写话本子的函先生久未露面,我早安排人去寻了,却不见踪迹。公子不如等等?”
这位何三少爷神情失望,沉吟片刻,示意身旁小厮拿出一袋银子丢给掌柜:“若何时来了新本子,你只管差人送到恩国公府上!”
原来这位就是恩国公府的三少爷啊。
汴京城第一纨绔,竟然也爱看话本子。
书籍金贵,只一本话本子,就要用去十两!
“福银,你也去排!”陆昭华肉痛地将福银推过去,挤到了队伍最后头。
她想看看这话本子,是不是就是现代的小说。
瞧着这火爆程度,不失是个赚钱的门路。
福银见自家姑娘竟买些这不知羞的书籍,小脸一红。
唉,原以为自家小主子虽不受宠,却也是个人物,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竟是个不着调的。
罢了,时也命也。谁让她生来命贱呢?
福银哭丧着脸,闷不做声地排着。而陆昭华则是回到仁济堂去问诊了。
这宋神医两鬓斑白,瞧着年近花甲,只轻轻号脉,便眉头紧锁。
陆昭华心中忐忑:“神医,可是我这身子不大好了?”
“小小年纪体弱气虚,只怕不大好补啊!”
听了宋神医的话,陆昭华的心猛地一坠。
“这可如何是好?”
宋神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提笔开始写方子:“还好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上两年,这身子骨可就调理不出来了。”
听到这话,陆昭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方子只开了三个月的剂量,只因陆昭华的身子需通再补,还需再来复诊。
陆昭华拿了药材后,忽然想到些什么,又出声问道:“宋大夫可有什么清贫人家使的通用方子?可否也给我开上三个月的剂量?”
“方子自然是有的,只效果一般。你可还要?”
“自然是要的。”
一通问诊过后,陆昭华提着三大包药材迈出了仁济堂的大门。
她不由咋舌,这古往今来,看病果然是最花钱的,还没一炷香的功夫,一千两银子就这么搭进去了。
依照宋神医的意思,若想将她彻底调理好,还得再喝上三年的汤药。
还是需要银子啊!
“姑娘!”不远处,福银正抱着一本书等在那里。
陆昭华眼睛一亮,快步过去:“竟是买到了?”
“原是买不到的,排队的人太多了。”福银轻声解释,“只是奴婢同那掌柜的说,若是买不到,我家姑娘要扒了我的皮!掌柜的这才心生怜悯,叫那什么三少爷匀了一本。”
陆昭华瞪大了眼睛:“你可说是哪家的姑娘了?”
“自然说了。”福银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奴婢说的是那镇远侯府的表小姐!总归她跋扈惯了,想来无人怀疑。”
这哪里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小丫头啊?
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往那侯府头上讹!
陆昭华连忙将手指比在唇上:“嘘!快走罢!若是叫人拆穿了,咱们主仆二人可就摊上大事了!”
陆昭华拉着福银一路狂奔,直走到伯府门口,狂跳的心脏才稍微踏实些许。
这个福银!太不靠谱了。
只怕那书局的掌柜已经记下了福银的样貌,到时候少不了要拖累了她。
可是福银也是为了给她购书,一片赤诚,她总不能将福银打杀了去。
念及如此,陆昭华愤恨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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跺脚:“罢了,福银,往后只怕你不能再同我出门子了。不过你且放宽心,在这院中,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便是。”
福银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缩着肩膀噗嗤偷笑出声:“姑娘,我排队时是拿了帕子挂在脸上的,没人瞧见!且奴婢在牙行时听人说了,那表小姐不日就要嫁到幽州去了,不会叫人发现的!”
闻言,陆昭华的心终于定了许多。
可这福银先斩后奏,行事无状,还是让她阵阵后怕。
万不能养成了这个习惯。
陆昭华板着脸,神情严肃:“福银,往后可不许再自作聪明!不然,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福银低着头,脸色通红:“奴婢知错了,再没有下次了。”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陆昭华心中颇为满意,还算是个乖巧的。
当下她也不再板着脸,吩咐福银去唤来福金。
“这些时日,你二人的言行我都看在眼里。”陆昭华坐在玫瑰椅上,声音严肃,“我先前就说了,只要你们忠心,好处定然少不了你们的。”
她将两包药材分别递给二人:“这是我找仁济堂宋神医求的方子,虽没有用上名贵药材,但也是滋补身体的好方子。你二人且拿着吧。”
通过这阵子的观察,陆昭华可以断定这两个丫鬟都是没什么坏心思的。
所以她便打定主意,要借着宋神医的方子将二人的心彻底收拢。
不出所料,接过药材的二人大喜过望。
当即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她们自然听说过宋神医的大名,可听过归听过,却从未奢求过有朝一日,能服上宋神医亲自开出来的方子。
而今这小主子心疼她们,特意去为她们求来方子,这怎么能叫人不感动呢?
“只要你们得用,往后的好处也是少不了的。”陆昭华抬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说话,“你们也看到了,在这伯府里我并不受宠,孤立无援。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们了。”
二人显然没有料到,陆昭华会将这事实坦然地说出来,一时间皆有些惶恐,并不敢回话。
“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有什么可惶恐的?”陆昭华轻笑一声,“越是不受宠爱的,就越是要好好为自己谋算,不是吗?不论是钱财、名声、甚至是权势,我都是要争上一争的!”
陆昭华今日是计划好了要向二人袒露些许野望的。
见到二人震惊、窘迫、惶恐、尴尬等情绪夹杂在一起的复杂神情,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所以,做我的丫鬟,自然是要比旁人辛苦些的。你们可害怕?”
宝金呆愣一瞬,猛地摇头:“姑娘,奴婢不怕。”
宝银则是凝眉沉思后,轻声开口:“奴婢自当追随姑娘。”
陆昭华知道,二人心中定是惊涛骇浪。
她端起天青色汝窑盖碗细细地抿上一口茶,继续开口:“今日给你们个机会,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到牙行。但过了今日,我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届时若是再后悔,那就只有进柴房一条路了!”
见二人急着动唇,陆昭华抢先打断:“你们不必急着答复,且再想想,想好了再说。”
话毕,陆昭华便拿过那话本子细细看起来。
屋内陷入安静,除了三人的呼吸和书页翻动的声音,再无其他。
直待香几上的线香彻底燃尽,陆昭华看完本子的最后一页。
她收起话本子,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抬眸看向二人:“可是想清楚了?”
12. 女扮男装
原以为最先开口的会是福金,可谁知却是福银抢先一步跪下来:“姑娘,奴婢愿意追随,永不背叛。”
福金急得脸色涨红,也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也愿意!”
如此便好,陆昭华笑着将二人扶起:“既然你们忠心于我,自明日起,我便着手教着你们识字算账!”
识字算账是富贵人家的特权,二人从未奢望。
直到陆昭华亲口说出来,她们都仿佛在做梦似的,呆愣在原地。
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谢恩,又是磕头如捣蒜。
见此情形,陆昭华百感交集。
前世的她根本无法想象,人的阶级会像是一个个囚笼,将她们每个人都牢牢囚禁着。
可今生,她也不过只是一叶扁舟,连自身都无法保全。
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认清现实,在随波逐流中,挣扎着活下来。
“好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罢!”
二人欢天喜地退下后,陆昭华又拿起了那本《报恩九尾狐》。
难怪那日见到何家三少爷,竟是那般打扮。
原来是模仿了这本书中崛起于微末的穷苦书生。
这《报恩九尾狐》确实是类似于小说的内容,只是字数较少,言语精炼。
毕竟在古代,所有的书籍都为手抄,所以著书之人更着重于节省字数。
这便是便宜她了。
前世她看过海量的小说,若说原封不动地默出来,那她是做不到的。但只是如这话本子般,写个笼统的故事,那她手拿把掐!
赚钱的路子有了。
陆昭华迫不及待地铺开纸笔,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规规矩矩地落在宣纸上,不一会儿便将整张宣纸书写得满当当。
她写的书名为《鬼怪奇异录》,计划是由一个个短小精悍的鬼怪小故事做成。
直到月色如墨,这第一讲才终于写完。
陆昭华伸个懒腰,叫福银端来煨在灶上的饭食,狼吞虎咽而下。
一旁福银欲言又止,几度想说些什么。
陆昭华瞧见了,却并未问话,只埋着头又添了一碗芋头拌饭。
“姑娘,调理身子可不单是靠着汤药。定时用餐、细嚼慢咽,也都是养好身体的根基。”福银终于没忍住,出声劝道。
“下次一定!”
餮足过后,陆昭华盯着写好的话本子陷入沉思。
这著书容易,可如何售出却成了麻烦事。
毕竟在启朝,这话本子所讲的情啊爱啊,皆是羞于启齿之事。断没有一个女娘去售卖的道理。
那可如何是好呢?
见陆昭华盯着写好的宣纸愁眉不展,福银悄悄走了进来:“姑娘,您这写的可是今儿咱们买回来的话本子?”
陆昭华点点头,这个丫头确实心细如发,聪明得很。
“您可是忧心这本子的销路?”福银继续问道。
“是啊!”陆昭华无奈苦笑,“写倒是写出来了,可售卖之事,还真是难办了。”
福银久不出声,过了半晌,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不如交由奴婢去办?”
陆昭华一脸疑问:“你能怎么办?”
“奴婢的娘亲生前是在戏班子里伺候的,可将女娘扮成书生样!这门手艺,奴婢也会上一些。”
竟有这种事?
陆昭华大喜过望:“那不若你这会子扮上来叫我瞧瞧?”
不出半刻钟,小家碧玉的福银摇身一变,竟是真将自己扮成了个小公子模样。
陆昭华相当惊喜,连声赞叹。
“姑娘,那这事可要交给奴婢去办?”
“不。”陆昭华的声音斩钉截铁,“此事不能由你去。”
福银踌躇不已,面露愧色:“姑娘可是怪我?起先奴婢并非是有意骗您的,只是这戏班子出身太过卑贱,这才有所隐瞒……”
其实,在福银刚才袒露出她娘亲来历时,陆昭华已经意识到福银撒谎了。
可她并未做有害的事,且这次主动说出来,也是一心为了陆昭华。
福银是有些小聪明的,肚子里弯弯绕绕颇多。
可陆昭华愿意给她一次机会,眼下处境艰难,也只能给她一次机会。
“过去的事便不再重提。”陆昭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但往后可不能再有所欺瞒。”
“决计不会了!”福银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坚定地简直像是要入党。
陆昭华轻轻点了点头:“这事情不交给你,并非不信任。而是事关重大,我要亲自去办!”
“可是……”福银面色犹豫,“您身份尊贵,抛头露面的事情只怕有损您的名声!”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
福银知道,陆昭华是个主意正的,便也没有再劝。只暗暗在心中想着,定要给主子好好拾掇,叫旁人看不出来才是。
翌日清晨,主仆二人特意去外头置办好行头。
陆昭华收拾成书生模样,墨玉束发,剑眉星目。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
一切准备妥当后,她自后门走入了四墨书局。
“不知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接待她的仍然是那日的掌柜。
陆昭华拿出写好的几页宣纸,放到桌子上:“近日闲来无事,本公子写出些话本子。听闻四墨书局生意火爆,特来捧捧场。”
掌柜的面露惊喜,小心翼翼地将那宣纸捧在手上,细细研读。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意味深长。
看那掌柜的样子,陆昭华心中有了成算。
“掌柜的,如何?”待掌柜将最后一页宣纸也看完,她出声询问。
“精彩!公子这《奇异录》实在精彩!”那掌柜终于从回味中走出来,待陆昭华的态度愈发恭敬:“鄙人姓孙,您可唤我孙掌柜。不知小公子您如何称呼?”
“唤昭先生便好。”陆昭华声音平静,对他的热情不予回应,只一脸淡定地询问:“那你觉得,我这本子该作价几何?”
“一千两!”孙掌柜出手颇为阔绰,“昭先生,您意下如何?”
一千两不少了!
可陆昭华却含笑不语,摇了摇头。
“公子可在汴京城四处打听,我四墨书局乃是巨富钱家的产业,向来是大方的。只怕其他人可出不了这个价!
若非是我钱氏商团有跑商队伍,能将这话本子带到各地去售卖,只怕我也给不出一千两!”
孙掌柜神情急迫,即便是当初给函先生开价,也不过是一千一百两。眼前这位小公子,未免太过贪心了。
原来,这书局竟是钱家的产业。
即便是久居深闺,陆昭华对那钱家也有所耳闻。
听闻是这几年新冒出头的巨富之家,衣食住行极尽奢华,银子多得花不完。
不过陆昭华耳朵里可没听到一句好话就是了。
无外乎是说这钱家是暴发户,登不得大雅之堂什么的。
只是,那钱家不过是商贾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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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得会在这汴京城里开上书局呢?
要知道,启朝的阶级森严且固化,即便是钱家有了书局,他们家的孩子也是入不了书院,无法科考的。
而且背靠着这样的东家,这书局的前途也是很渺茫了。那些自诩清流的少爷们,只怕不会光顾这里。
见陆昭华依然不言语,孙掌柜越发急了:“小公子可是忧心我们东家出身商贾?你大可放心,这话本子和搞学问的书很是不同,不会有影响的。且我们东家向来钦佩读书人,银子方面……”
“英雄不问出身。”陆昭华抬手打断了孙掌柜的话,“能将这铺子经营的风生水起,孙掌柜和你那背后的东家是人物啊!只是……”
“只是什么?”
“孙掌柜,此话本子既名为《鬼怪奇异录》,定然不会是这话本子上的一个鬼怪故事。这一讲说了报仇,下一讲还有报恩。待报恩讲完,还有寻亲、追妻呢!”
她抬起手,指了指桌上的宣纸,
“这样的故事,我还能写上三十讲!”
三十讲!
孙掌柜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宛如听到了银子哗哗掉落的声音。
在商言商,单单函先生的两部话本子,就已经让四墨书局在一众老牌店铺中站稳了脚跟,还让铺内众人赚了盆满钵满。
若是真的如昭先生所言,能够再供上三十讲!孙掌柜可以预见,届时,他将成为主子跟前最得脸的红人!
到时候,他一家四口都将水涨船高……
“想什么呢?”陆昭华打断了近乎要流哈喇子的孙掌柜,“这话本子给哪家书局都是一样,孙掌柜还是要叫我看出些诚意才是!”
“公子有所不知,绝非是鄙人没有诚意,实在是在这汴京城里做生意,没那么大的利。”
孙掌柜略作沉吟,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不知公子这三十讲是否愿意全部售与我四墨书局?若是愿意,又需要多久呢?”
“十日一本,可全部放与你这书局售卖。”陆昭华将早就想好的“连载”方式说出。
孙掌柜此时心动极了,恨不能立刻签下契约:“一讲一千二百两!这个价格很有诚意了!”
陆昭华依然摇头。
孙掌柜摸不准眼前人的胃口,不敢再妄然出价,好半晌后,才苦笑着问:“小公子,或者你可有个心理价位?”
“我要五五分成。”陆昭华伸手比了个五,“《鬼怪奇异录》的所有收益,按月分我一半。我会派来一个账房和专程对账。每抄录一本出来,都需要登记。”
这是陆昭华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这就相当于出版,只要管控好“出版”源头,就不怕四墨书局做假账。
“当然,我在各州府也有些门路。”陆昭华继续道,“若你想私下里抄好了拿去外面卖,我没发现也就罢了,可要是叫我知道了,你需得赔付我十万两白银!”
“这……”孙掌柜面露难色,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分账方式:“小公子,此事可不是我一个掌柜能做主的。还需过几日问了东家,再给您答复。您看可好?”
“不能现在问?”
陆昭华其实也心急。孙氏盯得紧,她出来一趟不容易,且风险很大,
“主要是我住得远,进内城一趟不容易。”
“明白。这内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我们这些个人往来确实不便。”孙掌柜表示理解,“可我们东家也是住在外城,一来一回传话,只怕要耽搁一阵子。”
“无妨。”
13. 钱谦生疑
一个时辰后。
因上了厚妆,陆昭华等得脸都要僵了。
终于有一辆简朴的墨色马车停到了书院后门外。
车上下来的人,半披着的长发如墨,着一身墨绿色锦袍,身姿欣长,气质清冷。
“东家!”孙掌柜快步起身去,将人迎入屋内,“东家快坐,属下这就去替您倒杯水来。”
这就是那个大腹便便、克死贤妻的“钱百万”?
陆昭华简直难以置信,果然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在那些贵夫人和世家小姐口中,竟然将这样风度翩翩的公子说成是个满嘴流油的矮胖子。
而且,他们不是都说钱家是穷人乍富,很不成体统,对待下人更是非打即骂吗?
可陆昭华听得分明,这孙掌柜自称“属下”,而不是“奴才”。
这意味着,孙掌柜是和钱家人签的活契。
试问,有哪个对下人刻薄的主人家,敢将这偌大的产业交给手里没有死契的人?
思虑间,那公子已顺着孙掌柜的示意,坐在了陆昭华身旁的椅子上。
他腰背立得笔直,五官清晰,眉眼如画。一串佛珠戴在手腕间,衬得人越发出尘。
“这位小公子可是昭先生?”他的声音如同冷冽清泉,礼貌中带着疏离。
完全不是陆昭华想象中,属于这个时代商人特有的“狗腿子”做派。
陆昭华一改原本不以为意的态度,不自觉地客气了些,学着二哥哥的样子抱拳作揖:“正是在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倒不是她拜高踩低,而是觉得眼前这如同画卷里走出来般的谪仙人,实在不该因着出身,被人看轻。
“鄙人姓钱名谦,并无小字。”钱谦若远山般的眉眼中微微含笑,“先生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当真是孙掌柜说得,年少有为!”
“钱公子谬赞了!我可当不得这一声夸赞啊!”陆昭华轻笑,寒暄道,“不过是些旁门左道,混些银子糊口!”
不知为何,陆昭华总觉得眼前人的目光中带着审视,极度危险。
她只想快点谈成了契约走人,只怕夜长梦多。
可钱谦的想法显然恰恰相反,他并不急着谈契约,反而是沉醉地品起了小几上的茶。
“这清州玉露,产量极稀。也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品上一口鲜爽。”放下盖碗,钱谦抬手示意陆昭华喝茶,“听闻昭先生小小年纪便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州府风光。不知可曾尝过?”
陆昭华如坐针毡。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女娘,能去过哪里啊?
好在前世,她也是喜欢四处旅游的。
清州玉露,大概就是后世的恩施玉露,该说不说的,她还真的品尝过。
“自然喝过。”陆昭华轻轻将碗中卷曲的叶尖儿吹得微微摇晃,“清州峡谷本奇绝,玉露醇香醉不归。汲取莫愁山间水,清新欲共白云飞!”
她这是照搬了前世听过的诗句,将地名略做了改动。
这首诗总能够证明,她是真切地去过清州了吧?
果然,钱谦对她的言语颇为认同:“果然如汪先生所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昭先生此诗,真是将清州美景说得绘声绘色啊!
不知昭先生可还去过漠北地带?或是,陇西?”
这个钱谦当真难缠,陆昭华不是听不出他言语里的试探,可她却一时想不出个好的应对。
“钱公子,我家中还有事,不知这契约一事,你可有意向?”陆昭华开门见山。
钱谦捧着盖碗的手微微一顿,而后他不紧不慢地将碗放在小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昭先生气度不凡,应当是出身名门吧?”他抬起狭长的眼睛,定定盯着陆昭华。虽是问句,但语气中满是笃定。
陆昭华心中一惊。
她并不了解钱谦,也不知他何出此言。但若他有心探查,一定会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真是麻烦了。
“钱公子在外行走多年,竟是连规矩都不懂吗?”陆昭华脸色微变,将桌上的宣纸拿回自己手里,“既然如此,我想合作之事便就此作罢。告辞。”
陆昭华不能久留了,拿了东西就准备开溜。
“且慢!昭先生。”钱谦起身,一把拉住陆昭华的手腕。
来自钱谦手掌的温度将陆昭华烫得身子一僵。
虽她是现代人,可这么多年在启朝生活,一时间也对这“亲密接触”十分不适应,下意识地躲开,心生怨气。
“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先生误会了。”钱谦不疾不徐,“眼下江湖纷乱,朝廷动荡。事关重大,钱某谨慎些总没错吧?”
“你难不成怀疑我这话本子里夹带私货?”;陆昭华大惊失色,“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钱谦早就看出了眼前这小公子行径可以,似乎还易了容。且从他的言行举止间,可以断定这是个出身在名门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人竟然是这样的急性子。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证明了此人并未卷入暗潮之中,倒是他多虑了。
“先生莫急,是钱某失言了。”钱谦举起桌上的盖碗一口饮下,“既如此,钱某便以茶代酒,给公子赔个不是。这合作是双赢的事儿,自然是要谈的。”
陆昭华将眼前人从上至下地打量个遍,试图找出他的破绽。可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似是生来就有让人相信的魔力。
“我方才向孙掌柜提的要求就是底线。”
陆昭华冷声道,
“若是不能,那便……”
“成交!”
陆昭华微微一愣,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人,将“免谈”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还有,你不可私自探查我,我也向你保证,决计不是那参与进纷扰中的人。”陆昭华说得诚恳,她却是心中有鬼,不过只是内宅之事。
钱谦久久不语,只静静地看着陆昭华。
好半晌,他微微点头:“那是自然。”
陆昭华还是有些不放心,甚至她都后悔了出来这一趟。
可是,如果没有动作,困在伯府里也是等死啊。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罢了!富贵险中求。
“那就签契约!”陆昭华果断道。
直到孙掌柜拿了契子过来,她将属于自己的化名签在其上时,陆昭华才从大脑充血的状态醒过来。
较之从前更甚的恐慌感袭来,让她极不自在。
“钱公子,我可以相信你吗?”她认真地直视着钱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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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先是一怔,而后忽然笑了:“昭先生还真是个妙人,这句话应当在签下名字之前问,更为妥帖呢!”
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他不可信?
陆昭华正急着出声时,却听到钱谦又说。
“我钱某人虽乃商贾,但诚信之名遍布大江南北。昭先生,大可放心。”
不放心也没有办法了,陆昭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约定好三日后将账房先生送到书局后,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
羊市街尾的小客栈内,陆昭华见到了原地打转的福银。
“姑娘,您可回来了。若是再晚上些,奴婢就要出去寻你了。”
陆昭华一遍换衣裳,一遍叫福银快些将易容卸下。
福银得知一切顺利,自然欢天喜地。
可陆昭华此时,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她久居深闺,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对于钱谦今日的言论生出些许恐慌感。
如果真如他所说,世道怕是要乱了。还是要早做防备才是。
今日出来久了,主院那里定然是知晓了。只怕会找她麻烦。
福银当然知道,她手脚麻利地替陆昭华卸了装扮,又为她重新梳好双环髻,细细打量过没有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快步朝伯府赶去。
果不其然,才进府门,便被守在门口的罗妈妈抓了个正着。
“死丫头!你究竟是带着姑娘去哪了?”她一双吊梢眼恨不能剜下宝银一块肉,语气极为不满,“不声不响地,谁允许你带姑娘出门子?”
明是骂福银,实则是替孙氏骂她。陆昭华习以为常。
孙氏不看重她,作为嬷嬷的罗妈妈自然也打心眼瞧她不起。
“罗妈妈。是我叫她出门子的。”陆昭华道。
“哎呦三姑娘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您尚在孝期,怎可擅自出门子?”罗妈妈喋喋不休,“快去主院里拜见夫人吧,午间时候左找右找不见您人,您可知夫人多担心啊?”
陆昭华心中冷笑,担心是假,训斥她估计是真。
但是躲无可躲,她也只好去那主院里走一遭。
这是府上最气派的院子,雕梁画栋,好不富贵。
可陆昭华从出生起,进这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过来,都是来挨训的。
孙氏坐在圈椅上,着一身月白素净的袍子,发髻低垂,却被梳的一丝不苟。
见陆昭华进来,她掀起眼皮:“你还知道回来?”
“女儿久未出门,今日见羊市街好些铺子上了新,这才晚了些。叫母亲忧心了。”
陆昭华态度恭敬,言语也没毛病。但孙氏就是不满。
她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声:“果然是个冷心冷情的,你父亲去了,就连弟弟妹妹们都晓得悲痛,就你还有心思各处去享乐。可真是叫人心寒!你说这伯府养你一场,究竟是有何用?”
陆昭华抿着嘴,并不言语。
孙氏冷冷地扫她一眼:“你大姐姐嫁了,二哥哥也被分了出去。往后你就要拿出做长姐的样子!你去看看整个汴京城,哪家的长姐不是为着弟妹精打细算?有没有一个如你这般自私?”
嗤。一个人指责你自私的时候,就是预备着要占你的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