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红棉厂[六零]》
1. 第 1 章
黎棠坐在地上,面前的女人手里拎了把烧水壶,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她推了推鼻梁,推了个空,便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烧水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底被烧得漆黑,把手缠了一圈厚厚的布条。这种铝质的烧水壶,黎棠还是小时候在乡下看到过。
各种不属于她的记忆和信息在这一瞬间几乎同时涌入大脑,短暂的宕机后,黎棠很快搞清楚了怎么回事:她穿书了。
再晚穿几分钟,这个身体的原主就一头撞上院墙寻了短见,从此变得痴痴傻傻。
作为年代玛丽苏文里的炮灰女配,这个下场不过是大结局里一两句话的交待。
面前这个瞪着自己的女人,是原主父亲后来娶的老婆赵芬。
原主母亲苏瑛去世后,原主父亲黎大海带着七十多岁的丈母娘冯翠贞一起过活,没多久便经人介绍认识了红棉厂厂办幼儿园新来的保育员赵芬。
赵芬三十好几,先前结过一次婚,没有孩子。调到红棉厂后,在这种女工占大头的地方,一直没找着合适的结婚对象。她看黎大海虽然年纪大点,但在后勤科工作,又有房子,便毫不犹豫地嫁了。
这刚结婚,赵芬就把黎大海的工资死死攥在手里,还愈发地看冯老太太不顺眼——哪有再婚还带着前头丈母娘的!
赵芬天天撺掇着自个男人把老太太赶出去单过,原主听说亲爸后妈打算跟姥姥分家,便坚定跟姥姥站在一边。姥姥要搬出去,她也跟姥姥一起搬走。
这正合了赵芬的意,她美得嘴巴快翘上天。
谁知冯翠贞竟然找来大杂院的街坊邻居做见证,搬出去可以,先分家再说。理由是黎家现在这些家当,有她女儿苏瑛的一半。
苏瑛当初和黎大海结婚的时候,黎大海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除了两家破破烂烂的瓦房。两口子结婚那会,赶上红棉厂建厂,都通过招工进了厂。一个在医务室当医生,一个在后勤科上班,省吃俭用把屋子翻新了,还攒下了一屋子家当。
虽然当年翻建房屋女儿把工资全贴进去了,但这屋毕竟是女婿祖上留下来的,老太太不想跟他争抢。不过,屋里那些家当可不能便宜了赵芬,有一半是她闺女的。
街坊邻居都点头称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老黎家什么情况,大家都明镜儿似的。苏瑛生前和黎大海一样,拿的都是四级工资,一个月四十多块。两人结婚几十年攒下的家当,可不得有苏瑛的一半?
这下轮到赵芬傻眼了,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她嫁给黎大海没多久,这屋里没一样家当是她添的。
分家分了半天,家具、碗盆,分得七七八八,就剩下赵芬怀里搂着的那把铝壶。
赵芬没想到平时锯嘴葫芦一样的继女死活不肯让,趁着冯老太太去邻居那借板车,逮着继女骂个没完:“你一个嫁不出去的赔钱货,分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继女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死丫头刚刚高中毕业,通过招工进了红棉厂,现在在厂里当扫地工。听街坊邻居说,这丫头自打她妈走后,精神开始有点不正常了。
半年前,厂里联谊舞会,这丫头薅住姐姐黎桃的头发又扯又拽,只因黎桃抢了她心上人。上个月,厂里搞安全生产动员,要求进车间的女工必须剪头发,轮到这丫头剪,她突然发起疯来,把执行活动的军管组组长的胳膊都咬伤了。
那位同志可是从海军部队派驻过来的,年纪轻轻已经是团长了。
赵芬听邻居回来说,吓得腿打哆嗦。这年月,在厂里军管组同志的权限可比厂长还大。死丫头是想害死这一大家子!
幸好军管组的同志格局大,没有追究。因为这事,赵芬没少当着黎大海的面指桑骂愧。
死丫头可能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这些天下班回来后,就躲在屋里。说她几句,也不吱声。
赵芬不大敢当面叽歪冯翠贞,跟这个继女干架却是毫无心理负担。
尖利的嗓门吵得黎棠脑门嗡嗡作响,没想到自己刚穿过来就赶上分家,看面前这个女人急赤白眼的嘴脸,似乎有些理解原主为什么会想不开寻短见了。
黎棠穿着臃肿的冬衣,用手撑了一把,才站起来。现在这个身体像是被人抽空了精气神,虚弱得紧。
赵芬叨叨了半天,黎棠越听越不耐烦,抬眼看着她:“你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问我?我妈留下来的东西,跟我没关系,跟你这个后妈有关系?”
她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倒是十分清楚。
这一连串的问题甩出来,大杂院里的邻居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就连一直捂着脑袋蹲在墙根的黎大海都抬起了头。
赵芬以为自己听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个继女。平时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畏畏缩缩的,现在竟然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街坊邻居都是看着黎家棠丫头长大的,这孩子打小就文静,话不算多,平时见着了也会打招呼。不过自打亲妈死在里头后,这闺女瞅着就有些不对劲了。整个木呆呆的,不像以前那么活泛了。
不管苏瑛是啥家庭出身,她留下的这个闺女确实可怜。亲妈不在了,后妈又天天作死。她一个高中毕业生,却在西织车间当扫地工。
听说分家后,冯老太太和棠丫头打算搬到后巷那个快倒塌的土坯屋住。那地儿最早是厂里养猪的地方,后来给“黑五类”分子改造用,现在都荒了,哪能住人!
赵芬这会气势汹汹地站在大院中央,一身簇新的格纹呢大衣,脖子上还系着玫红色涤纶丝巾,一看就是省城才能买到的时新货。再看看棠丫头,蜡黄的一张脸,一身臃肿鼓囊的黑棉袄,袖口磨得透亮,都快豁出里头的棉花了。
这当后妈的,瞅着比继女还年轻鲜亮,现在却为了把壶跟继女闹个没完。
有看不过眼的邻居劝道:“这壶当年可是苏瑛攒了大半年的工业券才换回来的,你就给人家姑娘留个念想呗。”
“是啊!当年翻建房子苏瑛也出了钱,现在赵芬把人家老太太和闺女赶去睡猪棚,还抢这壶就说不过去了!”
一直没吭声的黎大海脸上挂不住了,冲赵芬一跺脚:“你就消停点吧!一把壶也要争!”
他不开口倒也罢了,一开口赵芬压了好些天的火气直往脑门子冲,将手里的壶撂到一旁,叉腰嚷嚷起来:“不争不争你倒是不争!这家都快搬空了!”
黎大海眉心拧成川,想到自己跟苏瑛也就棠丫头这么一个亲闺女,心底倒底不落忍,将赵芬拽到一旁,压低嗓门哄劝道:“这壶也用了好些年了,买把新的就是了。工业券不够,我想办法去凑一凑。”
赵芬却是个不消停的:“分家凭什么老太太和她说了算,你又不是只有一个闺女!”
她才调到红棉厂当保育员,只知道黎大海大闺女黎桃年纪轻轻,已经当上女工部副主任,又处了个年轻有为的对象,在厂里别提多风光了。
对黎家背后那些事,她是一无所知。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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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她提起桃丫头,黎大海黝黑的脸膛立刻阴沉下来。邻居面色各异地交换了个眼神,都不吭声。
……
黎棠当然知道原主还有个姐姐。她姐姐叫黎桃,正是那本年代玛丽苏文的女主。长得漂亮,能力又强,处事大方得体,在红棉厂简直是万人迷一样的存在。
原本黎家一家五口过得好好的,两年前厂里搞“四清”。苏瑛不知怎么的被人当成间谍抓了。她在里头想不开,用鞋带把自己吊死了。
母亲走了没多久,姐姐黎桃的亲生母亲找上门来。这时候原身才知道,原来姐姐并不是她的亲姐姐。姐姐的亲生母亲是部队首长的夫人。
黎桃被亲生母亲认回去后,并没有跟母亲去省城,住进首长楼,而是选择继续留在红棉厂。打那以后,她在厂里的职位便像坐了火箭般节节攀升,从车间调到女工部当副主任,再也不用在嘈杂的车间里一天走几十公里,干那些接线头的粗活了。
黎大海之所有窝火,是因为桃丫头被亲生母亲认回去后,很快把户口和粮油关系都迁出去了,就连姓也跟着改了,摆明了要跟黎家彻底断亲,撇得干干净净。
桃丫头现在不姓黎了,改跟在部队当首长的继父姓杨。
黎桃改名叫“杨桃”。
从户籍科的同事那听到这个消息,黎大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黎大海现在根本不想提那个闺女,只当没养过那个白眼狼。
赵芬还在唾沫横飞地说个没完:“这个家就不能这么分了,得把黎桃叫回来,让她评评理!”
分家倒底是老黎家的家事,街坊邻居见赵芬想把事闹大,只能劝道:“人家黎桃现在啥身份,愿意搭理你?!”
赵芬黑着脸:“我不管,说好的家当一人一半,我不能吃亏!”
黎棠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那把铝壶,壶把手上缠着的纱布还是苏瑛从医务室拿回来的。这把壶她爱惜得紧,每天晚上都用干净毛巾把内壁和壶底用力擦试一遍,把手上缠着的布条也不知换了多少次。用了好几年都还是新的一样。
苏瑛去世后,黎大海日子过得糙得很,赵芬也不是个讲究人,这壶已经焦黑得不成样子了。
黎棠像个木头桩子似的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半晌,她走到东边一户人家门口。
她记得大杂院只有这户人家不烧煤球,每天劈柴火。
黎棠抄起立在木桩上的斧头,走到赵芬撂到一旁的铝壶跟前,照着壶肚子就是一斧头。
这一斧头她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呯”地一声巨响,铝壶被劈成一半,其中一半一骨碌滚到黎棠脚下。
前一秒还闹腾不休的大杂院彻底安静了,街坊邻居个个像是被掐住了脖,十几双眼睛看着她。
赵芬活似白天见了鬼,张大嘴巴怔怔地看着继女。
只见黎棠弯腰把那一半壶身捡起来,径直走到她跟前,将那一半壶身塞到她怀里,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让你吃亏。说好的一人一半。”
冯翠贞从邻居家借板车回来,推到大杂院门口,就听到有人道“棠丫头疯了”。
冯老太太心下一紧,赶紧放下板车,一进门就看到外孙女棠丫头低着头站在那儿,赵芬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像个泼妇一样撒泼打滚。
冯翠贞以为棠丫头又被欺负了,上前一把将外孙女护到身后,怒道:“赵芬,你消停些!再闹,我们不搬了!”
2. 第 2 章
赵芬头发乱了,闭着眼捂着胸口干嚎:“杀千刀的!这是造的什么孽!在我这我好吃好喝地伺候!这个赔钱货竟然欺负到老娘头上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黎棠冷眼看着,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什么王法不王法,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甭想拿什么王法压我!”
黎大海也被刚才闺女的疯样吓倒了,一时不知道是去拉赵芬,还是劝闺女,只好扯着赵芬袖子让她起来。
冯翠贞看这出,知道棠丫头没吃亏,松了口气,拽着外孙女的手:“板车已经借到了!咱搬家去!”
黎棠知道老太太最要体面,不想跟赵芬闹,这次被逼急了,才提出分家搬出去另立门户。她可管不了那么多,趁着街坊邻居都在,大声道:“姥姥,凭什么我们搬去住猪棚?当年为了盖这房子,我妈从山里扛木头下来,肩上手上全是血泡!我妈又出钱又出力,把这房子翻新了。凭什么她白住,还要赶我们出去!”
黎棠压根没把赵芬放在眼里,这话一半说给街坊听,一半说给黎大海听,却让冯翠贞触动情肠,眼眶发酸。
街坊四邻本来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是黎家自己的家事。棠丫头她妈已经走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赵芬,都不想把邻里关系闹得太僵。
谁知一直畏畏缩缩的棠丫头突然支愣起来,句句话都打在大家心头上。当年棠丫头她妈嫁给黎大海的时候啥情况,黎家这房子是怎么翻建的,院里的老街坊全想起来了,彼此对个眼神,暗地里都议论起来。
以前跟苏瑛交好的李婶叹了句:“人在做,天在看!分家归分家,也别把一老一少逼得太狠了!”
有人开了头,其他邻居自然跟着附和起来:“是啊!棠丫头她妈出了那档子事,这婆孙俩可怜呐!”
黎大海被说得脸上开起了染坊,女儿这模样让他恍惚间好似看到已经走了的妻子,一时间既羞又恼,硬着头皮开口道:“棠丫头,是爸对不住你。爸没本事,咱家就这么大地方。你话也别说得太难听,啥白住的。你赵姨嫁给我,就是家里人,咋能说白住?”
黎棠芯子已经换人了,这话落到她耳朵里仍觉得刺耳至极。换原主听了兴许会同情亲爹,她却没心情演什么父女情深:“我妈走了,我反正也活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怕跟你们闹!分一半家当就想赶我和姥姥走?!把当年翻建房子我妈出的那一份还给我们再说!”
这话一出,赵芬瞬间收了声,诈尸般弹坐起来,四下看了看,抄起窗台上的鸡毛掸子就想收拾继女:“你姥姥都没说啥!你这扫帚星还搁我眼前张狂!想分我的房?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冯老太太一看赵芬要动手,赶紧上前喝止,黎棠非但不躲,反而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斧头,将脑袋瓜子伸到赵芬跟前,唯恐这条街上的人听不到,大声嚷道:“姥姥,你别拦她,让她打!只要她敢动手,我就敢把屋子给劈成两半!不是一人一半么?派出所的同志来了也得夸一句这家分得‘公平’!”
赵芬看继女蓬着头,脸色通红地挥舞着斧头,一副不要命的癫狂模样,心里头多少有些发毛,手里的鸡毛掸子扬了一半愣是没敢落下去。邻居们看直了眼,赶紧上前把赵芬扯开。几个婶子也吓傻了,将黎棠拉到一边哄劝着。
黎棠胸口起伏着,没想到自己一穿过来就要上演一场大战后妈的戏码。在原来的世界,她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在男人堆里一点点打拼起来。不管是吵架还是干仗,从来没有怕过。
只是现在这个身体倒底不如她以前的,跟赵芬吵了两个来回,心脏就砰砰直跳,胸口堵得难受,说话还大喘气。
原主不擅长吵架,黎棠倒不怵赵芬这种泼妇。戳完赵芬的肺管子,她开始戳她爸黎大海的,撇开那几个婶子,大声道:“当年是谁娶我妈的时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给我姥姥养老送终的!我妈死了,他娶了后妈,就忘得一干二净,自个住着蹭亮的砖屋里,却把我姥姥赶出去睡猪棚!还由着人家作践他闺女!”
这话说得街坊邻居连连点头。
苏瑛年轻时候那可是红棉厂“一朵花”,那些未婚小伙为了跟她亲近,故意在比赛时摔倒,然后去医务室找她包扎。这要不是苏瑛坚持结婚后,要带着母亲一起生活,吓退了一大批追求者,她怎么可能嫁给黎大海?
这男人呐,再好看的老婆娶回家,时间长了也就那样。这不,苏瑛才走了没多久,黎大海就再娶了……
赵芬没想到黎大海跟前头老婆竟然许过这样的诺,那眼神就像刀子一样直瞪着自个男人。
黎大海一张脸胀成猪肝色,不管怎么说他就棠丫头这么一个亲闺女。闺女这么一闹,他心里也不好受,咬牙一跺脚,脱口道:“你妈那一半我给你!”
听他松了口,赵芬气得快晕过去,嚷嚷道:“黎大海,你敢……”
话还没说完,黎大海就黑着脸瞪了过去:“你给我闭嘴!”
黎棠冷眼瞧着这两口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原来她这个老好人爹也是有脾气的。
“我妈一早跟我说过,当年翻盖房子拢共花了两百块。要么你出一百块,我和姥姥出去另立门户。要么这两间屋,你腾出一间来,以后各过各的。”
苏瑛生前没少跟女儿说自己当年建房子的经历,一个曾经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大小姐,为了省路费,和丈夫一起从山里将木头一截截地运到车站。
这屋的一砖一瓦都是血泪,苏瑛却全程挂着笑:“二百块当年可不是小数目。那会我跟你爸一个月工资才十几块。”
刚进厂一个月十四块工资,苏瑛只花六块,其它都省下来建房子。
想到苏瑛耗费的心血,黎棠觉得自己没资格做决定,转过头对冯翠贞道:“姥姥,要钱还是要房,你拿主意。”
黎大海也不敢看丈母娘,垂着头粗声道:“妈,是我对不住你,你说咋整就咋整吧,我听你的!”
冯翠贞这几天硬撑着一口气分家,打算领着棠丫头出去另立门户。家是分了,心里却堵得难受,被棠丫头这么一闹,憋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倏地散了。
老太太扫了眼身后的屋子,淡淡道:“这屋留着你跟赵芬过日子用吧。你把瑛儿当年出的那份还给我们婆孙俩,我们搬出去,不惹你们嫌。”
黎棠知道老太太肯定不会跟赵芬在一个大杂院里过活,这正合她的意。
老太太一锤定音,这事就这么定了。邻居们也松了口气,一百块这年月也不是小钱了,够她们婆孙俩撑一阵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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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着比在赵芬眼皮子底下过活强。
黎大海手里只有五六十块,又问邻居借了点,凑了八十块给婆孙俩,剩下二十块打了个欠条,等发了工资再给。
黎棠倒不担心最后这二十块收不回来,这么多邻居做见证,黎大海也是要面子的。
婆孙俩还是照原计划搬出去,要带走的家当早已经堆在院墙根,往板车上运就行了。也没多少东西,一会就塞完了。
黎棠顶着赵芬那刀子一样的眼神,把自己搁在屋里的东西收拾了一遍,拎着个手提包出来,往板车上一放。
这一带住的全是红棉厂的职工和家属,都互相认识。黎家一早闹分家,这条街上各家各户都伸长脖子,支棱着耳朵听热闹。见婆孙俩果真拉着家当搬出去了,都讪讪地打起了招呼。
黎棠看着天边是逐渐下坠的夕阳,一时间竟有些恍神。
她想不明白,她好端端地打包好行李,坐上高铁,准备去下一家工厂检修机器,怎么就穿进了这狗血的年代玛丽苏文,成了里头的炮灰女配。
穿书就穿书,偏偏安排她在大结局的时候穿过来,连逆天改命的机会都不给一个!
……
冯翠贞看着棠丫头站在前头,套绳勒在细窄的肩膀,从后头看跟她妈一样风吹就能倒的瘦溜身型,不由鼻头一阵酸。
收到女儿死讯那天,老太太都没有当众掉一滴眼泪。这会子分家,左邻右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更可不能当众抹泪。
几个相熟的街坊跑出来,拽着冯翠贞的胳膊七嘴八舌安慰起来,和赵芬交好的秋香婶揣着一捧南瓜子出来看热闹。
王秋香一边磕瓜子一边冲冯老太太咧嘴道:“依我说,你们早该分出去单过了!棠丫头要文化有文化,要长相有长相,心气也高,指不定后头找个比桃丫头对象还强些的小伙。到时候您就跟着享福吧!不比搁这挤大杂院的强?”
冯翠贞脸色铁青,明知道王秋香就是在嘲笑她和棠丫头,却拿不出话来反驳。这年头就是越没良心,日子反而过得越好,上哪说理去?
黎棠看到王秋香那张阔方的大脸,想起以前的事,嘴上便没了客气:“找啥对象,要找你自个找去!闲吃萝卜淡操心!”
自打母亲去世,原主被发配到西织车间当扫地工,王秋香便张罗着想撮合原主嫁给她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儿子。也不知道她给了赵芬什么好处,赵芬也在后头劝。原主不肯,赵芬便一天天地在背后指桑骂槐。
王秋香对上黎棠那双寒冰一样的眼,脸色一僵,梗在那儿说不出话来。瓜子壳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黎棠才不管她,转过头冲冯翠贞道:“姥姥,我来拉车,你在后头看着别让东西掉下来就成。”
婆孙俩一个拉,一个推,就这么带着一板车家当离开了大杂院。
王秋香盯着黎棠背影,脑中却想起当年苏瑛头一回出现在大杂院,院里的老少爷们全都看傻了眼。就连她男人晚上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嘴里酸道:“大海倒是命好。”
呿!长得跟天仙似的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嫁了个怂憨货!
想到这,她朝路边狠狠吐了个唾沫,啐道:“死妮子屁本事没有,倒是学了她妈一身的张狂。”
3. 第 3 章
黎棠第一次拉板车一开始不知道怎么使力,跑起来歪歪扭扭的,拉了一段距离才慢慢会用点巧劲了。
冯老太太是缠过足的小脚,本来就走不快,一路小跑在后头推车,咬着蛮一口气都没歇。婆孙俩一前一后绕过西织车间那一溜厂房,便到了红棉厂的后巷。
那间土坯屋在后巷最东头,红棉厂后巷在厂区最北面,挨着几个仓库,是以前红棉厂用来养猪的地方。眼下困难时期,人都吃不饱,何况猪。厂里的猪养不起来,猪棚自然废弃了。
黎棠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过去,整个人凉了半截——这是她们接下来要落脚的地儿?
土坯屋的顶棚是芦苇秆做的,倾斜的草顶像蓬乱的头发一样披散下来,把门窗给挡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已经荒了一段时间了。前院倒是挺大,还是块硬地,估计是以前食堂用来晒东西的。东头角落的压水井看上去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在原来的世界,她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了,看到土坯屋还是傻眼了,没见过条件这么差的屋子。身后冯老太太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老太太解放前是纺织老板的姨太太,解放后又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生活。
除了那几年逃难,一辈子都没吃过啥苦头。
她都不嫌弃这么差的居住环境,自己又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这么一想,黎棠便停止了伤春悲秋,赶紧和姥姥一起把家当给卸下来。得趁着天黑前把板车给人送回去。婆孙俩把车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到门口的空地上,等全部搬完太阳已经下山了。
冯老太太拍了拍棉袄上的灰:“我去把板车还了。刘师傅明天一早还要搬菜。”
黎棠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活:“是食堂那个刘师傅吧?他家我知道在哪,我去还吧。”
冯翠贞:“我去就行了。你先把床铺好,其他东西放那,明天再整理。”
姥姥坚持,黎棠便没再说什么,留下来整理东西,将门口的物品一样样往屋里搬。
推开门,霉味夹杂着动物粪便的气息直往鼻腔里蹿,虽然这地方早就不养猪了,那股气味却并没有散去。
屋里只有一张用土坯砌的床,床铺上铺了一些稻草,很明显老太太已经提前过来整理了。黎棠在稻草上面铺了层棉花胎,再铺上床单,剩下的那床棉被便当作盖被了。在大杂院婆孙俩也是睡一床,这张土坯床比那木板床还要宽敞些。
整理完床铺,屋里已经黑透了,黎棠赶紧拿出煤油灯点上,将煤炉子拎到外面开始烧水。引火的纸,得用报纸,因为报纸上有油墨,容易烧,然后再点着那个细的木条,再放上几块大的劈柴,等劈柴烧着了,劈柴上面的煤球就容易点着了。
炉腔里很快蹿出来的火苗,黎棠将钢精锅放在炉子上,加满水。水烧开了,兑在热水瓶里,然后开始煮棒碴粥。分家就分到这么一口钢精锅,以后烧水、煮饭、做菜都得靠它。
看着翻滚的棒碴粥,黎棠有些愣神。
刚才一个接一个的活干下来,她完全没动脑子,全凭身体留下来的惯性在干着。
原主只是不想当纺织工人,过日子的技能并不缺。
冯翠贞回来的时候,看到棠丫头把热粥热水端上了桌,就连李婶给的窝头都热好了,感觉被风吹得冷透的身子都暖了起来。
婆孙俩坐下来吃饭,今天干了不少体力活,这会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冯翠贞看着碗里两个窝头,夹了一个到外孙女碗里:“明天早上不用给我热窝头了,我喝粥就行了。”
黎棠知道姥姥在担心什么,粮袋里根本没多少粮,这几个窝头还是临走前李婶塞进他们褥子里的。这次分家,冯翠贞已经把婆孙俩的户口本和粮油关系从女婿那迁出来了。
黎棠在车间当扫地工,每个月粮食三十斤,冯翠贞一个月也能从街道领二十七斤粮食。分家后,婆孙俩粮食倒不缺,其它就紧巴巴的了。毕竟在车间当扫地工,一个月工资才十四块。
黎棠放下碗:“姥姥,粮食的事你不用担心。这不是分家分了些钱吗?我自己也存了些钱,到月底不够,想办法找人匀一匀,实在不行到外头买议价粮。”
刚才在大杂院收拾东西,黎棠在床板缝里找出了原主藏的那只小布袋,里头有三十多块钱。加上分家的一百块,节省点应该够吃一阵子了。
冯翠贞抿着唇不作声,心里头难受之极,这个时候只恨怎么死的不是自己,拖了女儿的后腿不说,到了这岁数还要拖外孙女的后腿。
婆孙俩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黎棠细细地嚼着窝头,和后世饭店里常见的金黄色窝头不同,手里的窝头颜色有些发灰。咬一口才发现里头掺了麸皮和野菜,口感不像以前吃过的窝头那么松软。眼下正是困难时期,各地都缺粮,这已经是最抵饿的干粮了。
吃完饭,婆孙俩又收拾了一会。
黎棠翻箱倒柜都没找到原主的眼镜。穿过来之前,她有四五百度的近视,平时早习惯了戴眼镜。原主虽然没有她度数深,但也有三四百度近视,老是眯着眼睛看东西也不是个事。
苏瑛曾经带女儿去省城配过一副眼镜,不过原主很少戴。在红棉厂,整个车间就找不出一个戴眼镜的女工,原主戴过一次眼镜去上班,被人嘲笑,说她装文化人,后来再也没戴过了。
黎棠才不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她现在急需要一副眼镜,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楚一点。
她记得那副眼镜一直放在樟木箱子里头,这会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铜角樟木箱。
冯翠贞看外孙女四处找箱子,神色黯了下来:“你妈出事后不久,厂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把屋里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把那两只樟木箱子带走了。”
黎棠愣住了,回想书里的情节线,不免有些生气:“我妈的案子早就结了,那几只箱子也该还给我们了!”
冯翠贞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我让你爸去找那几个军代表要,你爸一直没去。”
冯翠贞比谁都舍不得那两只樟木箱子。当年日本人一来,苏修诚便带着大儿子去了南洋,在那边又娶了个年轻夫人,撇下她和女儿在国内。寡母孤女带着两只箱子从南汀逃难到肖山,一路吃了多少苦头。
冯翠贞跟着女儿在肖山扎下根来后,在南汀的日子渐渐模糊了,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谁成想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又被人给翻出来了。
这些年丈夫、女儿都先后离自己而去,人没了,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黎棠听姥姥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黎大海因为老婆的事,见到绿军装就打哆嗦,哪敢找他们要。
“明天上班我就去找人,把那几只箱子要回来!”
听到棠丫头说“找人”,冯翠贞回过神来,面色转冷:“找谁都行,不准找那个死丫头!你妈出事,都是她害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想到去世的女儿,冯翠贞原本就有些颤巍的手颤动得更厉害了。老太太搬家床头都放着根胳膊粗的棍子,就等着哪天那丫头敢上门,把她打出去。
黎棠自然知道冯翠贞说的“死丫头”是谁。看姥姥脸色发青,呼吸急促,黎棠忙用手帮她顺气,软声道:“姥姥,我找她干嘛!她连姓都改了,摆明跟咱不是一家人了。我去找军代表!我妈的案子都翻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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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应该把那几只樟木箱还给我们了!”
黎棠暂时也没想跟黎桃,不对,杨桃有什么牵扯。两人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其实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况且,杨桃一直觉得黎大海和苏瑛偏心,心里对他们存着极深的怨恨。
现在书都完结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原主即便是个炮灰女配,日子也得过下去。当务之急是先把眼前日子理顺。
冯翠贞忙了一整天,本来脸色就不好。黎棠看她呼吸越来越急,赶紧把她扶到土坯床上坐下,担忧道:“姥姥,是不是脚又疼了?我马上倒热水,你坐这儿泡一泡脚。”
冯翠贞捂着胸口,想到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绿军装,心头一紧:“那些都是部队派下来的同志,你可得好好跟他们说啊。实在要不回来,就算了。”
黎棠将暖水瓶里的水倒进红色塑料盆里,又往里兑了些凉水,一边帮姥姥脱鞋袜,一边道:“我妈的案子都平反了,说明没事了。部队派下来的同志,最讲纪律,有啥好怕的?”
冯翠贞想起女儿被带走的画面,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在想来心里还是一片惶然,只能一再叮嘱外孙女“好好跟人家说,实在要不回就算了。”
黎棠自然是满口答应。温热的水没过脚踝,老太太情绪终于平稳下来,烫过脚便躺下睡了。
黎棠将煤油灯移到她那一头的床边,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开始整理原主的东西。从大杂院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好多东西都是抓起来囫囵地往手提包里塞。
这会打开看,才发现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几件衣服,一双布鞋,一盒雪花膏,一把牙刷,两条发硬的毛巾,然后便是几本书、一本硬壳笔记本和一叠报纸。书全是高中教材,《立体几何》、《英语》、《化学》、《语文》,翻得卷边了,纸张泛黄,明显有些年头了。
黎棠随手翻开英语书,陌生的印刷体映入眼帘,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笔记,只是那字迹阳刚得很,明显出自男性之手。
黎棠这才想起来,这些书不是原主的,是宋闻景借给她的。
这个宋闻景是杨桃的未婚夫,也是那本年代玛丽苏文的的男主。
当初抄家,把家里所有的书,连同她母亲的那两只铜角樟木箱子都带走了。原主想重新考大学,在图书室遇到宋闻景好几次,一来二回熟络了,宋闻景便把自己的高中教材借给她了。
母亲出事后,原主越发不想在厂里当工人,一门心思想离开肖山,在车间一有空就坐在一旁看书,准备重新参加高考。
这格格不入的作派,在车间里实在扎眼。更让那些女工眼热的是,原主不知怎么和厂里年轻的总工宋闻景对了眼。两人时不时一起在图书室看书,宋闻景还经常帮她辅导功课。
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在处对象。原主也因为宋闻景对她的关心和示好,误以为他喜欢自己。
直到看到联谊会上,宋闻景搂着姐姐跳舞,原主才知道他喜欢的是自己的姐姐。
看到日记本上一行行的少女心事,黎棠心里五味杂陈。
说白了,原主不过是男女主感情线的工具人而已,偏偏她深信不疑地以为男主是自己灰暗人生里的一道光。
……
冯翠贞快盹着了,睁开眼看到棠丫头正坐在小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本红色硬壳笔记本。
这孩子这些天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在那本子上写写画画,也不怕伤着眼睛。
老太太咕哝道:“早点睡吧。这煤油灯不比电灯。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黎棠应了声,合上笔记本。明早还得去上班,她得早起。
4. 第 4 章
外头的天光从墙上和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床上挪动着。黎棠睡不着,眯着眼睛打量着这间土坯屋,昨天没来得及细看的屋子一点点清晰起来。这才发现整个屋子的屋脊都不平,一边高一边低。由于建造时间有些久,地基下降,有一面墙几乎已陷入地下。
当初盖猪棚的时候为了省事,墙抹的次数不够,时间长了墙上密密麻麻全是透风的孔和缝隙。这个天,冷风透过缝隙呼呼地往屋里灌。
必须赶在寒冬到来之前,把这墙给补好,不然这屋根本没法过冬。
黎棠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个没有表带的旧表头,就着外头的天光看了一眼,五点十五分,距离早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她索性直接起来,穿上袜子,把所有毛衣都穿在身上,再套上棉衣,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雾气还没褪尽,清晨的阳光薄薄地笼在远处厂房的斜屋顶上。寒气瞬间从袖口裤口开始浸入身体,黎棠用力搓了搓手,跺了跺脚,绕着土坯屋溜达了一圈。屋后紧挨着个小山坡,这个季节山上也是光秃秃的枯枝杂草。
仅有的几个煤球烧完了,黎棠正发愁用什么东西烧火,便顺手捡了些看上去比较干燥的柴火。也不知道一顿饭要烧多少柴火,凭着经验搂了一捆回来。
引火她可不舍得再用报纸了,原主留的那几份报纸她打算留下来好好看看,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处。
冯翠贞起床,推开门,便闻起一股呛人的烟味。
棠丫头正蹲在屋檐下,将那本红色笔记本的纸一页页撕下来,往煤炉子里塞,炉腔里的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
老太太不识字,也知道先前棠丫头每天在那本子上写写画画,肯定是有用的东西。
老太太急眼了:“不是有报纸么?咋用笔记本引火?”
黎棠拍了拍手上的灰:“姥姥,报纸我还有用。这笔记本都是以前写的,烧了就烧了,留着也是祸害。”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原主对宋闻景的爱慕,这种东西哪能留?
听棠丫头说“留着也是祸害”,冯翠贞不再言语了。棠丫头她妈出事,不就是因为她跟棠丫头一样,没事就爱在本子上记点东西,结果被桃丫头给看到了,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亲生的,这才闹出后头那么多事。
说起来也是造孽。想起死去的女儿,老太太心里像刀绞般难受,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直颤,无力地一挥手,烧了就烧了吧。
这里恶劣的生活条件让黎棠没有多余的精力胡思乱想。她兑水洗了脸,扒了几口昨晚剩的棒碴粥,“姥姥,粥在钢精锅里,等会要是凉了你再热热。我去上班了。”
原主不稀罕当工人,黎棠却不敢嫌弃这份工作。作为肖山三大厂之一,红棉厂的福利待遇在肖山是最好的,一时半会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工作单位。
听着外孙女脆生生的声音,冯翠贞身体都松快了些,嘱咐道:“路上小心些!”
*
早上七点多,厂门口上早班的人像潮水一样涌进各个车间厂房。女工多的工厂就是不一样,一道道靓丽的身影穿梭在厂区主干道的。
黎棠紧了紧身上的棉袄,裹上头巾,将自己淹没在人群当中。她还在适应新的身份和人设,她现在再也不是什么机械工程师了,而是肖山红棉厂西织车间一名扫地工。
红棉厂有两个细纱车间,分别是东织和西织。原本两个车间平分秋色,这两年西织已经远远被东织甩在了后头。
每个月月末,红棉厂都会对挡车工做技术裁定,根据对女工们的技术考核,分为优级、一级、二级、三级、等外。然后,根据考核发工资。东织车间的优级和一级人数比西织多得多。也因此两个车间的女工干着同样的活,东织拿的工资总要比西织高那么一截。
时间长了,西织女工哪里乐意?慢慢车间风气也变了,老油子、关系户越来越多。
不过这些跟黎棠都没什么关系,她只是个扫地工,每个月干多干少都拿十四块的死工资。
还没进车间,黎棠就听到隆隆的机器声,早班的女工们排队换衣服进车间,戴上软帽、系好饭单,讲究一点的还要套上袖套。
黎棠换好衣服跟在队伍后头,熟悉的机油混合着棉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紧崩的脊背一点点松了下来。
在原来的世界,她也是一名大厂子弟,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内闻名的A厂,成为厂里唯一一名女机械工程师,日常工作就是往返各个城市的工厂,为公司的大型设备提供售后服务。
工厂的环境,让她感觉熟悉又亲切。
红棉厂实行三班倒,每个班次职位最大的是值班长,值班长下面有两个生产组长,其中一个由车间里的资深挡车工担任,另一个则由机修车间的机修工担任。前者负责女工生产,后面负责机器维护。
每个班次开始时,两个组长都要领着手下的人一起开个会,调配人员、机器,安排生产。
扫地工也分三个班,一班一人,无需参加早上的班组会。
黎棠一进车间,就看到兰组长领着手下车弄长开会,一群系着雪白饭单的女工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着当天的工作内容。
王大姐正眼巴巴地等着黎棠来交班,看她盯着那头正在开会的挡车工们,不由催促道:“人家开会跟咱没关系,一到八车弄我都打扫完了,你从九车弄开始打扫吧。”
西织车间三名扫地工,除了黎棠、王大姐,还有个姓曹的大姐。三个人当中,黎棠是年纪最小的,今年才十九岁。
王大姐和曹大姐都在红棉厂干了二十多年了,都是泼辣性子,嗓门又大。谁要在车间乱扔空管筒,她们必定追着屁股后头骂。
反倒原主默默无闻,存在感是最低的,毕竟她以前是东织车间的挡车工,现在在西织车间当扫地工,属于发配边疆的后进分子。
领导们懒得搭理她,都不想得罪黎桃。红棉厂谁不知道这一对曾经的姐妹水火不容。厂里的联谊会上,黎棠像个泼妇一样,对黎桃又撕又打,将黎桃的头发都拽下来一绺。
黎棠还神神叨叨地到处说她妈苏瑛的死是姐姐黎桃害的。虽然没人相信,但影响实在恶劣。
如今黎桃不仅认回了亲生父母,当上了女工部的副主任,听说马上要跟厂里年轻有为的副厂长宋闻景结婚。人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东织埋头干活的挡车工了,现在妥妥的工人里的“贵族”,谁会想不开去得罪她?
工厂说白了就是小社会,没人会干这种没有眼力见的事。
黎棠倒觉得当个小透明不是什么坏事。她只需要安静地当一名扫地工,别被人发现了她并不是原来的黎棠就成。
扫地工的工作很简单,清扫车间地面堆积的棉絮和空管筒。原主的日常工作就是打扫西织车间十几条车弄。
刚结束夜班的车间,地上一片雪白,棉絮到处都是,还有散落的空筒管。趁着那些人在开班组会,黎棠赶紧抓起大扫帚,从九车弄开始打扫起。
她一开始按照原主的方法,抓着扫帚从前往后扫,不仅速度很慢,还扫不太干净。她略一琢磨,改扫为推,两把扫帚并起来刚好是车弄的宽度。
她将两把扫帚捆绑在一起,像推土机一样从前往后推,扫起来又快又干净!黎棠大喜,一口将剩下七个车弄都给推完了,像推雪球似的。
几个车弄推下来,“雪球”足有半个人高。黎棠扶着腰看着“雪球”,唇角不由弯了起来,这个扫地工的工作似乎挺简单?
不用扛绩效,没有考评,不费脑子,只需要把地扫好就行。
生产组长兰香娣正在车弄里巡视,看着黎棠对着一堆棉絮憨笑,心里头直犯嘀咕——这丫头今天不在车间看书,改傻笑了,莫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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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棠花了两个小时,总算把各个车弄打扫到她满意的地步。
明天她要稍微早点到,赶在车间里的人开组会之前先打扫一波。免得那些挡车工在忙的时候,她拿着扫帚在她们脚下戳来戳去。
熟练的挡车工一人要管好几台机器,扫地会影响她们的工作流程。刚才黎棠不懂,已经被好几个女工翻白眼了。
扫了两个小时的地,黎棠饿得前胸贴后背,早上喝的那点粥是真的不抵饿。
饥饿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赶紧挨着墙根站了一会。
靠墙的窗台上放着一排搪瓷缸,每个上面都做了标记,黎棠找到自己那个,从水房接了点热水,端着茶缸喝了一口,才将那股子烧心的感觉给压下去。路过厕所的时候,看到刚才冲她翻白眼的李忆梅正站在厕所门口。
李忆梅是西织车间的老师傅,六级工,除了兰香娣,就属她技术最好,经常代表车间参加各种比武大赛。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徒弟,管整个十三车弄的细纱机。
“石光亮,你摔厕所里了!十三车弄有台细纱机锭带断了!”
李忆梅一脸焦急,踮着脚扯着嗓子冲厕所里喊。
石光亮是她们班组配的机修工,为人就像他的名字,油滑得很,上班经常躲在外头抽烟。
李忆梅站在门口喊了一会,石光亮才笑嘻嘻地出来,手里果然捏着根香烟。
看着李忆梅着急上火的模样,他愈发得意,脸上却故作淡定:“急撒子!一个个来,孟芸先跟我打招呼,我先给她穿,穿完她的再来帮你。”
说完他看也不看李忆梅,抬脚就往车间去了。
李忆梅脸色铁青地瞪着他的背影,扬着大嗓门道:“早上开会我就跟你提了!她怎么就跑到我前面去了!”
车间里机器轰隆隆的,纺织女工们嗓门一个比一个大。李忆梅边吼边跟在石光亮后头进了车间。果然孟芸管的那个车弄有两台细纱机停工了,石光亮正帮她接断了的锭带。
李忆梅气鼓鼓地瞪着孟芸。石光亮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晃荡的那两根大辫子格外扎眼。
“咱们班组的机修工都快成了她私人的了!”
在西织车间,人人都知道李忆梅和孟芸是兰组长最器重的两员大将。李忆梅技术好,参加比武总能拿到名次;孟芸人称“西织一朵花”,长得漂亮,人缘好。车间机器坏了,值班的机修工忙不过来,让她去机修组喊人,回回都能喊得来人。
只可惜这两人看对方不顺眼,经常在车间互别苗头。
黎棠在旁边听完李忆梅吐槽孟芸,只觉得挺有意思。她暂时没啥地要扫,不免好奇起石光亮的工作。感觉这些机修工在纺织女工面前,就像大爷一样。女工们个个都得看他们脸色,修个机器还得求着他们。
不像她,以前去工厂出差,每次那些工人看到她都拉长着脸。
黎棠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口袋,啥都没摸到。嗯,明天要记得随身带个小本本。
刚才扫地的时候,她已经看过那些机器了。一台细纱机几百个锭子,两个锭子一组,用锭带固定。锭子转速极高,以她的目力观察,每分钟没转个上万圈,也起码转了大几千圈。
锭带通过锭带轮与锭子传动连接,即便传送比按十五比一,锭带每分钟至少也要转几百圈。
这么高的转速,锭带竟然是棉纱材质的,自然很容易断裂。
锭带断裂,挡车工不允许自己操作,必须由机修工进行修理。
黎棠默默抄起扫帚,慢腾腾地往孟芸车弄方向扫过去。
“孟芸,你们过来一下!工会范主任找!”
“还有黎棠!你也过来一下!”
黎棠正站石光亮身后,看他如何穿锭带,就听到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值班组长兰香娣正冲她和孟芸招手。
5. 第 5 章
红棉厂工人广场今天格外热闹。
广播喇叭里正在播放着一则关于安全生产的广播:“同志们,回首过去,我们步履坚实,洒下了汗水,收获了喜悦,取得了可喜的成绩。红棉厂展开了各种安全生产教育活动,今天我们齐聚在一起……”
黎棠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白墙挂着红色横幅,红布条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安全生产大过天,杜绝一切事故隐患!
刚才兰香娣一手拽着一个,直接把她和孟芸架到广场上。
不管她们怎么问,兰香娣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你们去了就知道了”。兰组长年轻时可是厂里的先进模范,手劲大得很,拽着她们像拽着两只待宰的兔子。
来到工人广场,她们才知道今天这儿又在搞安全生产动员呢。
这个活动,现阶段主要就一个任务——给厂里还没剪头发的女工剪头发。
爱美如命的孟芸看到红彤彤的横幅,哭丧着脸嚷了起来。
黎棠摸了摸后脑勺:“……”
从昨天到今天事情一件接一件,直至早上出门,她也没想来剪头发这事。
……
半年前,沪市一家纺织厂出了一起严重的安全事故,一名挡车工在操作机器时头发被卷了进去,如果不是旁边同事动作快,整个人都要被机器给卷了进去。
为了杜绝此类事故,红棉厂发起了“安全生产一百天”的活动,要求所有进车间的女工必须剪短发。
全厂上下近千名女工,绝大多数都响应号召,忍痛把头发给剪了,只剩几个后进分子和爱美的女同志,死活不肯剪。
原主就属于这些后进分子中的一位,她觉得自己只是车间一名扫地工,也不操作机器,根本不用剪头发。她那头长发从母亲去世前一年开始留的,现在都到腰的位置了,平时爱惜得不得了。
轮到原主剪头发时,她突然情绪激动地大闹起来,还把负责安全动员的军管组长给咬了,最后工会同志只好提前结束了动员。
现在“安全生产一百天”临近尾声,兰香娣怕她又像上回那样闹,二话不说直接把人给架了过来。
礼堂门口摆了一排凳子,几个其它车间的女工跟她们一样,也是被强行逮过来的。都是平时出了名爱俏的年轻女工,有的红着眼眶,有的骂骂咧咧,场面多少有些失控。
黎棠这会紧崩的弦反而松了下来,转过头对兰香娣道:“组长,你早跟我说是来剪头发的,我自个来就行。”
这绝对是她的心里话。多年下车间工作经历练就的职业素养,“安全重于泰山”早已经成为黎棠刻在心里的职业本能。她曾经在车间里看到不遵守安全守则,导致整只手被切断的工人。也曾经目睹操作不当,机器刀片飞出直接从工人头皮擦过的画面。无不是鲜血淋淋甚至生命的代价。
如果是出于安全考量,要求剪头发,那当然应该剪。
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孟芸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上回她不是要死要活地不肯剪吗!这才几天功夫,她竟然改口了!
没黎棠当垫底的负面典型了,自个这头发今天是不是非剪不可了?
孟芸简直欲哭无泪。
兰香娣板着脸:“上个月因为你们俩,咱们班组安全分没拿到。这个月你俩可不要拖后腿了。今天是最后一批动员了,要是再不肯剪,那西织车间也不可能留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话表面上是对两个人说的,但兰香娣的目光一直落在黎棠身上。
孟芸的性子,她知道,只是爱闹爱叫而已,真遇到事了就往后躲,怂得很。
不像黎棠,跟她母亲一样外柔内刚的性子,还爱认死理。要不是看在她逝去的母亲的面子上,兰香娣是绝对不可能把这种烫手山芋留在自己班组里的。
孟芸还在那不高兴地嘟囔,平时在班组里有兰组长护着她。现在全厂上下都要剪头发,她也知道十有八九逃不掉了,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不是她不配合厂里搞安全生产,是她剪短头发真的丑啊。她还没找对象呢,就不能等她找到对象再剪吗!
兰香娣看她这娇气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上回厂里组织集体剪发,请了国营理发店的老师傅来剪,有好几种发型可以选。李忆梅她们不就剪得挺好看的?谁让你不剪,这回好了,部队同志亲自动手,没给你剃成光头算好的!”
孟芸撅着嘴:“李忆梅她们剪得丑死了,还不如剃成光头呢!”
广播终于停了,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女工们瞬间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旗杆底下,几个穿着军装扛着枪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儿。他们都穿着海军部队独有的蓝色制服,军帽压得齐齐整整,身姿挺拔得像标枪一般。
为首的军官喊了句什么,那几个军装踏着正步朝她们走过来。整齐划一的军人步伐,一步步砸向地面,也踩在女工们的心头上。
厂里女工们平时想尽办法跟部队来的年轻同志搭讪,可今天这场面她们哪敢?刚才几个还在哭闹的女工吓得不吱声了,脸色苍白,手心开始冒汗,心里头直打鼓——这些人不会真给她们剃成光头吧?
耳边传来一阵哭嚎声,黎棠转过头,看着自己旁边坐着一个圆脸姑娘准备逃跑,被两名穿军装的同志给按住了。
圆脸姑娘披散着头发,红着眼眶使劲挣脱着:“你们凭什么剪我头发!”
围观的工人们像看戏一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黎棠也看傻了眼。
“这位同志,厂里的安全生产行动,人人都有责任响应。你如果不积极响应,那只能我们来……”
一个低沉的嗓声在身后响起,像钢笔笔尖触到纸尖的沙沙声。黎棠莫名有些熟悉,转过头去,不由心头一紧,眼睛下意识瞥向他的手腕。
今天他穿的冬服,手腕被袖子挡得严严实实。
孟芸这会已经把剪头发的事抛有爪哇国去了,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名军官,上回她错过了,今天赶巧了,竟然撞上新来的军管组长陆霆。她的脸热得不行,小心脏就扑咚扑咚的。
他身形高大魁梧,皮肤黝黑,军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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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衫一丝不苟地裹在身上,帽檐压得很低,阴影斜斜切过眉骨,眉峰锐利如刀削,下方是双浸过寒潭的眼睛,扑面而来的冰冷铁血气质。
跟他一比,机修部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男人根本没法瞧!
听说陆组长还不到三十,在部队已经是团队了,也不知道他有对象没有?
如果今天是他来帮她们剪头发……孟芸瞬间感觉剪头发没那么难受了。
跟部队性别构成相反,红棉厂男女比例一比九。自打派驻到这,陆霆已经慢慢习惯了女工们的目光洗礼。
他也认出黎棠,不过神色并没什么变化,只转过头问身后的勤务兵赵鹏:“剪刀呢?”
被组长问到头上,赵鹏愣住,不是吧?团长这是打算自己亲自动手了?
“团长,要不我来吧……”
在部队,团里谁要理发,都是赵鹏出手,高低他也算半个剃头匠。
黎棠刚才被兰组长架出来没穿外套,等了这么久,这会又冷又饿。
不就是剪头发么!
这个年代,在头发和铁饭碗之间,犹豫一秒钟就是对铁饭碗的不尊重。
她看了眼赵鹏被军帽挡得严严实实的头发,朝他伸出手:“剪刀给我。我自己剪。”
赵鹏觉得她有些眼熟,一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直到黎棠拿走他手里的剪刀才想起来。
那,那不是上回咬团长那个疯女人吗?她又想干什么!
赵鹏头皮发麻,还没回过神来,那姑娘已经将后脑勺的头发拂在胸前,咔嚓一声,齐腰的辫子已经从脖颈间断成了两截。
一旁的孟芸一脸震惊,想不通前段时间还寻死觅活不肯剪头发的人,怎么突然之间一百八十度大拐弯。
兰香娣却松口了气。这姑娘总算想通了。
黎棠掂了掂手里的头发,在年代文里这东西应该可以换吃的。
不过,眼下这局面显然是陆霆说了算。她抬眼看着他:“这头发我能留下来吗?”
对方一愣,继而抬了抬下巴:“可以。”
黎棠将那两束头发揣进饭单胸前的兜里,转头对兰香娣道:“组长,我回去上班了。”
兰香娣松了口气,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到午饭时间了,你赶紧去吃饭吧。”
黎棠迈着步子朝西织车间走去,她摸了摸耳后的发茬,心下默念:“对不住了。我知道你不想剪头发,等以后有机会再留长吧!”
也不知道原主能不能听见。
陆霆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脑中似有一团迷雾。他看过苏瑛案子的卷宗,她跟她母亲的确长得很像。
那案子疑点实在太多,那些疑点又跟他至亲之人牵涉到一起,让他不得不多想。
兰香娣看新来的军管组组长面色沉沉地盯着黎棠的背影,以为他还在记恨上回的事,忙道:“这姑娘自从上次在安全动员大会上违反厂规被记过处分后,一直在努力改过自新了。现在在西织当扫地工,表现不错。”
年轻的军管组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6. 第 6 章
黎棠长这么大,真的没有这么饿过,腿肚子都打软了。
她赶紧回车间拿了饭盒去食堂。特殊时期,工厂食堂窗口也就那几样吃食,窝头、粥、白菜、西葫芦、咸菜,连肉影儿都看不到。
排在前面的几个男青工问食堂师傅怎么没肉,被师傅当场给撅回来了:“别的厂连粮食都供不上了!你还惦记着肉!从这礼拜开始,只有拜五有肉供应!”
幸好他们也只磨叽了几句就不吱声了。黎棠感觉自己饿得能吞下一头牛,终于轮到她,她要了三两干粮,一两菜。
食堂师傅听说她要三两干粮,以为自己听错,“三两干的?”
厂里很多工人自己带饭,窝头蘸酱油也是一顿,月底还能省下些饭票来。来食堂吃饭的女工吃的多的二两干的一两稀的,吃的少的只吃二两干的。
这姑娘一上来要三两干的,他特意多问一句。
黎棠知道这个师傅姓刘,就是借板车给姥姥的那位,她有些不好意地点了点头:“早上出门赶得急,只喝了几口棒碴粥。”
刘师傅知道她家什么个情况,分家了粮食肯定不够吃。这姑娘也是命苦,母亲那么好的人就不明不白地死在里头。
虽然最后翻了案,但人就那么没了。
刘师傅往她饭盒里夹了三个个头最饱满的窝头,又舀了一大勺白菜,直接往她饭盒里倒。
一下勺都没颠!
黎棠冲师傅咧嘴笑了:“谢谢刘师傅。”
端着饭盒坐在角落里吃饭,黎棠看了看面前的白菜,真是一点油星子也瞧不见。她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只加了一点盐调味,倒把霜冻后的蔬菜本身的甜味给激出来了。
扫了一上午地,实在饿了,就着水煮白菜啃窝头,竟然莫名觉得味道还不错。黎棠克制住自己狼吞虎咽的冲动,一点点将窝头嚼烂咽下。
吃到一半,她忽然感觉周围气氛不对,离得不远的座位,几个女工三五成群凑在一起,一边看着她,一边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黎棠的目光和她们撞上,那几个女工又赶紧假装若无其妙般地挪开视线。正好她也不想吃个饭还要打起精神跟人聊天,埋头继续啃窝头。
一阵衣角窸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面的板凳上呼啦啦围上了三个人。
九车弄车长李忆梅和两个徒弟,三个人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黎棠对娴熟的手艺人有着一种天生尊重,看李忆梅涨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主动开口:“你们有什么事吗?”
李忆梅的大徒弟葛芬瞥了师傅一眼,故作淡定:“黎同志,听说今天陆团长亲自给你剪的头发?”
蛤?
黎棠不知道这才半天功夫,已经传成这样了,“谁说的?厂里的安全生产动员,怎么可能让团长亲自动手?明明是我自己剪的!”
李忆梅转头瞪了小徒弟一眼:“我就说嘛!他一个团长,怎么可能让他来给女工剪头了?那些人听风就是雨的!”
小徒弟名叫胡小雨,今年才十八岁,比黎棠还小一岁,圆圆脸蛋一团稚气。小姑娘夹了块霉豆腐到黎棠碗里,眼里闪着好奇:“那个陆团长啥样啊?你快跟我们说说!我只有每次上早班的时候,赶上他们出操才能远远瞅上一眼……”
不远处那几个东织车间的女工明明吃完了,坐在那儿不肯走,竖着耳朵听她们这边聊天。
黎棠看着碗里的淌着红油的霉豆腐,在原来的世界她看都不看的食物,此刻却让她口腔里疯狂地分泌唾液。
也不怪这些女工花痴陆霆。红棉厂男同志占比不足两成,女工们虽然收入高,找对象却成了大难题。厂里稍微清秀周正一点的男工,那简直像唐僧进了女儿国,成了姑娘们争夺的对象。更何况这些进驻在厂里的部队同志!
厂里的女工们谁不想跟军管组的同志搭讪套近乎?只可惜军管组新到任的组长陆团长将整个军管组管理得像个铁桶似的,军管组成员私下不能和厂里的女工联系。军纪如铁,女工们想搭讪也找不到机会。
不过,这毕竟是个玛丽苏文的世界,自有它的运行逻辑。
书里,陆霆是在女主认亲后才出现的人物,占的篇幅不多。
细论起来,他跟女主其实沾了点亲戚关系。他姑姑陆梅是女主继父杨学军的第一任妻子。陆梅去世后,女主母亲舒琴嫁给了杨学军,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杨学军是陆霆父亲的部下,当年战场上可是出生入死的关系。把自己妹妹许配给部下,自然是想亲上加亲。而陆霆小时候几乎是姑姑带大,所以跟姑姑一家关系很近。
姑姑去世后,他跟姑父还像以前一样走动。杨学军当了几年鳏夫,动了再婚的念头,娶舒琴也是经过陆霆父亲点头同意的。
虽然书里作者没写陆霆为什么派驻到红棉,但黎棠觉得肯定跟女主逃不开关系。不然像陆霆那样的家庭出身,一个在部队麾下那么多兵的团长,怎么会甘愿到红棉厂来,担任军管组长?
这个时代的人对部队来的同志有天然的好奇和好感,黎棠不想扫她们的兴,想了想道:“长得就那样吧,皮肤有点黑,眼睛有点小,块头有点大,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
胡小雨一脸失望:“不可能吧!我听说陆团长长得比宋厂长还俊!”
“真的假的?我在厂里就没见过比宋厂长还俊的男的!”葛芬眼里都流露出向往之色。宋闻景是红棉厂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厂长,还上过报纸呢。
李忆梅忙用胳膊肘撞了大徒弟一下,给她递了个眼色。当初黎棠曾可是为了宋闻景跟黎桃在联谊会上打起来。
葛芬回过味来,乖乖闭上嘴巴,赶紧低头咬窝头。刚吃完一个窝头,便看到孟芸跟个小姐妹端着饭盆过来。
孟芸胸前两根大辫子不见了,耳边整整齐齐的短发,像是用刀片裁过的一样。头发虽然剪得很丑,但她不妨碍她笑得像朵花似的。
小姐妹盯着孟芸的头发左看右看:“你说你,上回国营理发店师傅到咱们厂里来,你不肯剪。现在让厂里那些人剪的,难看死了。”
孟芸摸了摸脑后的头发,唇角抑制不住的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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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谁说难看了。这可是陆团长帮我剪的。”
话音刚落,方圆几米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李忆梅、葛芬和胡小雨都停下筷子,转过头看着她。
不得不说,这就是孟芸的本事。但凡厂里新来了个男的,她都能第一时间搭上话。机修部那些机修工,她就没有不认识的,而且跟那帮人处得不错,所以她的机器要是坏了,机修工们也都给她面子。
看到孟芸那得意的笑意,李忆梅顿时没了好心情,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李忆梅今年二十六了。在厂里未婚女工里,算年纪大的。这两年找对象的事家里催得急,三天两头来信问她有没有落实对象的事。
在西织车间,除了兰香娣,就数她收入高,眼光自然也高。在红棉厂,确实不大好找对象。
胡小雨:“我听工会的人跟兰组长说,铝厂邀请咱厂女工去参加联谊,就在下个礼拜天。说是只要咱们的人过去,吃的喝的场地,他们全包了,还可以免费抽奖!”
纺织女工在厂里不吃香,在外头那还紧俏得很的。
黎棠对她们聊的话题不感兴趣,低头吃着午饭。
李忆梅刚好坐在黎棠对面,忍不住打量她好几眼。平时没怎么注意,今天离得近才发现黎棠的眼睛很漂亮,双眼皮的褶皱很深,瞳仁是极深的黑,像浸在水里的墨珠。
她记得黎棠刚进厂那会,在东织当学徒工,身边不少姐妹议论她。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黎棠跟黎桃不是亲姐妹。都说黎桃的妹妹跟她长得不像,性子也没有黎桃那样招人喜欢。
她妹妹仗着自己是个高中生,眼睛长在头顶上了。平时在厂里不搭理人的,一有空就在车间看书,准备重新高考。学挡车,连接线头都不会,压根看不上纺织厂的工作。一开始还有些男青工围着她转,后来看她那性子,也没什么人往她跟前凑了。
不过今天李忆梅跟黎棠接触完,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难打交道,头脑一热,顺嘴邀请起她来:“黎棠,下个礼拜天,铝厂那个联谊,我们三人都打算去,你去不去?要去的话,到时候一起。”
黎棠吃完了,正打算离开,对上李忆梅热情的目光,她连连摆手:“我不去。”
李忆梅却不肯放过她:“去玩玩嘛,就冲他们搞的那个抽奖活动,去一趟也值了!”
葛芬:“是啊。听说他们工会申请了一批残次的铝饭盒、铝盆,还有铝锅。联谊会结束了,可以参加抽奖,万一要抽中呢!他们厂的东西在供销社,抢都抢不到!”
“铝锅”两个字成功地让黎棠的眼睛亮了一下,去一趟好像也不是不行?
现在她跟姥姥只有一口钢精锅,吃饭喝水做菜都在一口锅里,实在太不方便了,要是能弄一口铝锅回来烧水也行啊。
这么一想,黎棠屁股又稳稳地坐回去了,嘿笑道:“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凑个热闹。”
隔壁桌孟芸听她们说去铝厂参联谊会,不感兴趣地撇了撇嘴。说实话,自打今天跟军管组陆团长打上照面,她现在连机修部那些男人都看不上了。
7. 第 7 章
兴许中午那顿吃饱了的缘故,下午的班上得轻松多了。临下班前,黎棠将该打扫干净的车弄都打扫干净了,跟中班的扫地工曹大姐交了班,这一天的班就上完了。
黎棠下班前,又回头看了眼身后整洁清爽的车间,掀开棉门帘出来,将隆隆的声浪抛在身后,竟然生出一丝成就感。
第一天上班最大的不方便还是原主的近视眼,虽然近视度数没她深,但一名合格的扫地工就是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没有眼镜很不方便。
从早到晚都要眯着眼睛看东西,时间长了,眼睛也受不了。黎棠下了班便直接去办公大楼那边去找军管组的人。
军管组办公室在三楼,偌大的办公室就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坐在那办公,低头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黎棠敲了敲门,脸上绽出一抹礼貌的笑容:“同志,您好。”
赵鹏才跟着团长派驻到红棉厂没多久,还没有在办公室接待过工厂群众。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抬头一看,笑容便僵在脸上。
黎棠有些尴尬,她知道原主上回在安全动员会上干的事,估计已经在军管组小同志这挂上号了。不过她已经受过处分了,头发现在也按照规定剪了,正努力改过自新,重塑自己个人形象。
她假装没看见对方的不待见,开门见山地问起樟木箱子的事。
赵鹏被她问得一脸懵:“樟木箱子?我们没看到啥樟木箱子。”
他才跟陆团长派驻过来没多久,不知道以前军管组收上来过什么。
黎棠:“那两只箱子是上一任军管组何组长收上去的。我妈的案子了结后,何组长也调走了,箱子一直没还回来。里头有些东西对我们挺重要的。您能不能帮我们问问?”
“军管组其他同志都去训练去了。”赵鹏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递给她:“这样吧。你在这上面留下你的名字和所在车间班组,我帮你问问,回头有消息了再通知你。”
看这情况,黎棠知道今天肯定是领不到箱子了,只得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组。
她写好交给他,便离开了。
赵鹏看着字条上端庄秀丽的字,其实她的名字早在军管组内部传开了,他不过循例走个过场。听说这小姑娘还是高中毕业,瞅着确实也是个文化人,字写得不错,人长得也不歪头斜脑,咋性子那么爆哩?
……
出了办公室,黎棠下楼,正遇着一群人上来,一色的灰色中山装,胸前口袋里的钢笔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氛围和气势,让周遭的空气都跟着一紧。走在最前面两个中年男人正在侧在身子说话,他们俩的注意力都在当中那人身上。
只看了一眼,黎棠便收回目光,挨着楼梯的另一边停下来,让他们先过。
一阵冷风从耳畔刮了过去,那团人影突然停下来,“黎棠?!”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莫名地让黎棠打了个激灵,她眯起眼睛看过去,脑子有一瞬的迟钝。
今天是啥日子?各种画面走马灯一般从记忆深处冒出来,黎棠不免又想起那本硬壳笔记本里的文字。
能在年代文里当男主,英俊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传说中的“斯文清贵”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已经不是宋总工了,而是厂里主抓生产的副厂长了。
一个工厂,招头不见低头见。黎棠跟他打招呼:“宋厂长。”
宋闻景愣了一下,朝她扔下一句“你等我一下”,转头低声和那两个中年人说了几句什么。
黎棠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楼梯连接处的窗户边。中年人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办公楼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经过的人看到宋闻景都要喊一声“厂长”。宋闻景倒并不热络,点头“嗯”一声算是回应。
宋闻景是从沪市纺织大学分配下来的大学生,和人缘极佳的黎桃不一样,他的群众基础其实一般。这么年轻能当上副厂长,完全是因为他个人能力实在出众。
黎桃和宋闻景,一个八面玲珑人缘奇佳,一个清高但有能力,不愧是官配CP,连优缺点都是互补的。
……
打发完身边人,宋闻景往前几步,走到黎棠跟前:“听说你跟你姥姥从大杂院里搬出来了?”
黎棠惊讶于他消息如此之快,一想他现在已经副厂长了,有些事他不想知道,也自然有人传他耳朵里。
她点点头:“是的。”
宋闻景看着她:“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厂里说。女工宿舍还有空床位,跟后勤科打个报告就行。”
黎棠:“我知道。有需要我会打报告。”
其实分家之前,冯翠贞也让原主搬到宿舍,但原主不放心姥姥一个人搬出来住,坚持要跟姥姥住一块。
宋闻景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并没有打报告申请的打算,只不过随口敷衍。他之所以跟她多说一句,不过因为她曾经是黎桃的妹妹。
该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她自己看着办。他对上赶子非要过苦日子,吃没必要的苦的人向来没有好感。
不过兴许是黎棠太冷淡,气氛太僵,他又多说了一句:“对于有特殊困难的职工,条件允许的话,厂里是可以提供单间宿舍的。”
这意思是她可以带着姥姥一起住?黎棠这才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考可能性:“好。谢谢。”
宋闻景面色稍霁,自打他跟黎桃开始处对象后,倒没怎么碰到过黎棠。
也可能他太忙,升任厂长后,除了要抓生产,每天还有很多行政事务,不像以前当工程师的时候,有空去图书室看书。
那时候去图书室,他几乎回回都能碰到一个大眼睛姑娘,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黎桃的妹妹。
听图书室的人说,那姑娘一下班就在那温习功课,打算重新参加高考。
有一次,宋闻景去借书时,看到她咬着笔杆子对着一道代数题面露难色。只一眼,他便知道她大概率是考不上了。
虽然她比她姐姐黎桃多念了几年书,论聪明程度却远远不如黎桃。
后来,宋闻景偶尔在图书室碰到她有不会的题,会指点她一下,毕竟她是黎桃的妹妹。
再后来,他才知道黎桃跟她并不是亲姐妹。黎桃的亲生母亲是省城干休所的护士,嫁给了部队的一位丧偶的首长。
黎桃是她跟前头丈夫生的女儿,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把女儿弄丢了,被黎棠的父母给捡到,带回去养大。
难怪姐妹俩长得不像,性格也完全相反。
……
黎棠跟他没什么话说:“你忙,我先走了。”
宋闻景对上她漆黑的眼眸,惊觉自己思绪跑得太远,叫住她,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当初你母亲出事,不是黎桃举报的。”
这话如果是原主听了大概会暴起。黎棠知道书里的剧情,只淡淡道:“我知道不是她举报的,但跟她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她把我妈的笔记本拿给何峻峰,何峻峰也没证据抓人。”
何峻峰是上一任军管组组长。
在书里,这本来就是一段有争议的情节。黎棠不喜欢站队,并不意味她在这件事上没有自己的立场。
宋闻景没想到她已经知道内情,语气温和了些许:“你姐姐只是恨你妈妈偏心,事后也很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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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棠没吱声,但他一口一个“姐姐”,听到她耳朵里多少有些刺耳,于是出言打断他:“她姓杨,我姓黎。她是我哪门子姐姐?”
宋闻景被她说得噎住了,继而温声道:“不管姓什么,你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黎桃——”
黎棠再次纠正他:“她叫杨桃。”
宋闻景眼里流出一丝尴尬,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杨桃经常跟我说,养恩大于生恩。你爸妈把她养大不容易。不管你是不是把她当成姐姐,在她心里,你都是她的亲妹妹。”
如果不是因为看了小说,知道杨桃对她和她父母的怨恨有多深,黎棠没准真信了他的话,此刻听到耳朵里只觉得虚伪至极。
“我和你姐——”宋闻景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跟杨桃打算下个月结婚,到时候来喝喜酒吧。你要是能来,她肯定很开心。”
黎棠以为自己听错,对上他的眼睛,发现他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莫名觉得好笑,便当真笑了:“你确定杨桃想见到我?”
宋闻景眉头拢了起来,漆黑的瞳仁注视着她:“你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她当然希望你去。”
啊哈。这话真的熟悉又刺耳。
在书里,宋闻景还没跟黎桃在一起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跟原主走得很近。
他明明住在厂宿舍,每天下班特意陪原主一起回家,将她送到巷口再折回。两人还经常一起在图书室看书。
原主因为男主对她的关心,一直以为男主喜欢的是自己。就连厂里的同事偶尔也会开玩笑地问,她和宋闻景什么时候结婚。
直到从别的女工那看到大红请柬,她才知道宋闻景要娶的是自己的姐姐。
生性骄傲的原主不甘心,跑去质问宋闻景:“你喜欢的是我姐姐,为什么下班送我回家?为什么陪我复习功课?”
宋闻景神色很冷淡:“送你回家,陪你复习功课,不过是因为你是黎桃的妹妹。”
因为黎桃说妹妹被街道几个无业的小混混纠缠,她不放心妹妹下班后一个人回家。
因为黎桃说妹妹看不上纺织女工的工作,不想学技术,一门心思只想考大学。
厂里几千名女工,宋闻景心目中,黎桃是最特殊的。她明艳动人,对所有人都很热情,只有面对他时,始终带着一分疏离。
黎桃每次提到妹妹时,脸上都笼着一丝淡淡的愁绪,宋闻景很心疼。
黎家离红棉厂也不远,下班护送一下黎棠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在图书室借书,顺道指点黎棠几道数学难题,那就更花不了多少精力了。
这一切,不过是爱屋及乌。
听到宋闻景冷酷的话语,原主崩溃了,哭着跑回了家。
黎棠回忆完这操蛋的剧情,心底浮上一丝淡淡的情绪。
这大概就是玛丽苏文学的特点吧,代入女主视角看的时候,觉得挺爽。代入女配视角,却感觉像吞了块猪油似的恶心。
……
书都已经大结局了,黎棠对这种炮灰工具人的剧情实在厌烦,“宋闻景,你要表示对老婆的关心,别扯上不相干的人。杨桃跟黎家早就断绝关系了。我没她这个姐姐,她也没我这个妹妹,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冰冷的话语让周遭空气凝住了,不远处几个中年男人回过头惊愕地看着她,毕竟整个工厂能直呼“宋闻景”大名的人不多。
宋闻景怔住,黎棠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走到办公大楼门口,冷风拂在脸上,她浑血激蹿的血液忽的冷却下来。
厂长了不起啊!秀恩爱秀在她面前,呕!
8. 第 8 章
陆霆训练完回到办公室,手下勤务兵赵鹏便汇报了刚才那位姓黎的女同志来要樟木箱子的事情。
看赵鹏鬼头鬼脑,表情诡异,陆霆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陆霆没吱声,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抬起下巴冲门外喊了声:“王建国!”
很快一个身材中等,有点憨气的小伙推门进来:“报告!”
陆霆又看了眼纸上的字迹,试图把这秀丽的字迹跟那个咬人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何组长在的时候,‘四清’收上来的东西,你们搁哪了?单子上怎么没有?”
王建国是军管组唯一的老同志,之前何峻峰当组长的时候,他就在。军管组这些年在红棉厂的工作,他是最了解的。
对这个新上司,他打心底里犯怵。以前何组长在的时候,作风平易近人,不怎么限制他们跟厂里女工来往,主打一个军民一家亲。
自打陆团长来了,规矩全变了。有一回在食堂吃饭,他跟女工多聊了几句,便被陆团长给罚半夜10公里负重跑。
王建国现在看到女工们,眼睛都不敢随便转。
突然被团长叫进来问话,王建国想了一会才道:“那些东西一直封在档案室里头,没人动,可能何组长走的时候忘了。”
“四清”是何组长在红棉厂期间,主抓的一项工作,当时对厂里几千名工人的情况进行了全面的摸底,揪出了几个可疑分子,不过最后也没查出个啥来了。
王建国把那两只樟木箱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何组长在‘四清’运动时,发现厂医务室一名姓苏的医生档案有问题。后来查出来她有海外关系。父亲苏修诚是南汀纺织厂老板,解放前她父亲带着哥哥去南洋那边开厂,一直没回来。”
说到苏医生,王建国有些唏嘘:“后来厂里接到上头文件,说是厂里有可能潜伏了特务,苏医生被抓进去配合调查,关了一个月吧,她自己想不开,在里头寻了短见。”
后来京市来了人,对苏瑛的案子进行了拨乱。当年日本人侵占南汀的时候,苏修诚曾经给当地的地下党捐过一笔数额小的款子,算是红色资本家。
既然已经结案了,当初上缴的樟木箱子应该返还给苏家人。
陆霆捞起桌上的军帽戴上:“走,你带我去档案室。”
王建国终于在档案室的角落里找到那两只满是灰尘的樟木箱子,一看就是放了好几年。
陆霆打开看了一眼,一只箱子里头全是衣物细软。衣物的质料都很好,应该是解放前留下来的。另一箱子则是些字画器皿,保存倒还算好。
这两只箱子想必是当年苏瑛和母亲从南汀逃难到肖山,一路带过来的。
王建国看到这两大箱子东西,似乎挺值钱的,有些傻眼了:“组长,这些要不要登记啊。”
陆霆盖上盖子,神色冷峻:“不用登记了。找个时间给苏修诚夫人送过去。”
*
黎棠上了一天班,对这个时代的纯体力劳动有了肤浅的认知,也开始思索起当下的生存环境。
肖山这个地方显然比她以前所在的南方城市要冷。不管怎么说,先必须保证她和姥姥俩饿不着、冻不着。
偶尔捡捡枯树枝烧饭可以,长期烧火做饭,还得买煤球。她和姥姥分家分的那个铁皮炉子,薄得很。一看就是赵芬嫌弃不要的。说是炉子,其实就是个直径不大的铁皮桶做的,里边有那个支炉篦子的地方,下方开一个方口,炉子内腔搪上泥。
这种炉子做做饭,烧烧水还行,取暖效果几乎没有。黎棠想到那四面透风的土坯屋,对接下来的冬天感到很头疼。
她记得以前在年代电视剧里看到一种“花盆炉子”,造型像花盆,是铸铁做的,可以放在屋子里取暖用。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
黎棠循着记忆,先去了趟煤场。肖山每家每户是按人口来供应煤的。
冯翠贞和女婿分家,把自个和外孙女的户口迁出来了,落在了红棉厂所在的街道,有单独的粮本和煤本。
像她们这种两口人的家庭每月供应煤100公斤。煤倒不贵,100公斤六毛。只是这年月的煤没那么耐烧,赶上冬天,100公斤不一定够用。
万一要是不够用,可以到煤站买散装的煤粉自己摊煤饼。
黎棠把煤票给工作人员看了,先买100斤的煤,交钱开票,一式两联的票,一联自己留着,一联交给送煤工。
这年头唯一能体验送货上-门服务的,也就只有送煤了。
送煤工看了眼黎棠留的地址:“你是红棉厂的?你们厂的煤几乎都是我送,咋没见过这个地址?你这没写错吧?”
黎棠忙道:“没写错,就是这儿。在红棉厂后巷最东头那家就是了,地方挺好找的。您要是怕找不到地儿,可以下午送。我上早班,下午一准在家。”
送煤工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写错就成。那你这个我就留到下午最后一波送了。”
从煤站出来,黎棠直奔粮站去,问了一下粗粮换细粮的事儿。粮站倒是可以换,只是五斤粗粮才能换到一斤细粮。
黎棠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感觉这细粮也不是非吃不可。在粮站买了些五斤红薯和五斤玉米面。从粮站出来,黎棠又去了副食品商店。
红棉厂附近就有定点的副食商店,一进门左侧就是卖猪肉的档口。
这年月最抢手的是肥肉和内脏,反而带骨头的肉没什么人买,觉得不划算。原主以前经常来他这买肉,每次都买猪板油或者内脏,从不买其他肉。
黎棠一去,小伙就冲她直摆手:“猪板油和内脏都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黎棠一看案板上新鲜的猪肋排,真的很想买,可惜兜里拢共才四两肉票。全用来买排骨,也只勉强够煮顿汤的。
上早班就是这样,等下班赶到肉铺,好的猪肉早就被人挑走了。罢了,手里的肉票再攒攒。
黎棠在副食商店逛了一圈,没啥收获,便打算回去了。刚出副食商品,门口一个推着自行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便迎了上来。
男人把她叫到一边,压着嗓子道:“我这可以换粮。粗换细,细换粗都行。”
黎棠往他袋子里看了一眼:“粗换细怎么换啊?”
男人四下看了看,“粮站里五斤粗粮换一斤细粮,我这四斤粗换一斤细。”
男人是附近农村的农民,趁着农闲的时候,倒腾点换粮的生意。眼看着天色渐晚,他急着回家,黎棠跟他讨价还价,最后谈到三斤粗换一斤细。
黎棠便手里的红薯和玉米面跟他换了白面和面条。换好粮食,冷不丁瞧见他袋子里还有几盒肉罐头。
黎棠眼睛亮了:“同志,这肉罐头您多少钱收上来的?能不能匀我两罐?”
一听她要肉罐头,男人激动坏了,这肉罐头是他从个部队小伙子手里收过来的。收上来后,原指望能转手赚一笔呢,一直没碰到识货的。
有钱的都恨不得猪铺里买猪肉,谁买这个肉罐头啊。他正打算要是实在卖不出去,干脆自己认倒霉,没想到来了个帮他销货的。
“我也不赚你钱了。你看看上面的标牌,这可是海军特供,我八毛钱一罐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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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原价出给你。”
她和姥姥一个月加起来才四两肉票,好不容易攒了点票全买猪板油了。光靠上头供应,一个月都见不到一点肉星沫。
黎棠拿着那罐头细细地瞧着,上面写的是净重500克,生产日期也还算新鲜。这年月不比后世,工业加工水平低,像肉罐头这类加工肉制品的价格,本身就要高出猪肉一大截。
一斤猪肉七毛钱,不要票的肉罐头8毛钱一罐已经算是很划算了。黎棠一咬牙,花了4块钱,把他手里5罐午餐肉给全包圆了。一个月工资三分之一就去掉了。
回到家黎棠把买的粮食和肉罐头拿出来,原以为姥姥会责备她乱花钱。没想到冯翠贞拿着那肉罐头看了很久,似在回忆,半晌才道:“这种罐头我起码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
晚饭是冯翠贞做的,婆孙俩终于吃上了细粮。
冯翠贞是典型的南方女人,嫁给苏修诚之前,家境也并不差,在做吃食上很讲究。她开了一罐午餐肉,分了三分一出来,切成薄薄的片,倒了一点点豆油在钢精锅里,将午餐肉两面煎得焦黄,盛出来。
将拌好的面糊糊,揪成面疙瘩和面条一起下进锅里。
热乎乎香喷喷的面食和午餐肉下肚,味蕾记忆被唤醒,黎棠眼泪都快崩出来了。
在原来世界唾手可得的食物,在这成了绝世美味。
黎棠没敢说在厂里遇到宋闻景的事,只道:“姥姥,我今天听同事说,像我这种特殊情况的职工,可以向厂里申请单间宿舍,带家属一起搬进去。不过,我现在觉得住这挺好的,不像大杂院那样,人多眼杂,就咱们得把这屋子修一修。”
她之所以没有那么着急申请职工宿舍,其实也有私心。住单间宿舍条件自然是好很多,相应也没那么自由。
土坯屋条件差是差了点,关起门来独门独户,而且前后空地都可以种菜。现在中央允许老百姓搞自由地,每家每户最多可以养两只鸡。
这些都是她从原主那些报纸上看来的。
黎棠把自己的想法跟冯翠贞一说,老太太当即道:“我已经跟李婶打过招呼了,再过个三五天,她老家那个泥瓦匠应该就得空了,到时候过来帮咱修屋子。工钱李婶已经帮忙说好了,跟她一样,也是一块钱一天,包两顿饭。”
“那太好了!到时候让泥瓦匠在后院用土坯帮咱砌个灶间和鸡舍!”
黎棠很高兴,忍不住开始回忆以前刷到过的回乡博主改造快倒塌的老屋的视频了。如果能加盖个厕所和洗澡间,再换上几扇明亮的大窗户好了。
可惜这屋她们只是暂住,说不定哪天食堂就收回了,大张旗鼓地改造对她们来说不现实,能让她和姥姥安然地在这过冬,住得舒服一点就很不错了。
这后巷除了她们,还住了几户人家,相互之间并不挨着。黎棠上下班路上看了,其它几户都在屋前屋后搞了自留地,种啥东西的都有。
黎棠沉浸在修缮房屋,改善生活的想象中。冯翠贞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拿出煤油灯,开始擦灯罩,这是她每天傍晚必干的活。灯罩每天都擦,其实并不脏,拿着棉纱布左旋旋右转转,没几下就透亮了。
白天外孙女去上班,她也没闲着,将土坯屋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她想把屋顶上垂下来的麦秆修剪一下,家里没有梯子,老胳膊老腿的爬不了高,索性作罢。
“姥姥,屋顶不着急,等泥瓦工来了一起修,到时候我跟人换个班,在家盯着。”
一老一少坐在院子里聊修屋子的事,门口人影闪过,黎大海手里拎着个包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9. 第 9 章
黎棠看到黎大海脸都拉了下来,她对原主这个便宜爹,没啥好感。
冯老太太却是个体面人,把黎大海请了进来。跟女婿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知道他性格软弱,但人不坏。
黎大海进屋,看着土坯屋里破败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又说不出让丈母娘跟闺女回去的话,只得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一旁的条凳上。
“这里头是你母亲在世时候攒的布,还有这两年厂里发的劳动布料子。天儿冷了,到时候你跟你姥姥一人做件棉袄。”
红棉厂职工比别的厂,多一项福利。每到春节,能领到一块三尺半的劳动布。劳动布料子粗硬,但耐穿耐磨。三尺半,紧一紧能做条女士裤子。
赵芬嫁给黎大海后,屋里连个针头都攥得死紧。黎大海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拿来这么多布,也是吃了壮胆药了。
黎棠冷哼:“分家的时候,你不拿出来。这会拿出来,就不怕你老婆跟你闹个不完。”
黎大海被闺女说得脸上无光,坐在那儿尴尬得直搓手,梗着脖子硬声道:“她敢!再闹,我就不跟她过了!”
黎棠懒得理他,这会天还没黑透,她赶紧收拾了碗筷,去院子里的压水井那洗碗。
要说这土坯屋最大的优点便是院子里头这口水井了,水质干净,冬暖夏凉,正好解决了她们离公共水栓太远,取水不方便的大麻烦。
黎大海还有话跟闺女说呢,看她这样,不知怎么开口。
冯翠贞瞅着他这模样,便道:“大海,你有啥事,你就直接说吧。就算分家了,棠丫头还是你亲闺女。父女俩,有啥事不好说的。”
黎大海耷着脑袋坐在那儿,叹了口气:“今天桃丫头来找我了,说她下个月8号结婚,让我跟棠丫头一起去喝喜酒。”
黎棠手上动作停住,面色冰冷地瞪着黎大海:“你同意了?”
黎大海被女儿那刀子一样的眼神瞪着心里发虚,嘴里含含糊糊组织措辞:“她结婚就在红棉厂职工食堂,几步路的事,不去不像话。何况你姐也说了,不管怎么样,黎家把她养大的,对她有恩。要是她结婚,我们不去,那外头人得说她忘恩负义了。你姐让我给你捎话,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女主就是女主,拗得一手好人设,做人滴水不漏,外人眼里简直是道德标兵。
黎棠看黎大海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被杨桃给说动了,便专挑他的痛处戳:“她算我哪门子姐?人家说几句好话,你就把她改姓的事给忘了?她要是觉得黎家对她有恩,怎么一认亲就改姓呢?她就是改姓也应该跟她亲爹姓啊。那个姓杨的首长,又不是她亲爹……”
杨桃改姓这事,就是黎大海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果然她话还没说完,黎大海脸就拉下来了。
过去那些事,黎棠根本不兴说,最后撂下一句:“要去你去吧。我和我姥姥不去。”
黎大海还想说什么,一旁一直抿着唇没作声的冯翠贞打断他:“大海,你回去吧。按说黎家的事,我本来不应该插嘴。但现在棠丫头跟我分家出来单过了,桃丫头干的那些事,你能过得去,我跟棠丫头过不去。别说棠丫头不想去了,她就是想去,我也不会答应。”
黎大海见婆孙俩态度坚决,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是为棠丫头好。桃丫头现在在厂里当上干部了,又找了个厉害的男人。咱跟她搞好关系,又不吃亏。人活一世,别把路给走窄了。”
一番话说得冯翠贞脸色铁青:“棠丫头要文化有文化,要样貌有样貌,她这辈子路窄不了!”
“说得好像她发达了,你能沾光一样!人家说几句好话,你还真当自己是她爹了!”
“都分家了,我路是走宽了,还是走窄了,都不劳你操心!”
黎棠已经对这个没血性的便宜爹死心了,怕他继续在这把姥姥给气坏,连轰带赶地把人给撵了出去。
黎大海走后,小院终于清静了。
黎棠将姥姥扶进屋坐下,摸出火柴将擦得透亮的煤油灯点上,又去外头把刚才洗好的碗拿进来。
冯翠贞靠在被褥上半晌没说话,看着外孙女忙进忙出的轻巧身影,欣慰的同时又有一丝心酸。仿佛一夜之间,这孩子就长大了,能扛事了。
“姥姥你也早点睡。跟我爸那种人生气不值得。都分家了,他要去,腿长在他身上,咱也拦不住,随他去吧。”
黎棠打定主意跟姥姥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黎大海说的那些事,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冯翠贞心疼外孙女上了一天班累:“你也别忙了,早就休息吧。”
干了一天体力活,黎棠确实浑身酸痛,她洗漱完沾上床便睡着了。
*
红棉厂二食堂一早就得到通知,中午厂领导要和军管组同志一起来吃饭,上头还特意叮嘱不用特别准备小灶,有什么吃什么。
何组长在任的时候,军管组同志都是另外开小灶吃饭的。他们粮油关系在部队,不占红棉厂的配额。除了原本的粮食供应,还有额外的补贴,全是部队专供。军管组每天有训练任务,在吃食上要求比较高。厂里便给他们安排了单独的窗口。
陆霆到任后,直接把小灶给取了,要求所有人都和普通工人一样在大灶上吃饭。起初手下有个别人有意见,后来看陆团跟他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哪还敢说什么?
不过一个礼拜后,他们没意见,陆团开始有意见了。特殊困难时期,红棉厂粮食供应严重不足,已经影响工人的日常工作了。
二食堂的小隔间里,刘师傅把窝头、白菜、萝卜和西葫芦摆上桌,菜色和大灶上一样。不一样的是,这些是他专门在小灶上起锅做的,油水搁得重。唯一的荤腥可能是那几个油汪汪的煎鸡蛋了。
前段时间,厂长甘华和厂里几个分管后勤生活的干部一直在外头出差,才刚回来。这算是他正式和新来的陆团长碰头。
甘华招呼陆霆坐下:“陆团,工厂伙食不比部队,委屈你和军管组的同志了。”
陆霆将摘下的帽子放到一旁,长腿随意一坐:“甘厂长,其实部队的粮食供应并不比咱们多。只不过部队可以自己养猪,种菜,基本实现了自给自足。”
甘华点点头:“其实前几年光景好的时候,我们也打算自己养猪。谁知赶上了困难时期,也没有养猪的条件了。不过这一趟我们在外头跑了一圈,还是收获的。”
说到这,他指了指一旁的宋闻景,“多亏了咱们宋厂长,梁溪肉联厂跟咱厂达成合作,他们以后每个礼拜供应五头猪给咱们厂。”
这年月,能从肉联厂要到猪肉,那不是一般的关系。陆霆看了宋闻景一眼,笑道:“宋厂长真是年轻有为。”
宋闻景面色如常地淡笑:“五头猪还是太少了。咱厂这个工人规模,要想中晚餐顿顿都有肉,一天就得杀三四头猪。还得多跑几家肉联厂。”
这话一出,把在场的其他厂领导都吓得直咋舌。顿顿都有肉,这事恐怕也就他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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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华却很喜欢他身上年轻人特有的闯劲,“年轻人嘛,敢想敢闯。连想都不敢想,最后咋能做成事?”
说到这,甘华对在场的领导同志发话:“宋厂长争取来的五头猪,我已经跟负责后勤的同志打过招呼了,先紧着一线工人。尤其是挡车工,每天上班来回走路,手脚不停,实在太辛苦。饿肚子干活的滋味不好受,关键是要影响纺纱质量。人没吃饱,就没精神,注意力就不集中,操作机器时都没那么灵巧了。”
厂长发话了,在场的其他领导哪里敢有异议。这猪肉以后怕是看到吃不到喽。
说到这,甘华又叹道:“不过,光靠肉联厂送的猪恐怕还不够,我们还得帮办法自己养猪才行。”
宋闻景闻言马上道:“报告我已经打上去了,也已经催过了。现在各个工厂要自己搭猪场,得汪副省长亲自批才行。我听他秘书说,汪副省长桌上待批的条子厚厚一摞,他都没给批。”
眼下困难时期,全国各在闹粮荒,风向渐渐宽松起来。中央已经发文,允许农民在屋前屋后搞“自留地”,先前一些界定为“资本主义尾巴”的行为性质也模糊了。
工厂利用空余时间圈地建棚养猪这种行为,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刀切。剩下就看领导批谁不批谁,先批谁后批谁,这里头差别就大了。
毕竟厂里工人的肚子不等人啊。
陆霆十五岁开始当兵,吃饭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享受,而是某个需要快速解决的任务。他不习惯像他们那样边吃边聊,而是风卷残云地解决完面前的“任务”,才放下筷子开口说话:
“这事好办,过几天我要去趟省城,到时候直接找汪副省长批条子。”
甘华先一愣,继而反应起来,咧嘴大笑:“好好好。有陆团长出面,这事应该是妥了。”
甘华以前是肖山市副市长,去年走马上任,开始担任红棉厂书记兼厂长。他对这位新任军管组组长的背景略有耳闻。
陆霆的父亲陆景同是陆军陵州军区的一把手。不过听闻这对父子关系不睦,陆霆很早就投身部队,选择远离父亲辖区的邵州水警区当一名海军。
凭借自身能力,他成为邵州海军部队最年轻的团长。而这位汪副省长也是军人出身,怕不是早就有交情。
宋闻景低头吃着饭,就这一会功夫,陆霆在厂长那的称呼已经从“陆团”变成了“陆霆同志”。
陆霆显然有备而来,除了自己搭建猪场养场,又说了几个自产自足的想法,肖山地处郊区,可以和附近的农民达成供应协议,让他们送一些疏菜、鸡蛋和家禽过来。二是发动团员力量,把厂里的空地都利用起来,种上蔬菜。
一旁的宋闻景越听脸色越难看。他现是红棉厂分管生产和后勤的副厂长,陆霆这来势汹汹,有种把手伸进他地盘的感觉。
自打“四清”结束,上任军管组组长何峻峰调回部队后。他以为上头不会再派军管组过来了,没想到又派了尊大佛过来。
这些军管组同志在工厂管天管地管天气,要是内行也就罢了,如果遇到外行,反而影响工厂生产。宋闻景对他们向来没什么好感。
甘华似乎对陆霆很看重,频频点头:“这事你多跟闻景商量一下,你们年轻人点子多,有共同语言,在一起肯定能想到不少好点子。”
晚饭结束,陆霆和甘华一起步行回办公室,两人显然还有重要工作要聊。
宋闻景盯着两人的背影,转身往宿舍方向走。
10. 第 10 章
陆霆把这次他派驻到红棉厂的几个重要任务,跟甘华聊了聊,便回自己办公室了。
路过厂办的时候,里头工作人员看到他,立刻面露喜色地冲他招手:“陆团,有陵州军区的电话找您,打到我们这了。”
听到“陵州军区”,陆霆自然知道是谁,走进去接了起来。
他身形高大魁梧,红棉厂办公楼是五十年代建的砖木楼,地板在他脚底下嘎吱作响,仿佛随时要散架。
厂办工作人员都是人精,军区来的电话还是甭搁这杵着了,冲陆霆道了句“您接电话,我出去办点事”,便带上门出去了。
陆景同的电话是专线,话务员对陆霆的声音很熟悉,听到他说“我是陆霆”,便立刻接通陆景同办公室。
下一秒,电话那头便传来他爹的咆哮声:“招呼都不打一声,你就调到工厂去了,眼里还没有我这个父亲?”
陆霆靠在墙边往窗外看,楼下厂道成群结伴的女工们端着饭盒从食堂出来。他神色冷淡,语气却如常:“上个月发过电报。可能你秘书没给你看。”
有些事就是横亘在父子间的死结,果然那两个字一出,陆景同便哑了火,语气依旧生硬:“不可能,你何阿姨……”
陆霆打断父亲,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口吻:“无所谓。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吗?我在部队有什么动静,也瞒不过你。”
陆景同被儿子堵得难受,这两年他连“翅膀硬了”这种话都不说了。事实往往最难让人接受。
儿子十五岁跑到距离陵州上千公里的邵州当兵。知道他爹在海军说不上话,特意进了海军部队。在海岛当了好几年兵,还上过战场,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往上爬,竟然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升到团长。
陆景同在儿子这个年纪,可没他那么出息。
虽然对儿子不听指挥,陆景同一肚子意见,但打心底里最看重这个儿子,觉得三个孩子里头,只有他最像自己。
老二老三出生时,他已经步入不惑之年,在军中也有一席之地。两个孩子在他身边长大,让他享受到为人父的乐趣。但终究是和平时代出生的孩子,享受了父辈的荫蔽,物质上没有短缺,没过过苦日子,难免有些娇气。
如今年纪大了,陆景同自然希望大儿子能回来接自己的棒,但他似乎对此并无兴趣。眼下比工作更让陆景同焦心的是儿子的婚事,难免又拿出来唠叨。
陆霆不耐烦:“碰到喜欢的,我自然会结婚。没结婚,就是没碰到喜欢的。”
陆景同最见不过儿子这副皮赖样子,这小子要是在他跟前,他早拿枪托砸他脑袋了。
“说的什么混帐话!那要是没碰到喜欢的,你就打一辈子光棍了?!”
陆景同是老烟枪了,跟儿子争执几句就气得咳了起来。一阵杯子和桌面撞击的声音中间,女人温柔哄劝的声音沿着电话线传到陆霆耳朵里。
他眉眼冷了下去,撂下一句“专线不聊私事,有事电报”便收了线。
那头陆景同也摔了电话,父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嫁给陆景同十几年,何曼青已经能通过他表情知道他在跟谁通电话了。她只是佯装不知,一如既往地给他端上茶水,帮他顺气:“有事好好说,医生说你不能动气。”
“他就是反了天了!快三十的人了,还不成家!不在部队好好待着,跑到什么纺织厂去!”
何曼青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今年粮食供应恢复了。各地闹起了棉花荒,布料供应比粮食还紧张。纺织厂是国家关注重点,他也是服从部队安排。”
她比陆景同小二十岁,现在才三十多,风韵正盛的年纪,带着江南女子的温柔闺秀气。
陆景同紧皱的眉头松了几分,端起茶杯,连茶带叶往嘴里灌,放下杯子的瞬间,想起儿子说的,便没好气地问妻子:“陆霆说他上个月发了电报回来,我怎么没瞧见?”
何曼青唇角微笑僵了一瞬,佯装不快嗔怪道:“找不着东西,就想起来找我?之前是谁不让我帮他整理文件的?”
陆景同没想到反倒被妻子将了一军,语气缓和下来:“我只是怕你太辛苦了,让小李帮你分担一下,干些跑腿的活。等会小李回来了,我问问她。”
电报的事告一段落,陆景同又聊起儿子的婚事,何曼青觉得他瞎操心:“你在这也是多余操心,远水解不了近渴。肖山离邵州那么近,你现在打给电话给学军,他在后勤部队,看看部队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再不济,他那位不是在干休所工作吗?里头未婚的姑娘肯定也不少。”
说着她拿起电话递给陆景同,“你现在就给学军打电话说这事。”
……
陆霆回到办公室,赵鹏递过来巡逻值班表。派驻到红棉厂后,他们接管了整个工厂的安全保卫工作。
他扫了一眼:“白班巡逻人数可以减少两个,晚班增加两个。”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精减城市人口,肖山无业人口增加,公安那边已经抓了几批“闲散帮”混混了。红棉厂三班倒,晚上交接班时间是十点。夜里黑灯瞎灯,又几乎都是女工,安全问题要重视。
跟赵鹏交待完,陆霆感觉胸口还憋着一团气,看到那两只樟木箱子还堆在角落里,不由大为光火:“不是让你们把箱子给人送过去吗?”
赵鹏愣住:“王建国这两天值夜班,白天没瞧见人影。只有他知道那个黎棠住在向阳里哪个大杂院。”
陆霆看了眼手表,还早:“长嘴不知道问路?你去把车子开过来,把箱子给人送过去。”
*
黎棠下班就着急往家里赶,今天是跟煤站工作人员约好的送煤的日子。
送煤师傅一天要送好几家,她那100斤煤放到最后送,却还是绕了些弯路才找到地方。师傅将板车拉进院子里,本来一肚子的意见,看到这屋里破败光景,婆孙俩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打水给他洗手,还主动帮忙卸煤,火气便也消了大半。
左右是最后一户人家,回去今天的工作就可以交差,师傅也不着急了,坐下来喝了口水,看这一老一少住的地方,不由感慨:“今年肖山很多工厂都停工了,外头都在说你们红棉厂效益好,收入高,真没想到还有职工住这种地方。”
趁着卸煤的功夫,黎棠跟师傅寒喧起来:“这屋是公家的。我们刚分家,临时住在这。”
这一听就是有隐情的,师傅也没多问,看她将烧过芯的煤块夹出来,往里头放新的,动作倒算麻利,就是炉子太埋汰了。
“这炉子你在哪买的?这瞅着有点坑人啊。铁皮太薄了,还有这搪炉子的泥灰,光用黄土泥哪行啊。黄土得掺上耐火砖敲碎的缸渣儿。最好还得上杂货店买点麻绳掺里头,这样搪出来的炉子才耐烧。”
果然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毕竟是天天跟煤打交道的,一看就能瞧出来她这炉子不中用。
“嗐!这炉子是分家的时候,我后妈看不上才落到我们手里的。”
黎棠不介意跟外人说说后妈坏话,并且从善如流地采纳师傅建议:“这炉子我早看它不顺眼了。用起来不省煤不说,烧个饭也费劲。下回我按你说的,自己来搪个炉子试试。等会我去拿只笔来记下你说的泥灰配方。”
要么说听人劝吃饱饭呢。师傅看她人不仅爽利,还透着一股子受教的聪明劲,立刻热情起来:“不用那么麻烦。我们煤站也做成品炉子卖。搪炉子的泥灰材料都是现成的,你下回来煤站找我,我给你弄点边角料,够你搪个新炉子了。”
黎棠很开心,她来自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什么事情掏钱都能很快解决。但年代文世界显然不是这样,主打一个能不花钱尽量不花钱,能少花钱尽量少花钱。
当然,该花钱的地方还得花。
黎棠忙连比带划地打听起有没有那种可以取暖的“花盆炉子”:“炉子底下形状像个花盆,上头再倒扣一个花盆。”
师傅一听就明白:“那玩意就叫花盆炉,铸铁做的,都是那些效益很好的公家单位才采购回去取暖用。前阵子肖山木材厂关门了,我们煤站收到几只他们淘汰下来的花盆炉,现在还搁那呢。那玩意好啊,可以烧煤球,也可以烧蜂窝煤。炉子外壁中间,还有一圈儿铸铁篦子,篦子上还可以烤吃的。马上天冷了,烤窝头、红薯、热饭盒,可好使了。”
说了这一大串,感觉肚子都开始饿了,师傅及时刹了车,“花盆炉好是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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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装起来麻烦,得找专门人装烟囱和风斗,普通人家用的少。”
黎棠一听这个年代真有“花盆炉”,眼睛都亮了,满脑子想的全是冬天土坯屋里要是有个取暖的炉子,那她和姥姥过冬肯定不成问题。
冯翠贞年轻时候也是见过好东西的,听外孙女比划了一番,觉得跟她年轻时在沪市用过的壁炉很像。
婆孙俩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要说婆孙俩最合拍的地方莫过于,冯翠贞其实是颇具生活情趣的女人,苏瑛也遗传了她这一点,即便物质短缺,也把一家人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黎棠对师傅道:“那敢情好!我正为冬天取暖的事愁得睡不着觉。过几天我去煤站找你买点搪炉子的泥灰,顺便看看花盆炉。”
师傅笑了:“花盆炉可能要花点钱,泥灰哪用买!煤站最不缺的就是泥灰!需要啥炉子,你来煤站找我,指定比外头便宜,不会坑你!”
说话间,师傅已经收拾好散在地上的麻绳,拉着板车离开了。
黎棠将刚才卸下来的蜂窝炉重新码整齐,用油布盖好。刚直起腰,便听到门外有人敲门:“请问黎棠是住这儿吗?”
黎棠赶紧就着刚打井水洗了个手,然后去开门。
两个军装男人齐整整地杵在门口,旁边还放着两只樟木箱子。
黎棠没想到军管组的同志亲自把箱子送上门,她还在等他们通知她去领箱子呢。
和外孙女的喜出望外相反,冯翠贞在看到部队同志的那一刻,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脸色煞白,吓得躲进了里屋。因为太慌张,进门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
看到姥姥害怕的样子,黎棠心里颇不是滋味。
苏瑛被抓那天,原主在学校上学,而冯翠贞是亲眼目睹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几个穿军装的男人给抓走的。那个场面想必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打从那天起,她就留下了军装恐惧症了。
两个军装男人,一个是那天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个叫赵鹏的小伙。另一个,黎棠不认识。他们俩正把那两只箱子往屋里搬。
黎棠怕他们吓到姥姥,忙道:“谢谢。箱子放院子里就行了。”
土坯屋院子本就不大,两个男人往院子里一杵,整洁挺拔的军装更显得屋子破败不堪。
黎棠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家贫无以待客”,这回她没像招呼送煤师傅一样招呼他们喝水。毕竟送煤师傅自带水壶,而现在家里连给客人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不过,部队的同志应该也不缺一口水喝。
“谢谢你们专门跑一趟,把箱子送过来。”
黎棠由衷感谢,这要是她自己去领回家,她还不知道怎么弄呢。
赵鹏站在院子中间,打量着这套快倒塌的土坯屋,再看看面前脸上还蹭着煤灰的姑娘,心里最后一丝芥蒂也淡了。
刚才他开着车,跟王建国找到向阳里,才知道那个叫黎棠的姑娘已经被继母给赶出去单过了,现在住在红棉厂废弃不用的猪棚里。
看到这屋,赵鹏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老家的屋都比这强多了。两相一比较,黎棠那个后妈住的大杂院简直是天堂。
他是个老大粗,也不懂什么陋室明娟。只觉得这屋子跟他对这姑娘娇蛮无理的印象对不上。
黎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乱蓬蓬的屋顶,有些尴尬解释:“我们才刚搬过来,还没完全安顿好,找了个泥瓦匠,过两天过来帮我们修屋。”
赵鹏意识到自己好像对厂里的后进分子产生了同情,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而严肃:“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军管组找我们。我们派驻到这,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毕竟和军管组的同志有小芥蒂,人家现在还能说这种客气的场面话,黎棠心头顿时一松。
等人走了之后,冯翠贞终于敢出来了。看着两只失而复得的箱子,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淌出两行泪,婆娑着那些失而复得的物品,这最后一点家当可是她跟女儿逃难时候用性命守住的啊。
黎棠则迫不及待地在箱子里翻找,终于让她其中一只箱子最底下找到眼镜盒,戴上苏瑛给她配的那副细边眼镜。
呼!
她的世界终于清明了!
11. 第 11 章
黎棠戴着眼镜进车间,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大猩猩,那些挡车工们一个个凑上来看热闹。
有的是纯好奇,有的则忍不住要嘲讽几句。
“哟!文化人来了!”
“扫个地还这么洋乎,不怕摔着啊?”
这些话听着耳熟。以前她们就经常这么说原主,每次原主听到都恨不得把头钻进地缝里。因为太多人议论,原主后来索性不在车间戴眼镜了。而挡车偏偏对眼力和视力的要求极高,打老远看到断掉的线头就得赶紧去接。
在这些女工眼里,眼镜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出现在车间里。只有那些远离车间的女干部才有资格佩戴。兴许这就是原主没办法融入的原因,自始至终她都觉得自己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黎棠可没什么眼镜羞耻症,原主近视度数没她深,日常生活确实不用戴,下车间工作该戴还得戴。
“近视眼戴眼镜也成稀罕事了?不戴眼镜看不清。这要是地没扫干净,被巡检逮到,罚款你们替我出啊?”
她理直气壮得很,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样子,那些嘲笑她的女工反而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黎棠自顾自埋头扫地,感觉屁股被人拍了一下。
啧!跟车间里几个挡车工姐姐们熟了以后,她们看她年纪小,没事就爱逗逗她。
原主只有十九岁,她可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
黎棠回头,孟芸抿唇笑,拿眼睛上下打量她:“你戴眼镜竟然不丑。”
孟芸一直是西织最洋气出众的姑娘。她眼光挑着呢,从她嘴里出来“不丑”两个字,听着像是夸奖的意思?
黎棠还没来得及谢她,就听到她扯着喉咙冲其他女工喊:“黎棠可是要考大学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孟芸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特想逗她。在西织,那几个出挑姑娘跟她都是姐妹淘。黎棠虽然长得不难看,但人木呆呆的,以前她根本没注意这号人。
今天黎棠鼻梁上架着副眼镜走进车间,孟芸才发现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的时候可开朗了,哪有以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黎棠被她气笑了:“我想戴眼镜把地扫干净一点,也要被你们挤兑!那下回,扫李忆梅她们车弄,我就戴眼镜慢慢扫。到你的车弄了,我就不戴眼镜扫了,干不干净的你可别怪我!”
李忆梅就是孟芸的“死穴”。果然,她瞬间变成小媳妇,扯着黎棠的胳膊赔不是:“好棠棠!别啊!我以后不说你了!”
黎棠才不管她们说什么,今天她心情大好,整个西织车间在她眼里纤毫毕现。
以后不管是看挡车工挡车,还是看机修工修机器,她都能看得更清楚了。
其实车间里女工大多都是年轻人,说风凉话的是少数,更多的是好奇。李忆梅上来就夺她的眼镜。两个徒弟也好奇地拿着她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
“哎呀,不行不行,我戴着头晕。”
“我也头晕,戴这个我连路都没法走了。”
最后眼镜又回到黎棠的鼻梁上。有眼镜加持,黎棠今天的地扫得特别顺溜。
说实话,扫地这活跟挡车相比,并不算重。其它两个班组的扫地工,上班基本在磨洋工。黎棠两个小时就干完了,剩下时间闲得快长毛。
这工作最大问题在于,完全不费脑子,一天下来只有身体的疲惫,黎棠感觉自己大脑快跟剥了皮的香蕉一样平滑了。
虽然穿书了,社畜的自我修养还在,不学点什么东西,黎棠总有种在虚度年华的感觉。
于是,她逮着机会就跟在石光亮后头。这个时代所有技术工种都是师傅传徒弟,石光亮跟那些技术娴熟的老师傅一样,自带“防偷师”技能,东遮西挡地不给她看。
后来实在架不住黎棠嘴甜勤快脸皮厚,每回他修锭带,她就蹲在一旁,顺带给他递递工具。小姑娘聪明得很,不用他张嘴,回回都能递上他要的工具,比他带的那个学徒工还要伶俐,也就由着她在一旁看了。
反正小姑娘家家的,连挡车都学不会,还怕她偷师他们机修工的活吗?这么一想,石光亮也不藏着掖着了,空的时候还会跟黎棠聊聊机修工的工作。
今天石光亮给李忆梅修锭带,小姑娘又站在旁边,他半开玩笑道:“机修活可是传男不传女的!你一个小姑娘去跟李忆梅她们学挡车去,别搁这挡我光。”
他边说边把用砂纸打磨起毛的锭带,然后打开个发黑的铁罐,用小刷子蘸里头的油刷在棉帆布上。
“厂里也没规定,只有男的能当机修工,女的不能当机修工啊!我就是觉得修锭带挺有意思的。”
黎棠看得入迷,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钻入鼻孔,她凑近了些看那铁罐,“石师傅,这是桐油吧?”
石光亮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不错啊。竟然能认出桐油来。”
黎棠信口胡诌:“以前人用的油纸伞不就刷的这个嘛。我爸修五斗柜的时候,我看他用过。桐油防水防潮,刷在锭带上面,是增加耐磨性的吧?”
石光亮难得露出赞许目光:“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脑子灵光得嘞!”
两条旧锭带都打磨好后,他从工具包里找到一小块帆布,垫在接头的地方。
黎棠赶紧把穿好线的粗铁针递了过去。她带徒弟的时候,也喜欢有眼力见的。自己偷师阶段,可不得殷勤一点。
石光亮虽然为人油滑,工作起来却极其细致,并且把抠门发挥到极致。
他那个工具包,里头就几样东西:扳手、起子、细竹片、粗铁针、深色棉线,还有一条崭新的锭带。
那条新锭带,他宝贝得紧。这么多天,黎棠就没见过他拿出来用过。每回断掉的锭带,他都不舍得扔掉,而是想办法接起来继续使用。
黎棠来自一个工业高度发达的社会,她所在的A厂是生产大型石油开采设备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防火手套、护目镜、安全帽、防火靴,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零配件。工作装备,她总是定期淘汰更换,从来没有短缺的时候。
作为一名机械工程师,她不至于浪费,但也绝对不会节省。她和同事们被工业社会惯坏了,对工具不趁手,耗材质量不佳的容忍度极低。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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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看到这个时代机修工的工作方式,黎棠由衷感动和钦佩,他们真的把节俭刻进了骨子里,把匠人的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
黎棠看过手册,红棉厂细纱机是1155型织机改造的,锭带是棉帆布材质,接合处没办法靠胶水粘合,更不可能像橡胶那样可以用热接技术拼合,而是完完全全靠机修工们手工缝合!
所以,在红棉厂,机修工的针线活一点不比女工差。
石光亮工具包里,就连工具大多都是自制的。粗铁针是用缝纫机针改造的,棉线则是用挡车工们攒下来的废纱线捻成。他就用这些工具,去反复缝补那些已经磨得破损起毛的锭带。能不启用新锭带,就绝对不用。
一个浑身油腻五大三粗的汉子拿着针线缝缝补补,这画面在黎棠看来莫名有些喜感。
石光亮的针线活确实不错,针脚细密匀称,一看就是多年机修工经历练就出来的手艺。
看她目不转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活,石光亮咧着一口大黄牙笑:“信不信,我这针线活比李忆梅她们还细致!”
“我信!”黎棠点头如捣蒜,好奇道:“石师傅,你们机修工都会针线活吗?”
“那当然啊,我们机修工也有比武的啊,比的就是手接锭带。这不同部位缝法也有讲究的。我们机修部老师傅,从断锭到重新开机,一分钟搞定。”
锭带补好了,石光亮拿竹片把导轮槽里的棉尘给清理干净。然后,一手按住主动轮,一手捏着锭带头,顺着槽绕了半圈,拇指按在带子上轻轻一压,锭带就贴在了槽里,再往右边的从动轮送,动作娴熟流畅。
开机后,细纱机很快又运转起来了。
黎棠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机修工后头,兰香娣看到眼里,下班前把她叫到一旁。
“你现在怎么想的?还打算考大学吗?”
黎棠愣住,对上兰组长那双犀利的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打算了。我想留在红棉厂好好干。”
考什么大学啊,再过几年一场大风暴席卷全国,连高考都取消了。没工作的年轻人全都得下乡。红棉厂的工作,她是绝对不会撒手的。
这几天她的表现兰香娣都看在眼里,难得露出和蔼的表情:“你年轻,又有文化,只是在车间扫地确实有点大材小用。扫地工没有技术等级评定,工资涨得也慢。不像挡车工,三年学徒期满,第四年工资翻倍,后面工资更是逐年往上涨。你要不要转挡车工?如果你想转的话,我去帮你跟上头申请。”
兰香娣说的是肺腑之言。纺织女工工资是实打实的。整个西织车间,工资最高的就数她和李忆梅。李忆梅六级工,一个月工资六七十块。兰香娣七级工,一个月工资七八十块。
毫不夸张地说,这年月,纺织女工的工资养一家人绰绰有余。
兰香娣语重心长:“你以为李忆梅是找不着对象啊?她是工资太高了,一般的根本看不上眼!你现在跟你爸分家了,带着姥姥一起过活,工资要是能高点……”
她还没说完,黎棠已经激动得睁大了眼睛:“我想转!能让李忆梅当我师傅吗?”
12. 第 12 章
跟甘华出差回来后,宋闻景脚不沾地又往各个肉联厂跑,结果除了先前同意每个礼拜供应红棉厂五头猪的梁溪肉联厂,其它肉联厂都毫无收获。
跑完最后一家,宋闻景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推开门就被扑了个满怀,鼻尖嗅到熟悉的馨香味。
他一把接住怀里的人,笑道:“你怎么来了?”
杨桃个头娇小,身材纤秾有度,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的,蓄了一年多的头发梳成双麻花辫垂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明媚又大方。
在红棉厂,头发能看出一个女人的身份。留长头发是不下车间的女干部才有的“特权”。那些进车间的女工,必须剪短发。
“我能掐会算,猜到你今天这个点差不多要回来了,特意来等你。”
杨桃笑着将他推到桌前:“厂长同志,请坐,茶已经泡好了。”
桌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门外响起说话走路的声音。
宋闻景将椅子往一旁挪了挪,在距离杨桃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刚才他进来时,故意把门打开。他其实并不喜欢杨桃老是到办公室来找他。工作场所,他们又在处对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身就比较敏感。
厂里盯着他的眼睛太多,背后嫉妒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杨桃却不管那么多,马上都要结婚了,他们处对象全厂皆知,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
宋闻景出差回来,她欢欢喜喜地来找他,正想挨着他腻歪一会,却见他端着杯子坐得离自己远远的,不由一阵失落,有些不高兴地开口道:“我爸生日宴改下礼拜二晚上了。到时候会有车子来接咱们。”
宋闻景纳闷:“不是礼拜天吗?”
面对他,杨桃的烦心事再也藏不住:“礼拜天杨珊要回来。你知道的,自打我改姓了之后,她就跟疯了似的在家里闹。我现在去我妈那,都得趁她不在的时候。”
杨珊是杨桃继父杨学军的女儿。杨学军跟前头妻子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在大西北当兵,女儿就在省城邵州上大学,周末偶尔回来住一下。
这次是杨学军过五十岁生日,原本正日子就是下礼拜二,为了迁就杨珊的时间,才定在礼拜天。结果舒琴又临时打电话到厂里,说担心杨珊不高兴,让杨桃跟宋闻景礼拜天不要去了。等礼拜天杨珊在家跟她爸过完生日回学校,礼拜二正日子的时候,他们再过去跟杨学军一起吃个家宴。
“对了。我爸还叫上了陆霆。他派驻到红棉厂,还没去看过我爸呢。”
宋闻景早从杨桃那得知了陆霆跟杨学军的关系。不过军管组毕竟敏感,在厂里都是工作上接触,他的身份和性格,让他不可能跟陆霆在工作场合攀交情。
杨桃犹豫了一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其实,舒琴在电话里还说了别的:陆霆父亲想让杨学军给儿子介绍对象。所以生日宴,主要是给陆霆张罗相亲的事,她跟宋闻景只是陪客。
不过,这事还是不要跟宋闻景说的好。他这人要面子,注重细节,容易多想。
反正每次只要一提到陆霆,她妈舒琴就是各种满意,总喜欢拿陆霆跟宋闻景放在一起对比。
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找对象找早了。杨桃听着烦的时候,就会回嘴:“谁让你不早点把我认回去!”
这话一出,她妈就闭嘴了。
不过,她妈是个情商很高的女人,即便心里对宋闻景没那么满意,面上也私毫不流露出一分一毫。
杨桃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上前拽住宋闻景的胳膊摇晃:“今天镇上有集市,你等会陪我去集市买点结婚用的东西吧,顺便去服装社把做的衣服拿回来。”
宋闻景喝了口茶:“我的眼光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回看中的东西都被你嫌弃。你还不如找何美珠陪你一起逛。你们女孩子眼光好。你要买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帮你参谋参谋。”
说着,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铁盒递给杨桃,“钱和票都在这,你看中啥就买啥,不用替我省。”
杨桃打开,嚯!她知道宋闻景存了不少钱,但没想到存了这么多,足足几百块!工业券、粮油票、烟酒糖票一大摞。
宋闻景看她瞪大眼睛像个小松鼠似的看着自己攒下的钱和票,内心莫名荡起一丝愉悦和满足,笑容里多了一丝宠溺:“钱是我攒下的,票据是我爸妈寄给我们结婚用的。”
杨桃看到全是全国通用的票据,便猜到了。她母亲看不上宋闻景,觉得他父母职位不够高。可杨桃觉得再不济,人家也是京市的干部。
不得不说,认亲后很多事情都跟着改变了,杨桃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突然都顺了起来。从挡车工升到女工部的副主任,厂领导都对她很好,在红棉厂越来越如鱼得水,跟宋闻景的婚事也很顺利。
好像忽然之间,世界就向她敞开了怀抱。小时候在黎家的那些事渐渐淡了。
杨桃从小铁盒里拿了三十块钱和几张烟酒糖票,冲宋闻景嗔道:“你辛苦攒下的钱,我哪里舍得给你乱花啊。我去买点婚礼用的喜糖,顺便看看还有什么要置办的。”
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男人把家底子都亮给她了,杨桃也就不再坚持让他陪自己逛集市了。
*
李忆梅上班忙得水都没喝上几口,压根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徒弟。
快下班的时候,她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嘱咐黎棠:“铝厂都是些大老粗,明天晚上去铝厂参加联谊,你可别戴眼镜啊!”
转岗的事还没定下来,黎棠也就没提,只咧着嘴冲她笑:“我就下车间的时候戴眼镜,其它时候不戴!”
这个时代是六天工作制,周日休息一天。她们班组下周轮夜班,这意味着有两天两晚的空档时间。
这跟小长假有啥区别。也难怪车间里女工们个个都按捺不住放飞的心情。
李忆梅看黎棠心情似乎不错,随口问了句:“等会洗完澡,我跟葛芬打算去集市买擦脸油和发夹,你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肖山其实是个距离省城邵州二十公里的工业小镇,从五十年代开始几个国营大厂陆续建在这里,人口越来越多了。每个月逢3、6、9的日子都会有集市,附近的各家国营商店、供销社、农民老乡会汇集到镇上。
纺织女工工资高,自然成了集市上的主力消费人群。
黎棠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正好她想去集市采买点东西。早上出门的时候,她特意把上回剪的头发给带上了。集市上应该有收头发的,卖了然后顺道买几床芦席回来。
昨天李婶已经带着老家的泥瓦匠去土坯屋里看了下情况,泥瓦匠回去准备材料了,跟黎棠约好礼拜天一大早过来修房子。
赶巧她这两天倒班,有空盯修屋的事,不用请假不用换班可太好了。
现在的土坯屋是个大通间,加门不太现实。她打算买几张芦席,把大通间隔成三间屋,这样一来,她和姥姥不仅有了堂屋,还有了各自睡觉的房间。
下午两点,早班下班铃准时响起,各个车间的女工像是等待发令枪响的运动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澡堂,抢着第一批洗澡。
西织虽然各方面都比不上东织,但有一个东织没有的优势,距离生活区澡堂近。
黎棠已经越来越适应红棉厂的生活。每天都把拖鞋放在袋子里,脚上穿着胶底的球鞋,跑得快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冲到澡堂。
这个时代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各种形式主义的加班,也没人在快下班的时候喊你开会。
大家都掐点下班,磨磨叽叽反而影响交班,耽误下个班组的活。黎棠很喜欢这种上班和下班泾渭分明的生活状态。
红棉厂澡堂是两年前建成的,热水供应充足。女澡堂是个大通间,连隔板也没有,总共几十个淋浴头,最多可以两个人共用一个。
黎棠不习惯跟人共用淋浴头,每次都赶第一波。
幸好上大学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学校公共澡堂的洗礼,看到白花花的衤果体,她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澡堂里弥漫着白雾和蒸汽,热腾腾湿漉漉的,扑面而来的气息让沉睡的记忆瞬间被唤醒,恍然间好像回到了校园时代。
黎棠闭着眼睛仰着头,任由温热的水冲刷着身体,每天只有这个时刻,是最接近原来那个世界的时刻。然而她并不能享受太久,外头好多人在等淋浴头空出来。
洗热水澡的感觉太好了,洗浴用品是一小块白色香皂。记忆告诉她这个时代用香皂洗头是件奢侈的事情,有些节省的女工甚至用碱面洗头。
这时候就显出了剪短发的好处了,省皂。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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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犹豫地打了两遍香皂。
李忆梅和葛芬着急去逛集市,今天也赶上第一波了。两人挤在黎棠旁边的淋浴头底下一起洗。
三个人洗完,擦干头发,换好衣服出来,上班的疲劳一扫而空。
外头秋高气爽,天空瓦蓝瓦蓝的,刚洗完的头发被秋风一吹后脑勺有点冷,黎棠赶紧裹上头巾。
集市距离红棉两站公交车,走路十几分钟,三人一致决定走路过去。
走到一半,身后响起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五六辆自行车从后头赶了过来。
几个跟石光亮一样穿着蓝色工服的男青工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孟芸坐在一个男青工的自行车后座,探出头冲她们挥手:“你们走路去集市啊?上班站了八个小时不嫌累啊?”
那几名男青工骑着自行车往前赶,听孟芸跟路边三个姑娘打招呼,便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面容俊秀的男青工眯着眼睛打量她们几眼,突然开口提议:“正好我们几个没带人,你们要是去集市的话,我们把你们捎过去吧。”
虽然机修部黎棠压根不认识几个人,但眼前这个她还是知道的。机修部的保全工高卓,杨桃的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位。
那本年代玛丽苏文,他是男配之一。
红棉厂机修部总共几十个机修工,分为保养工和保全工。像石光亮那种,只是红棉厂机修部最普通的保养工而已,负责细纱机日常调试和维护,修理一些基础故障。
一旦细纱机出现复杂故障,需要大修大调,还得保全工出面。整个红棉厂,只有几名保全工,他们不仅懂机械传动原理,会看设备图纸,能解决复杂故障,同时还懂纺织工艺。
高卓就是这几名保全工当中的一位。他年纪轻轻,却很有机械天赋,在红棉厂算半个织机专家。但人品实在不敢恭维,憋着一肚子坏水,因为喜欢杨桃,没少去给那些跟杨桃处不来的人使绊子。
自打原主在联谊会上跟杨桃打了一架之后,他就暗地里在原主身上搞各种幼稚又恶心的小操作。原主蒙在鼓里,黎棠可是一清二楚。
这会看到他嘴角勾着半笑不笑的弧度,就知道他又没安什么好心。
黎棠对这种脑子有坑至死是少年的男人向来没什么耐心,面无表情地拒绝:“不用了。我走路过去。”
李忆梅和葛芬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是惊讶于孟芸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平时根本不拿正眼瞧人的高卓竟然提议带她们。二是黎棠这是啥表情,不怕得罪机修部的人吗?
不过她们也不想跟孟芸一起蹭机修部人的车子,既然黎棠已经开口拒绝了,她们便顺着她的话道:“没多少路了,我们跟黎棠一起走路过去。”
孟芸也没想到高卓会主动开口,见她们几个一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的样,便忍不住白了她们一眼:“有车子不坐。没吃找苦吃!”
一旁几个机修工趁机拿高卓开玩笑:“高卓,红棉厂居然有姑娘不给你面子!”
高卓也不生气,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骑上自行车便走了。
……
到了集市,李忆梅和葛芬去找做裤子的裁缝摊,黎棠去找收头发的,三个人约定在供销社的摊子那碰头。
集市上人山人海,来赶集的农民老乡很多,卖些公社和村里自产自销的农产品。
也不知道这年月小偷多不多,黎棠将包紧紧护在怀里。一路走马观花,看到啥都想买,只恨自己兜里没钱。
逛了一半,黎棠终于看到一个磨剪子,收头发的货担,便上去问头发怎么收。
老乡打量了她一眼,便知道她是附近红棉厂的女工:“饴糖、针头线脑,小百货。我这货担上,你看上啥,都能换。”
黎棠探头看了看,大部分都是便宜的小百货,头绳、发夹。她现在短发,这些东西也用不上。看来看去,也只有换糖最划算。
这年月糖也是稀罕物,每人一个月两糖票,供应紧张的时候即便有票也不一定买得到。
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手帕裹着的头发:“师傅,你看这么长的头发能换多少糖?”
话音刚落,身后伸过一只手,将她手里的头发给抢了去。
黎棠转过头,后槽牙便咬紧了,头顶上一双要笑不笑的桃花眼正得意地看着她。
13. 第 13 章
这年头没啥娱乐活动,机修部那几个男青工来集市纯属闲逛。
他们平时没少受高卓的气,那家伙仗着自己技术好,在机修部谁也看不上,跟他请教技术问题,一副爱搭不理傲得要死的样子。今天看见高卓在西织女工那吃了个瘪,他们能不拿这事开涮吗?
高卓虽然对跟黎桃有关的事情都淡了,心里还是很不爽。以前她妹妹被欺负了只会一个人抹眼泪,今天一副警觉的样子,倒像是换了个人。
路边有个卖自种烟丝的摊子,几个男青工一拥而上。高卓买了点,站在路边卷喇叭烟抽。抽完一根烟,又看见黎桃的妹妹了,她正在摊子前卖自己的头发。
兴许他太无聊了,等他回过神来,他手里已经拿着那女孩的头发了。
高卓举着胳膊将那束头发攥在手里,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这头发哪里来的?安全动员会上,你不是寻死觅活地不肯剪头发吗?军管组的来了,就怂了?”
“干你屁事!”跟他说话,黎棠懒得组织措辞,从他手里扯下自己的头发,冷嗤道:“再怂也没你怂!你不是喜欢杨桃吗?她调出车间,当上干部,你怎么就不敢追了?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怂了?亏得杨桃一开始还觉得你不错,呿!”
高卓懵了:“杨桃?”
看他这个表情,黎棠这才反应过来,红棉厂很多人还不知道黎桃已经改姓的事。
于是她故作恍然地笑了笑:“看来她没把自己改姓的事告诉你啊。她现在不姓黎了,改跟继父姓杨了。”
高卓的笑容冻在了脸上,刚才还勾着笑的眼尾突然绷直,语气也没了刚才的轻佻:“你说她觉得我还不错,是啥意思?”
年纪小果然藏不住事。他眼里的急切呼之欲出。
黎棠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就——字面意思。”
这是个玛丽苏雄竞世界,得给这些男配找点事干,不然他们就来膈应不相干的人。
对高卓这种大脑某块区域过早停止发育的男人,黎棠并无多少交流欲望。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一个男青工看高卓目光发愣地站在那儿,过来拽他胳膊,“上回的酒还没喝完,买点炒花生,回去下酒吃。”
……
黎棠不再理会他们,将手里头发递给老乡,换上笑脸,“您看看我这个头发能换多少糖。”
老乡:“你这我最多只能给你换一两糖。”
黎棠不死心:“你看我这头发多长,发质也好,没有一点开叉。”
老乡笑呵呵地看着她:“你是红棉厂的吧?你们厂的头发我已经收了好几波了。现在零零散散的收上去,人家也不收啊。”
黎棠跟老乡又磨了几个来回,最后对方勉强同意再搭一个小糖块给她。
把头发给处理了,黎棠很快便找到卖芦席的摊子。一看就是附近农民利用农闲时间自己做的。
芦苇不值钱,芦席自然贵不到哪去,赚点手工钱而已。
这种农产品出售所得归集体所有,老乡也是替村里售卖。黎棠看他还算实诚,便没还价,只问了句买三床能不能送货上门。
老乡正好拖了村里的板车过来,便爽快答应了,黎棠付了一半的价钱,报个地址便去供销社的摊子找李忆梅和葛芬。
供销社的摊子好找,整个集市上人最多的那个就是。
黎棠到那的时候,孟芸、李忆梅和葛芬都在那,几个人正挑擦脸油呢。
孟芸买东西,完全是富婆买东西的既视感,才一会功夫已经买了一堆小物件。
她是肖山本地人,四级工,一个月工资五十块。住在家里,每个月工资象征性地上交一点,剩下都归自己支配,手头自然阔绰。
擦脸油,一般车间挡车工都买蛤蜊油。因为挡车工都是手上的活,手指不能木,不能裂,要是生了冻疮或是有裂口,容易钩着纱不说,还会导致裂口加重。蛤蜊油便宜,一壳子才几分钱,不仅能擦脸、润唇,还能擦手,用着不心疼。
孟芸擦脸从来只买雪花膏,蛤蜊油她买回去只涂手。
这个时代,雪花膏有点奢侈品的意思,购买不需要凭票,有钱就行。
葛芬看孟芸豪气地掏出钱买了瓶沪市产的高档雪花膏,眼里没有嫉妒全是羡慕。她三年学徒期还没结束,每个月工资只有十四块,寄一半回去,剩下七块只能抠省着花。
等明年出师工资就能翻倍了。到时候,她绝对不再用蛤蜊油擦脸了!
黎棠对这些东西没太大讲究。冯翠贞和苏瑛都喜欢用甘油擦脸,她便也入乡随俗地用起了甘油。不过她马上要干挡车工,顺带买个蛤蜊油回去好了。
蛤蜊油是按蛤蜊壳大小来分等级的,价格五分到一角之间,黎棠犹豫大中小三个型号挑哪个。
李忆梅凑到她耳边:“买中号的,我算过了,中号划下来最划算。”
孟芸最看不惯李忆梅的抠省样:“李忆梅,你每个月赚那么多钱,你倒底是要省给谁花!现在不花在自己身上,难不成你想留着以后给老公孩子花?”
李忆梅白她一眼:“你管我!我跟你不一样,我不爱花钱,就爱存钱!”
“不识好人心!”孟芸不高兴地嘟囔:“刚才高卓主动捎带你们,你们愣是一点面子不给。这以后咱们班组机器要是有啥大修大补的,你们喊他,看他来不来!”
东织女工一个个想办法跟机修部的人搞好关系,西织女工总是一副不上紧的样子。
孟芸刚进厂的时候,东西织明明差不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车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现在东织早已经把西织给踩在脚底下了。
但凡两边机器同时出问题,机修部的人必定先紧着东织的机器修。
孟芸也是个要强的性子,碰到这种事,自然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她一直想方设法地跟机修部的人搞好关系。
她倒是积极呢,其她人掉链子,简直怒其不争。
黎棠知道孟芸在气什么。班组里机器出了问题,配班的机修工忙不过,兰香娣都是让孟芸去机修部喊人,觉得她跟机修部的人关系好。
“孟芸,你别生气,这事怪我。高卓根本没安啥好心。他刚才就是想整整我而已。”
事到如今,也没啥好瞒的了。原主性子清高孤傲,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黎棠可憋不住,便把以前高卓是怎么暗地整她,跟孟芸她们说了。
听到黎棠说高卓趁她把饭盒放在食堂大灶上的蒸笼里热,往她饭盒里加虫子和狗粪,三个姑娘都炸了,“以前怎么没听你说啊?”
“那会我还在东织,刚进厂,也不认识几个人。高卓那时候在追求杨桃。他听杨桃说我爸妈偏心我,对她不好,就想替她出口气。杨桃当时还没认亲,他也不可能往我爸妈的饭盒里加料,最后就整到我头上了。”
孟芸和李忆梅都进厂好几年了,各种奇葩事听得多了,但发生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还是觉得震惊又生气。
孟芸:“这确实是高卓能干出来的事。他这人鬼主意一个接一个的。”
葛芬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听到的八卦分享着她们,最后没能按捺住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我听在东织的朋友说,以前黎,不对,杨桃在东织当挡车工的时候,高卓对她可好了。整个车间的女工他捉弄了个遍,只有杨桃他从来不捉弄。为了帮杨桃把机器保养好,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研究织机上了,三年就升上了保全工。当了保全工后,他还经常来东织帮杨桃穿锭带。他一个保全工,居然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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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穿锭带!你们敢信吗?后来杨桃从东织调走了,高卓也不怎么去东织了。”
孟芸听傻了,真的看不出来,高卓那种浑身全是心眼子的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竟然这么掏心窝子地对人家好。
她有些酸:“我咋碰不到对我这么好的机修工呢!”
“得了吧。机修部也不是没人喜欢你,你看不上人家罢了!”
李忆梅没被徒弟的八卦带歪,生气道:“高卓喜欢杨桃,也不能欺负黎棠啊!话说,这杨桃也真够没良心的。人家夫妻俩把她养大,她还恨上人家了?这要不是当年他们把她捡回来,她早没命了。”
葛芬:“难怪她那么迫不及待地改姓,这是巴不得跟黎家断绝关系啊!”
黎棠脑中闪过很多画面,想到苏瑛,她心里也不好受。尽管她只是个穿书者,还是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走。不说了。我要去肉摊买肉。等会你们一人帮我切二两肉。”
买肉二两及以下克重,不用肉票。明天泥瓦匠来修房子,得包人家两顿饭,没点肉菜不像话。为了省肉票,黎棠便想着让她们仨一人帮自己割个二两,最后能凑个八两,也算是能招待客人了。
到了肉摊,黎棠发现还是上回那个姓张的小伙。
几个年轻姑娘围着他的肉档叽叽喳喳,小张笑容不由亲切了几分:“你们都是红棉厂的啊?”
孟芸脆生生道:“对啊!我们几个都打算买肉,一人二两五花肉。”
黎棠笑眯眯道:“张师傅,你给我们切成一整条就行了。我们自个分。”
小张一听,就知道这群姑娘精着呢。一次买二两不要票,平时镇上居民想多买点的肉,都得多排几次队。
这些纺织女工一来一大群,队也不用排了。不过现在快下班的功夫,买肉的也不多,小张也不想为难她们,切了一条八两重的五花肉给她们。
姑娘们顿时间眉开眼笑起来,一口一个“谢谢张师傅”。其中一个还问他有没有对象,听他说没有,立马说:“条件这么好,怎么能没对象?下回红棉厂搞联谊会,送门票给你。”
小张被她们哄得像喝了蜜一样美。
黎棠抿着唇笑,原来和女孩子一起逛街这么有趣。
在原来的世界,A厂机修部那种全男的工作环境,别说女性朋友,除了她,连个女的都看不见。大学时代的好友,跟她也不在一个城市。大学毕业后,她就开始独居,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有孤独的感觉。
来到这个世界后,兴许是事儿一件件压过来,她都来不及孤独。
黎棠付完钱,正要跟她们一起离开,身后传来几个姑娘说话的声音。
“桃儿,黎家人对你那么不好,黎棠还在厂里造你的谣,破坏你跟宋闻景的关系。你结婚还请他们,咋想的啊!你这人真是一点不记仇。”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钻入黎棠的耳朵,如清泉叮咚:“都过去了。不管黎棠是不是把我当成她姐姐,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不都说养恩大于生恩嘛,黎家把我养大不容易。结婚肯定要请他们啊……”
黎棠:“……”
果然,一个工厂想不碰上都难,黎棠觉得自己已经努力避开她了。
女主就是女主,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看过小说了,知道杨桃心里对养父母的怨恨有多深,黎棠可能也信了她的话。
孟芸、李忆梅和葛芬也都听到了,三个人都有些尴尬,想假装没听到,但又忍不住拿眼睛去瞄黎棠。
可能因为芯子换人的缘故,黎棠发现自己居然没啥生气的感觉,只是对女主拗人设的技艺叹为观止。
于是她走到正在买喜糖的黎桃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微笑着注视着她。
14. 第 14 章
杨桃以前在东织车间当挡车工的时候,姐妹淘不少。调到女工部之后,跟她来往最多的就是何美珠。
两人同一年进厂,何美珠是乡下公社推荐到红棉厂的,个人能力很强,又肯吃苦耐劳,现在已经是东织车间的小组长,在厂里也算是小红人了。
杨桃喜欢结交像何美珠这样家庭出身一般,但能力出众的女孩。她们身上没有傲气,人聪明,又好相处。东织有好几个这样的姑娘,她跟她们关系都不错。
她正跟何美珠一起挑喜糖呢,身后有人拍她,回头一看,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杨桃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红棉厂跟她那个妹妹打照面了,只是从宋闻景那里听说她跟黎大海分了家,现在跟冯翠贞住在厂里养猪的土坯屋里。
一个西织的扫地工,在厂里能有什么存在感?
所以,乍一看到她,杨桃大脑有一瞬空白,还没来得及调整面部表情,对方已经开口了:
“杨桃,你朋友刚才说我在背后造你的谣,刚好被我听见了。麻烦你跟她说清楚,我倒底造了你的谣没有?今天你要是说不清楚,那我就得拉着她,一起去找厂领导和军管组的人了,让他们评评理,倒底是谁在造谣。正好,我妈的案子,他们还没给我一个说法!”
孟芸、李忆梅和葛芬不约而同瞪大眼睛,她们都以为,以黎棠文化人斯文的性格,会假装没听到,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当面跟杨桃对质起来。
这也太莽了吧。
不管是杨桃,还是何美珠,在厂领导跟前那都是红人啊。以他们护犊子的性格,这真要是闹到领导跟前,黎棠肯定吃亏。
这么一想,她们仨汗都滴下来了。
黎棠站在那儿,一个眼神都没给何美珠,只看着杨桃。在她目光的注视下,杨桃败下阵来,挪开视线,支支吾吾道:“美珠不是那个意思,她是随口说的。”
何美珠是从个直脾气,黎棠又是厂领导又是军管组的,她被搞懵了,眉头皱了起来,“黎棠你在说什么?什么杨桃?”
多年的挡车工生涯,何美珠练就了一副大嗓门,稍微抬高点嗓门便足人引人侧目了。
见她一头雾水的模样,孟芸忍不住开口:“她早不叫黎桃了,改跟部队当首长的后爹姓杨。以后别一口一个黎桃,人家现在叫杨桃。你跟她不是好朋友么,她连这个都没告诉你?”
何美珠再大大咧咧,也听出来她话里的嘲讽意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美珠,这事我等会再跟解释。”
片刻功夫,杨桃已经恢复冷静,第一反应是出言安抚自己的好朋友。
她抬眸看向黎棠,面上已经恢复一贯的淡定从容:“棠棠,我知道你因为妈的事情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她出事,是因为上一任军管组在‘四清’活动中出了纰漏,抓错了人,确实跟我没有关系。”
倒底心里发虚,最后那句话,杨桃的目光往一旁偏了偏。
黎棠点点头,脸上却是不置可否的表情:“既然你都说了是上一任军管组工作出了纰漏,那改天我们一起去找军管组同志。咱妈不能白死,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总不能何峻峰调走就了事。”
围观人群不少都是红棉厂的职工,听她们俩当众提苏瑛的事,不免都想起医务室里那个温柔可亲的苏医生,纷纷出声:“既然是冤假错案,那肯定得找上头要说法啊。”
杨桃挺直脊背,温柔中带着劝解:“棠棠,妈的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这一任军管组同志对她的案子并不了解。”
她边说边扫向周围人群,看到很多红棉厂的熟面孔。除了东西织的女工,还有几个穿着机修部制服的男青工。
杨桃向来掐尖惯了,现在又是红棉厂女工部副主任,绝不允许自己在厂里人面前丢脸,更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黎棠掰扯她和黎家那些事。
于是她避重就轻地转了话题:“我知道你因为闻景的事,一直在生我的气。可是,现在是自由恋爱时代……”
黎棠张大嘴巴:????
又来。不愧是女主,总能让自己置于道德高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情商吗?
黎棠挑了挑眉:“我生你什么气?我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喜欢快三十岁的老男人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喜欢从你手里抢东西而已。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不过现在我知道,我们并不是亲姐妹,从你手里抢也不香了。”
兴许是这话太大言不惭了,她刚说完,就听到角落里有人笑出来了。
孟芸、李忆梅和葛芬也听傻眼了:这话是可以直说的吗?
杨桃皱着眉头,面色不快地看着她,显然也对她不按理出牌的回答很震惊。
黎棠失去了跟她交流的兴趣,兴味索然地冲她摆了摆手:“你别在我面前搞什么姐妹情深,养恩大于生恩那一套。你怕厂里人说你爱慕虚荣,攀高枝,改了姓都不敢声张。明明跟黎家断了亲,还厚着脸皮天天把黎家挂到嘴边。你是不是觉得,把黎家踩在脚下当垫脚石,就能衬出你的高大上来?”
这番话说得围观群众炸了,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什么改姓啊?你们听说了吗?”
“刚才听了一耳朵。好像黎桃改成继父姓了,现在不叫黎桃,叫杨桃。”
“这么说,那男人也不是她亲爹啊。黎大海不是很冤?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说改姓就改姓?”
闲言碎话像是一把把锤子将杨桃的从容敲得粉碎,她努力维持的风度不见了,胸口剧烈地气伏着。
何美珠见杨桃被她那个极品妹妹说得眼眶都红了,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杨桃性子温柔,平日里从来不会跟人争吵红脸,哪里吵得过眼前这个泼辣货!
何美珠看不下去:“你爸妈从小到大是怎么对她的,你心里没数吗?她又不是黎家亲生的,都找到自己亲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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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了,为什么不能改姓?”
黎棠恍然:“看来她没少在你面前说我爸妈虐待她啊!我爸妈怎么她了?打她骂她了?还是缺她吃喝了?他们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没有直接告诉杨桃,她不是亲生的!”
这话一出,面无表情的杨桃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黎棠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警告:“别以为何峻峰走了,就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以后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个‘黎’字!”
杨桃脸色惨白,喜糖也不买了,一言发不发地拽着何美珠走了。
李忆梅和葛芬长舒一口气。孟芸后悔自己刚才没来得及买一兜炒瓜子,这热闹看得她想嗑瓜子。偏偏身后一群热闹都看不明白的人,抓着她们几个问东问西。
她一遍遍解释,口水都快说干了,身后又有个男人问:“这里怎么回事?”
孟芸头也不回:“东西织大战!”
男人:“东西织大战?”
孟芸没好气:“女孩子吵架没见过?”
她们仨刚才都替黎棠捏把汗,杨桃可是代表红棉厂上过报的,那说话水平可是出了名的高。她们还寻思着等会要是黎棠干不过杨桃和何美珠,得找机会帮个腔。毕竟在外头,西织输给谁都行,绝对不能输给东织。
结果她们发现,根本没有使力的机会。黎棠话也太密了,这还是以前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吗?
看着杨桃落荒而逃的背影,孟芸只注意到她那两条又黑又亮的辫子,撅着嘴道:“女工部副主任难道不应该做出表率吗?凭什么她不剪头发,倒是让我们一个个把头发剪了干净。”
李忆梅睨她一眼:“凭人家是领导,咱们是工人。等你当上领导,也可以留长头发。”
孟芸闭嘴了。
……
黎棠结束战斗,又买了几样东西,跟李忆梅她们几个一起打道回府。四人决定走路回厂里,这会子时间还早,孟芸还能赶上厂门口的1号公交车回家。
路上李忆梅开始回忆当年刚进厂时的事:“说起来,我跟杨桃是同一年进厂的,当年一起去外头接受培训,同吃同睡了好几天,但就是玩不到一块去,也是奇了怪。”
葛芬看着自己师傅:“师傅,我发现我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过脑子,有什么说什么。这样是不是不好啊?”
孟芸咧嘴:“是不好啊,你改得了吗!人是什么样的,打在娘胎里就定下来了!”
黎棠手里拎着东西,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
她其实不喜欢跟人吵架,她只是什么事情都不爱憋在心里。
这也是她在A厂练出来的,跟那些神经比电缆线还粗的男人打交道,内心戏没用,内耗更不值得,有什么事当面说,有火当面发,忍气吞声他们未必会更尊重你。
闲言碎语没进她耳朵倒也罢了,这都秀到她跟前了,她就得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清楚了。
15. 第 15 章
“好了。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宋闻景从暖水瓶里倒出热水,将毛巾打湿递给杨桃,“你觉得黎棠的性格,她要真的知道什么,这段时间会这么消停吗?”
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杨桃的情绪平稳些,将毛巾按在红肿的眼睛上。
“你不知道今天集市上多少红棉厂的人,我从来没有那么丢人过。明天厂里人还指不定怎么议论我呢。”
宋闻景失笑:“能怎么议论?你觉得厂里人是更相信你,还是更相信她?再说了,苏瑛都走了两年多了,她隐瞒自己家庭出身是事实,你最多是在配合厂里的‘四清’活动。”
杨桃脑中闪过很多小时候的事,委屈渐渐压过一切,咬牙道:“你说的对。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怕什么。”
苏瑛的案子,她不确定黎棠知道多少内情。那些笔记本早销毁了,何峻峰调走之前,也曾经向她保证过,他不会把案件的细节告诉任何人。以何峻峰的为人和对她的感情,杨桃自然是信他的话的。
况且黎棠当时高考失利,整个人失魂落魄,苏瑛案子的内情她怎么可能知道,最多是自己在那胡乱猜测。
慌乱的情绪褪去,杨桃开始生自己的气。明明她平时很能说会道,今天却被她那个闷嘴葫芦的妹妹当众下了脸面。现在想到那个画面她还郁闷难当。
说来说去,她是被黎棠当时那副不要命不要脸的气势给唬住了。
宋闻景看她气咻咻的样子,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背,“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很羡慕她,觉得父母对她更好。可是现在你看看,她有什么,你有什么?你现在是女工部副主任,她是什么?你今天要真吵赢了她,说不定有人还说你仗势欺人呢。总归,你现在身份跟她不一样了,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我发现你挺会安慰人的。”杨桃嘟囔道,一把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腹部,有些惆怅的语气,“我觉得她今天有句话说得倒是挺对的。”
宋闻景的动作顿住:“哪句话?”
杨桃抬头看着他,漂亮的脸蛋有一瞬的失神:“她说苏瑛和黎大海最大的错,是没有一早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如果一早告诉她,她不是亲生的,也许她不仅不会恨他们,反而会感恩他们。
从小到大,那些细细密密的让她感觉苏瑛并不爱她这个大女儿的瞬间,像一根根钢针扎在她心里。委屈、嫉妒、痛苦最终发酵成了恨意。
杨桃觉得,黎大海偏心,她都没那么难过。苏瑛偏心,她是真的恨。
至于冯翠贞,打她记事起,老太太对她就淡淡的,杨桃跟她也不亲,自然也就不在意了。从头到尾,她最在意的就是苏瑛。
杨桃恨恨地想。所以她有什么错!谁让他们瞒着她,让她以为自己是亲生的!
宋闻景没说话,隔了一会才道:“也许吧。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他现在住在厂里分配给他的单人宿舍。虽然不在男职工宿舍楼里,但是左右也都有邻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就几步路,你别送了。”
杨桃拿起他桌上的镜子看了一眼,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红肿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背上挎包,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身:“我跟我妈说好了,明天车子在化工厂那条街上等咱们。你十点钟到宿舍楼下等我。”
化工厂跟红棉厂隔着一条街。杨桃认回亲生母亲后,兴许是为了补偿她,在吃穿用度上舒琴都在尽量满足她。跟在黎家时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不过杨桃最大的优点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娇气傲慢,反而比以前更注重保持低调。宋闻景很欣赏她这一点。
他站在门口,温柔地注视着她:“好。”
杨桃一个人慢腾腾往回去,到宿舍楼门口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
“杨桃!”身后有人喊她。她回头,不远处一个瘦高身影正站在树底下。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一向没正形的男人迈着腿走上前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有话跟你说。”
*
周日天蒙蒙亮,泥瓦工就拉着一板车修屋材料来了。
要修房子,黎棠跟冯翠贞哪里睡得着,也早早起来。
土坯砖是村里的砖坊现做的,还有补墙洞的稻秸秆和抹墙的熟泥,披在外墙上防雨的草帘子准备了好几张。
泥瓦工也姓李,跟李婶一样都是肖山下头李家庄大队的。因为是手艺人,平时就是在各大公社帮人起房子,修房子,然后抵工分给大队。
眼下秋季农忙已经结束,队上农活不多,李师傅才有空出来干点私活。
虽然李婶说包两顿饭就行了,但泥瓦工天不亮就拖着板车从乡下到城里,就是吃了早饭怕是也饿了。冯翠贞是老派人,早饭便多做了一点。平常她和棠丫头早上一般只吃稀的,今天干活的师傅在,她特意用富强粉摊了几张饼。
老太太年轻时候根本不会做饭,后来到了肖山,女儿女婿要上班。看孩子、做饭的活自然落在她头上。这些年硬生生把做饭手艺给练出来了。
李师傅正卸货呢,面香裹着葱花香气直往鼻孔里钻,这一大早拖着板车走了几十里地,肚子早瘪了,这会子闻到香气,便不受控制地咕咕直叫。
黎棠跟姥姥搬过来后,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吃饭桌子。她把水缸搬出来,然后在上头放了块木板,权当作是吃饭的桌子了。
将早饭摆好后,正好看到李师傅拿出自己喝水的茶缸子想压井水喝,黎棠赶紧招呼师傅一起来吃早饭。
这年月,民风淳朴。李师傅一开始不肯吃,连连摆手拒绝:“你们婆孙俩过日子也不容易,说好的管两顿饭就是两顿饭。”
冯翠贞:“李师傅,日子再不容易,饭还是要吃的。这牙缝里抠抠省省也抠不出金子来。”
黎棠也道:“就是啊。李叔,您这么一大早,又是赶路,又是拖东西,吃得再饱也饿了。再吃点,等会干活才有劲。”
李师傅一看婆孙俩都是实心人,确实是诚心做了他的早饭,便不再推拒。
红薯粥搭配两张油汪汪的葱花饼子,这一餐比很多主家的正餐都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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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傅肚肠里暖烘烘的,饥饿感一扫而空,
黎棠最担心的是那面快倒塌的墙:“李叔,那面墙修起来麻烦不?两天能搞好吧?”
李师傅吃饱了干劲十足,拍着胸脯道:“不麻烦!我看了,地基塌得不严重,挖个一两米,回填一些灰土压实就行了,保证那墙修好了跟新的一样。”
黎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饭吃完立刻开始动工,倒底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李师傅来之前章程就想好了。重活难活他来干,把修补墙洞和抹墙的活交给黎棠,冯翠贞眼神不好,帮他们打打下手。
黎棠换上自己最破的衣服,按照李师傅教的法子,来修补墙上大大小小的裂缝和洞。
修补墙洞的材料是拌了麦眼稻壳的熟泥。熟泥李师傅都提前拌好了,填墙洞还要往里加稻草。把大大小小的墙洞堵上,再在墙上抹上几层熟泥就算大功告成了。
补了几个墙洞后,黎棠才意识到为啥李师傅叫她干这个活了,她手小,适合往墙洞里塞东西,大大小小的洞都不在话下。
呼啦灌风的裂缝和墙洞被她逐一塞实堵上,就像打补丁一样,黎棠莫名生出一股成就感。这简直跟她以前玩的房屋建造游戏有的一拼,太解压了!
就连李师傅都夸她活干得细,黎棠的嘴角更加压不住。说实话,她对自己的动手能力一向还是颇有信心的。
墙洞和裂缝都补好了后,她开始往墙上抹熟泥。在这个时代,熟泥当石灰用,涂的遍数越多越好。越抹墙上的裂缝就越细小,越密实。
黎棠修补墙面忙得不亦乐乎,李师傅那头正往塌陷的地基里回填砂石灰土。
冯翠贞看他俩忙得全身是汗,也帮不上什么忙,赶紧动手开始做午饭。午饭也不搞几菜几汤了,昨天棠丫头买的五花肉切一半,做肉丝刀削面。李师傅那碗还特意多卧了个鸡蛋。
主家这么舍已,李师傅干活自然格外卖力。
两天功夫,破败的土坯屋被修缮一新。塌陷的地基和内外墙面全部修复好了,果然像李师傅说的,跟新的一样,就连后院的旱厕也重新加固了。
院子里,李师傅用多余的土坯砖砌了简易的灶间和鸡窝。他唯一不满意的可能是屋顶了。
“现在城里人盖房子顶上都是盖瓦。这草顶现在看着好看,几场风雨一过就开始发灰了,每过几年就得翻新一次。”
黎棠却觉得满意得紧,之前的旧屋顶掀了,铺上了新的干燥的稻草,金黄耀眼,好看极了。
土坯屋的外墙,抹了几遍熟泥后,李师傅还披上了防雨的草帘子,用泥将草帘子糊在墙上,一层压一层,就像给屋子披了厚实的蓑衣,再大的雨也不会伤到里头的泥墙。
草帘子是用麦秆扎成,颜色更加金黄。远远看过去,真有点卡通片里的童话屋的感觉。
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黎棠心情大好:“李叔,以后要翻新再找你。”
李师傅边笑边摇头。年轻人还是心态好,适应能力强。
听说这姑娘以前跟李婶一样也是住大杂院的。青砖瓦房多气派啊!现在住在跟他们乡下一样的土坯屋里,居然还能笑得这么高兴。
16. 第 16 章
邵州某部队大院,门口哨岗的士兵认得杨桃,远远地就抬起杆子放行了。
杨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着冲那小伙说了声“谢谢”。宋闻景坐在车里没什么反应,他喜欢杨桃的热情,并不妨碍他本身是个冷清性子的人。
车子在其中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停下,杨桃拽着宋闻景进屋。
屋里似乎还有别的客人,杨学军仰靠在藤椅上,对面沙发上坐着个体型魁梧的男人,那人背对着门,随意地翘着二郎腿。
旁边座位上还坐着个穿着灰呢大衣的姑娘,圆圆的脸盘涨得通红,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听到动静,那姑娘下意识站了起来,一脸局促地看向门口。
背对着门的男人坐在那儿没动,转过头看了一眼,然后扬起手跟他俩打招呼。看到宋闻景那一刻,他一点也不意外,反倒宋闻景愣了一下。
宋闻景很快回过味来:敢情今天这生日宴是冲着陆霆来的,他只是陪客而已。
杨桃脆生生冲陆霆喊了句:“陆霆哥!”
虽然舒琴在电话里告诉她,今天陆霆会来,她还是适时流露出一丝欣喜表情。
这是她第二次在杨家见到陆霆,上回杨珊在,她没机会跟他说上话。
杨桃知道自己在杨家身份特殊。杨珊跟陆霆才是亲表兄妹,她跟陆霆毕竟隔了一层。
所以,她一向很注意分寸感拿捏,并不会刻意地表现热络。
兴许是没穿军装的缘故,陆霆今天看上去随意了许多,没了平时严肃冷峻的模样,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杨桃跟陆霆打完招呼,才将目光投向一旁满脸通红的女孩,含笑跟宋闻景介绍:“这是温护士,她是我妈的同事,定期会上门来给我爸检查身体。”
说完,又指着宋闻景对温护士道:“这是我对象,宋闻景。”
这一通介绍,场面瞬间没那么尴尬了。
“你好。”温护士赶紧跟宋闻景打招呼,又朝杨桃投去感激的一瞥。
她之前见过杨桃,这一屋子人除了舒琴,也就杨桃她熟悉一点。
杨学军趁机解释:“正好小温护士今天上门来给我量血压,等会一起吃饭,人多热闹。”
杨桃面上笑容不变,却忍不住腹诽这说辞也太欲盖弥章了。既然上门量血压,怎么不穿护士服?
不过她还是发挥东道主作派,跟温护士闲聊了几句。
杨学军笑眯眯地看着宋闻景:“闻景,我听陆霆说,你们早就见过面了,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宋闻景早从杨桃那得知了陆霆跟杨学军的关系。不过军管组毕竟敏感,在厂里都是工作上接触,他的身份和性格,让他不可能跟陆霆在工作场合攀交情。
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在私底下跟陆霆打交道。他点头:“前几天跟陆团在厂食堂一起吃了顿饭。”
杨学军今天心情不错:“陆霆是我侄子。他也是刚派驻到红棉厂不久。今天正好在我这碰上了,你们俩年纪差不多,有空多多交流学习。”
陆霆咧嘴笑:“我才到红棉厂,还得多跟宋厂长学习学习。”
杨学军瞪他:“今天是家宴,别把你在红棉厂那一套带到我这来。”
陆霆作投降状:“好好好!听您的!”
在杨家,他一副轻松自如模样,仿佛自己地盘一般,倒衬得宋闻景坐在那儿有些拘谨了。
陆霆从口袋摸出烟盒,示意他:“来一根?”
宋闻景摆手:“我不抽烟。”
陆霆给自己点上,微眯起眼:“宋同志是文化人,跟我们这种军营大老粗不一样。”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杨学军跟他说话自动开启训话模式,“我现在烟也抽得少很多了,这男人啊,还得有女人管着。你年纪也不小了……”
陆霆赶紧打断:“我可不喜欢女人管我!我早就跟我爸说过了,不干到他那个位置,我不会娶老婆。”
温护士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杨学军指着他的鼻子笑骂了句:“你这说的什么混帐话!”
陆霆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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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到为止,事儿得迂回点办,不然砸手里,就没法跟陆景同交待了。
当年陆景同在外头打仗,把妻儿留在乡下。村里闹饥荒,陆霆母亲刘秀娥为了给他省口吃的,活活饿死。陆霆那会还是个半大小子,把母亲埋了后,千里走单骑,一路从安寿村讨饭到陵州,去投靠亲爹。
到陵州时,陆景同部队刚刚解放了陵州,正在举办庆功宴呢,突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跪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喊“爹”。
当时杨学军就站在陆景同旁边。他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画面。
陆景同跟刘秀娥是包办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得知妻子死讯后,没多久便娶了自己的机要秘书。
打那以后,陆霆便跟他爹彻底生份了。这些年父子关系一直很冷漠。
杨学军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陆霆姑姑陆梅不在了,他跟陆霆的关系也夹生了不少,他可不想两头不讨好。
舒琴正在厨房里指挥保姆做饭,听到外头动静,赶紧出来招呼女儿女婿。
一个家有了新的女主人,自然就有了新的样貌。这两年,杨家在舒琴的布置打理下,一点点变了样。
人已经到齐,舒琴估计他们男人有话要说,便对陆霆和宋闻景道:“你们今天好好陪老杨下下棋,他天天在家里念叨,说没人陪他下棋,棋艺都生疏了。”
杨学军摆出棋盘:“我这好久没有这么多年轻人了。你俩今天一人陪我下一局。”
舒琴趁机支走女儿:“小桃你过来帮我打打下手。”
温护士见状忙站起来:“舒阿姨,我也去帮忙吧。”
舒琴按住她,笑道:“厨房里有小桃就够了。我倒真有个活交给你。你杨伯伯下棋什么都顾不上,你看着点,他茶杯里要是空了,你帮他续续水。”
温护士自然是满口答应。
杨家有保姆,哪里需要舒琴跟女儿动手。她把女儿叫到房间,是想说点母女间的体己话。
杨桃刚坐下,就听到她妈问她:“你觉得小温怎么样?跟陆霆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