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多事种芭蕉》
1. 第 1 章
昏暗之中,严露晞的思绪正在渐渐清晰,周围的声音不断扩大,是那贯穿一生,从百日吹到头七的唢呐。
突然,一支箭头探进视线,挑开了盖在她头上的绣金线方巾。
抬头时,大红的盖头随着她的视线向上而去,四角的穗子扫在她眼睫。
外间锣鼓声也在此刻止住,换成了萨满太太跳神的唱词。
并不能立刻适应烛火照明,依稀只见人影,有人扶着她转身与旁边人对坐,才注意到那人一直在打量她。
她也看向他,捕捉到他深邃眼眸中跳动的烛光。
那一丝光亮就像银白月色,映在他一侧的白皙脸庞,将他高挺的鼻梁打上一抹柔和。
面前那拥有清隽面庞的二十多岁男子被她盯得皱眉撇开了脸。
被饿了一天浑身无力,严露晞后背冷汗涔涔却是无可奈何,低头轮换着用手心去蹭覆住膝盖的衣裳。
“福金。”一个小酒杯凑到她的嘴边。
福金,便是后世人们熟知的福晋一词,听这人口音,严露晞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清朝早期。
很明显,这是她和他的婚礼,可这一切与她的原计划似乎又相差甚远。
这个浑身上下穿着红,挂着一串朝珠的妇人端着的应是交杯酒。
喝下这交杯酒,她与对面那个高大男子就要结成夫妇,严露晞只犹豫了一秒便够着脖子一口饮尽。
先帮宿主把大事办了再说。
“阿什不密!”
礼成,萨满太太也在此刻结束,嘈杂声又从四面八方一点点透出来。
门刚打开,严露晞已经闻出进门这个穿着喜庆的仆从手里捧着的是一碗满人婚礼里的子孙饽饽。
按规矩,新人的一切都要等身旁的两个妇人暂替,她们分别用子孙筷和子孙碗夹了子孙饽饽到新人嘴边。
张大嘴想将放到她嘴边的子孙饽饽整个吃去,子孙筷子像是吓一跳地往后撤,最后还是依了她。
子孙饽饽会煮成半熟,讨个“生”的好彩头,严露晞囫囵吞枣地咽下,抢答道:“生的。”
严露晞,狂热历史爱好者,大学时终于选择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历史专业,现在,是一名天临十五年的毕业生。
“谁让你胡说!”
旁边人严厉批评,屋内昏暗的光线随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二人身上。
那人两眉间印堂发亮,显眼的高挑鼻梁上略带驼峰,硬朗的下巴连着修长的脖颈,上面高高隆起的喉结组成一片连绵山峰。
一个稚嫩的声音这时候才从外头传来:“生不生?”
“生!”
这事惹了那人不快,礼成后一言不发甩了袖子就下床往门外去。
严露晞旋即明白,原来是抢他台词了,她也去穿地上的鞋,却被妇人按回床上,丝毫没有招架能力。
那妇人留下一句:“请福金坐财。”人们便鱼贯而出。
坐财,是这场抢亲佯战中的最后一环——把抢来的姑娘关在小黑屋。
这段时间中新娘子要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答应嫁人为止。
将手中一直抱着的陶瓷罐子丢在床上,陶瓷罐儿发出了“哐当”的声音,跟着她就追出去。
院子里残雪印出一道正在消散的烛光,她的合法丈夫却已经不见人影。
人们还沉浸在“抢亲”的气氛中不能自拔,丫头们一拥而上将她“请”回了房,根本不理会她口中喊着要见新郎的诉求。
悻悻回屋,可以确定的是,她真的穿越了。
屋内烛光微弱,捂着隐隐绞痛的肚子坐下,她真的太饿了,这柔弱的身体又累了一整天,脑子完全无法运作,片刻的宁静让她昏昏欲睡……
“福金。”
有人大力将她摇醒,“你怎么能睡觉呢,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说着这人就往她嘴里塞东西,“快些都吃了,别被人发现。”
饥肠辘辘的严露晞半躺着身子,只管咀嚼这人间珍馐,三两下就吃光了面前这个穿着喜庆小丫头送来的食物。
有了点力气,严露晞才撑着身子坐起来,倒被这小丫头教训了:
“福金可不能叫人知道您在坐财的时候又是睡觉又是吃东西的。”
懒理这些封建糟粕,她兀自去够那地上的鞋,小丫头却追着她。
“福金怎么能下床呢,若是丢了王爷的脸面,咱们家中一百几十口的命都不想要了?”
你家一百几十口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想穿到你家这个今天正在结婚的姑娘身上啊,而且她只是想再找些吃的,真是火大!
“咱们王爷最是看重礼节,您可千万别做不讨喜的事。”说着小丫头又吐了吐舌头,“差点忘了福金是被王爷看中,亲自向皇上求来的亲事,定比我知道王爷的脾性。”
没想到宿主竟是个让王爷亲自求皇帝赐婚的厉害人物。
严露晞将刚打开的首饰盒关上,这个房间真的再没有食物,那就获取别的,她转头往黑暗中去。
怕被察觉自己家姑娘换了芯子,她便先问了个简单的,以便了解自己的处境:“现在是哪年?”
小丫头将装食物的油纸裹成团攥在手心里,“福金真是糊涂了,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
“那你知道和硕雍亲王现在人在哪儿吗?”四十八年他就封亲王了,这样喊便不会错。
和硕雍亲王,也就是未来的雍正皇帝,说起他,就不得不提他那传奇的几百年。
生时弑兄杀父、死后金头替葬。
时至二十一世纪,他的潜邸雍和宫还香火繁盛,奉请香灰手串的年轻人为了排队比迟了早八跑得都快。
从清初卷到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人设也没倒,难怪带清顶流,一生腥风血雨。
雍正的死一向为人们津津乐道,是病死,药死,还是被吕四娘刺杀。
从好奇到以此为论文,与好友、室友通通持不同意见的她,整个大学基本都在学术交(吵)流(架)中度过。
亲眼目睹,是唯一能解开这个谜题的方式。
穿越时空,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小丫头抿嘴偷笑着往外走,“福金可别让人知道王爷让我给你偷偷送吃的,王府里人多嘴杂着呢!”
严露晞追着过去,顺势就去推正要关上的门想要往外跑,小丫头见这架势,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堵住了门。
“福金好好熬性子,王爷心疼您,说天明就带您谢恩去。”说完没停留,小丫头出了门,挨个给守在门口的使女们塞钱。
“谢谢各位姊姊,王爷让我带的话我都带到,就不耽误时间了。”
外面竟还有这么多人,这会儿又已是星夜,天黑路难行,她也做不得什么,索性熬到明日周围人松动之时。
可惜距离雍正的死还有二十三年,这一趟恐怕任何有用的资料都带不回去,但无论怎么说,至少要见一面研究对象,自己也好死得瞑目了。
靠在床边,她举起胸口垂着的小镜子一照,远山眉柳叶眼,是个美人儿。
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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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相貌把王爷迷得神魂颠倒了。
再回想起那男人灯光下透露出的模糊脸庞,那光影中分明的下颚,宝石般闪烁的眼睛。
真是一对璧人。
还好自己高瞻远瞩,没有在昨晚冲动结束婚礼,否则拆散了这对小爱侣,真是罪过。
可是严露晞自己就是为了不结婚才要一直读书的,现在为了读好书来穿越,结果一穿越就嫁人了……离了大谱!
感觉才刚和衣靠在床边闭上眼考虑后路,天际就露了白,昨日那两个妇人欢喜进门来,精心装扮起新娘子。
穿上厚底朝靴有些不适应,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路拜神捻香都需要人轻轻搭着手。
等她磕头磕到头晕目眩被塞进马车时,此刻确实是天刚明。
马车一动,座位上与昨晚相同的油纸包着的小包裹跟着弹了一下,打开来是两个带馅儿饽饽。
冒热气的饽饽下肚,被一顶镶东珠金冠压着的脑袋终于能动弹了。
她不能跑,否则在这个管理严格的时代就算逃出去也是寸步难行,用现在这个亲王福金的身份留下,更有机会见到同是亲王的雍正。
可若是如此,就真要嫁给那个什么王爷?
昨晚火烛中那透着浅淡银光的男子浮现在眼前——肚子因饥饿泛起一阵恶心。
她心中愤懑,啃着饽饽恶狠狠地想:我可没有替人洞房的偷窥谷欠,只要见一面雍正,我立刻马上回去!
一把翻开车帘,她对外面喊:“我要见王爷!”
必须争取见到雍正的机会!
车队停下,马蹄声靠近,帘子拉开,她抓住那手。
“放开!”
死也不放,她探出头去寻手的主人。
那手的主人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态度不容置疑,“放手。”
心脏就快要从严露晞嘴里跳出来,她不得不紧咬着后槽牙,稳住眼冒金星的自己。
那人靠近,右手覆上她的脸颊,用手指轻轻将她嘴角的饽饽屑擦掉,“你是要叫汗阿玛等着吗?”声线低沉,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当然不敢,她霎时收手坐回马车,靠在车壁上大口汲取氧气。
刚才那张白净中略显冷漠的脸,她看过无数次,偏是昨夜的烛火勾出了不一样的幽深眉眼,没能让她立刻相认。
寿皇殿收拾出来的三百多幅图中有一半都是他的。
她总对着无数个画中的他发呆,探究他时而奇怪的变装审美与时而清新雅致的物件设计,希冀用天人感应的方式得知他究竟死于他那忽冷忽热似疟非疟的病,还是死于丹药中毒。
这竟然就是她昨晚刚嫁的丈夫,未来的清世宗宪皇帝,爱新觉罗·胤禛。
严露晞整个人天旋地转起来,马车外移星换斗,京城还有积雪未化,被风带着吹到她的脸颊与唇边。
原来见到他时没有自己幻想中的兴奋,而是胃痉挛。
队伍停下时,她倾身去拉门上布帘,从这里出去她便是那人的妻子,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帘子从她手中被扯去,修长的手从明处探入马车,将她的手紧紧攥住,隔绝了紫禁城的冽冽寒风,“跟紧我。”
他嗓音沉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进来,简单三个字,叫她紧绷的心弦松动了一丝,可刺耳的高分贝尖声也同时充斥着脑海。
她只听见一句话。
“儿臣胤禛携侧福金年氏拜谢汗阿玛赐婚。”
严露晞竟然魂穿比雍正早死十年的敦肃皇贵妃年氏!
2. 第 2 章
“跪。”
雍亲王应身屈膝跪地,衣袂上的的海水江崖纹在波动中便要翻涌而出。
严露晞顺着他石青色朝服不断往上看,只看到高耸的宫殿大门,插入云霄,这气势直逼得她腿软。
面前人磕完头又站起身,重复着三跪九叩礼。
她连忙跟着他跪了下去,膝盖触及冰冷石砖的疼痛让她体会到皇家的威慑,也是权力的具象化。
好在她来前突击过各种礼仪事项,勉强配合着他在空石板上对着漆黑的大殿磕头。
礼毕,初时用力并未能起身,康熙已经走过身侧,胤禛轻抬她手肘,她才脚下摇拽着立起来。
只见康熙皇帝脚边衣摆翩跹朝着外间光亮处而去,胤禛紧随其后。
那艳阳当空,大殿里越发显得暗沉不明,正午的炫目炽阳被抱夏顶接住,刚好让他二人明晰的侧脸隐在竹帘半卷的阴影里,像是一副剪影。
逆光中,反而能真正看清抱夏之下只站了一会儿腿脚便不住抖动的康熙。
严露晞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佛罗伦萨美术馆中那副康熙的油画,身着蓝色常服的康熙,面色红润、眼神锐利。
束手躬身侍立在旁的胤禛突然甩开马蹄袖跪地。
黄琉璃瓦上的白玉鸽一惊,扑闪翅膀冲向青云,只剩下夺目的阳光。
“因良妃娘娘葬礼,儿臣与年氏婚期延后,年后礼佛又多有耽搁,近来一直忙于婚事。”
他的话语丝丝透入殿中,就如传教士所言,雍正的声音,气象英发,语音洪亮,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只伏着地的手背上隐约露出了青筋,显露出与这几句轻松谈话不一样的压抑。
“儿臣还未及听说托合齐有何辩词,然,安郡王丧期内违反禁酒、禁宴令,实乃大不敬。”
严露晞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是著名的“托合齐会饮案”。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皇太子被二废。
托合齐不顾皇命为太子拉拢权臣,势如谋逆。所以,康熙是在试探。
胤禛刚才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其实已经带着她在刀尖上走了一回。
如同上课摸鱼,却被老师当场叫上去讲解自己东拼西凑来的小组课件,她腹部一阵抽痛。
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激动,喉头恶心,身上霎时附上一层细汗。
哪怕知晓结局,可雍亲王这十年如履薄冰,又是如何坐上那顶宝座,个中滋味无人能感同身受。
她踉跄往前一步靠近想再多探听两句,空荡安静的廊下蓦地走出数十人,每个人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只知道跪下磕头。
严露晞脚下一软跟着跪在冰凉石板上。
康熙摆着手下了台阶,由胤禛扶着步履蹒跚往外上了肩舆。
巨大的朝服罩着高挑瘦削的雍亲王,他像一株挺拔杉树,苍劲有力。
鸽腿上的哨声一直在头顶盘旋叫嚣,严露晞只知紫禁城中善养乌鸦,却没想热爱自由的鸽子也流连于此。
殿外暖阳与殿中阴影交错纵横,让她惘然若失,以至于出了宫独自坐在马车里,依然浑身卸不下力来。
贝齿下意识咬着嘴上的死皮,作为一枚棋子的自觉让她惧怕、燥热。
冷风从四处钻进马车,鬓间与手心刚滋生的细微汗珠变得冰冷,凝固成了一层霜冻。
指尖任能感受到签落观灵生死状时,纸上那凹凸不平的痕迹。
所谓生死状,便是此次穿越甚至有性命之悠。
匆匆赶来的实习祭司突然出现打断法事,他紧紧抓住她手腕,不同意进行这个穿越项目。
可笑,对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卑微学生而言,写不出毕业论文,那是比死还难受。她的灵魂要去往能给她答案的世界,这一点她十分坚定。
坐在轿中铁了心的严露晞仿佛还能看到自己笑着推开实习祭司布满青筋的手,引得他头顶的流苏珠串不停摆动,打在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上。
陡然间,帘子被人掀开,阳光刺得她半眯双眼,雍亲王宽大手掌隔着马蹄袖扣住了她的手腕,重叠上记忆中那双。
可她分明感觉他抓住的是她的咽喉!——现在反悔也还是来得及!
有力的手臂动作简洁,不过是刹那就已经将早已无力的她抱下马车。
嘈杂的声音瞬间又充斥她的双耳,人们都在恭贺他们新婚。
雍亲王未曾松开她,紧紧将她拉在自己身后,严露晞一滞,动作稍显慢待,引得他回看过来。
西斜的阳光穿过屋顶脊兽洒下,他所穿石青色朝服上的团龙熠熠生辉,唯一缕照在他侧脸,好似一尊雕刻刀法精湛的塑像。
他又道出一句∶“跟紧我。”
朦胧的世界这才被他撕开,她仿佛第一次真实地站在这片土地上,是真实的历史之中。
她穿越了!
后知后觉,他不再只是书页里那一串长长的名字,是身边替她遮挡阳光的人,甚至是她的丈夫!
这就大可不必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昨日那两个结亲妇人满面容光从中钻出来,口中不断呼着“吉祥”。
雍亲王大手一挥,重赏了所有人,结亲妇人得了两柄如意,那喜庆话更是连珠一样说不完。
使女们也是满嘴“福金大喜”欢快地来引脚底灌了铅的严露晞回房往西间的梳妆台前。
镜中人的脸庞在昏暗中模糊而稚嫩,摸着额头因佩戴束发金约而硌出来的深印,此时她更为深处诡谲历史中的自己捏上一把汗。
“福金。”旁边人将手中抱着的常服递过来,忍不住提醒。
严露晞跳起来接,被使女按回梳妆台前,由她们轮番为她拆解这一身繁复的装扮。
她想拒绝被人这样摆布,可若是说不需要,她们会不会觉得面前这个人疯了。
至少,没有必要发表人人平等的高谈阔论。
严露晞暗自提醒,在面对自己的专业——历史时,应该时刻保持客观、冷静、清醒。
来是为找到答案,其中过程她不能染指。
历史,不能改变。
“房中重又添置了不少东西,都是主子亲自吩咐,福金这好福气可是府里头一份。”
一个汉语讲得并不利索的姑娘指着两口黑漆描金的顶柜笑着说。
好福气?
这个男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娶小年,外人看来自然是她福气,却没人想小年,或者说小年的哥哥大将军年羹尧,会为他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严露晞心虚地望了一眼昨夜那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立刻心领神会一般抓出一把银子赏了说好听话的姑娘,惹得周围几个使女也来道喜。
有人能处理人际关系是再好不过,虽然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双手捧起使女取下的金领约哈了口气,看上面的水汽散尽亲自放在梳妆台上。
就这么把自己嫁了?一时分不清,是穿越可怕,还是结婚可怕!
外间脚步急促,使女将银子往袖里一塞匆忙打起帘子,早已等不急的雍亲王进来将严露晞的手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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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了人来∶“将准备好的龙凤花烛燃上。”
屋外等着的人们鱼贯而入,他们深知这位爷的脾性,丝毫不敢慢待。
龙与凤的花烛分别象征着二人的福寿运势,是汉人的习俗。
手心的温暖传来,他甚至又紧了紧,还问:“这样的洞房花烛夜,你可满意?”
这就洞房了?
总共认识一天,啃了两个饽饽,也没交换过对人生的意见,就要睡一起,古时候人也不知道是开放还是保守。
严露晞低头轻转手掌挣脱他,假装凑上去看使女点燃的那对盛开的花烛。
此时狭小睡房内挤满了伺候的人,让她无处可逃。
“用些晚点,准备歇息吧。”
随着雍亲王说话,跳动的烛火“噼啪”一声,严露晞银牙紧咬,只去顾着护那火苗。
吉服、金冠取下,片刻喘息机会都没有,她的一颗心没了重压,简直要从心口蹦出。
她嫁给了自己的研究对象,现在可以全方位、多角度、贴身剖析他。
可她正在研究的是生性多疑、刻薄寡恩的雍正,如何死!
要如何不露馅地陪在他身边,这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些!
就这一秒的停留,雍亲王瞬时冷下语气,“怎么还如此没规矩!”
严露晞努力做出顺从的样子转身,便见着他灼热的眼神正在审视陌生的自己。
心像是踩空了一般,剧烈的恐惧传来,她顾不得其他,双手握成拳,朝他小跑过去,想抓住这个救命稻草。
那人身姿挺拔,也大步朝她奔赴而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低声利斥道:“本王的花烛险些被你袖风带灭了!”
从前那些冰冷的画卷与文字变为他此刻说话时热辣的气息跃然耳边,他高大身躯形成的巨大阴影笼罩着。
她像是被点穴一般浑身酥麻,无法挪动半分,大脑空空找不到任何借口,“我第一次结婚,紧张。”
他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外间有人打帘子进了明间,俊朗的眉宇间多出了一丝不耐,问:“何事!”
“禀主子,大福金派人说爷与侧福金一早进宫定没用好餐食,便备了晚点,问主子摆在哪里。”外面有个细小声音打破僵局。
好像时间与空气到了他这里都会冻结,“今日累了,让福金不必忙活,我们在清晖室用餐。”雍亲王冷漠拒绝。
福金?
望向他那张舒朗俊逸的脸,怎么才一天,一份美味蛋糕就在自己面前过期了呢?
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十四五岁成亲是常态,面前这个有权有势的王爷,怎么能少了女人。
可惜!
这小身板经过几日繁琐习俗,实在吃不消,严露晞的灵魂又穿越重重火炽,既然他也主张拒绝,她正好顺势而为。
得知他还有别的老婆,她也松弛下来,“多谢王爷关心,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恃宠而骄,只是……”
抬眸时察觉到一丝凌冽冰霜的味道袭来,到嘴边的话她又都忘光了。
他低垂的眼眸一直在打量她,又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你可千万记住今日之语,日后不可恃宠而骄。”
他的嗓音有些像上世纪留声机中那些低沉、带着雪花闪烁的声音。
哦不,是两百多年后。
故意学她说话语气,也不知他的重点是宠还是骄。
严露晞躲过他眼神。
从前是社恐,不喜欢与人对视。现在,是害怕从他眼中看清陌生的自己。
3. 第 3 章
古时候人向来盲婚哑嫁,他也不过是娶一个傀儡,又能有多熟识呢,这样想着严露晞才定了心神。
本是想委婉拒绝,但是被他这么一打岔,她的想法就变了,“我刚入府,怎么好驳回福金的面子?岂不是太没规矩了?”
刚才不还说她没规矩么,现在让你见识见识,她来前的突击成果。
当然,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实在是她要想留下来多研究几天,必须装作融入的样子。
雍亲王又叫人来,“侧福金要去大和斋请安,派人知会一声。”他赞许道,“你如此体贴,大福金也会喜欢你的。”
谁要你们喜欢了,她尴尬一笑。
那人前脚出去报信,他俩便在其后,走过这真实的雍王府。
亭台楼阁隐在郁郁葱葱之下,透出朱红的边框和点缀其上的闪烁金箔。
唯独这古时候的房子哪怕修得再豪华,从外形看也是十分低矮、压抑。
昨日夜里的残雪已经不见踪影,但风依旧清凉。她偷空用掌心捂住微凉的脸颊,让它不会僵在不应该的时候。
从巨石假山下进去,便是幽深的大和斋,跨进门,未来的孝敬宪皇后那拉氏正站在正屋台阶下,对去回禀的婆子歪着头问话。
还有两个穿着光鲜的女子在旁,正说着什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乍一见雍亲王,立刻招手让使女扶着走过来右手抚上额角,慢条斯理行了礼,那模样真好看。
学着她们模样尽量缓慢地回礼,好像猴子在学人拜佛似的,严露晞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时候她才露了怯。
对于恋爱都没正式谈过的人来说,人生中竟有一个时刻需要面对大老婆和众位小老婆的打量。
真是一次神奇经历。
雍亲王在一众女眷之中显得格外肃穆,他巡视一圈,眼中看见的没有妻子、爱人,更像是视察工作。
“叫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客套话,表现却实在不客气,独自走向屋内东面那张太师椅坐下。
严露晞忐忑跟着他进去,好像钻进了衣柜,一股陈旧的香樟味压倒门外清新雪气笼罩而来。
房屋内里又是别有洞天,一件件精美器具摆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却因着挑高的房梁,好像把一切都拉远了。
她东张西望见着众人站在两旁,本想找个位置站定,却见有位使女端着一盏茶。
不是人人都有的。
下马威!她心头暗道。
放眼望去,那拉氏依旧保持微笑站在雍亲王身侧,显露出她的修养气度,又对那端茶的使女使使眼色,要那人快出去。
坐着的雍亲王表情阴沉着打断了她,“既然上了茶,便端来吧。伊琭玳今日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他语气过分冷静,没有抑扬顿挫,连问句也不似了。
话里意思便是有人不该在场,严露晞东张西望想知道是谁。
“奴才平日里时常来陪伴大福金,主子不常回来,今日奴才便自作主张跟着来了。”
叫伊琭玳的年轻女子这会子回话,身子跟着微微一蹲行礼。
她四肢纤细,个子高挑,只是眉眼拧着,让人有种难以亲近之感。
那拉氏并不退缩,站出来缓和情绪,“伊格格也是想来蹭蹭喜气。”
她们说“格格”时带着浓重的儿化音,像在学鸟叫。
严露晞已经听出她们话中蹊跷,那拉氏是随口一请,没想到他们真会来,那自己劝他来,岂不是罪过了。
雍亲王坐得端正,似那判官,“本王向来信任喜格,从不过问后院大小事宜,都由得你一人做主,你不要辜负了本王此番信任。”
喜格,是大福金那拉氏的名字,听见王爷说信任自己,她立刻感觉责任感也上来了,转头亲自来拉起严露晞的手。
“记得当初王嬷嬷与谢嬷嬷为了替王爷安排书房伺候,选看了十几人,才因妹妹写得一手好字而选上。
前两日王爷不让闹洞房,伊琭玳才会好奇,跟着来见见妹妹。”
喜格讲话是纯正的四九城口音,没有那么多儿化音,和含糊如“装电台”一般的吞音现象。
她解释完又再对雍亲王行了礼,“是奴才想得不周到,平日里纵着府中姊妹这般随性,在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严露晞一听嘴角垮了一半,雍亲王长时间不回府,这几日成亲又护着小年,她们便在这个时候来恶心人?
好好好,宅斗是吧!总要用阅遍电视剧的脑袋给你们好看!
雍亲王也明白喜格的意思,拿起茶喫了一口,顺势发话∶“院儿里和谐,这也是好的,不过什么场合能凑热闹,应当分清。”
喜格笑着应下,偷偷瞥了一眼严露晞与雍亲王之间隔着的那位容颜娟丽女子。
那女子个头稍比伊琭玳矮些,但生得珠圆玉润,肌肤胜雪,这一屋的人中属她最显眼。
这便是雍王府另一位侧福金——李青岚。
她两肩收着,很是拘谨,再是喜格眼神提点也不敢告知今日是她出的主意,站在一旁装木头人。
见她不动,喜格只好又说:“这会子晚点定然好了,主子许久没回后院儿,餐食准备得仓促,也不知合不合主子心意,求主子好赖赏脸尝一口。”
雍亲王额头微点,喜格赶紧朝外面的人示意。
严露晞听着也不是滋味,这哪里有一点夫妻的样子,甚至于相敬如宾都是奢侈,刚才还沸腾的心,现下便软了。
若即若离跟在众人身旁去了稍间,见雍亲王坐下,她也跟着坐在了空余的绣墩上。
霎时,所有人诧异甚至带着惊惧的表情转头来看她。
雍亲王经使女伺候净手,道出一句∶“这几日年福金辛苦,便不讲那些虚礼了。喜格也坐下用些,不要太过拘谨。”
意思是她没资格坐着吃饭么。
伊琭玳和李青岚皆看向故作镇定的喜格,那样子就像是讨要公平,可喜格就像刚才的李青岚一般不接茬,欢喜着叮嘱严露晞不需客气,便坐在了雍亲王身旁。
李青岚并未受到邀请,尴尬之情满溢,走到桌边拿起案上的手帕服侍雍亲王,提到:
“听说侧福金识字能画,还生得这样好相貌,王爷也给侧福金取个与她气质相仿的漂亮名字吧。”
严露晞讪笑不理会,菜已上齐,黄焖肘子、羊肉炖胡萝卜、焖鸭子……看得直咽口水,满心只剩下吃的谷欠望。
“白云破处‘青岚’见,”李青岚媚眼如丝,巴巴望着雍亲王,“奴才初伺候时,主子特赏的名字,不得见主子的时候,只要想到此句,便觉得心中宁静。”
雍亲王听见从前情意,面上也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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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波澜,端坐正中面向几个垂手站立的女人,反而像教导主任。
好在他也不似刚到时那冰冷模样,“年侧福金的名字很适合她,单名一个露。”
“布乎?”伊琭玳表情真诚看向严露晞,余光扫到雍亲王她又赶紧低下头闭嘴。
见她出了丑,李青岚像胜利者一般稳了身子,侧身对四处观察的严露晞笑吟吟问:“妹妹可是‘薤上露’?”
“啪!——”
巨大的声响在梁上绕了一圈,若不是突然而来,或许还有些空灵。
原是雍亲王发怒拍桌。“是‘蒹葭萋萋,白露未晞’的露!”
本就关系疏离的众人被这一下,直接吓得跪倒在地,只有严露晞一心食物,没跟上节奏。
她站起身,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本是想附庸一番,却没想触了霉头,李青岚吓得直哆嗦,只清晰说了句“是奴才读的书少了,闹了笑话,请王爷责罚。”便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
看热闹的伊琭玳虽是跪着,却紧抿着嘴努力不叫自己笑出来。
还是喜格替她说好话∶“青岚会背诗词能读书,若是我说,也会如伊琭玳一样,以为是只小鹿。”
没有打算揭过去,雍亲王不屑问∶“主子说话还有她们插嘴的地方?”
喜格陪着笑脸调和场面,“王爷消消气,妹妹们都是想着沾沾喜气才会多嘴了几句。”
她笑着对严露晞说话,可惜眼中透露出疲惫。很像当初熬了数个通宵写论文,查重率却高达百分之二十五的严露晞。
“良妃娘娘薨逝,主子独住柏林寺参禅,也不准府里过年、跳大神,大家整日吃斋念佛好几月了。
这好不容易来个新人,心头一时高兴,说起浑话来,倒叫主子误会了。”
雍亲王看着福金说完,却不回话,李青岚趴在地上,为他的沉默害怕、忧虑。
古人的生活本就乏味,一群年轻女子还这般沉闷了几个月,确实恼人。
严露晞心头浮起了同情,但更多的是对这个耽误自己进食的男人产生的不满。
她向雍亲王行礼道:“王爷恕罪,我有几句话想说。”
嘴上说着恕罪,实则她心中也知道,沉默是权力的具象化。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利才能如此泰然自若。
但她就是看不惯,“刚才侧福金说‘薤上露’,这本就没错。”
谁会想到有人头这么铁,便都睁大眼来看她,李青岚眼中盈满了泪水,自下望上来更是叫人怜爱。
喜格侧过身子听严露晞说话,眼神却是偷偷观察雍亲王的态度——严厉中又有些看戏,他时常如此。
她们谁人不懂,在主子面前,说得心坎上了那是嘴甜心细,说不到点儿那就是没规矩的孽障。
做奴才就是要学会哄主子高兴罢了。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念完这首诗,她们眼中的严露晞又问∶“可夜半来,天明去的露水,难道就不是完整的一生了吗?”
这首《薤露歌》是一首哀叹的挽歌,雍正时期祥瑞漫天,全因这位迷信的皇帝喜欢。
他生气李青岚用薤上露形容年露,是怕短了她寿吧。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真能把我克死了?你以为是高光呢?”
4. 第 4 章
严露晞从来不惧生死,否则也不会来到这里。是近距离研究死的研究生,超勇的好吧!
“好。”雍亲王终于发话,“夜半来,天明去的露水,一样是美妙的一生,好!”
对她的观点交口称赞,他的脸色却更暗沉些,挺直的鼻梁在此刻看起更加严厉。
他拾起桌上的汤匙呷了口果子羹,像点评这盅羹汤一般毫无语气道∶“侧福金年氏罚月例一次。”
史料上密密麻麻的字,它们都冰冷得看不出喜怒哀乐。这一次,她才明白什么是伴君如伴虎。
雍亲王盯着羹汤没有抬眼,“我看她王府规矩学得不好,这是你的事儿。”
这句话有很明显的指向性。
喜格双唇开合好半天才开始给严露晞擦屁股。
真是飞来横祸!
“奴才是想着年妹妹在宫中定然是认真学了的,加之从前在书房伺候,向来进退得体,所以没有认真盘问去教规矩的人,是奴才失职。
年妹妹刚入府就罚月例,这让妹妹以后怎么管理院儿里下人,还请王爷宽恕。”
“不用求本王宽恕,因为她是代你受罚。”
“叮——”汤匙被雍亲王放在桌上,因他手上没有半点保留,所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窗上飞鸟一惊,踏一脚窗外的芭蕉振翅逃走,窗内跪着的人们又哗啦啦匍到地面。
每个人的脸都沉在暮色中,严露晞才不得不跟着跪下。
今日这架势她也是看明白了,喜格要在她面前摆谱,李青岚和伊琭玳来凑热闹看笑话。
这一切都被雍亲王看透,所以当即点破,找茬把她们训斥一番。
雍亲王将手掌撑在膝盖,不同于适才看热闹时的随性。
严露晞一眼看出他那蠢蠢欲动的样子是在为接下来作出重要指示而摩拳擦掌。
反正导师每次这样时就没好事!
“府里的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出了问题,我自然找你的麻烦。”
此刻连空气都被雍亲王支配,变得寒冷,“但侧福金刚进门本王就罚你,实在太不给你这个大福金面子。才由她自己领了责罚,也不想你记恨于她。
你们朝夕相处,应亲如姊妹,若整天搬弄是非,这偌大的王府还能有安宁日子?持家不易,辛苦福金每日操劳,偶有疏忽我也能理解。”
其他人这时候没有说话的资格,喜格也没有表现出不情愿,反而是像妇女主任一样劝慰起来。
“多谢王爷体谅,咱们王府向来最是和谐。只是这几个月府里一直吃斋念佛、坐禅讲经,枯燥得很,伊琭玳才会跟来看看。主子千万别怪罪她们。”
雍亲王很明白喜格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在家做主,下面人有错,就是你管理不周,今日之错,你如何也推脱不得。”
他说完,喜格脸上早就蒙上一层暮色,看来是当做耳旁风了。
斜阳慢慢爬上了李青岚和伊琭玳已经缓和的脸,然后投射在她们跪的那片石砖上,橘黄的光把一切衬得朦胧。
从她们无神的眼睛,严露晞看到了一股理想与现实之间无法平衡的绝望。
但喜格只一会儿功夫便调整好情绪,全然不在乎自己还跪在地上,“奴才知错。今日第一次见年妹妹,主子也给奴才留些面子。”
雍亲王环看一屋子人再没有各异表情,这才“嗯”了一声,准了她们起身。
见严露晞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又说:“坐下。”便自顾自提箸尝了碟子里的炙烤羊肉。
严露晞真听他话地坐下,又像他一样将自己碟子中的羊肉一整片塞进嘴里掩饰尴尬,却被他阻止∶“你这两日当清淡饮食。”
她口中衔着筷子不回答,这羊肉太香了,本来还想再吃一盘的。
李青岚净了手,从使女手中接过筷箸与瓷调羹,安排着给雍亲王挟了一筷醋蒸绿豆菜,又往严露晞碟子里舀了一勺酸白菜。
一大桌燕窝炖鸭、海参粥,她就尽挑这些,比吃食堂还艰苦朴素。
只是饿了两天,严露晞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只想着把一桌子菜都搂碗里,是吃什么都香。
肚子稍有些东西了脑子才总算醒过来,忍不住四处观察。
刚才发生的事就这样在一顿饭里消散,这些女人如同不会生气,脸上永远印着空洞笑容的玩偶。
早就洞悉一切的雍亲王道∶“汗阿玛有言,凡饮食之类,当各则其宜于身,你只管让人捡你爱吃的,不必看别人。”
他又对积极的李青岚略带嫌弃道:“你与她同为侧福金,如此周到是好,到底失了身份,不像样。”
这话把严露晞噎住了,而严露晞这么没规矩和他坐一起吃饭,岂不是更不像样!她旋即停了筷子站起来。
屋外的阳光刚落在门口,天色要开始沉了。
喜格连忙见缝插针∶“今早奴才选了两个小丫头,想着年妹妹刚来事儿多,拨给她有用处。”
分两个小姑娘来监视她?这不恩将仇报嘛!
那分的丫头就在门口露了个脸,喜格继续道∶“年妹妹刚进门,对府里不熟悉,我们都应照顾着她。
只不过,毕竟年妹妹是咱们王府八抬大轿娶进来的,王爷应当遵守祖制才是。今日就让丫头们送年妹妹回清晖室,让格格们伺候主子吧?”
凭什么自己才成亲就来抢人!刚才就多嘴替她们解围!
严露晞皱着眉扭头看向雍亲王。
穿越是极不稳定的,若遇突发状况,她可能会提前离开。
在此前,她必须贴身记录他的一切。所以,哪怕不是为了年露的利益她也是要争取的。
雍亲王没有回答,反而是放下筷子示意自己用完晚餐,早就准备好的使女一见信号便整齐进来送上漱口盅、净手盆。
场面渐渐沉静,如同一个巨大黑洞。喜格接过漱口盅递给使女,拉动裙摆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都由显刺耳。
他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拒绝她的请求。
严露晞心中明了,沉默是最大的特权。
直到所有人连眼神都不敢再动,雍亲王才面无表情站起身离开,“你们也都休息罢。”
在场所有人又呼啦啦跪了一地。
这就是特权阶级啊!
哪怕饭前这些女人被挨个骂了一遍,也只能站在一旁笑着伺候他吃晚饭。
进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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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室院门,雍亲王径直走了另一边,严露晞慌神去追,使女们眼疾手快,抓着不让,“福金且等着,要王爷洗漱完福金才能用浴室。”
原来只是去洗漱,还好。
被这么一吓她也就回了主屋暖阁,一屁股往软凳上去。
使女们倒是个个勤快,给她捶腿、捏肩、拆辫子。本就心烦,严露晞甩开她们回房间靠在床栏上。
这床可真小。
身体正在消化刚吃下肚的东西,体力慢慢流失着。头上辫子再一拆开,大脑的血液流通,酥酥麻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花烛跳动,房中隔绝了外间寒气温暖如春,床铺软绵,让人愈发无力。
迷糊中,她又看见那实习祭司的面具。
流苏下是狰狞凶狠的远古巫灵模样,他紧握着她的手腕,青筋如雍亲王的一般爬满了手背。
半天才说出一句∶“年年——不要回去——”
严露晞浅浅一笑,他一定也觉得去往历史之中是一件愚蠢的事。
带清作为离我们最近的封建王朝,史料丰富,可是那浩如烟海的原始资料也能把人淹死。
每天睁眼就是看记档,半夜说梦话都在喊那些长长的官员名字。
加之新的史料一直在缓慢地整理、更新,可她的毕业论文不能等。
写不出论文,她的努力好像会被一力否定,甚至自己的存在也没有价值。
飘飘然,如风吹云,烈火从脚底燃起,火舌勾住她的肩胛丢在炽焰当中,好似剥皮般的疼痛也在将她往回拉走。
这感觉她前两日体会过,是穿越来时灵魂出窍的中阴状态。
不,还没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她努力寻找着能抓住的支点让自己停留在原地,可是紧握她的那只手实在有力。
“放开我,我不要回去!”她怒吼。
祭司反过来扣住她手腕,两个人之间只剩一寸。
面具背后透出充满血丝的双眼,严露晞再次用力挣扎,一个热烈的火炉突然大力将她环住拥入怀中,反而隔绝了刚才那团烈焰。
手腕上的力道在这时候有一丝松动,她猛地收回手,整个身子落在了雕花床上,再没有空悬之感。
吐出的浊气还没消散,她的枕头乎地一松,是有人离开,枕头回到了原样。
她警觉睁眼,见雍亲王穿着睡衣坐在床边疑惑看她,枕头复位竟是他离开床时的动静。
“终于回来了。”
这话听着像陈述句,又像疑问句,她不知如何应答,又听见他大声说:“去报喜吧。”
在她坐起身时门外有人领命去了,一碗燕窝八仙汤送到了面前。
现在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哪里有胃口,便问已经起身换衣服的雍亲王:“可以明天再吃吗?”
刚换下睡衣穿了件月白色缎面长衫,外套一件石青银鼠褂,雍亲王轻轻阻止使女为他系盘扣,而后,斜坐到了严露晞面前。
他不紧不慢地将箭袖整理好,接过了那碗燕窝八仙汤,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天已经亮了。”
冰冷疏离的话语划破了沉浮在空气中的细微尘烟,裹着那调羹容不得她拒绝。
5. 第 5 章
严露晞盯着他低下头去吃燕窝,低低的眼神显出温顺来。
整个屋子只有调羹与盅相撞的声音,吃到最后他还不忘接过绢帕为她擦了擦唇心。
雍亲王将那素色帕子往旁一丢,抬起头露出了银鼠褂的毛领子,露晞试探着伸手去为他系盘扣,她认为他是这个意思。
淡淡檀香味道从银鼠褂上散开,有点微甜的奶油味,手指不小心碰上他的喉结,是鲜活的雍正在面前,她不由一怵。
“这就是夫妻,懂了吗?”
她急忙回:“懂了。”
史书记载,他杀功臣、戮兄弟,在清史研究中许多学者都认为他是一个刻薄寡恩之人。
看待历史人物需要辩证,但严露晞不过是一个刚踏入历史瀚海的莽撞少女,总归不能避免也如此做想。
所以,她不敢不懂。
发现她面容低沉,雍亲王侧头看她眼睛,见她逃避,便问∶“这两日是在生我气?”
昨日阵仗她也见了,当然摇头否认。
雍亲王不信,“一定是恼我了,昨日都敢当着众人顶撞本王。”
他皱着眉,身边的空气都是沉静的,带着一丝压抑,“不过原也是本王负你在先。”
没想到他竟解释起来:“你离开王府后,我生了一场重病,险些过不去这一遭。
当时担心若是入了小定你便是我府里人,所以迟迟没有向汗阿玛请旨求婚,才会拖到选秀。”
说起那时的病,雍亲王也心有戚戚,略一沉吟,又安慰她∶“你参加选秀时一定很失望,而对不能履行承诺的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他低沉的嗓音诉说着,拨动着二人间那丝丝缕缕的过往。
《湘绮楼文集》上确实记录了他的那场重病,好几个月不见好,十分严重。
作者是民国时期国史馆第一位馆长,他肯定不会胡说,史料来源也应该没问题。
但是严露晞有些懵,他二人竟曾有过一份关于婚姻的承诺。
“好在后面时疫忽而退散,我身体也自行好转,总算没有愧对于你。”他又说。
她慌忙扯出个笑容,如此看来,她分分钟就要暴露了。
见她笑了,他吩咐道∶“送福金沐浴更衣。”
他要走了?
万一他今日有事,她岂不是整天都见不到他,一直没说话的严露晞双手撑着靠近他面前,“王爷能和我一起吗?”
雍亲王眼里满是惊讶,“你且自行前去。”
严露晞耍赖道∶“那我就在这里不走,我就想呆在王爷身边。”
他又一副孤傲模样清了清嗓子,“一会儿回门儿,你打算就这么回?”他略思量,走到了圆桌旁坐下,“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用早点。”
使女们这便簇拥着她去了浴室,争先恐后来为她退下衣衫,热气氤氲,竟是要洗澡,刚才还邀请王爷与她一起。
回忆起刚才雍亲王那听见了狂徒暴言的震惊模样,严露晞后知后觉,将水扑在脸上,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几个侍女要替她,她赶紧谢绝。摸着这细腻的脸颊,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现在好像在给别人洗澡。
她紧张又尴尬,出发时雍亲王亲自给她垫手扶她上马车,肌肤间的触碰,如此绵密。
进了马车还未坐下,她的手已经在衣服上来回拨蹭,想忘记刚才的感觉。
偷看一眼上车就闭目养神的雍亲王,许是昨日累了,她缩着身子怕打扰他。
“吁——”
正常行驶的马车突然勒了缰绳停下,严露晞不熟悉这样感觉,整个身体向前一冲,险些就要摔出去。
好险雍亲王及时伸手拦住,将她搂在怀中。
“怎么回事!”他实在生气,亲王座驾竟发生这样事。
外面人也有些为难,“王爷,是九贝子。”
本只是皱眉不快,一听九贝子胤禟之名,他立刻放开严露晞,双眼微觑着,心中有了盘算。
稍修整情绪,雍亲王缓缓打开马车门,稳步走出去,支开了所有人。
后世人人皆知他俩不合,能亲眼所见的却没有,老天啊,这是什么盛会啊!这婚结得太值了!
严露晞努力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动静,率先听见的却是自己因紧张而咚咚响的心跳。
“这不是雍亲王麽,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了。”九阿哥的声音实在阴阳怪气。
雍亲王的回答也并不和善:“九贝子与本王同住一个街坊,一天遇上三五回也不稀奇,更何况是故意为之。”
九阿哥不以为然,“良妃娘娘百日刚过,雍亲王就迫不及待迎娶美人,我们当然要来恭贺。不知德妃娘娘可有什么话给雍亲王?”
这个九阿哥还挺八卦,既然说到自己头上,严露晞就更好奇了。
她换了个位置,悄悄支开马车窗户,想看看他俩怎么互掐。
不远处一人匆匆朝马车这边赶,到了近处才由人扶着向雍亲王浅浅行礼。
见雍亲王并不回头,悠悠道:“王爷,您还在怪我麽。”
这人肤色白皙,脸团团的,些许喜庆。就是这话说得好奇怪。
还在怪我吗?
绿茶发言!
雍亲王的声线听来有些失控,似乎是带着些颤抖,“八贝勒这是与九贝子一同来拦我的道儿?”
原来来者是八阿哥。
但这句话的重点被雍亲王放在了“一同”这个词儿上,仿佛他在意的不是挡道儿,而是:
我们这样情分,你竟和他一起针对我?
“我没有!”八阿哥一脸无辜着急辩解,却被侧身上前的九阿哥挡在身后打断了话语。
雍亲王从马车前快步走出,“枉我一直担心你悲痛太过。”他情绪有些许激动,“今日一见我看你倒是胖了不少。”
“怎么!雍亲王不来送饭人还不能吃了麽!”九阿哥也情绪高昂。
三个人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正好落入严露晞视线。
这一趟太值了!
九阿哥身材高大却略显肥胖,说话时脸颊的肉都在抖:“当初我可是力邀你一起为八阿哥送饭,雍亲王一口拒绝时可曾想过八阿哥!”
“别说了!”当事人八阿哥左右为难,“王爷有苦衷,九阿哥你没事儿就请回吧。”
这劝架激得九阿哥朝着马车走来,嘴里不断说着往事。
“雍亲王这几日大婚,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你因成亲搬去了南熏殿,八阿哥带着我去找你。”
九阿哥站定,也不忘感叹∶“南熏殿是真远。”
听得出,为了去南熏殿一定走了很多路,九阿哥的话语里透出疲惫来。他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哪儿吃过这个苦啊。
严露晞为了不叫他发现,轻轻阖上车窗,但他的声音轻易便传了进来。
“我还记得八阿哥念叨着,‘汗阿玛舍不得四阿哥出宫去,又何必给他指婚,害得我们相见还要走这么远。’”
仿佛今日初见时那阴阳怪气的不是他,九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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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说话竟有一股悲伤。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她结婚!
严露晞心中不满:人家结婚,你个癞蛤蟆成精,在这儿又唱又跳的!
“你可知,八阿哥建府后一直不出宫就是为了你!汗阿玛因你本命年不让你搬出宫,八阿哥便一直住在宫里等你。”
“本王怎么不知!”雍亲王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是他憋着一股气。
“那年是我求汗阿玛指了这所宅子。我第一时间便叫上八阿哥一起来整修宅院,这两处院子,是我们精心准备……”
“所以!”九阿哥打断了他说话,“你们隔墙而居,却在这时候对他的悲伤置若罔闻?”
“我没有!”雍亲王一字一句,除了气愤,还有被误会的不满。
他缓出一口气,解释道∶“良妃额涅身故,我们都实在难过,可额涅拒绝用药,是何人之故!而后又与汗阿玛斗气,此举实不明智。”
在情绪最激烈时,雍亲王却突然吸气冷下了嗓音,“你们还轮班送饭,车马筵席,忘了不允许皇阿哥私下来往的旨意。
汗阿玛仁慈,可你们当真觉得汗阿玛心里没有丝毫芥蒂麽?”
这一问,刚才还口才了得的九阿哥也哑了声。
“额涅病时,你们又可曾尽心,现如今不反躬自省,竟拦亲王座驾逞威风。若汗阿玛得知你们不将皇家法度放在眼里,又该如何!”
雍正可是两千多年帝制社会中,四百二十二位皇帝里,唯一一个下场和黑粉吵架的。
甚至自己写书记录下来,他的战斗力那是杠杠的!
八阿哥刚低沉问∶“王爷是在指责我,怪我害死了额涅?”
雍亲王又语气冰冷地打断,“今日八阿哥与九阿哥来此,意欲何为?”
八阿哥的声音也有些着急,“九阿哥是一片好心,四阿哥……”
“本王不在乎!”雍亲王这一句声线不高,却听得人头皮发麻。
“就像有些人,口口声声说绝不骗我,可事实摆在眼前!”这句明显没说完,他却幽幽接上一句,“本王亦不在乎。”
那语气就与早间他坐在床边所说如出一辙,严露晞顷刻满背冷汗。
八阿哥骗了他什么?
“八阿哥骗你什么了?”九阿哥也好奇,“他这样人实心肠,哪里懂得骗人。”
他俩没人回答这些问题,八阿哥也像没听见一样,只对雍亲王说话:“王爷,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怪你,什么我都能原谅,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
严露晞紧紧靠在马车窗上,生怕漏过一点儿,可他说什么怪不怪的又是什么意思?
明显九阿哥也一样不懂,“八阿哥这话什么意思?雍亲王做了什么?”
八阿哥正色道∶“此事我不会再提,总之我一定相信王爷的。”
这么单纯,真的是《大义觉迷录》里记载的那个,祸国妖孽阿其那?
雍正可是把老八形容成一个魅惑的狐狸精,让曾静全国巡回演讲反驳老八老九的属人造的那些谣。
外间这个时候没了声响,连雍亲王都不为自己辩白。
八阿哥和九阿哥在雍正上台后被削爵戮名,现在他们还在追着他生气不能同进同出就觉得可笑。
不过,这雍亲王与政敌都能关系如此融洽,他这个人城府深沉到叫人难以想象。
而拥有这样深沉心思的人是自己的枕边人……
严露晞往窗上扒,还想去偷看,门一下跳开,吓得她一怔。
6. 第 6 章
雍亲王黑着脸进来坐下,见严露晞假装无事地盯着门上的六菱花,也没拆穿,而是向后靠去。
他第一次卸下无时无刻挺直的脖颈与后背上无形的压力。
颀长的身子虽是完全放松,但常年骑射依然直挺着不会瘫软,只是透出与尘世的淡漠。
双眼低垂,思绪可能是飘到了他们一同长大皇宫里。
此刻心中波涛汹涌的雍亲王怎么都不会想到与八阿哥要走上如何背道而驰的未来。
严露晞更加好奇却也害怕,他能逼死亲弟弟,若知道自己是冒牌货,还能手软?
马车再次摇晃,她悄悄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一寸。
清前期,他们还称呼母亲为额涅,到清后期,口音也变了,发音为额宁,但写出来更是变成了额娘。
这就是融合的过程,是历史发展规律,学历史能让人了解国家与民族文化的渊源。
她在心头给自己打气,肯定自己学历史是没有错的,来到这里也没错!
来前,她准备了许久,每一日都像打包行李一般将想了解的情况重新梳理一遍。
现在毫无用武之地,兴奋退去,手脚脱力更显得心跳动得骇人。
不过眼下——她记起睁眼时他让人报喜是什么意思。
年府坐落在东江米巷,就是后世的东交民巷,是各国使馆建筑群。
如今这里也相差不多,有专做翻译的四译馆,又有外邦贡使和各国商人居住贸易的乌蛮市。
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从街口一路高喊着“报喜咯”穿行到年府。
就是说,现在年府整条街的人都从那个人嘴里了解到他二人昨晚圆房了,并且他很满意。
汉婚礼才会这样。
说来也怪,古时候人对男女之事讳莫如深,可是在繁衍之事上,恨不得拿高音喇叭聊。
随着马车晃动,从缝隙中能快速闪过外面的光景,说不定周围人见了他们的队伍会脑补她二人的事。
严露晞一把用手按住车帘,哪怕一丝空隙都不留,她才不要与路过的人对视!
真是丢死人了!
这动作雍亲王看在眼中,他侧过头换了一边闭目养神。
转过台基厂不久,马车就停在了年府门口,严露晞着急忙慌地整理衣服。
既不爽那报喜习俗又担心被年家人识出破绽,她皱着眉头探头出来,却见跪了一地的人。
率先下马的雍亲王一只手悬着要接她出马车,是给足了面子。
她哪里见过这排场,更没被人这样拜过,面上过不去,脚下一抖,慌乱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有人抬头见了他二人亲昵模样,心下便道这年家要飞黄腾达了。
被严露晞抓着,他也没挣脱,“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谨,更不必诸多礼仪。”
雍亲王此刻还是敦亲和睦的大闲人王爷一枚。
说着话虚扶了老丈人年遐龄一把,态度虽是温和,但那与生俱来的威严依然摄人。
精神矍铄的年遐龄起身,口中答是,却根本不敢怠慢这位新姑爷,依旧周到行礼引路。
众星拱月地围着雍亲王,露晞也就不好再拉着他,松开手前,雍亲王紧握了她一把。
眼神原一直落在地上,这一握她顷刻便抬起了双眸,那一秒传来的温暖叫她少了些拘谨。
历史不是冰冷的,她能感觉到。
不过下一刻便发生了让严露晞不开心的事。
四合院并不是像想象中的一个大门直通主屋,而是开在一边的小门,从门口看进去是一面墙。
现在这并不大的大门她还走不了呢,这儿是留给雍亲王的门,而女眷要去走后门,虽是直通了内院,到底意义不同。
严露晞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自己可是未来的历史学家,竟瞧不起我,叫我走后门!
她鼓着腮帮子快步冲进后院,迎面遇见来应她的众人。
最前的是一个宽脸的盘发女子,盘发上簪着几个小巧的蓝宝石,是典型的清初满人女子打扮。
她缓缓拂鬓行礼,举止及其优雅,哪怕心头再是着急也并未表露分毫。
其他大多行的汉礼,严露晞弯着腰要上前去拦,“请起、请起。”
那些人概是不理,只管着行礼。
感觉像,行礼才是她们的目的,并非对谁。
等她们磕够了,才恍然听见叫起的声音,加快脚步朝她趋步而来,这一刹,花天锦地的场面好不热闹。
那带头的女子不断寒暄。
跟在身后的人们听也没听,只顾恭喜,听意思她们已经在年府连吃三日喜宴,今日还能吃上一杯回门酒,真是不胜荣幸。
人们都奉承着严露晞的装扮与气色,可她明明因这繁琐婚礼折腾得面无血色,倒是她们一个人穿着亮丽的长裙,头上簪满了金银。
“露姑姑!”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远远就跑过来朝严露晞单腿一弯打了个千儿,“露姑姑吉祥。”
这小子一定是与年露关系很好,才会这般高兴,甚至有些没了规矩,严露晞往后躲了稍稍,担心会被拆穿。
“前头姑爹刚把霜姑姑指给了镶红旗汉军副都统杨家,家里双喜临门了!”
不必思考这家伙口中的“霜姑姑”是谁,因为那妹妹的眼刀已经飞过来,“是你做的好事?”
旁边有几个妇人立刻对他摇手,看样子是不让说。
“年熙!胡说什么呢!”盘发女子也喊住那小子。
原来他就是年羹尧那个神童儿子年熙,“孩儿哪里敢胡说,刚才姑爹与爷爷正谈论此事,孩儿亲耳听见的。”
他对这女子自称孩儿,看来她便是年羹尧的妻子,严露晞生怕背锅,哪怕当着这么多人面已经紧张得满手心冷汗,依旧上前一步拉住她袖子,又赶紧放开。
“嫂嫂别急着责怪孩子,让他说说他们都谈论什么了。”
这样做是为了让年熙将话说明白,否则年霜那表情像是严露晞给雍亲王吹了什么枕头风似的,要把她给活吃咯。
“你什么意思啊!”年霜气得跺脚。
那满人女子名叫松吉,嫁进年府也有些年头,与这两位妹妹不算生疏,见这场面连忙劝和。
“是我没有将年煕管好,小姑奶奶千万别气着了,”松吉哄完年霜又瞪着年煕道,“这是能拿出来说的麽!”
年熙虽脑子聪明,但到底是个孩子,不懂这些,只看向用眼神鼓励他的严露晞嘟嘟囔囔∶
“姑爹自己说的,命人细细打听过,杨家的诚意也大,他才会愿意替杨家保媒,让爷爷放心霜姑姑的前程。”
一口一个“姑爹”,这小家伙倒是挺会做人,他说话时表情却又不像是故意在巴结。
只是可怜了年幼的年霜,这就被人当物品一样送给了不认识的人。
年霜用力拉了一把年熙,对严露晞恨恨道:“我的好姊姊真是贴心!”
作为“现代人”严露晞也明白“古时候”婚事谁说了都不算,她转过去故意把松吉嫂嫂拉到身边∶“嫂嫂知道的,王爷一言九鼎,我是无法左右。”
自从雍亲王当了王爷,年家所属的镶白旗汉军至少有三个牛录划归他管,镶白旗满洲亦有五个牛录,光是这里算算都有两千四百人。
准确说,他名下至少有两千四百个奴隶。决定自己手中奴隶的婚姻,实在是一件小事。
也不知道年霜为何这么大反应,封建社会岂容得她们对自己的姻缘置喙。
指尖锦帕绕了又绕,年霜最后只能是双手紧紧捏着落下句:“肯定是你!”
是不是又如何,历史又不会改变。
严露晞在心里背着“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第二条,人类社会历史按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必然规律向前发展”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小孩子知道什么!”松吉拉严露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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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时扫了一眼年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小姑奶奶养在家里,还能这般作践麽!”
年熙也自觉地低下头后退了一步,看得出来他觉察出自己说错了话。
严露晞看着周围那些瞧热闹的正在嘀咕,定是在碎嘴,想来松吉这话定然另有所指。
一位穿棕色长袄的美丽妇人一直走在人群前头的,她虽眼神中带着急色,但没有逾矩一步。
这会儿她才忍不住拉住年霜,双眼却是幽怨地看向了严露晞。
这让严露晞想起寒假回家,父母看她时那种想靠近、想努力明白,却始终难以理解她的模样。
一些委屈情绪从心口散出,学业的压力已经让人喘不过气,她只怕自己毕业都是大问题。到时候回了家,恐怕又要面对他们的质问了。
她咬着不自觉撅起的嘴,忍住想哭的心情。
那妇人有瞬间怔忡,很快便反应过来,柔声劝道∶“霜姐儿适才顶撞了福金,请福金饶恕。”
模样竟比严露晞还惹人怜爱半分。
年霜听见提起自己,又斜着一双眼道:“还是吴姨娘疼我,亏得我事事护着有些人。”
“霜姐儿!”这位秀丽的妇人是年遐龄的妾氏,她眼神责怪,剜了年霜一眼。
严露晞吸了吸鼻子,收起刚酝酿的悲伤情绪,偏要得理不饶人,“一味让我饶恕有什么用。”
四周响起衣袖蹭在腰间发出的沙沙声,人们私下递着眼神,期待又有好戏登场。
严露晞心头倒是没想那么多,只知道人善被人欺。
当初不知道多少次被小组作业的成员抢功劳,被师哥、师姐们抢指使做不属于自己的资料整理。
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吃哑巴亏,“姨娘若是真有心,应该教教霜妹妹待人接物时不要太咄咄逼人。
作为姊姊我可以不计较,但以后,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讲道理的妹妹。”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就今日回门这大排场,难免要耍耍威风的,大家也是翘首以盼。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刚做了侧福金,便连自己亲生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严露晞没厘清与她们的关系,此时丝毫没有担忧,昂着下巴学年霜样子斜视她们。
吴姨娘扯出手绢子紧了紧,拉着年霜行礼赔罪,“霜姐儿这两日乐昏头才会有胆子与侧福金争辩,还望侧福金海涵。”
说完又轻抚严露晞的背,激得她不自觉一下挺直。
如此没有边界感的行为,真叫人恼火。
严露晞为了这破学位整天四处求人,练得一张厚脸皮,但心底从没改变过——是一个社恐。
在与人接触时有强烈的拘束感,这两日身边人不断,已经十分烦躁,这如此没有边界的行为就更是使她大为恼火。
要说年露这婚事确实嫁得好,更重要的是,没哪个王爷陪着回娘家的,这可是头一份儿的荣耀。
她就是要摆王府架子,这一院子人也只能受着,严露晞故意不给反应,让场面僵着,几个刚才紧跟在身边的只觉倒霉,往后撤了半步。
这场面一时难堪,谁都下不来台了。
“福金,王爷说今日在府里留宿,让您一会儿回房间休息,勿需等他。”一个声音不远不近地吩咐。
话毕,所有人听完都转过来看这位尊贵的福金。
这场面十分像非洲大草原上那群猫鼬,它们双腿站立,耳朵竖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打望,观察敌人与猎物。
区别是,这群猫鼬富贵又漂亮。
雍亲王今晚留宿,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只顾看热闹的亲戚们这会儿也顾不上眼红嫉妒,行了礼后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
这些人聊起上次东江米巷这么热闹还是十年前,八阿哥迎娶隔壁郡王府的格格,婚宴就布置在了这条街上。
相比雍王府,严露晞更害怕年府,这些面色红润的贵妇人都识得年露,稍有差池,便会被察觉。
7. 第 7 章
松吉倒是个精明人,“前几日忽而下了场雪,将那绿柳红杏都打蔫儿了,也没得看头。
厅中酒菜早已备齐,咱们也就不在这儿干站着,进去吃杯酒暖暖身子罢。”
说话时满脸堆笑,眼角的皱褶让她看来年纪更大了些,却也比旁的人和蔼许多。
从年府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一一走过,感受这三百年前的气息。严露晞脑海响起老师所说∶严格时空观念的整体被称为历史。
历史不断地运动、发展、变化。同时,历史事件之间又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着。
站定,严露晞四下环看年府的一草一木,过去和未来已然颠倒,还未发生之事竟是从前。
她不会影响历史吧?
风又起,仅剩的杏花被吹落,她便觉得心头恍惚,脸颊发烫灼热。
双眼酸胀,看见的一切都好像都颤抖起来,脚底一空,严露晞想自救,可惜柔弱的身子并不听使唤,无济于事只能是往前扑去。
眼看不妙,她手臂一沉,是年霜用力扶住。
跟前的几个都察觉出不对,探头来看。
“嘶——”冰冷的手敷上了她的额头,像一盆冷水倒在头顶,年霜摸着她额头说,“我看你一路都跟换了魂儿一样!”
被发现了!严露晞的心紧张之下跳得生疼。
她的动作太大,惹得所有人竖起身子来看。
年露受王爷看重,大家也沾光,但王爷侧妃这样的好事被她占了不说,还这般宠上天,难免又心头刺挠。
大家正盼着这位礼数不周全却谱大得吓人的福金今日出洋相。
严露晞正担心被拆穿,推开年霜顺势说∶“昨日去宫里请安,一直没休息,既然王爷说不走了,我也就回房修整一下。”
皇上都搬出来了,人们抿着嘴不好不多说,围成人墙顺着这小路要恭送她。
这反而对不识路的严露晞来说是好事,等大家脚步慢下来,自然就到了年露的院子。
她看松吉往那小院儿招呼,便提着裙摆站在院门口去吩咐:“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不用管我,我这几日累了。”
还想往里走的人只好作罢,回酒席继续前两日没说完的故事去。
她们一掉头,她便两步快走跨进小院,往正中的弥勒床上一坐。
她是真没力了,刚才年霜摸她额头时她便发现,自己好似在发烧。
屋里屋外都快打成一团,连房顶都有人在收拾,只为迎接那位和硕雍亲王。
门外风刮动树枝上嫩叶,绰绰约约,月洞门里走进个颤巍巍人影,是吴姨娘,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年霜。
“快叫人打些热水来。”吴姨娘人还在外头,声音已经传进来。
倒是年霜从后面超过了吴姨娘的脚步,率先走进来,她进门先是一滞,想行礼,很快却不高兴地束手站在旁等着。
门框中伸进来一只小脚,又是这个吴姨娘。
清朝禁止裹小脚,可惜民间屡禁不止,甚至晚清时竟连满人女子也有效仿。
吴姨娘亲自拧干帕子,来擦严露晞的额头,“怎么这么多日还烧着。”
原来她都知道。
指尖拂过她的额头,妇人在为她整理碎发,动作轻缓惹得严露晞脸颊的热度爬上双眼,她好像想哭。
“王爷可知晓你带病上花轿?”
难怪来那日这般无力,严露晞后知后觉,可怜年露这小身板,她就是不生病,被这些繁琐习俗一通折腾,那也好不了。
见她不搭话,吴姨娘又命人取了篦子来,篦子的齿梳插进发里,便有一股暖流从头皮慢慢汇入,严露晞甚至闭上了眼好好感受。
吴姨娘身子靠近对她厉声耳语:“霜姐儿与杨家公子一事你再不能提起,只当是从不知道。”
想问她们有什么事,奈何自己这会儿头晕得厉害,像是灵魂一直在追逐,却总落在后面似的,十分迟钝。
吴姨娘重又一副忧心忡忡模样细语叮嘱,“你与王爷之事亦然。”
“我?”她和雍亲王之间难道也有不能说的秘密!
“从前你是最听话懂事的,怎么能在这件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呢,听姨娘的话,从今后再不能将心事对王爷和盘托出。”
糊弄不过去了,严露晞睁开眼,“我没和他说什么。”她是真没说。
年霜气急,插嘴问:“你没说,今日王爷来怎么会就点了镶红旗汉军副都统杨家?不可能那么巧!”
咦,这么在意这个汉军副都统家,年霜肯定是识得这家人,看来是有恩怨。
可不趟这浑水,严露晞理直气壮,“那你找王爷问个究竟去,我又做不了主。”
注意,是“我”。她心头想着。
不知道年露是个什么人,竟这样陷害自己妹妹,她严露晞可不背锅。
再发展下去恐怕是要争吵起来,吴姨娘呵退周围人,教育起她俩∶“你二人这是怎么了,从小没见你们红过脸,就是这事儿上闹不过去了。”
将帕子往水里一扔,全然没有在众人面前时那弱柳扶风模样,“说话也不顾及周围那么多人!
我说了不准再提,若是别人知道你二人做这样事情,我们年府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看了一眼严露晞,这可把严露晞看毛了,做什么了要被人戳脊梁骨,年露一个闺中小姑娘,总不能杀人越货吧。
刚才还梗着脖子的年霜被吴姨娘一通训斥反而态度好些,捡起盆里帕子拧干塞到吴姨娘手里。
“我是听姨娘话的,只是王爷已经把我许给杨家,咱们也不能说不呀……”
这话说到后面,严露晞怎么听出一股子欢喜味道来呢。
她挥挥手想找人扶,只是大声说了几句话,现在是坐也坐不住了。
年霜所穿的粉色立领长袄上绣着蝶恋花,在这乍暖还寒时节,稍显跳脱。
又脚步欢快过来垫住严露晞的手,带她往里走,将她送进了房躺着去,“姊姊,你担心的事有没有发生?”
一看就是个没心眼的丫头,暂且先打个太极,看她还会说出多少自己不知之事。
“这几日忙忙碌碌,倒是什么也没发生。”
“订婚时,皇上可赏了咱们府里六十张满洲饽饽桌,六十张汉人肴馔桌。前日,爹爹与哥哥们在王府喝得都找不着北了呢。
有这尊宠,想来王爷定不会如你所说。”那姑娘抓着她袖子侧脸看她,十分想知道严露晞的回应。
严露晞也想引她说出更多话来,她说王爷好,自己就说不好,“可我觉得,王爷对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真会应了我说的呢。”
“呵。”对面的姑娘只觉得好笑,“王爷就见你一次而已,都已经将你宠上天了,如今这般尊贵你还嫌不够!”
那姑娘收回拉着严露晞的手,撇嘴道:“罢了罢了,我看从你嘴里是问不出一句实话的。”
嘴上说罢了,可眼珠子一转,又想出坏主意来,“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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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可不依你说的做,让你抓瞎。”
这个妹妹年纪小小,说起话来却满满都是大人模样,“我的好姊姊,这偌大的王府你进得去是本事,可你若是想永葆荣华富贵,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这话听着剑拔弩张的,分明就是在腌臜她。
严露晞虽只是平平无奇的学生,可她的精神世界向来富足,现在为了论文已经牺牲够多,所以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态度。
“我能不能始终富贵我说了不算,你说的更不算!”
说话时昂着下巴,可惜却是色厉内荏,没有丝毫气势。
妹妹悻悻往后坐,嘟囔了几句,“看你也是病了,跟我耍起威风来。”
吴姨娘从外间指挥好怎么收拾,推开门帘跟进来恨恨说:“从前咱们在府里低声下气的,现在也算是有几分脸面了。
你也看到了,今日年煕当着众人下霜姐儿的面子,到底是从来没瞧得起我们娘几个。”
严露晞听不懂他们之间关系的弯弯绕绕,现在她就想躺下休息。
吴姨娘做事利索,又拧一帕来擦严露晞额头。
被热水浸润的帕子在她额头带走她的温度,吴姨娘声线也低了。
“一会儿我和霜姐儿搬去别的院儿,你只管与王爷安心住下。听姨娘的,要想攥住王爷的心,你就要够温顺体贴,让他觉得有你陪着最是舒坦。”
反驳不了,严露晞索性不理会,但她无法关上自己的耳朵。
“你出嫁前有些话我不好说,现在你也是经过事儿的,我就多说几句。
王爷是你的天,我们做女人的,对天就要低声下气地哄着。但那事儿上,偶尔主动也不是不可以,我瞧着王爷对你不一般……”
越说越叫严露晞不能接受,她不听,更不愿意面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是如何卑微。
要温柔要懂事,还要学着讨他欢心,学着迎合。
她大喊:“你出去,你们出去!”
发出的声音很细,没人理她。她又抓下额上的帕子丢向远处,正好落在了吴姨娘脚边。
吴姨娘过来,嘴唇不停开合说着什么,严露晞只觉得脑袋发胀,自己的三魂似乎一直在飘着。
迷糊间摸索着想捂耳朵,可惜无力得很,手才抬一半,手腕又被紧紧抓住。
“年年——我错了——你快回来!——”
这个声音在脑海回荡,她知道是谁,是实习祭司。
“我不,我不回去!”
她只有一次机会,她要尽可能留得久些,“我还要见雍亲王,我要见雍亲王!”
真是不甘心来早了时候,她要看他如何暴毙!
她只有这一次宝贵的机会,如果什么有效资料都找不到,就不只是白跑一趟那样使人懊恼了。
那会证明她从来的选择就错了,她不应该选这个专业,不应该选这个议题。
用家人的话说,她读书读傻了,连和亲戚朋友打招呼都不懂,叫声叔叔阿姨都要扭捏半天。
走上社会只能是把自己饿死,因为她只是一个空想家,面对书本时挥斥方遒,生活中却只会煮泡面,吃外卖。
是不如芸芸众生中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不!她捶打床沿好叫祭司放手,想以此斩断与他的联系,她坚决不走!
灼烧的火焰与风雨的吹打让她软绵无力,手腕上被抓着的力道却反而加重,“我来了。”
额头也有一张宽大手掌覆上来,脑海里一直呼唤回去的声音戛然而止。
8. 第 8 章
“一定是今日吹着风了,去煎一副桂枝汤来,记得配一碗白粥。”
淡淡的檀香味,是雍亲王身上的味道,严露晞勉强睁开眼去看。
他的眉骨极高,这硬朗的线条与他行事风格一模一样。
屋子里除了雍亲王与两个使女外再无他人,时间早已流逝,房中点着蜡烛,所有光都聚焦在他肩头与眼中。
所有光亮都被他白皙的肤色吸引,淡淡光圈晕染出他的脸庞,就这样闯入她眼中。
她一激动起身想拉他,就这一秒气力被花光,瘫倒在他怀中呢喃∶“我的论文……”
这动作像是搂着他的腰,她也全然不顾,谁叫年露这小身板这么碍人。
“你这两日梦呓,一会儿说‘要回去’,一会儿又说‘我不要回去’,”雍亲王反手将她手臂梏得更紧些,“不需如此担心,你的选择不会错。”
难怪他早间对她说“终于回来了”,严露晞抬头仰望他,她的选择不会错,她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坚信。
折腾一下午,早上在镜子里看着使女们给自己盘的发髻这会儿早就散了,雍亲王将鬓边的发丝替她整理,问道:
“听说下午和你妹妹拌嘴了,是,我多事了麽?”他的手没有收回,而是留在了她耳边。
此时的北京话中,连词“和”的发音是“汉”,一股子台湾言情剧那个味儿就出来了。
勉强撑起身子,依然是无力地倚着他,她才不在乎这个妹妹,命运早就定了,“全凭王爷做主。”
病人的声音细如蚊讷,加之绵软在他怀里,显得似是撒娇求饶。
病中美人那娇滴模样刺激了这位背脊挺直,高高在上的王爷,“我也是想着你说她对杨家二郎有意,才会做主定了此事。”
他低着头,还来不及取下的暖帽罩住他二人,隔绝了光线。
靠在怀中,他说话时下巴会不经意扫过她的额头,嗓音低沉而轻缓,微微弯曲的脖颈似乎会让他落下吻来。
“本以为你妹妹会为此开心,也就没考虑周全,害得她误以为你随意将二人的秘密告诉了我。”
原来年露确实泄露了年霜的秘密,虽然结局是成全。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严露晞实在替她羞愧。
她往后撤去,想躲开他的怀抱,他从小挽弓的手却没有丝毫动摇。
四力半的雍正在代清可是武力值垫底的皇帝,严露晞讪笑。
雍正的弓马有多不入流,简单说,连他爹康熙十五力的零头都不到,可就是这样的雍正她也挣脱不开。
再也不嘲笑他了。
“若不是本王吩咐人,我看你都要被你那些亲戚吃了,你还只知道在院里和她们周旋。”
严露晞这才反应过来,他适时派人来说留宿,可不是简单的一件事。
他又轻轻用力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胸口,使女正好行至床边,他右手便拾起案上小小的汤匙舀了一勺药喂她。
不了吧,她眯眼摆出为难表情。
他却表情、语气皆严厉地说∶“听话,吃药。”
说是哄,又太过生硬,他这模样严露晞完全不敢撒娇耍赖,只能视死如归,还好药竟不苦,甚至有回甘。
将桂枝汤耐心地一勺勺喂给她,汤匙中的汤药一滴也没有洒,雍亲王的手很稳,心很沉着。
过惯了快节奏生活的严露晞心头却着急得发毛,她盯着汤匙慢慢送到嘴边,再左一口右一口地喝,直感觉肾上腺素飙升,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终于喝完桂枝汤,雍亲王又换了白粥,“喝碗粥,振奋胃气。”
严露晞用力将脸撇开他胸口,强装镇定道:“我自己来吧。”
“好些了?”
这一刻,她差点觉得他或许是真的看上年露这个人,而不是年露身后的年羹尧。
“嗯。”她接过粥,没看对面人的表情。
看着她将粥吃下,雍亲王眸中的光点动了动,问道:“在家你父母都怎么唤你?”
“小年糕。”历史爱好者们是这样称呼年贵妃的。
雍正三年十二月,雍正皇帝下达年羹尧的九十二条罪状,在年贵妃去世后一个月,赐死了年羹尧。
史称——炸年糕,啊不是,史称倒年运动。
雍亲王失笑,“小年糕?”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人病了头昏沉,才会嘴比脑子快,严露晞捧着粥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雍正这个人,她向来看不懂。从史料来分析,他喜怒不定,做事做人又十分偏激,而且行事风格那是真·出人意料。
就说今日一见那年羹尧的嫡长子神童年熙,在雍正上位后,被他过继给了和年羹尧向来不对付的政敌隆科多。
他给年羹尧下旨内容实在有趣:
“算得你运中刑克长子”
“所以朕动此机,连尔父亦不曾商量”
“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舅舅(隆科多)已更名得住,从此自然痊愈健壮矣”
一时间,雍正、年羹尧与年熙的关系,从姑侄、父子统一变成了——兄弟。
神仙级操作。
手中的碗被拿走,严露晞乖乖躺进被窝里,她将锦被往上拉,直到遮住自己的嘴,才敢表现出不开心来。
历史学是一门严谨治学的学科,它客观地只看重史料与数据。
史料的残缺,使雍正从篡位还是正常继位,直到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都在学术界拥有两种声音,很难互相说服。
几次查重率都居高不下,毕不了业的自己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特别是穿到命还没雍正长的年露身上,难保年露不是被他毒死的。
一切变得模糊,她又要睡着,迷蒙中,感觉有人抓她的脚,掌心滚烫,衬得她的脚掌如同一个冰疙瘩。
很快,一只汤婆子送到了被窝里,真舒服。
有人来抱她,又将汤匙放在她的唇边,是甘甜的桂枝汤,她喝得出来。
这一夜折腾了一两回,终于在天快亮时出了一身汗。从小到大没有这样病过,真是给了严露晞沉重的一拳。
何止是研究雍正如何死,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丝不起眼的幽魂。
微风拂过,那一丝舒爽更衬出满是汗水的被子裹着多难受,她翻身换个姿势想迎来更多凉风。
刚伸了个懒腰,手还在往身旁落下,就被旁边人抓着塞进了被子里,是雍亲王。
她被禁锢着,想起身也是不能,只有头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暂时自由。
面无表情的雍亲王一身睡衣外搭着昨日那月白色缎面长衫坐在一旁,剑眉紧锁,看来夜里并没有休息好。
“被我扰醒了?”他反而问她。
刚才那阵微风大概是他的动静,风是轻柔的,只是病着的严露晞太敏感。
他松开手,将一床带着他体温的被子盖住她,才抽走了那床汗湿的,“不需操心其他,趁着退烧,睡会儿吧。”
手上一紧,一串蓝晶带粉色碧玺坠子的十八子手串从他手腕滑入她手上。
他阻止了使女们的伺候,自己换了衣服,吩咐道∶“一会儿福金醒了便将粥再吃一碗,今日不着急出门,让福金多睡会儿。”
倒是他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能做到这么体贴的男人却只囿于政治,严露晞实在感到可惜,小年若是自愿追名逐利还好,若她只是一个想安稳度日的人,那将是一生遗憾。
等严露晞趴在被窝里迷瞪瞪又睡上两觉,再缓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王爷回府了吗?”她这时才有力气关心别的,夜里的精心照顾想来定也是有他的功劳。
吟雪抢着回答:“早间,王爷陪着老爷打了会子太极,又与大公子下了棋,刚派人说等着福金用了午膳再一起回府。”
大公子,应该是指的年希尧,年羹尧被就地正法后,年希尧在雍正朝反而混得风生水起。
一句话概括年希尧的一生∶
《我在雍正朝当纨绔》
《刻薄寡恩雍正帝的心尖宠》
吟雪过来扶起身的严露晞靠在床头,得意地说:“早间王爷特地吩咐人从王府拿了他的一扣钟给福金。”
说话时脸上劲劲儿的,挺讨人喜欢。
这个小丫头就是严露晞刚来那晚给她送食物的,在年府也这么吃得开,看来是年露自己的使女。
她对着门边的圆脸姑娘连说带比划半天,圆脸姑娘才明白了意思,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一件紫貂斗篷来。
专程让人回去拿,确实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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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严露晞摸着那皮毛比他昨日穿的银鼠的更顺滑。
一扣钟形制的斗篷是将整个人罩住,没有一丝缝隙,更暖和。
这是件他的短斗篷,穿在她身上应该刚好能裹住,严露晞抱在怀中,想起昨日他跳动的喉结。
他做事可真利索,一上午已经完成许多事。
圆脸姑娘见她没动,过来比划着指指严露晞又指指斗篷,“呼呼巴。”像是让她穿上。
“你不会汉语?”严露晞还坐在床上,并没有要试的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阿哈‘呼里’。”圆脸姑娘指了指自己,满脸笑容,低沉着嗓子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呼、里。”
她的模样十分喜庆可爱,露晞忍不住一直看着她红扑扑的笑脸,太好了,是个听不懂话的,和她这个天生不爱说话的真是绝配。
吟雪端着水走到旁来,对呼里解释:“福金要先洗漱,一会儿再穿。”
盆中的水滚烫,吟雪皱着眉手上越发用力,拧干后也不打开,要将这热气保留住再给严露晞好好擦擦身子。
叫呼里的小姑娘却轴得很,说了一大堆严露晞听不懂的话来拦下床的严露晞,看架势是必须将斗篷穿上才行。
拍拍她手掌,她依然不放,严露晞便要走,“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出门穿,我若是都不洗漱这么臭烘烘出去,王爷定然会生气的。”
不能和侧福金干仗,呼里满脸写着不情愿,也只能抱着斗篷紧紧跟在她身边。
这样举动看得严露晞想笑,却被要给她擦身上的吟雪打断,她从吟雪手中抢过帕子自己擦起来,还一直留意着那斗篷。
若真像年霜说的一样二人只见过一次,那雍亲王对年露的好就越发显得虚伪。
“吟雪。”严露晞已经自己收拾妥当,“你让人去与王爷说,我今日没什么胃口,便直接回府吧。”
不想见年家人。
严露晞说不吃午餐要回府,雍亲王立刻便下令,亲王仪仗很快就在门口集结备好。
昨日慌张,没注意到这亲王仪仗的派头,前前后后红罗绣五龙曲柄盖、青罗绣孔雀扇,好不富贵。
旗枪猎猎在前开道,年府的人都涌来相送,场面用威风凛凛来形容丝毫不为过。难怪人人都削尖脑袋想当人上人。
严露晞身边围满了人,个个打扮得雍容华贵,正在说这两日的事。
“昨日就摆谱躲在房里不见人,王爷下午就回房了。”
“听说是连自家姨娘都训斥了,不过也合该她厉害,人家现在是正经的王妃!”
这些闲言碎语带着醋溜故意让她听见,她也就当个笑话没上心,只管盯着雍亲王看。
将长须整理,年遐龄带着众人跪送,雍亲王虚扶一把,年遐龄又自然地回身作揖。
近古稀之年竟也神采奕奕,看得出一家人定都正在运头上。
加上年府雕梁画栋,奢华无比,显然是强强联合。
这边的雍亲王此刻动作轻缓,清瘦如柳叶飘逸,原来长衫便是如此最好看。
“福金。”松吉嫂嫂的呼唤将严露晞的眼神拉了过去。
她眼中焦点的变换,毫不费力地便从一片模糊的视角中锁定了年霜与满眼都是她的吴姨娘。
吴姨娘没有昨日那凌厉模样,她在外总是装作温顺,这会子用手绢在眼眶上遮掩,定是装哭。
严露晞才不理她。
松吉嫂嫂人热情,她忙不迭地过去拉年霜往严露晞身边走,“霜姐儿今年便十五了,也是大人了,昨日我们都好一通说她,不让她再耍性子。”
十四五岁,那不是个孩子嘛!这么一想,露晞心头便对她没那么大敌意,摆出一副了然的笑容对松吉嫂嫂点头。
毕竟是年露的家人,她并不想与她们有龃龉让年露难做。
谁知准备上马车时吴姨娘又跟在身后,用很低的声音提醒道:“听姨娘话,一定要温柔,才拢得住男人的心。
还有,在家里耍耍威风就行了,千万不可在王府摆架子,那些王府里的奶奶们,都不是好招惹的。”
最后一句说出口,刚好松吉还没走远,只见她后背一僵,严露晞知道,她听见了。
严露晞扭头上了马车,没有理会吴姨娘,是真的厌烦了她。
9. 第 9 章
今日阳光不错,照得马车顶暖哄哄的。
仪仗队伍庞大,晃得久了,坐得屁股都疼,马车一摇一晃,一点点地将她心中怒火推向了最高处。
这个吴姨娘好似伏低做小惯了,还来教自己怎么讨好男人,理智知道这是社会原因,但情感上她不能接受。
最讨厌的是自己又只能对身边这个男人百依百顺,她用力再用力,恶狠狠瞪着座位上的黑色呢料暖帽,把满肚子怨气都通过这种瞪碎帽子的方式发泄。
到清晖室,院里已经等着人,“主子,大福金备了晚餐,正恭候主子与年侧福金。”
从不见雍亲王飞扬跋扈,但也总是冷冷的,“告诉福金,免了。”
他又看向严露晞,情绪依旧如平静的海水,似乎会吞噬一切。他说得郑重∶“你也病了几日,这样拖下去只会加重,今日早些歇息吧。”
原来他一早知道她带病成亲,严露晞心中后怕,“我吃了药发了汗现在也缓过来了,还是不要叫大福金等着了吧?”
“你身体要紧,回了福金便是。”吩咐完,他便带着她往里去,原来他是要陪着她回她的院子。
真情与假意究竟哪个更长久,谁又说得准呢,要知道,只有利益关系才能长存。
至少他们的利益关系还能维持十二年,严露晞安慰自己。
只不过大福金那边……那可是雍亲王的大老婆、未来的皇后、年露的直属上司、雍王府后院的院长!
上次见面闹得不开心,今日见了年露家人,对年露也有了一丝飘忽的熟悉。
她试探道:“既然大福金已经准备了晚餐,不若就走一趟。我现在也觉得精神不错,有些饿了。”
雍亲王一下站定,她没及时刹住多跨了一步,贴在了他身边。
他低着头小声说话,好似面对的是一株蒲公英,“我知道你心思细腻,今日也是多为我与大福金着想,不过,健康最是重要,切不可儿戏。”
不希望让年露在雍亲王心中留下一个幽闺弱质形象,“我现在身体已经无碍,大福金好意我也不想拂逆,我现在真的有些饿了,咱们就去大和斋与福金一同用餐吧!”
雍亲王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轻点头,是答应了,“你是诗礼之家的姑娘,比府里的格格们更懂礼教,今后多教教她们。”
好笑,结婚那天明明说自己“还是如此没规矩”证明年露可不是什么懂礼的。
回到后院,一边是往清晖室,一边的月亮门是通往静挹化源、大和斋等处。
二人正要过那月亮门去大和斋的假山,对面便钻出来两个捧着香炉的使女来。
使女行礼见过王爷,匆忙去扶后面的喜格过来行礼。
喜格做福金久了,被人这样伺候脚下没了多少力气,又是慌张前来,说起话忘了过脑子:“主子怎么回后院了?”
话是冲口而出的,反应过来才赶忙找补,“主子难得得空,既然回来了,让几个格格伺候您吧。”
怎么说年露才刚嫁进来你就三番四次来抢人,会不会太难看了!
严露晞抬头满是不爽地看过去,见喜格身后的伊琭玳也偷看她。
雍亲王又冰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低沉着继续往里走,几个还行着蹲礼之人赶忙起身追过来。
直到一处铺满雨花石的小花园中,后面人气喘吁吁,见他坐在石凳上,才敢扑扑簌簌跪了一地。
这位九子夺嫡的胜出者,最会的不就是玩弄权术,先让她们处在下风。
严露晞故意往雍亲王身后站了稍稍,表明自己的态度。
该争的不能松手,对不起了各位。
“本王自有分寸,喜格不必多虑。”
他刚说一句,已经有人俸了茶来,倒叫严露晞好奇侧头去看,发现她们后面跟了几个使女婆子,雍亲王这边不知什么时候也跟来了一群捧着各式用具的人。
雍亲王慢悠悠端起这款青花釉里红铃铛杯,“露福金刚进府,前日又为你受了罚,这时候若冷落她,反叫人揣度。”
伊琭玳微微探头往喜格身边望了一眼,喜格立刻察觉到她的举动,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主子,年妹妹刚入府,还是应以祖制为要。”
看得出喜格也是被架在这里,可她既然统管王府内院,肯定要做点什么才能服众。
可惜雍亲王并不给面子,“藏经阁里三藏十二部随你们取阅,有这个时间你们不若多参些禅理。”
说完放下铃铛茶杯,又将它摆正在茶托里,认真欣赏起来。
上面的人物站在云上,似在拱手作揖。
最是骇人的安静,叫一直在旁默不语,躲在角落里的李青岚忍不住偷偷抬手拂并不存在的额角碎发,挡住了喜格投来的眼神。
“府里何时也有这样风气,勾心斗角,互相倾轧。”雍亲王的话吸去了所有人的眼光,“这就是你这个亲王福金每日管教出来的结果?”
三个女人立刻朝他跪了下去,异口同声求饶道∶“主子恕罪,奴才们不敢。”
从雍亲王口中可以看出,以往时雍王府还是较为和谐,至少在他面前时还是会收敛的。
“妹妹们哪里有那些心思,王爷切勿怪罪。”那拉氏跪得端正像在汇报工作。
眼看场面愈发难堪,严露晞虽然觉得她们活该,但也不能每次都让大福金难下台。
索性自己示弱∶“福金,我昨日吹了风,夜里高热不退,王爷是担心我……”
没有预想中的关怀,面前三个女人如被惊雷一劈,扑通一下匍在地上。
喜格倒吸一口冷气,跪着上前来阻在严露晞与雍亲王之间,“王爷,圣上有言。
‘皇子王阿哥乃是富贵之人,当思各自保重身体。诸凡宜忌之处,必当忌之。凡秽恶之处,勿得身临’。”
这反应过于强烈,雍亲王手撑在石桌上,一用力便站了起来,“喜格不必担心,侧福金已经退烧。”
喜格还要再劝,伊琭玳忙往前跪。
雍亲王却当着她们的面拽起严露晞的手攥在手心,“且不说侧福金已经好了,就说她前日为你受罚,若是再将她冷落在旁,让下面人怎么想?”
几个女人的眼神落在了他二人合在一处的掌心。
才见两次面就让喜格吃了瘪,严露晞心中打鼓。但谁能知道自己一句话就给人得罪了呢。
她想,若是年露,这时候便应该顺着福金的话说卖个乖。
可她哪里舍得和雍亲王分开,她只怕自己会在下一秒消失,所以低着头不回应。
喜格见雍亲王拉着严露晞要走,快步赶上来“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
“王爷怎么能为了个女子违背圣上的话!”她气得头歪着说话,一副讨说法的样子。
雍亲王扫了一眼伊琭玳,再不遮掩自己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侧福金伺候你个当家主母是应当。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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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布的那鸿门宴,今日又是什么样的心思,竟还有脸拿汗阿玛的话来堵本王!”
完了完了,严露晞又不能去把喜格扶起来,只能干着急,“王爷,您别怪大福金,都是我不好。”
“此处可有你说话的份儿!”
雍亲王一句话就把她问住了,难怪她们都跪着一言不发,原来是她们没资格表达。
“你怎么的不好?本王不该如此待你?”
严露晞一愣,又更低些头装作顺从,“是我……病得不是时候。”
雍亲王却是一甩马蹄袖,扇出一阵寒风,风还未刮尽他已经跨步绕开喜格。
喜格跪出两步去追,他脚步一滞,回身过来,这次他是真没留情面,“你要知道,左右逢源是最简单的事,只要给得够多,放得更宽。
但要想家无间言,那就不能一味当老好人,需要的是极高的智慧与明辨能力。”
雍亲王说话语速很快,严露晞记得传教士也在书里写过,他说话快,脑子转得也快,一个人能即兴演说半小时。
并未理会众人求饶,反是将严露晞一拽,快步离开了这里。
这倒叫严露晞惶恐不安,和喜格的梁子结大了!
追着他步伐到清晖室,雍亲王将她重重塞给吟雪,“两次冲撞本王,再是对你容忍也要有个限度!
今日看在你身体不适才没有责备你,但不代表你不需反省自己的过错!”
知道他眼中的错在哪里,但她不需反省,“王爷,我完全可以选择不趟浑水,可我就是不忍心让大福金那样跪着。”
这些女人是附属品,是畸形时代的产物,可她们也是人,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雍亲王一眼就看出她心中不服,“别以为我护着你就真能恃宠而骄!若是府里风气糜烂,你这个侧福金首当其冲要受到责罚。”
他知道圣训难违,若是没人提起还好蒙混,此刻自然不能进清晖室了,便提脚就走。
此刻的阳光没有温度,只剩刺眼。
严露晞朝亮处追去,才一步,吟雪立刻顶上将她拉住,“大福金都说了,皇上说要让王子阿哥远离恶疾,您可千万别去触霉头。”
虽然那么想很不厚道,可她真的希望他能不能快些在自己面前暴毙,她等不及要看到结果。
他从来就身体不好,怎么还能在没有现代医学的情况下活到五十八岁!
“王爷,我错了,别生我气,”严露晞甩开吟雪一路喊着追上去。
她拦住他,又将他手拉到自己额头,“你摸,我不生病了!你不准走!”
吟雪还没追上来,听得她声音,噗通就跪了下去。
雍亲王什么蛮横人都见过,自是见怪不怪,冷眼看着她。
“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我们才成亲,你就要走?”
这两日他分明对她很好,照顾她生病,在乎她心情,年露生得漂亮,他肯定是很喜欢的。
被她气笑了,他无奈道:“这几日本王对你保护不够?大福金适才提到汗阿玛所言,你没听见?”
“那您昨晚怎么和我睡一起,我今天都好了反而要走!”她硬气说完又双手合十,眯着眼拜托他,“我们不告诉她们,王爷您别走。”
求你了,我的论文,我的宝贝,你必须死在我面前!严露晞心里祈祷。
看着她懵懂甚至是愚蠢的眼神,雍亲王对吟雪吩咐道:“带你主子回去休息。”
10. 第 10 章
严露晞被几个小丫头架着回房间,气鼓鼓自己动手拆掉满头珠翠摔在桌上。
几次接触下来,雍亲王为人还算温柔,可惜,浑身有种阶级观念深入骨髓的欠揍感。
看着镜子中的年露,满脸的胶原蛋白,只是眉间浓得化不开的忧愁,竟分不出你我来了。
年露一定很讨厌自己。
越是这样想着,心头就越发不舒服,她借口洗澡,要把使女们赶出去。
她们却不买账,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意思,“奴才们伺候福金。”
“不用你们给我洗澡!”
累了好几日,饶是个好脾气也做不到一直平和,何况严露晞。
她挨个把她们推出去。
吟雪就是不走,还过来给她捏肩,“昨日姨娘出去时我见着她抹眼泪了。”
就是不喜欢这样没有边界感的触碰呢,她扭着脖子远离,“她哭什么?”
我还没哭呢!
“昨日福金迷迷糊糊时斥责了姨娘,她定是伤心了。”吟雪不让,还紧追上来。
“我当时乏了,不想听她一直啰嗦。”说着便推开了吟雪的手。
严露晞并不是一个热络的人,说得难听些,她是一个十分冷漠,因为怕被拒绝所以选择不与人交心、自我防御性高的现代年轻人。
吟雪也不管,“福金现在是飞上枝头了,可再怎么说姨娘生您养您,福金怎么能对她那个态度呢。”
那日见吴姨娘一味给年霜求饶,还道是年霜的亲娘呢,所以确实不太客气……
“那年霜她……”她赶忙闭了嘴,可不能瞎说。
吟雪接口道∶“霜姐儿从小跟着福金与吴姨娘长大,从来您都是最疼她的。
也不知是怎么了,您偏要拿话激她,若不是霜姐儿见您脚下虚浮将您扶住,说不定在园子里福金就摔个大马趴!”
吟雪口中的事严露晞只觉得遥远,仿佛那些事与己无关,更是没想到无意之举竟伤害了年露的两个亲人。
实在无颜面对,吟雪又倔犟不肯让她自己洗澡,真是让人大为光火,严露晞便赌气两三下擦干回了东厢房。
“啊!”
天刚落幕,房中正在点蜡烛,把本还有些光亮的房间对比得漆黑一片,烛火就映照在一个埋在暗中的男人脸上。
严露晞倒吸一口凉气。
那男人手拿卷轴隐在床边的黑暗中,就着这一丝光线看书,床四周挂满帘子,将一切笼罩得更加低沉压抑。
挑高的眉骨与窄高的鼻梁将淡淡微光凝聚在眼中。
“王爷。”
她很快就看出,那是雍亲王。
见她回来,他随手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说∶“刚品鉴了倪瓒的〈疏林图轴〉,今日你父亲与我谈论起倪瓒,他说他最喜的便是这位画师。”
漆黑的房间突然出现一个人,严露晞看清楚面容,依然害怕,不断后退。
见她小心翼翼,他反而抓住她手腕走到软榻桌边,慢慢打开了早已放在上面的一副画,“元人作画更喜突出心境,没有多少匠气反而有趣味。”
严露晞倒是上过鉴定课,但是目的是为了学分,所以并不精通,她摸索上前,站在他旁边假装观赏。
她念了一遍画上的题字,“‘好为林间横玉邃,秋风吹度碧山云’。”忽而有种失而复得之感,忍不住看着画笑起来。
雍亲王看着她的侧脸,刚泡过热水澡,脸色通红。他将画拉得近些,又对她说∶“你来看这疏林远岫……”
寻着这话,她伏在画上假装仔细地研究了半天,画上就几棵长在小丘上并不粗壮的树,一边的树枝上连叶子也落了个干净。
远处低矮的甚至可能只是一堆烂石头的山。
掌握着生杀之人对这副干净空灵的画作推崇,她看不明白他的心。
画面留白极大,这是一种艺术手法,严露晞知道,却依然觉得少了什么。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当然是少了“古稀天子”“三希堂精鉴玺”“乾隆皇帝御览”等章啦。
假装品鉴完毕,她起身来,与学她样子伏身看画的人撞了个满怀,她连忙挣脱他的怀抱道歉。
他反而将她往身边拉,眼神落在她身上,“不是说不告诉别人,你那么大声,岂不是都听见了?”
并不明亮的房间,这声音就藏在黑暗中悄悄滑入她的双耳,又从脖颈处往下走,每到一处就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红着脸,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刚才她眼中只有论文,只有对知识的渴望。
更何况生活中若遇见这样俊朗又富有权力、财富的男人她只会立刻撇开脸去,自动开启防沉迷。
因为一切不安定的可能都会被她排除在外,不管是杀猪盘还是易变的人心。
但面前这人是一个历史中早就尘埃落定的人物,还是自己的合法丈夫,高悬的警惕心完全可以放下。
“歇息吧。”他又走上一步抬了头,要她替自己更衣。
使女们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进来替严露晞褪下刚因为冷而穿在外的长衫,又灭了蜡烛,剩下吟雪捧着一盏微弱的油灯过来挤眉弄眼地催她。
她慌忙躲开他的眼神,扭捏着替他解马褂上的镶玛瑙扣子。
他刚才洗过澡,换了一身便服,只穿了一会儿,摸着还有浆过的手感,很挺括。
这衣服一定是他适才洗澡时才熏过,他身上檀香与花香气味很浓。
她去拉床帘子,想躲开他,却见吟雪站在一边,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这时候就别在这里假装柜子、椅子了吧!
把吟雪推出去,门“吱呀”关上,世界就此变成了他两个人的,这样反而显得她心急如焚似的。
“刚才在书房,我想起你上次躲在佛堂角落里说的话,便想见你。”他的声音变得细小,却更低沉清晰,“我会让你知道,你的选择不会错。”
那人低头来看她,沉重的呼吸喷在她低顺的眼睫,致使它抖动不已。
油灯被放在了背后的桌上,透过床上帘子,一切都变得模糊,刚好只能看见此时到她身侧的他。
早先严露晞也接触过几个男生,读了研究生以后那睁眼就是看档案,别说接触异性,自己都快要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了。
今晚,为了年露,豁出去了!
“睡吧。”他的嗓音更加低沉,在她耳边骚动她的发丝,“不能乱了规矩。”
“哈?”严露晞不可置信。
什么薛定谔的规矩,守不守都是他说了算。
逃过一劫的激动之下严露晞却有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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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他的气息围绕,在这样的夜晚,他竟然要睡了?
“你要记住,人身难得,犹如盲龟浮木,万劫难遇,今后切不可再轻言生死。”
那日讨论名字时的豪言壮语她说过都忘了,他还记得这样清楚,在这时说出这么高深的话来。
刚才他的话应该是佛理,她不懂,但她记得一则传闻,说雍正是前朝密云圆悟大师转世。
严露晞带着不甘进了被窝,“王爷对我实在好,但我知道王爷信佛,如今您娶了我,岂不缘分纠缠,难道不怕落得生生世世的因果循环?”
若真是佛学造诣如此之高的人,真的愿意为了那些难以把控的权力涉足因果?
雍亲王斜靠在她身旁,道∶“你我夫妻,是今生的缘分,这一世我们恩爱百年就是,又何去在乎他生。”
听他意思,他心头清楚与年露是今生为伴,下一世是要各走各路的,所以并不担心。但这话难免有些薄情的意味。
严露晞不懂佛,她只听过有因必有果,“可是我们已然相遇,就必定会有果,今生因果纠缠,岂不是永远也脱不开这轮回?”
“你要当心了!”雍亲王当头棒喝。在这个夜晚给她恶补佛法还怪激情澎湃的。
“所谓因果分明,丝毫不爽,那是着相了,我们修行,就要不避因不畏果。此乃‘不昧因果’。
不过,普通人畏果不畏因,菩萨畏因不畏果,你能想到这点,说明你很有慧根。”
孤男寡女相处一室,他丝毫不带有情欲,反而是说得热闹时自顾自点头,一副炫耀到了的心满意足。
说着他还往下躺了躺与她平齐,手撑着头从上看着她。
“我给你讲个盛唐时的著名禅宗公案吧。〈百丈怀海禅师与野狐禅〉的故事。”
要给她讲睡前故事?佛学?在新婚夜?
有点太不走寻常路了。
外间淅淅沥沥,是雨打芭蕉的声音,配上他在这幽暗中的低沉嗓音,才听到百丈禅师问那白须老者为何总来,她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天还不见亮,雍亲王刚坐起身,这微弱烛光对严露晞来说和漆黑环境没有区别。
已经有使女将衣物都拿了过来,她赶忙也从被窝里爬起来,摸黑给他穿衣系扣子。
这小床睡她一个都够呛,何况睡两个人,好在他晚上睡觉纹丝不动,自己才有些空间翻过几个身。
“王爷,福金送来的两个小丫头怎么办,我这里用不了那么多,倒是我喜欢来送斗篷的呼里,若是王爷允许,可以将呼里换到我房里吗?”
她手中动作没停,真有了妻子模样。
雍亲王比她高不少,不需要抬头让她系脖子下的纽扣,只是看着前方说∶“当然可以,那两个小丫头你也留着,人多周到些。”
为他系纽扣已经得心应手,暗自感叹自己学得真快。
“那我一会儿去问问呼里她可愿意。”
却听雍亲王道:“这两日我值宿,不能回来,正好,你好生休息。”
什么!
她本就是举着手替他扣脖颈间的纽子,他这一说她只管拉住他,反而像是环住了他的肩膀。
“王爷两日都不能回来?”
早知道昨晚就是熬,也要和他聊整晚,从各方面去剖析他离奇的死。
11. 第 11 章
严露晞站在门边看着雍亲王消失的地方一直出神,直到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两天,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若是自己扮做小太监跟着他,算不算一种情趣?
她心中打趣。
见她站得久了,吟雪上前关心,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福金,要不再睡会儿吧,这几日太累了。”
身体听见累字,好像接收到命令一般,忽而便肩也抬不起来,腿也站不住了,一下没了精气神地垮下去。
跟着吟雪往暖阁去,身后的小丫头低声轻呼了一声。
本来已经萎靡的严露晞停下看她。
昨天大福金分了两个使女来,吟雪已经了解过,叫二格的长着八字眉,叫妞妞的眼睛很小。
这些使女身高相似,圆圆的脸上还有一圈红色稚气围绕。
她转眼便望见那细长的小眼睛,定是妞妞了,问:“你叫什么?”
“奴才叫妞妞。”
“嗯?”严露晞不是问这个。
妞妞手中的壶嘴还在滴水,在桌上留下一大滩水渍,刚才应该是失手倒出来的。
这些用的器具可都是好东西,到两百年后,那更是古董!
分析来看,这款应是梅竹执纹壶,不过她不了解这些器皿在现在都是怎么叫的,便指着问:“那这叫什么呢?”
妞妞本来和她也不熟,此刻像见鬼了一样小声颤抖回答:“回福金,这是水壶。”
严露晞嘴角抽搐,这些回答倒也都没什么错。
许是真的站立时间太长,隐约觉得小腹胀痛,也就不和妞妞执着这水壶了,“吟雪,什么时候去给福金请安合适?”
总要去为昨天的事找补一下。
吟雪见她揉肚子,便过来扶她,回道∶“福金没叫您过去,今日且休息了吧。”
昨日本就闹得不开心,严露晞当然乐得不去。
不对,她感觉到了异样,反手抓住吟雪的手,说∶“我好像经期到了。”
谁知这一句,吟雪眉眼皆都松开,开心叹道∶“还算准时!恭喜福金,奴才立刻叫人去通知王爷。”
对,昨晚他说不能坏了规矩,就是说的这。
满人并不在乎女子是否有过结婚生子的情况,但为了确保孩子的血缘不出错,会在新娘第一次月事后再同房。
相比上古时期杀长子的习俗,可以说是相当温和。
说着吟雪就要帮她穿月事带,严露晞本能拒绝,但是这个月事带她懂是懂,但只限于理论,并不真的明白古时候人是怎么作用这东西。
只好红着脸让吟雪辅助她绑好,走到厅中,大福金昨日新拨来的小丫头二格正抱着昨晚睡袍要去浆洗。
严露晞加快脚步从她打起的帘子下钻过去,吟雪连忙追着来阻止她,却撞到了突然停下的人身上。
伊琭玳站在堂上,看到主仆二人追逐模样,忍着笑行礼,“侧福金吉祥。”
严露晞和吟雪拉着手,互相稳住身子,点头道:“吉祥,吉祥。”
天色才刚逐渐亮开,伊琭玳脸还埋在阴影里,话里有话:“我现在就来了,不打扰吧?”
知道很打扰你不也来了嘛!
伊琭玳身材高挑,方脸盘子,看起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大脑袋。
实在像严露晞那个天才室友。
室友不仅学术文章写得好,还是全班唯一会满文的,网上翻译的老档案也不知道对不对,每次都要等她空了帮帮忙。
若不是如此,严露晞才感到那么大的压力,来这里寻找真相。
严露晞并非是个爱聊天的人,只能安慰自己今日又有新鲜事可研究了,“我刚来府里不熟悉,伊格格来得正好。”
说着话她便走到椅边,“快坐。”
随便坐了张凳子,就有人将茶放在她手边,她端起茶喝了一口,“嗯……”好咸!
是蒙古奶茶。
与平日她喝的甜奶茶不同,第一次吃咸奶茶,味道在口中散布带着苦味,恨不得吐回去。
她偷看得了允许才坐下的伊琭玳,手中的茶杯看起来暮气沉沉,让人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清晨还是夜幕。
伊琭玳用力嘬了一口手中的茶,一副下定决心模样,问:“王爷昨日折返侧福金的清晖室了?”
鸡皮疙瘩噌地从后脖颈一路至手臂。
严露晞看着伊琭玳将茶杯放下,推得远远的,嘴瘪得更厉害了些,眼神直勾勾瞪着她身后的人。
回头看,是妞妞,看来是真在自己院子安眼线了!
欺人太甚了吧!
“我刚看到她们送王爷的衣服去洗,所以,”见她不答,伊琭玳紧接着又问,“他昨晚住这里?”
原来是他的睡袍暴露了,刚才好像确实是有丫头抱了衣服出去。
她又抱歉地看了一眼妞妞,吓得妞妞不自觉身子往后倾。
这反而让严露晞冒火,自己又不是老虎,干嘛好像要吃她似的。
“王爷昨晚确实住在我这里。”
住就住了呗,她也不觉得有多大事,在这个王府里,王爷就是想睡房顶都可以。
“是我们没本事,只恨没有长着一双福金这样湿漉漉扮可怜的眼睛。”
伊琭玳说话口音很重,讲话时会说得很慢,嗓音中带着粗盐一样的颗粒,与她纤细的外形大相径庭。
“但王府规矩,王爷不说,侧福金自己还能不明白?”
这话也叫严露晞想起前两次的见面,一股无名火卷着刚才的不忿烧了起来。
情绪一激动,腿间便是一阵倾泻,月事带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好东西,她早有不好的预感,立刻站起身送客,“今日就这样罢。”
伊琭玳噌地起身来拦她,“年福金好歹听我把话说完,我可是一番好意。”
严露晞大力甩开她的手,“砰”一声。
体弱的自己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
只刹那,她感觉屋子里多了好多人飞奔涌上来将她扶起,周围桌椅板凳倒了一地,摔碎了几个茶碟子。
吟雪和妞妞搀着她去座位,后面的秋“啊——”地跪在刚才摔倒的地方。
地上像塌了一个暗色的洞,再一看,严露晞裙子上一摊鲜红血渍赫然在目。
严露晞丢开妞妞扶着的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
她轻声细语让吟雪派人将伊格格送回房去,又弯腰装作站不稳,说:“伊格格别害怕,我没事的。”
伊琭玳早就懵了,此刻站在一旁捂着嘴,细微间的摇头摆尾显示出她的局促不安。
几个年纪小的丫头更是直接吓得跪在地上,稍镇定的还知道要去找大夫,胆子小的直磕头,什么胡话都往外蹦。
发现自己这个玩笑开大了,这还不开溜,严露晞在身后挥手,催促吟雪扶自己回房去。
事情很快就传到大和斋,喜格带着婆子、医师还有几个格格匆忙来看她,已经换了衣衫的严露晞这才说出实情。
喜格只是比严露晞稍长几岁,可她身上的气质却是沉稳内敛的。
前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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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为自己责备了大福金,可她没有记恨,还笑脸来看自己,严露晞一直低着头并不敢看她。
但心头很是欢喜,这就是她幻想中的古代人,说话好温柔好缓慢,有一种唱戏的余韵。
得知了来龙去脉,喜格贴心叮嘱了好一会儿∶“妹妹年轻不懂得保养身子,这可是千万不能马虎的。”
严露晞被她一句话便感动得不成样子,加上心中的愧疚,点头像是拨浪鼓一样,扭捏着对吟雪说给刚才吓到的几个丫头送些礼物,赔罪道歉。
喜格却拦下来,“哪里有主子给奴才道歉的理,吟雪去安慰两句吧,到底是为着你的身体。”
她又着人将严露晞的月信时间记下,每个月都要对日子的。
严露晞怪不好意思,所有人都知道她正在血淋淋地度过生理期。
还一个是喜格说“奴才”的时候,那几个“奴才”正站在外面的阴影里。
除了吟雪是自己带的,其他丫头都是宫里分来的宫女,她们随时都束着手低着头,站在屋子的黑暗中当一个隐形人。
这种当面使用羞辱人的词汇,反而增加了阴阳怪气的感觉,让她感到羞耻。
说话时,李青岚等人也派人来表示关心,来人见着大福金已经在此,立刻回去请了自家主子。
这些个女子说话语速缓慢,动作优雅大气,行礼时那模样看得严露晞都跟着动作矫揉造作起来。
年露身体原就不大有气力,她来后总觉得身子乏,这慵懒样子倒也与她们有两分相似。
严露晞自己也是个低精力的老鼠人,但总和她们不同,自己往床上一躺,就是一滩,可做不出这么优美的模样。
喜格坐在床边拉着她手,让李青岚挨个介绍来的这些人,特别是宋格格。
宋如意比雍亲王年纪还稍长两岁,平日里不爱出来走动,穿着一身缁衣,一看就是念佛人。
李青岚坐在暖炕上,修长的手指握着茶杯,洁白的面孔如同一个完美的瓷娃娃。头上的点翠镶满珊瑚珠,养尊处优十几年,皮囊越发精致。
见着严露晞没事,她们便闲聊说起了从前在南熏殿的事。大多是一些谁又出洋相,谁又拉肚子去不了塞外的事。
此刻的严露晞有点像大一时候参加书法社团,到时才知道请了书法老师来现场演示,听又听不懂,走又走不掉,心如死灰。
一直发呆到用点心的时候严露晞才终于换到李青岚旁边的软凳上坐下,捏了块粉糕与旁边坐着一直面带笑容的钱格格说了两句话。
钱格格名叫钱妞,也是个大脸盘子,用古人话说,那是脸如满月,是好看的意思。
不过她才二十多岁,穿着却实在老气,一件秋香色长吉服外罩蓝色坎肩。
坎肩的蓝颜色特别像小时候见过的复写纸,旧旧的,好似一戳就会破损。
钱妞是前两年分到王府来的,对南熏殿的事也不了解,便也一直没出声。
她有个儿子叫元寿,此刻大家已经说到元寿阿哥会翻身的事儿来,她才跟着有些话说。
府里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阿哥叫天申,是穿一身蓝色常服坐在门边的耿三姐的小孩。
雍亲王膝下子女单薄,她们说完元寿阿哥长得白静可爱,又转头替严露晞看相,说她身子骨弱些,但看这屁股是能生儿子的。
喜格可听不得生儿子的事,仿佛严露晞马上就要生一个出来一样,直看着她屁股笑。
一阵恶寒照在她头顶,不断往皮肤上撒冰屑,激得人寒毛竖立起来。
12. 第 12 章
严露晞不敢看那疯狂的眼神,只觉得这些女人的皮肤真好,不愧是无污染全天然养出来的。
嫩白的肌肤下灰蒙蒙的,射出利剑的眼睛连着血红的嘴。
她们聊得开怀,也没回房休息,各院里的晚餐直接送到了清晖室。
格格们刚还是被人服侍的主子,到了饭桌边却净了手,站在旁边给她们夹起菜来,这一顿把严露晞吃得胃绞着疼。
吃了没几口就有人来传话,喜格像是接到命令般立刻漱口站起来,李青岚跟着下了桌到隔间换衣服去。
严露晞本来也不怎么吃得下,也溜边进去窥探一下大福金的生活。
留下的众人这才可以坐下开吃。
喜格见她过去,笑吟吟说:“王爷留了话,说将呼里拨来清晖室,现在一切打点好了,一会儿就将人送来。”
严露晞刚想道谢,她又说雍亲王派人回来说,当值后还有事不能回府,“正好妹妹小日子还要几日才能结束,王爷回不回来都是一样。”
这话说得严露晞瞠目结舌,很想问问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外间开始嘈杂起来,应是吃完了饭在收拾桌子,严露晞便赶紧过来扶喜格到外间。
转念一想,喜格何止是这样想年露,恐怕对整个府里所有女人包括福金自己,都是同样。
一群下蛋的母鸡。
她也明白,雍亲王那日可是亲自特别画了重点,要后院亲如姊妹,一家和乐。既然这样,也就不矫情,只管当好自己这个侧福金就是。
有了上午的经验,下午严露晞让吟雪找了块舒服的软垫铺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眼看着又要陪聊了,至少这里偶尔还能看看窗外。
作为一个低精力人群,与人社交时简直像落在水里的充电线,一直疯狂漏电。
“这清晖室真是个好地方,不仅王爷来,大家也都爱来串门子。”伊琭玳刚一打帘子进来就尖酸起来。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扯开桌布窜到了桌子下面,引得刚坐下的严露晞跳了起来,惊呼∶“什么东西钻下去了!”
那黑影极快,又不多大,刚至午后房间便已经暗了不少,这屋子挑高巨大偏生得压抑,透着一股子冷气。
每个人因聊天时久而慵懒地斜倚着,此刻都抬眸来看她这丑模样,阳光斜打在米色的墙、厚重的木柜,和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上。
昏昏黄黄,模糊不清,让严露晞想到那些清朝老片子就是这样,艳丽、颓废、衰败,叫人害怕。
发觉她们没有反应,她也立刻沉住气坐下,“你们可看见了?一个黑影。”
“那是我的狗!”伊琭玳本就站在门口极不乐意,又觉得严露晞故意针对她,推开替她打竹帘子的丫头,进来行了礼。
伊琭玳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今日被这一吓更是想找个人陪。
可是大家都来了严露晞的清晖室,可叫她心头窝火,早早吃完晚饭便忍不住了。
伊琭玳的使女巴延珠行了礼便钻到帘子下去捉狗,那狗像是惊着了,“嗷”一声挣脱,窜了出来。
严露晞小时候被大狗追过,一见那动作迅速又毛绒绒的东西就害怕,吓得双腿盘到了软凳上。
那白色小不点也不叫,围着严露晞的凳子不停摇尾巴蹦高,企图跳到她怀里来。
“好好好,你去别处玩吧。”她只得结巴着对那狗摇手说。
这小白狗不通人话,以为她逗它,反而蹦跶得更高兴些。
伊琭玳见她害怕,从头上拔下一支蜻蜓银簪子逗那白狗,狗儿一见,兴奋得一蹦八丈高。
王府里一早就传开了,年露用经血吓伊琭玳,晦气不说还伤面子,伊琭玳自是不能轻易让她好过的。
李青岚当然知道伊琭玳什么为人,也不想平白得罪人,轻飘飘两句指挥人去抓狗。
回头再看见严露晞的样子滑稽可笑,便也捂着嘴笑了半晌,究竟是笑小狗还是严露晞,便很难分清了。
虽是只畜生,到底也是主子的狗,几个丫头去也只是拦,不敢上手。
开始时钱妞和耿三姐还略有些着急,眼看这狗并没有恶意,也就笑起来。
只有吟雪胆子大,将那狗捉住,一脸狐疑看向严露晞,这时候巴延珠得了眼神指令,去她手里抢狗。
“狗奴才,要是弄疼了我的嘎琭,有你好看!”
伊琭玳这句话看似是对巴延珠说的,实际根本就是针对吟雪。
可是小狗被吟雪抓着什么都够不着,忽被抱住,也分辨不出别的,只管反口就是一牙下去。
亏得吟雪和巴延珠反应都够快,只是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小白狗嘎琭挣脱了怀抱,屁颠颠儿跑去院子里撒欢儿,下台阶时屁股一翘再翘,软嘟嘟的。
喜格慵懒地扶着下巴,无奈摇头,眼神中满是对小白狗的喜爱。
李青岚用手绢捂着嘴取笑嘎琭的短腿,还笑它跌跌撞撞,时不时会被石子绊倒。
钱妞、耿三姐便没有这样的美丽与华贵的装扮,也不能自如地取笑那狗,两个人只是对视一眼。
严露晞这才坐端,她觉得一屋子人都不如那狗自由。
这花团锦簇的闹嚷映在她们身上,反而空虚。
伊琭玳看着巴延珠拿铃铛逗嘎琭,才一脸得意地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这清晖室可真是块福地!不过也是,主子这般上心,舍不得没名没分地收入房中,亲自向圣上求恩典,不像旁的人。”
谁是旁的人,就看谁接这话了。
“伊格格,话可不能这样说。伊格格是太后赐下不假,我们也都是皇上赏给王爷的。”
李青岚话里意思严露晞也算是听明白了,心底不免一阵揪痛,这是说大家都一样,是个高级物品。
伊琭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明说,但李青岚脸上就臊红了一片。
严露晞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伊琭玳既然是太后赏的,那肯定是专指给王宫大臣的八旗秀女。
李青岚早年就跟着还是平头阿哥的雍亲王,大概率在跟着雍亲王出旗前,原是内务府包衣出身,是康熙赐给他的宫女。
也就是伊琭玳口中说的,没名没分收进房里的,抬了侧福金也是因着生了儿子,是功劳。
李青岚故意将茶杯重重放下向严露晞靠近些,一副要好模样笑着对伊琭玳说∶“我们想着伊格格说年福金这儿的奶茶不好喝,所以才没叫你。
伊格格在自己院儿和狗儿玩便是了,又何必来找罪受。”
上午才吃的奶茶,下午已经满院子人都知道伊琭玳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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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琭玳扯着嘴角轻蔑一笑,“是我说这儿的奶茶不好喝,我敢说敢认,不像有些人,背地里见不得人家好,说人家……”
“伊格格。”大福金打断了她。
严露晞越想越心虚,听她说了半天,生出一股怨气来,“大家怎么看我,但说无妨。”
成亲时病了一场,身子骨始终还没完全缓过来,加上月事影响,浑身无力不说,还总头闷闷的。
今日陪着一屋子人大半日,再被嘎琭这么一吓,严露晞早就没了精神,恨不得让她们赶快走。
她歪着身子靠在桌上,将手边茶杯推到一旁,让使女不用给自己添茶,又唤了一声“妞妞”,吩咐给自己炖上一盅天麻乳鸽汤,补气益肾。
哪知道这举动让人看在眼里,被误认为是在等大家的“评价”。
李青岚摸着自己雪白的脖子发出了两声咳嗽,“我也就是年福金进门前觉得王爷将此事看得太重,才多说了几句。”
她侧过来对着严露晞,“王爷向来都是按皇上要求做事做人,从未违逆过。前几日不顾年福金病着,没有避讳,这确实前所未有。”
见不承认,伊琭玳故意笑她∶“大福金,您还记得那日王爷将年侧福金带走,李侧福金是怎么说的了麽?”
喜格抿着嘴,勉强挤出笑容,但眼中明明就是对她的不满,“哪里有说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伊琭玳挺个腰,“大福金贵人事多爱忘,我可是记着的,李侧福金说了,王爷这是老房子着火。”
看着李青岚难以言状的憨态,严露晞只觉得忍笑很辛苦。
这形容得没错啊,清朝是古代人均寿命最长的朝代,也才三十三年而已。
孔子说∶一世三十年也。
雍亲王活到现在,其实基本过完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也就是夹在了两大长寿帝王之间,才让人误以为他短寿。
而他在“一辈子”都要过完了的这个时候,认识了年露,并且为她可以说是颠覆了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
确实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但严露晞知道,一个政治动物,心里的一切衡量都是以利益得失为先。他表现出来的爱有十分,心中或许只得一分。
“从前王爷整日与八贝勒在一处不爱搭理我们,后来学佛,更是直接不回府了。”
李青岚一抬眉,一副实在难顶的表情,“我跟在王爷身边十几年,确实没见过王爷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纵容,也是出于艳羡更多。”
“艳羡?那天那么殷勤,服侍与你同一身份的侧福金,人家成亲有王爷陪着回门儿,你可有?”
被伊琭玳这么一抵,李青岚丝毫不含糊,起身行了个蹲礼,立刻便向严露晞赔礼道歉。
见她如此坦诚,严露晞也要努力为年露维持人际关系了∶“其实前日王爷也责备我了,并不是一味向着我。
也是想着我刚进门就被罚了月例,或许是补偿心理。我也知道自己那日莽撞,惹了王爷不快,今后会多向福金和众位姐妹学习。”
伊琭玳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月的月例罢了,看把王爷心疼得。
年侧福金也确实不是一般人,王爷性格刚毅又不多话,我刚伺候王爷时眼都不敢抬呢,哪里有胆子这般逾矩。”
13. 第 13 章
李青岚嘴皮子可就比伊琭玳更溜些,故意说∶“伊格格才多少月例,自是不放在眼里。”
她用眼神打量伊琭玳一圈,“觉得王爷话少,那是伊格格进府晚了,许多事不了解。咱们府里的老人都明白王爷从前什么样儿。
要说年侧福金刚进门,我倒是想起伊格格入府时是正月,那个月府里忙得不行,王爷事儿一多,竟将伊格格忘了。”
说着捂了嘴偷笑,“这么多年王爷总不爱见你,我帮你想了想,问题还是出在你这性子上。
你看年妹妹,温柔小意,王爷爱都来不及呢,哪里舍得让她独守空房。”
伊琭玳气得牙痒痒的,“李侧福金是咱们府里出了名的温顺和柔,怎么现在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难道是因为长期见不到王爷,性子变了?”
上午严露晞确实稍有过火,这会儿也想帮伊琭玳解围,玩笑说:“变了也正常,王爷都变了呢。”
这也是事实,而且昨晚……两个人可是安分守己得很,说好的老房子着火呢?
“李福金说,王爷学佛学得都不回府了,你们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是他不行了呀?”
本来剑拔弩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李青岚和伊琭玳对望着,巴不得接着刚才的话题吵架,也不想搭她这个话茬。
这会儿巴延珠抱着嘎琭进来,被李青岚叫人拦下远离严露晞,又笑着说∶“这小畜生可别吓着年妹妹了。”
“谁是小畜生!”伊琭玳双目一竖,接住这个情绪。
李青岚让巴延珠靠近自己,伸手顺着嘎琭的毛,她手指上宝石戒指与手腕上翡翠镯子奢华无比,那雍容华贵里缠着一丝腐朽的落寞。
笑起来时眼角已经能看出皱纹,她的美在消散,像是一个被禁锢不能绽放的枯败美人,生活越奢靡灵魂越落魄。
嘎琭十分享受地呜呜咽咽,李青岚才说:“突然想起伊格格刚入府的时候,人也谦卑,还与我学识字。
虽然到现在也认不得几个,总归也有师徒之谊。见面就这样吵闹,只会叫年妹妹看了笑话。”
这么旁观,她们一个个鲜活起来,严露晞不知她们想法,竟觉得亲切许多,不再只是资料里的一排字。
但是两个人有来有回的这话锋都在自己身上,这纯纯给年露惹事。
更何况,雍亲王不是说了嘛,大福金就是主管这些事儿,这是她的职责,怎么能让她俩一直没完呢。
“大福金操心劳神替我想着,”严露晞就故意提她。“现在姊妹们为我吵架,大福金是最痛心的。”
伊琭玳最不会拍马屁,见严露晞左一个大福金右一个大福金就觉得烦,“侧福金这是拿大福金压我麽?”
“伊格格哪里的话,怎么是我拿话压你呢,我是真心希望咱们王府家和万事兴,也是怕大家对我有意见让大福金为难。”
有一点严露晞没胡说,她真心地期望这一院子女人都能平安健康地度过一生,因为她们已经失去自由,无法做主,便不要再剥夺其他了吧。
伊琭玳却会错意,“你说我在为难大福金?王爷昨晚又回了清晖室我一个字都没说,就是为着大福金的面子!”
“好了!”喜格终于开口,只是这一声制止是要么早些要么晚些,偏是伊琭玳说出这么大事儿的档口被自己喝停。
她虽后悔,也只能继续说下去:“这院子里就属你整日不安生,你看哪个姊妹不是客客气气的。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了,王爷不喜欢女子不归顺的模样。”
雍王府姑娘们最好的地方就是不惹事,也不争宠,自己将这王府打理得这般和睦,王爷一直很满意。
现在王爷偏爱年露,长此以往,势必会有人争风吃醋,伊琭玳向来仗着自己是太后亲自选的,都时常不将王府里人放在眼里,渐渐地就会有人也要试个高低。
到时候不喜欢后院人有冲突的王爷怪罪下来,又是自己挨骂。
这头的严露晞也是最担心这个,若她没来,现在的局面就是年露自己面对,办好办孬那都是她承担。
可现在自己占了她身子,这些事自然落到严露晞来解决,总不能留个烂摊子给年露吧。更何况刚才误会了喜格,说话确实也冲了些。
她抬头看过去,喜格的眼神含而不露,本就没有眼线修饰的双眼让人有一种凉透心底的窒息感。
傍晚的光线下落,把一切都衬得那么迷蒙。
这一趟像一场华丽而颓靡的梦,梦中青砖黛瓦、朱门高阁。
刚才温言的李青岚脸色也变了,看热闹的几个也都向着她,贪婪的巨口在吞噬着这些女人。
严露晞必须将自己的性子压着,表现得乖巧懂事,“王爷对我说,我做得不好连累了大福金,本是要我思过的。
今日又害得两位姊姊拌嘴,看来今后还有更多要向福金和众位姐妹学习的地方。”
喜格一看这端正的态度,立刻表扬她∶“年妹妹就是聪明人,难怪王爷喜欢。”
今日茶没少吃,喜格也坐得乏了,整理了裙摆站起来,“年妹妹也别太累着。”
大家都跟着站起来,李青岚去扶,被推开,喜格点名要伊琭玳∶“伊格格来得晚,想必还不累,就送我回大和斋吧。”
严露晞这才终于松一口气,进了暖阁瘫倒在椅子上,只觉得现在脑子都还在嗡嗡响。
送天麻乳鸽汤的二格进了暖阁,这里只低低开着小窗,此刻已经透不进光线。
汤碗中升起白烟氤氲在烛台,是一缕燃烬的时光。
喜欢历史,是因为,当这些隐没在历史尘埃中的故事被她发现,她就如同黑夜中获得一颗明珠般开心。
她来到这段历史,看着她们鲜活的样子真是好生精彩。
今日这一场斗嘴,反而让她真的窥见了历史的一角,是历史最原本的模样。由万千人与事组成。
那些朝代更迭,枭雄争霸,那些拈花煮酒,醉揽星河,不及当下这些活生生的人的一颦一笑。
这些都可以由她来记录,这是一份荣幸。
不是吗!
偏生吟雪多有不满,过来拿手绢摇走碗上白烟。
“福金在自己家里摆摆谱也就行了,竟还戏弄伊格格,别看大福金明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头还不定怎么恼您呢。”
大福金实在亲切,怎么看都不是两面三刀的人。
吟雪还在絮叨∶“好在王爷现在这么疼您,回来一定教训伊格格的。等到时候您再生个阿哥,也能有个倚仗……”
严露晞舀起一勺汤,根本不理会。
暂时还没出现突然离开的现象,也没出现最严重的评论——死,所以她还想继续这趟旅程。
妞妞在廊下从秋的手中将热水提进来,忙得热火朝天,那动作好像喂鸡的农人。
严露晞想起自己也这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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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我在自习室埋着头,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彻夜学习的时候。
躲在网上看史同女吵架互相丢文献,根据香味搜索出文献的引用文献,再一点点顺藤摸瓜的时候。
我就总觉得自己是一只见不得人的小小老鼠,在捡人家吃剩的饭渣。”
话落,她抬头看到妞妞疑惑的眼神和咧出嫌弃的嘴角,赶紧解释:“我可不是自嬷,我是真的这么觉得。”
妞妞还是一脸懵,听不懂的东西太多。而且她是宫里训练出来的,要的就是只干活不说话。
将汤碗往她手中一塞,严露晞靠向软垫,“你们都出去吧,我要洗漱了。”
吟雪赶过来将汤碗放回餐盘,没有让妞妞代劳,也是不想妞妞取代她的位置。
严露晞并不在乎,重复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不用在里面。”
说话时抓着衣领那模样,像是有人要欺负她一样,吟雪只得皱着眉,一步三回头地拉着妞妞去外间等着。
屋子里彻底没人了,严露晞才脱掉一身过长的衣裙。
这里的人好像都没把她当人,她的身体也不是隐私,每个小丫头都能在她换衣服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在和她们抢夺身体的使用权。
加上今日和这里的女人有了一些深入了解,她甚至觉得自己和那只叫嘎琭的狗有了相同的身世。
感叹着嘎琭的悲惨命运,脑子总算闲下来。
她狗狗祟祟地洗澡,就怕动静稍大一点就有人探头进来问:“福金是需要什么麽?”
洗漱完,伏案写上新发现,把嫁人才能每天拥有的三根蜡烛都用完了还要再点,逼得吟雪购置了无数蜡烛。
她端起面前这支青花釉里红纹大烛台端详。
和乾隆时期明显的洛可可风不同,也有异于雍正时期的小清新,这烛台尽显古朴。
从成色看,应该是使用过许久的物件。
大致是陪嫁品吧,严露晞想着。
上面有一块被火烧过的印记,她幻想,一个窈窕女子夜里半睁媚眼,用剪子剪那烛芯,一不小心将烛芯碰到烛台上,留下了明显伤痕。
黑烟只一丝飘入她鼻息,让美人皱眉。
想得多了,严露晞又自己笑笑,复盘起来。
从雍王府人嘴里也能听得出来,这位爷不爱来后院,只要他来的时候大家表现出小心谨慎,平日里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管,在大家嘴里是个开明主子。
而对她来说,他身材不错,这样的人对于自由懒散惯了又没谈过恋爱的严露晞来说,真是天菩萨。
可惜,这个男人两日复两日,迟迟未归。
失魂落魄的严露晞每日回忆与他的相处,他的每一个动作,然后通过想象,移植到雍正十三年的那一天。
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房间中吸收掉所有的光,只他泛着淡淡月光。
年迈的雍正口吐鲜血,那一刹,时间凝固,她就这样欣赏着他。
有时她又回看这段想象,重新谱写,激动地眼看潜入黑夜的蒙面人,一把利刃便割断了他天鹅似的脖颈。
只需停下她的幻想,他的人生便会暂停在此刻。
若是从严露晞的角度,他的死不过是书上的某页,她只要按住这一页,那喷洒空中那如离枝花瓣似的红点便是永恒。
她一遍遍地观察,一遍遍欣赏他的死,像要生出相思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