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传》
1. 教坊春日
春日的一缕阳光透过枝头照进阁楼,玄机眨了眨眼,用手挡了挡,翻了个身,抱着锦被,继续睡觉。昨天晚上是教坊选内人(领舞,可在皇帝面前表演)的日子,姊妹们闹了一宿,唱唱跳跳,又是作诗又是写赋。最后,还是柳芊芊凭一首自编自导的舞蹈春望得了头筹,成为新一任的内人。
但这些和玄机的关系不大,她才14岁,嬷嬷不用她招待客人,只有忙时,才让她打打下手。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天天和其他差不多年纪的姊妹一起学习琴棋书画。然后选一项最拿手的,勤加练习。为两年后的选内人做准备。所以,属于自己的好日子,只有两年了。她咬了咬嘴唇,暗暗想。
小丫头青杏来叫她起床“姑娘!韩学究的晨课要迟了!上回迟到,他罚你抄的《女诫》,你可是抄了3日呢”玄机把脸埋进绣枕,闷声:"说我月信腹痛。”她在床上又翻来覆去的滚了滚,哪个诗人写的春日迟迟,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玄机不想公子同归,但是女心伤悲。不想起床。
青杏给玄机梳发,用篦子轻轻地篦头。然后问她,姑娘,今天梳什么发式啊?玄机头一点一点,还在打瞌睡。猛的头皮一紧,醒过神来。“就垂挂髻吧。有多的时间梳头,还不如再睡一会儿。”等青杏给她梳完头,玄机终于清醒了。吃过早点,让青杏把柳芊芊写的“春望”找来。玄机慢慢念道:春水悠悠未老时,风轻柳垂斜斜姿。登上超然台顶望,半壕春水一城花。好像还成,玄机挺喜欢最后那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的。
今天还是那个老学究讲诗,讲的是诗的格式,什么仄起平收,仄起仄收,玄机开始昏昏欲睡。听其他丫头讲,那个老学究以前是嬷嬷的老相好。嬷嬷还出资让他去科考,可惜,考了几十年,成了个老秀才,既没钱也没貌的。玄机一手撑下巴,一手转毛笔,眼睛却看向庭院里的樱花树。两只雀儿在树上打架,打的不亦乐乎。玄机又想起了那句半壕春水一城花。昨两天刚下过雨,现在春光正好。于是,玄机举手尿遁。老学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挥了挥手,让她快去。
玄机却拉着青杏拐出了角门,青杏一脸不愿的劝她快回去上课。玄机却说,秀儿姐说长乐坊东头,新开了家小食铺子。最近新出的青团,有红豆馅的,枣泥馅的,芝麻馅的。我们去试一试。青杏舔了舔嘴唇,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吞了回去。玄机暗暗好笑,青杏这丫头,最好糊弄,只要给点吃食,马上忘了立场。
青杏在排队买青团,玄机挑了个二楼的座位。一边吃果子,一边等青杏。这个酒铺二楼的位置不错,放眼望去,满眼的桃花,杏花。真真一个花重锦官城。
隔壁间好像是两个书生,不时传来他们的说话声,玄机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突的,书生甲的声音放大“你尽然没听过温庭筠温先生,你简直枉称江南才子,边笳曲,听过没,朔管迎秋动,雕阴雁来早。上郡隐黄云,天山吹白草。”乙连忙附和,“听过,听过,温先生是我们荆城大才子,连今上都夸过他才诗敏捷。不是说他在长安吗,怎么会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后面他们的说话声比较小,玄机也没仔细听。
想到上午授课的韩老学究,成天之乎者也,摇头晃脑,那个温先生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老头子,玄机想了想,感觉想象不出来,她甩了甩头。不过边笳曲这种诗果然不像柳芊芊写的那种软绵绵的闺中诗,充满大地苍茫之感。好想游历山海,看看朔管,大雕,还有天山吹白草的景致。
青杏来时,看到的就是玄机趴在桌边毫无形象的颓废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青杏有点蒙圈。青杏夹了个红豆的青团给玄机,玄机就着青杏的手一口咬下去,嗯,有点甜。想到那个叫做温庭筠的老头子,游历过大好山河,不像她这个井底之蛙,看看后山的桃花就一脸喜气,真是没见过世面。玄机就提不起兴致再去看什么芙蓉园的杏花,和青杏偷摸的回了教坊。
因为昨晚教坊选内人,柳芊芊获得头筹。今天来教坊看柳芊芊跳舞的客人很多。嬷嬷人安排不过来,也让玄机和玲珑,还有另外几个新人给柳芊芊伴乐。
柳芊芊今天跳的是柘枝舞,舞姿变化丰富,既刚健明快,又婀娜俏丽。每一步都如游龙行云,柔美而富有灵性。舞毕,人人大声叫好,掌声雷动,不绝于耳。
柳芊芊转身退场,玄机,玲珑等人则又被嬷嬷带到听雨阁。听雨阁是教坊里数一数二的雅间,其阁檐斜垂,飞檐翘曲。室内静谧宽敞,地上铺设着软绣锦毯。能来这里消费的人,非富即贵。
玄机帮忙递送果盘的机会,偷偷扫了扫听雨阁坐着的三人。上首是一位的中年人,年纪大概50左右,一身黑色宽袍绣袖,细眉高鼻,神情间透着世故和沉稳。他手中捧着一杯清茶,不时抿一口,目光深邃而睿智。鬓边偶有白发,却不显老,反而散发着一股儒雅之气。
他身边坐着两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一人一袭清新的青衫,相貌清秀,皮肤白皙如玉。一人着宽松的白色长袍,五官线条分明。白袍少年看起来应该比青衫少年更为年长,稳重。
青衣少年没有理会帮他到酒水的玄机,撒娇似的,对着中年男人道,舅舅,你就把我引荐给温先生嘛,好容易温先生回来祭祖。错过这次,不知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又是那个温先生,玄机心里一跳,斟酒的手抖了一抖。
那中年男人斜睨了青衣少年一眼,说,早让你好好学习诗文,你干什么去了。把你引荐给温先生,让他给你指教打油诗吗。
青衣少年撇撇嘴,没敢回。
这次是那白衣少年接话“叔父,我听闻一件关于温先生的轶事,不知是真是假。说一次李相向温先生讨教一个问题,谁知温先生回,大人所要解决的问题,在《南华经》里便可找到:要知道,它并不是什么冷僻的书嘛,所以相公在治理国家大事之余,也不妨多看看些书。”
中年男人回“我也听过这个事情。”又摇了摇头说,“长卿性格不改,仕途难顺。”
青衣少年却是一脸神往,直说温先生乃性情中人。
玄机浑浑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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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的一直到宴席散了,玲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玄机回:温先生。玲珑愕然。玄机赶忙补道,“想席间那个书生说的话。”玲珑掩嘴直笑,“这个温先生可比嬷嬷毒舌多了。”玄机连忙点头。
晚上,玄机做梦,梦见韩学究突然变成一个清隽的身影,看不清面目,但手里却拿着戒尺对她说,这并不是什么冷僻的书嘛,所以小娘子在伤春悲秋之余,也不妨多看看些书。玄机吓醒,一脸冷汗。
玄机决定去买两本诗集充充场面。下午向嬷嬷请了半天假,和青杏到西街的书市瞎逛。
有温庭筠先生的诗集吗,玄机问。店小二看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笑笑回,姑娘来晚了,这几天荆县儿郎都来买温先生的书,温先生的书已经售完了。玄机不死心,挨个书店问去,尽然都没有温庭筠的诗集销售。不由得垂下头,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青杏问,小姐,温先生很有名吗,为什么他的书都卖光了啊。好吧,今天买书前,玄机没觉得温庭筠很有名,现在知道了。
晚间,玄机在她房里磨磨唧唧不肯出去,被嬷嬷撵到柳芊芊房里,帮柳芊芊选衣裳。玄机看那满屋挂满绫罗绸缎,也不觉得艳羡。随便指了指一件藕荷色的襦裙,说,芊芊姐,你穿这个好看。
柳芊芊正在画眉,回头斜睨她一眼,“有没有你喜欢的,送你一套。”玄机连忙摇摇头,说不用了。目光一扫,看到桌上放了一部握兰集,再看作者,果然是温庭筠。
于是对芊芊撒娇道“芊芊姐,能把这书借我两天不。”芊芊回她,“借你可以,可要记得还。”玄机忙不迭点头应是。“芊芊姐,你知道温先生吗,他多大了,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比韩学究还老。”
柳芊芊嘴角一抽“温先生我没见过,但听其他客人聊,应该正当盛年,温家祖上当过宰相,颇有诗才。但他为人清高,不喜权贵。”玄机脑中的温庭筠从韩老学究那胡子拉碴的糟老头子形象,变成隔壁二婶家自以为了不起的穷酸秀才,大冬天,一把扇子不离身的扇啊扇。
但不知怎的,玄机突然对诗有了兴趣,除了看温先生的诗集,还向其他姐妹收集其他诗人的集子。吃饭看,梳头看,学究上课看,大家都笑话她,要当卓文君那样的才女。玄机不想当卓文君,对于忘恩负义的负心汉,才不会留念挽留。
转眼就是清明节,玄机和小姐妹们到城南曲江踏青。突然听人说起温先生在崇真观讲学,心没来由的跳了几下。拉着青杏,偷偷往崇真观走。好容易,到了崇真观,时辰已晚。听观里人说,温先生和学子们去了曲江,真真完美错过。玄机懊恼不已,抬眼看见崇真观的观壁上,密密麻麻是学子的诗作和留名。
鱼玄机也满怀感慨题下了一首七绝以抒心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然后在旁边画了一尾小鱼。
玄机从未想过,就是这一首一时兴起的提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3. 愿望
一月后,玄机独自前往文山书院。
温庭筠正在庭院中赏梅,见下人引她来,微微一笑:“想好了?”
玄机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的眼睛:“请温先生助我脱籍。”
温庭筠挑眉,似乎有些意外:“脱籍?”
“是。”玄机声音坚定,“我不想再做乐伎。”
温庭筠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可知脱籍需要多少银两?又需要打通多少关节?”
玄机抿唇:“我自己存了些银两。可以都給先生。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向姐妹借些”
温庭筠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脱籍之后,打算如何谋生?”
这个问题就是玄机一直纠结的所在。她脱籍后,能干什么呢?
给大户人家做丫头?她自小在教坊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生火煮饭都不会。那些粗使丫鬟的活计,她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回老家种地纺纱?她连老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教坊的嬷嬷曾说,她三岁就被卖进来,如今,连父母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找个老实人嫁了?她苦笑。且不说她这样的出身,正经人家谁会要?
但是,就算如此,玄机还是想脱籍。她想,她还可以卖诗为身。最近一月,有太多学子找玄机谈论诗书。她随意写的一个小品,也被炒到10两银子,那可是平常人家一年的生计。
"我...我可以卖诗。"她听见自己说。
温庭筠笑了:"卖诗?你以为那些买诗的人,买的是你的才情?他们买的,是''乐伎才女''的风流韵事。若你只是个寻常女子,谁会在意你的笔墨?"
玄机咬紧下唇。"那...那我做闺塾师总可以吧?"她不死心地问。
"闺塾师?"温庭筠摇头,"哪个大户人家会请一个脱籍的乐伎教导女儿?他们要的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是..."
他突然住口,但玄机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不是她这样的女子。
"所以..."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注定要一辈子困在这里?"
温庭筠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玄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坊的。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嬷嬷常说:"你们这些丫头,生在教坊是福气。外头的女子,哪个不是活得猪狗不如?这世道,女子想要自立,比登天还难。"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木刺扎进皮肉,她却感觉不到疼。"玄机姑娘,一石先生派人送帖子来了。"小丫鬟在门外怯生生地唤她。一石先生是春水院的教渝,也是荆县知名的才俊。
玄机展开帖子,是邀她去春水院品茶论诗的请柬。若是从前,她定会欢喜。可此刻,这烫金的帖子却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姑娘要更衣吗?"小丫鬟捧着胭脂水粉站在一旁。
玄机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张脸,这副身子,从来就不是她的。它们是教坊的财产,是客人们赏玩的物件。就连她引以为傲的诗才,也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不必了。"她将帖子扔在妆台上,"就说我身子不适。"
小丫鬟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可是一石先生的帖子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暮色渐沉,教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所以她以为的江边柳,从来就不是什么傲骨铮铮的意象。它注定要被人攀折,被人践踏,在风雨中零落成泥。
玄机病了。自那日从文山书院回来,她便整日倚在窗前发呆,连嬷嬷吩咐的琴课都推脱不去。青杏急得团团转,换着花样给她送点心,可连最爱的枣泥糕都只咬了一口就搁下了。
"妹妹这是魔怔了。"柳芊芊倚在门边,手里团扇轻摇,"温先生的话,当真这么戳心?"
玄机不答,指尖捻着一片柳絮。
柳芊芊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你可知我为何能当上内人?"她突然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十六岁那年,我为了拒客,用瓷片划的。"
玄机猛地抬头。
"嬷嬷说,若我执意寻死,就把我扔到最下等的窑子里。"柳芊芊轻笑,"可后来她发现,客人就爱看我这般宁折不弯的性子——越是得不到,越要砸银子。"她将团扇"啪"地合上,"所以玄机,这世上最没用的,是清高,最值钱的也是清高。"
天刚亮,玄机摸出了教坊。
崇真观的灯火还亮着。
玄机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三清像俯视着她,慈悲里带着漠然。
"求签吗?"老道士递来竹筒。
竹签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第七十六签,"老道士眯眼念道,"''飘絮无根逐水流,何必苦问归处''。"
温庭筠再见到玄机时,她正踮脚往书院的白墙上题诗。墨迹淋漓写下最后一句,竟是"宁为狂柳逐风舞,不学残花委地红"。
"好个狂柳。"温庭筠的声音惊得她笔锋一歪。
玄机转身,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先生可知,柳絮虽轻,也能渡江越岭?"她解下腰间荷包,"一百两,买我自由身,请先生履行自己的承诺。"
荷包里是她当掉所有首饰换的银票。
温庭筠凝视她良久,忽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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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拂去她发间柳絮:"不够。"
"我知道。"玄机昂着头,"剩下我用月银抵扣。我可以当一个粗使丫头。"温庭筠轻笑,"你脱籍就为了当个粗使丫头?“当然不是,但是比起官妓,粗使丫头是自由身,等我还够了钱,我会自行离开。”
“不如换个交易。"温庭筠抽出一卷空白官牒,"跟我去长安。做我的诗婢,三年后还你良籍。"
夜风突然变得很冷。柳芊芊把青杏搂在怀里,看玄机收拾包袱。
"诗婢?"柳芊芊笑,手中的团扇"啪"地合上,"怕是通房吧?那些文人雅士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玄机的手在叠了一半的衣裙上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烛光在她眸中跳动:"温先生带我见了他的夫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柳芊芊的扇子僵在半空。
"夫人说......"玄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上精致的绣纹,"说我的诗有灵气,愿意收我作义女。"她顿了顿,嘴角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温先生以后以弟子之礼待我。"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青杏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柳芊芊的团扇"嗒"地一声掉在地上。
"义女?"柳芊芊的声音陡然拔高,"温夫人?那个出身太原谢氏的温夫人?"她猛地站起身,绣鞋踩过落地的团扇,"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玄机继续低头整理包袱。一件藕荷色襦裙被仔细折好,那是柳芊芊送她的生辰礼。
"这意味着......"柳芊芊的声音突然哽咽,"你这死丫头,走出了一条所有姐妹都没走过的路。"
青杏"哇"地哭出声,扑过来抱住玄机的腰:"玄机姐,我舍不得你。"
玄机的手终于颤抖起来。她转身抱住青杏。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玄机说。这句话轻得像柳絮,却重得让柳芊芊别过了脸。
柳芊芊弯腰拾起团扇,她用力拍打两下,突然说:"去了那边,别傻乎乎地什么都信。谢氏女肯收你做义女,那是你的造化,但后面的路还是要你慢慢走。"她顿了顿,"不过......总比这里强。"
柳芊芊突然大步走过来,把一包东西塞进玄机包袱里。是那一叠银票还有些金银首饰。少说也有几百两。
玄机忙推搡不要。
"带着。"柳芊芊的声音凶巴巴的,"钱,是你最后的底气。"
玄机抱紧了包袱。雨声中,她听见教坊更漏的声音。明天这个时候,她就会在温府的马车上了。离开荆县,去到姐妹们都向往的长安。
4. 义女
重阳刚过,秋雨断断续续地下起来。到过了潼关,雨势渐密,打在车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蹄踏过泥泞的道路,溅起细碎的水花。
鱼玄机坐在温府的马车里,车轮碾过湿滑路面时发出的低沉摩擦声,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她的手往袖中缩了缩。温夫人递给她一个薄毯,柔声说,冷了,盖上吧。
她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用余光偷偷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温夫人。那是一位举止娴雅的中年女子,鬓角插着一支素簪,簪上缀着一粒南珠,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的手里捧着一只描金的手炉,炉盖透出的热气轻轻氤氲在她雪白的指节间。
温庭筠则是骑马在她们马车的一侧。
“快到驿站了,忍一忍,到了喝一壶热姜汤,可以暖暖身子。”温庭筠笑着对温夫人道。
温夫人颔首,目光柔和:“你自己也别淋着,你的斗笠呢?”
温庭筠摇摇头说,不用,将自己的蓑衣往身上拢了拢。
玄机低下头,装作在看自己衣襟上的绣纹。心里却莫名有些酸涩——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夫妻,温润、亲近。像是寒夜里的一炉炭火,抵御着外面的风雨。
傍晚,车队在一家驿站停下。院子里的驿丞忙着迎接,领人进屋生火。空气里混着炭火的气息和湿漉漉的秋意。
温夫人取下外氅时,肩头沾了几片湿漉的落叶。温庭筠伸手替她拂去,又顺势帮她解了披风的结,动作自然流畅。
玄机看得发怔,直到温夫人唤她:“玄机,快过来暖暖手。”
她这才走过去,在温夫人身边坐下。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青缎面比甲的老嬷嬷端了两碗姜汤进来,一碗给温夫人,一碗给玄机。轻声道:“夫人,暖暖身子。”
温夫人接过,对玄机笑道:“这是李嬷嬷,自小便跟着我的老人了,如今我身边的事多是她在打理。”
李嬷嬷向玄机微微颔首,目光慈和却透着精明:“鱼姑娘若有甚么短缺的,或是下人们有不周到的地方,只管来找老奴便是。”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在府中极有体面。
炉火噼啪作响,热气顺着袖口钻进来,冻僵的手指渐渐恢复知觉。
夜里,驿站的房间简陋,却干净整洁。温夫人特意吩咐李嬷嬷将她的被褥多加了一床新棉,被窝里带着晒过的阳光气味。
玄机蜷在被中,听着外头淅沥的雨声,心底生出一种久违的安稳。
天启四年,鱼玄机随温氏夫妻入京。
长安的城门高大厚重,马车缓缓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坊市林立,屋宇连绵。街道两旁的槐树叶片渐黄,在细雨中摇曳,偶尔有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起,在雨幕中划出淡淡的痕迹。
卖炭的车上堆着黑亮的炭块,热气蒸腾;糖人摊前的琥珀色糖葫芦在雨中闪着光;裁缝铺门口挂着一排排新缝的秋衫,色彩素雅。行人脚踩在湿漉的石板上,溅起点点水花,吆喝声、笑语声、驴铃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幅繁忙的秋日画卷。
温夫人对她说,“你看,这便是长安的秋天。”
温府坐落在城南宣平坊,占地不大,朱漆大门沉稳厚重。门匾上的“温”字金漆虽有些褪色,却依旧端凝大方。府中下人不多,都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请温夫人、温庭筠下车。
“先送玄机去东院。”温夫人吩咐,指了一下身边的丫鬟,“石榴,以后你负责照顾玄机。炉火要添旺些,晚间再送温补的汤过去。”
石榴应声出列,是个约莫十六岁的丫头。她生得一张讨喜的圆脸,皮肤白皙,像初熟的桃子。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身着干净的藕荷色比甲,看着十分伶俐清爽。石榴对着玄机利落地行了个万福礼,声音清脆:“奴婢石榴,见过姑娘。以后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奴婢就是。”
玄机见状,也微微屈膝还了半礼,轻声道:“有劳石榴姐姐了。”
沿着青砖回廊行去,到了东院,屋里早已生着地龙,暖意扑面。石榴笑着递上热毛巾,又有丫鬟送来一只木匣:“这是老爷吩咐的,说姑娘初到长安,不得受寒。”
玄机打开匣盖——是一件锦缎披风,绣着精致的秋菊纹样,触感柔软。
夜深,雨还在落。玄机坐在榻上,指尖摩挲着披风的纹样,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翌日,温府后院。石板地洒落着被雨水打落的银杏叶,铺就一层金黄,踩上去发出一种极其细微、近乎柔软的“沙沙”声。
鱼玄机跟着温夫人走进廊下时,隐约听到院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她换过干净的衣裳,束了发,按礼向温庭筠行礼。温庭筠微微颔首,将她引到东厢一间明亮的讲堂内。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鱼玄机,今年十四。”温庭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清朗,“以后与诸位同窗共习诗文,切磋学艺。”
坐在堂中已有四人,皆是温庭筠的弟子:
最年长的陆景修,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清俊,言行温润,见她来,微笑颔首。"久闻师妹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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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今日得见,幸甚。"
左手边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着靛青直裰,面容与温庭筠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少年锐气。"这是犬子温珏。"温珏对玄机点点头。
右侧的杜慕白一袭月白长衫,生得唇薄目锐,似笑非笑间透着几分锋芒;叫了声。“师妹”
最后一位是年纪与玄机相仿的少女温湘儿,是温庭筠的女儿,今年13岁,正是活泼爱动的年纪。穿着杏黄对襟衫,眼神灵动,打量玄机时并不掩饰好奇。
温庭筠示意她在温湘儿旁边坐下。温湘儿蹦跳着拉住玄机的手,"我可算盼到个姐姐作伴了。”玄机微微一笑:“湘儿妹妹好。”
入学后的日子比她想象中忙碌许多。
晨课诵读经史,午后习字作诗,晚间温庭筠或讲诗人轶事,或点评弟子作业。偶尔,温夫人会在一旁听讲,为弟子们准备热茶与点心。
翌日晨课,众弟子将完成的课业交给温庭筠,温庭筠让玄机单独留下。
玄机心下忐忑。
温庭筠却没有看玄机,指着玄机的字,眉心微蹙:“笔画浮躁,力气不匀。幼时没有好好练字吧?”
玄机汗颜,垂头:“……是。”
温庭筠不再多言,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帖本,摊开案几:“这是王右军的《圣教序》,先临三遍。”
玄机依言提笔,可写到第二行时,字势已显得飘散。
温庭筠在旁静观片刻,让玄机退开。自己俯身示范:“执笔要正。拇指按,食指扣,中指承,腕悬而不倚。”
“看——起笔要藏锋,收笔要敛势。不可一味急进。”他笔尖轻点,示意落笔的位置。
玄机低声应道:“是。”
温庭筠退开一步,语气平和:“再写。”
玄机咬唇提笔,笔锋在纸上略一迟疑,终究缓缓写下。虽仍生涩,却比方才稳了几分。
“嗯。”温庭筠微一点头,“勤练,三月后方见成效。”
温夫人正好送茶进来,看见这一幕,含笑打趣:“夫君教她,比教湘儿还耐心。”
温庭筠看玄机神色有些慌乱,轻轻一笑:“玄机有诗才,若字写得丑,总要叫人说是‘文不配字’。”
玄机抬眸,眸光一闪,又立刻垂下:“学生谨记。”
午后,书堂寂静。案边还放着王帖,可玄机的眼睛却不自觉落在另一卷纸上——那是温庭筠批改弟子作业的字迹,清峻端方。
她迟疑片刻,偷偷藏了一张。
5. 云笺初试
长安的冬日,屋内暖意融融。
这日午后,玄机正坐在温夫人日常起居的东次间里。温夫人怕她初来乍到,整日读书习字太过枯燥,便提议教她做些女红,既是调剂,也是让她慢慢熟悉家中事务。
“女儿家,虽说读书明理要紧,但这些针线功夫,也是安身立命的一部分,至少,自己的贴身衣物总要会缝补。”温夫人声音温和,手里拿着一块素色的软缎,正示范着如何藏针脚。她指尖灵活,动作优雅,仿佛不是在缝补,而是在进行一项风雅的艺术。
玄机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里也拿着一块布和针线,学得有些笨拙。在教坊,她也学过女红,但那时要求不同,多是绣些华丽的图案点缀舞衣歌扇,针法繁复却失之匠气,远不如温夫人这般透着日常的温馨与细致。她一不小心,针尖刺破了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哎呦,”温夫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拉过她的手,用干净的软帕轻轻按住,“疼不疼?怪我,这料子有些滑,不该一开始就让你用这个练手。”她语气里满是关切,没有丝毫责备。
玄机摇摇头,心里却因这点小小的失误和温夫人的关怀而泛起一丝暖意,又夹杂着些许窘迫。“不疼,是玄机太笨拙了。”
“哪有人天生就会的?都是慢慢练出来的。”温夫人笑着,另取了一块更厚实柔软的棉布给她,“先用这个,针脚粗些也无妨。当年我初学的时候,不知扎了多少回手,你师父还笑话我,说我不是在绣花,是在给布料‘喂血’呢。”
玄机被这话逗得抿嘴一笑,难以想象如今端庄娴雅的师娘还有那样的时候,更难以想象严肃的先生会开这样的玩笑。她小心地重新下针,试着模仿温夫人的动作。
屋内一时安静,只闻炭火的哔剥声和细小的穿针引线声。气氛宁静而温馨。
温夫人看着玄机专注又略显紧绷的侧脸,忽然柔声问道:“玄机,来了这些日,可还习惯?你师父授课严厉,若觉得吃力,定要跟我说。”
玄机忙道:“习惯的,先生教得很好,师兄和湘儿妹妹也都很照顾我。”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有时觉得自己差得太远,怕辜负先生和师娘的期望。”
“傻孩子,读书进学,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根基虽浅,但灵性十足,你师父私下常夸你悟性好呢。”温夫人宽慰道,手中针线不停,“说起来,你师父那性子,看着温和,实则骨子里最是执拗清高,能得他一句夸可不容易。”
玄机心中微动,想起荆县听来的那些关于温先生的传闻,尤其是关于《南华经》的那件轶事,一直是她心中一个模糊的疑团。她犹豫了一下,趁着这温馨宁静的氛围,轻声问道:“师娘,我……我在荆县时,曾听人说起过先生一件旧事,不知是真是假……”
“哦?什么事?”温夫人抬眼,含笑看她。
“就是说……先生当年在长安时,曾有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向先生请教难题,先生却回说……答案在《南华经》里,还让那位大人……多读书……”玄机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这般议论师长过往似有不妥。
温夫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以袖掩口,低低地笑了起来,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满是无奈又带着几分了然于心的意味。
“这种事情,倒是传的快。”她放下衣袖,眼中笑意未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传言总是添油加醋。那位大人当时……唉,是想让你师父替他写一篇歌功颂德的应制文章,并非真心请教学问。你师父那人,你是知道的,最厌烦这等事,觉得是玷污笔墨。又恰逢他那时……心中有些郁结之气,便借着《南华经》的由头,堵了回去。话是说得直了些,甚至有些刻薄,但也确实是他的性子。”
温夫人叹了口气,语气转为柔和:“为此,也得罪了人。都说他恃才傲物,不通世务。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太过爱惜心中的那片‘净土’,不肯让权贵名利轻易染指罢了。有时候啊,这读书人身上的棱角,磨平了固然走得顺畅,可若全都磨平了,那还是他自己吗?”
她说着,目光望向窗外,仿佛透过纷飞的雪粒,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同样身怀傲骨、却因此步履维艰的年轻丈夫。
玄机听得入神,手中的针线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她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的缘由。这让她对温庭筠的敬佩中,又添了一层复杂的理解。
“原来……是这样。”玄机喃喃道。
温夫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温暖:“所以啊,幼薇,你师父教你学问,更希望你能明辨是非,养一身浩然之气。才华固然重要,但立身之本,在于心正。这或许比写出锦绣文章更为要紧。这做女红也是一样,一针一线,都要踏实,针脚歪了可以拆了重来,这心若是偏了,可就难改了。”
玄机郑重地点点头,将温夫人这番话深深记在心里。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块柔软的棉布,再次拿起针,这一次,动作似乎比方才沉稳了许多。
半月后,温庭筠在庭中设诗会,题为“云”。
庭中竹影婆娑,天空高远澄净,几朵白云悠悠飘来,似有意无意地变幻着形状。
弟子们落座,铺纸研墨。温庭筠笑道:“今日之题,不必拘于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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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言七言皆可,只求言之有物。”
玄机凝视天上的云。它们聚时如山,散时如絮,在天际游走。她忽然想到自己——随风而来,不知归处。
于是提笔写下:
高处无依倚,飘飘出岫迟。
有时依晚照,无意染晴丝。
聚散皆随势,东西不自知。
若逢归鸟问,何处是吾池。
墨迹未干,她将诗呈上。
温庭筠看完,指尖轻轻在末句上顿了顿,缓缓道:“结句好,问得有意,答得无声。”他抬眼看她,目光中似有一丝探究,“你心中可有归处?”
玄机摇头:“没有。”
温庭筠道:“无归处,便是天地为家。”
温夫人轻笑:“天地太大,女子还是要有一处安身之地。”
几个师兄弟看了,皆说好。
温夫人吩咐收了诗卷,弟子们便各自散去。
温湘儿抱着自己的小抄本,蹦蹦跳跳跟在玄机身侧,眼睛亮晶晶的:“玄机姐姐,你那首诗我很喜欢,末句,问鸟儿……像真的会飞过去问它呢!”
玄机失笑:“只是随手写的。”
温湘儿“哦——”了一声,忽然凑得更近,小声道:“要是李师兄听见,一定会说你‘口气好大’。”
玄机有些好奇:“李师兄?”
“就是……我爹的大弟子呀!”温湘儿眨巴着眼睛,一边说一边伸手比了个高高的姿势,“他人可高啦,走路都不看人一眼,声音低得像在念经……而且——”她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凑到玄机耳边,“他很凶的。”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轻笑声:“湘儿,你又在乱说谁坏话?”
是杜慕白,手里转着一支狼毫笔,慢悠悠走来。
温湘儿吐了吐舌头,连忙摆手:“我才没有!我只是……提醒一下玄机姐姐。”
杜慕白挑眉:“提醒她什么?李师兄的脾气?”
温湘儿连连点头:“嗯嗯!他最不喜欢女孩子写诗啦,上次我写了几句,他看都没看,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哼!”她学着李亿那副冷冰冰的口吻,故意板起脸,竖着眉,结果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
杜慕白瞥了玄机一眼,半真半假道:“所以啊,你要是遇上他,还是避着点。”
玄机笑了笑,语气平静:“我才不怕他。我是来跟先生学习的,不是来躲人的。至于你们所说的‘才气’,在我眼里,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温湘儿一愣,吐吐舌头:“好啊好啊!玄机姐,你好勇敢啊,我都不敢这么和李师兄说话的。”
6. 采雪
冬末的清晨,温府后院的梅花开得正好。玄机裹着一件素色斗篷,踮着脚在梅树下转悠,指尖轻轻拨弄着枝头的积雪。她昨日听温夫人提起,说梅花上的雪水煮茶最是清冽,便想着趁早采些,给夫人一个惊喜。只是低矮处的雪总有些杂质。
玄机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她小时候在教坊常爬树偷懒,技艺娴熟。双手攀住粗糙的树干,脚尖一蹬,身子便轻盈地跃了上去。树枝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几片花瓣簌簌落下,沾在她的发间。
玄机踮起脚尖,指尖轻轻拨开覆雪的梅枝。细碎的雪粒簌簌落下,有几颗钻进她的袖口,凉得她轻轻"嘶"了一声。她将青瓷小瓮捧在梅枝下,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拂过花瓣,让那最纯净的雪落入瓮中。
她正专心掬雪,忽然听见树下传来一声冷喝:“下来!”
玄机回头,见一陌生男子立在几步之外。他约莫二十出头,身量极高,一袭靛青长衫衬得肩线挺拔如松,眉眼如墨裁般锋利,下颌线条冷硬,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容亲近的疏离。
她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男子见她不动,眉头微蹙,语气更冷:“府中规矩,丫鬟不得擅自攀爬园中花木,你不知道?”玄机见这人可以直入温府内院,而且说话颐指气使,一副主人模样,联想到之前湘儿说这几日李师兄会回府。心里便了然了几分。
显然李亿是把自己当成了新来的婢女。她本可解释,可瞧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心里忽生促狭,便故意垂首,装出怯生生的模样:“奴婢、奴婢不知……只是见这梅花上的雪极好,想采些给夫人煮茶……”
李亿神色稍缓,但仍严厉:“虽然出于好心,但是女子爬树,成何体统。”他顿了顿,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归哪个院子管?”
玄机低眉顺眼:“奴婢……名唤玄机,刚进府不久,还未分派差事。”
“玄机?”李亿念了一遍,似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却又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但见她衣着朴素,又确实面生,便未再多想,只淡淡道,“既如此,更该谨守本分。雪不必采了,回去找管事领规矩册子,抄十遍。”
玄机瞪大眼睛——抄十遍?这人怎么比教坊的嬷嬷还苛刻?
她直起身子,斗篷下的手叉着腰,原先装出来的怯弱一扫而空:“李公子好大的威风!不知你是府中哪位主子?竟随意罚人?”
李亿一怔,显然没料到这“小丫鬟”突然变脸。他眯起眼,声音沉了几分:“你既知我姓李,还敢这般放肆?”
“我管你姓李姓王!”玄机扬起下巴,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温先生收弟子时可没说,他府里的花花草草要归你管!”
李亿终于意识到不对:“你不是丫鬟?”
“我何时说过我是?”玄机笑吟吟地摘下一朵红梅,在指尖转了转,“倒是李师兄,初次见面就罚人抄书,这待客之道,可真是别致。”
李亿脸色微僵。他突然就想起,师父新收了一名女弟子,却不想是在这般情形下遇见。再看她眉眼灵动,哪有半分惶恐,分明是故意戏弄自己。
于是眉头皱得更紧:“鱼玄机?你便是那个从教坊来的女子?”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果然粗野无礼!”
玄机被他话中的讥讽刺痛,脸颊气得发烫,却不肯示弱:“我摘雪送给夫人,有何不可?倒是你,鬼鬼祟祟躲在树下,才不像好人!”
男子冷笑一声:“伶牙俐齿。温府是读书讲学之地,不是市井街巷,容不得你这般放肆。”他抬手一指地面,命令道,“立刻下来。”
玄机咬紧下唇,倔强地摇头:“偏不!”说罢,她转身继续去够那几朵红梅,故意将树枝摇得哗哗作响,花瓣如雨般洒落。
李亿脸色一沉,大步上前。玄机见状慌忙闪避,脚下一滑,整个人从树上跌了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亿猛地伸手,精准地抓住了玄机的后衣领。玄机只觉得颈后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拽住,悬在半空中晃了晃,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儿。
待她站稳,李亿立刻松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洁之物般退后一步,语气依旧冰冷:“若摔断了腿,看你还如何逞强。”
玄机整了整被扯乱的衣领,脸上烧得厉害,不甘示弱地回嘴:“谁要你多管闲事!我自己能下来。”
李亿冷哼一声:“不知好歹。”头也不回地走了。
玄机对着他的背影瞪了一眼,小声嘀咕:“果然是个讨厌鬼。”
第二日清晨,玄机刚推开房门,就听见回廊尽头几个洒扫丫鬟的窃窃私语。
“听说昨日新来的鱼姑娘爬树采雪,差点摔着......”
玄机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她转身就往正院走,裙角扫过廊下未化的积雪。一定是李亿!表面装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把她的事当笑料传遍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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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温湘儿正踮着脚往梅枝上系红绸,见到玄机立刻眼睛一亮:“玄机姐姐!父亲找你”
“先生在哪?”玄机声音绷得紧紧的。
温湘儿被她的神色吓到,小手指了指书房方向。玄机刚要迈步,却听见温夫人带笑的声音从茶室传来:“玄机来得正好,尝尝新焙的梅花茶。”
玄机转进茶室,却见温夫人正与一位身着靛青直裰的年轻公子对坐品茗。正是那日在梅树下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温夫人笑着招手让她近前:“这位是你的大师兄李亿,想来你们已经见过了。”她亲手斟了一盏茶推给玄机,“子安是陇西李氏的子弟,你师父常夸他文章有气象,往后你们师兄妹可要多切磋学问。”
李亿起身行礼,语气比那日温和许多:“师妹。”目光在她面上一掠便垂下,“那日不知是师妹,多有冒犯。”
玄机还礼,轻声道:“师兄言重了。”心里却暗自腹诽。
茶室里,温庭筠正在摆弄一个精致的铜茶炉,见玄机进来,笑着指了指案几上摊开的书卷:“《茶经》这段记载甚妙——''梅花雪水,须以松炭缓烹''。玄机昨日采的雪,倒是应景。”
玄机胸口发闷。“先生,弟子知错。”
温庭筠执壶的手一顿。温夫人放下绣绷,与丈夫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错在何处?”温庭筠声音温和。
“错在不该......不该攀树采雪,丢了先生颜面。”她咬住唇,“更不该轻信他人。”她偷偷看了一眼李亿。
温庭筠轻咳一声,眼中却带着笑意:“玄机,为师不是要责备你。”他忽然从案几下取出一根精巧的竹制长竿。那长竿通体光滑,顶端巧妙地固定着一个细绳编织的小网兜,竿身还刻着几枝疏淡的墨梅。
“这是前岁用来采收梅梢积雪煮茶的。”他将长竿递过来,语气温和,“下次若要取高处的雪,用这个可好?”
玄机耳根发烫,捧着茶盏说不出话来。温夫人温柔地拍拍她的手:“雪采得很好,茶特别香。只是......”她忽然板起脸,“若再让我听说你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可要罚抄《女诫》了。”
“夫人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玄机小声嘟囔,偷偷瞪了李亿一眼。他却垂眸品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此事算是这么过了,可玄机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这个李师兄,往后有的是机会讨教。
8. 及笄
十一月初七这日,连续下了几日的雪突然停了。天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温润的水汽,只剩下一种干冽的清明。忽听门外传来温湘儿清脆的嗓音:"玄机师姐快开门!"
门一开,温湘儿便捧着个锦盒蹦了进来,杏色袄裙上还沾着晨露:"师姐快看!"盒中是一支青玉簪,簪头雕作含苞的梅花,玉色温润如新雪初霁。
"这是..."
"生辰快乐!"温湘儿将簪子别在她发间,"父亲说今日是师姐及笄呢。"
玄机怔住了。她从未对人提起过自己的生辰——连她自己都险些忘了。温湘儿拉着玄机到了温夫人内室,"玄机"温夫人含笑,手里捧着件藕荷色绣梅花裌袄,"来试试合不合身。"玄机穿上新衣。出门,见师父和师兄们都在院中等她。
温夫人含笑颔首,温庭筠便示意仪式开始。虽非大家族那般隆重宴请,但礼数丝毫未减。
堂中早已设好香案,供奉天地牌位。温夫人亲自为玄机梳头,将垂散的少女发式解开,口中念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梳毕,将长发绾至头顶,盘成发髻。
陆景修作为赞者,奉上罗帕和发笄。温庭筠起身,取过那支温润的青玉梅花笄,神色庄重地为玄机簪上,完成初加。玄机穿上新衣。
随后,李嬷嬷奉上清茶,玄机跪奉师父师母,夫妇含笑饮毕。
李亿从袖中取出一个青布包裹的桐木书函:"这是我抄录的《诗经》选篇,望...师妹不弃。"他素来冷峻的脸上竟浮现一丝赧色,连执函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玄机接过书函,触手是细腻的桐木纹理。这书函形制精巧,长约一尺,宽三寸,函盖与函身严丝合缝。揭开看时,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十数张染黄的麻纸,每张都用欧体小楷抄录《诗经》篇章。纸边裁得极齐整,墨色浓淡均匀,显是费了心思。最末一页题着:"选录国风雅正之音,乙未冬月陇西李亿沐手敬书。"
温珏笑着打趣:"李师兄熬了好几夜呢,连我借他的《楚辞集注》都顾不上还了。前日我去他房里,见地上堆着废弃的麻纸,怕是用了半刀纸才抄成这些。"
李亿闻言,面上赧色更甚,却强自板着脸道:"习字而已。"他目光闪烁,不敢直视玄机。
满座笑声中,杜慕白捧出一把古琴:"听闻师妹擅琴,这把''九霄''虽非名品,音色尚可。"
陆景修则献上一方青田石印章,上刻"岁寒知松柏"。
温珏的礼物这是一方他自己打磨的砚台。
玄机眼眶发热。这些礼物或许不算贵重,却件件都见真心。
温庭筠取出一卷竹简:"这是谢安夫人刘氏的诗集残卷,世间仅存此本。望你继承先贤遗风。"
玄机双手接过,竹简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她忽然跪下行了大礼:"幼薇定不负先生厚望。"
"先生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玄机声音有些发颤。
温庭筠:"那日你写''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为师便去教坊查了你的籍录。"
"多谢...多谢先生..."她慌忙低头,却还是有滴泪落在竹简上。
温夫人轻轻揽住她的肩:"傻孩子,哭什么。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让玄机想起幼时模糊记忆里,母亲似乎也有这样的气息。
午间小宴设在暖阁里。温湘儿吵着要吃长寿面,当那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端到面前时,玄机望着面上浮着的两个荷包蛋,忽然听见温庭筠说:"及笄该取字了。为师为你拟了''幼薇''二字,取''采薇采薇,薇亦柔止''之意。"
"幼薇..."玄机轻声念着,仿佛看见那个叫"玄机"的小乐伎正渐渐走远,而一个崭新的鱼幼薇在晨光中站起身来。
窗外雪渐渐大了,老梅枝上的红萼在雪中愈发鲜艳。
这日,温府庭院,玄机和温湘儿闲聊“杜师兄出门办事了吗,最近几日都不见他?”
温湘儿四处望了望,回:“杜师兄啊,他回家去了呀!他家可是顶顶厉害的京兆杜氏,规矩大得很。每年他必须得回洛阳城里的祖宅祭祖、会亲访友,一大堆事儿呢。他临走前还抱怨,说回去又要被族中长老考问功课,还要学着打理些族中庶务,烦都要烦死了,还不如在咱们这儿自在。”湘儿模仿着杜慕白那副不耐烦又略带炫耀的语气,活灵活现。
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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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她虽知杜慕白出身不凡,却也没想到是这等煊赫的世家。
“那……陆师兄呢?他似乎一直都在府上。”玄机又问,想起陆景修总是温和含笑的模样。
温湘儿的神色稍稍收敛了些,带上一丝同情:“景修哥哥不一样。他爹爹是爹爹的至交好友,可惜很早就过世了。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所以一直就住在我们家,爹爹待他如同半子。过年嘛,自然也是在这里。娘亲还特意给他做了新衣,说不能让他觉得冷清。”湘儿叹了口气,“不过景修哥哥性子好,从不说什么,读书也最用功,爹爹常夸他沉稳有度。”
玄机心下恍然,原来陆师兄温和从容的背后,还有这般身世。长住于师门,虽得照拂,终究与有家的孩子不同。她不禁对陆景修生出一分同是天涯漂泊客的感触。
“那……李师兄呢?”玄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为什么也未曾归家?陇西李氏,也是名门,过年竟不回去吗?”
提到李亿,温湘儿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李师兄啊……他的情况有点特别。他确实是陇西李氏的,但听爹爹偶然提过一句,好像是旁支。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爹爹不让多打听。反正他来爹爹这里求学后,就很少回去了。过年也是,大概觉得回去反倒没意思吧?你看他整天冷着个脸,说不定就是因为家里的事不开心呢。”
湘儿说着,自己点了点头,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
玄机默然。
她忽然觉得,这三位师兄,看似或洒脱、或温润、或冷峻,却原来也都各有各的来路与辛酸,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原来……大家都有各自的不易。”
温湘儿没察觉她更深的心事,只是附和道:“是呀是呀!所以还是爹爹和娘亲最好,咱们家最暖和!”
日子就在这读书、习字、清谈中缓缓过去。转眼间,就到了腊月。
因着年节,温庭筠给弟子们都放了假,连最严苛的晨课也暂且停了。温湘儿最是开心,像只被放出笼子的雀儿,日日拉着玄机往母亲房里钻。美其名曰是跟着母亲学女红,实则多半时候是歪在暖榻上,捧着点心,缠着温夫人讲古。
9. 解惑
这日,窗外又飘起细雪,屋内暖香融融。温湘儿正笨拙地对付着一个香囊,针脚歪歪扭扭。玄机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绣着一方帕子,上面的竹叶已初见雏形,针脚细密匀称,显见是下了苦功的。
“娘亲,娘亲!”温湘儿绣得烦了,把活计一丢,滚到温夫人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再给我们讲讲您和爹爹以前的事嘛!上次说到爹爹在曲江池边吟诗,惊落了一树杏花,后来呢?”
温夫人正缝着一件温庭筠的常服领口,闻言失笑,放下针线,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哪有什么惊落一树杏花?就你爹爹那会儿穷酸书生的样子,吟诗能不把旁人吓跑就不错了。”话虽如此,她眼中却漾开温柔而遥远的光彩,仿佛陷入了回忆。
玄机也悄悄放缓了手中的针线,竖耳倾听。她对先生和师娘的过往,总是充满好奇。
“那会儿啊,”温夫人声音柔和,“我们谢家,你们也知道,世代簪缨,总希望儿女姻缘能更进一步,巩固家门。”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温湘儿眨眨眼:“更进一步?怎么进?”
温夫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那时,吏部尚书家的夫人,常来家中走动,很是夸赞她家那位刚中了进士、前途无量的公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心里是颇为属意的。毕竟,温家那时……家道中落,在朝中也并无太多得力的人脉。而你爹爹,虽有才名,却性子孤直,科举之路屡屡受挫,怎么看,都不是一门‘好亲事’。”
“那……那您怎么办?”温湘儿急切地问。
“我能怎么办?”温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少女般的狡黠与倔强,“无非是‘非君不嫁’那套老掉牙的把戏罢了。整日病恹恹的,茶饭不思,对着窗外掉眼泪。把你外祖母急得不行。”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玄机能想象到,在那样的高门深院里,一个女子要反抗家族安排的婚事,需要怎样的决心和勇气,绝不仅仅是“掉眼泪”那么简单。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温夫人笑意加深,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也不知你爹爹从哪里听说了风声,这个平素最重礼法、绝不越雷池半步的呆子,竟然……竟然揣着他新写的一卷诗稿,直接登门求见你外祖父去了。”
“啊?”温湘儿惊讶地张大了嘴,“爹爹他……他那么大胆子?”
“是啊,我也吓坏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温夫人掩口轻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忐忑又期待的闺中少女,“听说他在书房里,对着你外祖父,不卑不亢地论了半天诗文,又剖析了半天时局,最后才说到亲事。他对着你外祖父深深一揖,说:‘谢公,晚辈深知门第难与贵府相匹配,然胸中自有丘壑,笔墨可换青云。”
温夫人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更重要的是,’他抬起头,眼神清亮又坚定,看着你外祖父说,‘晚辈此生,只愿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若蒙不弃,许配小姐于晚辈,我温庭筠在此立誓,必以一生相护,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此生唯她一人,绝无二色。’”
“哇……”温湘儿听得眼睛发亮,小声惊叹,“爹爹……爹爹原来这么会说啊!”在她印象里,父亲总是严肃寡言的。
温夫人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听到转述时的心悸:“你外祖父当时也愣住了。他见过太多青年才俊来提亲,许诺前程富贵、联姻互益的不少,可这样直接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却是头一遭。”
“再后来呢?”温湘儿迫不及待地问。
“再后来,许是你外祖父终究是惜才,也或许是拗不过我,更或许是被你爹爹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触动了。总之,这门在旁人看来极不‘划算’的亲事,竟就成了。”温夫人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眼中满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柔与庆幸,“嫁过来之后,日子清贫是清贫了些,你爹爹的脾气也倔,官场更是不顺……但这些年,他确实做到了当初的承诺。这人世间,能得一知心人,志趣相投,相互扶持,彼此忠贞不渝,比什么显赫门第、泼天富贵,都来得要紧。”
玄机手中针线早已停下,心中震撼不已。“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誓言,在男子三妻四妾视作寻常的时代,何其珍贵,何其艰难!她看着温夫人沉静娴雅的侧脸,仿佛能透过岁月,看到当年那个为了这样一份沉重承诺而不顾一切的贵族少女,也看到了先生那冷峻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滚烫和执着的真心。
“娘亲真好!”温湘儿扑进母亲怀里撒娇,“爹爹也好!”
温夫人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温柔看向玄机,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
玄机犹豫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线,终于将盘桓心中许久的疑问轻声问出:“师娘……玄机有一事不明,一直想请教。当初在荆县,先生许我愿望,后来……后来提议带我回长安时,说的是……是‘诗婢’。为何……为何后来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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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收玄机为义女?”她抬起眼,眸中既有感激,也有深深的不解与惶恐。她迟疑了一下:“而且……当初我第一次去文山书院,苦苦哀求先生助我脱籍时,他……他为何没有答应?让我觉得……觉得前路断绝?”
温夫人闻言,轻轻“啊”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绣活,将目光完全投向玄机,语气舒缓而真诚:
“好孩子,难为你把这事藏这么久。你提到文山书院那次……”温夫人微微颔首,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那正是你师父的苦心所在,也正是后来我们决定收你为义女的缘由之一。幼薇,你师父见你之后,心情沉重地与我谈了许久。他说,‘那孩子心气比天高,这是好事。但骤得之物,人往往不晓得珍惜。自由二字,重逾千钧。我若因她一番哭求,便轻易动用关系银钱为她办成,这得来的太过轻易,她未必能体会其中艰难,也未必能真正懂得珍惜往后每一步的来之不易。’”
“玉不琢,不成器。心性若不经过一番打磨,如何能承载得起真正的‘自由’?”温夫人重复着丈夫的话,眼中满是叹惋,“他是要你自己先去撞一撞那铜墙铁壁,亲身感受一下单凭诗才、无人庇护的女子,在这世道立足有多难。那你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记住这份来之不易,都能有勇气走下去。”
说到这里,温夫人眼中盈满了更深的怜爱和决断:“可是,我听了之后,既心疼你的处境,也明白了你师父的深意。于是我对他讲,‘你的道理是对的,磨砺心性确有必要。但‘诗婢’之名,终是奴籍,屈了她的人才,也绝了她未来的许多可能。这世间对女子的苛刻度,你我都清楚。与其让她脱籍后依旧孤身一人,如浮萍般飘零,从头开始去挣扎,去碰壁,为何我们不能直接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给她一个‘家’,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玄机微凉的手,掌心温暖:“所以,‘义女’之名,予你的不仅是一个良籍,更是一个归宿,一份底气,让你无需经过那孤身试炼的苦楚,便能直接站在阳光下。幼薇,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如今,你可明白了?”
温夫人的一席话,如暖流冲开了冰封的河道,让玄机心中所有的不解、委屈和不安都瞬间消融。原来那次的拒绝,并非冷漠,而是最深沉的期待;而最终的义女身份,则是这期待之上,师娘赋予她的最温暖的成全。她反握住温夫人的手,泪水终于滑落,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娘……我明白了……幼薇都明白了。定不负师父师娘这番深恩!”
10. 岁寒灯暖
腊月三十,温府上下张灯结彩。玄机站在回廊下,看着仆人们踩着木梯,将大红灯笼一个个挂上檐角。那鲜艳的红色在雪色中格外醒目,过年了。
"幼薇师姐!"温湘儿裹着杏红斗篷跑来,鼻尖冻得通红,"父亲命我们去文心阁写春联呢。"
文心阁内地龙烧得正暖。温庭筠端坐主位,温夫人正在砚台边徐徐研墨。李亿、陆景修,温珏几人已各据一案,温珏正在展开洒金红笺。
温庭筠含笑道:"今岁你们以''梅''、''岁''为题,各拟一联。"
温珏率先挥毫:"梅影窥窗寻旧句,岁寒煮酒论新诗。"笔势如行云流水,赢得众人称赏。
陆景修沉吟片刻,落笔道:"梅香暗度琴书案,岁晚轻敲棋局枰。"温夫人颔首:"颇有林下之风。"
李亿笔锋刚劲:"梅骨经霜方见节,岁寒砺剑始知锋。"温珏不由赞道:"李师兄此联见风骨。"
轮到玄机时,她执笔的手微微颤抖。这笔墨不比教坊时写的那些逢迎诗词,是真真切切要贴在门楣上的。她蘸饱墨汁,在红笺上写道:"梅香暗度新裁句,岁暮频惊旧梦痕。"
温珏击节叹道:"''暗度''与''频惊'',虚实相生,妙极!"温庭筠微笑:"玄机此联,情致宛然,最见才思。"说着亲自将对联悬于正堂檐下。
李亿掠过一丝讶色,不禁有多看了玄机几眼。
除夕宴设在温府正堂,偌大的厅堂早已被炭火烘得暖如三春。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热腾腾的香气、酒液的醇香,以及一种只有年节才有的、暖融喧闹的特殊气息。
巨大的圆桌上,摆放象征“年年有余”的整条鲈鱼,旁边摆着珍珠圆子、八宝鸭、煨得酥烂的肘子,还有玄机面前那盘格外精致的金齑玉鲙。
筷尖悬在半空,记忆却猛地将她拽回了多年前教坊那个冰冷潮湿的除夕。同样是香气扑鼻,却是别桌宴席上飘来的,与她无关。她饿得眼冒金星,趁嬷嬷转身,哆嗦着抓起供桌上半块冷硬的枣糕,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手腕就被铁钳般的手攥住了。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掌心先是麻木,随即是炸裂般的剧痛,红肿得半天握不拢。嬷嬷的斥骂声和姊妹们的低笑声混杂着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成了她对“年”最深刻的记忆。
“师姐!发什么呆呀!快尝尝这个,娘亲亲手做的!”温湘儿清脆的声音像银铃,骤然切断了那刺骨的回忆。她慌忙低头,夹起一片鹅铺,借咀嚼的动作掩去眼底泛起的一丝潮意。鹅脯鲜美异常,她却尝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酸涩。
食毕,“玄机,来。”温夫人温声唤她,眼底含着柔和的光。她执起玄机的手,将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放入她掌心。那锦囊是鲜亮的正红,上头用金线银线绣了繁密的缠枝梅,是压岁钱。
“又长一岁了,”温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里带着笑意:“要平安喜乐。”
这时,一旁的温庭筠也举杯向她微微一扬,眼底澄澈温和,开口道:“愿你勤勉不辍,慧心精进。”
玄机握着那只暖融融的锦囊,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冷清清的角落也跟着暖了起来。原来,这就是年的味道。
年节,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长安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各色花灯高悬,照得夜空如昼。温府众人结伴出游,玄机披着藕荷色绣梅斗篷,发间簪一支温夫人赠的鎏金步摇,随众人缓步而行。
行至西市,人群愈发拥挤。温湘儿拉着陆景修去看舞狮,温珏挤着看杂耍人群,转眼间,玄机竟与李亿落在了一处。
玄机有些局促,但李亿神色自然的帮她挡开迎面撞来的游人。他今日未着平日严肃的深色衣袍,反倒换了一身靛青圆领襕衫,腰间蹀躞带上悬着一枚白玉佩,在灯下莹润生辉。
玄机微微颔首致谢,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话。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声,原是一处灯谜擂台,悬着数十盏彩灯,灯下垂着红纸谜题,猜中者可赢取花灯一盏。
“去看看?”李亿忽然开口。
玄机点头,二人挤至台前。擂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笑吟吟地捋须道:“这位郎君、娘子,可要一试?今日彩头分三等——猜中一谜者,得竹骨纸灯一盏;猜中十谜者,得走兽花灯一盏;若能连破老夫三题压箱底的,这盏鎏金朱雀灯便赠予有缘人。"他指向高处,一盏朱雀衔珠的宫灯正在金钩上缓缓旋转,灯影在青砖地上投出流霞般的光晕。
李亿忽从袖中排出十枚铜钱排在案上:"请出题。"
玄机讶然看他,却见他唇角微扬:"师妹才思敏捷,不妨一试。"那语气里竟带着罕见的鼓励。
玄机笑笑:“我要那盏鎏金朱雀灯。”
第一盏灯谜写着:"九十九(打一字)"
玄机指尖在袖中轻划,脱口道:"白。"
——百减一为白。
第二盏:"残阳如血映重山(打一字)"
李亿眸光微动,却缄口不言。玄机会意,轻声道:"岁。"
第三盏最是刁钻,素笺上只画着半轮明月照孤舟。
擂主笑道:"此谜老朽珍藏三年,尚未有人猜中。"
玄机凝视画意,忽想起教坊那些孤枕难眠的夜,轻声道:"...心。"
——"孤舟一系故园心"。
"妙哉!"擂主击节赞叹,亲自取下朱雀宫灯,"娘子慧心,当得此灯。"
擂主取下朱雀宫灯时,灯穗上垂着的铜铃叮咚作响。玄机双手接过,指尖抚过鎏金灯架上精细的缠枝纹——这工艺分明是西市老字号"永和灯坊"的手笔。
"师妹好眼力。"李亿忽然开口,"这灯谜最后一题,原是杜师弟去年在崇文馆见过的旧题。"
玄机蓦然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有些自得的小女儿模样。李亿很少看她如此灵动的模样,一时尽出了神。
回程路过曲江桥,温湘儿正缠着温珏买糖人。玄机抱着宫灯快走几步,将灯举到温庭筠夫妇面前:"这灯...想请师父师娘收下。"
温夫人"呀"了一声,灯影映亮她眼角细纹:"这般精巧的宫灯..."
"弟子想着,"玄机声音渐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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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衔珠的样式,正合师父书房那幅《丹凤朝阳图》。"
温庭筠的手顿了顿。去年深冬,他确在书房挂过这么一幅画——那时玄机刚学构图,捧着茶在门口偷看被他发现,慌得泼湿了半幅裙角。
"好孩子,你有心了。"温庭筠接过宫灯,递给管家,放到马车上。
"师姐快看!"温湘儿突然蹦回来,举着个面人儿,"像不像李师兄?"那面人儿板着脸,连眉间那道惯常的皱痕都捏了出来。温珏在后面忍笑:"湘儿非说少了什么,让老匠人添了三道抬头纹..."
李亿面无表情地接过面人,玄机暗暗好笑。又见他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杏红色香囊——正是先前系在朱雀灯上的那个,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在靛青的衣袍上格外显眼。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只见朱雀大街尽头竖起十二丈高的彩灯鳌山,烛火透过鲛绡纱,将整条街映得如同白昼。
"去看鳌山!"温湘儿拽着陆景修的袖子往前跑。人群如潮水般涌动,玄机被人流推着向前,冷不防踩到石子踉跄了一下。
"当心。"李亿又虚扶了她一把。他的手掌在玄机肘间一触即离。他将买来一包热腾腾油炸撒子,递给她和温湘儿。金黄的糖丝缠在酥脆的面丝上,在灯火下闪着蜜色光泽。"尝尝。"油纸包递过来时,他指尖沾了点糖霜,"比城东老字号的玉露团差些,但胜在新鲜。"
玄机小心接过,咬下一口。玄机看鳌山看得入神,没留意李亿离开了片刻。直到他回来,手里多了盏竹丝编的兔子灯。
"方才的灯谜彩头。"他语气平淡,"湘儿师妹闹着要的。"
那兔子灯做得憨态可掬,眼睛是两粒黑曜石,在烛光下活灵活现。玄机正要接过,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夜空炸开万千烟火。温湘儿尖叫着捂住耳朵,却舍不得闭眼——金蛇狂舞的焰火中,隐约可见"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是少府监特制的御用烟花。
看完烟花,"该回了。"温庭筠望着渐散的人潮。
温湘儿抱着兔子灯,小脸被烟火映得通红,跺着脚嚷嚷:"再玩会儿嘛!我还没看皮影戏呢!"她手里的竹丝兔儿灯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温夫人弯腰替她擦去嘴角的糖渍:"你瞧李师兄买的糖渍梅子都要化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温湘儿立刻被酸甜的香气吸引,暂时忘了闹腾。
玄机落后几步走着,忽见前方温庭筠宽大的衣袖下,正悄悄牵着温夫人的手。两人背影映着渐稀的灯火,袍角被夜风轻轻掀起,露出同样竹青色的内衬——分明是特意配的衣裳。温夫人发间的金镶玉步摇随着步伐轻晃,偶尔与温庭筠腰间的玉佩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
转过街角,温府门前的石灯笼已经点亮。温湘儿趴在温珏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果子。温夫人回头望了望两个年轻人,忽然对温庭筠笑道:"夫君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看上元灯会..."
温庭筠捏了捏她的手心,没有答话。但玄机分明看见,师父向来严肃的眉眼在灯笼暖光里,柔软得如同初春的柳枝。
11. 笔底烟霞
年节的热闹喧嚣如同退潮般散去,温府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宁静。晨课的钟声再次准时敲响,书房内又弥漫开墨香与淡淡的书卷陈旧气息。
玄机的心,被前日那场关于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激烈讨论牢牢攫住,思绪久久在其中盘旋,不得平静。
那日的讲学,温庭筠并未拘泥于诗句本身的赏析,而是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师,以诗为笔,以史为墨,为他们勾勒出三位巨匠在时代洪流中的立体身影与灵魂挣扎。
谈及李白,温庭筠的目光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霞彩:“世人皆道太白是‘谪仙人’,‘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其诗固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奔放不羁,想象奇绝。然,汝等细读其《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等热切,乃至近乎谀媚?再看其《行路难》——‘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这哪里是飘然世外的仙人?分明是困于红尘、壮志难酬的凡人!”
他轻叩桌面,语气沉凝:“他一生求仙访道,纵情山水,看似逍遥,实则从未真正放下‘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抱负。天宝元年奉诏入京,他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以为终遇明主。结果呢?不过是玄宗眼中一个点缀升平、写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文学弄臣。最终落得‘赐金放还’的下场。他的狂放,骨子里是巨大的失落与悲愤。所以他的诗,是‘仙气’包裹下的‘人气’,是极致的浪漫与极致的孤独碰撞出的火焰,灼灼其华,却也燃烧自身。”
讲到杜甫,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起来。温庭筠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子美与太白,恰成对照。太白是‘仙’而求‘仕’不得,子美则是‘儒’而困于‘乱’。他青年时亦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但‘安史之乱’一起,他便如一片飘蓬,被卷入时代的惊涛骇浪之中。”
“汝等读其‘三吏’‘三别’,字字血泪,句句沉痛。‘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这不是文学想象,这是血淋淋的现实记录!他自己更是‘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饱尝‘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悲辛。他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灾难紧紧捆绑,其诗遂成‘诗史’。他的伟大,在于那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大胸怀,在于即使身陷绝境,仍念念不忘家国苍生。读杜诗,非仅学其格律森严、字句精工,更要体会那份‘沉郁顿挫’背后,一颗饱经忧患却从未冷却的赤子之心。”
最后说到白居易,温庭筠的语气变得略显复杂,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了然:“乐天,是三人中最‘聪明’,也最懂得‘变通’的一位。他早年锐意进取,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作《新乐府》《秦中吟》,如《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直指时弊,锋芒毕露,确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然,‘甘露之变’后,朝局险恶,他深感‘世间尽不关吾事’、‘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遂有‘闲适’‘感伤’之作大量涌现。他说‘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看似超脱,实则是一种历经宦海风波后的自我保护与智慧抉择。他的诗力求平易通俗,‘老妪能解’,故能‘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流传极广。其成就固然非凡,但较之李杜那般将生命与诗艺推向极致的纯粹与惨烈,乐天更像一位清醒的‘生活大师’,在理想与现实间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点。”
温庭筠最后总结道:“此三人,如三座高峰,路径不同,风景各异。太白是‘天风’,欲上青天揽明月;子美是‘大地’,忍看生灵涂炭,执笔为史;乐天是‘流水’,绕山穿石,既灌溉田园,亦能明哲保身。学诗者,当知其诗,更当知其人,知其世,方能窥得堂奥一二。”
这番话,如同在玄机面前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窗户,让她看到了诗歌背后那浩瀚深邃的精神世界。这份震撼远超过往任何一次单纯的诗艺学习,让她对文学、对人生都有了全新的、久久无法平静的思考。
这日午后,温庭筠布置了临摹《兰亭集序》的功课,便自去书房深处整理书卷。李亿、陆景修几人皆凝神静气,专注于笔端。
玄机提着笔,心绪有些浮躁。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正在不远处低头阅卷的温庭筠,侧脸沉静,不怒自威。
玄机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兰亭集序》上,试图将那些奔涌的情绪压下去,化作腕底一丝合乎规矩的力道。
然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的感慨,此刻听来,竟与李白“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有了奇妙的呼应;“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份悲痛,在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面前,似乎又有了不同的重量。
她临摹着,心思却早已飞远。原来,真正的学问不止在经史子集里,更在这些人生的选择与命运的咏叹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文字背后那磅礴的生命力量,以及自己与那些辉煌名字之间,尽然产生了些许的共鸣。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莫名地兴奋。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种比单纯作诗更有深度的东西。直到温庭筠的声音淡淡响起,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幼薇,这一竖,心浮了。”
玄机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先生恕罪!弟子……弟子并非有意怠惰,只是临帖之时,心有所感,想到……想到一首诗。”
温庭筠闻言,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看得出这女弟子方才神思不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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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竟是因诗而感。他素知玄机灵慧,便缓了声气,带着一丝探究鼓励道:“哦?心有所感,化为诗句,亦是好事。既如此,不必拘泥于摹帖,且将你所思所感,先写下来。”
得了先生准许,玄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略一沉吟,回想方才对三位诗人命运的震撼与自身渺小的感触,提笔蘸墨,只见一行行诗句流淌而出:
《读三子诗有感》
笔底烟霞各有途,仙骸儒志两踟蹰。
谪仙醉揽星河碎,诗史悲吞血泪枯。
旷达终难消块垒,沉沦岂必忘江湖?
今古苍茫同一慨,残碑风雨叩虚无。
写罢,她轻轻放下笔,将诗笺恭敬地呈给温庭筠,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偶得的、充满了迷茫与沉重感的习作,在先生眼中会是何种评价。
温庭筠接过诗笺,目光扫过诗句,初时平静,渐次变得专注起来。他看到“仙骸儒志”、“星河碎”、“血泪枯”这些字眼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诗,全然跳出了少女闺阁的闲愁,直指文人精神世界的核心困境,气魄不小,感慨极深,尤其是尾联“今古苍茫同一慨,残碑风雨叩虚无”,竟带有一股超越年龄的、近乎悲凉的穿透力。
一旁的李亿,目光原本落在自己案前的书卷上。师父沉吟的时间太长,他终是没能忍住,克制地、极快地向那诗笺瞥了一眼。
目光扫过纸面,速度很快,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可那字句却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眼中,直扎进心里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人当胸推了一把,握着书卷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都有些泛白。
这……这竟是她写的?
那股苍茫彻骨的气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与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共鸣的叩问,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随即又更汹涌地奔流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温庭筠的声音响起:“诗……是好的,甚至可称惊艳。然,气韵过于萧索悲凉,‘叩虚无’三字,尤显心力交瘁之态。幼薇,读前人诗,可感其悲欢,悟其精神,却不可尽堕其中,失却自家心性。你还年少,未来的路很长,纵有迷雾,亦当存一份拨云见日之心。”
李亿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在胸腔里。一种极其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正从那被诗句刺中的地方野蛮地生长出来。
他再次抬起眼,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个垂首而立的纤细背影上。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不是温府的义女,不是教坊出来的乐伎,而是一个灵魂足以与他、与古今对话的——知己?
这个念头让他喉头发紧,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其他师兄也围将过来,纷纷称赞。
而这首诗,也通过李亿,温珏之口,悄然流传开来。
12. 传花令
四月,春风拂过长安,催开了满城国色。永宁郡王府的牡丹圃名动京华。赏春茶的帖子送到了温府,特意点名请温夫人携女公子与女弟子一同赴会。
赴会那日,温夫人特意为两人挑了衣裳。温湘儿是一身娇嫩的樱草色齐胸襦裙,裙摆绣着纷飞的蝶戏海棠,活泼灵动;玄机则是一身浅水绿襦裙,整个人如初春新发的柳芽,清雅淡然。温夫人亲自为玄机绾了垂挂髻,斜插一支玉簪,轻声道:“幼薇,湘儿,今日之会,赏花是次,看人是主。园中皆是勋贵家眷,言行需格外谨慎,莫要失了温家体面。但若……若有人无端寻衅,也不必过分怯懦,温家的女儿,不惹事,却也不怕事。”
玄机心中一暖,郑重颔首:“师娘放心,幼薇明白。”
郡王府邸,层台累榭。牡丹园圃中,魏紫姚黄,竞相争艳。贵女们更是云鬓霓裳,言笑晏晏。
温夫人甫至,即被几位相熟夫人邀去品茶叙话。温湘儿初时拘谨,很快便被千姿牡丹吸引,拉着玄机四处观赏。玄机却多留了一份心,静静观察着。
正赏玩时,几位衣饰华美的少女簇拥着一身着缕金百蝶锦裙的少女行来,恰挡在温湘儿欲细观的“青龙卧墨池”前。被簇拥的少女乃是吏部侍郎嫡女郑婉。
温湘儿看得入神,未觉身后有人,微微退步时,裙角轻轻拂过一旁鹅黄衣裙少女的绣鞋。
那少女当即蹙眉:“怎地也不当心些?这蹙金绣的鞋面,若沾了尘,可如何是好?”
温湘儿吓了一跳,面颊绯红,讷讷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郑婉这才缓缓转头,目光扫过玄机:“我道是谁,原是温家小娘子。温先生清流风骨,学问是好的,只是治家……未免过于宽仁了。什么来历的人都带出来走动,倒扰了赏花的雅兴。”语中带刺,目光轻蔑。
周遭几位贵女以团扇掩口,低低窃笑。
温湘儿眼圈一红,咬唇道:“不许你们这样说幼薇姐。”
玄机原本静立一旁,此时轻轻将温湘儿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迎向郑婉,却未言语。拉了拉气鼓鼓温湘儿,柔声道:“湘儿,那边似乎有株‘赵粉’开得极好,我们过去看看。”说着,便不着痕迹地将她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温湘儿被玄机拉到一旁,小嘴还撅得老高,眼眶红红,闷闷不乐。玄机见她模样,她柔声劝道:“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岂非辜负了这满园春色和主人家精心准备的茶点?我瞧那碟金乳酥像是新出炉的。”
温湘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碟炸得金黄、撒着蜜糖的酥点,香气仿佛能飘过来。她咽了咽口水,嘴上还硬着:“谁、谁生气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玄机挪了过去。
玄机取了一小块金乳酥,又拈了一块牡丹造型的花儿糕,一并递给温湘儿。温湘儿接过,腮帮子一鼓一鼓,眉头渐渐舒展,嘟囔道:“嗯…这糕是好吃……幼薇姐你也吃!”说着,也拿起一块塞到玄机手里。
午膳过后,诸位夫人小姐移至临水的敞轩中品茗闲话。
近水轩上首一位一直慈眉善目、静观众人的老夫人——正是致仕的国子监祭酒夫人——含笑放下茶盏,声音温润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今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兼备,尤以这满园国色最是动人。老身瞧那株‘青龙卧墨’风姿独秀,我等枯坐闲谈,未免辜负了这春色。不如就行个简便的‘传花令’,以此花为题,每人赋诗一句,不拘格律,只求意趣,既应景,诸位以为如何?”
老夫人德高望重,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位夫人纷纷笑着附和。
一支新摘的牡丹先传至郑婉手中。她略一思忖,扬首吟道:“墨云堆锦冠群芳,”诗句虽显贵气,却稍显板滞。
花传至其身旁玫红衫少女,她接道:“天香国色动帝乡。”虽工整,却有些俗套。
又传了几位贵女,所接之句无非“玉阑干畔倚新妆”、“金缕霞衣映日长”之类,辞藻华丽,却未见有什么新意。
这时,那朵牡丹传至玄机手中。所有目光霎时聚来,有好奇,有审视,亦有等着看笑话的。
玄机静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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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那株迎风微动的“青龙卧墨”,片刻后方缓声吟道:“岂羡凡卉争艳色,”
诗句气质清冷孤傲,与牡丹的雍容华贵看似相悖,却暗合了此花品种的神秘与不流于凡俗的特质。
诗句在空中略一停顿,亟待下句衔接。但大家都一时语塞,未能即刻想出既能押韵、又能不失气势的佳句。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间隙,近水轩中的老夫人却含笑悠然接了下去,声音温润而有力:“自持仙格对斜阳。”
此句一出,恰似画龙点睛。不仅完美接续了玄机的韵脚与意境,更将前句的“不争”提升至“仙格”的超然高度,赋予其从容面对时光流转的沉静力量。
老夫人看向玄机,目光中满是赞赏:“好一个‘岂羡凡卉争艳色’,立意便高人一筹。当年,则天皇帝御苑赏雪,令百花齐放,唯牡丹抗旨不从,被贬洛阳,反成就其铮铮铁骨、倾城之姿。鱼姑娘年纪轻轻,竟能窥见花魂风骨,而非徒炫其表,难得难得。”
众夫人纷纷颔首称许,看向玄机的目光顿时不同。
归途马车中,温湘儿仍兴奋地说个不停。温夫人轻握玄机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今日委屈你了。也难为你……应对得极好。”
玄机微微摇头,望向窗外。长安春色正浓。
暮色渐合,书院廊下,杜慕白与温珏低语今日听闻。
杜慕白挑眉:“只一句?……倒是更显刁钻了。这位师妹,啧。”
温珏颔首:“一句足矣。在那种场合,多言反而不美。”
李亿并未抬头,笔尖却极轻微地顿了一下,淡声道:“言贵有物,不在多寡。”语气仍是平日冷清,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
杜慕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牡丹花会上的锋芒初露,让“鱼幼薇”这个名字在长安的贵族圈子里不再陌生。虽仍有微词,但更多的是对她诗才的好奇与惊叹。温夫人借此机会,更频繁地带着玄机和湘儿出席一些清雅又不失身份的聚会,意在让她慢慢融入。
13. 马上惊鸿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正是长安城打马球的好时候。永康王府送来请帖,邀温府女眷前往城西皇家马球场观赛。
温湘儿得知后,缠着母亲要新做一套胡服款式的骑射装。令玄机意外的是,温夫人也微笑着为她准备了一套。那是一身海棠红的窄袖胡服,配着同色的长裤与一双柔软的小羊皮靴,既利落又不失贵气。
“既去看马球,入乡随俗,穿这个便宜行动。”温夫人温和道。温湘儿早已换上樱草色骑装,正对镜自照,闻言蹦跳过来,绕着玄机转了一圈,眼睛亮晶晶地惊叹:“玄机姐姐,你穿红色真好看!”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得意道:“我的也好看!娘亲,我们像不像要去出征的女将军?”
马球场设在一片开阔草场上,四周彩旗招展,看台以纱幔分隔。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玄机随温夫人落座,立刻被场中景象吸引。数匹骏马正驮着主人热身,骑手们皆着锦绣缺胯袍,手持朱漆偃月形球杖。
“看!那是杜师兄!”温湘儿指着场中一匹雪白宝马叫道。杜慕白一身月白骑装,面如冠玉。
“还有陆师兄!”玄机也看到了,陆景修骑着一匹栗色马,正与一袭靛青色骑装的李亿交谈。
“李师兄居然也来了?”温湘儿凑到玄机耳边小声嘀咕,“他不是总说这些玩物丧志吗?”
开赛锣声敲响!裁判将朱红色漆木球抛向空中——比赛开始了!
数匹骏马同时启动,如彩云般向小球追去!马蹄翻飞,草屑四溅,球杖交错碰撞。玄机的心跳也跟着加快。她看到杜慕白巧妙假动作过人,看到陆景修精准策应补位。而李亿不像杜慕白那样炫技,他判断精准,动作简洁有效,击球力量极大,朱球经他球杖挥出,便如流星般射向球门。
一种混合着惊叹、钦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在玄机心底蔓延。她也渴望那种御风而行的自由。
自马球场归来后,奔腾的马蹄声仿佛还在玄机心头叩响。她鼓起勇气向温夫人开口:“师娘,弟子也想学骑马。”声音带着几分忐忑。
温夫人微微一怔,随即莞尔:“这有何难?长安女儿家习骑射的也不少,强身健体。只是需得找稳妥的人教导。”正说着,窗外传来温庭筠与李亿交谈的声音。温夫人眼睛一亮,扬声道:“亿儿,你来得正好。”
李亿应声而入,目光扫过玄机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温夫人笑道:“幼薇想学骑马,你马术是师兄弟中最好的,性子又最是沉稳,不如就由你来教导?”
玄机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亿显然也愣住了,他看向玄机,就在玄机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拱手沉声道:“师母有命,弟子自当尽力。只是骑马并非儿戏,需吃得苦,严守指令。师妹可能做到?”
这话冷硬,几乎是训诫口吻。玄机被他激起了好胜心,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晰答道:“能。”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京郊跑马场空旷而安静。玄机心中既期待又忐忑。李亿早已等在那里,身旁站着两匹马。一匹是他神骏非凡的黑色坐骑“墨霆”,另一匹是温顺的枣红色小母马“赤霞”。
见玄机一身海棠红骑装,不若平时那般清丽,而带了一点飒爽,又是另外一种风情。李亿道:“师妹来了。”
“李师兄。”玄机敛衽一礼。
“第一步,识马性,近马。”李亿言简意赅,“从侧前方向它走去,动作放缓。”
玄机依言,轻轻抚摸赤霞温暖的脖颈。赤霞安静下来,甚至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玄机心中一喜,回头看向李亿。
“甚好。接下来,上马。”李亿干净利落地演示了一遍。
轮到玄机,却因马镫太高,几次尝试都差点滑下来。李亿并未出手搀扶,只告知指令:“脚踩实。”“重心前移。”“目视前方。”
玄机咬紧牙关,终于在第三次尝试时成功骑上马背。视野陡然开阔,清风拂面,她心中一阵欣喜。
“坐稳。”李亿上前调整她踩镫的姿势,随后牵起缰绳,引着马缓缓踱步。“放松,感受它的节奏。”
玄机慢慢调整呼吸,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走了几圈,李亿松开缰绳,让她自己控制方向。“轻拉左缰左转,轻拉右缰右行。双腿轻夹马腹前行,轻向后带缰停步。动作要轻,要明确。”
玄机小心翼翼照做,赤霞听话地转向、慢行。初尝掌控滋味,她心中雀跃,忍不住露出笑容。
然而得意忘形间,她下意识模仿马球场上动作,双腿不自觉地用力一夹马腹。赤霞突然小步快跑起来!颠簸加剧,玄机顿时慌了神,身体后仰,险些掉下去!她死命拉紧缰绳,惊呼出声:“啊!”
缰绳勒痛马嘴,赤霞扬蹄嘶鸣,开始不安地甩头腾跃!
“松手!俯身!”李亿低喝。
但玄机已吓得六神无主,反而更紧地拽住缰绳,身体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之际,李亿一个箭步上前,瞬间踩镫跃起,落在玄机身后马鞍上!他的胸膛几乎贴上了她的背脊,双臂从她身侧穿过,一手夺过缰绳,另一手稳稳环过她的腰际,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怀中。
“吁——乖,安静!”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知是给马说,还是对她说。赤霞感受到主人的控制力,很快停止了躁动。
危险解除,场中寂静,只剩下两人一马急促的呼吸声。
玄机惊魂未定,浑身微颤,下意识靠向身后坚实的胸膛。她的背脊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跳的震动,急促而有力。
而李亿在确保安全后,才猛地意识到此刻境况。少女纤细的身体几乎完全被他圈在怀中,隔着薄薄春衫,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和颤抖。她发间淡淡的桂花头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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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混合着青草与阳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息。
他的下颌几乎能碰到她束起的发髻。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冲击着他一贯冷峻的心防。
他本该立刻放开她。但手臂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尽然迟迟不能动作。
“没……没事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低沉,甚至带着一丝紧绷,“放松,赤霞已经安静了。”
这话像是在对她说,但更是在对自己说。
玄机在他怀中轻轻点头,脸颊绯红,羞赧和后怕交织,低低应声:“嗯……多谢师兄。”
她的声音细微,带着惊怯后的柔软。李亿喉结滚动,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缓缓松开环着她腰肢的手臂,利落地翻身下马,避开了她的目光。
“今日就到这。”他扶她下马,声音恢复了冷清。
几日下来,玄机已能独自控着赤霞在场中慢跑、转弯、停止,姿态虽仍生涩,却已初具模样。
这日,温珏也来跑马场习射。他一身利落窄袖胡服,引弓搭箭,眉宇间一股英气,与平日书斋里的温润模样判若两人。箭矢“嗖”地离弦,正中靶心,引得小厮喝彩。
温珏见到他们,笑着挥手致意。玄机踌躇片刻,终是牵马走向李亿。
“这几日多谢师兄耐心教导。”她声音轻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缰绳,“师兄课业繁重,又要备考,实在不该再为我这微末小事耽搁时辰。”
她抬起眼帘,指向不远处擦拭弓弦的温珏:“方才我与温珏师兄闲聊,知他于骑射一道颇有心得。且他直言读书之余,常驰马射箭以舒展筋骨。我已请他往后抽空指点我骑术,还望师兄应允。”
李亿身形微顿,目光扫过神采飞扬的温珏,又落回玄机脸上。
原来这些天他珍视的独处时光,于她而言只是不得已的“耽搁”。
他沉默片刻,周遭空气仿佛凝滞,声调淡淡开口:“随你。”转身走开。
玄机不知李亿为何突然生气,愣愣看着他远去。温珏刚放下长弓,向她走来,咧嘴一笑:“玄机师妹。”
玄机微笑:“方才见师兄箭无虚发,小妹于骑术生疏,不知可否请师兄得空指点一二?”
温珏眼睛一亮,忙不迭应道:“自然可以!整日对着之乎者也,骨头都僵了,还是驰马射箭痛快!”说着比划了个拉弓动作。
玄机莞尔:“如此先谢过师兄。我看师兄似是真爱此道,比读书作文更显热忱。”
温珏压低声音:“不瞒你说,我最欣赏的就是程咬金。世人笑他鲁直,我却觉他大智若愚。乱世中立足的智慧、洞察人心的本事,岂是寻常莽夫所能及?”
玄机轻声道:“文武之道,本就如车之两轮,各有其用。”
温珏如遇知音,脸上焕发光彩:“师妹此言深得我心!日后想练习骑射,随时来找我!”玄机笑着颔首,心情轻松了不少
14. 岭南旧事
六月,长安暑气渐浓,蝉鸣初起。温夫人接到太原老家急信,言侄女婚期已定,诸多事宜需她回去帮忙。温夫人决定带温珏,温湘儿会老家。临行前夜,她将玄机唤至房中。
“幼薇,”温夫人执起她的手,将一串铜钥放入她掌心,“此去约两个月,府中诸事,便托付与你了。”又特意叮嘱:“幼薇,你师父近来校书劳神,胃口不佳。记得提醒他按时吃饭。另外,记得提醒他亥初熄灯,莫要熬坏了眼睛。”言语间尽是体贴。
玄机一一应下,掌心被钥匙硌出微痕,心中亦感责任千钧。
翌日清晨,温府门前马车备好。温湘儿拉着玄机的手,依依不舍:“玄机姐姐,我真想带你一起去看看我外祖家的园子,可惜你得留下管家。等我回来,给你带太原最好的杏脯!”
温夫人笑着轻斥女儿莫要顽皮,又对玄机安抚地点点头,这才携女登车离去。
马车辚辚驶远,消失在长街尽头。玄机转身,深吸一口气,步入府门。李嬷嬷,陈嬷嬷已领着几位管事的媳妇婆子静候在影壁旁,见她进来,皆恭敬行礼。
家中少了温湘儿,骤然清静了许多。玄机除却日常课业,还需打理庶务:核对账目、吩咐厨下、打理庭院。她做得细致,虽偶有生疏之处,却也井井有条。与温庭筠的照面,便在这日常中自然而然地多起来。
一日午后,玄机端着一碗新冰镇过的莲子羹送往书房。推开房门,见温庭筠并未伏案,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那株果实初结的石榴树,神色间有些罕见的悠远,似是沉入某段回忆。她轻唤一声“先生”,他才回神。
“是幼薇啊,”他转身,目光掠过她手中的青瓷碗,“放下吧,今日倒是有些食欲。”
玄机将羹碗置于案上竹垫处,见他眉宇间似有倦色,便轻声道:“先生连日在案,不妨稍歇片刻。”
温庭筠颔首,并未立刻用羹,反而指了指窗外的石榴:“见此硕果,倒想起些旧事。早年读杜牧之‘一骑红尘妃子笑’,只觉讽喻辛辣,却总疑心诗中描绘是否言过其实。彼时尚未成家,一身轻快,便凭着这股少年意气,打定主意要亲去岭南,看个究竟。”
玄机闻言,眼眸微亮。她从未听过先生谈及自身游历之事,更想不到严肃持重的先生竟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她安静侍立,不敢打断。
温庭筠似是被勾起了谈兴,语气缓而沉,开始追忆往事:“一路舟车劳顿,越往南行,风物愈殊。直至踏入岭南地界,方知天地造化之奇。恰是荔枝红熟时节,满山遍野,绝非长安冰窖里那般矜贵却失了魂魄的贡品可比。”
他眼中泛起一丝难得的光彩,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景象:“那荔枝品种极繁,并非只有‘妃子笑’。有果壳硕大、刺尖如棘的‘桂味’,剥开后莹白如冰雪,核小肉厚,入口清甜中带着一抹独特的桂花冷香;有唤作‘糯米糍’的,果实圆润,壳色暗红,果肉软糯醇厚,汁水丰盈,甜得毫无酸涩之感,……”
他描述得细致,玄机仿佛能透过他的言语,看到那漫山遍野的灼灼红色,闻到那馥郁果香,尝到那各异荔枝的甘甜。
“当地果农教我,”温庭筠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尝荔枝须得清晨带露采摘,指尖轻捏果壳,若微微迸裂,露出玉色果肉,便是最佳时刻。此时送入唇齿间,轻轻一抿,那股鲜甜沁凉的汁液便爆裂开来。刹那间便能明白,为何君王愿为此物,不惜千里驰骋,劳民伤财。其色其味,确是人间极致。”
”岭南路途遥远,先生路上是否遇到危险?”玄机神往,不自觉的问出口。
温庭筠顿了顿:“说来,那一路也并非全然坦途。记得行至湘楚交界的一段山路,树林茂密,人烟稀少。忽听得前方林中一声唿哨,竟冲出四五个手持柴刀木棍的汉子,拦住了去路。为首那人面色凶悍,吼着要留下买路钱。”
玄机听得屏住了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温庭筠语气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回味当年的淡然:“那时我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身边只跟着一个老仆,见此阵仗,说不心惊是假的。但我知道,荒山野岭,露了怯反而更糟。于是定下心神,上前一步,并不与他们论钱财,只拱手道:‘各位好汉,在下乃赴京赶考的举子,身无长物,唯有几卷诗书。若诸位求财,恐怕要失望了。若求一饭,囊中干粮尚可分食。’”
“那匪首闻言,将信将疑,打量我许久。我索性让老仆将书箧打开,里面果然除了书籍笔墨,只有些干粮和几两碎银。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啐了一口,骂道:‘原来是个穷酸!白费老子力气!’但神色却缓和了些许。我又趁机道:‘观各位好汉,也非大奸大恶之徒,想必是生计所迫。’许是见我态度从容,不像寻常过客那般哭嚎哀求,他竟也叹口气,抱怨起年成不好,官府税重,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便与他聊了几句民生艰难。末了,那匪首竟挥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道路,还瓮声瓮气地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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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读书人,不像那些为富不仁的,走吧!往前再走二十里便有驿馆,这段路不太平,别再耽搁。’”
温庭筠说到这里,轻轻摇头,嘴角噙着一丝复杂的笑意:“临行前,我将那些散碎银子都留给了他们。匪首愣了一愣,终究没有推辞。老仆事后还怨我太过冒险,若他们贪心不足,反而更生事端。但我观其人,眼中虽有戾气,却并非全无良知。乱世求生,有时是非对错,难论得很。”
玄机听得心潮起伏,既后怕又钦佩,仿佛看到青年时的先生于险境中从容应对、以理服人的风采,对他那份胆识与仁心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顿了顿,语气从沉浸回味转为苍茫:“自岭南归后,意气未平,又起了西出阳关的念头。”他声音低沉下来,“那是真真正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沙海无垠,天地间仿佛只剩风声与驼铃。日头落下时,戈壁滩上的石头都像是烧红的烙铁,而一旦入夜,寒气刺骨,漫天星辰,低垂得仿佛伸手可摘。”
玄机心中微动,轻声问道:“先生那首《边笳曲》,莫非就是于此时写就?”
他默然片刻“是,正在那时。”他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仿佛击打着遥远塞外的节拍。“那一夜,营火将熄未熄,风吹得火星斜飞。我守着最后一捧热,胸中鼓荡的却非乡愁,而是一种……极其辽阔的悲怆与安宁。”
“天地之大,反照己身之微。可偏偏在这渺小之中,竟生出一股不顾一切的慷慨来。”
他看向听得入神的玄机:“你也读万卷书,可知书中文字,有时不及亲身经历的万分之一。但如今回想,那些艰辛都已模糊,留下的,反而是天地之壮美、人情之各异,是胸中一点被撑开的格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
他目光落在玄机身上,带着些许期许:“幼薇,你诗中有灵性,但终究囿于闺阁庭院、书卷笔墨。他日若有机会,当走出去看看。你的诗境,或许能因此更为开阔。””……
这番话,如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玄机心中那扇向往广阔天地的窗。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位素来威严的师父之间,有了一种超越简单师徒名分的、基于对世界共同好奇的微妙连接。
她看到他不仅是学问渊博的先生,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见识、曾那般鲜活恣意过的少年郎。
“学生……记下了。”她低声应道,心中波澜暗涌,对他那份隐秘的倾慕里,又悄然掺入了一丝对那自由身影的向往。
15. 夜烬竹痕
此后数日,她侍奉得愈发细致入微。知他畏热,便提早用井水将他常坐的湘竹席拭得清凉;知他阅书耗神,便在熏香中悄悄添入一味清心明目的石菖蒲。
一日清晨,玄照例至书房整理。空气中犹浮动着昨夜残存的墨香与冷茶的清涩。她正欲收起搭在椅背上那件先生常穿的青灰直裰,指尖却蓦地触到一处焦硬异样。
就着窗外透进的天光,她看得分明——衣袖处,竟有一个被火星燎破的洞。边缘焦黑卷曲,约铜钱大小。想必是昨夜先生伏案校书时,离烛火太近,连衣角被火舌舐燃也未曾察觉。
玄机心口微微一颤,默然将衣裳带回自己房中。取出针线篓时,心中已有主意。
石榴见状轻步上前,目光落在那焦痕上,软声道:“小姐平日理家、读书已极是辛苦,这绣补最伤眼神,让我来吧。”
玄机却轻轻摇头,指尖抚过焦灼边缘,语气温和却不容争辩:“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痕迹,我想亲手来缝。”她抬眼朝石榴微微一笑:“天色已晚,你去歇着罢。”
随即,她从箱笼中寻出一块质地上乘、颜色略深的苍青绸缎,对烛仔细比量破洞形状。而后取银剪,依心中所绘,细细裁出一片竹叶——先生素爱竹,书房外便植着一丛疏竹。以竹叶相补,再合适不过。
她坐在窗下,捻线穿针,动作轻柔而专注。针脚细密地沿着叶缘徐徐推进,既是修补,亦如点缀。那片苍青的“竹叶”被巧妙缀于焦痕处,浑然天成,仿佛原本就生长于此。每一针都缜密,每一线都藏匿着少女难以言说的心绪与敬慕。
补毕,她将衣裳细细抚平审视。那破损之处竟似多出一分风雅诗意,不显突兀,反添韵致。
翌日,温庭筠穿上此袍。起初并未留意,直至午后起身取书,宽袖轻拂间,目光偶然垂落,才瞥见袖口蓦然多出的青翠。
他脚步微顿,手指无意识抚上那片竹叶。触手是细滑的绸料与微微凸起的绣纹。他抬眼,目光掠过正在不远处安静研墨的玄机。
玄机似有所感,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慌忙低头,只觉耳根发热,唯恐这点“小巧思”被看穿,甚或……遭嫌。
然而,她只听见先生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吩咐道:“幼薇,费心了。将《昭明文选》取来。”
玄机抬眸,见温庭筠已再度埋首书卷,那角青竹在他衣袂间若隐若现,藏住她一个无人可言的秘密。一种微甜的、带着忐忑的暖意,悄然在她心间弥漫开来。
是夜,月光如水。玄机伏在榻上,昏沉间,跌入一梦中——
她见铜镜中的自己,竟作温夫人装扮:云鬓挽得端庄,一身淡色罗裳,绣着一支淡雅的清梅,正是温夫人素日爱穿那件。
而后,见温庭筠自院外走来,笑意温雅,低声轻唤:“夫人。”
玄机心头剧震,蓦然回首,却见此处竟是温夫人内寝,周遭空无他人,自己正被唤作“夫人”。而温庭筠眉目澄澈温柔,举止间尽是细致体贴,似未觉任何异样。
他解下外袍,走至案边为她添了一盏温茶,递入她手中:“夜来风寒,你白日在院中伫立良久,仔细受凉。”
玄机怔怔接过,茶烟氤氲,烫得心尖微颤。
温庭筠在她身侧坐下,声线温润:“今日学堂学生喧杂,夫人可觉烦扰?”
她唇瓣轻启,却一字难言,只得木然颔首。
温庭筠微笑:“你向来喜静,若不惯,我便遣人告知他们勿要喧哗。”
语气中的体贴入微,仿佛世间再无他人更值得他在意。
“这些年来,若非你悉心持家,我焉能安心讲学。”
他轻叹,“待天晴,我们一家再往青江。你最爱那湖中荷花,今岁也可折一枝插瓶。”
言至此处,他笑意更深,伸手覆上她手背,轻轻摩挲:“夫人,是我亏欠你良多。”
玄机怔望着那只她无数次偷觑的修长之手,此刻正以极致缱绻的姿态将她纤细手指拢入掌心,那灼热的温度,烫的她心尖一颤。一时间胸口涩痛,却又沉溺难醒,不敢呼吸。
温庭筠又柔声道:“夜深了,我们安置罢。”
他俯身为她解开衣襟结纽,动作熟稔自然,透着不经意的亲密。
玄机只觉耳际嗡鸣,整个人几欲化入这片温存。
灯影摇曳,铜炉中传来细碎噼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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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温庭展臂,揽她入怀。衣袖清香与炉火暖意交融,顷刻将她包裹。那怀抱宽厚沉稳,仿佛能护她一生不受风雪。
玄机呼吸紊乱,心跳加剧。她从未如此近地感受过男子气息,那低沉嗓音伴着胸膛震动传来,令她浑身颤栗。
“夫人……”
他的唇若有似无掠过她鬓角。
她僵如石塑,脑中空茫。
直至他俯身将她压入锦被之间。玄机睫羽急颤,手指下意识攥紧被缘。
这般情形,并非未见过。往日教坊中,姊妹们偷窥宾客与姬妾缠绵,私下笑谑调侃,她却不甚了了,只觉那些画面混乱羞人。
可当一切真实降临己身,心底竟涌起陌生炽热的渴望——愿这怀抱与低唤,永属于她。
就在衣衫散落的刹那,一阵猛烈心悸袭来。
“不——!”
她在梦中惊喘,蓦地睁眼,冷汗涔涔。
榻上唯她孤身,烛火早熄,唯余窗外冷月清辉。鬓发尽湿,胸口起伏不定,双手死死攥着被角,指节惨白。
静默片刻,泪水滑落。
她一直不敢承认之事,如今昭然若揭——自己早已心怀不轨。
“怎会……如此…..”
玄机赤足下榻,冰凉的石板激得她一颤。摸索着点亮案头残烛,昏黄光晕在墙面投下摇曳孤影。
她铺展素笺,提笔蘸墨,字迹却如她如今心神,涣散难聚。「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才书一句,腕已软乏。
又忆起梦中那人俯近时的温度,他低唤“夫人”嗓音中的温存,与自己那一刻未曾推拒的沉溺。
笔尖一顿,墨污了一片。她怔望墨迹晕散,如见自己同样被染污的心。匆匆撕去纸页,重新落笔,字字着力。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墨迹再次被泪水洇开,似她理不清的心绪。字句跳动间,化作师母特意为她煮的长寿面蒸腾的热气,化作偷觑先生时心口的悸动,化作此刻又痛又甜的煎熬。
这一夜,她再未成眠。晨光微熹时,案上烛泪早已凝涸,与未干的墨迹混融一处,再分不清何为修行,何为妄念。”
16. 书祸
以后几日,玄机总有些心神不灵。这日,温庭筠正在个弟子门讲解《诗经》。
李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的玄机,却见她并不似往日那般专注听讲,而是每逢先生垂眸或转身之际,便悄然凝望;待先生抬眼时,她又迅速低头抄写,俨然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这细微的举动,尽数落入李亿眼中,他握着书卷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紧。
课后,玄机也不像往常一样,帮先生打理书桌。而是寻了个由头,说要往东市采买些女儿家用的针线脂粉。
李亿闻言,立刻道:“正巧我也欲往东市书局寻几本旧籍,可与师妹同行。”玄机心下微窘,却不好推拒,只得默许。
东市人烟阜盛,喧闹非凡。玄机心不在焉地挑拣了些针线,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街角的书肆。她想起不日便是温湘儿的生辰,那丫头平日最厌烦经史子集,唯独痴迷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传奇,常私下偷藏翻阅。若送她一本精装的话本,她必定欢喜。
思及此,玄机对李亿道:“师兄且在此稍候,我再去那边看看。”便快步走入书肆。她在琳琅满目的书卷中仔细翻拣,最终选中一本时下流行的《玉簪记》,用绢帕匆匆包裹,付了钱便急急纳入袖中。
她这番遮掩情状,却全落在了随后踱步进来的李亿眼中。他见玄机面颊微红,举止隐秘,心下好奇,便趁她离去后,招手唤来店小二,低声指着玄机的背影道:“方才那位姑娘买的书,也与我拿一本一样的来。”
那店小二是个机灵过头的主,见李亿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又和先前那位姑娘又是这般遮遮掩掩。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连声应着:“懂的,懂的,爷稍候。”旋即弯腰从最底下的暗格里,神神秘秘地摸出一本用青布裹得严实的册子,塞给李亿,低笑道:“这可是新到的精刻本,画工极好的……”
李亿不疑有他,随手塞入怀中,付钱离去。
直至傍晚时分,李亿在书房中独坐,方才想起怀中还有此书。他取出那青布包裹,入手便觉与寻常书册的纸质不同,似乎更厚实滑软些。他心下微觉异样,解开系扣,青布滑落,露出里面册子的封面。
却见那封面是以淡彩绘着几枝缠绵的海棠,花瓣重叠,色泽秾丽,隐约勾勒出一双依偎的男女侧影,题签处是三个行草小字:《锦屏春》。他蹙眉翻开,起初几页确是文绉绉的描写,叙述一乡野花农之子与京城小姐的邂逅。他心下稍宽,看来是些小女孩喜欢的风月故事。快速翻过几页,指尖忽然触到一页质地稍异的纸张——那是一幅插图。画中男女衣衫半解,相拥于花圃之上。
李亿如同被火烫到一般,“啪”地一声猛地合上书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胸腔里一股无名火骤起,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失望与恼怒。她鱼玄机,一个闺阁女子,竟私下购买阅读此等淫靡之书?难怪她近日的心神恍惚、目光躲闪。
一种混合着羞耻、愤怒与极度失望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捏着那本《锦屏春》的手指都不自觉用力,骨节泛白。
他豁然起身,在书房中急促地踱了两步。最终,他一把抓起那本烫手的册子,面色铁青,大步流星地朝着玄机所居的别院走去。
玄机正在窗前发怔,思忖该如何将话本送给湘儿。忽见李亿门也不敲便推门而入,周身带着一股冷冽怒气。
她愕然起身:“李师兄…?”
话未说完,李亿已将那本春宫画册掷于她面前的案上,书页散开,露出不堪入目的画面。玄机只看一眼,便觉血冲头顶,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又是羞耻又是惊骇。
“此物!”李亿声音冷厉,“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私下购此淫睨之书。枉你饱读诗书,才名在外,行事却如此不知检点,自甘轻贱!实在令人失望!”
玄机被这劈头盖脸的斥责砸懵了,待反应过来,委屈与羞愤瞬间淹没了她。她眼圈骤红,声音发颤:“李师兄!你…你怎能如此污蔑于我!我何曾买过这等东西!”
“污蔑?”李亿冷笑,指着那画册,“此书是我亲眼见你于书肆购书后,令掌柜取同样一册予我,难道有假?!”
“同样一册?”玄机一愣,她急忙从袖中取出那个绢帕小包,抖开露出里面那本崭新的《玉簪记》,急声道:“我买的是这个!是给湘儿妹妹的生辰礼!她最爱这些话本故事!师兄若不信,可即刻去那书肆对质!”
李亿目光落在《玉簪记》上,这本书他是知道的,是闺阁女儿经常讨论的才子佳人话本。
他心里不禁一颤,再看玄机急得泪光点点,满脸尽是屈辱与坦诚,不似作伪。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熄,愣在原地。小二促狭的表情和回复“懂的,懂的,爷稍候。”回荡在眼前,这才恍然大悟——因为自己没说明白,而店小二的彻头彻尾会错了意,竟闹出这般荒唐的误会。
一时间,尴尬、懊悔、歉意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口,脸色由青转红,神情变得无比窘迫:“师妹…我…这…是在下鲁莽,未明就里便恶言相向,错怪师妹了…”他上前一步,想收起那本图册。动作间竟有些慌乱,“此事…此事皆是我之过,还请…还请千万海涵。”
玄机扭过头去,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方才那番训斥字字诛心,此刻虽知是误会,但那“自甘轻贱”、“不知检点”的评语却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她低声道:“师兄请回吧。此事…此事也请师兄忘了吧。”
李亿见她落泪,心中更是懊悔不迭,拾起那本惹祸的画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终只得深深一揖,狼狈地退了出去。
李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玄机的别院。手中的那本《锦屏春》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更灼得他脸颊耳根一片滚烫。他快步走回自己的书房,反手重重关上门。
寂静的书房里,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他颓然跌坐在椅上,将那本艳书狠狠掷于书案一角,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糊涂!当真糊涂!”他猛地一拳捶在案上,震得笔架晃动不已。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玄机那双噙满泪水。他怎能如此武断?怎能不问青红皂白就那样恶语相向?她一个孤身在温府寄居的女子,名声何其重要,自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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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话若被旁人听去,岂不是要彻底毁了她的清誉?
无尽的懊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心乱如麻。猛地站定,抓起那本《锦屏春》,几步走到炭盆边,决心将这罪魁祸首,立刻焚毁。火折子擦燃,幽蓝的火苗窜起,映亮他紧绷的脸庞和眼底的决绝。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舔舐书页的刹那,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一种极其古怪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攫住了他。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书页。
《锦屏春》开篇描绘江南暮春,烟雨空濛。吏部侍郎千金杜若兰随父归乡祭祖,暂居老宅深园。她久居京华,见惯了钟鸣鼎食,却对这园中肆意生长的草木感到新奇。
一日午后,她屏退丫鬟,独自信步至后园僻静处。忽被一阵清郁异香吸引,循香而去,只见一片从未见过的珍奇兰草,于假山背阴处幽然吐芳。更奇的是,兰丛中立着一青衣布履的少年,正手持竹剪,小心翼翼地为兰草修剪枯叶。他身姿挺拔,面容被日光晒成健康的麦色,眼神专注而清澈。
他名唤石竹,是负责照料这片园圃的花农之子,也是村里的秀才。平时除了读书,还会帮父亲打理花园。
若兰惊叹于兰草之美,亦惊讶于此地竟有如此懂花之人。石竹谈吐文雅,论及花草,更是褪去拘谨,眼神发亮。他指着那些兰花,如数家珍般道出其品种习性、栽培要点,言语质朴却充满真知。
两人因花结缘,此后,若兰常寻借口来园圃看花。石竹教她辨识花草,为她编织柳环,采撷带露的野花。高墙深园之内,一种隐秘而炽热的情愫悄然滋生。
书中有一段大胆的描写。
一个雷雨将至的闷热午后
园中空无一人,只有蝉鸣聒噪。石竹与若兰躲在繁茂的紫藤花架下,空间逼仄,气息可闻。雨点猝然落下,敲打叶片噼啪作响。他用自己的外衫为她挡雨,手臂不可避免地环住她。衣衫很快湿透,紧贴身体,勾勒出少女曼妙的曲线与少年紧绷的肌理。
紫藤花架下,逼仄空间里呼吸交错。他俯身吻下,唇间带着雨水微凉与少年炽热。她在他怀中轻颤,所有理智被夏雨冲刷殆尽。湿透的罗裙、交握的十指、无声坠落的白色山茶。
那幅插画,显然再现了这个情节。
李亿猛地合上书页,胸腔剧烈起伏,额角尽是汗珠。
书中女子湿润的眼眸,变成了玄机受惊时泛着水光的双眼;男子急促的喘息,恍若化作他自己当时在她耳畔的低吟,交织的汗水与泪水,幻化成阳光下她鬓角细密的汗珠,和她靠在他怀中时,脊背透过薄衫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温热与微颤。
他环住她腰肢的手臂触感变得无比清晰。她发间那缕淡淡的、干净的桂花混着青草的气息,似乎再次萦绕鼻尖,比书中任何兰麝都要致命。
圣贤书的教诲在这一刻苍白无力。冰冷的文字,如何抵挡此刻的活色生香。
“呃……”一声压抑的、近乎痛苦的呻吟从他喉间挤出。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更强生理需求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17. 归府
两个月时光匆匆而过,温府门前再度热闹起来。温夫人与温珏、温湘儿从老家省亲归府。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宅院仿佛瞬间注入了活气,连带着初秋的微凉都驱散了几分。
晚膳时分,厅堂内灯火通明,笑语连连。温湘儿显然兴奋极了,脸颊红扑扑的,围着母亲和兄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将在老家的见闻一股脑地倒出来。
“……最最热闹的就是淑华表姐的出阁礼了!”温湘儿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又脆又快,“光是嫁妆就抬了八十抬!蜿蜒了整条街,红彤彤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舅母光是给表姐试嫁衣、戴凤冠就忙活了好几天,那凤冠上的珍珠,颗颗都有莲子那么大呢!”
她说得兴起,比划着:“迎亲那日,锣鼓喧天,鞭炮响得吓人。表姐夫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还被我们一群姐妹拦在门外,做了好多首诗,又撒了不知多少红封,才勉强放他进去……”她咯咯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喧闹的场景里。
温珏闻言轻笑,执箸为母亲布菜,温声道:“湘儿光顾着说热闹,却忘了提那日最精彩的一出。洞房那夜,我们几个小子偷偷去听壁角,大姐夫非要表姐夫取一件表姐贴身衣物……”
温夫人闻言轻咳一声,嗔怪地看了长子一眼:“珏儿!你也跟着胡闹!”
温珏从善如流地收了声,但脸上笑意未减,只是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总之,第二日一早见着淑华表妹,她梳起了妇人发髻,神色间确实添了几分以往未有的娇羞与光彩,倒真应了那句‘闺中少女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之后的变化。”
温珏此言一出,厅内一时静默下来,烛火噼啪作响。温夫人脸上是感慨的笑意,温庭筠摇头失笑,似是无奈于儿女们的活泼。温湘儿则听得眼睛更亮了,托着腮,眼神飘向窗外,似乎也在想象着自己遥远未来的某一天,喃喃道:“原来成婚是这样的啊……”
这关于婚嫁、洞房、新妇的话题,却让席间另外两人生出些微妙的不自在。玄机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只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月初那场令人难堪的误会。虽然李亿后来送来了极其珍贵紫毫笔,表述歉意。两人好像恢复成以前师兄师妹的正常模样。此刻听着温珏用含蓄又了然的口吻谈论表妹“一夜之后”的变化,那晚的尴尬和羞耻感竟又隐约浮现。
这日午后,她正独自在回廊下对着枯荷池发愣,温湘儿像只雀儿似的蹦跳着过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
“玄机姐姐,你最近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爹爹昨日课上问你那句‘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深意,你都答非所问了。”温湘儿歪着头,眨着大眼睛看她。
玄机心里一咯噔,脸颊微微发热,强自镇定道:“没有,只是有些……有些犯困罢了。”她急忙岔开话题,湘儿也没在意“玄机姐姐,别发呆了,陪我去找景修哥哥下盘棋吧?他一个人肯定闷死了!”
玄机被湘儿拉着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温庭筠书房的方向,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好,走吧。”
被温湘儿一路拉着到了后院暖阁,果然见陆景修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棋枰前,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神思索。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安静专注的侧影。
“景修哥哥!”温湘儿人未到声先至,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去,“别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啦,我来陪你下!”
陆景修闻声抬头,见是她们,脸上立刻漾起温和的笑意。“湘儿来了,还有玄机师妹。”他起身微微颔首致意,“正好,我一个人也摆得无趣。”
湘儿毫不客气地在陆景修对面坐下,小手一挥:“来来来,这局不算,我们重开一局!玄机姐姐,你坐我旁边看我怎么赢景修哥哥!”
棋局刚开不久,湘儿落子如飞,气势十足。但很快,她就陷入了陆景修布下的温和陷阱。眼看自己的一条“大龙”就要被围住,湘儿捏着白子,小脸皱成了一团。
“哎呀呀!”她忽然叫起来,伸手就要去抓刚刚落下的那颗白子,“不算不算!这步下错了,我没看清楚!我要重下!”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棋子,陆景修便微笑着用扇柄轻轻虚挡了一下她的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湘儿,落子无悔真君子哦。”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小女子!”湘儿理直气壮地耍赖,嘟着嘴,眼巴巴地看着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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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就一次嘛,景修哥哥,就悔这一步!好不好嘛?”她拉着长音,开始撒娇。
玄机在一旁看着,正想开口打个圆场,却见陆景修无奈地笑了笑,语气软了下来:“好吧好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湘儿立刻欢呼一声,迅速把那颗“臭棋”捡了回来,重新慎重地放了一个位置,还得意地朝陆景修扬了扬下巴。
陆景修好脾气地点点头:“嗯,这步果然精妙许多。”然后,他非常“自然”地随之调整了自己的应对,仿佛刚才那个足以制胜的机会从未出现过。
接下来的对弈中,类似的情景又上演了两次。陆景修不露痕迹地引导着棋局,最终走向一个让湘儿经过一番“苦战”而“险胜”的局面。
“我赢啦!景修哥哥,你输给我啦!”湘儿高兴地跳起来,拍着手,脸蛋红扑扑的,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要赖皮的事。
陆景修放下手中的棋子,笑道:“是是是,湘儿棋艺进步神速,师兄甘拜下风。”
“那是自然!”湘儿叉着腰,神气极了,“下次还要赢你!”她赢了棋,心满意足,又被窗外飞过的雀鸟吸引了注意力,蹦蹦跳跳地追出去看了。
暖阁里一时只剩下玄机和陆景修。陆景修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子,一边对玄机温和地笑了笑:“让师妹见笑了。”
玄机摇摇头,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少年,又想起方才湘儿悔棋时他那份无限的包容和耐心,心中那种羡慕感更浓了。
“陆师兄待湘儿真好。”玄机轻声说道,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陆景修收拾棋子的手顿了顿,温声道:“湘儿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样,活泼可爱。师父师母待我恩重如山,能让她开心些,不过是小事。”
他的话语坦荡而自然,更衬得玄机内心那些幽微曲折的心思是如此晦暗不堪。
玄机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站起身,轻声道:“我去看看湘儿。”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暖阁。
陆景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疑惑,但终究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将黑白棋子一一归位。
18. 礼部试
天启五年十月,朝廷开礼部试。
温府内,备考气氛凝重。玄机见几位师兄——李亿、陆景修、杜慕白、温珏——皆是废寝忘食,尤其常在深夜看到李亿书房窗上映出的枯坐剪影,想到科举艰辛,考场阴冷,便生了缝制些御寒物件的心思。她向温夫人讨来厚实柔软的灰色细棉布和保暖的丝绵,又找出素净的青缎镶边。
她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同门之谊,一视同仁地缝制了四副厚厚的护膝。女红是温夫人教的,每副护膝内侧,都用浅青色的丝线绣了一株极小的、迎风挺立的兰草,寓意君子坚贞。她熬了两夜,悄悄做好。
这日刚好,陆景修,杜慕白,温珏在亭内手谈。她便将护膝交给三人。三人均向她表示感谢。
最后,她在回廊下等到李亿。玄机将用干净青布包好的护膝递过去,轻声道:“李师兄,贡院地寒,这个护膝你带着,或许能挡些寒气。”
李亿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包裹上,又抬起眼看向玄机。他沉默地接过,指尖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颤。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多谢。”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几分,便转身快步离开。
玄机并未在意,只觉得他大概备考压力太大。她却不知,李亿回到房中,打开包裹,看到那副做工精细、温暖厚实的护膝,尤其是内侧那株蕴含着特殊意味的兰草时,心中霎时掀起了滔天巨浪。冰冷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块炽热的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喜、悸动和难以置信的暖流席卷全身。
内心从她原谅我了,变成了原来她心里是有我的。这份“特殊”的待遇,在他紧绷而孤寂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抹极其亮眼却令他心慌意乱的光彩。
进入贡院那日,他郑重地将护膝戴上,那份温暖,仿佛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意,更奇异地安抚了他焦灼的内心。
礼部试连考数日,过程煎熬。结束后,便是长达一个月的等待放榜期。
待几人疲惫稍减,温庭筠便在书房召集了他们。他语气平和,“今岁策问,关乎‘溯诸子之源流,论法治于当今。科考已毕,静候佳音即可。今日不论结果,只论文章。”
李亿的文章主张明法度以立威,施仁政以结心,法须公正,刑亦需存仁。
陆景修则认为,礼法如阴阳,当兼济并用。礼重教化,法重惩戒,然良法需良吏执掌,最终归于圣主贤臣之垂范。
杜慕白的论述最为锋锐,言诸子学说皆为治国之器,当因时制宜,峻法以振纲纪,直指时弊。
温珏则是谨守儒家根本,言德教为体,刑政为用,法不可废,但须慎用。
温庭筠对几人文章一一点评,甚感欣慰。对温珏则勉励其日后当多抒己见。
玄机惊叹于师兄们纵横捭阖、探讨治国之道的深度与广度,深感世界是如此辽阔,而自己平日所沉浸的诗词情韵,相比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不禁再次想起“自恨罗衣掩诗句”的慨叹。
等待放榜的一个月,对所有人都是煎熬。李亿的心境尤为复杂,既有对功名的渴望,又因护膝而对玄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隐秘的期待,时常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玄机则一如既往,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只如常读书习字,偶尔与湘儿说笑。
一个月后,放榜之日,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
李亿高中甲榜第二名!陆景修高中乙榜第十三名!
而杜慕白和温珏,名落孙山。不过二人年方十七,风华正茂,眉眼间虽有一瞬黯然,旋即却化为更澄澈的坚毅。
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李亿作为新晋榜眼,自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周旋其间,举止得体,言谈间虽极力保持着平日的沉稳,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闪烁的光芒,都透露出他压抑不住的意气风发。
在一片恭贺声中,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回廊的拐角,他看到了那抹浅水红色的身影——玄机正安静地站在一株西府海棠下,似乎在躲避喧闹。
李亿心下一动,寻了个间隙脱身,快步向她走去。
“玄机师妹。”他唤道,声音因连日来的疲惫与兴奋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名状的热度。
玄机闻声回头,见是他,便敛衽一礼,唇角漾开真诚的笑意:“李师兄,恭喜高中!甲榜第二,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寒窗苦读的艰辛,而是那双厚实温暖的护膝,是内侧那株他反复摩挲过、认定是独属于他的、寓意着“坚贞”与“清雅”的兰草。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炽烈而复杂:“多谢师妹……你的心意,我已收到。它……于我而言,甚是重要。”
玄机微微一怔。“心意”二字,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她只是依着同门之谊送了护膝,为何他的反应如此……怪异?她心下困惑,但面上仍保持着礼貌,微微垂眸道:“师兄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的回避和客气,落在李亿眼中,却成了少女的羞涩与矜持。
又过了几日,府中温府小宴,席间气氛融洽。
温湘儿吃得脸颊鼓鼓,忽然想起什么,扯了扯身旁玄机的袖子,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孩子气的炫耀:“玄机姐姐,你做的护膝真好!杜师兄前儿还跟我说,贡院里阴冷得很,多亏了那护膝,他的膝盖才没疼呢!”她说着,又转向另一侧的温珏,“珏哥哥,你说是不是?”
温珏正夹菜,闻言老实点头,温和笑道:“是,多谢玄机师妹费心,护膝很暖和。”
他们几人说得自然,全然未觉席间有何异样。
可听在李亿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
原来……那护膝并非独予他一人?
原来……那些他所以为的隐秘关怀、独属于他的祝福,竟是他一厢情愿、彻头彻尾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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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他先前所有的欣喜与悸动。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冷电般射向玄机,那眼神里充满被欺骗的愤怒。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僵硬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对着主位的温庭筠夫妇草草一揖,声音冷硬如铁:“弟子忽感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不等回应,便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留下满席愕然。
温夫人与温庭筠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皆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此后几日,李亿故意冷落玄机。玄机对李亿突如其来的冰冷与恼怒感到莫名,但转念一想,此人向来性情孤高冷峻,难以捉摸,或许科场得意后心气更高,不屑于与自己这等出身之人再有瓜葛。她虽有一丝委屈,却也不愿深究。只是之后碰到李亿,她会尽量避开。
是夜,烛影摇曳,将室内踱上一层暖色的静谧。温夫人卸下最后一支发簪,任由青丝披泻肩头,对着镜中正在宽衣的温庭筠开口道:“夫君,还要看书吗?”
温庭筠将外袍搭在屏风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日间讲课后的微哑,“夫人有事?”
“夫君,今日席间,李亿那孩子……看玄机的眼神,你可看见?”
温庭筠解衣带的手顿了顿,沉吟片刻,才道:“少年情动,形之于外,亦是常理。子安品性端方,幼薇灵慧坚韧,若论本身,倒也未尝不是……”他话未说尽,但语气里透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似是真心觉得这两人般配。
温夫人却从镜中捕捉到他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凝重:“夫君既也觉得两人相配,为何又忧心忡忡?”
温庭筠转过身,走到夫人身后,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叹道:“我并非不赞同。只是……夫人,婚姻之事,岂止是两情相悦便可水到渠成?尤其是李亿,他身后是陇西李氏那般盘根错节的宗族。”
他声音沉缓下来,透着清晰的忧虑:“李氏门风严谨,最重嫡庶出身与门户清誉。幼薇虽已是我们的义女,聪慧有才情,可那一段教坊经历,在李氏那般的高门望族眼中,终究是抹不去的‘污点’。”
“李亿如今情热,自然觉得万事可为。可他年少位卑,尚未在族中立足,又能有多少话语权去抗衡整个家族的意志?”
温夫人闻言,喃喃道:“竟是如此……我只道两情相悦便是极好,却忘了这世间还有重重枷锁。这般说来,竟是……险路一条?”
“是啊。”温庭筠颔首,目光投向跳动的烛火,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波澜,“我怕的是,此刻这点情愫,非但不是良缘开端,反成了他日痛苦的根源。若真到了那一步,子安或许还能回归家族,可幼薇怎么办?”
室内陷入沉默,只闻烛芯噼啪作响。
良久,温夫人才幽幽一叹:“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温庭筠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此事,你我不宜插手过多。且静观其变吧。”
19. 独步青云
省试放榜后,对于李亿这样高居甲榜前列的佼佼者,并非即刻授官,还会经过皇帝亲自主持的敕试。此试完才最终核定名次。
接下来的十日,李亿更是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连日常的晨课都向温庭筠告了假,全身心投入最后的冲刺。温府上下都笼罩在一股无声的紧张与期待之中。连温湘儿都懂事地不再喧闹,经过李亿所居的西厢时都踮着脚尖。
敕试前夜,温庭筠特意将李亿唤至书房,并未多讲经义策问,只叮嘱了些面圣的礼仪、奏对的仪态。“陛下圣明,垂询时务,汝但以平日所学,从容应对即可。切记,不卑不亢,言必有中。”温庭筠看着自己这位即将迎来人生最重要时刻的大弟子,目光中既有期许,也有凝重。
李亿深深一揖:“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必不敢有负师门厚望。”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紧握的拳心微微出汗,显是内心绝不平静。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李亿便沐浴更衣,换上整洁的青色襕衫,头戴黑色幞头,神情肃穆地登上前往大明宫殿的马车。
这一整日,温府都静悄悄的,众人做事都心不在焉。玄机虽刻意不去多想,但练字时也写错了好几个。温夫人则一直在小佛堂诵经。
直至傍晚时分,暮鼓声中,才有宫中内侍快马前来温府传讯!
那内侍满面红光,声音尖亮却透着喜气:“恭喜温先生!贺喜温先生!贵府弟子李亿,李公子——圣上亲点为今科进士科第一名,状元及第!金殿传胪,恩荣无比!”
消息传来,整个温府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状元!这可是读书人至高无上的荣耀!
温庭筠闻言,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连声道:“好!好!苍天不负!苍天不负!”温夫人喜极而泣,不住地念佛。
温湘儿高兴地满院子跑:“状元!李师兄是状元啦!”
陆景修、温珏等人也纷纷露出由衷的敬佩和喜悦之色。
玄机站在廊下,听着外面的喧闹,心中亦是震撼。状元……那是天下多少士子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巅峰。
不久后,李亿归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色襕衫,但神情气度已截然不同。往日冷峻的眉宇间虽极力克制,仍掩不住那份历经千辛万苦终登顶峰的意气风发与沉稳自信。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光晕,那是皇权认可和天下瞩目的光芒。
他先向温庭筠和温夫人行了大礼,感谢师恩。温庭筠亲自扶起他,勉励了几句“不忘初心,报效朝廷”的话。
石榴正端着茶盘从廊下经过,远远望见李亿挺拔的身影沐浴在夕阳金辉中,一时竟忘了脚下台阶,险些绊倒。她慌忙低头稳住茶盘,脸颊微热,快步转入后厨,心中却仍怦怦作响。
府中自然又是一番庆贺,比省试放榜时更为隆重。这一次,李亿成为了绝对的中心。他周旋于前来道贺的宾客与师兄弟之间,举止得体,言谈从容,已初具官场新贵的风范。
只是在人群间隙,他的目光不止一次扫过角落里的玄机。
玄机正和陆景修说话,侧着脸,指尖虚虚点着摊在石桌上的书卷。她微微笑着,神情专注而明亮。
那是一种扎根于此地、沐浴在阳光雨露中的安然,与他臆想中该有的黯然失落,截然不同。
李亿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
状元及第的狂喜与喧嚣过后,一种更为尖锐和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啃噬。他以为,那日自己拂袖而去的冷怒,足以让她因他的疏离而惶惑不安,甚至……或许会有一丝失落。
但玄机对他,恢复到初识的模样。更甚者,因他冷厉,只剩下纯粹的、礼貌的——疏离。
入夜,李亿捏着那封来自陇西的家书,纸张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摩挲得起了毛边。族长的措辞一次比一次急切,字里行间充斥着对他这个新科状元“滞留不归”的不解与催促。
光耀门楣的盛典等着他,族中为他铺设的青云之路亟待启程,他却在长安城南这座静谧的宅院里,像一个守着枯井等待月影的愚人。
温庭筠视乎看出点端倪,某日课后轻描淡写提点他:“近日收得陇西来信,道是州府已备下迎状元之仪仗。你乃族中众望所系,非止功名,更在承托。子安,是时候归去了。”
翌日,他向温庭筠正式辞行。
“恩师教诲,亿永铭于心。家中事务繁多,族长再三催促,不敢再耽搁。今日便启程返回陇西。”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比往日更低沉了些。
温庭筠看着他,目光深邃,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收拾行装时,李亿的目光掠过那双被仔细收好的护膝。最后把它放进箱笼里。
“玄机姐!”门猛地被推开,温湘儿裹着满身水汽扑进来。她将怀中油纸包往案上一放,带着雨水的清甜气息:“母亲新蒸的桂花糕,可好吃了!”
窗外夜风卷着残雨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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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烛火猛跳一下。玄机抬手护住烛芯,见湘儿已自顾自坐在绣墩上,拈起块糕点小口啃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偷食的兔子。
“晚上父亲要让我背《楚辞》,我溜出来了。”湘儿眨眨眼。
烛光摇曳间,玄机望着她鼻尖沾着的雨珠,忽然想起去岁重阳——温庭筠在庭院讲《楚辞》,疏朗的眉宇映着秋阳,她端茶时手一颤,碧螺春泼湿他案前诗稿。他却不恼,只抽出袖中素帕递来,帕角绣着“谢氏婉晴”四字,是师娘的闺名。
玄机正陷入回忆,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温湘儿见她始终垂眸不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起身。不料裙摆却被绣墩雕花勾住,整个人踉跄着扑向妆台——“哗啦!”
妆匣翻扣在地,珠翠绫罗泼洒间,有个靛蓝物事滴溜溜滚到烛台旁。银线绣的竹叶在光下一闪。
“对不住!我这就收拾…”温湘儿慌慌地去捞满地狼藉,手刚碰到那只香囊。却见一只素手猛地探来,疾风般将香囊攫了去。
她仰起脸,恰看见玄机背过身去,肩胛骨在薄衫下绷得像欲折的竹。那香囊被她死死攥在掌心。
“玄机姐,对不起”温湘儿讪讪起身。
玄机肩头微微一颤。再转身时,脸上已堆起勉强的笑:“这是之前练习绣活时,绣坏的香囊,不想让你见笑。我、我去唤石榴来收拾…”尽然匆匆逃离。
温湘儿以为自己惹玄机不高兴了。只得讪讪的起身告辞。
鼻尖却掠过一缕清苦的墨香。她下意识抬手又闻了一下,“这香气好生特别…像是父亲书斋里那块苦参墨的味道。”
珠帘哗啦啦响过,温湘儿离开,室内重归寂静。玄机缓缓展开掌心,香囊上银竹叶已被汗浸得发暗,唯有那个藏在叶脉间的“筠”字,还倔强地透着针脚的银光。就像某些注定见不得光的心事。
她摩挲着香囊内里的一尾小鱼,那是她熬了数个夜晚,给先生准备的生辰礼物。但最终没有送出去。
玄机走到铜盆前——用火折子里引燃一簇小小的火苗。将香囊凑近火焰。
靛蓝色的绸缎遇火即卷,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银线的竹叶在火中扭曲、变形,那个隐秘的“筠”字和那尾小鱼,迅速被焦黑吞噬,化作一缕带着焦糊气的青烟。
她端起铜盆,将灰烬倒入窗外冰冷的雨水中。雨水瞬间将其吞没、冲散,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那份不该有的心思,从未存在过。
20. 陇西云蔽
马车驶离长安,已入陇西地界。
官道两侧黄土苍茫,远山如黛。李亿独坐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曾藏过一双绣着兰草的护膝。
天启五年腊月初五,李亿归家。
李府连日车马盈门,贺客不绝。“状元及第”的金匾高悬正堂,映得满室生辉。族中连开了三日流水席,喧闹方歇。
李父端坐主位,脊背挺得笔直。这位半生困于科场的老人,此刻听着周遭的奉承,恍惚间又看见昔日族宴时自己独坐末席的背影。
是夜,书房内檀香袅袅。
李母递上参茶,心里欢喜:“亿儿,今日族长遣人来,说你的亲事是族中头等大事,他会为你妥善安排。”
李父捻着胡须,脸上不再是单纯的满足:“我儿,族长厚爱,是吾家莫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责任。这门亲事,已非你一己之事,你当慎之又慎。”
李亿静立窗前,声音平静而清晰:“劳父母大人挂心。儿心中已有人选。”
二老对视一眼,皆有期待。李母忙问:“可是我儿看中了哪家千金?”
“非也。”李亿撩袍,端然跪下,“儿子欲求娶的,是恩师温家义女,鱼玄机。望父母大人成全。”
"温先生家的义女?"李母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些许困惑,"温先生何时收的义女?怎的从未听闻?"
李父捻须沉吟:"温先生高风亮节,能得他青眼收为义女,想必是位知书达理的闺秀。不知这位玄机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室内烛火微微摇曳,映着李亿凝重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然平稳:"玄机师妹...原是荆县教坊中人。"
"教坊?"李母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
李父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你说什么?教坊女子?"他猛地站起身,锦袍下摆扫过青砖,"你...你要娶一个乐伎?"
"父亲明鉴。"李亿抬头,目光坚定,"玄机师妹虽出身教坊,但才华横溢,心性高洁。温先生爱其才品,收为义女,早已脱去乐籍..."
"糊涂!"李父厉声打断,额角青筋突起,"纵然脱了乐籍,曾经的身份就能抹去吗?你可知教坊是什么地方?那是供人取乐之地!“”李父浑身剧震。“竖子!你可知今日的来之不易?”
他猛地吸了口气:“为父蹉跎三十年,青衫褪色,砚台磨穿…终不得窥进士门墙。如今,你好容易高中状元,竟欲聘一乐妓为妻,此举置陇西李氏何地?置族长厚望于何地?”他声音陡然尖利,“尔之状元非尔一人之状元。乃全族之公器!婚姻大事,当为宗族添翼。若因儿女私情触怒族长。日后朝堂之上,谁人提携,如何走的长远。
”
李亿张口预言,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头。
翌日,族长在书房召见他。炉火正旺,却驱不散室内的清冷。
族长没有迂回,从案上拿起一份名帖,推至李亿面前。那帖子的质地和纹路,都透着不言自威的气息。
“子安,你来看。”族长声音低沉,“此为门下省给事中裴公的名帖。裴公官居正四品上,乃天子近臣。”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亿:“信中裴公言其有一侄女,温良贤淑,正值婚龄。裴公爱才,更有意与我李氏结为秦晋之好。”
“你莫要小看这‘给事中’一职。”族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名帖上,“凡制敕有不妥者,他有权涂窜奏还,谓之‘涂归’!中书门下发出的文书,需经他副署方可生效!此乃卡在天下政令咽喉处的要职!”
“你如今高中状元,自以为风光无限,前途似锦?但这大唐天下,三年便有一位状元郎!释褐之后,是留任京师、是入御史台、还是外放畿尉,其中大有讲究…你若能与裴氏联姻,有裴公在朝中看顾,那你就有望入选翰林、参预机要,以后便有了通天之梯…”
族长的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李亿的心口:“反之,你若拒了这门婚事…”他目光如刀,直视李亿,“你道裴公那般人物,会亲自来为难你一个后生晚辈?不会。他甚至无需有任何表示。”
“只需在你释褐授官时,吏部呈报的‘校书郎’人选名单上,移至次选——那么,等着你的,便可能是偏远下县的县尉,而非清贵的京职。”
“在你三年考满,铨选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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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时,他门下哪位郎中在审议你的档案时,‘偶然’想起你曾拂逆过裴公美意,在你的考评‘勤、谨’之外,淡淡添上一笔‘性稍狷介,尚需磨砺’——那么,你最好的年华,便可能在那‘尚需磨砺’四字中,蹉跎于穷山恶水之间。”
族长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恐怖的威慑力:“届时,你一生,只怕都要留在偏远的县城。这,便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这并非威胁,子安,”族长最终靠回椅背,语气恢复平静,却更显残酷,“这只是朝堂上最寻常不过的…现实。”
族长最终长叹一声,语带疲惫,却不容置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了一个女子,赌上你的全部前程和家族的希望,你认为值得吗?”
李亿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瘫软下去之时,族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恩威并施的意味:“子安,”族长语气却透出一丝“体谅”,“你年轻气盛,一时为情所困,老夫并非不能理解。那鱼氏女子,既然温飞卿收为义女,脱了乐籍,倒也并非不能进李家门。”
李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草。
族长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道:“你若应下与裴氏的婚事,安稳的做好裴家女婿,在朝中扎下根来。待得两三年后,你官位渐稳……”
他顿了顿,“届时,你若仍对那鱼氏女子念念不忘,以妾室之名,将她接入府中安置,也并非完全不可行。裴家纵然门第高,但男子纳妾,亦是常伦。只要不损及正妻颜面,不撼动嫡子地位,裴公想必也不会为此等小事,过多为难一个已然成器、对他有用的女婿。”
这番话,像是一剂裹着蜜糖的毒药。他几乎是贪婪地抓住了这个看似“两全”的许诺,自动忽略了“妾室”二字背后的轻贱,以及玄机那傲骨是否肯承受这份施舍。
“叩谢族长成全!子安…应下与裴家的婚事!日后定当恪尽职守,光耀门楣,绝不负族长与家族厚望!”
“如此,甚好。”族长点头,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稳,“起来吧。即刻修书,回复裴公美意。”
21. 修县志
话说李亿将婚姻之事,书信告知温庭筠夫妇。信使抵达长安温宅时,已是薄暮。
温庭筠展信阅读,眉头越蹙越紧,终化为一声长叹,将信笺递与夫人。
“终究…还是如此。”温夫人阅毕,亦是叹息,“子安这孩子,到底没能挣过家族前程四字。”
温庭筠走到窗前,良久才道:“非他不愿,实是不能尔。陇西李氏之厚望,河东裴氏之权势,便是我也…唉!”
他回到案前,铺纸研墨,却久久未能落笔。最终,他只提笔写下寥寥数语:
“子安吾徒:
信悉。事已知之。
朝堂风波恶,门第如山深。望汝善待裴氏,谨守官箴,不负平生所学。既作选择,当遵礼守分,前程为重。
师温庭筠字”
笔搁下,他唤来老仆,吩咐道:“将这信送去陇西。”
却说温湘儿从母亲房中出来,一路踢着石子,小脸皱成一团,心里憋闷得紧。她原想去找玄机说话,走到东院廊下,却见玄机正倚窗读书,神色平静如常。湘儿脚步一顿,终究没敢上前,转身一溜烟跑去找陆景修。
她扯住陆景修的袖子,将他拉到后院海棠树下,气鼓鼓地压低声音:“景修哥哥,你听说了吗?李师兄他……他要娶那个裴家的女儿!”
陆景修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却带着了然:“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自有长辈权衡。”
“什么权衡!”湘儿跺脚,眼圈微微发红,“我虽未见过那裴家小姐,可听姐妹说过。那位裴小姐是家中嫡幼女,自幼娇惯,性子最是骄纵不过!对家中侍女稍不如意便非打即骂,这样的性子,李师兄那般冷硬的脾气,日后怎么相处?岂不是要天天吵架?”
她越说越急,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些:“再说玄机姐姐怎么办?李师兄当初……当初明明对玄机姐姐那般上心,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意。”
陆景修轻轻按住她的肩,低声道:“湘儿,慎言。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徒惹伤心。尤其……莫要在玄机师妹面前提起。”
温湘儿咬住下唇,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是为玄机姐姐委屈。”
陆景修叹了口气,取出手帕递给她:“世间之事,并非只有对错可言。子安师兄亦有他的难处。至于裴小姐品性如何,终究是道听途说,未必作准。既成姻缘,我们唯有盼其安好。”
他抬头望向东院那扇静默的窗,语气愈发低沉:“而玄机师妹……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清醒。你我此刻最该做的,便是如常待她,莫要扰她清净。”
温湘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闷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提了。”只是心里终究为玄机憋着一股闷气,连带对那素未谋面的裴氏女和李亿,都生出几分埋怨来。
天启六年二月,朝廷恩旨,陆景修外放下县,李亿留京,入翰林院。
天启六年三月,温湘儿及笄。褪去了采衣,换上象征成人的深衣,发间簪上了那支海棠笄,她似乎一夕之间便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许少女的娴静。
礼毕后,宾客散去。温庭筠并未让陆景修离去,而是将他唤至书房。温夫人已在一旁坐着,手捧一盏热茶,神色温和却带着一丝郑重。
“景修,”温庭筠开口,语气是平日授课时的温和,“坐吧。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相询。”
陆景修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师父请讲。”
温庭筠与夫人对视一眼,缓缓道:“你的吏部公文,我已看过。外放至下县为尉,虽是起步,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历练。你……可都准备好了?”
“回师父,学生已准备妥当。必当勤勉政事,不负师父师母多年教诲。”陆景修回答得沉稳。
“好。”温庭筠颔首,话锋微转,“男儿志在四方,理当如此。只是……此去经年,归期未定。我与你师母,另有一事牵挂于心。你和湘儿两小无猜。我与你师母,亦视你如家人。今日湘儿及笄成人,我二人欲将湘儿托付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景修闻言,立刻起身,撩袍行大礼。
“师父,师母!”他声音微颤,但更多的是郑重,“景修飘零之人,蒙师父师母不弃,收留教导,恩同再造。湘儿师妹……天真烂漫,景修心慕已久,若能与之结为连理,乃是景修三生之幸!此生定当竭尽所能,护她爱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只是……”他语气稍顿,面露惭色,“只是景修即刻便要外放,只怕……要委屈师妹等待。”
温夫人闻言,柔声笑道:“快起来。你能有此心,我与你师父便放心了。正因你要外放,才更需在行前将名分定下。如此,湘儿在家安心等你,你在外也可专心公务,不必为此事挂怀。待你任满归來,再風風光光辦婚事不迟。”
温庭筠也道:“是也。我让人准备,即日便可交换婚书,将此婚约定下。”
陆景修心中大石落地,感激不已,再次深深一揖:“景修明白!必不负师父师母所托!”
待陆景修离去后,书房内静了下来。
温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既有为湘儿觅得良缘的欣慰,也有一丝更深沉的忧虑。她看向丈夫:“湘儿的事,算是有了着落。景修是个可靠的孩子,湘儿跟了他,我们也能放心。”
温庭筠默然点头,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秋色已深。
温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湘儿定了,我这心里……却越发为另一件事悬心。”
温庭筠收回目光,与妻子对视,已然明了:“你是说……幼薇。”
“是啊,”温夫人眉间染上轻愁,“幼薇年纪比湘儿还大些,才华心性更是万里挑一。她的归宿,才是真正的难题。如今李亿定了裴氏贵女,两人已无可能。我们总不能……一直让她以‘义女’的身份留在温家。女子青春有限,再耽搁下去,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温庭筠完全明白。玄机的出身是洗不去的烙印,高门正妻之路几乎已断。若随意嫁与寻常人家,只怕对方只是贪图她的才名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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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缓缓道:“此事……我会思忖。必得为她,寻一个万全之策才好。”
寒食节刚过,温庭筠接到了荆县县丞来信,邀他回乡参与编修新的地方志。此事需查阅大量古籍方志,走访地方耆老,耗时恐不下半载。温庭筠沉吟片刻,便应承下来,这于他而言,既是还乡,亦是难得的清静著述之机。
晚间歇息时,他与温夫人说起此事。
“编修地方志是功德之事,夫君自当回去。”温夫人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面色略显疲惫,“只是我近日总觉得身子有些犯懒,受了些风寒,怕是经不起长途跋涉。加之湘儿与景修的婚事虽定,许多细务还需慢慢操持起来,她这孩子心性,我也得留在身边好好教导她如何持家。此番,我便不随你同去了。”
温庭筠见妻子容色确有些憔悴,心中关切,忙道:“既如此,你更需好生静养。家中诸事虽繁,也不必亲力亲为,多让下人们去做便是。”他顿了顿,又道:“珏儿正在备考武举,日日在校场苦练,亦是脱不开身。我此番回乡,轻车简从,只带一两名老仆随行即可,你也不必担忧。”
“只带老仆?”温夫人闻言,蹙起了眉头,脸上担忧之色更重,“这如何使得?编修志书,事务繁杂,需查阅、誊抄、校勘之处极多,老仆如何帮得上忙?你身边总需有个得力的人手才是。”
她沉吟片刻,目光微亮,道:“夫君,不若让幼薇随你同去吧。她心细,书法又佳,正可做你的书记官,助你整理文书。有她从旁协助,事半功倍,你也轻省些。”
温庭筠闻言,并未多想,只觉得此议甚妥。他对玄机,自然有师长对得意弟子的欣赏与信任。他点头:“夫人所言极是。幼薇于典籍文字上颇有悟性,确是合适的人选。有她相助,这编修之事想能顺畅许多。”
温夫人见丈夫应允,又补充道:“只是此行路途不便,她一个女儿家随行多有不便。我寻思着,让她换上男装,扮作你的随身书童,也好省去许多麻烦,更为安全稳妥。”
温庭筠觉得夫人思虑周详,便道:“如此甚好,就依夫人之意安排。”
决定既下,温夫人便唤来玄机。
她拉着玄机的手,吩咐道:“幼薇,你师父不日将回乡编修志书,我因家事不能同行。你师兄珏儿备考武举,正在紧要关头。你素来细心,诗文书法又好,此番便扮作男装,随你师父同去,助他处理文书琐事。一来可为你师父分忧,二来于你亦是难得的历练,你觉得如何。”
玄机乍闻此事,心下先是讶异,随即涌起一阵兴奋与期待。能参与编修地方志这等实务,又能随师父游历求学,正是她心中所愿。她立刻恭敬应道:“是,师娘!幼薇遵命。定当尽心竭力,助师父完成著述,绝不辜负师娘信任。”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温庭筠,只见师父目光嘉许。
至此,事情便定了下来。
玄机,开始积极准备行装,心中充满了对此行的憧憬。
22. 故地春深
天启六年四月,李亿娶裴氏女。
天启六年五月,玄机随温庭筠回荆县。
因为是轻车简从,玄机一身利落青衫,扮作清秀书生模样。一行人离了长安便直往故里方向而去。途中遇州过县,投宿驿馆,外人只道是老师带着年轻弟子出游,并无任何侧目,省去了许多麻烦。
温庭筠此行本为修志,心中早存了探访考证之念。如今见行程顺畅,更是兴致盎然。每至一处,若听闻附近有古碑、旧园、残垣或名士遗迹,必要绕道前去观瞻。
这一日,行至一处前朝古渡口,如今已然荒废,只余几条石砌的旧码头歪斜地伸入河中,岸边衰草连天,几棵老树虬枝盘桓。
温庭筠命车马停下,带着玄机步行至岸边。他望着浩渺河面,沉默片刻,忽而吟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吟罢,转头问玄机:“幼薇,此为何人诗句?”
玄机略一思索,便答道:“是刘梦得(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之句。”
“嗯。”温庭筠颔首,目光依旧望着那废弃的古渡,“昔日此地,想必也是千帆竞渡,商旅云集之地。如今繁华散尽,空余荒草石阶。然江河依旧东流,不曾因一渡口之兴废而止息。可见世事变迁,于天地而言,不过一瞬。”
玄机静立一旁,凝神倾听,只觉师父一言一语,皆蕴含着深邃的历史感与人生体悟,比书中读来的更为真切动人。
又一日,他们寻访到一处山间荒寺。寺宇多半倾颓,唯有一间偏殿尚存,殿内壁画斑驳,但线条古拙,气韵犹存。
温庭筠指尖虚悬,沿着壁上一条蜿蜒却遒劲的墨线缓缓移动,眼中闪烁着学者特有的灼热光芒。“幼薇,你来看此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殿内的寂静,“这飞天衣袂的勾勒,既有天竺梵像的丰润饱满,笔锋一转,却又化入了前朝‘曹衣出水’的劲利。再看这云气纹样——”他侧身指向另一处模糊的彩绘,“分明带着中土道家符箓的飘逸之气,与佛陀宝相庄严共处一壁,非但不显突兀,反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愈说愈深入,从笔法谈到颜料,从构图论及当时南北交融、胡汉混杂的历史背景。玄机紧随他的思路,目光灼灼,听得入神。
“纸上得来终觉浅。”温庭筠转身从随身行囊中取出素纸和炭笔,递予玄机一套,“如此古意,非亲手摹写不能体会其神韵一二。来,你且试着勾勒那尊地藏菩萨的轮廓,感受其笔意。”
玄机接过,眼中焕发出明亮的光彩。她依言选了一处保存稍好的壁面,凝神屏息,指尖捏紧炭笔,依循着壁上那道历经数百年的流畅线条,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游走。起初还有些生涩,但很快,她便捕捉到了那线条中内含的韵律与生命力。
温庭筠亦在另一侧铺开纸,临摹一段飞天。一时间,破败的殿堂内只闻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句低语。
“先生,此处线条看似圆润,实则内含顿挫,弟子总是摹不好其转折处的力道。”玄机微微蹙眉,停笔请教。
温庭筠移步过来,俯身细看她的摹稿,又对比壁上原迹。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炭笔,“你看,非是一味平滑而过,需在此处——”他的手腕悬空,虚点壁上相应位置,“以意领气,气至笔尖,微作停留,方显骨力。你试试。”
温庭筠的气息近在咫尺,声音低沉而专注,全然沉浸在艺术的解析中。玄机心神颤,周遭的一切仿佛悄然远去,只余下那近在咫尺的沉稳声音和令人安心的气息,至于那精妙的笔法要诀,倒有大半未曾听清。
温庭筠察觉到了她瞬间的恍惚,却只道她是过于专注而一时滞涩,便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鼓励地将炭笔递还给她。玄机愧疚的回神,依言再次尝试,果然捕捉到了几分神韵。
“对了,便是如此!”温庭筠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师徒二人沉浸于此,一个教得尽心,一个学得痴迷,竟忘了时辰。直到老仆焦急的声音在破败的山门外响起,一连唤了数声,才将二人从这跨越时空的艺术对话中惊醒。
温庭筠蓦然抬头,只见殿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正迅速收拢。玄机也站起身,手中还捏着那张摹稿,这才感到双腿酸麻,腹中空匮。
她刚想迈步,谁知那麻木的双腿竟一时不听使唤,脚下一个趔趄,低低惊呼一声,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手中的摹稿也脱手飞出。
就在她以为要狼狈摔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时,一股沉稳的力量牢牢的扶在了她的腰侧。那手掌宽大,指节分明。隔着一层春日衣衫,其上的温度和力度依旧清晰无误地传来,将她的身形牢牢稳住。
玄机惊魂未定,呼吸凝滞。这一扶,让她半副身子几乎撞进来人的怀里,鼻尖瞬间萦绕上一种极为熟悉又亲昵的松烟墨气息。
他微蹙着眉,垂眸看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怎么如此不小心?可是腿麻了?”那声音近在咫尺,竟比平日听起来更低哑几分。
玄机浑身僵住,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烧灼起来,心跳如擂鼓,没有立刻回答。
温庭筠察觉到了这姿势的逾矩与尴尬。他立刻放开她,轻咳一声,转而俯身去拾取散落一地的摹稿,借此掩饰那片刻的失态。
“抄录时也要记得时常活动筋骨,”他低着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方才那瞬间的触碰与靠近只是她的错觉。
玄机忙不迭地点头,声如蚊蚋:“……是,多谢先生。”
“走吧,”温庭筠拂了拂衣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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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带着一丝未尽兴的慨然,“今日所得,甚丰。且寻个地方,祭一祭你我的五脏庙罢。”
玄机亦珍重地收好自己的摹稿快步跟上师父的步伐。
一路行来,皆是如此。玄机始终跟随在侧,或执笔记录,或提出见解。
越往南行,风物愈殊。驿道旁常有小贩兜售枇杷与杨梅,用蕉叶包裹,鲜灵欲滴。玄机尝了一颗杨梅,酸得眯起眼,温庭筠见状轻笑,递来一枚蔗糖锭子,道:“南果多酸,须以糖佐之。”又命仆从买来椰浆糯米糍,软糯清甜,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
有时,玄机会望着温庭筠失神,被温庭筠发现后,又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
因为她知道,这段时光于她而言是何等珍贵。
而温庭筠,亦在玄机专注明亮的眼神和恰到好处的回应中,感受到了久违的、纯粹传道授业的愉悦。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六月,终于到达荆县。温庭筠甫一安顿下来,便被故友请去县衙,参与县志编纂的初次讨论。书房内,故旧重逢,寒暄之后便是严谨的考据与争论。
另一边,玄机却寻了个空,婉拒了老仆跟随,独自一人走向记忆中教坊的方向。近乡情怯,越走近,心跳得越发急促。那些朱漆灯笼、依稀可辨的丝竹声,都勾起了深藏的回忆。
因是上午,教坊门前略显冷清。踌躇片刻,她向门旁一个正在洒扫的小厮。
小厮停下动作,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清俊的“公子”,才道:“您找柳姑娘?她早就不在这儿啦!去岁就赎身从良,嫁人啦!”
玄机心中一紧,忙问:“嫁人了?可知嫁与了何等人家?”
小厮脸上露出些许可惜又有些羡慕的神色:“是个南来的绸缎商人,姓周,年纪是略大些,但听闻家底颇厚实,待人也很是周到。赎身的银子给得爽快,吹吹打打用一顶八抬大轿接走的,很是风光体面呢!可比留在这地方强多啦!”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芊芊姑娘走时,还把那个常跟着她的小丫头青杏也带走了,说是身边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伺候。”
玄机站在原地,耳畔是小厮絮絮的话语,心中却似打翻了五味瓶。芊芊姐嫁了商人?这似乎与她昔日心高气傲的性子并不相符,但……“八抬大轿”、“风光体面”,这些词又让她由衷地为芊芊姐感到高兴。至少,那是一种踏实的、被世俗认可的归宿。而青杏……那个贪吃又忠心的小丫头,也有了着落,不必再在这风月场中浮沉。
她想象着柳芊芊穿着大红嫁衣、青杏作为陪嫁丫鬟跟在轿旁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眼中却有些湿润。
她谢过小厮,转身离开。她缓步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境却与离开时大不相同了。
23. 访耆老
在荆县休整两日,温庭筠便带着玄机正式开始了编务。第三日一早,二人便去了县衙廨舍专门存放档案典籍的库房。
那库房设在衙署后院一栋僻静的二层小楼里,推开门,一股陈年的纸张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潮气。光线自高高的窗棂透入,四壁皆是榆木书架,上面密密排列着纸页泛黄、书脊松散的线装书册,以及一摞摞用麻绳捆扎的卷宗公文。
管理书吏是个老成持重之人,按温庭筠所列的目录,与助手一同费力从书架高层搬下好几摞厚重的旧志书和档案册。
“有劳了,我等自行查阅便可。”温庭筠温言道谢后,书吏便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在此安静工作。
一时间,楼内极静,温庭筠埋首于一本皮质封面已然皲裂的《荆县风土记》,神情专注,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稿纸上记下要点,时而因辨认不清某个蠹蚀的字迹而微微蹙眉。
玄机则负责核对另一本稍晚近些的县志初稿与原始档案的出入。她看得极快,心思缜密,很快便沉浸其中。遇到年份模糊或记载矛盾之处,她便轻声向身旁的温庭筠求证:“先生,您看此处,‘洪武二十三年夏,大雨雹’,但州府留存的气象档册中,同年同月却只记了‘微雨’,这……”
温庭筠便会凑过来,就着窗外投入的光线,仔细比对两处墨迹已然暗淡的记录。
“嗯……州府档册多为事后依据各县上报文书汇总编纂,或有时日差错,或有意无意粉饰太平。县志所载,虽更贴近本地实情,但亦难免有夸大之处。需再佐以当时民间笔记或耆老口传,方能更近真相。”他声音低沉,分析得条理清晰,玄机用心记下。
六月暑气正盛,途中多见卖冰镇绿豆汤与蜜渍梅子的摊子。玄机畏热,常以梅子含在口中生津。又见有孩童挎篮卖莲蓬,温庭筠买了几枝,有时二人校对书稿忘了时辰,便剥食这莲蓬,莲子清甜,莲心微苦,恰如人生滋味。
如此,过了数日。
这日,听闻城西有一位陈姓老媪。年近八十,且耳聪目明,堪称一部“活县志”。
温庭筠认为寻访此类耆老,听其口述生平见闻,于补充民生民俗、考证地方变迁大有裨益。于是,师徒二人便问明路径,带着纸笔,徒步往城西寻去。
几经打听,终于在一株老槐树下,找到了陈媪的家。低矮的土坯院墙,柴扉虚掩,院内打扫得却十分干净。
温庭筠上前轻叩柴扉,片刻,一位白发稀疏、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缓步出来。她虽佝偻着背,打量来人的目光却并无浑浊之感。
“老人家叨扰,”温庭筠拱手,语气温和恭敬,“在下温庭筠,受县尊之托,参与修订本县县志。听闻老人家高寿,见多识广,特来拜访,想请您老说说这荆县城过去几十年间的旧事风物,不知可否?”
陈媪眯着眼看了看温庭筠,又瞥了一眼他身后做书生打扮、清秀异常的玄机,脸上露出些笑意:“哦,修县志的先生啊,快请进吧。老婆子活了这么久,别的不多,就是陈年旧事装了一肚子,正愁没人听哩。”
院内只有一张粗糙的木凳和几个树墩子。陈媪自己坐在门槛上,执意让温庭筠坐了木凳,玄机则寻了个树墩,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老媪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如涓涓细流,流淌出大半个世纪的时光。她从儿时记忆里的城墙模样、早已消失的河道码头说起,讲到哪条街最早开市、哪家老字号最讲信誉;又谈及战乱年代的逃难经历;甚至还能清晰说出几十年前某任县官的政绩得失、某年一场大旱或洪水后的民生疾苦……
她的叙述带着浓重的乡音,温庭筠需仔细分辨,偶尔温声询问细节。玄机则运笔如飞,尽可能地将这些鲜活的口述历史记录下来,只觉得比任何史书都更为生动真切。
说到兴头上,陈媪的目光落在玄机飞快书写的笔上,对温庭筠道:“这位小郎君,生得真是好模样,心思也灵巧,记录得这般快。先生好福气。”
她话语寻常,只是老人家的随口夸赞。温庭筠含笑颔首,自是称谢。玄机却笔下微顿,耳根微微发热,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些。
夕阳西下,访谈终了。
师徒二人收获颇丰,起身郑重谢过陈媪,告辞出来。陈媪扶着门框送两人:“先生,小娘子,慢走”这一声“小娘子”叫得极自然,却如平地惊雷,让玄机身形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温庭筠亦是微微一怔,回首望去。
只见那陈媪脸上堆满了狡黠而善意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对着温庭筠道:“先生莫怪老婆子多嘴眼花。我活了快八十年,这男男女女,哪能真分不清哩?”她朝玄机努努嘴“这位娘子,虽穿着书生袍子,可这眉眼间的秀致,还有看着您时那眼神里的光采,哪里瞒得过人哟?分明就是位极贤淑的夫人!”
她不等面红耳赤的玄机开口,又转向温庭筠:“先生真是好福气!学问做得这般好,还有如此知书达理、肯陪着您风尘仆仆四处查访古籍的贤内助!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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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文里才有的神仙眷侣啊!般配,真是般配得很呐!哈哈哈……”
老人家的笑声爽朗而直白,却让院门外的两人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静默。
温庭筠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他心知此种情形下,任何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徒增笑柄。他只得朝陈媪再度拱了拱手,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老人家眼力……惊人。今日多谢您,我等告辞。”
玄机如蒙大赦,慌忙低着头,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气氛与来时探讨学问的融洽截然不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窘迫弥漫在两人之间。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间隔着一段比平日更远的距离。
那层被男装和师徒名份勉强维持的平衡,被一个陌生老妇以“夫妻”的名义彻底捅破。让某些一直潜藏在暗处、彼此心照不宣刻意忽略的东西,猛地被拽到了刺眼的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客栈厢房。
玄机铺开宣纸,第二次提笔写心经。
"观自在菩萨……"笔尖落下,却迟迟写不出第二个字。
"这位娘子,虽穿着书生袍子,可这眉眼间的秀致……"陈媪爽朗的笑语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这么久以来,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身份,在一个陌生老妪眼中竟如此显而易见。那先生呢?他是否也早就……
"看着您时那眼神里的光采……"陈媪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先生真是好福气!还有如此知书达理、肯陪着您风尘仆仆四处查访古籍的贤内助!"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窗,让夜风吹拂滚烫的脸颊。
窗外月色如水,她却想起白天先生那个勉强的笑容,那句"老人家眼力……惊人"的回应。他当时是那样尴尬,却又不得不维持礼节。"神仙眷侣……般配得很呐……"陈媪的笑声仿佛还在夜色中回荡。
她重新坐回案前,强迫自己继续写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写到这一句时,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想起这一路走来,先生教她辨碑帖、考古籍时专注的侧脸;想起那日古寺中险些跌倒时,他及时扶住她腰侧的手掌的温度。
"无眼耳鼻舌身意……"苦练许久的小楷,如今却字不成字。仿佛映射出自己越界的情感。师母待她如亲生女儿,先生教她如珍视弟子,而她却在因一个荒谬的误会暗自欢喜。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经文上,模糊成一片。
24. 望江南
次日再去县衙书库查档,温庭筠不再只与玄机同行,而是叫上那名沉默寡言的老仆。到了库房,也不再是师徒二人并肩据案探讨,而是让老仆也在近处等候。
有时玄机就某个疑难处下意识地像往常一样低声请教,温庭筠依旧会解答,但身体会不着痕迹地往后微倾,拉开些许距离。
那份偶尔流露的忘年知己般的默契与随意,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包裹上一层无可指摘的、却也冰冷隔膜的师生礼数。
玄机何等敏感,立刻便察觉到了这细微却巨大的变化。先生在用这种笨拙却有效的方式,重新垒砌那堵被老媪的笑语冲垮的“礼法之墙”。
唯有在深夜,玄机独自在灯下整理白日笔录时,望着纸上熟悉的字迹,才会允许自己心底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
而温庭筠,亦会在独处时,于窗前伫立良久,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在荆县停留了四月有余。县志的修订工程已近尾声,大部分繁重的考据编纂工作已然完成。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秋寒席卷了县城,天气骤冷,阴雨连绵数日。
玄机或许是连日劳累,加之不适应这湿冷的天气,竟病倒了。起初只是些许咳嗽畏寒,她并未声张,强撑着整理最后几卷书稿。直至那日清晨,温庭筠见她还未来用早饭,让老仆去唤,才发现她已烧得满面通红,蜷在榻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温庭筠闻讯,立刻请了郎中来看。郎中诊断是积劳成体,又感风寒,需得好生静养几日。他眉头紧锁,当即吩咐老仆去抓药、煎药,自己则亲自督促。
最初的一两日,他让老仆伺候汤药,自己每日过来探问一两次。然而,玄机却是病势沉沉,咳嗽不止。
第三日,玄机咳嗽得尤其厉害。老仆熬好了药端来,温庭筠正过来查看。“给我吧。”他从老仆手中接过药碗,在榻边的凳子上坐下。老仆识趣地退到外间等候。
“先生……”玄机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虚弱沙哑。
“别动。”温庭筠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柔了些许。他一手稳稳端着药碗,另一手下意识地探出,轻轻扶住她的后颈,助她微微抬头。他的指尖触及她滚烫的肌肤,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玄机闭着眼,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脑后那只手掌传来的、克制而稳重的力量,以及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淡淡书墨清香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和依赖感攫住了她,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喂完药,温庭筠并未立刻离开。他取过一旁的湿帕子,自然而然地接过帕子,浸水、拧干,然后——动作略显生疏笨拙地——轻轻敷在她依旧发烫的额头上。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她细腻滚烫的皮肤,那温度仿佛一直烫进了他的心里。他迅速放下帕子,手指的触感却仿佛烙铁般挥之不去。
冰凉湿润的触感让玄机舒适地想喟叹。温庭筠迅速移开视线,"你好生歇着,若再不适,便让老仆唤我。"
正要起身时,袖口却是一紧。低头看去,只见玄机纤白的手指正轻轻攥着他的衣袍一角,因发热而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平日绝不会显露的娇气:"先生别走..."声音轻软,带着病中的沙哑,"我不想一个人。”
温庭筠望着她烧得通红的面颊,终是轻轻"嗯"了一声。窗外暮色渐沉,将他的身影拉成长长的影子投在绣屏上。他就这样静坐着,任她攥着衣袖,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但即使在睡梦玄机仍蹙着眉,手指依旧紧紧攥着那角青衫,仿佛抓着世间最后的温暖。
温庭筠终是没有动,只是轻轻为她掖好被角,任由那方衣袍留在了她的掌心。
然而,自那日起,那层刻意维持的冰墙因这场病悄然融化了一道缝隙。温庭筠会在她稍有好转、拿着正在校订的书稿坐在不远处,轻声读给她听,既是解闷,也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陪伴。
病去如抽丝。待到玄机终于痊愈,已是十月深秋。县志编修既毕,返程之日终至。马车驶出荆县城门时,道旁银杏已是满树金黄,秋风过处,落叶如蝶。
车马行至白蘋洲畔时,已是日暮时分。但见寒江浸月,几丛白蘋在晚风中瑟瑟摇动。温庭筠见天色已晚,便命仆从在江畔寻一处客栈投宿。
次日清晨,雨歇云收。温庭筠早早起身,信步至江边散心。晨雾朦胧中,忽见望江楼上有一熟悉身影。定睛看去,竟是玄机独自凭栏远眺。
她显然也是早起,未施粉黛,长发只松松绾就,一袭素白衣裙在晨风中飘飘欲飞。此刻她正凝神望着江面,不知在等待何人。朝阳初升,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金边,那景象,竟美得令人心颤。
温庭筠蓦地驻足,心中最柔软处被狠狠触动。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惜与悸动汹涌而来。
他急步返回客房,不及铺纸便就着窗台挥毫。笔走龙蛇间,满腔不可言说的情愫尽泻纸上: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最后一笔落下时,墨迹淋漓。他凝视着"独倚"二字,眼前尽是玄机那抹孤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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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良久,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近,他慌忙将词笺塞入袖中,抬头正见玄机推门而入。
"先生,该用早膳了。"她轻声说道,目光掠过窗台上散乱的笔墨,却体贴地不提一字。
返回温府时,已快岁末。马车辘辘停在朱门外,只见府门洞开,两侧石狮肩头积着未扫的薄雪,俨然一副迎候的架势。
率先冲出来的是温珏。少年人身量又拔高了些,披着件石青缂丝斗篷,声音清亮带着雀跃:“爹爹!玄机师妹!可算回来了!”而温湘儿视乎比以前沉静了许多,身着藕荷色绣梅枝袄裙,笑容温婉:“爹爹辛苦。母亲日日念叨着呢。”
话音未落,正门内一道身影被丫鬟搀扶着缓步而出。正是温夫人。她身上裹着厚实的杏子黄锦缎镶风毛斗篷,面色较之前清减了不少。一阵冷风掠过,她便忍不住以帕掩口,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微瑟缩。
温庭筠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从丫鬟手中接过夫人的手臂,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了风口。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她缺乏血色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药可都按时吃了?不是嘱咐过要好生静养,怎的还站在风口里?”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她周身,像是要确认她是否穿戴得足够暖和,握着她的手肘的手指微微收紧。
“吃了吃了,都依着大夫的吩咐。”温夫人温顺应答,仰头看他时,眼底有柔和的微光流转“不碍事的。听见车马声,哪里还坐得住?再说,”她声音放轻了些,仅容他听见,“你回来了,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温庭筠闻言,极其自然地将她斗篷的风帽往前拢了拢,确保那细软的风毛能护住她的额鬓,动作熟稔而轻柔。“胡闹,”他低声说,语气却已软了下来,“若是加重了,岂不更让人心焦。”
温夫人笑着:“还不快去帮你爹爹和阿姊拿行李?湘儿,去吩咐厨房,把一直温着的姜枣茶立刻端到暖阁来。”一番安排,虽气息稍弱,却仍是往日里主持中馈的妥帖周到。
玄机忙上前一步,行礼“夫人,您身体不适,不该出来的。”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担忧。
温夫人摇摇头,又咳一声,才微笑道:“不碍事。看见你们回来,我心里一高兴,倒觉得身上松快了些。”
温珏早已欢快地指挥着小厮搬运行李箱笼,湘儿也快步往厨房方向去了。
玄机跟在众人身后半步,望着前方那一对并肩的身影,夫人微微倚靠着师父,师父的脚步也刻意放缓迁就着。府内廊下早已点亮了灯笼,晕黄的光影洒落在积雪未尽的庭院中,将那相互扶持的背影拉得很长。
25. 再见故人
温夫人的病一直反复,府中的年节气氛便在这缠绵的病气里,显得有些寥落。
这日,玄机向温庭筠告了假。
“先生,今日我想去一趟城外的玄青观去给师母求个平安符。”她轻声说,目光低垂。
温庭筠从书卷中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也好。路上积雪未化,让府里备车,再带两个稳妥的人跟着。早去早回。”
“是。”玄机敛衽行礼。
道观隐于山间,雪覆松柏,更添肃穆清寒。玄机下了车,由石榴陪着,步入观中。她无心赏景,径直去了主殿,奉上香烛,在那尊慈悲庄严的神像前深深跪拜下去。
冰凉坚硬的蒲团抵着膝盖,她却浑然不觉,只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将所有心念都倾注于无声的祈求之中。愿师娘早日康健,愿病魔远离,愿温府重现暖意欢声……她跪得极其虔诚,时间悄然流逝,直至双膝麻木,心绪才在袅袅香烟中渐渐沉淀,获得片刻安宁。
她求得一道平安符,小心用黄绸包好,正要收入怀中,起身欲离时,目光不经意瞥向殿外。
恰见一行人正绕过殿前的青铜香炉,往这边走来。为首的男子身着靛蓝色锦袍,外罩玄狐大氅,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峻,不是李亿是谁?
他身侧紧跟着一位年轻妇人,穿戴华贵,珠翠环绕。眉宇间有一股养尊处优的骄矜之气。这便是他新婚不久的夫人,河东裴氏。两人身后还跟着几名仆从。
李亿似乎正低声对妻子说着什么,一抬眸,目光恰恰与殿内正要出来的玄机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李亿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惊诧。
他身旁的裴氏立刻察觉了丈夫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玄机。见她虽衣着简单,却难掩清丽容色与那份独特的书卷气,裴氏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更紧地挽住了李亿的臂弯,仿佛在无声地宣示主权。
玄机迅速垂下眼帘,敛去所有情绪。朝李亿夫妻微微屈膝一福。
李亿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身旁的妻子,终是未曾开口,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回礼。
身后,隐约传来裴氏娇柔的询问声:“夫君,方才那位是……?”
李亿的回答低沉模糊,很快便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石榴见两人走远,气鼓鼓的说:“李公子明明看见您了,却像瞧见陌生人似的,连个正眼都没有。”
她越说越气:“从前……从前他在咱们府里读书论道的时候,虽说也对人爱答不理,可对姑娘您,总还是不同的。如今他是中了状元,娶了高门贵女,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么?这般不理不睬,比恶声恶气还叫人难受,分明是、分明是……”
玄机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平安符上,声音平静:“石榴,慎言。”
“李公子如今身份不同,自有他的处境和考量。避嫌,于他、于温府、于我,都是应当的。”
石榴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她想起去年李亿中状元那日,她偷偷在人群中踮脚张望,见他骑马游街,风姿卓然。但是连玄机小姐都....
玄机步出山门,登上马车。她低头,展开手心,看着那枚小小的、承载着她全部祈愿的黄色平安符,轻轻叹了口气。
连续日天气晴好,暖阳融了积雪,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仿佛敞亮了几分。温夫人的病一日日好转起来,咳嗽渐稀,脸上也重新有了些血色。
这日,玄机将那玄青观求来的平安符放入绣好香囊,恭敬地呈给温夫人。香囊用的是素雅的月白锦缎,上面用同色丝线绣了缠枝莲纹,寓意清净安康,针脚细密平整,透着用心。
“师娘,这是弟子一点心意,”玄机轻声道,“里面放了些宁神静气的干花并一点药材,希望能佑您早日康复。”
温夫人接过,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闻到一股清淡安神的药草香气。她拉着玄机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仔细端详那香囊,眼中满是欣慰与慈爱:“好孩子,难为你如此用心。针线越发进益了,这莲花绣得雅致。”
又过了两日,温夫人精神更好了些。夜里,窗外月色皎洁,清辉透过窗纱洒入室内。温庭筠照料她服了药,又替她掖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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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自己却未立刻去书房,只在床畔的灯下坐着,随手翻着一卷书。
温夫人靠着引枕,看着丈夫在灯下沉静的侧脸,忽然轻声开口道:“夫君,这几日我病着,却总忍不住想些事情。”
“哦?在想什么?”温庭筠从书卷上抬起眼,目光温和地看向妻子。
“在想……玄机的将来。”温夫人微微叹息一声,“这孩子转眼也大了,才貌品性都是极出挑的,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我们身边。她的终身,该有个打算了。”
温庭筠闻言,放下书卷,神色凝重了几分,点了点头:“我也思量过此事。只是……一时并无合适的人选。”
“我倒是想起一个人选,”温夫人接口道,声音虽轻,却显然已斟酌良久,“是我一位远房侄儿。家住洛阳,父母做点小生意,前年刚中了举人,正在苦读以备下次春闱。”
她顿了顿,留意着丈夫的神色,继续道:“那孩子我早年见过一面,模样周正,性子看着也老实敦厚,是个肯用功上进的正经读书人。虽说家底薄了些,但若他日能金榜题名,前程总是有的。最重要的是,家中人口简单,玄机若嫁过去,不必受繁杂家事的磋磨,以她的才学,或能与夫君诗词唱和,举案齐眉。你看……”
温庭筠沉吟不语,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他自然明白夫人的好意,是为玄机寻一个踏实可靠的归宿。那寒门举子,听起来确是一条正途。
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玄机那般灵秀通透、诗笔惊才的女子,要嫁入一个清贫甚至有些困顿的家庭,守着一位或许才学远不及她、只知埋头苦读的“老实”夫君,未来的一切都系于丈夫那尚未可知的功名之上……他心底便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与不甘。
“此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容我再想想。”
温夫人察言观色,见他并未一口回绝,也不再多言,只柔声道:“也好。”
温庭筠拍了拍她的手背,重又拿起书卷,目光却久久未落在字句之上。只是望着跳跃的烛火,眼前仿佛又见那个在望江楼上凭栏远眺的孤寂身影。
26. 第一次求娶
正月初三,李亿登门拜年。
他一身簇新的靛蓝杭绸直裰,外罩墨狐裘大氅,身形挺拔,面容较之去年更为清峻沉稳。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捧着丰厚的年礼,皆是精挑细选的滋补药材、上好的文房雅玩,规矩周到,无可指摘。
他先向端坐于上首的温庭筠与温夫人行了大礼,言辞恭谨,感念昔日教诲之恩,问候温夫人病情,举止谈吐间,已是十足的朝廷新贵气派。
温庭筠听着,目光平静,偶尔颔首。温夫人含笑应对,吩咐人看茶。
寒暄过后,厅内有一瞬短暂的沉默。
李亿端坐着,指尖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摩挲,似在斟酌。他终于抬眼,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也更显慎重:
“师父,师母,”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弟子今日前来,除却拜年,尚有一事……思忖良久,想恳请二位长辈成全。”
温庭筠放下茶盏,目光如常:“但说无妨。”
李亿微微吸了口气:“是关于玄机师妹。”他提及这个名字时,语速似乎微不可察地慢了一丝,“玄机师妹才情品貌,世间罕有。晚辈……心中倾慕已久。”
他略一停顿,:“晚辈深知,以玄机师妹之才,屈居人下实为委屈。然……家中情形,二位长辈亦知晓一二。门第之见,宗族规训,实难逾越。正室之位,非晚辈一人可自主。”
他的话说到这里,意思已再明白不过。厅内空气仿佛骤然凝滞,连穿梭奉茶的丫鬟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李亿垂下眼帘,避开温庭筠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恳切的意味:“然,弟子可在此立誓,若能得玄机师妹为侧室,必以真心相待,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府中一应用度,皆比照正室,绝不短缺。日后……若有所出,亦必悉心栽培,绝不因庶出而薄待。”
他终于将“纳其为妾”的意图彻底摊开,姿态放得颇低,甚至带上了几分孤注一掷的恳求,然而那话语深处却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温夫人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少许,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丈夫。
温庭筠面沉如水,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子安,你可知玄机于我温府,是何等身份?”
李亿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弟子知道。师父与师母待玄机师妹如亲女。”
“既知如亲女,”温庭筠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错辨的怒意,“你今日却来向我夫妇二人,提出要纳她为妾!”
“先生息怒!”李亿立刻拱手,姿态依旧恭敬,语气却并未退缩,“晚辈深知此请唐突。然,情之所钟,不能自已。且……这或许是眼下,能两全之法。晚辈必……”
“两全?”温庭筠打断他,冷笑一声,霍然起身,“何为两全?是全你李状元郎的倾慕之心,还是全你河东李氏的门楣之规?我温飞卿的弟子,你竟以为,她能与人作妾!”
他的声音在厅堂中回荡,带着一种被羞辱后的震怒。温夫人轻轻拉了他的衣袖一下。
李亿僵在原地,似乎未料到温庭筠的反应如此激烈。他嘴唇抿紧,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是弟子……思虑不周。”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掠过一丝不甘与晦暗。
温庭筠拂袖转身,不再看他,只留下冰冷的一句:“此事休要再提!”
温夫人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忧色。
李亿站在原地,俊朗的面容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最终,他向温夫人深深一揖,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他胸中憋闷着一股浊气,混杂着被断然拒绝的难堪。步伐又急又重,几乎是冲也似地走过回廊。
就在回廊转角,一抹熟悉的素色身影蓦然映入眼帘。
玄机正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雪梨,欲送往温夫人房中,不期然与迎面而来的李亿撞个正着。她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刻遇见他,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依礼微微侧身让路,垂眸敛衽:“李公子。”
李亿的脚步猛地刹住。
方才在厅堂中强压下的所有情绪,在此刻见到她后,仿佛瞬间找决堤。他看着她疏离有礼的姿态,想着温庭筠那句冰冷的“休要再提”,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非但没有依礼离开,反而上前一步,逼近了她。廊下空间本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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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裕,他这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幼薇……”他开口,声音因情绪翻涌而显得有些低哑紧绷。
玄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逼近和亲昵的称呼惊得后退半步,后背轻轻抵在了冰凉的廊柱上。她抬眸看他,眉头微蹙:“李公子,请自重。”
“李公子”这疏远的称呼,让他眼底那抹晦暗燃烧起来。他盯着她,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迫切:“你可知我方才向师父师母求了什么?”
玄机心中猛地一沉,警惕地看着他。
“我求他们,”李亿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回避,“准我纳你为侧室!”
玄机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霎时褪尽。不等她反应,李亿的话已如急雨般落下,带着一种混乱而炽热的情绪:“我知道,妾氏,是委屈了你!可我……我心中一直有你!自那日在府中树下与你初识,我便难忘。后和你一起习文练字,你的诗才更让我倾心不已。还有你送我护膝,我珍之重之,以为此心此意,独予我一人。后来才知师弟们皆有,才会一时昏聩,故意冷落你。但正因如此,我才更明白——我放不下你。但是,若非家中阻挠,门第所困,我何尝不想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为正室夫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与不甘,还有一份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嫁给我吧,虽为侧室,但我李亿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你!府中无人敢轻慢你半分!总好过你如今这般……这般不明不白地留在温府!”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求而不得而生出的口不择言。
玄机原本因震惊和羞辱而苍白的脸,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猛地涨红了。她挺直了背脊,目光锐利“李公子,”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请慎言,温府于我,是恩重如山的归宿,并非‘不明不白’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斩钉截铁:“您的‘厚爱’,玄机承受不起。为人侧室,绝非我所愿。此事,不必再提,也请公子……即刻忘却!”
说罢,她不再看他那瞬间变得错愕而难堪的脸色,端着那盅犹自温热的雪梨,侧身从他身旁决然走过。
27. 相看
李亿的“求妾”之举,如同一盆冰水,不仅浇醒了玄机,更深深刺痛了温庭筠。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玄机早已到了适婚之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行动,将目光投向了平日与自己交好、或在自己门下问学的年轻子弟们。这些人家多为清流官宦或地方富户的庶出次子,但家底尚算丰厚。更重要的是,他自认对其才学品性大抵有数,知根知底,总好过那些全然陌生的豪门子弟。
于是,温府的书斋似乎比往日更为热闹。温庭筠借着切磋诗文、鉴赏书画、品评时策的名头,愈发频繁地邀人过府。
这日,他翻阅着新得的碑帖,状似随意地对身旁正在磨墨的玄机道:“午后,孙御史家的五郎和徐学士家的三郎会过来,一同品鉴这《华山碑》拓片。孙五郎于金石一道颇有见解,徐三郎书法亦佳,你一同来听听,于你见识亦有裨益。”
又一日,几位学生来交课业,他特意留下其中两人考较学问,末了,对一旁整理书稿的玄机道:“这是韩祭酒家的二郎,他方才那篇《富民论》见解不俗,诗才也颇敏捷。你们年轻人之间,可以多些切磋交流。”
玄机何等聪慧,几次三番,如何还不明白师父的意图。那份深藏心底、求而不得的倾慕,此刻竟化为一种近乎难堪的羞窘——仿佛自己成了一件亟待估价出手的珍玩,被至亲之人殷殷地展示于可能的买主面前。
然而,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帘,恭顺应道:“是,弟子遵命。”
她依言出席了那些雅集小聚。席间,她依旧言谈清雅,举止合度,宛如一幅最得体的仕女图。每当玄机和年轻士子门相谈甚欢时。
坐于主位的温庭筠,心中便会升起一股焦躁之感。他会下意识地轻咳一声,打断那过于“融洽”的气氛。或是刻意对那表现过于扎眼的子弟提出一个刁钻问题,看着对方措手不及的窘态。
然而,若玄机对在某次清谈会上显得格外疏离客气,温庭筠的心又会猛地一沉,陷入另一种更深的恐慌。他会比平时更努力地引导话题,试图激发她的谈兴,甚至会破例称赞那位子弟的某个优点,暗暗希望她能给予一点积极的回应。
这种反复撕扯的情绪,让温庭筠备受煎熬。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笨拙的工匠,手握稀世美玉,却寻不到与之相配的托座,每一次尝试的摆放,都怕磕碰了它,又怕冷落了它,更怕自己想要独占的私心。
温夫人病体渐愈,重新执掌中馈,府中上下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秩序。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与玄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
这日晚膳后,温夫人端着一盏参茶走进书斋。烛光下,温庭筠正对着一幅字画出神。
“夫君,”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我们需得谈谈玄机的事了。”
温庭筠身形微微一僵,转过身来:“夫人,我近日相看的几位郎君,家世才学皆是上选,只是……”
“夫君,”温夫人轻声打断他,目光沉静如水,却仿佛能看透他心底最深的角落,“近日,你相看了这么多子弟,可有中意的?”
书房内烛火噼啪轻响,映得温庭筠的脸色晦暗不明。
温夫人见他如此,心中了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看你的眼神……我亦是女子,岂会不懂其中分量?而你,飞卿,你扪心自问,你这般焦躁反复,将她推出去又拉回来,拉回来又不知所措。看到她疏离便怅然若失,见她与旁人亲近又坐立难安,当真仅仅是师徒之情吗?”
她声音渐沉:“去岁你那阕《望江南》,我初读时便觉……字字写的都是她。”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她轻声吟诵,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你写她晨妆初罢、青丝犹带水气的模样,记她凭栏远望、衣袂轻扬的姿态——若非将一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刻在心头,日思夜想,又怎可能写得如此……入骨?”
她的声音泠泠,如清泉滴落寒潭:“‘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这写的究竟是苍茫江景,还是那双望穿了秋水、最终氤氲含泪的眼?这等的……又是谁?”她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复杂的怅惘,“想来,去岁我让你们一同去修县志,朝夕相对……竟是我考虑不周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极缓,几乎融入了烛火的噼啪声中,却一字一字,清晰地烙在他的耳中心上:
“飞卿,你告诉我,那‘肠断白苹洲’的,究竟是词中那个痴等不至的可怜人,还是……你自己?”
茶杯在他手中猛地一颤,澄碧的茶汤漾出来,溅湿了他青色的衣袖。
温夫人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她是女子,年华正好,前程系于婚嫁。而你,是她的师父,名满京华的士大夫。人言可畏,礼法如山。这份心思,无论于她,于你,于温家门楣,皆是万丈深渊,不容于世。”
他猛地抬头“我……”他的喉咙干涩,“我只是想为她寻一个好归宿。她才华绝世,不该……不该困于……”
“不该困于什么?”温夫人凝视着他,“是不该困于这温府方寸之地。更不该困于一段无望的执念。飞卿,你若真为她计,就当快刀斩乱麻。光明正大为她择一良配,你亲手送她出阁。唯有如此,才是真正护她周全,也护你自身名节。”
温庭筠踉跄一步,跌坐在椅中。他一直以来模糊感知却不敢深想的禁忌,被妻子毫不留情地揭开,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叹息。
最终,经过几番利弊权衡,温庭筠与夫人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人选,定下了徐学士家的三郎。
这日午后,温庭筠唤来了玄机,神色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郑重。
“玄机,”他开口,声音放缓,“你应该也知晓,近日的雅集,其实是帮你相看……为你寻觅适婚的人家。”
玄机垂眸而立,“弟子……略有猜测。”声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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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这平静反而让温庭筠心头更紧。他深吸一口气:“为师与你师母反复斟酌,诸多考量……徐学士家的三郎,性情人品,皆是上选。”
他顿了顿,见她依旧沉默,便继续说了下去:“徐家门风清正,你是知道的。徐三郎他……虽是庶出,但他自小勤勉,性情温厚隐忍,绝非嚣张跋扈之辈。”
他稍作停顿,语气愈发恳切:“也正因他是庶子,其姻缘选择上,家族反倒不会如对嫡子那般严苛计较女家门槛。徐家知晓你的才情与品性,徐夫人明确表示,愿以正妻之位相迎,绝不因你的出身而轻慢半分。这是极难得的诚意。”
“幼薇,”温庭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他像是在说服她,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在这长安城中,世家大族,表面爱才,内里终究重的是门第根基。徐三郎的身份,恰与你……相当。他必不会看低你,反会会对你珍之重之。这……这实为师……能为你想出的,最稳妥的一条路了。”
玄机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第一次毫不避闪地直视着温庭筠。
“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绷紧的弦,“若我此生……不愿嫁人,只愿长留府中,当你的诗婢,可否?”她目光决绝,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缕光,“只是伴您和师母左右,每日磨墨铺纸,读书习字……探讨诗文。这样,也不行吗?”
温庭筠身形一震,猛地转过身去,避开了那双过于滚烫的眼睛。
“幼薇!”他的声音沉肃,“莫要说孩子气的傻话。女子在世,终须有归。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正途。”
他停顿片刻,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温和却疏离:“徐三郎家世清白,为人敦厚,是难得的良配。嫁他,你可一生安稳。如此……为师方能安心。”
玄机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缓缓低下头,所有的神采从脸上褪去。
“先生教训的是。”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是幼薇糊涂了。”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容幼薇……再想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这一次,心经写得异常流畅,再无半分滞涩。原来她决绝的勇气,在他看来不过是"孩子气的傻话"。
他说女子在世终须有归,可曾问过她想要归向何处?
写到"色不异空"时,她的手腕稳得出奇。是啊,色即是空。那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言语,那让她辗转反侧的眼神,那让她以为与众不同的偏爱,原来都是空。
从今往后,那些不该有的想望,不该生的情愫,她都会一一斩断。
烛火跳动着,映照她苍白如纸的面容。没有眼泪,没有颤抖,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写下的每个字都像在为自己超度,超度那个曾经心存幻想的鱼幼薇。
最后一笔落下时,窗外传来更鼓声。她看着完整的心经,不再期待,不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