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有病》
1. 偏见与偏见01
“许医生,你今天又迟到了。”
“九点六十二分也算迟到啊。”
许人语笑眯眯地跟前台同事打招呼,顺手把带上来的咖啡送给对方,咬着已经凉透了的三明治进咨询室。
她昨晚熬夜写论文,今天起晚了,眼下一圈的青黑。
三明治吃了一半,她打开窗户散味道,照烧鸡排和沙拉酱的味道散的差不多了,刚好有人推门进来。
女人一身香奈儿套装,拎着一只系着蝴蝶结丝带的手提包,径直坐到窗下的长沙发中间,还在回消息。
许人语的咨询室一共二十平,办公桌后面打了一排薄柜子,没放什么东西,前面有一张白色长沙发和一只白色茶几,许人语自己添了一张咖色的单人沙发,把茶几围住。
她倒了两杯温度刚刚好的白茶端过去,坐到单人沙发上,秦淑娅刚好回完消息。
“我跟你讲,我真的是要气死掉。我早上九点多钟约律师谈离婚,就是上次跟你讲过的那个,我女儿给我找的说什么很厉害的离婚律师。”
许人语想了想,秦淑娅是前两天在微信里跟她沟通的这件事:“闻律师。”
“对的,就是这个律师。你说说看怎么有人这样子讲话的?我都要离婚了,那我肯定很伤心的呀,结果他说希望我在平静的情况下跟他沟通。”秦淑娅说了一半,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许医生,你这个白茶蛮好的。”
许人语笑了笑。
秦淑娅喘口气,继续说:“你说说看我怎么平静?这么大一笔债务我都不知道哎,再者说了,我也跟他讲了我说我跟我老公以前感情很好的,这个可能是一个误会是吧,噢,他说什么,他说感情问题不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不用跟他说这个,哪里有这种人的?”
秦淑娅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丰富,就像话剧演员,纹过的眉毛因为色彩很浓,所以更能抓住人的注意力。
许人语完全不插嘴,几次咨询下来,许人语已经摸清楚什么样的停顿代表中她是在场休息,什么样的停顿表示她说完了。
这个停顿就意味着许人语可以开口了:“秦阿姨,你是觉得对方在跟你沟通的时候,至少应该加入一点人跟人之间的关怀对吗?”
秦淑娅刚进来时一脸的郁闷已经消散了一半:“那肯定的呀。”
“秦阿姨,上周你过来的时候,你对于离婚和找律师这件事情也很排斥,你还记得吗?”
秦淑娅低头看手:“嗯。”
“从上一次咨询结束,到你第一次跟我提起闻律师,中间只隔了四天。这期间我们没有见面,你有没有想过,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许人语说话的语气很柔和,眉目间挂着温和的笑意。办公室里的那扇窗户依旧开了一半,吹得白色纱帘微微飘动,屋里香氛的味道淡到闻不见,茶香隐隐,整个环境都很平静。
秦淑娅的坐姿却渐渐僵硬起来,不复刚才侃侃而谈的模样,她的眉眼低垂,痛苦和纠结都藏在眼睫之下:“是我女儿。她她一直劝我说,我老公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我不能活在幻想里面。其实我也搞不灵清她,她爸爸对她很好的。”
许人语大致听出来,秦淑娅并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要离婚。
即便是发现丈夫以夫妻共同债务的名义借款上百万元,而她此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无法爽快割舍。
分开在旁观者眼里是开口就能结束的易事,可是白手起家互相扶持的感情,真的要断,并不那么容易。
许人语知道这是个原则性问题,但没有劝她。
她是心理咨询师,不是秦淑娅的亲友,她的义务不是在患者重复痛苦的时候表达赞同,也不是在患者犹豫的时候逼着对方坚定,她要做的是引导对方认清潜意识,自愿做出决定。
决定导向的结果如何,评判标准不在她,她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如果这个时候,你女儿说,如果你不想离婚也没关系,你能够接受吗?”
秦淑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许人语也在看她,专注地注视她的眼睛。
“不能。”
许人语补充她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因为你知道这笔债务确实是个问题,对吗?”
“对。”秦淑娅在她的引导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旋即神色又纠结起来,“但是许医生,我每次跟这个闻律师讲话,都觉得压力好大呀,他这个人真的是太严格了。”
见她神色有所放松,许人语半开玩笑的语气:“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律师呢?”
“那不行的,等下我女儿要生气的,她一直讲这个律师很厉害很厉害的。”
又是许人语意料之中的答案,秦淑娅每每在这个时候就意识到,许人语总是能把她心里最底层的想法激发出来。
语言具有非常强的矫饰性,从社会心理学的焦点效应来说,每个人都习惯性地为自己预设观众,因此表达和内心总是存在出入。
在心理咨询上,这一点尤为关键。
十一点半,秦淑娅准时离开。
许人语当下就把她的来访报告写完,打开自己的论文文档,看到“文化适应治疗”六个字,又赶紧把文档关上。
差点连吃午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剩下半块三明治她不吃了,朋友十分钟之前来消息,约她一起吃午饭,她简单收拾一下就下楼。
-
同信心理咨询室在杭城文教商圈的龙江大厦,老城区的商业配套设施完善,出了写字楼走五十米就是小型综合体,二楼有一家贵州牛肉火锅,许人语很喜欢那家的鲜切黄牛肉和手打牛肉丸,一连吃了五天。
季乐敏三天前刚入职楼下的凯心家事事务所,现在是一名实习律师。
两人刚在餐厅碰头,许人语把口袋里的电梯卡给她:“我怕我等下忘了。”
季乐敏如获至宝:“太好了,我终于不用住酒店了。我保证到时候房子还给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是原样我也看不出来,我都没进去过。”
这房子是一年前许人语回国的时候,家里给她准备的,离她工作的心理咨询室只有五分钟车程,但她没住,现在刚好可以借给因为拒绝回到家里上班而被断供的季乐敏。
她跟季乐敏是高中同学,加州雅典娜中学那一届只有三个华人学生,季乐敏跳了两级跟她同班。后来许人语顺利升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现在临床心理学博士国际交换在读,季乐敏高中毕业后则以国际志愿者的名义gap两年,去年刚硕士毕业。
对于许人语的无意识炫富,季乐敏鄙视她:“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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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
许人语笑眯眯地烫了一筷子的鲜切黄牛肉:“你在律所适应的怎么样啊?需不需要我帮你打点?”
“你还有律所的人脉?”
“没有。”
季乐敏冷笑。
“我们律所最近好像挖到一个红圈所的律师,以前是专门处理高净值客户财产分割和跨境资产的,还带了几个大客户过来,听说很厉害。”
“你的带教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
“对啊。”
“那关你什么事?”
季乐敏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个也不关你的事,那个也不关你的事。你这种人确实适合做心理咨询,什么都影响不了你。”
季乐敏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地模仿了许人语平时的神态和语气,好像普罗大众都只是羊群,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许人语反对地摇头:“我觉得我很善解人意,我的患者也这么夸过我。”
季乐敏挤出一个惊恐的表情:“一定是因为你每天研究《人类行为模仿大全》,你来地球到底什么目的?”
“真有这种书?”
季乐敏彻底无语了。
“对了,周末我要请你跟顾医生吃个饭,谢谢他帮我安排酒店。”
许人语头也没抬,她被牛肉丸烫到,缓了好久才说:“那你请他,这周末我要睡觉。”
“你不觉得诡异吗?”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笑出来:“我忘记他是我男朋友了。那好吧,你找一家好吃点的,呃,贵一点,我要宰你一顿。”
季乐敏这段时间的酒店钱都是许人语付的,她满口答应。
吃完午饭,她们随便逛了一会消食。
火锅店的楼下是星巴克,季乐敏刚点完,被带教一个电话叫走,只好让许人语帮她带上去。
等饮品的间隙,许人语在靠窗的看到熟人,凯心事务所的陶姜律师,季乐敏那一组的顶头上司。许人语认识陶姜的时间比季乐敏还要早,她们楼上楼下关系不错,有时候会一起约饭。
许人语去跟陶姜打招呼,看到她对面坐着一个男的。
银灰色休闲西装,内搭是一件很简单的白色T恤,左手腕戴了一根黑银色的古巴链。
许人语对律师行业的男性向来刻薄地抱有“装货”的偏见,尚不知这种偏见从何而来的时候,已经伴随她很多年。
装货归装货,脸确实长得不错。
她刚想调侃现在律所招实习律师都招这么帅的,想想这句话莫名其妙,又咽了回去。
陶姜主动向她介绍:“小语,这位是闻律师,我们从泰金挖到的离婚律师。这位是许医生,凯心楼上同信的心理咨询师。”
闻律师。
许人语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抬眉,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这个姓不常见,又同样是离婚律师,许人语不得不想到秦淑娅向她描述的那位“闻律师”。
傲慢且不近人情的“装货”,是她先入为主。
许人语要承认,笑点太低不是什么好事,在一些人眼中会显得很冒犯。
比如闻谦。
他皱了一下眉,甚至没有站起来:“你好,许医生。”
许人语的笑意扩开来:“你好,闻律师。”
2. 偏见与偏见02
许人语打完招呼就走,闻谦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她身上,继续跟陶姜聊正事:“师姐,地下停车场能调出一个固定车位吗?我今天过来差点没法停车。”
“这个要等物业调度,现在排队的人还挺多的,我尽量。”
“别尽量,尽力。”
“好吧。”陶姜拿起手机帮他问,“你来凯心的事,你爸没反对啊?”
闻谦无所谓:“他反对也没用。”
闻谦的父亲华律师是泰金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陶姜读本科时曾是他的得意门生,后来陶姜远赴纽约大学攻读硕博学位,成为了凯心最年轻的高级合伙人。
闻谦今年二十七,比她小六岁,是她博士期间同组的师弟,也是她恩师的儿子。
他一毕业的起点就是泰金这样的红圈所,陶姜一直想挖他过来,成功之后又不免担心恩师的意见。
闻谦补充:“他不管这个。”
陶姜瞪了他一眼:“说话不要大喘气。”
闻谦得逞地笑了一声,余光刚好看到玻璃窗外拿着两杯咖啡离开的许医生。
蓝白条纹的衬衫扎进牛仔短裤的腰际,袖口挽到小臂上方,她看起来很怕晒,一直避着光走,又懒得撑伞。
他想起刚才许医生的笑,问:“你跟她说过我坏话?”
“谁?”
“刚才那个什么医生。”
“许医生?不可能,我没跟几个人提过你。”
闻谦觉得奇怪,许医生刚才那个笑算什么意思呢?并非挑衅,但也绝对称不上友善,就好像他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一样。
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持有这样的态度,太没礼貌了。
不过他无心追究,从事律师行业开始,他就见过太多的人,这个世界存在各种各样的人,见到什么都不足为奇。
他不喜欢绝大多数人的行事风格,但也没有成为圣父拯救众人的责任心,这些跟他没关系。
比如今天上午跟他的当事人约见面,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有点头大,本来只是简单的个人债务和夫妻债务分割,企业家离婚的案子他处理过很多,但他的当事人好像不是很想离婚。
闻谦从前以为,当了律师可以尽量避免情绪工作,他没有那么充足的情绪来对抗人类复杂繁多的感情,现在看来,几乎成为奢望。
他今天没什么事,在新律所对接完工作,下班刚好六点。
九月初的天在这个时候,太阳早就躲进沿途那栋威严的法院大楼背后,路灯一盏一盏点亮,回去的路很堵。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直行穿过两个路口的御景园就是他家。
层高八楼的洋房,闻谦住六层,他刷卡进电梯,里面有个男人推着两只出国定居才用得到的行李箱,一边给别人打电话,在说搬家的事。
闻谦看了一眼亮着的电梯按钮,七楼,他楼上要搬来新邻居了。
-
许人语周六睡到十一点,被季乐敏一个电话叫起来,想起她说要请她跟顾亭吃饭。
季乐敏深知她习性,如果不提前几个小时提醒她,肯定就忘了。
餐厅地址在城南接近郊区的农家乐,许人语从住的地方开过去要将近一个小时。
到那里刚好饭点,已经日暮,农家乐外面的停车位上周边各地的车牌都有。她来得时间稍微晚了一点,连停车位都难找。
季乐敏从里面出来接她,指了一个刚空下来的车位,有一辆黑色越野正打算停进去,她连忙指挥许人语停进去。
下车之后,季乐敏看了一眼边上那辆黑色的奔驰G63,偷偷跟许人语说:“幸好你来得快,再慢一点车位就是别人的了。”
许人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辆奔驰G63在原地停了两秒,慢慢开去别的方向。
她说:“你现在怎么跟我一样没素质。”
“我帮你呢。顾医生没跟你一起?”
“他今天要值班,刚才打电话说快到了,我们先点菜。”
许人语先用热水把餐具烫过一遍,又用酒精湿巾把座椅和手前的餐桌擦了一遍。
这家农家乐被誉为老饕必吃,是季乐敏向本地的同事问来的,做的是杭城本帮菜,以鱼为特色,据说是每天从千岛湖新鲜运过来的鲍头鱼,仅限十条。
许人语问过来点单的老板,今天还能不能吃到招牌的鲍头鱼汤。
老板数了数大厅里的人,一共八桌:“你们先点,我去后厨问问看。”
“要是没有的话,好不好让回头客让给我们一条?”
季乐敏笑她:“人家也大老远过来一趟,说不定就为了吃这条鱼。”
“你还好意思说。”
“你不知道,旺季的时候这个鱼要提前两个礼拜订。”
杭城多有这样的餐厅,藏在乡野或旧城里,以时令菜肴为主,味鲜、价高,夫妻店,后厨人不多,很多时候老板会亲自掌勺。
许人语缺乏走街串巷挖掘美食的兴趣,既然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就一定要吃到招牌。
半分钟后,老板从后厨过来,说可能吃不上了:“但是那边包厢有一个比你们早一点的,你要么去问问好不好让给你,我们也不好去讲的。”
许人语撑着桌子站起来:“那我去问一下。”
“你真去啊?”
“我就问一下,又没强迫人家让给我。”
老板见她势必要吃到的架势觉得好笑,又提出主动带她去。这家农家乐的面积不算大,一楼是餐厅,二楼主人家自住,包厢在一楼进门拐角,只有一间。
门推开,里面男男女女坐了五个人,看起来都跟许人语差不多大的年纪。
老板嘴上说着不好开口,到了里面还是帮她商议,这里面的食客常来,她认识几个:“这个小姑娘跟她朋友第一次来,你们把鱼让给她,下次我给你们留一条,再送个我老公烧的鳝丝面好吧?”
许人语很有眼力见地接话:“今天这桌开的酒都记在我账上。”
老板跟她一唱一和:“小姑娘真当大气欸!”
靠近门边的两个女生已经同意了,慷慨决定把这条鱼让给她,许人语刚要道谢,听见隔着一张圆桌的声音:“许医生,我们今天不喝酒。”
她抬眉望过去,说话的人穿得休闲,没有任何花纹的白色T恤,花灰色卫衣外套挂在椅子边上,他手里转着手机,眼尾有不易察觉的笑。
许人语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她从善如流:“那今天这顿我请。”
老板看看桌对面的人,又看看许人语,说:“搞半天你们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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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许人语点点头:“认识吧。”
闻谦眼尾的笑意扩开:“认识吧是什么意思?”
谈不上多友好的笑,更多戏谑。
许人语仍然没想起来他是谁,更何况在座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她大可以自然地把这个谎圆下去:“字面意思,今天碰到还蛮巧的,谢谢你们的鱼哦。”
她说完转身,没有人再接话。
许人语记一些事情的记性极好,相对平衡的,她对人的记忆就非常差,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换了身衣服她就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包厢门关上,许人语回到大厅的餐桌边坐下,季乐敏说她再不回来自己就要杀过去了。
“你不清楚地球人的行事规则,我真怕你被人群殴。”
“我又不是真的外星人。”
许人语达到目的,心情非常好,继续研究这张菜单,加了一份清炒小青菜和刚才老板赞不绝口的鳝丝面。
季乐敏问她怎么说服别人的,还赞叹她不愧是心理咨询师。
“我是咨询师又不是谈判大师,我就说我请客。”
季乐敏觉得心隐隐作痛:“啊,那个也我付?”
“那个我付。”
“你好有钱。”
许人语笑了:“对啊,我就是很有钱。”
许人语并不是资深的心理咨询师,咨询费用在业内属于普通水平,加上工作室的抽成,每个月收入并不高,她的大部分收入来源于每个月雷打不动给她打款的老妈许红青。
许红青适时发来慰问信息:宝贝,你看一下这个包你喜不喜欢。
妈妈:[图片]
妈妈:[图片]
妈妈:这种包我也不大懂,但是单位里有个小姑娘说你们年轻人喜欢,妈妈就买了,明天来家里拿好不好?
许人语回她:好的,谢谢妈妈。
她发完消息,把手机盖过去:“不过那个包厢里好像有个熟人。”
“熟就熟,不熟就不熟,好像是什么东西?”
她耸肩:“就是好像。”
“你脸盲症又犯了。”
“我才没有脸盲症。”
菜已经上了几个,顾亭打电话来说堵车了,要晚点到,让她们先吃。许人语先尝了那份热气腾腾的鳝丝面,被评价为有“锅气”的菜大概就是这样,碱面上的浇头是爆炒黄鳝,油香不腻。
“房子住得习惯吗?”
“挺好的,那天晚上你们帮我搬完家我先睡了,第二天找了个保洁搞卫生。你那个书房我能稍微改装一下吗,我想装个站着用的桌子。”
“可以啊,书房里本来有什么?”
“书桌书柜咯,你又没住过,都是空的,你不是看到了?”
“我忘记了。”
“你鱼的记忆啊!”
许人语嘿嘿笑了两声,解释说这是因为她要给她的大脑预留充足的思考空间,所以必须要舍弃一些没有意义的记忆。
下一道菜就是鲍头鱼汤,许人语抬起头,看见乳白色的鱼汤上面飘着几颗艳红的枸杞,佐料辅以嫩豆腐,再无其他。
鱼汤飘起氤氲的上方,许人语看到刚才包厢里的那个人走到收银台前,他拿了三罐椰汁。
顾亭刚到,拍拍她肩膀,问她在看什么。
3. 偏见与偏见03
包厢里是闻谦的几个朋友,今天有人组局,庆祝闻谦从泰金离职,当然,离职本人请客。
许医生来了一趟又走,惹得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奇。从本科开始异国求学的缘故,闻谦的朋友圈还保持在高中阶段结识的朋友,这么多年都没有更新过,他的每一个朋友都应该跟在座的各位一样互相认识,再不济,也要有所耳闻。
今天这位许医生是例外。
黎成就坐闻谦边上,他们高中开始就是同桌,敏锐地发现闻谦的多嘴之处:“某医生哪位,我们怎么都没听说过?”
他一开口,另外几个也开始跟风。
闻谦波澜不惊地答:“许医生,朋友的朋友,见过一面。”
准确说是两面,今天这位许医生停车的时候,正正好好抢了他的车位,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雷克萨斯停进去,转眼下来一个眼熟的人。
披发,银灰色短袖衬衫外套,白色牛仔短裤,脚下是夸张钻石鞋花的银色洞洞鞋。
极其浮夸的人,下车时风将她的发尾和衣袂都吹了起来。
“见过一面熟成这样,帮你买单?”
“她自己要买的,为什么拒绝?”
天下或许没有免费的午餐,但说不定有免费的晚餐。
闻谦听出了黎成的言外之意。
这厮自从去年结婚之后,就格外热络地替他张罗女朋友。
闻谦不是很懂,怎么会有什么事情都能扯到男女关系上去的人。
他和这位许医生显而易见的关系是,她对他有意见。
他对她,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什么样的人可以这么正大光明地抢走别人的车位,下车之后连一句抱歉都不提?
竟然还模棱两可地说“认识吧”。
闻谦再次确认了他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所以遇到什么都不必觉得奇怪。
他对这位许医生,是很单纯地认为许医生很没礼貌,仅此而已。
闻谦身边的朋友少有单身的,他算是独树一帜且□□的,朋友们从他的回答里挖不出任何火花,自觉放弃拷问。
“不过,闻谦,你可以考虑一下另一半的问题了。”
“有句话说,结婚的尽头是高中同学,其实二中的人条件都还蛮好的,有校友群你要不要进?”
“恋爱有助于平衡自身激素。”
闻谦听到这句话笑了:“你跟你女朋友吵架来找我哭诉的时候没见你激素很平衡。”
被他拆台的人摇摇头,说他永远不懂得争吵的甜蜜。
闻谦不认为争吵有什么可甜蜜的,他工作中面临的争吵太多了,看到这两个字就头大。
“谁要喝饮料,我出去拿?”
两个人举手,闻谦立刻出去,他要赶紧中断这个催婚话题。
他有时候会觉得,能跟这些人维持这么多年的友谊也是世上奇事一件,明明观念上诸多不同,仍然能够玩在一起,这就是群居动物的神奇之处。
他可以群居,也非常享受单身。
收银台前这会非常忙,闻谦等候的间隙回了一条工作信息,抬起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许医生。
一桌三个人,两女一男,应该都是朋友。
许医生正在盛鱼汤,她吃饭的时候看起来竟然很虔诚,喝了一口鱼汤之后,眼睛立即就亮了。
鲍头鱼豆腐汤是多年的招牌,厨师的手艺一直没有变过,他来这里吃过的次数早已数不清。
这家餐厅离他高中的校区不远,以前上学住宿,周五放学,几个人打一辆车过来吃一顿饭,再回城区的家。
闻谦拿了三罐椰汁走,包厢里的人在黎成的提议下举杯祝贺他总算脱离苦海。
黎成是闻谦在泰金隔壁组的大律师,泰金这样的老牌红圈所,以知识产权和跨国收购并购等非诉业务为核心,民商诉讼类业务占比很小,闻谦带的A组主要负责企业家离婚和家族遗产处理,另外一个B组以跨境离婚案财产分割为主。
两个组业务重合度高,上面有合并的打算,B组因为业绩持续低迷人人自危,顶头的高级律师跟闻谦相处不是很愉快。
闻谦没有提,黎成在其他人的询问下说出来。闻谦去年处理过离婚案的当事人顺利离婚,对方是全国范围内承包果园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一季都给闻谦邮寄时令水果。
“怪不得你老给我们送水果,我跟我老公都以为这是你投资的新业务。”
闻谦无奈:“一箱一箱寄,谁吃的完。”
黎成说这件事情让B组闻律怨怼已久,有一次直接说闻谦是靠脸和花言巧语说服当事人,怪不得找他打官司的都是女当事人。
“闻谦也是神人,他当时说这个确实靠天赋,教你也没用。”
“符合他的性格。”
闻谦没有想到这句话重复出来会这么好笑,他那个时候正准备出去办事,只想随便说一句话搪塞过去。
他从泰金离职,在别人看来算是半个脱离苦海,即便跳槽的律所比不上泰金。
闻谦看来,无论是他在泰金的遭遇还是跳槽之后的去向,都有点言过其实,他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想换个地方干,在哪里干其实都差不多,凯心还离他家更近。
他的职业规划没有那么高深复杂,当初选了民商法诉讼,熟练掌握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那就一直做下去。
律所工作的人加班成为常态,别人还在聊天,闻谦接到一个陶姜打来的电话,说分了另外一个律师手下的实习生给他,让他好好带。
他突然觉得跳槽也没那么好。
-
许人语说她今天晚上要跟季乐敏喝一点酒,让顾亭保持清醒,等会送她们回去,她今天刚好开的是他的车。
顾亭顺从地答应,让她少喝一点。
她喝不惯白酒,太辣喉,也品不出什么香,就开了一瓶啤的。
季乐敏举杯,跟面前这对情侣碰了一下:“感谢学姐和顾医生在我回国之后又帮我安排酒店,又帮我搬家,没有你们我可能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顾亭想说些客套话,没机会,许人语颇为认真地点头:“你以后涌泉相报吧。”
她的长头发是散开的,险些碰到杯子,顾亭眼疾手快地帮她拢好,用头绳绑了起来。
季乐敏是他们从认识到相爱再到现在五年恋爱的全程见证人,跟他们吃过无数顿饭,对他们这种下意识习惯的亲昵早就见怪不怪。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
顾亭在喝水,呛了一下,耳根竟然转红:“慢慢来。”
这个回答跟许人语料想的一样,她笑笑,让季乐敏不要酒后乱说话。
季乐敏的酒量很差,不仅酒量差,酒品也差,许人语是见识过的,她赶紧让她打住。
“学姐,我妈还在生我气怎么办呢,要是我妈跟你妈一样好就好了。”
许人语看她眼泪流得那么突然,赶紧抽了两张纸给她擦,季乐敏的情绪变得太快,许人语都差点招架不住。
不过想想也情有可原,季乐敏第一次过这种家里断供的日子。
她无意义地安慰:“真一样好了你又不高兴。”
季乐敏哭得更加惨烈。
许人语哭笑不得,遣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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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去买单,顺便把包厢那桌也买了。
“你哪个朋友来吃饭,我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许人语不想解释那么复杂:“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你把单买了就行。”
她想说连她都不太认识。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从黄昏到夜幕彻底笼罩,这周围没有什么城市建筑,都是自建房,听老板说要拆迁,按人头赔,一个人百来万还是有的,所以有刚结婚的小夫妻急急忙忙要小孩了。
大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出来,一盏盏红色的车尾灯消失在转弯尽头,许人语拖着季乐敏坐进车里,听到几声蟋蟀叫。
杭城的秋天不会来得这么早,但晚上的空气没有那么燥。
许人语也坐进车里,先把空调开了,等顾亭来开车。
她的精力如此,一顿一个小时的晚餐就让她觉得精疲力尽。
顾亭坐进驾驶座,先说单买好了,把手机给许人语导航,又说包厢的账有人付过了。
“付过了?本来说好我买单的。”
“是你客户吗,还是朋友?”
“呃......”许人语觉得这个关系还挺难说的,她总不能说是不认识的熟人,于是干脆避开这一层,把“让鱼”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一遍,避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那个眼熟的男人。
顾亭笑了:“多亏了许医生,我们才能喝到那么好喝的鱼汤。”
许人语欣然接受夸奖:“也谢谢让鱼的人吧。”
顾亭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一年前决定跟许人语一起回国同居,他们其实没有吃过多少外面的餐厅。一是他工作很忙,两人一周一起吃两顿饭都奢侈,二是许人语真的很懒,周末不想出门。
而且许人语对这座城市也不熟,她不是在杭城长大的,满打满算,在这里只待过四年。
回城的路上许人语有点困了,顾亭要跟她说话,她勉强打起精神。
“我爸妈说这个月月底回国探亲,宝贝到时候可以帮我接一下他们吗?”
“可以,你到时候把机票信息发给我。”
跟顾亭比起来,许人语没有那么忙,时间也相对自由。
说起这个,许人语想起来今天许红青发的消息:“你明天晚饭时间有空吗,我妈让我们回去吃饭。”
“当然,我已经很久没有看阿姨叔叔了。”
许人语一笑,对于陪她回许家吃饭这件事,顾亭的态度一向很积极,他们基本每周末都会回去,她爸妈对顾亭从家世到为人处世都很满意。
这一年间唯一产生过异议的点,就在于他们在一起五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每次问许人语,她都说不知道,要结婚的时候自然就结婚了,这是一句废话。
他们先送季乐敏回家,顾亭的车进不去,许人语干脆让他在外面等,一个人把她送回去,帮她把家里空调开了,被子裹好,看了好几眼才走。
许人语靠在头枕上,无不疲倦地说:“我们以后千万不能要小孩,有这一个就够累的了。”
顾亭的眼神看向前面暗了一瞬的路灯,被这句玩笑逗笑。
从他认识许人语开始,季乐敏就一直存在,起初是存在于许人语的口中,后来是见面,季乐敏在他们之间的存在,就像一个小孩。
许人语这种自诩毫无责任心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提高几分耐性。
他们住的地方在靠近江边的江都府,过去要一段时间,又赶上晚高峰,许人语催顾亭赶紧走,她要回家睡觉。
闻谦驶进小区的地下车库之前,看见前面那辆雷克萨斯的尾灯亮起,汇入车流之中。
4. 偏见与偏见04
许人语周一上午刚起床,收到季乐敏发过来的尖叫信息。
季乐敏:许人语!我换带教了!
:你怎么没跟我说我带教住我楼下?
:今天早上我跟他同一班电梯下楼。
:我还说邻居长得挺帅啊。
:结果一到律所他是我带教。
:天塌了,许人语,天真的塌了。
许人语也没想到有这么巧,不过御景园在旧楼林立的文教区算是高端新楼盘,离龙江大厦又很近,有律师住在那里也不奇怪。
许人语知道季乐敏是那种上学顶撞老师,上班顶嘴上司的人,才不会担心真跟上司住一栋楼。
她幸灾乐祸:“说不定楼上楼下都是你们律所的,你们团建可以直接开公寓轰趴。”
许人语回完这条语音,进卫生间洗漱。
顾亭出门的时间比她早,早餐做好了放在餐桌上,让她热一下再吃,还是沙拉酱和照烧鸡排三明治,去掉面包边,她很喜欢吃这个。
顾亭掐准了她早上起床的时间,准时问她有没有吃早餐。
许人语:[图片]
许人语:吃了。
顾亭:宝贝你是今天来医院吗?那中午我带你去吃饭。
许人语:好。
许人语是作为国际交换博士回国的,她的研究方向是临床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交叉应用,选题是文化适应治疗的本土化实地研究,背靠江大第一附属医院的精神科研究室。
许人语每周有一到两天的时间待在医院。
江都府离医院倒是不远,当初顾家买房选址考虑到了顾亭工作这一点。
研究室今天有人请客喝奶茶,请客的是另外一个博士周远遥,许人语刚好错过。
她坐到自己那张桌子前,上面放了本书,摊开那一页的子标题是“人际关系的个体差异性影响”。
周远遥过来拿书:“你不在,借你桌子放一下。”
许人语清晰地记得书里的字,随口一问:“大五人格特质是哪五个来着?”
她本科期间笼统学习过心理学各个分支,其中人格心理学是一门新兴学科,尤其在国内,应用窄、发展历史短,但是很好玩。
周远遥就是这个方向的,她坐到许人语边上,掰着手指列举大五人格:“开放性、外倾性、尽责性、宜人性、神经质,重要性从低到高排序。”
许人语又笑了,她记得以前看书的时候,每次看到宜人性都会莫名想笑,大有一种宜人性低就可以开除人籍的美感。
心理学界有观点认为,相处时间越长,尽责性的重要程度更高,而五个特质中,起消极作用的神经质是最具影响力的,情绪稳定的人所拥有的人际关系也会更健康。
周远遥现在的阶段,正在映证流行观念里,情绪稳定的界定存在一个区间,如果超出这个区间值,高度的情绪稳定就会造成价值中立,在人际关系中显得冷漠,因此宜人性降低。
许人语被绕进去,想了半天才理清楚:“存不存在那种高度情绪稳定和高宜人性并存的情况?”
周远遥说她们正在寻找这种反例,但可能性很低:“既然形成价值中立,怎么同时兼具同情心和对他人的信任呢?这样也就不可能存在高宜人性了。”
许人语开玩笑:“我感觉我还挺宜人的。”
周远遥哂了她一声:“哪有在自己身上找反例的,人是不能研究自己的。”
许人语撇撇嘴:“好吧。”
“你等下去跟顾医生吃饭吗?”
“嗯,你要不要一起?”
“吃啥?”
“医院食堂。”
“不要。吃完饭黎成过来,我们去打球,你去不去?”
许人语跟周远遥认识的时候她就已经结婚了,一年里,她一次都没见过周远遥的另一半,她对这个也不感兴趣,她倒是挺想去打球的。
“我没带拍。”
“我让黎成多带两只过来不就好了。”
许人语笑了:“他在律所开羽毛球馆吗,放那么多只拍。”
“谁知道他,打两局换一只,差生文具多。”
许人语想去,犹豫半天,看了一眼手表,还是拒绝了,今天秦淑娅跟她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她从医院过去还要一点时间,大汗淋漓地见咨询者未免太没有礼貌。
许人语称这就是她的高宜人性所在。
周远遥严谨地纠正她:“这个应该来说是尽责性。”
许人语又撇撇嘴:“好吧。”
许人语拒绝的另外一个原因,顾亭很少打羽毛球。她跟顾亭在一起五年,同居一年,生活习惯上可以互相磨合,但是兴趣爱好上,谁都没有让步,顾亭喜欢夜跑,许人语憎恨跑步,许人语喜欢打羽毛球,顾亭长大到现在连球拍都没碰过几次。
好在爱好方面,谁也没有勉强彼此。
许人语起先没有想过,她跟顾亭存在这些摩擦,竟然能够在一起五年之久,她还以为自己是谈不了长期恋爱的人。
她写了一个多小时的论文,三百个字,等顾亭发来信息说自己下门诊了,就去医院食堂找他。
同桌还有两个医生,许人语过去,他们正在聊顾亭今年升副主任医师的事。
顾亭今年三十岁,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极其少有,他的国外经历和文章加持的含金量很高,当然,还有他父母那家华人医院的跨国项目支持。
那两个医生是顾亭的同事,调侃许人语跟他组成的是博士之家,以后生的孩子肯定也是博士。
许人语:“我们说好不生孩子。”
“那你们的基因很浪费啊。我记得遗传学有一种说法,不愿意繁衍的基因在人类历史发展长河中会逐渐淘汰掉。”
“基因问题难道不需要考虑概率吗?遗传还有风险呢,谁能完全保证隐性基因的疾病在未来某一天不发作?”
许人语说得风平浪静,她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想让任何人难堪,她只是不喜欢这个话题。她以前对人有误解,以为自己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所有人也都会像她一样,然而接触的人越多,越觉得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不理解,怎么总是有人那么关心别人。
两个医生看了一眼顾亭,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起来很赞同地点头。
他们都是外科医生,话题聊来聊去,又回到科室里。
许人语对外科术语和医院流程一窍不通,她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趁着吃饭放空的时候,想到刚才跟周远遥讨论的话题。
代表价值中立的情绪高度稳定和高宜人性能否共存?
她还是坚持,这两点在她身上共存得很好,虽然这么说有自恋的嫌疑。
“宝贝,我点两杯咖啡,你喝抹茶还是草莓?”
“宝贝?”
许人语回过神,先不回答这个问题,看顾亭的眼神称得上坚毅:“宝贝,你觉得我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吗?”
“是的。”顾亭失笑,“你太稳定了,怎么了?”
她继续追问:“那你觉得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合作精神,善良并且对他人信任程度高的人吗?”
顾亭一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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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许人语好像在背教科书:“是的,你最近研究什么呢?”
“没事了,我要回咨询室了,你们慢慢吃。”
-
今天秦淑娅过来咨询的一个小时里,有二十多分钟都在说闻律师。
包括但不限于为人冰冷、缺乏人情味,不懂得说软话。
当然,到后来话锋一转,秦淑娅用颇为实事求是的态度说,闻律师这个人还是蛮耐心的。
许人语每次听咨询者说话,脑袋里面都会形成一张谱图,这是她认识一个人的方式。对话中一丝一缕的细节拼凑起来,勾画成她面前的人,当中还要剔除没用的线索,当这张谱图大致完善的时候,就可以用放大镜去观察每一根线条的毛边,这样才能精准洞察每一句话的底层含义。
秦淑娅总是很关注其他人,这是许人语在今天的咨询结束后得出的结论。
许人语当天没有其他来访,托着腮写她的来访报告,办公室里循环播放THEDONNAS乐队的《Spendthenight》专辑,她听歌的品味很单一,喜欢的专辑会反复听,这是她最喜欢的乐队,她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追过她们的演出。
许人语写着写着进入到心流状态,一直写到六点钟才想起看时间,窗外天边晚霞翻涌上来,前段时间台风天的云似乎没有来得及撤走,粉蓝色铺到天际去。
远眺到尽头是远山,连绵的绿意很是养眼。
许人语并没有加班的意识,但她的办公室也是一片私人空间,不会有人来打扰,也就无所谓这份报告要不要带回去写。
恰好顾亭说他今天晚上加班,让许人语不用等他。
来访报告写得很顺利,她喜欢写一些剖析的材料,但她自己的论文显然难产了。
许人语在留下和回家写之间,选择了回陶姜的消息,她给许人语发来一个明湖景区附近的酒吧地址,说律所组里来了新朋友,邀请她去一起玩。
刚好可以换换脑子。
从龙江大厦到THEGUT只有十分钟的车程。
那附近堵车严重,停车位难找,许人语开进隔壁银泰的地下停车场,跨越大半个区才把车停进一个中间位置。
她刚推开车门,听到两声厚重的鸣笛,来自两步之外的那辆黑色奔驰G63。
尾灯还亮着,许人语环顾了四周,不知道对方要停到哪里去,便转身走。
“许医生!”
奔驰G63的车主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许医生,我有哪里得罪过你吗?”
许人语这次记性没有那么差,认出他是那天包厢里把鱼让给她的人,至于到底是谁,没印象,姑且称他为鱼先生。
鱼先生今天穿的是黑色T恤和同色的短裤,看起来像是健完身过来的,身上有股刚洗浴完的薄荷清香,在停车场里就更明显。
“怎么这么问?”
闻谦朝许人语停着白色保时捷718的车位努嘴,手指向自己那辆车:“上次也被许医生抢了车位,不过不是这辆车,许医生的车真多。”
他眉目间笑意不减,未见愤怒,只有戏谑。
许人语此刻也觉得有些好笑了:“为什么要用‘也’?”
鱼先生那一瞬间惊讶的表情出卖了他,许人语知道,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许人语点破他的潜台词:“鱼先生,你不会觉得我抢了你的车位吧?”
闻谦没说话,只是皱起了舒展的眉。
“但我真的没看见。”
他似乎是斟酌了一会,才想到应该纠正她:“许医生,我不姓余。”
5. 偏见与偏见05
这种自己打造的尴尬场景,许人语大多数时候都是最先笑出来的那个,她在这种场合下,完全失去了礼貌与否的社交判断。
“不好意思,我记错了。”
轻飘飘的道歉荡进闻谦的耳朵里,他的眉皱得更深。
他跟许医生这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见了三次面,竟然每一次都能这么不愉快,果然世界上和他磁场不合的人还是太多了。
许人语站在他对面,有意玩笑:“需不需要我把车位让给您?”
“不必。许医生应该多做数独。”
他在拐弯抹角说她迟钝,许人语听出来了:“有推荐的题吗?”
闻谦被她这句回应卡住,愣了两秒才好笑地说:“许医生真谦虚。”
她欣然接受:“谢谢,我一直这样。”
没说一句再见,许人语按照指示去找电梯,闻谦没有朝她的方向投去多余的目光,钻进车里。
从银泰到酒吧要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穿过繁华道路,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酒吧开在一栋老式的独立洋房里,带一个庭院,地上几片落叶,不知道是疏于打扫还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颓感氛围。
这里临湖,空气中也带着一股湿润的湖水气息,夹杂着香樟和梧桐味,是很清新的味道。
天依旧黄昏,色彩愈发浓厚,远处呈现玄幻浪漫的蓝紫色。
陶姜订的卡座在三楼,老洋房的楼梯窄而陡,贴合酒吧的复古风格,木地板踩在上面有吱呀声。
许人语不是精力太旺盛的人,回国这一年来参加的大多数聚会都是陶姜邀请她去的,陶姜是很随和的上司,跟组里的同事关系好,她们组单身人士又很多,一来二去都玩熟了。
许人语到了之后,陶姜跟两位新实习生介绍她:“这是我们楼上同信的心理咨询师许医生,加州大学的博士。”
实习生一女一男,季乐敏她认识,另外一个叫边果,是江大的毕业生。
许人语找了个位置坐,在座的都见过,便点了个头算作招呼。
坐她对面的律师叫明润,去年结案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家暴案,把男方以九年有期徒刑的结果送进监狱,是季乐敏的上一个带教。
明润随口说:“我记得小语是不是有男朋友的,那这里就小语和陶律不是单身了。”
陶姜已婚,有个三岁的小女儿:“你干什么,歧视非单身人士?”
“不敢。”明润投降,“就剩闻谦没到了?”
“他迟到习惯了,我们不管他。”
“不管谁?”
众人循声望去,许人语也从手机里抬头,看见那个身影从楼梯口慢慢走上来,脑袋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居然是冤家路窄。
早知道今天局里有他,她刚才可以控制一下,至少不会太尴尬。
算了,尴尬就尴尬,她其实无所谓。
原来鱼先生就是闻律师,两个人物缝合到一起,许人语又觉得莫名幽默。
闻谦的视线扫过她,一瞬也没有停就掠过去,对陶姜笑:“今天这个局不是给新人准备的吗,怎么就不管我了?”
“你算什么新人?”
“九九新。”
季乐敏扯着许人语的袖子跟她耳语:“这个就是我的新带教,跟你一样爱迟到。”
许人语干笑:“迟到也是一种美德。”
至于什么美德先别管,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
局里都是熟人,陶姜没有那么正式,说律所的大家应该都认识闻律了,刚想给许人语介绍,想起他们之前见过:“小语,你们也见过的。”
许人语配合地点头:“嗯,认识。”
“是吗,那许医生,我叫什么?”
许人语看出他故意捉弄,仰起脑袋望他眼睛,字字坚定:“闻律师。”
她不关心他到底姓闻还是余,至于他的名字,就更加没有知道的必要。
闻谦冷笑:“不是余律师就行。”
酒吧三楼的卡座需要提前预定,他们坐的地方稍微有一点小,就剩下角落还有个位置。两张沙发都是半圆形的,拼成一个圆,中间留了一人宽的位置进出。
闻谦坐下来,刚好和许人语隔着三十厘米的通道距离。
对于许人语出现在这个聚会,他在停车场见到她的时候就有所预感,他们不止有三面的交集,既然如此,没有必要介怀小事。
“闻谦。”他看向许人语,“谦虚的谦。”
许人语没忍住笑,尤其是他说谦虚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是秦淑娅对他的抨击,她说闻律师太傲气了。
从他人口中得知的印象,很容易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许人语深谙这一点,然而她不是圣人,难以脱离这一社交规律,更何况大多数时候,她没有重新彻底了解一个几面之缘陌生人的兴趣。
她回应:“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
许人语抬了一下眉,没有明说。
一群人在讨论今天晚上玩什么,明润提议打UNO,这种牌没什么难度,同数字或者同颜色都可以接,先打完手上所有牌的人是赢家。
陶姜嘲笑她玩这么简单的,挑挑拣拣之后,说玩狼人杀。
许人语说:“我逻辑分析能力不强,坑了队友别怪我。”
八人局没有警长,三匹狼、预言家、女巫、猎人,剩下一个平民,第一局由陶姜来当法官。
闻谦把牌洗好,放在中间让他们抽,破冰游戏的玩法,输的人说一件自己过去的经历。
许人语抽到女巫牌。
她把牌按在手心里,快速地扫过场上所有人的表情。
许人语记得自己第一次玩狼人杀是高中的时候,当时她抽到狼牌,微表情直接把她暴露了。
玩游戏的老手,无论抽到什么牌都不会表现在脸上。
她大约看出边果和季乐敏是什么身份,一个平民,一个特殊身份,像狼。
闻谦冷不丁在她边上出声,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许医生会研究微表情?”
她答得模棱两可:“我没学过刑侦。”
“我学过。”
“哦,那闻律师猜一下我是什么牌?”
许人语双手护着那张牌,手上除了一根用来绑头发的黑色头绳,什么都没戴。她好像很喜欢穿衬衫,第一次是蓝白条纹,第二次是银灰色,这一次是水蓝色,袖口的扣子解开,挽到手肘上,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可以看见脖颈那条铂金细链。
她偏着头笑,瞳孔中映的是吧台上各式的水晶杯,眼里透着一股轻慢的聪明,很明显在跟他开玩笑。
闻谦别开视线,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威士忌。
“骗你的,我也没学过。”
许人语点点头,早已看穿的样子,好像守株待兔等他这个回答:“那很遗憾。”
第一晚被刀的是季乐敏,许人语没有救,闻谦带狼人自刀的节奏,提议把跳预言家的明润票出去,许人语则提议刀对跳预言家的另外一位,最后以明润出局为结果。
天黑请闭眼,许人语在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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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中,听见玻璃杯碰撞和酒水的玲珑声,以及宁静时分,来自她左手边的声音:“许医生的逻辑分析能力不是挺强的吗。”
他的声音很清澈,音低,带笑。
许人语配合地笑:“因为我谦虚。”
左手边传来轻笑,像一颗石子打破平静水面,涟漪微微荡开,久久不息。
第二晚被刀的人是许人语,她自救后,开始主张先把闻谦票出去,理由是第一轮就是狼人自刀,闻谦把节奏带得很好,以至于狼扮演的假预言家还在场上为非作歹。
她的用词有种独特的幽默,闻谦先是皱了一下眉,随后笑着喝下威士忌。
其他人跟投,第二轮把闻谦票出去。
许人语的饮品送过来,气泡水升腾到水面,破裂。
他问:“许医生不喝酒吗?”
“开车了。”
显而易见的搪塞理由,闻谦识趣地不再追问。他出局后,对这个游戏的兴趣也告一段落,斜靠在沙发一角看手机。
黎成十分钟之前发消息来问他:拟婚前协议的委托指定要你,你真不接啊?
闻谦:我都不在泰金了,不接。
黎成:耍大牌。
他没有继续回,助理两个小时前发来几个需要细对的合同,他一一看过去。闻谦没有鲜明的工作和休息时间,他的日常活动除了聚会、运动就是工作,几乎没有分开的必要,非工作时间,看到了就会处理。
把那几份合同看完,闻谦挑了几条私人信息回,有人问他下个月有个乐队来杭城巡演,场馆送票去不去,他说可以去。
再从手机里抬头,已经到了第四个白天,许人语还在场上,主张票出最后一匹狼。
她居然说自己逻辑思维能力不强。
好在闻谦本来也没把她的谦虚放在心上,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一点都看不见谦虚的影子,只是想给自己未来可能出现的失误上一层保险。
他知道这种人,自诩谦虚背后是无尽傲慢。
闻谦就靠在沙发靠背上,手机在手上转了两圈,静静地看他们玩。
以许人语为首的神职赢了,她就笑了,那种了如指掌的笑,克制而矜持,没有大开大合的喜悦。
她连说话声音也是这样,就算在宣判的情绪最激动处,语气也始终很平淡,带一点慵懒的气声,闻谦闭上眼睛的时候听到,这感觉更加明显。
季乐敏问许人语,怎么一眼就看出她是狼的。
许人语让她看到身份牌的时候收一收笑脸。
三匹狼全军覆没,惩罚是说一件过去的经历,恰到好处的游戏尺度,前两个人说完,最后一个轮到闻谦。
他想了半天:“我本科的暑假,从海德堡飞到纽约,第二天直接到加州,就为了看一场乐队演出。”
明润问他:“你本科在海德堡读的?”
“嗯。”
许人语出去接电话,明润接着说:“海德堡大学的大陆法系很有名,但是不是毕业很难?”
“本科还好,硕士比较严格。”闻谦半开玩笑的,“所以我硕士就去纽大了。”
许人语接完顾亭的电话回来,第二局已经开了,所有人抽完身份牌,剩下最底下一张,被许人语握进手里。
这一局的法官由明润扮演,她说完狼人请睁眼,许人语看见自己跟闻谦四目相对。
他又是狼。
这次他们是队友。
闻谦看着许人语挑起的嘴角,脑袋里无端浮现四个字。
狼狈为奸。
6. 偏见与偏见06
闻谦的视线从许人语的眼中脱离,在问到今晚要刀谁的时候,许人语先指了边果,法官视线询问另外两匹狼,闻谦跟着她指过去。
这是一个出奇漫长的夜晚,浸溺在同一片暗处,法官在问女巫要不要救人,又告知预言家哪位是好人。
中间许人语的手机响了,她遵守规则闭着眼睛,没有接。
“天亮了,昨天晚上是平安夜。”
闭久了的眼睛,刚睁开时有些眩目,像毛笔的毛尖点在水面上,墨色缓缓散开,画中人才显现。
许人语捧起手机回消息,闻谦把杯中最后一口威士忌喝掉。
“许医生,你好忙。”
许人语微微抬眉,看见闻谦指了一下正在发言的陶姜,他说:“别人发言的时候都不专心,错过有效信息怎么办?”
她眉心很细微地皱了一下,像是被蚊子叮到的反应,随即把手机关了静音,盖到茶几上:“闻律师管得好多,你才应该去当法官。”
“刚好,下一轮我当法官。”
许人语笑了笑,不再理他,手肘支在下巴上,听其他人发言。
边果先跳预言家,证明季乐敏是好人,紧接着另外一位律师跟他对跳,说许人语是狼。
她很无辜地举起双手:“我是好人。预言家对跳,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有问题,我个人倾向蓁蓁姐是假预言家,如果她是真的,那今晚不管我还在不在,她都会被其他两匹狼刀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下一个。”
下一个是闻谦:“我不同意许医生的看法。许医生要先票蓁蓁,很有可能是出于对预言家恐慌的自保,所以这一轮先把确认是狼的——”
“闻律师怎么确认我就是狼呢?”
许人语现在不能说话,明润给她发了一张红牌,她不好意思地鼓了鼓腮。
闻谦扫她一眼,她好像学生时代班里那种调皮学生:“所以这一把,我们先把确认是狼的许医生票出去。如果蓁蓁就是预言家,那双方阵营各牺牲一个打平,女巫还有一瓶毒药,我们还有一个猎人;如果蓁蓁是狼,好人阵营损失一个平民,不亏。下一个。”
许人语觉得玩狼人杀有一个潜在的技巧,发言的内容足够长,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绕晕。一下子进入她大脑的字太多了,她现在唯一能确认的是,这一局她要被票出去了。
她感到隐隐不对劲。
闻谦似乎并不在乎狼队要赢,他只是很想把她票出去。
这一次投票,许人语果不其然被票走,明润问她有什么遗言,她把卡牌盖住推到茶几一端,刚好在闻谦面前:“闻律师肯定是因为我抢你车位的事情针对我,好小气。”
闻谦点头,神情又不像是承认:“我就说许医生玩游戏一点都不认真。”
第二个晚上狼人刀了蓁蓁,跟闻谦说的一样,神职狼职各少一个,打平。
许人语走到角落去回顾亭的电话,他第一次打过来,是说自己今晚不用加班了,现在已经回家,后来又发消息问她在哪里。
“宝贝,我现在过来接你可以吗?”
“你不用来接我啊,我开车了,而且我跟朋友在外面玩。”
顾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宝贝,我好不容易有一个休息的晚上,你居然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许人语用一个同样很可怜兮兮的语气回复他:“可是你没有提前跟我说呀,你提前告诉我的话,我肯定留出时间陪你。”
“可是宝贝,我很想你。”
许人语看了一眼时间,九点钟,第二天是工作日,按照陶姜她们的习惯,十点钟肯定结束了:“我应该不会太晚结束的,或者你过来,刚好认识一下我的朋友?”
顾亭显而易见的失落:“还是算了,等我过来你们可能都结束了。”
“你最近不是有资料要填吗,找点事情做就不会想我了。”
“你下次多陪陪我好吗,宝贝,我在中国只有你一个人。”
许人语不太喜欢他这样说话,她的恋爱观念一直没怎么变过,恋爱就是恋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分开了会想,但不是无时无刻,不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
但她不能这么跟顾亭讲道理,她可以先缓和他的情绪问题,更何况于情于理,顾亭来到中国才一年,当然比不上她熟悉国内环境。
熟悉的环境会带给人心安的感觉,即使杭城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个熟悉的城市,但至少是她的母语环境。
她很负责任地应下来:“好。”
许人语回到座位边,这一轮已经结束了,明润告诉她好人阵营赢了。
闻谦把之前她推到自己面前的那张身份牌揭开,问她:“许医生,你是狼吗?”
他在明知故问,遂得到许人语很是敷衍的一个抬眉。
她正在听明润复述这一把狼队为什么会输,听到最后她认为罪魁祸首就是闻谦:“一开始按照我的方向走就不会输啊。”
闻谦双手洗牌,几张卡片在他手里交叠重复,划过他的指节:“许医生,你的话在大家眼里就是想早点除掉预言家好吗?”
“好人阵营预言家对跳是预言家自我保护的手段,你要瓦解好人阵营就应该先从两个预言家入手,先把狼刀走,女巫还有毒药,猎人都没走,狼人怎么玩?”
“预言家临走前用遗言强调身份,下一把女巫就很有可能使用毒药。”
“你见过哪个女巫第二晚就用毒药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
“你倒是没排除这个可能,狼队最后不还是输了?”
“问题出在后面,狼人的证词有问题,才会让女巫精准确认到另外一匹狼,许医生不能这么急着下定论。”
“后面我没参与。”
“因为你第一轮就被票出去了。”
许人语回想起闻谦的第一次发言,转过去问明润:“局里难道有间谍牌吗?”
明润好笑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闻谦把手上洗好的牌放在一边,向经过的服务生点了一杯他刚才喝的威士忌,他不太喜欢喝调制的鸡尾酒。
点完单,他看见许人语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双手掩面,字字泣血似的:“你们都被闻律师蒙蔽了。”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陶姜在张罗输了的三匹狼接受惩罚,讲一个自己过去的经历,闻谦说了一段自己高中打羽毛球打到腱鞘炎的事。
许人语重新坐正:“闻律师也会打羽毛球?”
“偶尔打。”
“偶尔打打出腱鞘炎?”
闻谦见许人语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许医生,这也要挑刺?”
“并非挑刺,只是察觉了闻律师说话前后矛盾,律师也这么不严谨?”她说完一顿,很善意地补充,“没有针对闻律师的意思。”
羽毛球属于一项出了学校就难以找到适配搭子的运动,边果听他们说完,提议道:“以后有空可以一起打羽毛球啊,组个四人局什么的。”
明润调侃他:“你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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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进步了。”
闻谦看了看许人语:“许医生恐怕不太想参与。”
她何其磊落:“我很高兴参与,闻律师不要总是把人想得那么狭隘。”
许人语不觉得“狭隘”这个词用得有什么问题,首先她没有故意抢他的车位,是他自己误会,她又没有把他的车撞开。
其次她没有说不想跟他打球,他非要这么揣测——
虽然是有一点不想,许人语总是感觉闻谦在针对她,当然,这也没什么所谓,她不在意。
“那是我错怪许医生了。”
陶姜推了推许人语的肩膀,让她赶紧完成惩罚:“上一次聚会你就在惩罚的时候扯七扯八,搞得最后所有人都忘记掉要惩罚你,你就是故意要逃。”
“我有这么坏?”
明润作证:“你有这么坏。”
许人语说好吧,她要想一想。她不太记事,有太多经历都是过去了就没有了,当下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留在当下,不留一点缅怀的空间,至于其他人生经历,她不喜欢在人群里谈论自己的私事,甚至连亲密关系里也很少提及。
许人语有一个很独立的个人空间,界限由她划分,只属于她自己。
闻谦刚才的话给了她灵感:“我也说一个运动的。我初中运动会跑一千五百米拿了季军。”
在座有几个人发出感叹,许人语急忙伸出手示意他们不要惊讶:“低调。”
那是她跑步生涯的唯一一个奖状,原因是比赛的时候特长生请假,另外一个很会跑步的同学刚出发就摔了出去,一千五百米给了她一阵心理阴影,以至于她后来都不喜欢跑步。
第三个人的经历也是读书的时候,她为了见男朋友一面,坐二十个小时的卧铺从杭城到北京,就这么持续了整整一年,他们分手了,是男方提的,说太远了。
明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不是他来找你,还太远了,他连屁股都没挪过吧?”
蓁蓁也摇摇头:“异地恋很难的,尤其是一方不想坚持的情况下,我跟我初恋就这么分手的。”
陶姜很惊奇:“小齐不是你初恋吗?”
蓁蓁比出自己中指的戒指,笑嘻嘻说:“老早复合了。”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那种每一任都是初恋的。”
许人语听到这句话笑了:“怎么跟我姐一样,我姐说她没有确认关系的陋习。”
他们张罗着要开下一局,闻谦是法官,身份牌发到许人语手上,他问:“许医生有姐姐?”
“嗯。”
“许医生叫什么?”
“非要知道?”
“你知道我的。出于对双方隐私的公平。”
许人语很不情愿似的:“许人语。”
“哪个renyu?”
“问这么细?闻律师你不会真的想害我吧?”
他点点头:“我是听说,有一种诅咒要知道对方的名字怎么写。”
许人语叹了一口气,眼底却是逗弄:“名字连起来,就是允许别人说话的意思。”
闻谦轻抬了一下眉,几秒之后,示意自己知道了:“不见得。”
是她之前说过的话,他在模仿,许人语听出来了,笑一声,轻飘飘地别开视线。
刚好顾亭打来了今晚的第三个电话,许人语失去耐心,干脆就回去:“我有点事情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玩。”
闻谦是下一局的法官,还没发牌:“这就走?”
她摊了摊手,转身。
7. 偏见与偏见07
第三轮游戏结束,闻谦的助理发来一份需要紧急改动的合同,他手上没电脑,干脆也先回家,场上剩下六个人凑不出一局狼人杀,改玩一开始明润提出来的UNO。
剩下的人一个个都是能熬的夜猫子,许人语晚上十点半收到季乐敏的消息,说结束了,玩得很开心,许人语恭喜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企业文化。
许人语其实挺能熬夜的,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熬,如果跟一群人待在一起,很早就会犯困。
到家洗漱完,她一个人在书房里写论文,写到十一点,顾亭过来敲门。
“宝贝,还不睡?”
她把电脑合上,搓了搓脸,站起来走到顾亭面前,他低头吻了她一下:“在外面玩得很累?”
“还好,写论文也很累。我写不出来。”
许人语一到写论文的时候就这样,再好的精神状态也被空白文档磋磨得不成样子。
“那刚好,给你换换脑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顾亭牵着她进对门的卧室,两人盘腿对坐在床上,像在讲禅。
许人语今天本来也有话想跟顾亭说,但她太困了,只能强打精神:“你说。”
顾亭牵着她的双手,指腹在她手心上摩挲了很久,低垂着头,没有开口。
许人语微微低下头,看见他长睫遮住的眼瞳,眼睛是她最喜欢顾亭的地方,他们见面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很好看。
良久的沉默之中,许人语渐渐清醒:“我也有话跟你说,如果你觉得不好开口,我先说好吗?”
“好。”
“宝贝,我不知道你最近是工作压力大还是什么原因,你好像变得特别粘我。当然,我不是怪你,我只是觉得不太对,这跟我们之前达成共识的相处方式也不一样,你能告诉我是什么问题吗?”
她的语气循循善诱,顾亭失笑:“你平时做心理咨询是不是就是这么跟患者说话的?”
许人语拍了他一下,让他别打岔。
“嗯,我需要承认我最近经常很想你。”他将言语说得很甜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你。”
许人语跟他开玩笑:“那你让自己不要空下来呢?”
“你这是在让我不要想你?”
她笑嘻嘻的,让他们之间沉重的氛围转瞬即逝:“还是应该想的。”
顾亭在她轻松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剖析:“可能是我的社交圈太小,毕竟我并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你是我唯一熟悉的人,跟你分开我会焦虑。”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宝贝,我认为我们之前达成共识的相处方式并不适合我们现在的状态,我们需要一些改变。”
许人语的眉心皱了一下,那是他们在一起第二年的互相约定。
当时他们都在美国,顾亭在读博,她在读硕士,一个在UC的湾区分校,一个在UC伯克利,住的地方相距二十多公里,并不算远,但因为学业繁忙,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
许人语跟顾亭约定,他们周末尽量待在一起,他去找她或她去找他都可以。他们一起去看乐队演出,一起去图书馆学习,或者只是一起待在家里,他们是恋人,但并不干涉彼此生活的其他部分。
这样的约定从第二年到现在,回国这一年里依然保持,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们住在一起。
顾亭认为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现在不是异地情侣,宝贝,而且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认为有必要深入对方的生活,而不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点什么。”
许人语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顾亭,顾亭没有躲,四目相对之下,她在疑惑不解之中变得平静下来:“你对深入对方生活的要求是什么?”
顾亭因为这个问题愣住。
许人语继续说:“也许我们在这个要求的定位上有差异,我们几乎每周都去我家吃饭,见我爸妈,我以为这已经算是我邀请你进入我的生活了。”
“是,我承认这是,但并不是只有这一点。这样还不够。”
“你觉得我们不够亲密对吗?”
许人语总是这样,顾亭在想,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职业病,她特别像一个心理医生,不像他的恋人。他以前很少想到这些问题,但他想要跟她求婚,他们会结婚,会一直生活在一起,也许以后还会有个孩子,所以他们不能维持这样的状态。
话题已经完全偏离今晚他想跟许人语说的那件事了,他把手机里律师发给他的几条咨询信息隐藏起来,决定今后再找一个好的时机告诉她。
“对。我以为一段关系在维系的过程中应该有所变化,你认同吗?”
许人语点头:“我认同,但是我没觉得我们的关系是一成不变的。”
“宝贝,我没有要求你什么,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自然地更加亲密。比如我的事业、我现在的朋友,你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你很少关心我工作上的事情,现在连生活上也没有,我今天回来家里都没有你的人。”
“我不是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不加班吗?”
“我加班的时候你都在外面玩吗?”
不知道为什么,许人语听到这个问题,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她以为这件事情无足轻重,她现在应该问不然呢,不然我要在家里一直等到你回来吗?
但她没有,她觉得现在不适合说任何宣泄情绪的话,她想尽量冷静地结束这次交流。
她很诚恳地回答:“我以为你一直对此没什么意见。”
顾亭意识到自己有点情绪过激,他舔了舔嘴唇,语气柔和下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嗯。”
“我只是希望你能多花一点时间在我们的关系上。”
许人语垂眸,她看到自己的手指蜷起来了,指甲轻轻刮过手心,一种难以描摹的感受。
她答应:“你给我举个例子行吗,哪些方面?”
顾亭笑得有些勉强:“你的恋爱经验比我丰富,我以为你知道。”
许人语不知道,如果对方不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她的前两段恋情,都是不满一年就结束的,男方主动提分手,原因是她不够爱。
许人语至今都想不清楚,什么样子才算够爱。
她以为她跟顾亭在一起这么多年,在无形中规避开这个问题了。
顾亭松开她的手,交叉合于身前:“你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许人语很快就点头:“好,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今晚我不住这里了。”
“你现在出去?”
“嗯,我去找敏敏。”
许人语的动作很快,说完这句话已经把衣服都换好了,她有轻微的洁癖,睡衣绝对不外穿。
顾亭的目光全程追随她的动作,感觉到一阵心慌。
但许人语不是第一次这样,她不是喜欢改变的人,因此每一次确认改变之前,她都需要静一静。
他知道她的这个习惯,并且今晚分开,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也需要冷静思考一下,不仅仅是和她探讨的这件事。
顾亭一直送她到电梯口,看见电梯门合上,怅然若失地顿了顿,终于往回走。
-
季乐敏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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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给许人语按电梯,她熬夜习惯,这个点还没睡觉。
许人语去浴室又洗了个澡,这才跟她一起上床。
这还是许人语第一次在自己这套房子住,回国前就准备好的房子,装修她全程都没有插手,是她姐姐许天骄一手操办的,很明显的许天骄风格。
意大利黑金,高调奢华,很适合这种大平层。
不过许人语不喜欢,她喜欢颜色明亮一点的,她跟许天骄的审美从来就不在一条线上。
季乐敏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就想问她是不是跟顾医生吵架了,但她没问,因为许人语不想说。
许人语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她的男朋友,这也避免了好友无意中当搅屎棍的风险。
许人语并没有生气,她跟顾亭的这段关系里,她几乎不生气。
她只是在今天晚上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她和顾亭现在的状态,特别像教科书里亲密关系破裂的第二步——伴侣抱怨不满。
大部分亲密关系的解体分为五个阶段,个人心生不满,伴侣表露不满,公开宣扬痛苦,重新修正记忆,以及复活。
可她连第一步都没感受到,她对这段感情没有产生过任何不满。
或许顾亭的那些丰沛情绪,她根本就感知不到,就像她给别人做咨询的时候一样。
她其实并不会共情。
顾亭所要求的那些改变,在她眼里并没有必要,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现状挺好的。
-
闻谦前一天晚上处理那份需要紧急修改的合同处理到十二点半,第二天很宽容地让自己多睡了半个小时,就在电梯间碰巧偶遇季乐敏。
季乐敏很热情地跟带教打招呼。
闻谦点了下头:“这个点出门不迟到?”
“迟到不还有闻律你垫背吗。”
迟到的闻律带不出不迟到的下属,闻谦想想算了,迟到就迟到吧。
他并不是个热情的人,打完招呼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
低头看了几秒的手机,季乐敏冷不丁出声:“闻律,如果我有哪里得罪你,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不要针对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
“小语啊,我跟她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闻谦稍稍抬眉,一时间没想到是谁,试探问:“许人语?”
“是的。”
“你们认识很久了?”
“对啊。”
“我针对她?”
季乐敏语气轻巧:“啊,对啊,我感觉你昨天老是怼她。”
闻谦忍不住想呵笑,他针对她?谁针对谁?停车的事他本来也就没有记在心上,遇到没礼貌的人,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之后还有交集,她也不算太友善,他甚至没有想通为什么许人语一开始就对他有意见。
就这样,她还要让她朋友来告状?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电梯下行到一楼,季乐敏走出去,闻谦挡住将要合上的门,神情依旧淡漠:“转告你的朋友,我没有针对别人的癖好,也没有这个闲情。”
季乐敏似乎是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电梯门合上,闻谦又看了一眼手机,旋即又收起来。
这个许医生还真是超乎他想象,他以为昨天晚上他们至少算是正常交谈,他也早就不在意那些事情了。
他走到自己的车子边上,看见两个车位之外,赫然停了一辆白色保时捷718.
世界上开718的人那么多,总不可能这辆就是她的,他不记得许人语的车牌。
闻谦颇感荒谬地笑了。
8. 偏见与偏见08
闻谦今天约了秦淑娅谈取证,他们约在律所对面的星巴克。
跟当事人约见面时,闻谦还算准时,一般提前五分钟到。
秦淑娅告诉他位置在靠窗第三桌,她临时有点事,离开一阵子,闻谦找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个位置已经坐着一个女人。
灰白条纹衬衫,长发扎成低马尾,看上去年龄不大,可能是秦淑娅的女儿。
当时他接的这份委托,不是秦淑娅亲自找到他的,闻谦第一个见的人是秦淑娅的女儿,确认接这个案子之后,对方陪母亲来过一次,之后才是秦淑娅自己过来。
“秦小姐。”
闻谦先把电脑包放到桌上,落座的时候对面人恰好因为他这声招呼抬头。
不是秦小姐,是许医生。
许人语的表情告诉他,她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他,闻谦的表情比她更惊讶一点。
他没有想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环顾了四周,确认这是第三张桌子。
许人语今天戴了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这是闻谦第一次见她戴眼镜,镜片不是很厚,她的近视度数不高,只是有一点散光。
她很快速地上下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今天闻谦没穿休闲服,正式的银灰色西装,这个季节穿,看着很热。
许人语放下手机,主动晃了晃手:“你好,闻律师,秦女士是我的患者。”
闻谦点了一杯喝的,头也没抬地打开电脑:“许医生是不是之前就知道我?”
许人语实话实说:“有所耳闻。”
他终于抬起头,眼里似笑非笑地望向对面的人。许人语经常笑,眼尾和唇线一并弯起来,看起来总是很友好的样子——如果他没有跟她打过交道的话。
事实上是她一点也不。
明明之前就对他有坏印象,还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许人语似乎很享受永远掌握他人不了解的信息的感受,他的形象在她的印象里,恐怕已经不成样子。
好在他对她也早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提起许人语,闻谦脑子里很快就可以浮现四个字。
傲慢无礼。
他说:“我不觉得先入为主是一个社交好习惯。”
“闻律师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对不对?”
“如果我否认,许医生肯定觉得我虚伪。事实上我确实做不到完全不在意,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但也远没有许医生想得那么严重。”他接过服务生送来的榛果拿铁,语气不急不缓,“不过话又说回来,许医生难道经常带着误解去认识别人吗?”
许人语单手撑着脸,手指在手机背面敲了两下,说:“没有经常,不算误解。”
闻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被气笑的:“不算误解?”
许人语在他的视线里皱了一下眉,语气严肃:“闻律师,你可能存在马基雅维利主义倾向。”
闻谦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什么意思?”
“你可以理解成跟自恋型人格障碍差不多的东西。”
闻谦刚好喝了一口拿铁,他很明显呛了一下,低头掩着嘴:“许医生,你平常就是这么给你的患者妄下定论的?”
她还是那个打太极的态度:“不算妄下。”
闻谦在他长达二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许人语这样的人。
如果说遇到讨厌的人会令人生气,那么遇到讨厌又新鲜的人,剩下的恐怕是十足的新鲜感。
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连耐性都有所提高,他实在好奇许人语接下来还会说什么话。
许人语当然不说她的判断是从何处而来。
不止秦淑娅,还有季乐敏,季乐敏有几次跟她说,她的带教好像有厌蠢症。
她没有继续聊下去,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她还有一个来访者。
许人语拿起那杯喝了一大半的抹茶星冰乐站起来,姿态仿佛谦卑:“这只是我的推断,闻律师如果还有疑问,可以找人详细咨询。”
闻谦才不信她那套说辞,她眼里摆明写了几个字,她说得就是对的。
她这种高度刻薄的人,到底怎么做心理咨询师?
闻谦现在想通了,秦淑娅在他面前总是不能稳定好情绪是有道理的,她找了个一点都不靠谱的心理咨询师。
如果他足够好心,应该建议他的当事人换个人去咨询。
但很显然,这是他工作之外的事,他也没有砸别人饭碗的爱好。
秦淑娅是五分钟之后到的,她说她去附近的银行取了一笔钱,晚上要去看朋友的孙女,包了个大红包。
闻谦没有回应,将电脑转了个方向,移给她看。闻谦呈现的文档里,需要秦淑娅亲自取证的材料都已经写清楚了,今天上午他的助理已经把材料同步给了秦淑娅。
秦淑娅一一看过,抓着包的手紧了紧:“当年我生完女儿,公司里的事情就很少管了,现在虽然管厂里的事情,但债务之类的,我其实也不太懂。”
闻谦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眼睛微微眯起来:“您是觉得,让您产生怀疑的那笔债务,其实确实是用于家庭开支或者公司开支的共同债务?”
他说话的语气略显强硬,秦淑娅在他的眼神下躲开,低垂着头,语气微弱地映证他的猜测。
闻谦抿了抿唇,将手上的电脑合上:“所以您今天约我,也不是想要谈取证,是觉得没有必要起诉对吗?”
秦淑娅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开始解释:“我问过公司财务,他说确实是有这么一笔钱的,我跟我先生这么多年的感情一直很好,前几天我们也聊过......”
“您告诉他了?”
她连忙摆手:“当然不是!我只是试探地跟他聊一聊,他对我们这个家付出很多,他不一定会干出这种事情。”
闻谦听完之后沉默了几秒,很快说:“没关系,如果您觉得没必要,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就好。”
早在他开始接触法律的时候,就听父母说起过同行处理的案子,即便是上市公司的企业家离婚,在起诉之前也会出现反复现象,利益之外,也有打感情牌的,他不理解,但尊重。
闻谦对秦淑娅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意外,在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就做好了随时取消合作的准备。
闻谦自认,他并不算热心,有案子就打,对方退缩,他也并不想当什么正义使者。
任何人各有其宿命,任何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秦淑娅还是低着头:“我这段时间一直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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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这个事情想得我心神不宁。”
闻谦本来应该走了,但他坐着没动:“您是不是有情绪上的问题?”
“是的。”
“如果您的咨询师不够专业,我可以给您介绍。”
专业的心理医生他还是认识几个的。
“那倒不用的,我的那个医生很好的,她还跟我说要耐心,这种事情急不得。”
闻谦的眉心跳了一下,得到秦淑娅这样的回答,没什么可惊讶的,许人语就是一个很擅长伪装出自己很善解人意的人。
秦淑娅说起这个,脸上开始浮现微笑:“许医生跟我女儿年纪差不多大,她人很好的,要是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啊闻律师。”
话题转变太快,他嗓子一阵发干,浓香的榛果拿铁堵在他的喉咙,就好像许人语派来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不用。”
“那好吧。但是闻律师啊,我不是要结束跟你的合作,我再回去想想吧,好不好,我要是自己跟你说结束,我女儿肯定要生气。”
闻谦稍点了一下头,这可能是一种委婉说法,大多数人在这一步之后,就会永远消失在通讯录列表之中。
-
闻谦刚回律所,助理把他周末出差的信息告知他,有一个跨境遗产处理的案子需要他飞新加坡异地取证,为期五天。
“我们把费用预算表跟客户那边核对了,对方说没有问题。”
“经济舱吗?”
“呃......对。”
闻谦在泰金的助理没有一起带过来,现在这个是新招的,不习惯他的行事作风,他说以后升舱的金额自费,他要坐商务舱。
助理忙说好,又补充了几项注意事项,闻谦说没有问题。
季乐敏在门口等助理出来,听完这段对话,忍不住发消息跟许人语吐槽:我带教跟你一样是娇气包,出差还非要坐商务座。
这是许人语大学时期的名言,她从来不坐经济舱。
许人语:谁跟他一样......
“季乐敏,进来。”
季乐敏心虚地收起手机,老老实实走进闻谦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是正常的主办律师等级,不大,不过有落地窗,采光很好,桌上很少看见私人用品,季乐敏怀疑过他根本没有私人用品。
闻谦在带她做法律基本工作,让她标注证据矛盾点。季乐敏读书实习的时候接触过,对此很熟练,他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闻谦的手指了一个名字:“去查一下这个人的股权穿透,还有企业年报资产数据跟夫妻共同财产申报的出入。”
“好的,我什么时候交?”
“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
闻谦在对合同,被她的惊呼扯回神,瞥了她一眼:“明天上午。”
“太好了!闻律,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闻谦扫完最后一行的几个字,手指在鼠标滚轮上无意义地划了两下,“你那个朋友,许人语,她是专业心理医生吗?”
“准确来说是心理咨询师,而且她是加州大学的博士。”
闻谦在心里冷笑。
这么专业?这就是她说他有病的理由?
9. 偏见与偏见09
闻谦出差前一天下午,约了黎成一起去打球。
羽毛球馆距离龙江大厦两个十字路口的距离,他从车里拿了球包,直接步行过去。
转眼快到九月中旬,天黑得早了,今年杭城的夏天没有那么热,连秋天也来得早了一点,街上隐约能闻见早桂的清香。
闻谦今天七点半下班,路上早已热闹起来,有附近小区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的,也有刚从写字楼里出来的,人群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他独行其间。
他们今天约了两个小时的场地,闻谦刚到,黎成赶紧问他带没带球。
闻谦从包里抽出球筒,他跟黎成一起打球,十次有八次是他带球。
他们坐到一边长椅上换鞋,黎成说起闻谦离开泰金的时候没带走的那项业务:“那个婚前协议幸好你没接,花里胡哨的婚前要求我见多了,小气抠门的也有,吃相这么难看的也是让我大开眼界,还是个美籍的。”
出于对客户隐私的保密,具体条例他不能说。
闻谦倒是没什么反应:“反正之后要去公证,对方如果不同意,拟了也没用。”
“那倒也是,都到谈婚论嫁的份上,算计这么一次。”
闻谦系好了鞋带,鞋底在胶地上磨了磨,站起来随口说:“说不定不止算计这么一次。”
他认为婚前协议的拟定至少有一件好事,能够看清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至于对于那些不公平条例置若罔闻的人,反正别人也劝不动的。
今天黎成是跟妻子周远遥一起过来的,她刚才去换了一身运动服,顺便买了三瓶功能饮料,递一瓶给闻谦:“好久不见啊闻律。”
“好久不见。”
“我本来跟黎成说找个离我医院近一点的球馆打,结果他说今天来找你切磋的,我就赶紧过来了。”
闻谦摇摇头:“一个打你们两个,你们还是让让我吧。”
“你没找个搭档啊?”
他摊手。
周远遥和黎成是在一次徒步的过程中认识的,认识了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二中同一届的高中同学,就在隔壁班。
周远遥高中的时候听说过黎成和闻谦的名声,高二学校举行羽毛球友谊赛,他们两个是男双搭档,周远遥当时跟班上另外一个同学打混双比赛,决赛就是跟黎成他们班的混双对决。
黎成提及此处酸溜溜地说:“当时都在传你跟你的搭档是一对。”
周远遥白他一眼:“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结婚之后他们夫妻跟闻谦约过几次羽毛球,闻谦一直都是一打二。
黎成问她:“你研究室里不是有个朋友也打球,下次叫她一起?”
“她不经常到医院里来,而且人家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怎么了?打个球而已。”
“那你刚刚说我跟我搭档说个屁。”
黎成悻悻闭嘴。
闻谦由着网对面的这对夫妻拌嘴,这是跟他们一起打球的必备节目,而且他们俩都是八卦精。
“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就是跟男朋友在一起五年多那个?”
“对啊,你记性挺好。”
“五年还没结婚?那估计结不了了。”
“乱讲,人家感情不要太好,管好你自己。”
黎成又闭嘴了。
闻谦的羽毛球是小时候专门跟教练学过的,六岁就开始学,从最基础的握拍、步法开始,让他学生时代有一段时间成为闻风丧胆的“童子功”选手。
起因是他爸妈一时兴起想送他去搞体育。但这个念头在他七岁那年就被外婆扼杀在摇篮里,他的外婆是法官、母亲是法官、父亲是律师,闻谦没有理由从事法律之外的职业。
前半场打了五十分钟,黎成和周远遥领先一个球。
他坐在长椅上,问起黎成周远遥的研究方向。
“她研究人格心理学的,就是现在很多单位面试的时候会采用的测试相关,但没有那么简单,具体的内容我不清楚,标题太长记不灵清。”
周远遥走过来:“聊什么呢?”
闻谦问她:“周博,心理咨询师一般是什么研究方向的?”
“国内一般来说是应用心理学,国外心理学发展比较早,分支细致一点,有临床的、社会的、人格之类的,怎么了,闻律要转行?”
他笑笑:“随口问问。”
“转行千万别转心理咨询,就业大坑。不过你有钱就没事,我们研究室有个博士就是,家里条件好,想学什么学什么。”
黎成很顺便地插嘴:“跟男朋友谈五年那个?”
“对啊,她家里好像是做芯片还是什么......”
闻谦没怎么听进去,他在手机上查许人语的履历,只可惜她不算太出名的人,除了社媒平台上几张机构拍的照片,什么都没有。
那几张照片拍得很正式,她的笑容很有亲和力。
虚伪。
他对于许人语的诊断原先毫不在意,是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又在电梯里碰到季乐敏,她说:“闻律,你要是有什么心理问题要找咨询师,可以直接找小语,报我名字可以打折。”
他才没病。
她跟她的朋友记性一样差,半天才想起来:“噢,你也跟她认识,那可以折上加折了。”
闻谦原先以为遇到许人语就没什么好事,现在发现,遇到她的朋友也没好事,他以后早上要早起十分钟。
坐在边上的周远遥不知道突然说起什么,很兴奋地站起来,说要出去打个电话。
她走到外面,拨了个电话给许人语:“小语,没打扰你夜生活吧?”
许人语那头哈欠连连:“没有夜生活。”
她正在办公室里写患者的咨询报告。
“你上次说那个,情绪高度稳定和高宜人性并存的情况,虽然你不能研究你自己,但是我作为他者可以帮你确认啊。”
“你研究我?”
“差不多这个意思。”
许人语犹豫了一会,坦诚道:“其实我这段时间也想了一下,我的同理心其实并不强。”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她只是善于伪装,这样会显得她很有亲和力,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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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对方伤心。
实际上,她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可以保持一个旁观视角。
这也是许人语接触心理学之后学到的第一课,研究心理学的人,尤其是心理咨询师,是最不可以共情的,否则她永远不能够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去剖析。这么多年下来,许人语早已分不清自己的冷漠是后天训练还是先天养成的。
不过对于周远遥的这个研究方向,她还是很有兴趣:“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一个价值中立和高宜人性并存的人呢,反正我会接触很多患者。”
“那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不能全部交给我。”
周远遥笑了:“那肯定啊。”
许人语跟她开玩笑:“你要是发顶刊能加我名字吗?”
“你可真会空手套白狼。”
“并非空手。”许人语写完了文档的最后一个字,“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现在要回家了。”
“欸,等一下,之后有没有空过来打球,我们三缺一。”
“可以,看我时间,你们有空叫我。”
周远遥那头先把电话挂了,许人语关了电脑,扭头去看窗外。
窗帘是拉着的,她的上一个来访者一进来就说要拉窗帘,畏光,后来她忘记拉开了。
白色的纱帘拉开,楼底下就是一座城市的车水马龙,最近的十字路口,汽车尾灯连成一长串,在红灯转绿之后稍有疏通。
这里已经不再是杭城的发展中心,然而因为掌握了主城区从小学到初中的顶级学校资源,引得许多人在此落户。不远处法院对面的那个小区,很久以前是单位分房,产权转成商品房之后,因为挂着学区,价格很高,但品质早就跟不上发展,再远一点,才是文教区的新楼盘。
许人语之前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但将近一年下来,也觉得颇为亲切。
这里离明湖不远,她喜欢靠近水的地方。
在窗前呆站了五分多钟,许人语拎上包出去,今天她去接顾亭下班。
那天的分歧之后,他们考虑了彼此之间存在的问题,都决心做出向好的改变,许人语在想,她不是不能在顾亭身上多花一点时间。
回去的路上经过最拥堵的一段高架桥,高架两边种的花这时节快要凋零了,她原先的分享欲就不强,想了想还是隔着车窗拍了一张照片给顾亭发过去。
顾亭早她五分钟发来消息:今天便利店有你喜欢吃的冰皮面包。
顾亭:[图片]
顾亭:抹茶味和生巧味都有。
许人语最喜欢的两个口味,之前售罄了好一阵子。顾亭等她的时候,还去医院对面的面馆打包了一份片儿川,以及一份烧烤,许人语喜欢吃烤茄子。
许人语觉得恋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明明做这些事的时间足够他自己回家,她就不用多开两公里的路去接他。
但他就是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看上去很细碎的事情上,实在是难以理解的浪漫。
许人语还是会心一笑。
第二天是周六,顾亭特地没有排班,陪许人语一起去回许家陪她爸妈。
10. 偏见与偏见10
许家坐落在城西湿地附近,仿英伦都铎时期风格的排屋,有个玫瑰园的美名。这里不是杭城地段最好的地方,排屋也比不上独栋的居住环境更好,不过许家父母朴素惯了,今后也没有换房子的打算。
小区的环境很清幽,出了门就是湿地,离商场也近,空气好。
他们是八年前搬进这栋房子的,当时许人语十九岁,正在加州上大学,她基本没有在这里住过,回国之后按照许红青女士的要求,每周末都回来,如果顾亭不加班,就跟她一起过来。
江都府离这里有十几公里,许人语懒觉睡到十点半,过来刚好可以吃午饭。
许红青站在院门口等他们,顾亭很客气地跟她打招呼:“阿姨好。”
“小顾,你好。你们是不是早饭也没有吃?餐厅里面有早上蒸的粽子,你们先垫垫肚子,你叔叔今天亲自下厨,等一下就可以吃中午饭了。”
许红青每次见顾亭都很热情,这是许人语的历任男朋友里,她最看好的,家境清白,人也不错,重要的是可以为她女儿定居杭城。
真要说有一点不满意,就是他们回国之后没有住在许家安排好的房子里,许红青一直觉得许人语住的地方离公司太远,会休息不好。
做父母的永远都是站在自己孩子的角度考虑的,许人语早就安慰过妈妈,他们在感情里的付出应该是对等的。
许红青招呼完顾亭,立马去拉许人语的手:“今天中午爸爸烧你喜欢吃的梭子蟹炒年糕,晚上有清蒸湖蟹,再叫爸爸做一个椒盐虾。”
许人语跟着她进门,坐在玄关把鞋子换了:“哪来那么多虾蟹?”
“小阿姨寄过来的。还有一个笋干,你要吃尖椒的还是老鸭煲?”
“尖椒是很辣的那种辣椒吗?”
“尖椒肯定辣的。”
“但是我不要吃鸭肉。”
“那你吃一点笋干好了,这个笋干很鲜的。”
“也行。”
许人语从小就很挑食,这是她外婆带出来的,不爱吃鱼、不爱吃葱、不爱吃猪肉鸭肉、喜欢的蔬菜寥寥无几、吃虾要别人剥......
她十二岁的时候外婆把她送回杭城,特地跟许红青和许父嘱咐了一长串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她姐许天骄那一年刚上大学,在边上阴阳怪气她是娇气包。
许人语换完鞋先去洗了个手,被许父从厨房里赶出来的顾亭正殷勤地把那些菜端到桌上。
许家平时有专门的保姆做饭,一到周末许人语回家,许父就会亲自下厨。
餐桌上放了四副碗筷,许人语看了一眼楼梯口,没人下来,就问:“许天骄跟汤汤呢?”
许红青让她坐下来吃饭:“西南的厂子有点事情,姐姐带汤汤去出差了。骄骄是不是明天的飞机回来?”
许父在给许人语要吃的鸡腿去皮:“对,明天下午四点钟,她都安排好了。”
“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不要走了,明天她们回来一起吃晚饭。”
许父做的奥尔良烤鸡腿很好吃,去皮之后也很入味,许人语满足地咬了一大口,慢悠悠地开口:“我们今天晚上走,不过夜,许天骄才不想见我。”
许红青跟丈夫对视一眼,接着劝:“你们两个从小就打打闹闹,哪里有什么真仇。”
许人语笑了:“并非从小。”
此话一出,餐桌上两个长辈的脸色都僵住了,纷纷投向她。
许人语出生那年,许红青和许父刚从钢厂辞职,成立了骄创制造,做汽配件供应,夫妻俩又要当财务又要当技术还要做销售,八只手都忙不过来,许人语一出生就被送去外婆家,十二岁才接回身边,这件事在许红青和许父心里,一直是一个过不去的关。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回避记忆中伤心的过往,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但许人语说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随口开个玩笑。
意识到戳到二位伤心事,她很识趣地把话题扯开:“我这两天加班加得头都痛了。”
略显生硬的转场,不过许红青和许父立刻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了:“那多吃一点,你们两个平时上班肯定吃也吃不好。”
许红青拿公筷给顾亭夹菜:“小顾,这个梭子蟹炒年糕你多吃一点,是你叔叔的拿手好菜,小语很喜欢的。”
每次一来许家吃饭,顾亭就只有一个角色,被许家长辈热情招待的贵客,他也不需要多言,因为他们关注的重心都在许人语身上。
三言两语说到许人语现在研究做的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之类的,她从善如流地回答,恰到好处地回应父母的关心。
场景好像回到她上初中时,许人语读的是私立初中,虽然每天都回家,但只有周末才能跟父母吃上几顿饭。父母当时就总是问她一周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她连叛逆期都来得很平和,问什么说什么,几乎不生气。
许人语那个时候最爱吃的菜是许父烧的梭子蟹炒年糕。
为了吃这道菜,许人语今天少吃了一点饭,这道菜的精髓在于年糕,要用手指年糕炒,恰好软糯的程度,糅合着蟹的鲜香,非常好吃。
吃完饭许红青端来水果,这个时节最好吃的是石榴和秋月梨,剥开了、削好皮,放在果盘里。
电视里在放无聊的综艺,只是当伴奏听个声音。
“小语,今天晚上你们一定要留下来的,你下个礼拜的生日肯定没空回来过,我跟爸爸已经定好蛋糕了,明天跟姐姐一起过。”
许红青说完,叫许父一起,分别给许人语转了六万六和八万八的红包,这是许人语主要的收入来源。
她从手机里抬起头:“妈妈,你跟爸爸月底能抽出来三天空吗?”
许红青二话不说:“当然可以,怎么了?”
许人语把话抛给顾亭,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边上的单人沙发上,喝许父刚泡好的茶。
他放下茶杯,措辞极其正式:“阿姨叔叔,我父母这个月底回国,他们希望能跟您二位见一面,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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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有空。”
他正襟危坐,看上去有那么点紧张,许人语觉得有些好笑,但没有笑出声,伸手按了一下他放在膝上的手,示意他安心。
许家父母之前旁敲侧击问过许人语,有关她跟顾亭是否结婚,许人语当时的回答是可以结。
她没有特别喜欢或特别排斥,只要是可以,就是她自愿。
虽然没有明说结婚,但双方家长见面,八字就可以先写上一撇。许红青对于恋爱和结婚的态度不尽相同,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更何况他们是跨国婚姻,要慎重加慎重。
凭借这一年来她对顾亭的观察,暂时没有发现他家庭影射出来的问题。
许红青自认东道主,摆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好的呀,你把你爸爸妈妈的航班信息发给叔叔,我们叫人过去接机,带他们去玩一玩,他们是不是也很多年没有回国了?然后我订一个好一点的餐厅,就杭江饭店好了,顶楼景观也好的,要提前半个月订。嗯,在我们家里也要吃几顿饭的,尝尝你叔叔的手艺。”
许红青的态度在顾亭的意料之中,不过仍感到受宠若惊:“那就辛苦阿姨叔叔了。”
-
闻谦前往新加坡出差五天,回来当天是下午一点落地,行李箱都来不及放回家,有个当事人约他今天下午三点半见面,因为对方第二天就要飞去马尔代夫度假。
他打车到公司门口,推着箱子进电梯,刚好有个外卖员跟他一起进去。
外卖员手里捧了一大束黑金油纸包裹的红色玫瑰,要前往十二楼。
十二楼只有一家同信心理咨询室,这是杭城比较知名的商业心理咨询室,占据一整层的空间,体量已经非常大了。
闻谦和同信除了许人语之外的人都不太熟。
他和许人语也不熟。
他的楼层先到,说声借过出去,无意间看见花束间插着一张卡片,上面是手写字迹:宝贝,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原来是情侣。
他并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出去。
闻谦稍微收拾了一下,去会议室等待当事人,对方正陷入一场跨境财产分割案的纠纷,前夫以她在离婚期间大额消费奢侈品为证据,诉告她恶意消耗财产,主张她应该在离婚协议中少分或不分财产。
现在的证据证明她确实存在大额消费品的行为,但是否定义为恶意消耗财产尚且存疑。
女人不慌不忙,称对闻律师有百分百的信心。
闻谦没有将话说满:“我会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尽量保障您的权益。”
“这样就最好了。”女人将额上的墨镜往下压,拎着包起身,“接下来辛苦你了,闻律师。”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他才开始回复私人信息,黎成二十分钟之前约他去打球,说给他找了一个搭档。
闻谦:不需要搭档。
黎成:人都约好了,你别要求那么多,二打二多好玩啊。
闻谦:几点?
黎成:六点,别迟到。
11. 偏见与偏见11
许人语在医院里收到同事的电话,说她有个外卖送过来,一大束玫瑰。
她一问顾亭,是他送的,今天是她生日,但他在外地培训,忘了她今天要来医院。许人语今天不打算回工作室,就麻烦同事把花放到她的办公室里,她明天去拿。
她正在研究室写论文。
许人语的研究方向是文化适应治疗,针对现有的心理治疗方法进行本土化的系统性改造。
她申请回国时,导师以为她是致力于推动国内心理健康观念更新和重视,赞扬她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
可是许人语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远大的抱负,她只是想研究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而已,她没打算当先驱或者圣人。
从早上八点忙到下午四点,中途只喝了一杯周远遥中午给她带回来的抹茶星冰乐。
许人语啪的一声合上电脑,脸搭在工位之间的挡板上:“我好饿啊,你去不去吃饭?”
周远遥正在改论文:“我十二点多才吃的中饭。谁让你中午不跟我去吃饭。”
许人语想了想又懒得去:“算了,我扛到晚饭吧。”
周远遥翻出一包小零食递给她:“你先垫一垫,今天晚上跟我们去打球吧?我让黎成再叫个人,四个人打,打完刚好一起吃个饭,我想吃万象城那家韩餐,两个人吃太不划算了。”
许人语生日当天,往常的习惯是跟顾亭出去吃饭庆祝生日,不过今天顾亭在外地回不来,连礼物都是快递到家,让她回家拆。
许人语两手一拍,爽快答应:“好,刚好今天我过生日,我请客。”
“你过生日啊,那我跟黎成讲一声,让他订个蛋糕,就当是我们给你的生日礼物。”
“可以订巧克力的吗?”
周远遥比了个OK的手势:“包在我身上,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巧克力私房。”
周远遥手机上跟黎成交代完,回过头去写论文,半分钟后又过来问她:“你上次说那个研究对象,找到没啊?”
“没有,不要着急。”
“行。”
许人语在办公室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着急,好在这个项目确实不急。她的工作一旦中断,再想要专注就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反正临近休息时间,干脆开始玩手机。
季乐敏连续给她发了好几条吐槽:我带教真是要疯!
季乐敏:今天就开始让我起草法律文书了!
:我之前实习的时候,
:快结束了才开始学这个。
:现在这年轻人真是要疯!
她习惯发短句,一件事情能够分好几行说完,而且许人语严重怀疑她每天在被窝里熬夜背梗。
许人语:反正你之前学过了,也算是加快速度吧,省得浪费你时间。
季乐敏:是的。
:但是明天就要交。
:我今天晚上要加班了。
:本来我说反正顾医生今天不在,我出来陪你过生日。
:我还用这个理由请假,我说我朋友过生日。
:他说又不是他过生日。
:?亏你们俩还认识呢。
许人语建议她以后请假不要以自己为理由,这样可能会更难请。
季乐敏也懒得抗争,她最近美其名曰正在沉淀,要好好工作,除了工作没有其他活动,过得比尼姑还素。
-
许人语的手机玩到五点,又吃了一包周远遥给她的芥末味碧根果。
她的车送去保养,跟周远遥打了一辆车到最近的球馆。这里离她住的江都府只有六百米直线距离,打完球可以步行回家。
周远遥基本上每周要打四到五天的球,随身带着她的运动服,许人语的装备没她那么专业,好在今天穿的比较宽松,能够活动开。
黎成先到,把他办公室那几把羽毛球拍带过来了,如数家珍一般让她们选:“遥遥一般用这把,杀球快;这把轻一点;这把我拉了二十八磅的线。”
许人语笑:“那打起来不是跟放炮一样?”
她挑了一把低磅数的趁手拍子,眼镜摘了,把头发绑成高马尾。
黎成再看她,突然跟周远遥说:“你之前带我跟许小姐见过吗?”
“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有点眼熟。”
“可能你之前来医院的时候偶尔碰到过。闻谦还没来?”
“快了。”
许人语刚听到这个名字,才想确认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闻谦,闻谦本人就从入口处走过来了。
没戴眼镜的眼睛略有散光,她眯起眼睛,看见远处那个灰色的影子逐渐靠近。
他上身是花灰色兜帽卫衣,下身是同色的运动短裤,身后背了一只尤尼克斯的球包,许人语有同款,只不过是白色的。
闻谦朝1号网越走越近,看清了那个扎高马尾的陌生人。
黎成只跟他说叫了别人来打球,没说是谁,也没说男的女的。
他下意识地蹙眉,看到许人语同一时间微微扬起的嘴角,她肯定是故意的。
许人语很冤枉,她只是笑点低。
黎成站在他们中间刚打算介绍,闻谦把球包放到地上:“不用介绍了,认识。”
“噢!我想起来了,上次出去吃饭碰到的那个,怪不得好眼熟。”
闻谦投去一个类似于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很快又收回来,早知道过来的人是许人语,他就不来了。
如果标签可视化,现在许人语的眼中,闻谦身上应该贴了几个大大的彩色标签:傲慢、厌蠢症、杠精、嘴毒......
许人语笑吟吟地打招呼:“闻律师,真巧,又遇到了。”
他冷淡回应:“一点也不巧吧,许医生。”
她笑了两声,听上去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轻盈:“闻律师,你不会觉得我之前知道你要来吧?我可没有故意想给你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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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你现在心里就在想,早知道不来了?”
闻谦整理好鞋带,抬起头看她,她就站在自己斜前方,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标志性的,何其友好。
他此刻也束手无策,只能无奈一笑:“被你说中了。”
“这么讨厌我?”
“许医生,你才有自恋型人格障碍吧?”他这次把这一串名词记得很清楚,“这么以自己为中心?”
许人语鼓了鼓腮,不说话了。
“你穿板鞋能打球吗?”
“我穿拖鞋都能打。”
许人语站在他身后,看见他肩膀耸动了一下,他在笑她,她才懒得管:“你打前场后场?”
闻谦回过头,神情是她少见的认真:“不固定,机动可以打吗?”
“可以,来吧。”
羽毛球双打特别考验默契,就他们两个剑拔弩张的关系下,许人语不觉得他们能搭档好,跟对面那对夫妻比起来,胜算尤甚小。
许人语跟闻谦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过双打,一颗球落在网前,许人语刚要去接,闻谦已经把球挑过去了,好在她反应快,紧急避让,两人的拍子才没有撞在一起。
挑起来的球被周远遥杀在他们中间,两人谁也没想着去接。
闻谦喊了停,转过身对许人语说:“许医生,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默契。”
意料之中的事情,许人语蹲下来系鞋带,头也没抬:“不要着急。”
她说这四个字的语速很慢,头跟着上下晃,还以为在说什么咒语,闻谦也分不清她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对他说话。
许人语系完鞋带站起来:“我初中跟我同学打球,老师在边上看,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动起来。”
“我们应该少动才对。”
她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神情讳莫如深:“不对。”
“怎么不对?”
“该动的时候还是要动。”
他们才打了二十几分钟的球,许人语出了一层薄汗,脸上有些泛红,闻谦的视线顿住,快速移向别处。
她说话认真的样子,像动画里敲黑板的老师。
“嗯。”他几乎是在用鼻音回应,“喝点什么,我去买?”
许人语欣然接受他的好意:“柚子味的电解质水,谢谢。”
闻谦买了几瓶饮料走过来,许人语刚好在擦汗,她包里随身携带薄荷味的湿巾纸,接过他递来的饮料时,随手给了他一包单独包装的湿巾。
她的湿巾纸薄荷香味非常淡,但凉意十足。
许人语拧开那瓶饮料,毫无顾忌地喝了一大口,走过去跟周远遥说话,问他们下半场能不能手下留情。
是干燥的立秋之后,热意尚未完全褪去,湿巾擦过额前的凉意转瞬即逝,耳边竟然也变得鼓噪。
闻谦把湿巾揉在指尖,丢进垃圾桶里:“许医生,可以开始了吗?”
许人语轻巧地说一声来了。
12. 偏见与偏见12
下半场开始之前,许人语和闻谦先商量了一番对策。
“她杀球比较软,反应快一点可以救。”
“最好还是不要给高远球的机会。”
“也不能一直抽啊。”
“你挑得近一点。”
“行。”
商量完,两人各自后退两步,回到自己的站位,正好跟对面那对夫妻对视上。
黎成:“你们两个这是打算把我们往死里打?”
许人语心虚地笑了:“不至于。”
闻谦就猜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看上去是“不至于不至于”,实际上是“对啊对啊”。
上半场把对面两个人的球路摸清了,下半场开始之后,他们按照制定好的战术打,一开始仍然配合不好,第五个球之后渐入佳境。
许人语最擅长反手,把球挑到对方中后场,周远遥架拍杀球,闻谦扑过去接,许人语立刻去补他的空位。
这场总共一个小时的球局,比之前玩得娱乐局都要累。
最后一颗球尾落地,压在界内,闻谦按照以往双打的习惯主动向她的搭档伸出手,下一秒却收回来:“辛苦了,许医生。”
许人语大汗淋漓地叉着腰,甩了甩脑袋,松散的马尾顺着她的动作摇摇摆摆:“闻律师也辛苦了。”
对面的黎成在地上躺倒,被闻谦拉起来:“结束了?”
“球局结束了,一起去吃个饭。今天许医生过生日。”黎成原先客客气气地称许人语为“许小姐”,被许人语吐槽过于文绉,干脆随闻谦一起叫。
闻谦的眉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微微跳起,他回想起今天下午季乐敏跟他请假,说当天是许人语的生日。
他的态度很简单,许人语的生日是她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尤其跟他没有关系,他跟许人语甚至算不上朋友。
本来是这样的道理,但一起打过球之后,他在人家生日当天不表现点什么,就显得太失礼。
他才不要成为跟许人语一样的人。
许人语刚好过来分发她的薄荷味湿巾纸,闻谦从她手里接过,确认似的:“今天是许医生生日?”
她轻描淡写地笑:“这有什么可骗的。闻律师难道不是明知故问?敏敏都跟你说过了。”
许人语又恢复了跟他说话时略带挑衅的神情,头小幅度的偏着,唇角微扬,眼尾也向上挑。
她肯定很爱笑,闻谦别开眼。
数秒又回来,对峙一般回望她的眼:“下次许医生的朋友如果吐槽工作多,我肯定先让她来找许医生算账。”
百密一疏,许人语意识到自己把姐妹聊天暴露给闻谦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板起脸来,少见的严肃:“闻律师,我跟敏敏聊什么是我们的自由,如果我有哪里冒犯到你,纯粹是我个人行为,不要迁怒她。”
许人语特地强调:“公私分明的道理,闻律师肯定懂的。”
闻谦倒是被她一两句惹得想笑,笑声憋在喉间,他背过身的手快速转着拍子:“许医生承认冒犯我是故意的了?”
“不承认。”
他故作忧愁叹了一口气:“许医生应该庆幸我没有公报私仇的爱好。”
“闻律师的意思是我应该庆幸你是个正常人?”她笑意盎然,语气安慰,“已经很好了,闻律师,毕竟这个世界正常人太少了。”
闻谦抿了一下唇,她终于不装了,这才像是许人语会说出来的话。
她就是倨傲、刻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蠢货。
不过至少在第三点上,闻谦认为他们有共识。
许人语站在他面前,微微眯起眼睛:“闻律师又在心里说我坏话吧?”
他依然没有答,刚好黎成和周远遥去更衣室换了身衣服出来,奇怪闻谦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每次打完球都会借用隔壁的游泳馆的浴室冲个澡,换一身整洁的衣服再走。
他把球拍塞进球包里,拿着随身换的衣物往里面走,留下一句话:“等我几分钟,选好餐厅我请客。”
许人语在原地傻站着:“你们都带了换洗衣服,就不告诉我!”
过来的时候忘记了,早知道她应该回家拿身衣服再过来打球,现在她站在原地,越来越觉得身上汗淋淋很难受,嫌弃写在脸上。
周远遥安慰她:“很多人都不换衣服的,你出去吹两分钟风就干了。”
许人语现在浑身难受,好像身上有一万只虫子在爬:“我等一下要去买身衣服换掉。”
“噢,那刚好让他们两个去餐厅排队,我陪你去逛。”
黎成在这里等闻谦,把车钥匙给周远遥,让她们先去买衣服。
万象城离这里不远,五分钟的车程,这附近有两个商圈,工作日晚上人很多,半天才找到一个车位。
许人语今天没有逛街的打算,直奔一楼的CELINE,这是她最常穿的牌子,日常款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设计,随便搭了一套吊带短裤和牛仔外套买单,换下来的衣服扔进袋子里。
按照她平时的习惯,贴身穿的衣服也要洗一遍才能上身,但在今晚要好过被汗浸透的衣服。
万象城的这家韩餐刚开业的时候,中午十二点过来排队也要晚上才能吃上,现在跟风潮褪去,店内虽然满座,但等待时间没那么长了。
许人语和周远遥到店,两位男士正在店前的椅子上坐着等号。
闻谦换上刚来时那件灰色卫衣,领口没了内搭,眼光能够侵略到他的锁骨,脖子还挺白,许人语无意中瞟了一眼,坐到另外一张椅子上玩手机。
闻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许医生生日不跟家人朋友过吗?”
她刚要答,黎成站起来说到好了,服务员过来引导他们进去。
餐厅在一楼,他们这一桌运气很好,排到靠窗的位置,外面中央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经过,消失在夜色阴影的暗处。餐厅主打氛围,灯光很暗,头顶一盏圆形的吊灯悬着,给天青色的餐具投下一片小小的影子,周围有人声,但并不嘈杂。
闻谦突然想到之前看到过的说法,按照八十年的寿命计算,理论上人一辈子能遇到的人有将近三万之多。
他没有看过这个数据背后的证据支撑,因此只当是个玩笑。
他看了一眼窗外,无心般提起来:“许医生,心理学研究人际关系,有没有研究过人一辈子能遇到多少人?”
许人语正在跟周远遥一起点菜,餐厅是周远遥之前就种草的,马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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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芝士辣炒鸡和辣炒海灵菇饭必吃,这两道菜之外她们在菜单里继续挑。
听到闻谦的话,她猛地抬起头。
灯光将她的睫毛投下影子,她眼里一瞬的茫然,重新盘在脑后的鸡冠头跟着她的动作甩了两下。
“有的,不过这个数字跟生活方式有关,存在比较大的群体差异性,科学意义不大。社会心理学一般侧重结识人数和深度社交关系数也就是邓巴数来研究人际关系。”
许人语连说起专业知识时都很随性。
又是他没听过的词:“邓巴数?”
周远遥在许人语解释之前插嘴:“加个泡菜冷面吧?”
“可以。”许人语又被她低头拉去看菜单,随口解释,“提出邓巴数的学者认为人类大脑认知能力限制了稳定社交关系的数量,150人是大多数人能够维持有意义社交的上限,还有一个更细的区分,但是我忘记掉了。甜辣大虾炒年糕看起来很好吃,你们有忌口吗?”
闻谦笑了笑:“没有。”
黎成很热心地上网搜了邓巴数,把手机推给他看:“喏,这个。”
他扫了一眼:“哦。”
她们加了一份面包奶油培根意面、奶酪夹心炸猪排和荔枝柚子雪冰,下单之后许人语意识到有好几个菜都是辣的,就拦下服务员问了辣度如何,服务员说是有点辣的。
“许医生不能吃辣?”
“不太能吃。”
闻谦把手机递给她,是饮品点单的页面:“刚好点几杯喝的,冰和奶都能解辣。”
许人语还挺惊讶的:“闻律师也喝奶茶?”
“我不能喝?”
她出奇地没有怼他:“那倒不是,我以为闻律师是那种控糖很严格的健身人士。”
她只是联想到了顾亭,因为顾亭就是这种人,很少的时候会陪她吃点甜的。
他们点好饮品,闻谦把手机收回去付款:“太严格不利于心理健康发展。”
许人语于是笑笑。
黎成订的蛋糕跟奶茶的外卖一起送到,菜陆陆续续上齐,许人语顺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顾亭:跟遥遥和她老公,还有他们另外一个朋友吃饭。
许人语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放在一边,省去了唱生日歌的流程,点起金色数字蜡烛,许人语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
烛火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火苗轻幅度地摆动,映在她脸上,周远遥主动拿手机给她拍照。
闻谦发现许人语的鼻子很漂亮,高挺的鼻梁,鼻尖微微翘起,一笔连贯到她的唇上,就像最优秀的漫画家能够快速勾勒出来的流畅而美丽的艺术创造。
她睁开眼,睫毛微闪,将蜡烛吹灭。
周远遥把照片给她看:“可以原图直发朋友圈。”
有一张刚好是她鼓腮吹蜡烛的,不同于其他几张里她少见的恬静,有点滑稽,许人语大笑:“这张我好喜欢,你把照片投给我。”
许人语拿起手机,顾亭的消息是两分钟之前发来的:看起来好好吃。
顾亭:是男性朋友吗,宝贝?
她随手拍的那张照片,闻谦的手意外出镜,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腕处那条黑银色的古巴链被灰色卫衣袖口遮了一半,另外一半还能够看清楚。
13. 偏见与偏见13
许人语回他:对啊,好像是遥遥老公的前同事,下午打了个球,现在出来吃饭。你在那边顺利吗?
顾亭:很顺利,宝贝玩得开心,早点回家,爱你。
许人语:好,爱你。
周远遥投给她的那几张照片,她发给了正在苦兮兮加班的季乐敏,季乐敏说她也想吃,许人语答应下次陪她来吃,她觉得这家餐厅味道不错。
四个人边吃边聊,什么话题都聊,法律问题上升到社会层面就避不开社会心理,四个人两种职业,能找到不少共同话题,还说好之后有时间可以约球。
许人语已经很久没有打羽毛球了,她今天打得很爽,右臂已经察觉到酸意。
闻谦问她是不是学过羽毛球。
许人语打球的步法和技巧都是上乘,闻谦跟她搭档没几分钟就以为她也是童子功。
她摇头:“没有,一直都是跟同学打着玩的。”
“我还以为许医生是专业的。”
许人语难得谦虚:“可能打多了。”
“喷这个第二天肩膀不容易痛。”
闻谦从他的球包里拿出来一瓶云南白药的保险喷剂,许人语朝他摆摆手:“谢谢,我家里有很多这种东西。”
顾亭是外科医生,又有跑步的习惯,家里备了很多膏药和喷剂,许人语一年到头都用不上几次。
他一笑,也没有放回去,那只红色的小瓶子就立在他们中间,像一只小小的屏风。
这顿饭吃了四十多分钟,许人语站起来去前台买单,被告知这一桌已经买过了,服务员朝那张桌子的方向伸手:“是穿灰色衣服的那个帅哥来买的。”
“噢。”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想起上次吃鱼,她本来说好请客,也是他直接把单买了,“好的,谢谢。”
许人语走回桌边,闻谦正在若无其事地玩手机,她站了一会,开口说:“闻律师今天请客?”
“嗯。”
“我是寿星我来请吧,多少钱我转你?”
这是许人语回到父母身边后接受到的教育,她小学的时候尚且没有那么多聚会,又生活在四五线的城市里,上了初中不一样,无论是她过生日还是单纯跟同学出去玩,许红青都会给她塞很多钱,让她出门在外大方一点。
闻谦站起来,顺手把手机塞进口袋里:“不用,不过许医生确实欠我一顿饭。”
她皱了皱眉:“什么?”
哪里有他这样的道理,明明抢着买单,又说欠他一顿饭了。
闻谦几个字点拨:“千岛湖的鱼。”
许人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旋即转为一声嗤笑:“所以闻律师那天把单买了是怕我逃单?”
“毕竟不认识,谨慎一点是好的。”
许人语因为他的荒谬笑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今天这顿我请。”
她懒得纠缠,耸了耸肩膀:“随便你咯。”
四个人走到门口,黎成和周远遥先跟他们告别,让闻谦送送许人语。
“许医生哪个方向?送你回去。”
许人语指了一下不远处万家灯火的高层小区:“不用,两步路。”
说完她低头回消息,头也没抬,道了声再见就走,闻谦看她往前走了几米,揽了一下单肩背着的球包,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
许人语进家门换鞋,发现顾亭的拖鞋不见了,四处张望,又没看见他的身影。
玄关的柜子上有一桶没拆封的金色礼炮。
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宝贝?”
拖鞋趿地的声音,顾亭从卧室里出来,已经换好了睡衣。
许人语没来得及看他的表情,就被他一个拥抱裹住,他把脑袋埋在许人语肩上,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也没跟我说一声?”许人语揉了揉他的头发,“是不是培训太累了?”
顾亭摇头:“宝贝,生日快乐。”
白色大理石餐桌上,没有拆封的蛋糕,两只高脚杯,醒酒器里的红酒,煎好却早已冷却的牛排,沙拉和橄榄油大虾。
许人语愣了一秒就反应过来了,看着顾亭失落的脸,心疼地搓了两圈:“所以你今天提前回来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宝贝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呀?”
“提前说了还叫惊喜吗?”
“嗯......确实。”
许人语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不喜欢行为上的惊喜,在她和顾亭多年恋爱中,对方也很少会准备惊喜。
也许是因为他们说需要一些改变,所以他从各个方面都开始改变,有一些方面让许人语感到无所适从。
“所以我今天在外面吃饭,辜负你心意了对吗?”
他应了一声,松开许人语的手。许人语看见他往书房走,没去追他,她没想到今天晚上会是这样,回来之前她心情挺好的。
消极情绪具有传染性,她也不能把一切归咎在顾亭身上,她不喜欢惊喜,不是他的错。
许人语长舒一口气,朝书房走过去。
顾亭正把一张唱片从快递盒里拿出来,一转身看见许人语的眼睛都瞪圆了。
THEDONNAS乐队的唱片,《Spendthenight》,许人语最喜欢的一张黑胶,六年前就绝版了。当时她去看这个乐队在加州的演唱会,结束之后去剧院外面的唱片店买唱片,店员遗憾地告诉她,最后一张一分钟前刚被人买走。
她跟顾亭就是在唱片店里认识的,另外一张绝版唱片还剩下最后一张,顾亭在收银台,把那张唱片让给她了。
这个乐队在华人群体中非常小众,他们两个有相同的爱好,又长着同样的中国人面孔,竟在一瞬间就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受。
他们当天在收银台前互相follow了ins,这时候距离许人语的上一段恋爱结束已经过去了一整年,相同的语言、邻近的学区、共同的爱好,还有他漂亮的眼睛,许人语一直都觉得,他们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许人语一瞬间扑进顾亭怀里,差点尖叫:“你从哪里搞到的!”
许人语喜欢物质上的惊喜。
顾亭这才露出当天第一个笑容,把她抱得紧了一点:“我就是有办法。”
“爱死你了宝贝。”
她的反应正是顾亭想要的,他不想要她平静的喜悦,他想要出格的情绪,来证明他在她这里是不一样的,开心、伤心、愤怒都可以,这样可以填满他这一年来开始缺失的安全感。
跟许人语在一起之后,他几乎没有见过她有超过稳定阈值的情绪,就好像她是个机器人。
今晚终于不一样了。
晚上躺在床上,许人语高价定制的唱片机里流出音质绝佳的歌声,音乐声不大,足够他们耳语。
顾亭把她的手指捏在手心轻柔地把玩:“宝贝,我觉得我是该见一见你的朋友们。”
不止是季乐敏,还有她的其他朋友,否则他对她的生活,永远都只知道这么一点,就像今天冒出来的那个危险信号,他以前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顾亭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周远遥的老公,之前周远遥提过几次吃饭,不是他有事就是许人语有事,情侣聚餐一直都没能约上。
许人语答应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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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有时间可以一起吃饭啊,我知道你不是不想,你只是很忙。”
他还以为她会失落一点或高兴一点,但是也没有,许人语恢复了平静的温和。
顾亭应了一声。
他的律师把最新拟好的几项细则发给他确认,他关了手机,没有看。
-
季乐敏准时下班,刷到许人语昨天晚上发的四宫格朋友圈,是周远遥给她拍的几张照片,除了三张宁静优雅的,还有一张鼓腮吹蜡烛的。
季乐敏划过那几张照片,发现里面无一例外都有一只手,腕上带着很眼熟的古巴链。
她记得闻谦也有同款,因为之前她跟许人语吐槽过,说没想到平时扑克脸的带教私底下带这种饰品,咦。
现在的男人审美好奇怪。
下一秒闻谦跟在她后面进电梯,她先看了一眼闻谦的手腕,被西装袖口遮住了,看不见。
跟闻谦对视上,季乐敏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闻律你也下班。”
她不喜欢跟上司单独相处,美其名曰自己不是那么想进步的人,于是每天早上都会特地早起二十分钟,下班时间也尽量避开。
今天好不容易不加班,结果闻谦还跟她一个时间下班。
对于她的微笑,闻谦回以一个略微弯起的嘴角。
季乐敏愣住了,低下头劈里啪啦给许人语打字: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季乐敏:我今天下班碰到我带教。
:他对我笑了,他竟然对我笑了!
:你能懂这有多诡异吗?
:而且不是他平时那种嘲讽的似笑非笑。
:是皮笑肉不笑。
:实话实说是好看的,但真的很诡异。
:我有预感我明天又要加班了。
:好邪恶的一个带教......
闻谦瞥了一眼她的动作,猜到她又在给许人语发消息。他还挺好奇季乐敏平时都跟许人语说什么,让许人语对他印象这么差。
这个实习生又在这里胡编乱造。
他刚想叫住她,电梯停在下一层,比人先进来的是那一大束玫瑰。
季乐敏第一眼就认出了许人语拍给她看过的这束玫瑰,惊喜出声:“小语,你今天也这个点下班!”
许人语刚看完季乐敏发过来的那几条消息,笑着说:“你那个带教有这么坏吗?”
季乐敏立马掐住她的手,视线瞥向另外一侧。
许人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捧的玫瑰挡住她的视线,她这才看到闻谦。
许人语脸不红心不跳:“你好,闻律师。”
闻谦的视线刚从花束里那张卡片上移开,冷淡应声:“嗯。”
季乐敏解释:“闻律,没有说你坏话的意思哦。”
他还是那样不声不响的态度:“嗯。没听见。”
电梯下到一层,季乐敏心有余悸地走出去,剩下电梯里两个人。
闻谦在想,其实不一定情侣之间才能叫宝贝,也不是只有情侣才能送玫瑰。
电梯在负二层停下,许人语先他一步出去,没来得及说声再见,听见闻谦叫她:“许医生。”
他还站在梯厢里,似乎并不打算出去。
许人语回头,玫瑰花娇嫩欲滴,鲜艳的颜色映的她也红光满面:“怎么了?”
“你有男朋友对吗?”
闻谦问完又觉得不够严谨,万一她回答不对,是因为对方是女朋友呢?他应该问她是不是有另一半,这样得到的答案才能回应一切可能。
不过不需要他更严谨。
许人语笑盈盈的:“对啊。”
14. 偏见与偏见14
“第一次听说。”
许人语愣了一下,语气淡淡的,笑容平和:“哦,我确实没在闻律师面前提过他。他是外科医生。”
闻谦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昨天晚上他们谁都没有拿走的那瓶云南白药喷剂,怪不得。
“闻律师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嗯。”
闻谦松开拦在电梯门口的那只手,利落按了关门键。
电梯上行到一楼,他出来,等着这趟电梯输送几班从楼上下来的人,他再走进去下到负二层停车场。
其实倒也没什么。
他只是早就应该知道的,或许是那次吃鱼的时候坐在她边上的人,或许是她开了一次就没有再开的车。
闻谦一个人开车回家,这一天的日子跟过往都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他的工作还比平时少了一点。他到了家先洗手、冲澡,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再把唱片机打开,他的黑胶唱片机连的是自己组装的音响,突出鼓点的声音。
音乐是来自THEDONNAS乐队2004年的专辑《Turn21》中的《Nothingtodo》:
“Ican''twalkandIcan''ttalk
我无法行走无法交谈
Andnowthebeerisouttastock
现在啤酒脱销了
Justranoutgonnagetsomemore
刚用完我要再买点
Gottagobacktotheliquorstore
必须回到卖酒的商店
IgotdoublevisionsoIbetterstayin
我有重影所以我最好待在家里
Thecoastisclearsolet''sstarthuffin
没有危险所以让我们开始吧”
这是个全女乐队,主打朋克摇滚的叛逆风格,千禧年代曾在加州青少年群体中风靡一时。
闻谦第一次听到这个乐队的歌,正在杭城二中上高一,学校广播站那一周的午间音乐放到这一首,他听到之后找同学要来了歌单,才知道这个乐队的名字。
闻谦当时正在青春期,对于家里一致让他学法律这件事有强烈的抵触情绪,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想反对长辈支持的事情,但最终没能拗得过父母,连班主任也被他父母说通,来做他的思想工作。
他到高三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那个时候已经很少去学校了,一整年都在为申请留学做准备,只回来参加了一个高考,也是当时离开校园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特别热衷的职业方向。
他不存在任何职业热爱,也没有法律天平的道德感和责任感。
尽管他从小的家庭教育里最不缺失的就是道德感和责任感,但他觉得,他就是没有。
所以学法律也可以,学什么都可以。
德国的大陆法系发展历史悠久,他申请了海德堡大学,研究生又转换了英美法系的方向,方便接触涉外案件,一毕业就进了他爸的律所泰金工作。
这当中他唯一坚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选择非诉方向。
但选择诉讼方向的原因他也说不清,可能他喜欢跟别人吵架吧。
闻谦住在御景园的这套房子是大三居的户型,他打通了两间次卧的墙,改成了书房,梨花木的书柜顶天立地,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书桌边上有两只黑色哑铃。
角落里有一把梯子,他爬到最上面去,把那本《社会性动物》拿下来。
他上次看这本书是很早之前了,书签夹在扉页,看了一行就被他闲置。
他从书房出来,在餐桌边的吧台前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黑麦啤酒后回书房,他并不酗酒,每周适可而止地摄入一些酒精。
闻谦觉得他的这个晚上和过去的任何一个晚上都没有区别。
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逐渐平息入夜的宁静,窗内是鼓噪的鼓点、贝斯还有啤酒的气泡炸开的声音。
他很喜欢这样的夜晚。
这本书里讲到了邓巴数,许人语说的跟书里讲的差不多。
他只在看到一段话的时候意外走神,不由得笑了出来。
“偏见盲点,即认为我们自己比大多数人更客观、更少偏差,我们偏见性地认为自己不存在偏见!”
简直就是许人语本人。
-
秦淑娅在许人语这里的咨询断了一周,许人语原本以为她不来了。
一周之后,许人语又收到了秦淑娅的消息,问她周三下午有没有时间,想过来聊一聊。
周三下午一点钟,秦淑娅准时到达咨询室,身上穿的还是标志性香奈儿套装。
她依然坐在窗口下面那张长沙发的中间位置,对于咨询中断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许人语一句都没有问,她起先有两个猜测,一是秦淑娅因为离婚诉讼的事情官司缠身,二是秦淑娅不想离婚了。
尽管她一直以来更倾向于第二个猜测,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等秦淑娅主动开口。
秦淑娅坐下后先是补了个妆,不好意思地开口:“许医生,我前段时间太忙了。”
许人语颇为信任地点了点头:“这个不要紧,如果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我自己感觉的,失眠的问题好了很多,医生配的褪黑素我都是阶段性地吃,药肯定有副作用的嘛,不过这个礼拜我不靠褪黑素也能睡得好了,就是早上五六点就醒过来。”
秦淑娅最开始找到许人语做咨询的时候,只提到了失眠问题,是在后续的聊天中,她才向许人语透露自己的婚姻状况。
这是失眠的原因之一,但许人语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简单聊了聊睡眠问题,秦淑娅主动聊到她离婚的事上:“这个礼拜呢,我其实是想着,什么事情都缓一缓。现在我也缓过劲了,律师让我配合什么,我就配合,反正肯定要离婚的。”
“其实我那个律师人还是蛮好的,虽然说我也跟他讲缓一缓,但是他还是叫他的助理给我讲了讲这个债务问题的影响,也没有催我什么的。”
“不过他这个人噢,好像不喜欢笑的,每次看见他他都板着个脸。”
许人语听到这里,忍住没让自己笑出来。
秦淑娅大概是这两天内刚见过闻谦,说起这个话题来滔滔不绝,许人语没有打断她。
她只是在听的过程中发现了秦淑娅的另一个特质,她讲述的重点总是她个人视角之内的他人,就像是大海上的一记锚点,看不见自己本身。
在心理学上,出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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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除却天生更关注外部世界的高宜人性特质和受到集体文化主义的影响外,社交焦虑、讨好型人格、解离、强迫性监控以及童年行为倒置都会出现这种症状。
许人语目前还没有下定结论。
秦淑娅今天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不仅仅是她之前总是挂在嘴边跟丈夫的同窗情谊,她的讲述内容从丈夫和女儿跳脱开来,提到了她的父母,许人语在她的语言中视角回溯,来到秦淑娅的少年和青年时期。
在此之前,这里面的大多数人,许人语都没有听她谈起过。
今天的咨询时间延长到两个小时,许人语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并没有说话,快要结束时,秦淑娅突然说:“许医生,在找你之前,我也找过其他的咨询师,你不一样的。”
许人语原先没有期待她说出到底不一样在哪里,感觉的事情本来就很奇妙,更何况这是她人的感觉。
秦淑娅说:“你看,你其实很少指导我,给我建议什么方法对不对?你就是很耐心地在听我讲,其实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很少的。”
许人语愣了愣,扬唇笑了:“如果你觉得这个交流方式对你有好处,那就证明我做对了一点。”
秦淑娅对着她诚挚地点了点头,离开咨询室。
在这之后许人语没有其他的来访者。
她关上办公室的门,拉开窗帘,环境明亮而宁静。
今天的内容让她脑海里对秦淑娅的谱图更加丰满了,许许多多的拼图碎片填补上去,一张完整的图像似乎很快就能够完成。
她在“童年行为倒置”这几个字上用红笔画了个圈,打开来访报告的电子文档。
不知不觉,秦淑娅这个人已经有将近一万字的来访报告记录在册了。
这些文字在许人语看来很神奇,她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涉足谁的生命,但生命就在文字里。
西方流行的心理咨询一般不称为医患关系,咨询师和来访者更像是平等的朋友,咨询师的任务是引导来访者自己思考,但国内的心理咨询大多建立在来访者无助的前提下,出于文化内涵中对老师和医者的崇拜,咨询师往往要站在更高的维度主动开解,才能够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
这都是学术界流行的传统临床结论,许人语对此并不赞同。
在绝大多数时候,无助的人最难找到的不是支招的向导,是沉默的倾听者。
光标在谈话内容上跳动片刻,她想到了秦淑娅今天跟她提的最频繁的一个人——闻谦。
秦淑娅对他的形容大概可以提炼出几个词:耐心、周全、负责。
许人语脑袋上盘旋这六个字,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她完全看不出来。
许人语甚至想不到,这几个词怎么可以跟傲慢、厌蠢等等粘在同一个身上。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个会装的道貌岸然的家伙,要么他确实是这种人,只是面对不同人展开不同的社交面。
那凭什么对她态度那么差?她又没有得罪过他。
停车除外。
许人语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但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态,她觉得多观察他几天。
说不定他就是那种高情绪稳定和高宜人性共存的稀有人类。
许人语先给周远遥发消息:我好像找到一个观察对象了。
15. 偏见与偏见15
熬过了加班最严重的三天,季乐敏在周五迎来了不加班的下午,一边欢庆带教不在的日子真是太爽了,一边预定了许人语下班后的时间。
她们去吃上次说好的万象城韩餐。
季乐敏先到,等了十多分钟,在玻璃外看见了许人语。
临近九月底,秋老虎已经隐退小半个月,晚上有风。
许人语还是穿着标志性的短裤,蓝色华夫格休闲短裤,搭配吊带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花灰色的连帽卫衣外套。
她刚落座,季乐敏批评她:“你再来得晚一点,我都要吃完了。”
“不是还没上菜吗。”
空调风吹得太凉,许人语抬头看了一眼,她刚好坐在空调口。
季乐敏注意到她的动作,要换餐桌是来不及了,她把外套脱下来给许人语盖腿:“冷死你。”
她们俩一个怕冷一个怕热,季乐敏九月初就开始穿长袖,许人语每年五月到十月都在穿短裤,曾经被季乐敏警告,当心以后得老寒腿。
许人语接过那件外套,右手突然被季乐敏抓住:“许人语!”
三克拉的钻戒戴在她右手中指上,餐厅的灯光一照,钻石闪耀到眩目。
许人语很不喜欢戴首饰,许红青给她买过很多金饰,从买来就一直安放在盒子里,这枚戒指对她来说的感觉也一样,有点硌手,她不习惯。
季乐敏的表现比她看见戒指那一刻还要惊喜许多:“顾医生跟你求婚了?你答应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跟我说,许人语你太过分了!”
季乐敏的语速很快,许人语一听她语气里,愤懑分明大于喜悦,就忍不住想笑:“就今天,我想着反正晚上要跟你吃饭,干脆当面讲,不然肯定要被你信息轰炸。”
许人语对她的猜测没错,如果不是顾及在公共场合,季乐敏就差尖叫出来了。
讶然之后,季乐敏松开她的手,托起自己的腮,眉头也皱起来:“你真的想好了要结婚?”
这是她们高中住在同一个宿舍时,偶尔会聊到的问题。异国、夜晚,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冒失、果敢、细腻、光怪陆离,她们什么都聊,也许是年龄上比她大了两三岁,季乐敏当时就觉得,许人语要成熟很多,知道的也很多,像一个搜索引擎,虽然大多数都了解不深,但十几岁时的皮毛,足以让旁人展露出崇拜的眼光。
季乐敏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许人语说,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跟一个人保持长久而稳定的关系,她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那一年许人语十八岁,三天前刚和在一起八个月的初恋分手,因为那位长得酷似安德鲁加菲尔德年轻时候的学哥要前往美东发展。
季乐敏还以为许人语是因为分手伤心,但她看到隔壁那张床上平躺着的许人语,她的平静里并没有伤感。
这么多年,季乐敏看过许人语身边的恋人换过几任,都不长久,只有顾亭是意外。
这个意外,竟然能够让许人语进入一个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阶段。
现在的季乐敏带着十几岁时犹疑,问她是不是真的想结婚。
许人语眉蹙一记,很快舒展:“我就是觉得,不是不能结。”
她从来都不畏惧结婚,结婚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新的阶段,并不是她感情的进阶。如果顾亭需要这个新的阶段来确保安全感,她可以给。
许人语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人能强迫她,季乐敏对此深信不疑。
打消这个顾虑之后,季乐敏八卦起求婚的过程。
“呃......挺简单的,就是他说有点事,过来接我,结果这件事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去明湖散步,散到一半他掏出戒指求婚。”
许人语不喜欢隆重的仪式,这个安排对她来说刚刚好。
没有围观,没有尖叫,没有此起彼伏的“嫁给他”,许人语觉得挺好的,只是让她有点意外而已。
季乐敏听完,左右眉毛一高一低:“就今天?”
“就今天。”
“那他求完,你们连个饭都没吃?”
许人语被辣到,才想起应该点些喝的,拿起手机点奶茶,最近的一家是上次闻谦点过的,有一款薄荷铁观音很好喝。
她慢悠悠解释:“他被医院叫走了。而且反正我要来跟你吃饭。”
“那他就非得挑在今天求婚啊?”
“这周末他爸妈回国。而且今天对他来说挺重要的,他升副主任医师了。”
这意味着顾亭以后出门诊的次数和安排手术的次数都减少,比起当主治医生的时候要闲下来不少。
季乐敏戳了好几下碗里的年糕:“噢。”
许人语的手机响了,有消息发过来,周远遥最近很忙,今天才回她的消息:谁啊?
许人语回她:你等我几天,确认了再告诉你。
她问季乐敏:“你最近还被你带教刁难吗?”
季乐敏想到闻谦出差,喜形于色:“没有,带教出差了,哈哈哈哈,他终于出差了,我现在就想知道朝哪边拜能够让带教多出差?”
许人语大笑:“你那么讨厌他?”
“没有针对他的意思,我天生恨老板。”
-
闻谦在回杭的高铁上打了好几个喷嚏,林城连续下了几天雨,气温一直降,他不幸感冒。
秦淑娅丈夫对取证早有防备,他带着搜查令去查男方和公司的隐秘账户流水,其中有一笔两年前的四百万借款,但对方很快调出相应材料证实资金用途,他要回杭到工商部门调取当年股东会的借贷协议。
这笔贷款的时间比较长,取证阶段需要很多资料,他提前申请了财产保全,确保男方不能在这段时间内转移资产。
黎成知道他出差回来,约他周末一起打球:我让遥遥还是叫上许医生一起。
闻谦:不想打。
黎成:为啥?[疑问]
他发来微信原始的那个表情,闻谦一直觉得那个表情傻傻的,周远遥怎么能忍这种傻人,果然谈恋爱的人都具有一定的忍耐性。
闻谦:配合不好。
黎成:许医生打得挺好的啊。
闻谦这会正坐在回家的车上,看到屏幕里频繁冒出“许医生”三个字,出差几天的疲倦这时候涌了上来,他懒得说话了。
黎成没意识到:能找到许医生这么会打球的球友多难得啊,你不懂得珍惜。
他说的是实话,默契又有技术的球友千金难买。
闻谦受不了手机一直响,又回他:没说她不好,单纯合不来。
黎成:你们俩有仇?我感觉好像是有,你们两个相处的磁场很不对付。
闻谦给他开了免打扰,开始回工作信息。
知道许人语有男朋友之后,他的心态以及生活都没有很明显的变化。
事实证明他之前遇到许人语会产生的奇怪感觉,并不是喜欢,闻谦将其归咎为,他很久没有交新朋友而已。
至于不想跟许人语见面的原因就更简单了。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们就是合不来。
闻谦坦然接受,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合不来的人。
就像罗宾邓巴对深度社交关系的剖析,一个人的一生,大概率只有五个最亲密的挚友和家人,许人语早已在这五人之外。
打车到目的地,他这次回来先去了父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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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母闻父喜欢吃林城特产的茶糕,他出差顺道,去一家老字号买了一些。
母亲闻卓给他开的门:“饭老早好了,就等你回来,洗手吃饭。”
晚餐是家里请的钟点工做的,法院和律所工作都忙,夫妻俩没一个好厨艺,闻谦从小就习惯吃食堂。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闻父自然地问起闻谦在律所的工作。
当初闻谦要选诉讼方向,遭到闻父第一次反对,他从父亲合伙的泰金离职,遭到闻父的第二次反对。
在此之后,闻父再也不干涉他的工作选择。
闻谦答:“还可以。现在离婚的人多,不愁没钱。”
闻卓啧了他一声:“又说这种话。”
他不想谈工作的事,顺口问了一嘴闻卓之前说写书的打算,闻卓说已经开始准备了。
闻卓在他刚上小学时就想写一本法院工作相关的书,现在临近退休终于有时间了。
闻谦在这件事上出力许多,联系了他的律师同行,提供了不少律师角度的资料。
还有他本人的视角,他从小在法院里耳濡目染,对那种庄严肃穆的环境很熟悉。
很小的时候闻卓就跟他说过,法院是一个很有温度的地方,有规则之内的柔和,就像他们家一直以来的家庭氛围。
闻谦尚不知道这种温度该如何理解,他最明显的感受,只有第一次去法院打官司时不紧张而已。
闻母闻父一直以来工作都很忙。闻谦小时候,一家人住在母亲的单位分房,就在省法院对面,对口的是杭城最好的小学和初中,他放学了就去闻卓办公室里坐着,在单位食堂吃晚饭。后来他高中住宿、出国留学,在家里的时间更少,父母就把法院对面的老房子租出去,搬到现在的新房。
这里靠近运河,离泰金和法院的距离相当,离龙江大厦远了点,闻谦工作忙,很少回来。
父母各自有工作,也就不总是催他回家。
闻卓给他盛了一碗鸽子汤,说:“下个月十号,大妈妈疗休养回来,我们几个老同事说好了带家属聚一聚,你记得提前请假。”
“哪个大妈妈?”
“还有哪个大妈妈?小时候经常接你放学的呀,她不是老早升到北京去了,今年退休。”
闻谦想起来了,他小的时候在法院对口的幼儿园上学,当时几家小朋友一起,谁家家长有空就把小朋友一起接回来。
“好的。”
闻卓跟丈夫对视一眼,闻父先喝了一口鸽子汤缓一缓,才说:“刚好她女儿前段时间也回国了,你们一起上幼儿园的还记得吧?”
闻谦低头吃饭:“不记得。”
“人家不是律师,你不是喜欢什么乐队吗,人家是搞乐队的。”
闻谦抬头,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相亲?”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长这么大,父母从来没催过这个。
闻谦怀疑是最近闻卓同事的孩子结婚,他们夫妻两个也开始焦虑了。
“只是认识新朋友,我跟你妈妈是不高兴插手你们年轻人的感情的。”
闻卓默契地接话:“我们最近看一个讲心理学的视频号,说长时间交友单一,会有心理问题的。”
信息来源可信度太低,闻谦觉得好笑:“你们也研究心理学?”
闻卓这时候发挥了作为法官的敏锐:“还有谁也研究心理学啊?你的哪个朋友?”
她刻意咬中“也”字,不记得闻谦狭小的朋友圈里有研究心理学的。
“没有。自己研究的。”闻谦冷下脸,顺带着放下筷子,“不相亲,也不想认识新朋友,一个人挺好的。”
他真的一直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