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信一只狐狸的鬼话!》
1. 寂寂竹间月(一)
寂寂孤月,墨晕竹林。
婆娑竹影之间,一抹身姿轻缈,移动迅疾的黑影正轻踏竹竿,携着寒光,将那暗夜疾速划开。阴凉晚风席卷过簌簌落叶,又与那身影一道,隐入了深不见底的夜黑风高之中。
与此同时,难计其数的藤蔓似毒蛇般从竹林中蜿蜒而出,飞速生长、延伸,最后根根交错纠缠,织成一张扭曲的大网拦在黑影面前,封死了她的去路。
黑衣少女见状轻顿脚步,稳稳立于一根细竹之巅。她抬手微掀额前斗笠,清秀黑亮的眼眸映着月色,冷冷掠过这无谓的挣扎。
随后,少女眼神一凝,举起手中竹剑便向前刺去。
“破!”
霎时间,剑锋所指之处青光微绽。万千藤条宛若触电般抽搐起来,挣扎着解开彼此间的缠绕,四散溃逃开来。
少女未作犹豫,提剑追去。
她名唤时絮,手中长剑名为惊竹。她的家族世代捉妖,绵延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每位捉妖师往往只有一项专长,而时絮天生便能自如驱使火、水、雷等多系灵力,更是前无古人的天赋异禀。
不过,与其他以此谋生的捉妖师不同的是,她这一脉不谋钱财,不谈恩情,纯粹为民除害,因此难免招来收钱捉妖的同行忌恨,甚至是威胁。为免受那些俗人的聒噪叨扰,在父母双双离世后,她索性独自隐居深林,继续践行祓除恶妖的使命。
近日,时絮于山下村落中听闻,这附近有几名无辜的过路行人被诡异藤条勒毙,死状凄惨,血气尽失。她猜出是藤妖所为,几经辗转后寻到其踪迹,并在今晚展开捕杀。
先前几次短暂交手,时絮已经试探出那妖的修为实在一般,撑死也不过二三百年。所以今夜一战,她本是抱着十足的把握,打算速战速决。
时絮一路追踪循迹,穿出竹林行至断崖边,并准备在此处就将其解决。
可她还是慢了一步。她眼见着那股灰绿色的妖气越过悬崖,逃遁进了对面崖下那方山洞之中。
时絮的眉心不由得微微蹙起。
那山洞名为赤雾,洞如其名,里面常年充斥翻滚着一团一团的、不知因何而起的深赤色雾气。她久居此处已有几年,却从未见过这雾气散去,也瞧不出丝毫妖气盘踞的迹象。
既然并非人力妖力所为,便非她能应付之物。因此一直以来,她虽心有疑虑,也从未敢轻举妄动。
夜风猎猎,时絮持剑立于山崖之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垂眼望着对面那滞于洞口的团团赤雾。
……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先暂时返回,等以后条件充足之时,再寻机会斩杀那藤妖。
然而,就当她刚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
嗡!
耳边响起一道嗡鸣,时絮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脑中也传来异常剧烈的刺痛。
……不对!
她心中一惊,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遭了埋伏,强撑着因剧痛而沉重的脑袋,从腰间符囊中摸索掏出一张符纸,欲瞬移撤退。
可她还没等画上符文,便双腿一软,一个栽歪晕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
昏梦中,似乎有一个空灵的声音,跳跃着,浮动着,轻飘飘地掠过她浑浊的脑海。
“快醒醒~”
“醒醒呀恩人姐姐~”
时絮一用力,猛地睁开了眼!
却什么人也没看见。
准确的说是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周围乌漆麻黑,连一丝光都没有。
时絮摸索着周围,逐渐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藤条围成的囚笼死死困住,还晃晃悠悠地吊在了半空中。
不过好在,她的双手没被束缚。
时絮抽出一张符纸,凭着感觉用指甲在上面盲掐出几条道道,画出张赤炎符来,啪地一下拍在了那藤条上。
“起!”
她喝道。
那符纸瞬间燃起火来。火苗扑闪着红得发紫的光,将那符纸吞噬后又顺着藤条四下蔓延开,所谓的囚笼顷刻间化为灰烬。
时絮身形轻盈地落在地上,又燃了一张赤炎符用来照亮。那红紫色火焰笼罩在符纸之上,却未灼破其半分。
借着这点光,她潦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一条洞道在黑暗中前后延伸,两侧是狭窄逼仄的土墙,上面好像还刻画着意义不明的壁画和文字,在跃动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诡异。
看这景象,她觉得自己八成就是被抓进那赤雾洞里面了。
时絮无奈地轻叹一声,附身拾起掉落在一旁的惊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
嗯,都还完好。
……来都来了,就往里面走走看吧。
她这般想着,便摸着洞壁,一边查着步数,一边小心翼翼地向洞穴深处走去。
一步。
十步。
一百步。
见依旧无事发生,她的胆子渐渐壮了起来,步伐也渐渐变快,愈发从容。
两百步。
五百步。
……怎么还没完了。
一千步。
两千步。
时絮打算打道回府了。但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四字真言,她转念一想,就先坚持着吧。
两千五百步。
三千步!
时絮受不了了。
虽然有功力加持,她走路的确要比常人快些轻巧些。但谁要无缘无故走好几里地啊!此时不回更待何时啊!
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冷脸盘算着这三千步再走回去要多长时间。
……!
数十根更为粗壮的藤条,猛地从两侧洞壁里破土而出,像之前那般织成密网,嚣张地拦住了她的归途。
时絮不爽地皱起眉,握紧了手里的惊竹。
不让回头?之前又不是没挨过我一剑,谁给它的胆子接着拦我?
她拎起惊竹就戳了过去。
藤条没动。
……
她作了作势,又奋力一刺,“破!”
藤条还是没动。
……
她不信邪,又燃起一张赤炎符反手拍了上去。火是烧了半天,但那藤条却坚强如铁,完好无损。
时絮阴着脸,盯着那些藤条,突然不想出去了。
要说跑的办法,其实还有的是。只是她想回去,回去到那个洞穴深处,先把那个该死的藤妖掐死再说。
时絮又把身子转了回去,一丝凛冽的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这次,她的步伐还又加快了不少。
终于,在又走了三千步后,她探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与此同时,那阵诡异的刺痛又突然从脑中传来。时絮咬咬牙,定了定神,继续循着那股气息向前走去。
可愈往里走,那刺痛便愈甚,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脑中疯狂搅动。渐渐地,她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靠着洞壁蹲下来,喘息片刻。
见鬼。
时絮单手撑着脑袋,心里暗暗骂道。
自己莫名其妙被抓到这里,脑袋又莫名其妙地要炸裂。以那藤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境界。难道是这洞里面藏着什么邪门的东西,能让这妖怪的实力大增不成?
她越琢磨越觉着后背发凉。
“咕噜噜——”
……该死,这里乌漆嘛黑的,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看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赶紧把那东西解决然后出去吧,要饿死了!
时絮咬牙忍着剧痛,用惊竹撑地借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揉揉肚子,准备继续往前走。
可她的腿刚抬起来——
咻!
一根藤条又毫无征兆地破土而出,死死缠上她的小腿,差点把她拽个跟头。
……
时絮内心燃起一股无名火。
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地暗中搞偷袭,也休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她闭上眼,右手将惊竹横到面前,左手并起二指抚过剑身,口中默念起咒文。
“天地无仁,日月轮息——”
剑身通体霎时泛起一层金色流光,竹身逐渐褪去,显露出金属的杀意寒气。
“千灵共夙,万物同寂——”
她猛地睁开眼,单膝跪下,将剑锋狠狠扎进地里后高声喝道。
“起!”
一阵难以言喻的强大气流瞬间以她为中心,疯狂向山洞四处席卷而去。洞壁开始剧烈震颤、轰鸣,松动的土块噼噼啪啪向下砸落,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那根绑着她腿的藤条也似被烈火灼烫一般,瞬间松开。它试图逃窜回地底,不想却被她一把抓住。
时絮站起身,抓着它在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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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绕了一圈,随即岔开双腿压下马步,奋力一拽!
嘭!
只听一声巨响,面前的洞道顷刻碎裂开来,藏于下面的藤条被拽出地面,徒留下一道藏身的沟壑。
她又多绕上几圈藤条,手腕发力,又是一拽!
这一拽,直接让更深处的藤条,连带着末端的藤妖人形本体,一同屁滚尿流地向她飞来。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那半人高的小妖怪拼命叫唤着,呲牙咧嘴地看着时絮手里抓着的,自己手臂化作的藤条,“我错了,我错了!”
时絮面无表情,翻手抬剑,藤条便被斩为两半。
“嗷嗷嗷嗷!!”那小妖怪杀猪般嚎叫起来,“我的胳膊!胳膊!!”
时絮冷眼看着它撒泼打滚,“……人是你杀的?”
“人?”小妖怪的嚎哭戛然而止,“什么人,我什么时候……”它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话音一顿,“额,我……”
时絮脑袋还疼着,心烦的很,根本不想同它再多纠缠。
“给你十个数,”她低声威胁它道,“回答我三个问题:一、人是不是你杀的;二,这里是哪;三,我为什么在这里。十个数后你若还说不明白,不管你杀没杀人,你,我都照杀不误。”
藤妖的表情有些为难,“啊?女侠,我——”
“十。”
“不是我真的——”
“九。”
“啊啊啊女侠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小妖怪扑通一声跪下,如捣蒜般磕起头来,“这里……这里是赤雾洞!是我带您来的……”
时絮眉间一皱,“为何带我来这儿?”
“因为,因为……啊对,是这样,您先别急把剑放下,听我慢慢说嘛。”
“……快、说。”
“啊啊啊好好好,我快说。方才在竹林里,您追杀的是我没错,但杀人的可并非是我呀。我就是个受人指使的小喽啰,奉我大哥之命把你引到这里,再看着你不让你跑掉而已。”
“你大哥?”
“对呀,我大哥!他可是有足足千年修为的大藤妖,厉害得很!怎么会是我这等废物比得了的呢!”
“那杀人的是他?”
“大概是吧。大哥盘踞此处百余年,一直靠吸收过路小妖之精气增长实力。若是没有小妖,抓几个人类凑活凑活,倒是也有可能。”
“……”
时絮感觉很无语。但身为一位行侠仗义的捉妖师,她不会对这样的恶行置之不理。
“带路。”
“诶诶,女侠这边请!”小妖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在这洞里我有妖力加持,没准还能助一助您。不过女侠,您可一定要记得保护我,大哥若是知道我叛变了,会杀了我的!”
时絮跟在它后面,忍着头疼,“……知道了。”
“哦对了女侠,和大哥打架的时候,千万不要和他硬碰硬啊!要善用偷袭出其不意,不然直接正面对战,我怕您会吃亏。”
“嗯。”
“还有啊女侠,您这脸色——”
“闭嘴!”
“哦,好吧。”
小藤妖终于安静了。时絮本就不喜闹,再加上头痛欲裂,被它吵得实在是有些心烦意乱。
她扫了它一眼。
不过,她总觉得这小东西怪怪的。谁家叛敌的会这么大摇大摆,直接带敌人深入自家老巢啊!既然知道正面可能打不过,不是更应该暗中潜入,防止身份暴露么?!
但她的头依旧痛得厉害,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让她没心情思考那些有的没的。她只能先暗中抽出几张符纸,每种都掐上几张放在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又走了大概几里地,那小妖突然站住,道,“女侠,咱们到了。”
小妖一拍手,墙上火把尽数燃起。时絮抬起眼,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洞穴尽头,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而在角落里堆放着一个大号藤牢,有大概十几只小动物病怏怏地躺在里面,精神萎靡,想必就是被用来吸收精气的妖怪们了。
时絮回头问那小妖,“他在哪?”
“谁?哦,你说大哥么?”
它望着时絮,突然眯眯眼笑了起来。随即,一丝狡黠的男声,带着很浓的戏谑意味,极其违和地从它瘦小的身体里传来。
“就是我呀~”
2. 寂寂竹间月(二)
“……”
时絮眼睫微抬,冷眼瞧着它变换面容身姿,瞬息间便化成了一个面容姣好、体型纤瘦的男子。
原来如此么。
那藤妖凑到她面前,眉眼轻佻,嘴角勾勒起挑逗的微笑,“好久不见啊,小妹妹。”
对于他的自信挑衅,时絮只是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小手一摊,小嘴一撇,开始讥讽他道。
“‘他可是有足足千年修为的大藤妖,厉害的很~怎么会是我这等废物比得了的呢~’”
“?”
“你刚才自己说的。原话。”
“那……什么啊!那不是为了骗你么?!”他急了,“我——”
“少废话。”
时絮不耐烦地打断他,翻手抬起惊竹,剑身带着清越的嗡鸣划破空气,精准地指向他的咽喉。
“杀人一事,你是否承认?”
“杀人?哦,”藤妖虽被那剑锋逼得微微昂起头,但表情依旧不屑,“对啊,就是我。你能把我怎样?”
“我能怎样?”
时絮短促地冷哼一声。
“我捉妖,有我自己的准则。杀人,即死。伤人,则残。妖亦同。”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群带死不活的小动物。
“伤妖一事,证据确凿。至于杀人,你也承认。”她冰冷的视线又重新落回他的身上,“所以,死吧。”
话音刚落,她举剑便刺,动作干净利落。那藤妖见状突然大叫起来,“等等等等!!你先等会儿!”
惊竹顿在他喉前半寸,剑势带起的风扬起他鬓角发丝。
“我说这位姑娘,”藤妖皱着眉头道,“我是在自夸没错,但我夸的也没毛病啊。我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千年大妖!”
时絮眉梢微挑,“所以?”
“喂,千年大妖诶!普通捉妖师一辈子可能都碰不上一个,你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凡人小屁孩,怎么就敢单枪匹马跟我打的啊!”
“我么?我承认,你确实骗到我了。但你以为,我就会因此恐惧么?”她歪歪头,声音平静,“你可知我为何不入此洞?”
“昂,为何?”
“此处气息驳杂,复杂难辨,不能确定是否是妖气作祟。现在,既已确定是你所为,我便就再无顾虑。而且,”她又向前递了递长剑,寒光逼得对方又后退半步,“管你是小妖还是什么大哥,只要是妖气所在之地,我便能将其涤荡踏平,绝无意外。”
“……绝无意外?真的假的,口气不小。”
藤妖轻轻一笑,妖异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行吧,”他终于放弃了争辩,摊开双手,“既然交涉失败,那就再来打一架吧,时姑娘?”
时絮也不跟他客气,手腕一翻,惊竹猛地向前刺去。对方早有准备,退后甩袖一挥,数根粗壮藤条骤然拔地而起,堪堪挡下这凌厉一击。
“还有,”藤妖鬼魅般瞬移至她身后,语气幽幽道,“再说一遍,我有名字,我叫青萦。”
“再?”时絮皱起眉,旋身将他驱使飞来的几根藤条齐齐斩断,“你何时说过?”
“哦,原来没有么?”他飞到半空,足尖轻点在一根粗藤之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大概是我记错了罢。哦对了,你没发现,你的头不疼了么?”
时絮身形一怔。
的确。刚才没留意,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脑袋突然就不疼了。
“啊哈哈哈哈哈!”青萦见状,得意地仰头狂笑起来,“看来,我的法术已经完成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
时絮盯着他那张状若疯癫的脸,实在是烦得很。她眼一横,向半空扔出一张赤炎符去,又举剑将其精准刺穿。符纸顷刻燃尽,惊竹剑体也流窜起一层紫红色的火来。
“诶呦呦,动真格的啦?”青萦撇撇嘴,故作委屈道,“你的火呀虽然烧不了凡物,但对于妖来说,可是很疼的啊。更何况我只是棵草,可谓是……”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猛地下按。
“——一点就着啊!”
洞顶和四周岩壁瞬间钻出无数粗壮藤蔓,宛若一条条绿色巨蟒,铺天盖地地向时絮飞来。
时絮面色不改,向下摔了一张流水符,又用惊竹引火一烧,脚下顿时腾升团团浓郁湿润的云雾。云雾很快四处弥漫开去,顿时充斥满了整个洞穴。那些藤蔓顿时失了准头,在云雾中纠缠乱撞。
混乱中,她踏着云气借力一跃,悄无声息地腾到半空。
“……你真的是。”
她握紧烈焰缠绕的惊竹,趁那愣在原地的绿色身影不备,举剑奋力刺去。
“——吵死了!”
噗嗤!
……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有惊竹上的火苗吞噬着藤妖被贯穿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青萦静静地望着她,嘴角不断渗出墨绿色的血,却依旧勾勒出一丝奇异的玩味。
“嗬……你,赢了……”
时絮抽出手中利剑,他便失去支撑摔了下去。还未等落地,那道身影化作万千枯萎的藤叶,纷纷扬扬,彻底消散了。
云雾渐渐散去,时絮稳稳落在地上。她双指抚过惊竹,剑身随即恢复竹质,火苗也尽数熄灭。
确认对方已经死透,四下也再无妖气痕迹后,她望着那零落满地的枯黄藤叶,悻悻然道。
“哪那么多废话。”
还千年藤妖,一碰就死,顶多五百。
……
不过就算是谎报,从他的藤能挡住惊竹一刺来看,他的修为也不会太低。这死的是不是有点过于草率了。
算了,赶紧撤吧。
她刚转身欲走,却又冷不丁想起什么,回头看着那群嘤嘤低咽的小动物们。
“……”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那藤牢上拍了一张赤炎符。看着火苗把困住它们的藤条烧了个干净后,她又抬起手,在指尖凝聚起柔和的精气,小心分出几缕,给它们补了点差不多够回家的。
看着它们一个个又恢复了精气神,惊惶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活蹦乱跳地向外跑去,时絮终于松了口气。但当她准备收工回家,回过头却发现——
怎么……还有一个?
那是一只赤色的小狐狸,毛色黯淡,还沾着尘土。它的眼睛紧闭,尾巴蜷缩在身下,两只耳朵无精打采地聋拉着,身上似乎还有好几道伤口,看样子整只狐都很不好。
时絮走过去蹲下,仔仔细细观察了它好一阵,又输了点精气给它,依旧没有用处。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发觉手上有些瘙痒,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右手的小指不知何时拴上了一根绿色的线,而线的另一端,正系在那狐狸的前爪上。
……?
她倍觉疑惑,再凑近仔细端详,才发现那分明不是什么绿线。
而是一根极细极细的藤蔓!
……
用出去的妖力就像泼出去的水,即便妖身死,所施法术也依旧有效。回想起战斗途中青萦的那句狂笑,她忽的就明白了。
……要死。
她依稀记得古籍中有过提及,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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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之中有一古老禁术,能用藤蔓将其他人与妖的命运连结在一起,同生共死,以此抵抗寿命长短不一。此术一度风靡妖界,但因其有违天伦,于千年前就已被全面禁用。以至于到今天,施用原理和解除方法都业已失传。
……千年藤妖原来是体现在这里的吗?!
接下来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里,时絮一度试了很多方法。剑劈、冰冻、雷电、油煎、火烤……场面壮观的宛若诸神混战,若不是这些法术只对妖有效,她的手指怕不是都要香气四溢了。
一阵乒乒乓乓、噼里啪啦过后,那根翠绿的藤蔓却依旧完好无损。
……毁灭吧。
时絮把家伙事儿往地上一扔,自己也颓坐在地上,幽怨地斜眼盯着那只半死不活的狐狸,怎么都想不明白。
别人都活蹦乱跳了,为何就它还死着?人家都是妖给人续命的,但看它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分明是带我下去陪葬的啊!
没办法,只能先把它带回去,再下山找人帮忙想办法了。
她抽出两张传位符来,一张贴在自己身上,另一张则随手甩在那狐狸的脑袋上,盖上了它紧闭着的双眼。然后她举起双指,凑到眼前。
“走!”
符纸“嗤”地无火自燃,两道影子唰唰闪走,未留下一丝痕迹。
——————
与此同时,竹影深处,陋室孤灯。
时絮单手抱着那只软趴趴的狐狸,阴着脸,出现在了自家门口。若不是怕把它折腾死掉,她真的很想直接拽着那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像拎猎物一样把它拎回来算了。
她低下头,看着小狐狸把自己团成一个大毛球依偎在她的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还蹭着她略显单薄的衣襟,似乎很眷恋这份温暖。
“……”
她忍住了把它狠狠揉搓一顿的冲动。
她推门进屋,把惊竹和斗笠都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又走到自己的床边,想把小狐狸放在上面。可那东西跟个孩子一样,还没等她放下,它就从喉咙里咕噜出了不愿意的哼唧声,爪子还勾着她的衣服。
“……”
时絮向天翻了个白眼,强忍着心中烦躁,又重新把它抱在怀里。
夜已经深了,几经折腾的她现在是又饿又困、又累又乏,只想躺在床上睡大觉。可现在这姿势,令她躺也不是站也不是,屋里又没有椅子,她只能靠着一旁的柜子坐在地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月光零零散散地渗进屋内,深夜冷风掠过竹林,发出窸窸簌簌的细响。时絮抱着那赤色大毛球,歪着身子靠在柜子上,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呼啦啦——
一股阴风忽然席卷而来,拍打着脆弱的窗纸,在四下寂静的小屋里幽幽地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那毛球倏地化成一团赤色妖气,丝丝缕缕地从她怀中流窜而出,又在她面前旋转、腾升,形成飘飘忽忽的漩涡,最后聚集到一起,落地幻化成了一道高挑修长的人形。
男人立于月华与暗影之间,身着金丝勾勒的绛纱宽袍,丹眸流晖,带着红晕的眼尾微微上挑,仿若染上朱砂三分。脸侧随意垂落碎发几缕,勾勒出他下颚与颈侧的线条,平添几分危险的魅惑之气。
墨黑的长发尾处缀着若隐若现的暗红,一部分被簪子挽在脑后,其余则略带慵懒地逶迤在身侧。一双毛茸茸的狐耳从墨发中悄然探出,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甩在身后,于月色中悠悠摆动。
他动作极轻地附身凑近,望着已然睡熟的时絮,微微一笑。
“睡在地上可不好呀。”
“我的,恩人姐姐~”
3. 簌簌棋中花(一)
他把她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仔细盖好。看着她熟睡的模样,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在床边又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之后,他甩袖一挥,又变成了一只赤色小狐狸。随后,小狐狸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里蜷缩起来,还不忘把尾巴轻轻搭在她的手边。
——————
一大清早,阳光伴随着呦呦鸟鸣,懒懒散散地斜照进小屋。
时絮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身上传来阵阵酸痛,她刚想狠狠伸个懒腰,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上动作顿在半空。
……
她猛地一回头,看着身后的床、枕头、被,和——
狐狸。
她清清楚楚地记着,就因为这个家伙,自己昨天晚上是坐在地上睡的。她也没有梦游的习惯,所以绝对!绝对!不可能上床!
那就是……
她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团狐狸。
“起来。”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
狐狸没反应。
“……起、来!”
她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狐狸还是没反应。
……
时絮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翻身下床,“砰”地一声打开了门。然后她折身回来,一把抓住狐狸尾巴,毫不客气地把它拎起来,走到门口,就准备往出一扔。
“欸欸欸?!”手里的狐狸终于扑腾着发出尖叫,倏地化成一股烟窜逃到她身后,“你怎么这样啊恩人姐姐!”
时絮暴躁回头,“谁让你装……”
“死……”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姿容绝代,俊秀非常的翩然男子。晨光勾勒着他精致的五官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令她思绪骤然停滞。
而她的惊诧,又似乎都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他盯着她的眼睛,眼角带着绵绵笑意,一边步步向她迫近,一边笑着明知故问道,“怎么了么?”
时絮被他逼的不得不向后踉跄了两步。她轻咳几声,吞了吞口水,慌张移开视线。
“诶呀恩人姐姐,我若是不装死,那藤妖又怎么会选我,”他故作委屈地抬起左手的小指头,露出小指上那圈绿色藤蔓来,“和你系这东西呢?”
时絮拒绝同他再对视,只是扫了一眼他指头上的藤蔓,又冷言道。
“可那藤妖已然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装?”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恩人姐姐,想跟着你嘛。”他眯眼笑道,两只狐耳上下轻轻扑腾着,“要是我还活蹦乱跳的,你肯定就不会带我走了,对吧?你看,我这不就被你带回家啦?”
时絮微微咧着嘴,表情略有些嫌弃,“你们狐狸都这样么?”
他歪歪头,“什么?”
“随随便便就喜欢别人。”
“?哪有!”他嚷嚷着,耳朵也尖尖地竖了起来,“我们雄狐狸一生都只有一个伴侣,至死不渝,可不要听那些鬼怪志异胡说八道呀!”
“啊,好。”时絮尴尬笑笑,摊开一只手道,“那把精气还我。”
“啊?”
“昨天看你要死才给你输了那么多,既然都能化人形了,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了。不打算还了么?”
“这东西怎么还啊!而且你昨天晚上睡了一大觉,现在精神奕奕的,也不缺这一点……”
“行。”时絮假笑着,“那你可以走了。”
“走?为什么啊。”他晃晃脑袋,“我不要。”
“我养不起你。”
“不用你养我,我可以养你!”
“……我不喜欢小动物。”
“不可能!”
“屋子太小,塞不下。”
“我给你换个大的!”
“……你太吵了!”
“我可以改!”
“我没空管你!”
“我不在乎!”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
狐妖突然语塞,望向她的赤色眼眸骤然黯淡。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犹豫纠结了半天,喉结上上下下浮动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勉强挤出一抹疲惫的笑,生硬地岔开话题道。
“诶呀,说了这么多,还没自我介绍一下呢。我叫慕倾,倾慕的慕,倾慕的倾。”他故作轻快地笑道,“……你呢?”
时絮虽不太明白他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看得出,他似乎有些不太开心。她于心不忍,便开口应道。
“时絮。”
“好。”慕倾笑笑,“嗯……那我这就走啦,恩人姐姐?”
时絮一皱眉,“走?”
“对呀,”他耸拉着耳朵尾巴,低着头,委屈地撇着嘴,“姐姐不是不想留我么。那我当然要听恩人姐姐的话,尽快离开,不给你添麻烦。”
时絮看着他那副受欺负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但仔细一想,倒也不是非得赶他走。毕竟他在旁边,什么时候找到解开藤蔓的办法就可以随时解,顺道还能看着点他,别让他把自己作死。
想到这,她故意冷下语气道,“你往哪走?若是一不小心死在外面,还要拉着我给你陪葬。”
慕倾的耳朵倏地又支楞了起来,眼睛也亮亮的。
“姐姐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啦?”
时絮点点头,伸出三根手指。
“不过,我要和你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打扰我的工作;第二、不许干涉我的决定;第三……”
她瞥了他一眼。
“不许再用你那张脸做那种表情!”
“知道了嘛。”慕倾笑嘻嘻地凑近来,似乎知道自己很好看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恩人姐姐喜欢我什么样子呀?”
“……第四,”时絮一把推开他的脸,“不许叫我恩人姐姐。”
“诶呀,约法‘三’章嘛。后补的不算!”
“随你。”
时絮走到门口,抓起惊竹带上斗笠,大踏步地走出门去。慕倾连忙跟在后面,“欸,你要去哪儿?”
“干活。”
“干活?捉妖?你昨天不是刚捉了一只藤妖么,怎么都不休息休息的!”
“我不需要。”
“行行行。欸你等等我呀!”
慕倾一边招呼着,一边快步跟上她。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与竹影交叠在一起,斑斑驳驳落在地上。
而那条弯弯绕绕的下山小路,也是第一次,有一人一狐,一件黑衣与一件红袍,一起并肩而行。
——————
山下村落里,一家小茶馆。
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时絮向面前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颔首示意。
“您说。”
对面的男人目光躲闪,表情看上去有些为难。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似乎在逃避开口,直到最后也只是抓起了茶壶,准备倒三盏茶。
“两盏就好。”
收了耳朵和尾巴的慕倾笑眯眯道。
男人见状忙道,“啊,公子不必客气,他们家的茶我喝过的,成色还不错,您可以尝尝。”
“……不是,”慕倾礼貌回道,“身体原因,喝不了。抱歉。”
“哦哦,好吧。”
男人尴尬笑笑,放下茶壶,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
眼前的少女头发高高束起,面容清秀绝俗,眉眼深邃无澜。那一身不符合年龄的黑衣,腰间别着的长剑,再配上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冽神情,看得他莫名有些后背发凉。
而她身旁那个公子更是相貌不凡,半披着发,把那身简朴的红衣服衬得贵气异常。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和小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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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知您今日约我前来,具体所为何事?”时絮开口道,“若有任何顾虑还请您放心,谈话内容我会绝对保密,请您如实相告。”
“那个,是这样,”男人缓过神来,无奈道,“我名周道,自永州祁阳县而来。大概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我还小的时候,我家那边曾发生过一件怪事。”
“当时的永州刺史在一日晚离奇被杀,据说舌头被割,眼睛被挖,身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烫伤,死状极为凄惨。本来大家都以为,是他不小心得罪了谁遭到了报复,可没想到几天后,隔壁的邵州刺史居然也以同样的方式遇害了。”
“有人声称见过那刺史的死状,说那伤口的模样过于诡异,甚至都不像人为。再加上大半个月过去,凶手和凶器都愣是找不到一丝线索,大家越寻思越觉得这事儿邪乎,都害怕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祟,短时间内搬离了不少人家,城都空了一半。”
“永州本就地僻人稀,又走了这么多人,生意也好生活也罢,都有些进行不下去。加上那边的气候条件也不好,能搬的人也都搬的差不多了。”
说到这,周道长长叹了一口气。
“到现在,我们县几乎可以说就只剩下一家,就是我的老父亲了。母亲过世后我们原也打算搬走,可他非说老刺史对大家有恩,他死得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离开。”
“你说……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这满座城就你一户人家,日子还怎么过?买东西找不到商户,看病找不到郎中,这不纯给自己找罪遭么!我也是实在拿他没辙,这才托人,找到了姑娘你嘛。”
时絮微微蹙眉,“只听您的表述,并不能判断是否为恶妖伤人。相同的身份和死亡方式,依我所见,更像是一场具有针对性的谋杀。我只是个捉妖师而已,这种事,您为什么不去报官?”
周道的五官皱缩起来,“官府不管呐姑娘!您想想看,都三十多年了,就算是官府真的有良心派人来查,肯定也查不出什么来了啊。”
时絮摊开一只手,“那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三十余年,即便真的是妖物所为,妖气也早已逸散,留不下痕迹了。”
“不不不,姑娘,您误会了。”周道连忙赔笑道,“我也知道,要您去查三十多年前的案子,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我不需要真相,只是想借您的身份给这事做个了结,好把老爷子糊弄过去,解了他的心结也好啊。”
周道说罢,时絮下意识扭头瞥向旁边的慕倾,对方却面无表情。她语气略有不快道,“所以你找我来,只是想利用我捉妖师的身份,让我直接把责任推给妖怪后草草结案?”
“您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您想想啊,既然是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本来也只能归结于妖怪了啊。”
时絮表情不悦,“您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我与妖交手多年,自知妖亦有善恶之分。无论是诬陷妖怪,亦或是欺骗老人——即便您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恐怕都做不到。”
“但是……唉,您若是真心想查案,我们自然也不会拦着。只是这业已尘封的陈年旧事,无论事实揭露与否,人都已经归于尘土化作白骨了,又何必再让活人费心伤神,多此一举呢?”
“可——”
默默听了许久的慕倾突然抬手,在桌下轻轻按住还想说点什么的时絮,开口道。
“周兄,不必多言了。这件事我们可以接下,案子我们也要查,也算是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时絮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把,又瞪了他一眼。他却丝毫没理会儿,继续面不改色道。
“只是接下来,我们需要去永州实地调查。届时,就要劳烦各位多多配合了。”
“……也好。”周道站起身,向二人行了个礼,“茶钱我已付过,还请姑娘公子喝好,鄙人家中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若二位还有需求,可以随时联系我。”
慕倾微微一笑,“不送。”
4. 簌簌棋中花(二)
待那男人走远,时絮使劲甩开他的手,道。
“我说过,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哪有呀恩人姐姐,”慕倾委屈地揉揉手腕,“我只是看你们再说下去恐怕要吵起来,想着帮你缓解一下气氛嘛。”
“你自己就是——”时絮口中一顿,重新压低声音道,“你自己就是妖!他说的那些话,你就这么听着?”
“没事,早习惯了。”慕倾无所谓的挑挑眉,“我也理解,毕竟那些会闹到他们面前的妖怪,大多数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想去看看的么?我只是帮你说出来了而已呀。”
“……我何时说过我要管这摊子事了?”
“哼哼,”慕倾凑近来,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可是狐妖呀,恩人姐姐。既然能蛊人心神,自然也能看破人心中所想。纵使那周道态度不对,你也是想为那两个刺史寻个真相的,对吧?”
“……”
时絮鄙视地盯着他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随即别过脸去,脸上浮起一丝被看穿的懊恼,“无耻。”
沉默片刻后,她又道,“不过你错了。如果你不应下,这件事我肯定是不会接的。”
慕倾疑惑道,“嗯?为什么?”
“不为什么。”时絮白了他一眼,“你既然那么能耐,还问什么为什么,自己看不就行了。”
慕倾尴尬一笑,“诶呀别生气啦,这是我们的天性嘛。我知道你不喜欢,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无可避免?”时絮缓缓转过头来指向门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那你滚吧,这就能避免了。”
“……欸?”
时絮没再理他,站起来就走。慕倾刚想起身追上去,却猛地发现她的斗笠还放在桌子上。
他笑了。
捉妖师一向行事谨慎,如何会有丢三落四的习惯呢。
他一把抓过斗笠,屁颠屁颠地追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在嘴里喊着,“恩人姐姐等等我呀!你的斗笠忘记拿啦!”
时絮没有回头,只是暴躁地骂道,“闭嘴!吵死了!”
——————
永州,祁阳县。
零陵县是永州州治所在,祁阳则位于零陵周边。经由周道引路,二人一路南下,来到了这座几近荒废的城池。
迈进祁阳县的城墙,便是肉眼可见的废墟遍地,飞尘乱扬,或是倾倒或是塌陷的房屋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杂草侵占了大街小巷。
时絮扫视了一下四周的荒芜景象,感受着萦绕在鼻尖的尘土和草木的气味。她微微皱起眉,对周道道,“先去见令尊吧。”
周道点点头,给二人带路。
众人从扑了一层厚灰碎石的石板路中穿过,缝隙里钻出的杂草还时不时刮着他们的衣角。最后,他们在一处腐朽严重的木门前停下。
周道摊手示意,“时姑娘,慕公子,我们到了。”
时絮闻声抬眼,打量着这户仅存的还能看见人气的人家。
木门上贴着一副崭新的红色春联,上面遒劲的毛笔字锋芒暗藏,彰显着笔者尚未被磨灭的生命力。透过栅栏,她甚至还能看见院子里正晾着的衣服迎风轻扬,以及一只昂首挺胸,正嘎嘎溜达着的大鹅。
除了那扇已经明显腐朽的木门外,这户人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实在与周围荒凉破败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瞥了一眼慕倾,果然看见他盯着那只肥硕的大鹅吞了吞口水。考虑到对方是只狐狸,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提醒点什么,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道。
“……别人家的东西,不许吃。”
“?喂!把我当什么了啊!”慕倾急了,语气怨怼道,“我好歹也是化形好几百年的文明狐狸,早就没野性了,不至于那么馋!”
“啧。”时絮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打量他,道,“谁知道呢。”
“??恩人姐姐,你——”
吱呀——
他们低声嘟囔的功夫,周道已经拿出钥匙开了门,“二位,请随我来吧。”
众人前脚刚迈进屋内,周道便高声向里屋喊道,“爹?我之前同你说的时姑娘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只见一个白发老人“唰”地从里屋闪了出来,速度快的差点让时絮以为是什么妖怪,差点条件反射拔出剑来。
“时姑娘……”老人满眼含泪,一把抓上时絮的手腕,双手颤的厉害,“你、你就是捉妖的时姑娘?”
“啊……啊,是,大爷您还真是……身体康健。”时絮试图抽回手却没抽动,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们此番前来,是想查那场三十年前的案子,多有叨扰,还请见——”
扑通!
时絮话还没说完,老人就毫无征兆地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双膝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爹!”
“周大爷!”
周道和慕倾同时尖叫一声飞扑过去,一左一右、七手八脚地要把老人扶起来。可那老人死活不肯,只是死死地抓着早已僵住、瞪着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絮的衣角,嘴里还哭喊着:
“常大人死的冤呐!!时姑娘,老朽求你……老朽求你了,人也好妖怪也罢,你都一定要抓到凶手,好让他安息啊!!”
慕倾急道,“周大爷,你有话咱先起来慢慢说!”
“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小老头哭得撕心裂肺满脸泪痕,“是我对不起他……若是我那日拦下他,他就不会死了!他本该功成名就青史留名,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走了,除了老朽,已经没人记得他了啊!”
“没人了啊!!!”
苍老而悲怆的哭喊在方寸屋内绝望地回荡,时絮终于在阵阵高昂的控诉声中回过神来,忙回答道,“我答应您,我答应您!不然我们也不会来这一趟了!”
听到她这话,老人终于停止了哭嚎。他抽着鼻涕,昂头看向她,“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我时絮一日找不到凶手,就一日不离开永州!”
“好……好。”老人一抹眼泪,借着周道和慕倾二人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面怀感激地朝时絮深作一揖,“姑娘若是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提,我们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絮点点头,上前一步扶他起身,又转向一脸担忧的周道,“周兄,您先扶令尊回去,我们先商量一下,等下再去找你们。”
周道连声应下,扶着小老头进屋去了。
“……”
时絮望着那两人互相搀扶着,渐渐离去的背影,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前途未卜的心底发慌。
慕倾看她神色不对,笑着窜到她眼前,恰到好处地挡住那两人的身影,“想同我说什么呀,恩人姐姐?”
“……慕倾。”
时絮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问道。
“你懂人么?”
慕倾一怔,懵懂地眨巴着眼睛,“欸?”
“人的执念、悲恸、不甘,因何而来,又因何而散?又因何无法被时间磨灭,无法消弥?”
她语气一顿,随即轻叹一声,垂睫移开视线。
“……罢了,我真是疯了。我都不懂,又问你一个妖作甚。不过我提醒你,你若是想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走?谁要走,”慕倾一边嘴里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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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边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才不走。你老撵我做什么。”
“慕倾,”时絮无奈地望向他,“我最后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件事若是解决不了,我是坚决不会走的。人的世界很复杂,你只是一只狐狸,若是跟着我一起被卷进去,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没事呀,”慕倾笑笑,“我有把握。”
时絮微微蹙眉,“你有什么把握?”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时絮静静地望着他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沉默了好一阵。她又叹了一口气,从符囊中掏出几张之前画好的传位符递给他。
“这些带着,我施过咒了,用的时候直接贴身上就行。有事就跑,别管我,别回头,消停回去做你的狐狸。”
一番话后,慕倾突然不笑了,只是一直低头盯着那些符纸,也没有伸手去接。
时絮把手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啊。”
“……”
忽然,只见慕倾表情严肃,眸中疾速掠过一抹妖异的红光,她手中的符纸竟顷刻无火自燃。红色的火苗霎时将那几张符纸吞噬殆尽,徒留灰烬几许从她指缝渗过,而她的手心丝毫却没有灼烧之感。
时絮一愣,讶然抬眸望向他,“……慕倾?”
“好啦好啦,”慕倾抬起脸,又恢复了笑颜,“浪费的几张符纸,我回去赔给你就是啦。”
时絮的手还顿在半空,“……为什么?”
“嗯?”
“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肯走?
一只行于山野的狐狸,难得地可以享受上天赐予的自由恣意,为什么非要牵扯上人间的世俗因果,染上这层暗影污浊?
人间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非得来?
慕倾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歪头笑道,“因为我喜欢恩人姐姐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话,时絮心里竟有一丝丝的酸痛闪过。她总觉得刚刚那火焰燃起的刹那,慕倾的眼中所表露出的神情,是同那日山上她赶他走时,如出一辙的哀戚。
只不过最后都很快地,被现在这样的笑容所掩埋了。
他到底……
时絮望向那天真笑着的小狐狸。
在掩饰着些什么?
“好啦,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吧?”慕倾叉起腰,指着里屋提醒她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干活去吧?问完话咱好吃饭去,都过饭点了,我还饿着呢。”
“……哦。知道了。”
时絮暂时压下脑中的疑虑,拨开脑中纷乱的思绪,扭头离开了。
慕倾没有立刻跟上。
他望着少女那挺直却又略显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走远。随后,他缓缓阖起眼睛,似是无奈,也似是忧愁地长叹出一口气。
你忘了,我是狐狸啊,恩人姐姐。我能看透你在想什么啊。
他垂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低低的笑了一声。
人间很好。
因为这里有你。
“慕倾?”
前方传来少女的呼喊,他惊醒抬起头,看见漫天阳光倾洒,和不远处正回身等着他的她。
少女的长发随风轻扬,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皱眉开口,语气依旧是那股熟悉的烦躁,“喂,想什么呢,还不过来?”
慕倾眉眼弯弯,灿烂一笑。
“来啦!”
人的执念、悲恸、不甘,因何而来,又因何而散?又因何无法被时间磨灭,无法消弥?
因为那些难以忘怀的珍贵记忆回荡在心底,永远安和,永远炽热。
永远回响着,往日的赞歌。
5. 簌簌棋中花(三)
“二位,来了。”周道作着揖,迎上刚迈进门的二人,“慕公子不饮茶,怕老爷子偷喝家里也没有酒,只能先为二位备上壶热水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慕倾回礼,“周兄客气。”
时絮抬眼望去,只见方才那老人正静静地坐在床上,面色幽沉,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她。她感觉被盯得浑身发毛,忙开口道。
“……周大爷,请您和我们详细介绍一下当年的事情吧。”
“嗯。”
老人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垂下眼去,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
“我名周荡,祖祖辈辈生活在此地,从未离开。”
——————
三十八年前十二月,寒冬,是日大雪。
清晨,一个身形消瘦,衣着单薄的青年人背着一个粗布包裹,低头行走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
有早起的几户人家出门扫雪,瞧见他,都惊喜道,“常大人!您怎么来祁阳了?”
“啊,张叔,有些事情要办,”男人颔首笑答,“最近怎么样?”
“害,好着呢大人。诶哟您瞧您,怎么穿这么薄就出来了,您别动啊,我去屋里取件厚衣服来,您先披上点……”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冷,”男人连忙挥着手,还加快了脚下步伐,“您别去了张叔,我这就走了啊,走了!”
“欸您别走啊常大人!小常!”
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就已经飞速逃离了这道街,完全瞧不见身影了。
男人名为常衡,出任永州刺史一职已有两年。传言说他曾是一方有名的才子,原本做的也是京官,却因直言进谏、举报贪官而惹祸上身,卷入朝廷党争被贬地方。
饱受前任刺史剥削的百姓们原本对这个新来的官员没抱太大希望,没成想,他不但没继续迫害他们,还带着大家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兢兢业业十分亲民,整天笑呵呵的,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再加上他尚且年轻,还没到而立之年,也没成家,众人看他都跟看自家孩子一样亲切。
常衡最后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望了一下大门模样,确认无误后刚想敲门,突然意识到时间还早,手便没有落下去。他解下身上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来挂在门把手上,又拿出纸笔写了些什么塞进门缝里,随后便静悄悄地离开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周荡起床开门,瞧见了他留下的东西。他捡起那张纸条,读着上面的留言。
“药已送至,一日三次,餐前服下。另,见门已朽,择日来换。”
“娘子,娘子!”周荡喜笑颜开,拿着药包朝屋里喊道,“常大人答应帮咱们寻的药,刚才给送来了!咱儿子有救了!”
“真的?”一个女人掀开帘子,面上喜悦难掩。她忙走过去望向周荡身后,却只见他一人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常大人呢?”
周荡挠挠头,“不知道啊。我发现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包裹挂在上面。喏,”他把那张纸条递了过去,“还有这个纸条。”
女人扫了一眼纸条内容,随后一把推开他,探头向门外望去,果然看到了雪地里一来一回的两串脚印。
“人家这是早就来过了,”她回头瞪了周荡一眼,“让你起那么晚!今天天这么冷,人家赶个大早来给你儿子送药,你要是早点开门,是不是还能让常大人进来暖和暖和,喝点热水再走?”
周荡有些不好意思地脸一红,嘟囔着,“是啦……但你不是也没起。”
“周荡!”
“啊好好好娘子,我去清清门口的雪,你快去给道儿熬药吧,喝完药咱好吃饭。”
“行,”女人没好气道,“还有,大人说门该换了,你待会儿去买块木板回来咱自己安,就别麻烦人家常大人了。人一个当官的,哪有时间管咱们这些闲事,还来帮你干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荡连连应道,“人大老远的从零陵过来给咱儿子送药,我上哪儿还好意思再麻烦人家,来帮咱安大门呢。”
“知道就好。唉,道儿这病,里里外外也有半个月了,要不是常大人托关系帮咱找药,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等道儿好了,你可得记着带他同大人道谢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放心吧。到时候我杀只鹅给大人拿去,给他好好补补,看他瘦的,感觉我都能把给他装下!”
“啧,”女人嘴一撇,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人是读书人,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长得五大三粗又高又壮。不过是有点太瘦了,到时候你好好挑一只。”
“肯定肯定!”
午后,周荡哼哧哼哧地从集市搬了块大木板回来,叮叮当当了一下午,直到快天黑才把门换好。可正当他坐下来,刚准备吃口饭的功夫,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由近及远刺进城内,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
很快,城内官兵便纷纷举着火把,一路小跑,随着那尖叫的人一路走出了城。路上,四下看热闹的人们都惊慌失措,叽叽喳喳着议论纷纷。
“怎么了这是?”
“诶呀,说是死人了!”
“谁死了?”
“不知道啊,那人吓得魂都要没了,支支吾吾的,啥也没说清楚。”
夜色已垂,天边泛着冥冥幽光。周荡站在自家门口,远远望着官兵和火把远去的方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暗暗发慌。
“娘子,我去看看,速速就回!”
“欸?!你回来!周荡!周荡!!”
周荡不顾身后娘子焦急的呼喊,任由心底那股强烈的意愿驱使着自己,朝着那火把的亮光处疾速跑去。
最后,在城外几里的地方,他看到了在路边停驻下来的官兵。那群官兵围在路边,一个个都僵在原地,竟也没阻拦他,任由他冲到了前面去。借着火把扑闪着的昏暗光芒,周荡看到了路边的一大滩血水,染红了周围大片大片的雪地。
……以及一个血肉模糊,早已分辨不清面容的人。
他瞳孔霎时骤缩,彻骨寒意从脊柱攀爬而上传过全身,腿一软,跌坐在地。
“眼睛……舌头……全都没了……”身旁一个早已吓傻的官兵喃喃道,“身上也都坏掉了……烂掉了……”
周荡惊恐张惶地瞪着眼睛,冷不丁瞥见尸体旁边掉落的,一张被血染红的字条。他鬼使神差地,双手颤抖着把它捡了起来,辨认起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字。
似乎是个记事帖。
“酉时与()大人约在(),明日再去看看孩子的病如何了,顺便帮周叔换下门……”
……
……
!!!
眼底的恐惧骤然消散,周荡猛地把纸条抛开,不顾一切地一下扑到尸体身上,崩溃地嚎叫一声——
“常大人!!!”
……
一番言毕,老人又是泪流满面。他揩拭着眼角汩汩流下的眼泪,哽咽道。
“后来官府带人查了好久,可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有何进展也不同我们说,问也是含糊其辞。我所知道的所有,都已经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们了,时姑娘,还有这位慕公子。”
“如果不是为了道儿的病,他本该呆在零陵的州府,也不会来祁阳。如果那日,我起的能再早一点,如果我能请他进屋暖和一下,如果……我能留住他,他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么冷的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那么那么久……”
哽咽堵在喉口,周荡艰难吐出的字句,几乎已经听不太清了。周道默默抓着他颤抖的手,眼中亦泛着泪。
“他、他才二十多岁啊……到底是谁,又到底是多么大的仇,多么大的怨,能让他下如此狠手,这么对一个孩子……”
“道儿总说我和他又不太熟,这么做又是何必呢。我承认……我承认我和他的关系没有好到非要替他守城的程度,但姑娘,你知道吗,我只是不甘心。”
周荡抬起头望着时絮。
“我不甘心,他这样好的人本该得到上天回报,最后却如此草率地毙于风雪。我不甘心,本应名垂青史的名字却因他人的险恶,沦为了无人敢提的避讳……”
“我更不甘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尸骨恐怕都已化作一抔黄土……可那凶手却还不知在何处得意洋洋,风生水起。”
“这不公平。姑娘,这不公平。”
“……”
时絮和慕倾双双低头沉默着,说不出话。沉闷压抑的气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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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之间凝固了好一阵,时絮才强压下内心的波涛汹涌,缓缓开口道。
“那我,就为他寻一个公平。”
听到这话,周荡欣慰地含泪笑了笑,“好。”
时絮继续道,“按照您方才说,常大人在那字条上写的,可是要在那日酉时约一人见面?”
“对,”周荡点了点头,“只不过上面有些字已经被血迹浸透,辨识不清,不知道具体与谁约在了何处。”
“好。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她站起身,转向周道,“周兄,不知业已搬离的居民大多去了何处?离此地多远?是否分散?”
周道想了想,道,“附近州县就有一些,大家都携家带口的,也走不了太远。而且之前邻里邻居关系也都不错,要走也都一起走的,现在大概都聚集在几处。”
时絮微微颔首,面色沉静,“那就好。接下来我们会去一趟邵州,再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这几天您先帮我联系一下所有还能联系到的,原来住在这的居民,愿意亲自来一趟自然最好,怕麻烦也可以留下地址,我们再慢慢去寻。”
“明白。只是不知,姑娘找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是这样,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待的角度不同,看法自然也就不同。多召集些人来,再从多个角度重新将过去拼凑出来,可能更接近显示事实真相。而且,保不准会有其他人知道别的些什么,注意到了咱们没注意到的点。”
“姑娘说的在理。”周道神色赞同,向二人躬身行礼道,“您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好。”
时絮转过身,招呼着已经在一旁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在低头想些什么的慕倾,“走了。”
“哦哦,来了。”慕倾回过神来,应了她一句,随后扭头对周家父子道,“对了,如果可以,还请二位再帮忙找一下常大人的遗物,有一件就够,贴身带着的最好。”
“啊?”周道一怔,“这……恐怕就有些困难了,慕公子。此处本就不是常大人的故乡,他在祁阳甚至都没有固定的住处,所以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而且,就算是——”
周道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嘴上一顿,硬生生把后面的半句给咽了回去。坐在床上的周荡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何意思,自己慢悠悠地接道。
“而且,就算是有东西留下,也都被人们当作招惹妖怪的邪物,早烧了个干干净净,荡然无存了。”
“……好吧,”慕倾的表情略显失落,但又很快便重新调整好,“没事,可以先留意着,万一真有遗留的呢?”
“慕倾?”
时絮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不远处传来,慕倾忙道,“诶呀不好意思,我家姐姐有些等急了。你们先忙,我们这就走了哈。”
周道点点头,“嗯,我送送你们吧?”
慕倾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走就好,就不麻烦了。那我们走了,周大爷?”
“好,二位慢走。”周荡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眼里还带着几分对空降来的希望的不舍,“……记得早点回来啊。”
慕倾应着,“嗯,肯定。”
——————
左脚刚出了周家大门,慕倾就在时絮耳边不停地叫唤着饿。
“啊啊啊恩人姐姐,饿啊,饿啊!”
“忍着。”
“我真的饿!”
“……”时絮攥着拳头强忍着白眼,嘴角挤出一抹嘲讽的笑,“要不你吃我呢,慕大人?”
“真的?”慕倾一本正经地望着她,“可以么?”
“?”
“诶诶别打!我就开个玩笑嘛。”
“周围一没有别人,你就不是你了,”时絮斜眼瞪着他,咬牙切齿地嫌弃道,“离我远点。”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咱说正事。”慕倾摆正了表情,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时絮冷哼一声,“已知信息太少,我看不了。不过……”
慕倾追问,“不过什么?”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还是等到了邵州,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也是。”
“行了,快走两步,赶紧找吃饭的地方。”
“!得嘞!”
6. 簌簌棋中花(四)
只可惜这里实在空的很,二人在城里找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吃饭的地方。
“不是,”慕倾耷拉着眼皮,怨怨道,“有费这劲的这功夫,都够我进山逮只鸟的了。”
时絮:“……”
“你要不要,给你也来一只?”
“?”
“算了,咱还是直接去邵州吧。反正在那洞里呆着的时候就经常挨饿,早就习惯了。”
“洞?赤雾洞么?你在那呆了多久?”
“啊?我啊,”慕倾眼珠一转,“不知道,大概几十年的样子?反正要比你的年纪大就是了。”
“……那你还挺惨的。”
慕倾摆摆手,“害,不算什么。几十年于妖而言,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一瞬?”时絮微微皱起眉,“怎么会呢。虽然妖的寿命长,但也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来的,没比人少经历了什么。”
“嗯……怎么说呢,”慕倾扶着下巴思考着,“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觉得时间过的格外快的时候么?”
“……?”
“依我而言,这种情况的缘由可以粗略分为两种:一是执念,长时间只专注于一件事且沉溺其中,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二是虚无,生活枯燥而重复,自己也宛若行尸走肉,不知不觉间,大把时光就已悄然逝去。”
时絮微微颔首,“有道理。所以呢?”
“身为妖,我们独行于世间,轻易不会介入人类的世俗因果。既然没有个体之间的纠葛,生活自然也索然无味。再加上寿命漫长,欲望和过往都被时间所磨灭,便很容易陷入虚无。”
慕倾表情平淡,继续道。
“一旦深陷执念或是虚无,人间百年,不过倏忽而逝。恍若大梦一场,待到初醒时,却不知已然隔世。若是如此,再不对世事变迁重新进行熟知了解,岁月与记忆便会模糊不清,产生未过多久的错觉。”
看着时絮似懂非懂的表情,慕倾又道,“诶呀总之就是,你去深山或者洞穴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从里面随便抓一只妖出来,它大概率不知道人间已经过了多久,百年也只当几年活过去了。”
“额……”时絮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不是很懂你们妖。”
慕倾手一扬,“不懂就不懂吧,把人做好就挺不容易了。”
——————
一日后,邵州。
此处相较于永州而言,倒是没那么荒芜。在其州治所在的邵阳县,还是能在路边看到有居民在活动的。
至于打探消息嘛,最好的地方莫过于……
邵阳城内,一处小酒馆。
这家店很小,就稀稀拉拉地摆了五六张桌子,也没有店小二。他们两个来的时候还不是饭点,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老板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哼着欢快小曲儿看着店。见有人来了,他连忙一个轱辘站起身,出来迎道,“二位客官来点什么?”
时絮向慕倾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点。慕倾会意,对那老板道,“您随便来点什么就好,能填填肚子就行。哦对了,酒就不用了。”
“好嘞!客官稍等啊。”
老板笑呵呵地转身离去,一掀帘子进了后厨。时絮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慕倾则坐在她旁边。
“……你,”时絮无语地看着他,“非要在我旁边挤着是吧?”
“哼,”慕倾微微昂起下巴,看起来还颇为自豪,“那是自然。”
时絮尬笑两声,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
啧。这臭狐狸,明明有着一张配得上狐狸精名号的,堪称嚣张的绝色面容,在外面处世也像个人似的得体靠谱,怎么一到她这,就像条狗一样又憨又傻。
“……你真是狐狸么?”
“嗯?”慕倾眨眨眼,“怎么不是!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原本的样子。”
“但我怎么觉着,你更像狗呢?”
“……你才是——不对,哪里像了!”
慕倾小脸一垮,不理她了。时絮本以为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可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来他开口,实在没忍住凑近问道。
“生气了?”
慕倾把脸一扭。
“额……”
时絮长这么大没见过这场面,有点应付不来。她在脑海里疯狂搜刮着哄人,啊不,哄狐狸的字句,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到一些,却发现自己一句也说不出口。
但她又转念一想,他一个妖怪,要钱没钱要啥没啥,还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她,自己能收留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干嘛还要哄着他……
她还在这糟心纠结着呢,好在这个时候,菜上来了。
“二位客官,你们的小菜。”
老板把手中的几小碟下酒菜放在桌子上,随即眼皮一抬,打量了一下看似在闹别扭的二人,轻笑一声。
“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时絮和慕倾同时抬眸望向他,眼神里都写着:“你怎么知道?”
“是这样,这邻里邻居的人也不算多,差不多互相都认识。”老板笑呵呵道,“而且,看姑娘公子的俊俏模样,也不似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能生出来的娃娃。”
“您别这么说,”慕倾微笑应道,“我还挺喜欢这个地方的呢。”
“害,”老板一摆手,“二位此番前来,应当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我们——”
时絮突然在桌下抓住了慕倾的手,慕倾一怔,嘴头的话一下子截然而止。他看向时絮,愣愣地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
“我们是来找人的,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时絮接过他的话茬,对老板道,“但是,不知您为何这么说?”
“甭提了。您从外地来的,恐怕不知道。差不多三十多年前吧,这边出过一件大事,闹的挺邪乎的。自那之后这座城就只出不进,除了实在有事迫不得已,基本上没人来。”
“哦?”时絮明知故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老板撇撇嘴,“算了吧姑娘,可不是什么好事,您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哦,那好吧。”时絮故作遗憾,又道,“对了,还有一事,不知可否请您帮个忙?”
“姑娘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父母去世后家中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这才前来投靠这里的一位远房亲戚。只可惜年代久远,我们家和这位亲戚三十多年前就已断了联络,最后的消息便是听说他到了邵州,任了刺史一职。”时絮微微一笑,“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这里?如果不在的话,您知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
一番话后,老板瞠目结舌面色发白,完全傻了眼。他沉默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姑、姑娘,您要找的这位刺史,不会……不会姓陈吧?”
时絮点点头。虽然周家父子没跟她提过这位邵州刺史姓甚名谁,但看老板这反应,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姑娘啊,”老板苦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看你这孩子也挺好的,若不想惹祸上身,就听我一句劝,赶紧带弟弟回家去吧。别找了,真的,别找了。”
“惹祸上身?”时絮佯作惊讶,“何出此言?”
老板表情为难,“唉呀,这事可是邪乎着呢,您就甭打听了。后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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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烧着东西,我得去看一眼了,二位客官吃好哈,吃完就赶紧回家去吧,听话。”
老板说罢扭头就走了,看那慌张的神情,似是生怕时絮再多问些什么。他这幅样子,时絮也不好再为难,只能打消了在他这套取信息的念头。
“好了,慕——”
她扭头,刚想唤慕倾安心吃饭,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她,瞳孔里几许细碎的星光微微颤着,荡漾在若隐若现的泪光中,似是随时要摔落出来。
时絮这才意识到,刚才与那老板交谈的过程中,他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慕倾没有回答。时絮突然感觉手下有什么东西一动,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他的手没松开,连忙触电似的抽了回来。
“那、那个,”她尴尬地咧咧嘴,“我忘了这回事了……你——”
慕倾突然抬手,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
时絮大脑一片空白,竟也没反应过来把他推开。她隐隐感觉到,慕倾把脸埋进了她的肩膀,呼吸急促身子微颤,双臂紧紧收着,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似的。
……
时絮听着自己心脏扑扑通通的乱跳声,拼命强迫着自己冷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慕倾现在这个状态明显不太对,自己似乎不应该直接盲目地把他推开。
时絮吞了吞口水,略显局促地轻声唤道。
“慕倾?”
“……”
慕倾依旧沉默着。她实在没招,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你没事吧?”
“……”
又是良久的沉默。时絮还是一动不敢动,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的胳膊稍微有些酥麻,偷偷调整了一下姿势。
“恩人姐姐。”
慕倾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淡淡的,似乎还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委屈。
时絮应着,“嗯?”
“我……”
慕倾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时絮等了半天,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嘛莫名其妙的,不就碰了下手而已,至于变成这样么……
须臾,慕倾轻轻把她松开,嘴角抿起一丝笑容。
“不好意思呀恩人姐姐,”他眉眼一弯,小声问道,“你和老板聊的怎么样?看起来,他好像不太愿意和我们提起这些呢。”
不知道为什么,时絮觉得他笑得很假。但形如此类的笑,她在他脸上见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知道,眼前这只狐狸的笑容里,必定藏着一些自己不能理解和知晓的秘密。他并不是一个行事不讲逻辑的人,所以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背后,一定有他的缘由。
而且,一定和自己有关联。
但事实究竟如何,她对此并不好奇。他的身上疑点太多,知道的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在没有产生实际威胁之前,自己还是先静观其变,平时稍微多提防着他一些好了。
“哦,”她干脆直接顺着他的话题,岔开了刚才的事,“聊的不怎么样。很明显,除了周家父子愿意坦诚相告,其他人都对此事有所顾忌,不愿提起。”
“那怎么办?”慕倾歪歪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倒也不是。”时絮抱起膀,目光扫过桌上的那几盘菜,“快吃,吃完走。”
慕倾疑惑道,“去哪?”
“少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7. 簌簌棋中花(五)
“州府?”慕倾昂起头,看看不远处房子上挂着的大牌匾,又看看时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时絮神情冷淡,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建筑。
“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喂喂喂,你不会要偷偷溜进去吧!”
“不。”时絮偏头看向他,“你能变成别的模样么?”
“啥?”
“据我所知,狐妖不是精通变幻之术么?变成一个老头,或者小孩。”
“啊?”慕倾皱着眉,“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你想做什么?”
“这附近没别人,你变一下我看看。”
“……?”
慕倾虽然不理解,但还是按照她说的做了。他转身化作一股红烟,又很快落成一个五岁小孩的模样。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挂上稚嫩。
“恩人姐姐,这样可以么?”
时絮弯下腰,又好奇又仔细地打量着他。打量着他圆嘟嘟白嫩嫩的小脸,黑黢黢亮晶晶的眼睛,与成人形态几乎如出一辙的五官,忍不住想上手抓一把。
而且这时候还与以往不同,摸摸一个小孩子的脸,完全不像流氓。
慕倾被她盯得小脸泛红,嚷嚷起来,“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我再变成老头就是了。”
“别。”时絮抬手拦下他,“就这样。”
“哦。然后呢?”
“然后啊,”时絮拉起他的小手,直起身来,“然后随我进去,什么话都不要说,配合我就行。”
“……”
见慕倾没回应,她低头看向他,“听见了么?”
慕倾慌张移开视线,“听、听见了。”
“嗯?”时絮察觉不对,“你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
经验在先,时絮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萌生了逗逗他的念头。她拉着他故意抬起手,已经变得小小的慕倾因为伸着胳膊够不着,还得微微踮起脚,连连叫唤着,“欸欸欸?”
时絮轻轻一笑,“因为这个?”
“……”
慕倾想辩解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一着急小脸更红了,淡淡的红晕映得他本就漂亮秀丽的五官更为脱俗。
时絮看着他,嘴一撇。
啧。只能说,不愧是狐狸精啊。
不对不对。时絮晃了晃脑袋。他现在还是个小孩,怎么能这么说小孩子呢。
她放下手,对慕倾道,“好了,走吧。”
——————
“恁说啥?”门口把守的官兵皱巴着五官,把两个人能往外面轰,“不中不中。快走吧,这里不是闲人该来的地方。”
“我并非闲人啊,”时絮语气不悦,“这孩子走丢了,我是来报官的。难道这州府连百姓报官也不管了么?”
“你说什么也没用。我只告诉你,现在这里面都没人,你找谁都找不着。”
“……”
时絮半眯起眼,眉心微蹙。
原本她想着,假称慕倾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自己则是一个在路边捡到他的好心人,并以此为由进去报官,再找机会混进架阁库翻档案,找找案件记录或者刺史信息什么的。
奈何面前这大哥不给面子,强硬的很。古语有言,先礼后兵,礼既然不成,那只能……
她本想反手给他背后拍个符,干脆让他睡上一个时辰,掏符的手却被慕倾偷偷按住。她听见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看我的吧。”
时絮扭过头,诧异地看向他,用眼神道,“你要干什么?”
只听他用那稚嫩的童音唤了一声,“大哥哥!”
那守卫下意识向他望去。而在与那守卫对视的一瞬间,慕倾的眸中又是红光一闪。
守卫随即一呆,然后突然抬头望向他们俩,道,“我说你们两个,不赶紧进去,还愣在这做甚?东西在哪我也不知道,自己去找,快去快回。”
???
时絮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慕倾,满脸都写着:“你刚才做了什么?”
慕倾灿烂笑着,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快走呀,恩人姐姐。”
时絮咽了咽心下惊惶,任由他拉着自己,大摇大摆、理所当然的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看他的笑,时絮总觉得有些后背发凉,瘆得慌。
普通的狐妖其实还算常见,她平时也接触过不少,对他们这一族群也有一定的了解。
而慕倾,绝对不是一只简单的狐妖。
一般几百年修为的狐妖,尤其是男狐妖,由于不常涉世,在行为举止、饮食习惯等方面,还会留存着一丝野性,喜食生肉,抗拒人类饭菜,尽管后来化就的这副人体不太适应。
而方才,慕倾分明将那几碟下酒菜全吃了!甚至一点没剩,还意犹未尽!
如果暂且认为他已经习惯了人类饮食,抛开这点不管,其他方面也很奇怪。狐狸生于山野,几乎不亲近人,更别提他这样死皮赖脸往跟前凑的。而且,赤狐的灵力一般都属火,那时候烧自己符纸的时候,他用的的确是火没错。
但是他一瞪眼就起火了啊!
万物自生时便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灵力,由于个人体质不同,相应的属性也不同,且一个个体一生只能使用一种。而时絮是个例外,目前市面上有的种类她都能用。
虽然她也很好奇为什么。
人妖皆有精气,存储于体内,支撑着各式行动如走跑蹦跳,也包括施用灵力。而对于灵力施用亦有途径,人类用符,妖则运气。一般人类无法掌控运气之能,故无法自行施用灵力,只有捉妖师借着符纸还能勉强用用,若是离了符纸也不行。
时絮依旧是个例外。她能主动控制自身精气的去留,但却不知如何利用其施用灵力,只能继续学着老祖宗的方法用符。毕竟从古至今,在有捉妖师的历史里,能像妖一般自主控制精气的,除了时絮还没有第二个。
虽然她依旧很好奇为什么。
即便是妖,虽说不用拍符纸,但肯定也要摆摆架势运一运气,在动作间将灵力施展而出。像那时的青萦,纵使有千年道行不用造太大的势,也还是得挥挥袖子摆摆手,才能长出藤蔓来。
但绝对没有谁瞪个眼就能着火的!
而且,他刚刚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奇术,能在瞬息之间让那官兵扭转态度?
但眼下查案要紧,她也只能顺势而行。至于那狐狸身上的诸多疑点……还是等有机会再说吧。
“慕倾。”
“嗯。”
“你来过这儿?”
“嗯?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走的这么自如?”
“……恩人姐姐,”慕倾突然站住,转身昂起头,对时絮笑道,“你知道,何为记忆么?”
时絮蹙眉,“记忆?”
慕倾又转过身去,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时间紧迫,咱们边走边说。”
时絮颇觉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他的步子后面,听他轻轻讲着自己的故事。
这条路似乎格外长,不知道是不是某人故意的。
——————
“我有一能,名为记忆。”
记忆留下逝去的往昔,重塑个体的灵魂,告知未来的方向。你所走的每一步,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与你的经历、你的过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够明晰,你所拥有的过去究竟是现实中经历的事实,还是我投放下的一段子虚乌有的记忆?
故,操纵记忆,便可改变灵魂,改变任何人当下的决策。
甚至是跨越时间,重现往昔。
——————
“所以,”慕倾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让他误以为,我们刚刚拿出了时任刺史亲笔写下的通行许可,进去帮他取个东西而已啦~”
“……”
有外……不是,什么鬼啊!
若真是这样,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啊!还没等开打呢,我先给你插入一段我把你揍得屁滚尿流的记忆,这还用打么?
“当然不是啦。”慕倾突然回头冲她一笑,“我改变的只是记忆,又不是事实。对方一没疲惫二没受伤,自然会察觉不对的。”
“……你又读我心是吧。”
“诶呀,我以后尽量避免啦。而且恩人姐姐心中的疑虑,等到时机成熟以后,我会亲口解释给你听的。”
“……”
很好。被读了个一干二净。
被看透的感觉真的非常不爽。时絮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里即将喷薄而出的躁火,闷声跟在慕倾后面。
这地方实在诡异,堂堂州府人竟也少得可怜。大概率是这些当官的也怕不吉利,反正也没人看着,能不来就不来了。所以这一路上,都没个人说来拦他们两个一下。
不得不说,一个官府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宣告完蛋了。
七拐八拐的,又走了一段时间后,俩人终于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慕倾上前轻轻推了一下,发现门没锁。
“如果我从门口那官兵那儿取来的记忆没错,这里应该就是架阁库了。”他打开门,“咱们走吧?”
“呵。”时絮冷哼一声,“你这不是早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么?”
“那是自然,”慕倾歪头一笑,“毕竟要给你打配合嘛。”
“行了。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就帮我找吧。”
这个房间不算大,书架密密麻麻地摆了不少,架子之间的缝隙和房间两侧的距离,大概只能过一个人。两人在房间散开,开始在书架上罗列的档案之中翻找着。
来这一趟,虽然没能得到那位陈大人相关的信息,但毕竟是和常衡如出一辙的死法,两者必然有所关联。时絮想着,既然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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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针对性如此之强,若是能找到二人生平的交叉之处深入调查,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
她上上下下翻遍了自己眼前这个架子,上面的书卷里记载的都是些州治琐事,不是今天建了个台子就是明天挖口井的,没什么实际用处。
正当她叉起腰叹了口气,准备换个架子继续战斗时,慕倾兴奋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书卷一个挨一个摆的挺满,她探头从缝隙里望去,却瞧不见慕倾在哪,只能隐约感觉到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历代刺史的记录,快来!”
“你在哪儿?”
“这是……倒数第二排,你来后面找我吧。”
时絮把手里的书放了回去,从侧边绕出去,走到倒数第二排这里扫了一眼,“没看着啊。”
“嗯?那你别动,我出来好了。”
“哦。”
时絮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抱着膀,静静等着他从某排架子之间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慕倾迷茫的声音又隐约传来,“诶?你在哪儿呢?”
“……北边,靠墙这里。”
“我就在这儿呀!”
“……”时絮对他的智商感到些许无语,“没有窗户那边!”
“对呀!”
……
时絮突然感觉哪里不对。慕倾的语气肯定的不像装的,而且,他应该还不至于那么蠢。
“你现在别动。”她把手搭在惊竹的剑鞘上,“一动都别动,我挨个架子再找一遍。”
“哦,好。”
时絮绕到门口,再按着蛇形走位,又把这屋子里的架子一个一个看过去,并且确定没有一架遗漏。
……没有。
时絮眉头紧蹙,又问道,“你确定你还在这间屋子里?”
“什么啊,我当然确定……等等!”
慕倾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絮忙问道,“怎么了?”
“……那个邵州刺史叫什么名字?”
“和常衡一起被害的那个?不知道。听那酒馆老板的意思,好像姓陈。”
“现在是什么年份?”
“……昭阳九年?”
“暨康十三年是什么时候?”
“上一个年号。大概三十多年前了吧,差不多是案发的时候。怎么了?”
“……不对。不对不对。”慕倾的声音分明变得急促而颤抖,“我明明……我明明给门口那官兵添加了刺史亲笔信的记忆,而且也起效了,那就说明现在还是有刺史的……”
“当然有啊。”时絮道,“纵使舆论可畏,但一州之长总要有人担任,不可能让位置空缺太久的。”
“那为什么这上面记载的历代刺史,从前朝中期开始从未间断,却在暨康十三年,这个叫陈和的人这里,戛然而止了?”
“嗯……或许是后来的刺史嫌不吉利,不想与他写在同一本上?”
“……也有道理。恩人姐姐,你去看看,倒数第二排的架子,从上往下数第三行差不多中间的位置,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本。”
“嗯。”
时絮走过去,一本一本翻找着第三行的书,可直到一整行都被她翻完了,也没能找到。她对慕倾道,“没有。”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是第三行?你再看看其他地方呢?”
“行。”
她又开始一行一行、一本一本地继续翻找起来。到最后,倒数第二排这个架子已经被她翻了个遍。
“还是没有。”
“没有?”慕倾疑惑道,“那是后来的人没再写过了?”
“应该不能。你等着,我再去找找其他架子。”
时絮又去倒数第一、倒数第三、倒数第四……一个一个架子翻了过去。几炷香的时间后,她突然道,“找到了。”
慕倾忙道,“真的?写了什么?”
“……”
“怎么不说话?”
“……”
慕倾急了,“到底怎么了呀?上面有什么?”
“有,自前朝中期至今历代刺史的生平纪事,包括陈和,以及他后面的六任。”
“那这是重新写了一本?”
“不。书页泛黄,看起来极旧,第一页还写着“本书起撰于太祈三年”——也就是前朝中期。”
“嗯?等等,我这本好像也有。”
“写在右上角?”
“对啊。”
“‘本’字的横写的有些抖,‘太祈三年’四个字要比前面几个字略大。”
“没错……等等,你怎么知道?”
“……”
一股寒意直顶上脑壳,时絮死死盯着手中这本书,头皮发麻。
“我们拿的……”
“根本就是同一本吧!”
8. 簌簌棋中花(六)
慕倾显然被她这话吓了一跳,惊得浑身一抖,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惊诧道,“同一本??”
“……”
时絮抬起眸,盯着慕倾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依旧空无一人。
沉默须臾后,她开口道。
“对。同一本。”
“什么啊,”慕倾咧咧嘴,“保不准是他们按着原版,又一笔一画地重新誊了一份呢?”
“谁会那么闲,连手抖都要学。”时絮皱眉,“直接说结论,你现在在三十多年前。”
“嗯?喂喂哪有那种事,也太离谱了,你想多了吧。再说了,那也不合常理……”
“那我明明看不见你,却能清楚地听见你就在这房间里说话,这要怎么解释?”时絮沉声道,“从我们进屋开始到现在,这里的事何时讲过常理?”
“……”
“你在哪?”
“在屋里啊。”
“……我问你在第几个架子那。”
“哦,我看看。还是倒数第二个,正北方向的侧面,靠墙。”
“等着。”
时絮握紧手里的剑柄,一步一步朝着慕倾所说的位置靠了过去。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地方,又来回同自己方才所处的位置进行了对比,并未发现有何差别。而且刚刚找慕倾时她也从那个地方走过,也没感受到什么奇怪之处。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再过去找找附近有无灵力施用痕迹时,一处很诡异的异常忽地闯入她的脑海。
……
时絮缓缓转过头,望向一旁墙上的影子。
从窗户斜打进来的傍晚日光,带着些许暖意落在她和架子上,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窗框的轮廓把光束缚成这方寸大小,而房间里其余的地方只能暂时笼罩在阴影中。
这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吗?
时絮怔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
她分明看见,窗框外的那部分阴影明显要比自己和架子的影子,颜色更深。
望着望着,那片颜色较深的阴影似乎还流动了起来,仿佛一滩粘稠搅动的液体,在中央卷出一团小小的黑色漩涡。
……
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大喊一声,“出来!”
慕倾迷茫的声音传来,“啊?”
“从阴影里出来!”
话音落下之时,那片阴影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漩涡也越卷越大,颇有张牙舞爪吞噬四方之势。时絮猛地拔出惊竹,一边死盯着阴影动向一边急道,“快出来!我在这边施法对你没用!”
对面没有回音。
“慕倾?!”
还是没有声音。时絮心里正着急,一抹红色的身影却突然凭空出现在面前,重重朝她砸来。
“呜啊!”
一声惨叫过后,两人双双摔倒在地,身后的架子也被接连撞倒,书卷噼里啪啦散落的到处都是,扬了他们满脸的灰。
“咳咳……起来!”时絮手肘撑地,用力把压在身上的男人推开,“你什么时候变回来的?还有,我让你出来,谁让你飞出来了?!”
慕倾一脸无辜地指着身后,“有人踹我!是有人把我踹出来的!”
时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那团黑色漩涡加速旋转起来,在四周带起阵阵寒风,呼啦啦地翻动着地上的书页。与此同时,时絮看到丝丝缕缕的玄黑色妖气正从屋内各处咻咻飞来,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漩涡中心,织成一个足足一人大的茧。
她目光一凝,站起身,双指拂过剑身化竹为刃,已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须臾过后,黑茧突然炸裂成一团烟雾,冲起一阵强烈的风,将周围的架子全部撂倒在地。
轰隆——!
巨大的冲击力让时絮向后踉跄半步,不得不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灰尘。当她再度放下手,却发现那漩涡已然平息消失,烟雾也渐渐散去。
而在原来那团茧的位置,孑然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
那男子身形清瘦,面色微苍。他沉默着,视线淡淡掠过面色阴沉的时絮,和半倒在地上的慕倾,双目黯淡无光。
时絮举起惊竹,剑锋直指那人胸口。见他似乎没有下一步动作,她便开口质问道,“你是何人?蚕居此处有何目的?”
“……”
那人静静望着她,没有回答。
慕倾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挡在时絮身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大概是个影妖。先别动手,待我一探。”
说罢,他轻抬起垂下的手指,手心暗暗泛起红光。
片刻后,时絮问道,“如何?”
“……不行,”慕倾眉心微蹙,“他灵魂有损,记忆已然破碎,我看不清。”
“灵魂有损?”
“对。”慕倾语气严肃,“虽不清楚缘由,但灵魂有损者往往会深陷狂魔,心智有失,记得小心为上。”
那影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俩人嘀咕,也不说话,也不开打,双方僵持不下。
“心智有失……”时絮望向他,“你要这么说的话,他现在一句话不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不会说了?”
“……不排除。恩人姐姐,”慕倾低声道,“这事有点蹊跷。安全起见,咱还是先撤吧。”
时絮皱起眉,“撤?那怎么行,他不仅出现在这里,还恰好把阴影里的时间停滞在案发那年,必然与那事脱不开干系,嫌疑太大了。”
“……行吧。我再试试。”
慕倾昂头清了清嗓,提了提音量对那影妖道。
“那个,影兄,能听到么?”
额。时絮心里暗暗吐槽,好一个影兄。
“……”
影妖依旧沉默着,甚至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不行啊,”慕倾耸了耸肩,“完全交流不了。”
时絮咬咬牙,“不管是不是他,毕竟嫌疑难逃,总得先把他控制住再说吧!”
她伸手去摸腰间符囊,却被慕倾默默按下。他道,“对方修为未知,何况还有狂魔的风险,我不建议你贸然出手。而且他本体是影子,又不是一根草或者一条狗,你怎么可能关得住他?”
“那你说怎么办?!”时絮有些恼火,“就这么等着他跑掉么?”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一旁的影妖突然开口了。
“二位。”
……?
两人双双惊诧地扭头看向他。反应了一阵后,又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嘴唇不动、面色不改的交流方式。
时絮疑惑道,“他刚才是不是说话了。”
慕倾应道,“……好像是。”
影妖继续道,声音沉郁,“为何要唤醒我?”
……
“他说什么?我们唤醒他?你干的?”
“欸欸,我可没有啊。”
“……罢了,既然如此,还是谢过二位了。”影妖垂眸行礼,“若有惊扰,还请见谅。至于这位公子,”他抬眼望向慕倾,“因担忧化形之时把你误伤,迫不得已踹了你,抱歉。”
慕倾尴尬一笑,“……没关系?”
没关系。好一个没关系。
时絮无语地很想笑。
“既然如此,我还有事,便不做叨扰了。”
说罢,影妖转身欲走。时絮见状急道,“等一下!”
他顿住脚步,“怎么了么,姑娘?”
“额……”时絮眼珠一转,指了指周围散落的书和架子道,“公子,你看这屋子里被折腾的如此凌乱,我们两个人一时间也应付不来,若是被官府怪罪下来就……不知公子可否帮我们收拾一下再走?”
“……”影妖沉默着思考了片刻后,沉声道,“好。”
见影妖开始俯身去扶架子,时絮低声对慕倾道,“去找一下那本书。既然关不住,我就就地审他。”
“嗯。”慕倾微微颔首,“一定小心,委婉些,别激怒他。我能感受到,他的灵魂现在极其不稳定,虽然看着还好模好样的,保不准什么时候一激动就会陷入狂魔……”
“知道了知道了。我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闯祸,因为我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但现在……”时絮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谁让现在我的命,已经不只属于我自己了呢。”
慕倾一怔。
时絮挥挥手撵他,“行了,去找吧,我去会会他。放心,会注意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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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慕倾走后,时絮一边低头捡着书,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向影妖那边靠了过去。
“公子,”她有的没的地跟他搭着话,“敢问公子姓名?”
影妖听见声音,抬眸见是她来,淡淡一笑道。
“浮夜。”
“啊……挺好听的。”她拼命搜刮着话题,“那,不知公子修为几何?”
“……”
浮夜沉默了。那一刻,时絮恨自己只会打直球,搞不来那些弯弯绕。
“不知道。”他摇摇头,“抱歉,姑娘,我想不起来了。”
“……没事的。”时絮挠挠头,“对了公子,既然你是影子,我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姑娘但说无妨。”
“敢问公子,影子里为何会看到过去的景象?”
“……”
浮夜手上动作顿住,又陷入了沉默。须臾,他突然皱起眉,“过去?”
时絮点点头。
“……敢问姑娘,今夕何年?”
“昭阳九年。”
浮夜摇了摇头,“这个年号,我没有听说过。如此说来倒是有可能,或许是我这次睡了太久了,姑娘应该是误闯了我所处的阴影。”
“你所处的阴影?”
“嗯。我沉睡时会堕入附近的阴影,而阴影中的景象,的确会按照我的记忆呈现。不过……”浮夜神色困惑,“姑娘难道不是凡人么?”
“额这个……”
时絮有些不知如何接话。看见过去的是慕倾不是她啊,难道这个只对妖起作用?但又不能把慕倾的身份就这么给供出去。
“姑娘不想说,便不说了。”浮夜见她面色为难,微笑道,“但此现象的确更常见于妖,凡人并不会受此影响。毕竟我们与凡人还是有很多隔阂的,不敢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
“我明白了。不知是否还有别的可能?”
“……抱歉姑娘,据我目前所知,似乎只能推测出这一种。”
“好吧,我知晓了。谢公子解惑。”
初步试探过后,时絮又悄摸摸地换了个地方捡书。她反复回忆着方才对话时浮夜的言辞神态,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他为什么会这么有礼貌啊!
她原本给他预设的,可是个冷酷残忍杀人犯的形象。
不对不对。时絮使劲晃了晃脑袋。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不过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的。如果按他所言,慕倾见到的便是他记忆中的景象没错了。也就是说,他上次沉睡就是在三十多年前案发时了。
那他因何会陷入沉睡?一睡还睡了三十多年?
她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如果能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当年的真相也就一并水落石出了。
正当她还在仔细复盘寻找线索时,慕倾忽地出现在了她身后,轻声道,“恩人姐姐,找到了。”
“嗯,辛苦。我刚问完,稍微等一会儿再过去吧。”时絮压低声音,“我先问你个问题啊,你们妖一般睡觉睡多长时间?”
“睡觉?”慕倾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嘶。快说。”
“和凡人一样啊,总归要适应这幅身体的规律嘛。但我毕竟是只狐狸,要是猫头鹰或者蝙蝠的话,我也不好说。”
“那影子呢?”
“影子?影子既不用吃也不用动的,还睡什么觉。而且,连他能成妖这种事我都觉得奇怪呢。像他这种不会喘气的还能成妖,实在是少之又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影子这么有灵性。”
“……是这样,他刚才是这么说的,你听听。”
时絮把方才浮夜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沉睡?”慕倾扯了扯嘴角,“你不早说,沉睡和睡觉能一样么。沉睡轻易是不会发生的,除非——”
慕倾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嘴边的话突然顿住。
时絮皱起眉,“除非什么?”
“除非……”
慕倾吞了吞口水,视线不自觉地瞟向时絮身后,那个还在闷头捡书的浮夜。
“除非精气耗尽,灵力尽散,灵魂几近破碎岌岌可危,需长时沉睡方能弥补。”
9. 簌簌棋中花(七)
时絮拧起眉头,“精气耗尽?你确定?”
慕倾肯定道,“我当然确定。”
“这东西还能没?但凡有点修为的都轻易用不完,甚至睡一觉就能补充……等等。”时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异色一闪,“影子……不睡觉啊。”
“嗯哼。”慕倾摊摊手,“要不说不会喘气的一般很难成妖呢,因为他们的精气来源实在是太有限了。在此之前我只听说过一个雪妖,但人家基本独来独往与世隔绝,省着自己的精气不敢用。而且即便是沉睡,恢复的其实也很慢,需要个百十来年才能达到勉强够用的程度。沉睡不受人类影响,大概是我一个妖突然闯进去,才意外把他唤醒的吧。”
“哦。既然如此,那他……”
时絮微微向后偏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浮夜,随后又看向慕倾。
两人眼神里藏着的困惑是一样的。
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事,值得他动用自己宝贵的精气,甚至是以灵魂受损为代价?
……杀人么?
“这么解释倒是能通,可是……”时絮表情为难,“他虽然看着带死不活的,但性子还算和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他不像是能做事那么残忍的。”
慕倾道,“若是为了复仇呢?”
“复仇……从死者身份和死亡方式来看,复仇的可能性的确更大,而且这个仇恨还小不了。但是,邵州的这个陈和不了解,那常衡不是说人还挺不错的,浮夜如何至于那么恨他?”
“嘶。有道理啊。”
时絮垂眸想了一会儿,又道,“那胁迫呢?”
“胁迫?”
“周荡说过常衡在朝中曾有结怨,是不是那些人想将他置于死地,恰好手中又有浮夜的什么把柄,才胁迫他这么做的?毕竟妖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还轻易留不下证据,更方便与自己撇清干系。至于陈和,大概也是一样。”
慕倾神色赞同,“欸,这个猜测合理。如果是迫不得已的话,自然也就能解释的通,为何他一个看起来良善的妖,还要付诸那么惨痛的代价去杀人了。”
“嗯,时间差不多了,”时絮道,“走吧,拿着那本书,再去问问他。他现在的嫌疑还没有锁死,若是最后不得不打起来,记得先收着点,别伤及无辜。”
慕倾点头应道,“知道。”
两人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了过去。慕倾上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唤道,“影兄?”
浮夜讶然回头,“二位,有什么事么?”
慕倾指了指时絮道,“实不相瞒啊影兄,我们这次来是来帮她寻亲戚的。只是可惜时间隔得太久了,在城里能打听到的消息很有限,我们想着你在这的时间长,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浮夜勉强笑笑,“抱歉,过去的事我已然记不太清了。但你们可以说与我一二,我试试还能不能想起来。”
“没事,你慢慢想。”慕倾翻开那本书,举起写着陈和的那页给他看,“诺,就是这个人,你见过么?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时絮死死盯着浮夜的表情变化。
浮夜凑近去仔细看了看,又皱眉思索了一阵,随即摇摇头,“不知道。”
……
时絮轻轻咬住嘴唇。
难办了。他那表情实在太自然太正常了,完全找不出破绽,看起来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按照这上面写的,他是曾任过刺史么?”浮夜又道,“如此说来,我好像隐约记起一些,我——”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身子明显一僵。
时絮忙道,“记起什么?”
似是突然犯了什么隐疾一般,浮夜一手抓向心口处,五官紧皱,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是他……!不行,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时絮一急,上前想抓住他,手却被他用力挥袖间的气流震开。
“抱歉……”他扶着脑袋,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跌撞过去,口中还在不停地念着,“抱歉……我要去……找他……”
时絮皱眉,“找谁?”
“他在那……”浮夜还在念叨着,“我……感受到了,是他……的……”
慕倾察觉不对,目光一凛眼神一凝,门口处瞬间凭空窜起丛丛一人高的妖火,阻拦住了他的去路。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映照着浮夜惊恐的瞳孔,灼烫着他残破的灵魂。
“你们……”
浮夜绝望地回头看向二人,眼底的难以置信几乎快要溢出。
“你们难道,也是来抓我的……?为什么……也要拦着我?”
时絮看着那个眼神,心似乎被狠狠地攫了一下。
“……对不起,影兄。我们没有想直接抓你。”慕倾沉声道,“我知道你怕火。但你现在灵魂极度不稳,很危险,我们不能让你出去。”
“我们不知道你有何委屈,有何迫不得已,”时絮接着道,“但只要你肯说,我们就愿意相信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的,好么?”
“不……”浮夜捂着脸,浑身剧烈颤抖着,嘴里依旧喃喃道,“什么公道,什么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我早就听过无数次了!你们和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好!”
时絮眼见形势不对,手中的定身符刚甩出去,浮夜却已经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焰中去。
她喊道,“浮夜!”
慕倾紧急收回妖火,两人赶紧追出门去。
可四下环顾,浮夜的身影已然不在。只有地上树木投下的昏黄的影子,还泛着淡淡的涟漪。
“他应该是可以借由影子任意穿梭。”慕倾蹙起眉头,“这下就难办了。影子到处都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逃向哪里。”
空荡荡的庭院卷起傍晚的凉风,将二人脸侧的长发拂上他们略显迷茫的面颊。
时絮长舒出憋在心底的一口郁气,道,“他刚刚说感受到了一个人的……什么的,还急着要去找他。而且,他似乎以前也试图去找这个人,也同样受到了阻拦,对方还用了公道这类的话诓骗他。”
“嗯。”慕倾微微颔首,“再结合你我之前的推测来看……他被抓住的把柄,或许是一个人?”
“一个人?”时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可能受到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且被控制在幕后之人的手中?而且在浮夜如约杀了那两个刺史后,那个幕后之人可能出于灭口等目的没有放走那个人,浮夜想去找,却遭到了阻拦?”
慕倾颔首肯定道,“成立。他现在灵魂有损记忆混乱,分不清现实与过去,方才多半是感受到了那人的什么气息,内心的执念在促使着他去找他。”
时絮又道,“若是这样,浮夜的精气就并非是因杀人耗尽,因为杀人之后他还去找了那个人。”
慕倾道,“那就是和那些阻拦他的人起了矛盾,打起来了吧。大概那群人也请了捉妖师一类的,而他一直在反抗,直至最后力竭。”
时絮点点头,“大概是了。那就先不要追他了,放任他自己先找,到时候再看他要找的到底是什么。这边的线索也收集差不多了,先回祁阳吧,看看周道那边进展如何了。”
“好。”
——————
永州,祁阳县。
时近正午,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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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两人,此刻正向着周道家走去。几日奔波后,他们面上都明显挂着疲惫。
“咦惹,”慕倾一边拍打着自己衣服下摆的灰尘,一边咧着嘴嫌弃道,“这大荒地灰还真是多,回去可得好好洗一下。”
时絮扫了他一眼,“先忍着吧。等回去还早着呢。”
“嗯?”慕倾不服地昂起脸,“谁说的,咱们俩配合的多好啊,事实不是已经都还原的差不多了么?”
“得了吧。”时絮道,“如果事实真是咱们还原的那样,反倒更麻烦了。”
慕倾疑惑道,“为什么?”
时絮轻叹一声,“要论及真凶,恐怕是那个幕后之人才对吧。那人既然来自朝廷,肯定不会在永州或者邵州吧?而且三十多年,那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确定,更别提找到他了。”
慕倾摇摇头,“不对哦。”
时絮抬眼看他,“怎么,慕公子还有何奇招?”
“嘿嘿,”慕倾狡黠一笑,“保密。”
“……”时絮无奈摊手,“行。你厉害。”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到了周道家门口。时絮抬手轻叩门扉,道,“有人在么?我们回来了。”
无人回应。
时絮又用力敲了敲,“有人么?”
还是无人回应。
她又坚持敲了半天,一次敲得比一次用力,敲得震天响,睡得再死的人恐怕都能被吵醒了。
可是还是没有人回应。
奇了怪了。就算周道外出找人还没回来,周荡老爷子也应该在家才是。更何况这么座空城,他也不太可能出去遛弯。
她从栅栏缝隙往里面望。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已经收起来了,那只嘎嘎溜达着的大鹅依旧在好好溜达着,所以主人肯定没有离开太久。
慕倾拍拍她的肩膀,“别急。我看看就是了。”
时絮回头看向他,“你看看?看什么?”
“看看大门的记忆啊。”
“?”
慕倾笑笑,“准确的说,是大门所承载的记忆啦。物品虽然没有灵魂,但长久同人接触后,亦会留下一些记忆的痕迹。”
“……”
时絮没招了。
“行。”她摆摆手,“看吧,你看吧。能耐的慕公子。”
慕倾缓缓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闭上了眼。时絮惊奇地看到,腐朽的木门被镀上一层红色的流光,丝丝缕缕的记忆被他从门上取下,汇聚在他的手心。
须臾,他猛地睁开眼睛,落下手。
“糟了。”
时絮忙道,“怎么了?”
“周道是昨天傍晚,差不多就是咱们遇上浮夜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这间房子都没有任何人进出。”慕倾神色紧张,“或者说,没有人从这个大门进出。”
时絮皱眉,“本来也没别的地方能出去。”
慕倾道,“问题就在这。以你刚才敲门的力道,正常人只要还在这个屋子里面,就不可能听不见。可周道回家之后又没有人出去,恐怕……”
“……”
两人对视了一眼,很快达成共识。
破门!
时絮未做犹豫,直接抬起一脚,精准地朝那大门踹去。
轰隆——!
本就有些腐朽的大门顷刻碎裂,碎木陈灰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大门碎后二人本想继续前进,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将他们惊得双双后退半步。
一个被定在原地、浑身僵硬的人,竟直挺挺地栽倒在了他们脚边!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
就是周道本道。
10. 簌簌棋中花(八)
“别动!”
时絮喝住欲去扶起他的慕倾,随后自己上前蹲下,观察着躺在地上的周道。
他双目圆睁,面色苍白惊恐,一只手举起够着前面,似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想要去拉住什么。而在他的周围,似乎还隐隐约约地残留着黑色妖气的痕迹。
时絮试着用了几张符解咒,可惜都没有任何作用。沉吟片刻后,她道。
“不是定身符,但效果差不多。我目前解不开,也不清楚是否还有其他作用,所以劝你还是先别碰他。他应该是被定住后一直靠在门上,才会在门碎之后摔出来。”
慕倾面露苦涩,“我怎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就对了。”时絮沉声道,“是浮夜。”
“啊?”
“这些妖气痕迹,与昨日在邵阳架阁库中所见过的,完全一致。”
“……”
慕倾沉默着。表面上看着还是冷静的,实际上狐狸脑子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他要找的,是周家人?
什么鬼?!
时絮面色阴沉,掏出一张符来贴在地上,随后左手并起二指举到面前,喝道。
“起!”
符纸随着她的声音一亮,又“咻”地没入地底。周道的身下瞬间长出根根粗壮的枝条,将他托离地面。
时絮又道,“走!”
枝条开始缓缓移动起来,一点一点地将那副僵硬的身体从门外运了进去,放进了房间里。
“走吧。”她抽出惊竹,盯着屋内的目光一凛,“进去看看。”
慕倾晃晃脑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二人绕过地上碎木,走了进去。时絮提着剑屋内屋外的检查了一圈,除了在院子里发现了几许挣扎的痕迹,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慕倾则在院子里转悠着,一会儿看看这个罐子的记忆,一会儿看看那个水缸的记忆,甚至那只大鹅也没放过。好在最后综合起这些记忆碎片,他成功地拼凑出了事件经过。
“简单来说,就是周道带回来了一个什么东西。”他对时絮道,“具体什么东西不知道,反正在一个盒子里放着。这一路上周道拿着都没事,直到他回到家来,把盒子交给了周荡。”
“他们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周荡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又合上和周道聊了些什么。大概也就几句话的时间过后,浮夜来了。”
“看见他从一旁的地里突然冒出来,俩人吓了一跳,都下意识想跑,结果大门又被他给挥手关上了,从里面怎么也打不开。”
慕倾微微蹙眉,继续道。
“浮夜似乎是奔着那个盒子去的。他去抢,周荡死活不给,他就直接连人带盒都给拽到影子里去了,走之前还把吓得半死的周道给定住了。”
时絮思索道,“我嘱咐周道去找已经搬走的祁阳人,那他拿回来的东西,就应该是那些人提供的线索。若这个东西也是浮夜的目标,那它多半是属于他要找的那个人的了。”
慕倾赞同道,“这个东西很重要。如果能找到它,让我看到其中承载的记忆,真相或许就能大白了。”
“嗯。”时絮点点头,又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找到他?”
“……”
慕倾垂下眸,轻咬着指尖思索了片刻。而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既然所有的影子都能供他移动,与他相连……若是我给这里的影子置入一段记忆,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的到呢?”
时絮心下一惊,“你要给他置入什么记忆?”
“当然是让他以为,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抢走了。”慕倾眉梢轻扬,“至于他手里的那个……就变成我们换下来的赝品好了。”
“能行么。”时絮皱眉道,“上面的气息是真是假,他还分辨不出来么?”
“谁知道呢。”慕倾道,“但是,即便是再真切的证据摆在面前,也经不住疑虑二字啊。”
“……行。”时絮无言以对,“那他来了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那么重要的东西,他肯定要随身带着的吧。”
慕倾随即转过身,对着地上房子的影子抬起手,唤了一声,“恩人姐姐。”
时絮应道,“嗯?”
慕倾微微一笑,眸中蓄力,亮起狡黠的红光。
“我们来演一出,瓮中捉鳖吧?”
“……”
时絮思度片刻,随即点头表示会意,提着惊竹轻轻跃上一旁的桌子,又借力跳上了房顶。
她从腰间符囊抓出一沓符纸,奋力一扬,将它们从房顶扔下。几十张符纸乘着风纷纷扬扬,四散飘转而下,落得房前房后随处都是。待到符纸全部落地,时絮举起惊竹剑指苍天,同时高声大喝一声——
“起!”
霎时间,符纸尽埋入土,无数枝条跟着她的剑势拔地而起,在房子四周根根直立,于交错纵横间布满半空,织成一个半球形监牢,将整间房子及其附近区域活活围死。
慕倾轻笑一声,一双丹眸紧盯着已经开始略略颤动的影子,嘴角勾勒起满意的弧度。
“他来了。”
……
那片影子渐渐剧烈震动起来,如同一片被投入大石的水面,爆开狠烈的涟漪。只是倏忽之间,一抹如鬼魅般的黑色突然从里面飞出,直冲慕倾而来。
几乎是同一刹,慕倾猛然后撤抬手一挥,困住房子的枝条顷刻流窜起一层熊熊妖火,燃起的光芒令所有阴影瞬间无处遁形。
而在黑影几乎要抓住他的一瞬,那双眼眸又是红光一闪,那段子虚乌有的记忆被顷刻收回。
浮夜身形猛地顿住,伸出的手堪堪停在慕倾脖前两寸。
“对不起啊,你记错了。”
慕倾伸出两根手指,将他的手轻轻按下。
“你要找的东西,我可从来没拿过呀。”
浮夜怔在原地。慕倾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
“你逃不掉了哦,影兄。”
浮夜意识到自己已然身中圈套,神色慌张,本想转身离开时,脖侧却又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抱歉。”
身后的时絮面色阴沉,将手中长剑抵在他的咽喉右侧。
“我知道,现在无论我们作何解释,你都已经不会再相信了。所以不如直接出手,彼此也都省些口舌。”
“你打不过我的,浮夜。无论你有何难言之隐,杀人终归有罪。放了你抓的人,把东西拿出来,我们还可以考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浮夜不肯言语,一双浑浊又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牙关紧咬,双拳攥紧,呼吸因愤懑而急促。
见他不肯配合,时絮只能轻叹一声,无奈道。
“……得罪。”
她右手举着剑没有放下,左手轻抬二指,几根枝条便倏地从浮夜身周地里冒出,缠上他的身躯,又突然收紧。
浮夜一惊,奋力挣扎起来。可他越动,那枝条便缠的越紧,很快,他浑身上下除了手指还能勉强抬起,其他地方都完全动弹不得。
他转头对时絮怒道,“放开我!”
时絮抬眼望向浮夜,冷眸与他眼底燃烧着的恨意正面相撞。
不知是那喷薄而出的恨意太过汹涌,还是附近火焰的热浪扑上身来,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被轻轻灼烫了一下。
时絮不忍再看,慌乱移开视线,低声唤道,“慕倾。”
慕倾应道,“明白。”随后伸手去他身上摸索。
“你要干什么?!”浮夜瞪着他大叫起来,“不行……别动,别动!!”
“诶呀别怕别怕,”慕倾连忙安慰他道,“我们只是借用一下,用完就会还给你的!”
“我不信!!”浮夜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愤怒的声音甚至慢慢带上了哽咽,“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他挣扎的更厉害了,身上所缠枝条颇有溃解之势,时絮不得不又暗驱灵力与他对抗。
她对慕倾沉声道,“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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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倾忙道,“我在快了!”
上上下下一番搜寻后,慕倾终于从他里衣心口处掏出了半截玉佩,下面还垂着一尾暗红色的流苏。
“……!!还……还给我……”
浮夜霎时崩溃,他绝望地哭嚎着,嘶喊着,声带几乎都要撕裂开来。
“还给我!啊——!!啊!!”
那惊心动魄的喊声和周围火焰的噼啪声混在一起,砸在时絮的心上。她紧咬牙关,低头闭眼,握着剑柄的手颤颤发抖。
“快点。”她艰难道,“别再折磨他了。”
慕倾赶紧把玉佩放在手心,阖眼开始提取记忆。
……
须臾,他的手突然开始颤抖,额头也布上了细密的汗珠,眉心越锁越紧,几乎要拧到一起。
“不对,”他神色痛苦,闭眼喃喃道,“不对……”
时絮见状忙道,“慕倾?你怎么了?”
“慕倾?”
“慕倾!”
几声焦急的呼唤后,慕倾猛地睁开眼,喘着粗气,只觉手脚冰凉。他怔怔望向一旁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哭的浮夜,眼神中有几分错愕,几分无措,几分恸悔。
“影兄……”
慕倾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可他的喉咙似乎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用力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艰难地道出一句。
“对不起。”
愣愣看着的时絮猛地回过神来,挥手撤回枝条,放下了手里的剑。浮夜早已力竭,枝条一撤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摔在了地上。
慕倾沉默着在他面前蹲下,把玉佩重新放入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紧紧抓住,开口道。
“好好拿着吧。这次,不会再有人把它抢走了。”
浮夜错愕昂头看他,“你……”
慕倾沉声道,“我都知道了。”
浮夜一怔,随即又低下头去,木然的看着手里的玉佩,低低地嗤笑起来。
“影兄,”慕倾轻声对他道,“你想再见他一面么?”
浮夜点点头。
慕倾又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事后听凭我们处置。”
浮夜想了想道,“好。”
时絮见状一脸迷茫,刚想唤慕倾解释一下,却见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恩人姐姐。”慕倾笑笑,伸出一只手来,“剑借我用一下。”
时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犹疑再三,还是把手里的惊竹递了过去。
慕倾左手接过剑柄,右手抓上剑身。随后,他猛地将剑一抽,右手顿时鲜血淋漓。
时絮惊呼,“慕倾!”
慕倾没有言语,只是直直地走向浮夜,半跪在他身前。他举起右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滴落下,砸在浮夜手中的玉佩上,染红了那寸寸润华。
须臾,他站起身,低声道。
“这段记忆,我们还是一起来看看吧。”
慕倾缓缓抬起右手,对着浮夜张开五指,轻阖上眼。
血还在一滴,一滴地砸下,在他的脚边绽开朵朵红花。
须臾寂静后,他的身周忽的起了风,轻轻扬起他身后几缕长发和衣角,一团红色光芒渐渐从他手心亮开。跪坐在地上的浮夜举起双手,颤巍巍地将那半截染血的玉佩托举给他。
那浑浊迷惘的眼神竟难得清透,里面甚至还含着希望,带着虔诚,如同彷徨已久的孤魂,终于得遇寄托苦涩的神明。
“……”
时絮看着这一切。迷茫,压抑,大脑超载。
玉佩周围泛起淡淡的红晕,从浮夜手中飞起,飘到半空,停滞在二人中间。随即,一道刺眼的光芒忽的从它上面亮起,时絮下意识闭眼躲闪。
……
耳边似乎宁静了下来,火焰的噼啪声也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当她再度睁眼时,所见的却已不再是那遮天蔽日的虬枝,凌乱不堪的院落,和无情灼烧的火焰。
而是业已逝去的春天。
11. 簌簌棋中花(九)
从那些颇为眼熟的建筑来看,他们现下所在之地,正是前不久刚刚离开的,邵州州治所在——邵阳县。
不,不完全是邵阳。
这里还有人,有很多人。街边有小贩推车叫卖,有孩童追逐打闹,有路人奔走繁忙。没有四处沉积的尘土,没有凌乱疯长的杂草,也没有随处可见的碎砖断瓦,甚至有户人家的门口,还摆着几盆开得正艳的花。
这里是活的邵阳。
“太祈元年。邵阳县。”慕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是按你那日所言,现在应该是前朝中期,也就是那本刺史记录起撰的两年前。”
时絮闻声回首,看到了他和他身后的浮夜。她不明所以,对慕倾皱眉道,“什么意思?现在是太祈年间的邵阳?”
“如你所见,”慕倾摊手,“我把那玉佩中承载的记忆呈现在你面前了。”
时絮咧嘴,“啊?”
“不过这里只是一段记忆而已,不是真正的过去。”慕倾继续道,“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只能观望,不能插足。”
“……”时絮无奈挑眉,“你到底还有多少能耐啊。”
慕倾笑笑,“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了。能见的,你都已经见的差不多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开始这段故事之前,你可还记得我们之前的推测?”
“记得啊。”时絮道,“浮夜受人胁迫,为了一个人不得已杀了常衡与陈和。可那幕后之人没能履约,浮夜去寻那人却遭阻拦,最后战至力竭陷入沉睡,而那半截玉佩就属于那人……”
时絮突然顿住。
慕倾道,“发现哪里不对了么?”
“……”
时絮看向他。
“你再说一遍,现在是什么时候?”
慕倾答道,“太祈元年。”
时絮又道,“这段记忆是那截玉佩所承载的,属于浮夜要寻的那人没错?”
慕倾点头,“嗯。”
“他是妖么?”
“不是。”
“是凡人?”
“嗯。”
“开什么玩笑,”时絮皱眉,“太祈元年已经是二百年前了,案发是在暨康十三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中间整整隔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妖,他如何会活到被那幕后之人拿做把柄,迫使浮夜杀人的时候?”
慕倾接道,“那如果浮夜那时并非被迫,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幕后之人呢?”
“不是……”
时絮一怔。
“不是被迫??”
她愣愣望向慕倾身后的浮夜,对方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神情甚至还有点呆滞,仿佛二人方才所言根本就与他无关。
“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句话,她是冲着浮夜说的。
“先别急,他都不记得了。”慕倾慢悠悠道,“接下来这段故事,属于一个叫沈昼的人。”
“沈……”
时絮猛地又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不可置信地望向慕倾,音调又提了一个八度。
“沈什么??”
慕倾望着她,面色沉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沈昼。”
……
时絮满目震惊,大脑仿佛被这两个字砸出了一个大坑,令其死寂片刻后才重新恢复运转。她又望向浮夜,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冷静后问道。
“那你,又是谁?”
浮夜躲开她的视线,垂睫沉默着。须臾,他沉声道。
“我是他的影子。”
——————
邵阳城中,沈府门口。
三人并排站在大门对面,不约而同地昂首望着那高悬的牌匾。慕倾抱起膀,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时絮解释。
“沈昼,字明之。出身于邵阳本地一个不算大的官宦世家,年方十七,生性孤僻,是沈家嫡系这一代的独子。其母早逝,其父于三年前被人诬陷死于狱中,如今这府上仅余他一人。”
时絮偏头问他,“你如何会知晓的如此详细?”
慕倾答道,“这块玉佩自沈明之出生时便被他随身带着,直至……所以,他的一生我都知晓。”
时絮又问,“然后呢?”
“然后啊。”慕倾笑笑,转向浮夜道,“影兄,还是你来讲吧。”
浮夜正望着牌匾出神,被他这冷不丁一叫叫回魂来。他忙道,“啊,要我讲什么?”
慕倾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讲讲你化形之前的事吧。”
“……好。”
浮夜垂下睫去,声音沉郁道。
“父亲去世后,家族大梁便就落在了沈公子一人身上。彼时公子年方十四,独自与来自四面八方的、试图夺取财产的叔父辈斡旋。虽无人协助,亦无人作陪,他还是凭着自己的智慧与口才据理力争,成功护住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其中就包括这间老房。”
“沈公子本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因其父深陷纷争惨死,众人对其唯恐避之而不及,他自己又不想连累他人,故一直蜗居家中,独来独往。这样的生活无形中造就了他孤僻的性格,也促成了我的诞生。”
“公子不喜与人来往,但却是个很温柔的人。自那时起,他每日都会同我讲述他的所见所闻,畅想着邵阳之外的山川湖海,旷野田园。我一直静静听着,久而久之竟也有了灵性,生出了意识。”
“公子甚喜下棋,只可惜无人愿意与他对弈,府里下人也无一人懂棋。即便如此,在每日夜半燃灯之时,公子还是会在亭子里摆下棋盘,不厌其烦地同我讲着规则,分析棋局。”
“彼时我还没有化形,论及常理,他应是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才是。但那些时日,他总是会在说话间隙,突然对我笑道。”
“‘你在听,对么?’”
浮夜说到这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
“……抱歉。”他抬起头,勉强对二人挤出一个笑容,“再后来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其余残留的记忆,也都是很久之后才发生的了。”
慕倾挥挥手,“没事,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我带你们来,本来也是觉得,这段往事不应只用口头描述的方式来呈现。”
一旁的时絮微蹙着眉,反复回味着浮夜方才说的话。他说了那么一大堆,似乎只是讲了一个孤独少年的故事。
“所以,”她疑惑道,“这和常衡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别急呀,”慕倾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打断了她的思绪,“走吧?”
时絮道,“去哪儿?”
慕倾朝沈府大门努了努嘴,“进去看看。”
说罢,慕倾便打起头阵向里面走去,浮夜紧随其后。时絮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俩人,跟在他们了后面。
沈府的确冷清,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看起来此时正值春天,众人来到后院里,先映入眼帘的是春日暖阳下一片郁葱的竹影,空气里还氤氲着淡淡的花香。
而在那竹密花繁之间,一少年正坐在院角的亭子里,一手托腮,一手执棋,望着面前摆开的棋局发呆。
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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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袭无瑕白衣,腰间挂着那枚玉佩的完整版,身形长相都与浮夜别无二致。微风轻拂,他半披着的长发被风轻轻扬起,发带夹在长发之间,于半空中打着飘忽忽的旋。
浮夜怔怔的望着他,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絮刚想招呼他,慕倾忙把她拉到一旁,在她耳边道,“别打扰他们久别重逢了,让他先在这愣着吧。咱们走近些,去听听那孩子都说了些什么吧。”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地硬推着时絮向亭子走去。
时絮嚷起来,“欸喂喂!就这么过去啊!”
“怕什么,”慕倾继续推着她往前走,“反正这里只是记忆重现,他们看不见你,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时絮只得无奈顺从道,“……行。”
二人凑近了些许,站在棋桌一旁。此时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路过,看见他便道,“公子,又下棋呢。”
“哦,对。”沈昼应和着他,“秦叔,有什么事么?”
被沈昼唤作秦叔的男人一摆手,“害,我能有什么事。只是公子您……”他顿了顿,又道,“我看这棋您这总是自己下,那能有意思么。”
“有啊。”沈昼笑了笑,“有人陪我呢。”
“……有人?”秦良看了一眼他对面空空如也的椅子,面色难堪,却也只能赔笑道,“那您……先下着,我去忙了哈。”
“好。”
待男人走后,那少年又自顾自地喃喃道。
“这里?……不好。”他又想了想,随即把手中白棋落下,“还是这里吧。”
一子落下后,他又伸出手捏起一颗黑棋,继续自言自语道。
“好了,轮到你了。你想下在哪里呢?”
“……嗯?”时絮皱了皱眉,低声吐槽道,“这孩子没事吧。”
慕倾举起食指凑到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抿嘴微笑道,“继续看哦。”
时絮只得先闭上嘴,等待着沈昼的下一步动作。
只见他又思索片刻,貌似还是没什么思路,便斜眼瞥向了自己的影子,清朗笑道。
“还没想好?”
……
又是轻轻的沉默。
不知现在的沈昼是在思考,还是在静待着某人的回答。那颗黑子在他指腹间反复摩挲着,犹豫着,却迟迟没能落下。
“你不说话,我可就帮你了?”
沈昼终于抬起手臂,将那颗棋子悬停在棋盘之上。
“真的确定要我来么?”
……
最后,他似乎还是没能等到回应。沈昼轻叹一声,垂下头去,将视线收回到面前黑白纵横的棋局,准备将那黑子置下。
而就在棋子即将落下的一瞬——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一只清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先他一步,将一枚黑子落在了他原本预设的位置。
沈昼手一顿,心下一惊。
那人沉默着,没有说话,执棋的手也没有从棋盘上拿开。不知为何,即便沈昼心中有万分慌张,他却始终不敢抬头,只是紧盯着那在桌下翻飞的黑色衣角,咬着嘴唇,手指微抖。
他吞了吞口水,在做足了心理准备后,终于鼓起勇气,顺着那只落棋的手抬眸望去。
……
果然是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仿佛在他意料之中一般,沈昼面无惊惧之色,只是坦然轻笑道。
“你来了啊。”
12. 簌簌棋中花(十)
……
一阵清风拂过,轻微的凉意让时絮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她猛地转过头,却看见浮夜还好模好样地站在远处,并没有过来。
“只是记忆而已啦。”一旁的慕倾耸耸肩道,“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我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
时絮颇觉不解,道,“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就算不是妖物也是撞到鬼了吧。那沈明之就不害怕?”
“不,”慕倾摇摇头,“他不会害怕。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真的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也早就知道他会来。”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
沈昼见他还是不愿说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浮夜瞥了一眼那把椅子,没有动。
“算起来,已经给你准备好多年了。”沈昼微微笑道,“怎么,不打算陪我下完这局再走么?”
浮夜还是沉默着,抓起两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
沈昼见状又道,“投子认负?”
浮夜微微颔首。
沈昼追问,“为何?”
浮夜不语,面上略略浮起局促,转身欲走。
沈昼本想上前拦他,后来大概是猜想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便没有强留,只是在他身后喊道。
“今日酉时,可否来此与我重新对弈一场?”
浮夜在阴影中站住脚步,没有回应。
“来嘛。”沈昼央求道,“等你好久了。”
浮夜一怔,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即他甩袖一挥,便在阴影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他怎么不说话?”时絮转头问慕倾道,“和初见咱们那时一样。”
慕倾答,“你刚出生就会说话么?”
“……刚出生?”时絮反应了一阵。“什么意思?”
慕倾继续道,“妖和人一样,刚化形时就如同刚出生的孩童,亦不懂应当如何使用这副身躯,需经同类指引教导后,方能于世间生存。”
……
时絮尴尬笑笑。原来不是高冷,是纯呆么。
慕倾轻叹一声,继续道,“只可惜他的诞生太过特殊,化形前后身边都只有沈昼一人。但沈昼又不懂妖,这就导致他既无法真正融入人类,亦不懂妖的生存之道。”
“嘶……等等。”时絮忽的想起什么,“要是照你这么说,他这个时候才刚刚化形,那他现在……岂不是才刚两百岁?”
慕倾点头道,“嗯哼。”
时絮皱眉,“据我所知,仅仅两百年的修为也干不了什么吧。浮夜有这么弱吗?”
“记住你现在的质疑,恩人姐姐。”慕倾道,“等到后面你就知道了。至于现在,我们该看下一幕了。”
说罢,他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与此同时,众人眼前的景象也迅速产生了变化。天色倏地变得晦暗,原本高悬当空的暖阳也已没入西山。
酉时已过,一盏油灯不知何时在棋盘一侧燃起,簌簌火苗在那少年深邃的眼眸中扑闪着,昏黄的光映照着他的面庞。
那日他究竟等了多久,已是不得而知。但对于这段记忆的观者而言,却不过短短一瞬。
火焰忽的开始晃动,一卷凉风袭过,少年鬓间碎发拂上嘴角,勾勒出一抹了然的轻笑。
“来了?”
黑衣少年默然立于一旁。沈昼望着棋盘,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一动不动的黑色衣角,无奈一笑。
“怎么还不如以前爱说话了呢。”他站起身,把浮夜按到椅子上坐好,“既然来了,就陪我下一局吧,好不好?”
浮夜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来。
“没关系。”
沈昼把他安顿好后,也在他对面坐下,对着棋盘摊了摊手。
“你想说的,就表达在这里吧。我都会懂的。”
……
时间开始加速流逝。在时絮眼中,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不过瞬息,唯一不变的,是在每天日入时分,亭中二人以棋代语的交谈。
“自那日后,他们每日酉时都会在此下棋,从无例外。”慕倾在一旁解释道,“在二人心中,这无疑已成了一项共同的约定。”
时絮眉梢轻扬,“后来呢?”
“后来?”慕倾似是叹息地轻笑一声,“后来,在沈昼的不懈努力下,浮夜终于学会了开口说话。二人的交流也因此开始变得更加便捷,更加频繁。沈昼还给他起了名字。”
慕倾抱起膀,望着亭中谈笑风生的两人,继续道。
“他们性格互为对立,却相谈甚欢。对于孤独已久的沈昼来说,浮夜就是上天赏赐给他的,一个难得志趣相投、知心知底的好友。而对于刚刚入世的浮夜来说,沈昼就是他的全世界。”
“在彼此面前,沈昼不必为家族颜面而故作沉稳,浮夜也不必因不谙世事而心怀胆怯。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的全部我都知道,我的心思你也明了。”
“所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冷清的沈府深处相依相伴,是彼此唯一能托付真心,展露自我的知交。”
“……”
慕倾说到这,突然陷入了沉默。
时絮正为二人真挚情感而感叹,见他莫名停下,疑惑道,“怎么了?”
“太祈元年。”慕倾垂下睫,面色略略有些沉重道,“恩人姐姐,你可读过此段历史?”
“嗯?”时絮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段历史还蛮出名的。前朝太祈帝八岁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朝中怨言颇重。太祈元年,大将韩征趁内忧之际投敌造反,借着敌国支持,势力一度威逼朝廷。血战一年后,其因内部离心而实力渐弱,最终被太后镇压……”
“可以了。”慕倾苦笑一声打断了她,“不错嘛,知道的还不少。那后来的事就好说了。”
时絮心下一惊,“什么意思?那场仗打到邵州和永州了么?”
“走吧。”慕倾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径直从亭子里走了出去,道,“接下来的这一幕,该叫上浮夜一起了。”
时絮应了一声,准备跟上。临走之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还在笑着聊天的沈昼和过去的浮夜,轻咬上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慕倾走向站在不远处观望的浮夜,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走了。浮夜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也转身跟着他离开了。
三人离开后院,来到府中正厅门前。
“方才的只能算是前情提要,接下来,才是真正地开始接触事件核心了。”慕倾无奈笑笑,“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二位时刻铭记一点——”
“这里,只是往日记忆的复现。无法干涉,无法逆转,亦无法……”
“拯救。”
他又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
太祈元年,九月,沈府正厅。
沈昼正坐在椅子上,面上愁绪难掩,双眼紧闭似在冥思,一只手拄着桌子,捏着紧锁的眉心。
“公子,”家仆秦良在一旁恭敬行礼,声音颤抖道,“据永州逃来的难民说,他们的刺史为保全自身,已经准备将城池拱手相让。韩征大军目前还未赶至,但之前他们每占一城,都会大肆烧杀抢掠,抓人充兵,百姓都苦不堪言……”
沈昼紧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半天才恶狠狠地自牙缝中挤出来二字。
“畜生!”
秦良偷瞄着沈昼,见他面色极差,便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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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去了。沈昼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道,“我没事。秦叔,你继续说。”
秦良虽极不情愿,但在沈昼的坚持下,也只得继续道,“……现下那永州刺史又以公事为由造访了祁阳,我看,大概是韩征派来劝降的。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快到州府了。”
话音刚落,沈昼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
“公子!”秦良被吓得大叫一声,扑通跪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您这是干嘛啊……您现在去,无异于送死啊公子!”
“送死就送死,”沈昼咬牙道,“死也得带着那些畜生去死!”
“不行啊公子,不行啊!”秦良着急地哭喊着,“沈大人和夫人都已经没了,您……您要是也……我可怎么办呐!”
“……”
沈昼喘着粗气,紧攥的拳头垂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着。
“好了,”他沉声道,“你先起来吧,秦叔,地上凉,你腿不好。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秦良昂起头看向他,“真的?”
“……真的。”
“那您保证。”
“我保证。”
“好。”
秦良抹了一把眼泪,低着头站起身,瑟缩着退到一旁。
……
“秦叔,”沈昼回身,对他无奈道,“你不用这么盯着我,我不会乱来的。”
秦良把头垂的更深了,“不、不行,公子,我不敢了。当年沈大人也是这么答应我的,说是不再去管那贪官的事,可他最后还是……还是……”
秦良说不下去了。
沈昼摇着头上前,不顾对方反对把他推到门外,然后关上门道,“我方才看后院的落叶又积了一堆了,你快去扫扫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秦良叫着拍门,“公子!您听话,可不能去啊!您……”
沈昼连连应付着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须臾,门外似乎没了动静,秦良应是已经离开了。沈昼颓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着。
论及兵力,邵州只有区区几千官兵,确实无力与韩征十几万大军抗衡。但如若直接投降,百姓照样是被烧杀抢掠,无处遁逃。而且韩征投敌叛国,为一己私欲屠戮同胞,本就是个不忠不义之徒,又怎可就此向其屈服?
怎么办呢,怎么办……
当日酉时,沈府后院。
浮夜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关心他道,“怎么了么?”
“没事,”沈昼扶额勉强笑笑,“遇上了点小麻烦,不成问题。”
浮夜静静望着他,“我可以帮你。”
沈昼摇头,“你帮不了我。”
“我是影子,公子。”浮夜认真道,“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沈昼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似是纠结片刻后,他又道。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唉。”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真不用你,我自己可以的。”
“公子是不怕我做不好么?”浮夜道,“不会的,我做事留不下痕迹,我可以——”
“浮夜。”
沈昼打断他。
“你不懂。属于人的问题,终归是要由人自己来解决的。”
“……”
浮夜一怔,随即黯然垂眸,不再言语了。说实话,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确实不懂。
“好了好了,别想那些了。”沈昼掩饰起心下忧愁,对他笑道,“到你了吧?”
浮夜默默拾起一子,落在棋盘上。沉吟片刻后,他突然道。
“明日你会来的,对么?”
沈昼笑容一僵。随后又很快恢复,爽快应道,“当然。”
“好。”
浮夜抬眼望向他。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