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君恩》
1. 深魇噩梦
为什么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浓郁的红雾?
为什么任由自己竭力挣扎,四方世界仍旧混沌难开?
禹想不明白。
此刻,脑海间的逻辑虽然不很明晰,但总归还记得——世代早已不是盘古开天的时候。
皇天应于头额之上;后土该在足履之下。
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朦朦胧胧得、什么都不分明?
禹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有实际前进了的实感。在惶恐中转身,接着又惊悚这所在的地方,竟然令他连西北东南都不能分辨。
他该怎样才能逃出此处?
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禹发现自己不仅仅只是迷失了方位知觉。他恍恍惚惚,所磨耗得时间越久,时间辨析的能力都开始渐渐沦丧。
这样的情形之下,如何能够不畏惧呢?
“涂山!涂山?”
他试探着呼唤妻子的姓氏,声腔中挟带了丝丝缕缕的不安。
而周遭没有延音、没有回响。
甚至呼唤声都未能传达很远。
像极了细软的泥沙渴噬着水,声音响动一会儿便消弭得无了踪迹。
“父亲!父亲?”
禹再一次探问,向远方寻觅另一位至亲。
他已经不安到了极致,双手僵直、忘了动作,指梢开始麻痹发木。
可周遭依旧空洞、依旧虚无。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许久。
纵然是盘古,都要破开混沌、劈开天地。
可禹只是凡人。
他没有创世的神力,亦没有霹雳的神斧——只能任自己在焦灼里,无助地滞留。
几近要疯了。
好像仓皇中,自己频繁地在喊、在叫。
可怎么、境遇紧接着把“能听到声音的权利”都剥夺?
只教他白生双耳、只教他徒劳张口。
红雾渐浓,萦绕了禹的周身。
他奔行,却甩不开;他扒拉,仍扯不掉。
雾气有色无味,不知成分。
明明只是无形的雾,却令禹的气息顿滞。
“禹?禹!”
就在意识陨落的那一霎,生的希望冲破了绝境的暮霭!
顷刻间,感官骤然恢复,禹听到了妻子涂山氏急切的声音。
好像是从右前方传来的?
禹赶忙张望,重新镇静了心绪,励志要把红雾与混沌瞧穿。
眸子一张一合,红雾与混沌终于褪去。
木床葛铺兽皮褥,矮窗板户茅草屋。
他一个激灵、挣扎着醒来,眼前的景物复归寻常。方寸周围都是那样熟悉,因为所在之处,正是他家的屋房。
涂山氏侧坐在床边,就挨在禹的身侧,神色很是紧张。终于瞧见禹醒转了,才松口气。
“禹,你入魇了。”噩梦醒转,重回温柔乡。
“魇?”禹稍顿,彻悟道,“原来是魇。”
“是又梦到了什么怪东西?好在,现下没事了。”涂山氏语气宽宽,在安抚受惊的身边人。注意到后者额头上密密尽是冷汗,她抬起手,用麻衣袖口帮衬着去拭擦。
禹顺从地微微仰头,任妻子帮自己擦汗:“害你担心,是我不好。”
“担心担心……总是噩梦后,才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往日叫你进补些清心的药草,你又不肯,强说‘自己身体健壮,不需要那些’。”涂山氏帮禹擦完汗,落手搭上他的右臂,嘴上唠叨个不停,尽是关心的话语。
禹本性温厚,并不觉得烦。即使这些唠叨,他已经听过很多很多遍,可当下仍是耐心地接受,时不时还“嗯嗯”应承回应,不让涂山氏落单。
“你可要知道——你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日后担心你的人,可不止我涂山氏一个。孩子落地,也会挂念你的。”
涂山氏已身怀六甲,算一算时间,分娩的日子也经将近。
提到孩子、提到自己和涂山氏的孩子,禹霎时清空了刚刚梦魇的灰霾,欣悦的情绪一点一点在上泛。
他忍不住攥着妻子握着他的手,而后一起去触碰她显怀的腹。
开心能够传染,涂山氏感知到了禹的心境变化,也随之喜乐。
趁着禹心情好转,涂山氏小心翼翼问道:“这回梦的是什么,能和我说说吗?”
不是刻意要禹回忆糟糕的事,只是觉着,若能表达出确切的惊恐,说不定能克服畏惧。
涂山氏问得认真。
禹看着涂山氏熠熠的眼神,扯不出谎话来敷衍:“我梦到、我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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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支吾吾。明明印象还那么清晰,却难向她描绘半句。
怕她被吓到。
涂山氏一开始,还以为禹是真要解释的。结果等了半天,他还是像以往那样,不肯吐露关于梦魇的滴滴点点。
好心好意想要替夫君分担,到头来又是一厢情愿?涂山氏当然生气。
甩开双双相握的那端禹的手,涂山氏站离了床,赌气就要离开屋子。
禹当然要哄的呀!
疾疾唤“涂山”,道:“你别生气!千过万过,都是我不好。只是……”
涂山氏的气,大半也属佯装。听到好听的哄人的话,步子要迈走、又停留,在等禹紧接着怎么说。
“……”禹开口了,只是喃喃的声音实在太小,涂山氏废老大劲都听不见。
转眼再看他,禹又恢复闭嘴的模样了。
憋坏了涂山氏的直球性子,她抚摸孕肚、叉腰,乍咧咧呼斥:“我就不该进屋子里来,不该唤醒你!饶你一个人,死在魇境里头最好了!”
禹反而笑得憨直:“你舍不得的。”
“哼!谁舍不得你了?你还怪自恋吼!”
涂山氏抛去怨怼的瞪眼。
禹心甘情愿接受。
相依相偎、相护相持。是日子融融有乐的小两口。
感情的确好,但是小别扭也计较得分明。
“我要罚你。”涂山氏平静下来,不再怒意冲冲。这时候说的话,似乎认真了几分。
“你说,怎么罚我都接受。”禹不迟钝的时候,也是平静的,会把涂山氏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涂山氏有时候真的会错觉,错觉自己是不是要求禹上刀山、下火海,禹都会答应?
当然,涂山氏要罚禹的,不会是那样危险可怖的愿求。
“罚你去给父亲送饭。真是的!还‘怎么罚都接受’,我是母老虎吗?”涂山氏干啐。吩咐完之后,终于舍得走了。
这哪能算是惩罚呢?
送饭明明是每一日、每一日,禹都会做的事。
目送涂山氏缓缓走出屋门,禹的视线落在屋子中央的木桌上。
木桌上搁着涂山氏早先预备好的藤篮,藤篮里头,是足够父亲鲧和自己吃饱喝足的饮水与午饭。
2. 血海深仇
这里是羽山海。
此前没有考究过先祖们为何会选择定居于此,不过羽山海有山林平原与江海溪流相佐相称,倒的确是个宜居的地方。
往后,儿孙后代应该都能幸福安康的宿住此地吧?
禹这般想。
他抱起藤篮的时候,没忘记把木桌重新擦了干净。
下意识里愿意替妻子分担多些家务,这样涂山能更轻松自在地等着他回来。
没有多逗留,禹乐意顺从这差遣,就送饭去了。
此行要去海边。
因为父亲鲧领着治水的要务,是整日整日、成月成月,都要在海边的。
在家里的时候,禹和涂山能尽量不提水务、就不提水务,是想趁着为数不多的休闲空档,能让鲧休息休息。
可叹那老父亲,唯把治水当最要紧的事——尽管禹和涂山已经竭力避开话题,可鲧仍总是提起、不肯舍下,甚至错把事业当消遣。
过去不理解,不理解怎么会真有把公事当乐事的人?
结果劝说劝不动、诱导诱不回,禹和涂山随后也就渐渐尊重。
稀里糊涂地在耳濡目染中,也学会了点治水的技巧……
不过,和经年累月治不出个结果的水务比起来,禹觉着,还是送饭的活计更荣光、更值得乐呵些。
至少现在的他,如此觉得。
脚下步子越走越轻盈。
轻盈归轻盈,可没忘记托稳藤篮筐,让饭食保存得妥妥当当。
越过这个山坡头,便临近羽山海海畔。
嗜吃的野鸥会时而嫌弃海鱼,贪婪地飞上山坡头来逡巡。似乎山珍要比海味好吃似的。
头几回送饭食的时候,禹不知野鸥性情。藤篮里的好菜都被小畜生啄食了个干净,到父亲和父亲的同僚面前闹了可大的笑话哩!
后来学聪明了。央着涂山又为藤篮编织了藤盖,禹这才得以避开恼人的野鸥。
瞧着野鸥飞来飞去,无从下嘴的样子。
禹就得瑟地偷乐。
只可惜,这份喜意没能维持很久。
上苍从来吝啬——这世上值得喜悦的事,不打招呼地总要被夺走。
羽山海畔围聚着很多很多人。
也或许实际上,人并没有所想的那么多,但到底是要比寻常时候多的。
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早先那场梦魇,心里隐隐不安。
不安促使足下奔行的速度加快。起先还惦记着饭食,走得即使快些、倒也还算稳。可后来,他眼见着远处境况实在严肃得不一般,所以拔腿跑起来了。
藤篮里乱成什么样,再不能顾及上。
鲧是跪在地上的。
为何会跪在地上呢?
看样子也不像是在组织祈福,他身边左右、似乎还有兵士相挟!
兵士一个个生得壮硕,性子皆都火爆,围着父亲能有什么好事?
那闪闪亮亮的、比海波还能反光的物件,怎么越看越似利器呢?
禹琢磨着,心头愈渐焦灼。
开始嫌弃藤篮累赘了,撂它在地上,而后自己朝羽山海畔、朝父亲所在的位置狂奔而去!
野鸥们狂躁地啄食,却不知吃了这一顿,等不来下一餐了。
“父亲!”
禹险些摔了一跤。
身子都趔趄折低了,却强撑着不跌倒,他竭力朝前疾跑。
他靠得越来越近,近得瞧清楚了父亲的复杂面容,看真切了架在父亲脖颈上、散溢凛凛寒光的骨刃。
鲧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想要说的话堆积着,他竟一时嗫嚅、择不出最重点的来倾告。
这位老父亲只能絮叙着今后再无法说出口的家常:
“禹啊,照顾好涂山。”
“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即将出生的我的孙儿。”
走过无数次的路途,缘何今日跋涉得如此迢迢漫长?
旧日听惯了的熟悉叮咛,能不能不要成为生离死别的遗话?
风声簌簌过耳,掩盖了某位狠心人的指令声音。
该恨憎那风——怎么不把双眼也蒙蔽?叫禹生生眼见亲生父亲捱刑丧命!
骨刃带出猩红的血,映入禹的眼眸。
一时间,禹的天地像又浸入了无边的可怖红雾之中。
只叹这次,他再不能够轻易挣脱悲剧的魇。
波荡的悲愤凝成无边仇怨,禹终于将视线投注到罪魁祸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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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指令的凶首虽然衣着不张扬,可禹仍旧一眼便识别出来了——只因那人腰带间系着独一无二的、象征身份的牙璋。
“帝……舜。”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眼前的无情帝王撕碎。
然而没等他反扑,兵士们及时反应,拦住了他想上前袭击的动作。
血海深仇无法报复,禹彻底暴走,开始和兵士们搏击缠斗。
两个人按不住他,随即围聚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一齐上,直到禹被制服贴地、竭力得动弹不得,乱局才险险平定。
帝舜自始至终看着严峻的行刑,也从头到尾目睹了禹的反叛。
眼底蕴着肃然和威严,他不带怜惜、不带迟疑。
群臣和兵士摸不透这位帝王的真实想法,在行刑之后,只依循着本分上谏道:“帝君,此贼正是罪臣鲧的儿子禹。竟被此子围观行刑,恐怕他对您心存怨怼,不可不防耶?”
帝舜垂眸,掠过禹狰狞的怒面,凝视着地上晕开的血,尚未说一个字。
血是在沙土地上晕开的。
没有流向山坡头那边,而循往着羽山海的波浪而去。
似是一生忠于水务的辛苦臣子,死后也没忘记自己的本分。
“放了他吧。”
大家伙儿都没料到,帝舜随后会如此落令。
他们面面相觑着,谁都不敢做第一个松解开禹的人。
而帝舜的宽纵,并没有得到禹的理解。
毕竟是杀父的血海深仇啊!
禹压根不相信眼前人,笃定着这狠心的凶首必然还憋着见不得人的诡计阴谋:“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装作什么耗子假慈悲?”
说罢,又想起身强袭。
兵士紧紧扣住禹的躯身。
活人不是烈牲。不是难驯,是不能驯。
帝舜仍旧没有恼火,他步步走近禹被按低的脑袋前。
当禹正以为骨刃就要凌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那位帝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巧点几道穴位,催使他昏了过去。
禹身上的气力被抽离似的消失。
昏迷之前,没忘记顽强地撂下狠话:
“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为父亲报仇……雪恨!”
3. 悲极度日
昏睡了似乎很久。
直到涨潮的浪将阵阵凉意送抵到身边,海水浸透了衣裳和躯体,禹才猛地惊醒!
他尤记得父亲鲧遇难的悲剧,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是环顾四周——
既找着鲧的亡身,也寻着舜那仇人。
而周围近处,已没有了帝舜和兵士的影踪。
该怪自己昏得太沉么?竟无能为力地,一不能阻拦、二不能施救,三又放任血海深仇的敌人来去自由。
帝舜和兵士,禹可以日后慢慢筹谋着报复。
当下,还仍有更为要紧的、不能忽略的大事要顾及!
父亲鲧的亡身怎么不在身侧呢?徒留那一淌已快要被浪花冲淡的余血,晕染着,惊扰禹的内心。
禹跌跌荡荡踱行,完全六神无主。
终于克制不住撕心裂肺,他向着无边的天地怒骂道:“帝舜!我父亲含辛茹苦治水十余载,你安能如此铁石心肠,不顾忠臣苦功,说行刑就行刑、说治罪就治罪?”
羽山海无边无际,浪声湮没了无助的嘶声。
天意却似乎垂怜。
在禹悲痛欲绝的时分,他瞥见了山坡头某一座新造的土冢。
样式简单,却不算草率。
来时可未曾见到有这座坟啊?
心中隐隐有说不清楚的联想预感,禹不敢承认、不敢瞎猜,忙不迭地改换奔行的方向,打算去那座新坟处看个究竟。
距离渐渐近了,禹的内心却愈发忐忑。
可纵使忐忑着,脚下迈步的速度却不曾停歇。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知道那座新坟是不是埋葬着亲人?
未知的结果再伤人,也不能做个糊涂鬼。
这是鲧的坟墓。
禹紧赶慢赶终于见到了,墓前的碑板上挂着父亲的随身挂饰。挂饰沉沉、不随风摆,又一次刺激着禹的内心。
伸手捏紧碑板,跪地的孝子无声呐喊,多想将现世的挂念传递到冥海对岸。
只是这座坟墓,是谁为鲧搭建的呢?
是父亲的同僚好心建筑吗?
可方才遭遇处刑之时,似乎没见到鲧的其他同袍。此时此刻,也不见他们祭拜留守。
估计不是。
一个大胆而荒诞的念头,忽而从禹的脑海里乍现:会是帝舜和那群乌合群臣,将新坟砌立的吗?
禹不愿意这般相信。
砍了忠臣脑袋的帝君,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又为忠臣立冢?
“不可能。不可能!”
可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不愿意相信的实情,在残酷地折磨着禹,强迫他陷入判断的矛盾之中。
伤人又留一手,这是要强逼着要自己感恩戴德么?
委实可恶!
继痛苦和折磨之后,禹紧接着又陷入了不安。
父亲的遗饰虽然稳稳挂靠,此时却不再能作为可靠的证据。
这会不会是帝舜的障眼法?
偷偷立个假的坟墓,实际上泥土下面早不见了鲧的骨骸?
怀疑的种子肆意生发,长成推不倒的森然巨树。
禹的双手攥紧了潮土,多想确认父亲是不是真的长眠于此——可实际上,他不能够掊挖,不能够大不敬地肆意开坟。
他只能忍着泪目,揣着无边猜疑,无可奈何地叩首祭拜。
在羽山海近处一直守望着,直到日落余辉,禹才浑浑噩噩、记得该回家了。
离开之前,他走到早前遗落的藤篮处。
原本想捎给父亲的饭食已而被野鸥啄食得干干净净,禹甚至拿不出祭奠的物什送亡命亲人好走。
草草整理好藤篮,禹浑浑噩噩地、竟忘了把它带回家。
不言不语就将藤篮与满载的悲伤思念,搁在了新坟边、离鲧最近的地方。
归家路上。
禹失魂落魄,要好难才能一点点拾回逻辑理智。
不经意之间,他绕行了很多路。
明明归心似箭,可回家的距离越走越远。
风声嘈嘈、叶落萧萧,未及路人非议的声音刺耳。
“你们听说了嚒?鲧被处刑了!”
“真的假的?掌治水务十余载,怎么落个这样的下场……”
“说得好像你不知情似的,鲧治水治得一塌糊涂,帝舜不将他们家株连论罪,已是格外开恩咯。”
提起鲧的时候,路人们不曾有丝毫怜悯,压根不知旁听的禹心潮澎湃,丝毫不顾念往昔邻里情谊。
这不是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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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悲愤的。
路人们那字字句句对帝舜的称赞,才是真的把禹的心肺虐得生疼。
“幸而我华夏有帝舜这位贤明帝君!”
“可不嘛!有帝舜在,不愁衣食、不畏外敌,是我们的幸运。”
“真希望我的爹娘、我的儿孙,都能一直沐养于帝舜的恩德之下。”
……
为何赞誉声不断?
杀父仇人,缘何能坐享美名夸?
禹很想冲过去,与聒噪路人们争执!
不仅是争执,他还想直接动手,对着不明是非就诽语忠臣的乌合之众暴打一顿!
胸腔的郁气就快要喷薄而出了——
可奈何禹本身实在不是能够大打出手的、能逆反的性子。
只能心里憋着苦,无处诉说。
涂山早就听闻了羽山海那边的变故。
她此时焦灼地在家门口苦等。本想出去寻禹,但又怕丈夫回到家里、见不到家人会悲戚难受。所以她只能留在原地候着盼着,等禹能快些回来。
禹回来了。
他双手空空,涂山却无暇惦记那失踪的藤篮。
她看着禹手上沾的血渍便紧张:“你可是伤到哪儿了?你别不说话,你快告诉我呀?”
与恐怖梦魇一样,禹内心的凄怆也无法直白相告。
他强撑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拢抱涂山、彼此作安慰。而后,走进屋、迈过槛,倒在床榻上、暗祈来一场迷醉神经的沉睡。
涂山怕禹又作噩梦,一直守在木床边。
时光会推移,可悲痛却似治不住的浪潮,总每每侵袭。
次日,涂山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反成了躺在床榻上的人。
禹不在身侧,也不在家中。
她护着孕肚,出门问匆匆来去的友邻:“你们看见禹了吗?可知道我的丈夫去了何处?”
问得不安,生怕听到又一件关乎亲人的悲剧。
还好得来的消息,不算太坏。
匆匆来去的友邻们都宽慰涂山:“见着了。禹的精神头儿看上去还好?他在田地里干农活呢,别担心。”
涂山当然会担心。
舍不得丈夫承担着丧亲之痛,还要扛起家里经营的担子。
4. 仓廪失火
禹很努力地忍耐着悲伤。
不吵不闹,倾心力继续维持着生活的平常——
从未怠惰地,日日都去田间耕作。
他总起得比涂山早。
涂山由于腹中怀胎,清晨无法控制地嗜睡,赶不及起来相送。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偶尔的话其实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她竟大意疏忽,接连五六日都剩禹一个人早出。
涂山捱不过负疚,心下惦记着:“明日,明日一定要伴着禹一块儿起身来,至少清晨时分,别让他孤零零的。”
这回是真记挂着。
所以涂山一个晚上都没肯深眠。
她在侧边脸颊下悄悄放了块带刺的贝壳,倘若又快睡着,她偏头一磕上,就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疼痛、而后醒转。
禹瞅见涂山跟着自己起身来了,没细想其间隐晦,故而未察觉异样。
不过,细心的他仍旧发现了涂山面颊上遗留下来的淡淡红痕,伸手轻刮了刮、疑问道:“你的脸怎么了?被什么划伤了么?”
涂山不敢与禹对视,拾掇好了新一天的饭食,塞进丈夫的怀中:“大抵是蚊虫咬的,看这么仔细做什么?我都不好意思了。”
轻悄悄拿捏着温存尺度,涂山不敢冲着还伤悲的丈夫多情,只催着他:“快快去田间忙活吧,给你的干粮水袋记得吃、记得喝。太热的话,可别捂着衣物不肯褪下……”
若是以往,禹定会满口“好好好”地应承的。
可今时今日,他只凑过来,浅浅拥涂山入怀,比任何时候都宽和:
“没事的,没事的。”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不要为我担忧。”
本来还不觉得难过,此刻听完禹的叮咛,涂山心疼得只想流泪。
不想自己泪目的样子再影响到禹,她急急偏开头,推搡着禹别流连,送他出门。
炎日高挂,炽温升腾。
禹挥动着骨耜,专心在田地间耕作。
仿若一心一意行事,便能驱散心底的杂念似的。
同在田野间干活的友邻,不再围绕着鲧的话题议论了,他们迟钝地才开始体谅禹丧亲的可怜。
闲暇时候,三两个成群、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纷纷劝慰道:“禹啊,节哀……别太伤心,日子还得过的不是?”
言辞很体贴,禹却感受不到分毫温暖。
笑笑不说话,禹本想埋头接着耕作。
可没眼力的周边人,似乎还想僭越边界地讲道理?
于是,禹选择了离开这片纷扰地。
“诶诶?你今日就这么放工啦?”
不理会身后的聒噪,禹捎带着自己的所有物,毫不犹豫地离开。
直到行离身后那伙人很远了,禹才在某株茂密的树下歇息。
拿出涂山为自己做的饭食,准备果腹。
伤心的时候想吃东西,烦躁的时候也想吃东西。
因为渴望着融入腹中的美味,能够多多少少填补心中受凄怆而腐蚀的空洞。
饭食微凉,但比虚情假意的过场话要暖得多。
一个不小心,禹将泪水坠进了准备入口的饭食里。
他却不嫌弃地,继续把它们埋头吃完。
吃得太快太急了,不得已又呛出了难忍的泪。禹赶忙抬起袖子,胡乱一通擦拭。
他不愿意早回家。
提前回家,怕是会令涂山更担忧的。
也不乐意重回田野中去,于是禹又一次在氏族村社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氏族里的男子外出干农活,氏族里的女子居家制陶器。
故而街道上没甚么人。
偶尔见到的几个,也是匆匆赶路的陌生面孔。
不知不觉中消磨了时间,禹走近了仓廪的区域。
本来这片地方,该有兵士守卫的。可或许是兵士懒散、也想偷闲?所以禹不曾看见有人警戒。
心存着对兵士们的芥蒂,于是喃喃怨怪兵士不循规蹈矩:“果然帝舜就是个无能之辈,亲自辖管的人马个个不顶事。”
痛骂能暂时消解怨愤,可亦会蒙蔽自己的判断与见解。
禹错判的此刻,尚不自知。
本还想多泄愤几句的,可忽然间,禹闻到了一股浓烟味道。
很不巧,浓烟弥散的来处,正好是存储氏族公粮的仓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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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虽怨怼着,但并不会弃置氏族上下的生存安危于不顾。
仓廪失火可是大事,一旦燃着的范围阔延开来,损失的公粮变多,氏族全年就没了保障。
他得救火。他必须救火。
当即就提着骨耜,拔腿跑去。
只是当他抵达燃着的仓廪边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这场火,竟不是自然萌生的,而实是人为纵放的。
来的时机好巧不巧,正误打误撞看见了纵火的恶人。
恶人真实的目的偏偏还不只是毁去仓廪,而是要杀死爬在仓廪上修补仓顶的另外一人!
禹一边着急寻找灭火水源,一边留心着恶人与受害者之间的对话。
从对话里,竟隐隐约约推测出:他们似乎还是亲生父子?
“莫怪我太狠心,骗你上仓廪修补,结果放了火。”那狼心生父对着仓廪顶上的亲血脉絮絮废话,“因为只有你死了,你的名望、你的钱财、你的所有所有……才能留给你弟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禹听着血气都躁动翻涌了,替仓廪上的可怜人心酸。
亲眷之间不见相持友爱,反而藏私偏颇、杀意肆起?
仓廪上似乎隐隐有回应,但是中间隔着嚣风和浓烟,禹不能将话语听真切。
来不及等找到水源,还是先救人要紧。
于是禹手持骨耜就冲过去了,架势就像要与恶人生死搏斗一样,口中没忘记咋咋呼呼:“悖逆伦理,丧尽天良!看我不逮住你,一顿好打!”
恶人色厉内荏,见有人撞破了凶案,再不敢多逗留,撒腿就跑了。
禹没有穷追,他急着要救人的事。
冲着浓烟里头、尚看不太真切的人影传声道:“放心啊,你那狼心生父已被我催赶跑了,此间再没人能害你。你能跳下来吗?我就在下面,可以稳稳地接着你——放心啊,我一定把你接得稳稳的——不让你受伤。”
禹将骨耜递出去,想将手里的物件作为升降道具。
准备递出之前,又缩回来,把骨耜扔弃一边。
他干脆挨得离明火很近很近,双手揽抱似的张开,心甘情愿地为受害者作接应的肉身之垫。
5. 谁知错救
仓廪由干枯的稻草搭建,明火很快向外蔓延。
不仅是炽热的温度炙烤着禹,熏起的浓烟也将禹的眼睛一时致盲。
可他不顾及自己的难处,即使迷蒙着眼,仍想救人。
“你、你别担心啊!我就在下面,咳咳,不会丢下你走开的。相信我,你就往下跳——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禹张口吃了不少烟尘,可他的下盘没有退却,张开的手臂也仍牢牢在原位,不曾收回半毫半分。
“……”
是不是仓廪上的那人也被火烤、被烟熏得严重?
怎么没听他吱声半句呢?
正当禹还想再劝说对方的时候,仓廪上的可怜人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那人不是狼狈地跳下来的,也没有随意地跌到禹的身上。
那可怜人只是稍扶禹的臂膀作借力,随后便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
禹睁不开双眼,但是感觉得到身边有身影,猜得出要救的人此时应该安全了。
“你下来了就好,咳咳。原来会点功夫在身上啊?是我多忧虑了。”睁不开的眼对错了方向,禹不知道的是,事件发展的方向也跟着错了。
救下来的那人没放开禹的手臂,力道偏带着强势,将禹扯远到彻底远离火场的安全地方。
可能在体恤禹被烟熏着的苦楚,那人还用绒布帮衬着擦拭禹的眼皮。
“你没受伤就好,我这不过是迷乱着了眼睛。一会儿就能恢复了。”
对面依旧沉默,一句承恩的话都没有。
该不会被害者还是个哑巴吧?
如果真是哑巴,那可太惨了,比自己丧亲还要不幸。禹腹诽想到。
天意弄人,没有任何人真的不幸。除了想不通、悟不透的禹自己。
污尘一点一点被擦拭干净,禹的眼睛随之逐渐恢复光明。
但等到禹真看清楚自己所救的那个人之后,所有的体谅和怜悯霎时间全然泯去。
悔意和恨意窦生,再次撕扯着禹的理智、碾压着禹的善心!
所救下的那个人,缘何好巧不巧,又偏是仇人帝舜?
“哈?哈哈哈!”笑声比哭丧还压抑。
禹的心绪一下子天旋地转,觉得方才的和睦简直可笑。
熊熊翻腾的不只是对帝舜的怨恨,自己错手施救的惭愧亦也冲击着禹的心防。
明明遭火炙烤的是帝舜,怎么禹却觉得可怖又煎熬?
帝舜轻启嘴口,想说却未说只言片语,复又闭嘴。
紧握禹臂膀的手变成搀扶动作,可后一秒,被禹利落地甩开。
谁要承蒙这昏庸帝君的假恩假惠?
禹光是挨得近,就觉得恶心。
帝舜敛住眸光,仍旧不为自己澄清。
向来只有愿意听解释的人,才会对事物改观。面对不愿意听解释的人,再诚挚地讲道理,讲多少都是无用。
不过,帝舜虽然没说什么,脚下凑近禹的动作却暴露了他对这位后生的关切。
帝君之心难测,没有人知道这一步凑近,出于什么心肠。
禹恨恨着,忍受不了继续呆在帝舜身侧。
巴不得赶紧走,避离得远远的!最好隔离得似天涯与海角,永不相牵扯才好!
“别跟着我!我嫌——晦气!”禹不掩饰嫌恶。
血仇使氏族情谊断链,找不到可以缓和的可能。
“别跟来!”
怒吼渐变嘶声,带着几分凄然,禹当即想甩开身后恼人的一切。
他如游魂一般,离开了这该死的地方。
帝舜的步子没再迈出,没继续做不识趣的人。
只是目光仍旧投远,挂连在禹远奔的方向。直到禹的影踪都瞅不见了,帝舜仍看着,似乎是想看透禹的纯粹本性——不忠于人、只忠于事的赤子之心。
“欸呀呀,快灭火、快灭火!”
智迟的群臣、行慢的兵士总算赶来了,蹿来又蹿去,慌不择路地想着法子,与火势抢时间、救助仓廪里的公粮。
帝舜将深思回转,也投入到抢救的正事之中。
只是,仓廪实火能被扑灭,某位臣民心里的源源怒火却无休无止呢!
群臣兵士不知帝舜的思绪,关怀的语句不断,殷勤地说着:
“帝君,托您的洪福,这仓廪的火没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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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伤要紧么?医官就快来了,可千万别逞强,这些粗活交给下官们就足矣。”
“有帝君亲自灭火,那水龙之神肯定庇佑哇!是我华夏之幸事——有此厚德统领。”
身边的聒噪没有干扰到帝舜半分,木桶一次又一次从水车中盛过净水,朝仓廪泼去。直到仓廪的明火和嚣烟都尽然停滞了,帝舜才肯停下。
整个过程不曾赘言,帝舜留下空水桶,选择了和禹离去的反方向走开。
没眼力见儿的佞臣自以为有眼力,还在卯足了劲争功:“帝君,我瞅见纵火的那人害您之后,就朝南街逃走了。看身形,就是那逆臣禹啊……我这就代您领兵士捉了他去?”
一直不吭声的帝舜今日头一回面容色变,明明方才亲生父亲要杀了自己的时候,都不曾动容的。
“你说你要捉了谁?”
问句淡淡、不怒自威,教佞臣下意识地擦冷汗。
随后意识到谄媚错了,可帝舜正问的话不得不回应啊?
佞臣只好腆着脸、圆上漏洞:“我刚说,去捉禹来着……帝君您放心,我妥妥地看真切了,就是禹放的火!兵士就不由我代领了,由您、由您亲自出马去逮!”
帝舜听了这些话,态度不见和缓,反而眸光愈加凌厉。
“不许捉他。”命令不容质疑。
“啊?”佞臣却想不到深层,仍固执地以为自己眼见的事实必定正确,“他今日可是纵火烧了……”
“不许动他。”
帝舜的耐性在点点流逝,看着佞臣、散发的压迫力渐渐深沉。
佞臣不敢再造次,只得喏道:“是,臣等不捉。没您的命令,不捉、不捉……”
风波将近平歇,帝舜拂袖而去。
兵士怕他的安危又出差池,忙不迭地想紧跟。
帝舜却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还会遭难,只徐徐留音,遣令兵士别处干活:“把边上那骨耜拾起来,好生送往禹的住处。”
“若知道是我差人将骨耜送回去的,他定不肯收。”
“你们悄悄去,别被闲杂百姓看见——”
“偷偷放在他家门口就好了。”
6. 所惠非惠
次日。
风萧萧兮天渐凉。
禹虽心情不佳,但仍旧顽强晨起,拾掇得利索、准备出门做工。
是跨出了院门、瞥见搁在一旁的骨耜之后,禹才后知后觉回忆起来“昨天不小心把它遗落在某某地”这件事。
不用脑子细想,都能思量到究竟是谁差人送骨耜物归原主的。
与帝舜料想的一样,见到复归的骨耜,禹压根不见喜色。
面色沉沉黯黯,整个人郁气萦绕。
“怎么了?”涂山观察禹的面色又古怪,心下着急。
顺着禹的视线也看向骨耜,暂时猜不透这骨耜有什么变化奇异。
禹最开始还想瞒呢:“没、没什么。”
说罢,竟不打算拿起骨耜,就准备空空手地到田野处去。
“怎么不拿工具呢?没有骨耜,你怎么犁地耕田?”涂山先抄起了工具,连连快走几步,追上急着出门的禹,还把他遗落下的骨耜重新递到他的手中。
禹很想撇开的。
撇开那错承恩的骨耜,撇开和帝舜之间任何可能的牵连。
可身后的涂山殷殷切切,满目信任和期许——
是在盼望着他能如旧如常。
他不能不讲道理地任性随意,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妄为。
扯着勉强的笑,禹接过了骨耜。
接过的那只手在轻轻颤抖,涂山敏锐地察觉了。
“我出去了,你在家里好好的。制陶的时候若累了,不必太勉强自己,可以小憩睡一睡、不想睡的话晒晒太阳。等我回来。”禹总是温和。只是这份宽厚总是习惯了面向别人,而实则吝啬于自己。
涂山假装顺从的应和,和禹挥手作别。
趁禹跨出院门后,她留下了门扉间的中缝,悄咪咪地看禹私下里的动静。
禹果然有异常。
只见他跨出院门之后,只走了几丈远的距离,便把好端端的骨耜甩置扔在了地上。
血海深仇怎可能轻易消泯?
倒错恩情安能够坦然接受?
面对着涂山的时候,不能暴露这些情绪。
可转至私底下、不为她知的背后,禹就真再难克制了。
染着腥血的回忆漫上脑海,禹盯着那骨耜,竟也觉得像面对着帝舜一样窒息。
涂山得做些什么了。
她不忍心看着禹独自瞒着她,发泄也不能尽情。
怀抱着腹中的孩子,涂山小心翼翼地一路小跑,重新赶到禹的身侧。
还是温和地、还是耐心地,对禹抚慰道:“禹?你的糟心事,对我说一说,哪怕一点点、零星几个字也好,好不好?”
禹没有预料到涂山会突然跟上,此刻因心事被撞破,自然堂皇。
迟钝的他,竟一时间还想伪装。
涂山先行啐话,堵住了他又一次的虚饰:“我喜欢的禹,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子、是不娇柔做派的好儿郎。你现在这副模样,可真真变了,一点儿也不像我最先认识的样子。”
说得禹心里一突一突的。
涂山却不等禹作变化,仍旧一通好说歹说:
“你若心存恨,就骂出来。管他是天王老子,帝尧帝舜?”
“你若心里苦,就哭出来。莫介意我在一旁,是愁是忧。”
心有太多顾及的人,怎会痛快?
涂山所恼的这番心意、这番道理,她希望禹能明白。
在盛情告白之下,禹终于想改变了。至少现在此刻,他想改变一点点。
并不是瞬时间顿悟、明白什么深邃道理,而是被涂山的拳拳赤忱吓到了。
想改变,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涂山于是更恼,恼笨蛋阿禹还是想不开——他其实想怎么做都行。
涂山深吸一口气。
既然相劝的办法行不通,那只能换折子了。
她缓缓将气息长吐而出。
紧接着不再面向禹,而是——对着地上那件无知无觉的死物怒骂:
“混蛋孬骨、混球破耜!”
“都是你的错,惹得我夫君禹伤心又生气!”
“我还要你做什么?谋不来丰衣足食,倒惹得神魂颠倒、游离度日?”
“……”
骂是骂着骨耜,可禹意会到了涂山实际的指桑骂槐,乖乖站定、也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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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怎么禹还是木楞楞的反应?
涂山挑眉,看来还得加把火。
将袖管子撩起,露出藕臂,冲着无辜又有罪的骨耜指指点点:“我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不让你再欺凌我家夫君了!”
上手之后干脆将骨耜提了起来,又狠狠地,看上去比禹用的劲还大地,又一次重重扔掷在泥土地上:“我打你了、我骂你了,你不是很能耐么?只管反击我啊,叫你错认的主人帝舜过来,看我敢不敢和他干仗!”
见着涂山骂打的架势,禹越看越慌。
生怕她一个动气,连自己都伤着了。
禹赶紧伸手,从后半搀扶住涂山。
动作极尽关切,可一张嘴却白长着,连简单的讨好话都不会说。
“诶哟!”好巧不巧是这时候,涂山腹中的孩儿蹬了一脚,轻踹得生母不敢再大声斥骂。
“怎么了?可是不小心抻着了。”禹眸色透出心疼。
正想护涂山回屋的顷刻,被涂山诚挚的反拥。
仿若刚刚的叱言都是幻觉,涂山拥住禹的时候,哭腔都快出来了:“你不要耽溺于难过之中,因为你总是难过的话,我也总克制不住伤心。不要憋着不要憋着不要憋着,为了我们的明天、为了崭新的生活。我们约定,好不好?”
该朝前看?
该朝前看。
禹心间的疮口在缓缓愈合,暖流经身,不再觉得自弃孤单。
他笑了,笑得还有一半牵强,但已算是舒心地笑。
禹蹲身捡起本就和帝舜无大瓜葛的、自己的骨耜,终于准备好了舍下思虑、到田野那儿去。
见禹恢复如常,涂山也终究释然。
不需要拉拉扯扯地来回安抚,两人之间本就有夫妻的默契。
这份默契可撑得住地裂天崩同患难;
这份默契可熬得过念寂绝望彻骨寒。
“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
“你去吧。你上工好好的。”
骨耜被提在禹手中,稳稳当当、不颠不晃。
而后被带到了田野上,顺从地由禹一挥接一舞——
锄开肥沃的熟地,养灌希望的春芽。
7. 灾殃天降
禹专心致志在耕作。
田野里的沃土一寸一寸继而被开垦,种下桐绿色的新苗。
他借手中的工具作拐杖,一次又一次,不嫌疲累地弯身,徒手将苗边的近土拢好。
关照新苗的架势,像看护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对着甘愿付出心力的事物——
伤悲和艰辛,都可以暂时忘却。
和禹越干越兴奋的积极状态不同,田野间其他作工的友邻可累坏了。大汗淋漓之后,有瘫坐在地上小声轻怨的:
“这么大片田,得耕到何时才能耕得完呐?”
“种了地,也未必能长得成熟。去年下种的苗子,最后才收割了两成……”
“反正每年都能吃得饱,少干一天应该、不打紧吧?”
远处的诽议声随着风向传过来,一路低沉了众多人的斗志。
不过禹这一边,却丝毫未被干扰。
他当然也是听到了闲言碎语的,心间没什么波澜,只仍悉心着、想把自己守的那份新苗种得妥当。
别人如何如何,禹管不了那么多。
唯能管控的是自己的本心,耕多多、得多多,他与涂山未来的日子才会更好。
心流归一,初心至简。
禹学着渐渐忘记关于骨耜、关于帝舜的不愉快往事。
怀揣着、惦念着与涂山的生活期冀和约定,努力地作工。
田野上若休憩了一片人,那剩下的这一位辛苦者,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即使不是异类,在多数人的对立面,也就成了行单影只的怪人。
禹还不知道友邻们齐刷刷在看他。
友邻们瞅着瞅着,心里头难免就催生了酸水气。
也不知道禹手里的苗,和他们的有何不同?
是金苗?还是银苗?
怎生得能引人心甘情愿、不辞辛苦地劳力?
不过,诽语声还是渐渐弱势下来,其间也没有懒散鬼敢做那个打断禹工作的恶人。
让笨蛋继续干活吧。
暗骂着禹是大笨蛋,然而心间却不敢真的轻视于他。
新苗浸润沃土生长,心创逆向顽强愈合。
可禹那无杂念的轻盈状态,并没能一直持续下去。
一场祸及氏族村社所有人的灾难,悄悄蔓延开来了。
起初,是某位瘫躺在田野里的懒汉在大声抱怨:“谁啊——浇水浇到我这儿来了?田地那么大,往边上去些!”
懒汉的第一声斥骂,没有惊惹到很多人。
连他自个儿也只是随口撂话而已,眼睛仍休憩眯着,并没打算睁开,更别提起身。
是水泽渐渐在身子底下蔓延流淌,没过了靴底、又浸透了衣裳,懒汉才后知后觉的忌惮——
他仓皇掀开遮阳的草帽,把眼睛瞠得浑圆,目不转睛端睨那肉眼可见涨起之势的漪浪:“洪水——洪水要来啦!洪水——洪水又来啦!”
呼告比水波荡漾得快;
人心比现实要早认栽。
田野里,焦躁的情绪接二连三地传染。
多得是惊慌之下、来不及确认水势情况,就溜之大吉的人。
因为见过灾祸,所以害怕;
因为畏惧死难,所以贪生。
禹也觉知到了足底水潮的凉意。
波纹忽而左侵、忽而右泛,即使有些许治水常识,也一时间不好分辨水的来向。
但能确认的是,水患的的确确将要来了。
田野属归平原,距离江河流域是有一阵子距离的。水既已漫到了这里,意味着江河边筑造起来的防水工事八成业已溃散。
禹暂时还未撤退。
他痴痴看着刚刚开垦好的田地,此时全然被浸没成泥泞——有些恍惚。
那是一种……
倾心尽力却被无情摧却的无奈感觉。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被动地失去。
若只是方寸田地被糟践,那样的伤悲倒也能调解。
可叹那漫涨的水势到底难料尽头,让平凡的禹不能估量绝望的边宙。
田野的水位仍在迅速上涨。
才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从苗根处漫上了秧叶梢。
想来秧苗也正在竭尽全力地汲水,想向阳生、向天长。
只是弱势如它,安能敌得过水浪滔滔?
在友邻农人之中,有绝大多数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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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曾经经历过水难。
也不乏有些人,倒霉透了顶,才刚从荒芜的故乡逃亡来氏族村社定居。结果又一次,摊上了水难这样的祸事。
一时,心防竟也被嚣张的祸水冲垮了。
天地间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哭丧声音、咆哮声音——
骂着无情的天;
怨着淡漠的地。
将天地责怪尽了,仍不甘罢休。
还字字句句讨伐已经死去多日的鲧:“白吃我公粮,糟践我血汗糠。将无能治水的鲧佬儿娇养,葬送我千亩万亩良田农庄。”
所有的人都在恼恨,都将罪责尽数推在了鲧身上。
禹听见这些话,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父亲的音容犹在脑海中未曾消散。
旁人不知悉,可禹清楚得很:多少个日日夜夜,鲧呕心沥血苦苦琢磨治水工事?多少个清晨日暮,鲧忘乎所以工作废寝忘食?
不知道原委的人,正骂得恣意。
他们理得而心安,他们无知着坦然。
洪水是洪水。
友邻肆意谩骂的声音对于禹来说,也似狂流。
若憋屈受之,枉为人子!
于是禹解释,他淌过水波、踩过泥泞,拉扯住一个又一个忙着逃生的农人,徒劳地解释:“我父亲没有贪饷!他无力治水,可顶天立地!是——也是正人君,不是宵小人!江河边的石墙石壁,都是他亲自督工、带队搭建起来的!他真不曾背弃氏族半分!”
波光凛凛,慢慢在将所触及的一切吞噬。
把禹辛苦说出的澄清也湮没,不留容情余地。
友邻农人顾不上禹究竟在聒噪着什么。
大抵多升了一分怜心,他们便拉着拽着倔强的他,一块儿撤离了农田水患之地。
禹此刻思绪混乱极了,分不清生死与清白哪个重要?
他解释得苦巴巴,他伤悲得泣点点。
此行是被牵引着去往安全的地方,却也像极了被洪流冲溃。
他不得已舍下了耕作完的方寸田、半尺秧,但将离去时,禹没忘记提着那柄骨耜。
指掌将骨耜紧紧握着,像禹攥紧了复盘的希望和信念一样。
8. 哀鸿遍野
友邻农人拽着禹,撤离到了水患够不到的高岭上。
禹起初还别扭地抗阻着,可后来,一见着受灾的乡亲越来越多,比想象中多——全都集聚在此处避难——他也就顺势着,留待在这里了。
高岭上的哀哭之声比在田野里听到的要更频更密,听得禹心里烦躁。
这股子烦躁,不是冲着乡亲众人的。
凡人本就羸弱命薄,哭哭啼啼幽怨是常情。
只是禹怀着意气不忿,不忿为何凡人面对天命时只能被动受屈,不能反抗?不能争取?
他不愿意做无为哭泣的大众间的一个。
于是,禹才坐下没多久,便又折腾地起身来了。
他认得帝舜手下两位面熟的臣官,也听闻过他们的名字——后稷与皋陶。
这两位臣官长得有特点,容易被熟记。
不过,饶是他们长得普通,禹也是会死死记住的。
害死父亲的仇人的帮凶,哪怕海枯石烂、哪怕沧海桑田,禹都不敢忘记。
可现在不是要清算报仇的时候,天灾洪涝当前,禹想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实际上,他对着友邻的情谊,并不十分深笃。
可禹这人,偏生天性不乐意看着那么多人受苦凄然。
共情心重,别人若难过哭啼,禹就如芒在背。
总之此时此刻,他不能安坐。
倏地“噌”起身来,禹火急火燎赶向后稷与皋陶的身侧。
目的很明确,就是冲着后稷背的大麻袋去的。
后稷是辖管粮草,每日每日总背着装有半搂粮食的大麻袋,这是身为粮官的小小习惯。
人靠近了,手上毫不客气地蛮抢!
别怪他不讲道理。
也在一旁的皋陶眼疾手快,半空中拿捏住了禹夺抢的臂膀:“大胆狂徒,你想趁虚做什么?敢袭击氏族臣官,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治罪?治死罪!”
皋陶有很强的气场,这是多年来掌刑掌狱累积的经验。
可禹不怕。
在场所有人都会多多少少忌惮的,可禹不怕。
禹反过头来恨瞪了皋陶一眼,再又狠戾一推,将自己身上的阻拦束缚挣开。
在所有人反应不过来的顷刻,把后稷身后装粮食的大麻袋抢了过来!
皋陶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就打算抽剑制裁禹的暴行。
还好被温和缜密的后稷及时拦下了。
“后稷?禹今日能抢臣官属物,明日便能叛变作乱!我可是听说,那日仓廪纵火的嫌疑人,就是禹呢!”皋陶未能如愿对禹施罚,心里憋着怒火,不明白后稷为什么这时候拦着他。
后稷的眼神自始至终都观察着禹,看着禹的背影,恍惚回忆起了旧同僚鲧往时劳碌的身形,心里头也泛上苦涩,劝着皋陶别冲动:“你且看禹在干什么?”
“抢夺了官粮——自然是……”皋陶不以为意,轻飘飘的偏看却在下一秒凝滞。
禹抢夺官粮,竟不是为一己私欲么?
他没有夺路而逃,反而是回到了人群之中,用方才从后稷这儿抢去的官粮赈抚担惊受怕的百姓。
馅饼、馒头按着人数分发。禹的动作果断而又利索,不见分秒犹豫。
皋陶说出一半的讥讽话不好落脚了,中转半天,支支吾吾地轻轻不屑:“原来是拿去宽抚乡亲……总算做了件还值得称道的事。不过——就算他不分粮,后稷你也是会这么做的嘛!他分明,就是抢功、就是出风头!”
后稷笑着摇头,不认同皋陶的立场:“我看他是真的替乡亲们上心,瞧他的理智和坚毅,可与帝舜有几分相似呢。”
“他?就他?”皋陶惊愕于后稷的高看,“禹哪里能和帝舜相比?你莫不是被抢夺了官粮,被气傻了吧?”
后稷却没有再搭理皋陶的闲话。
这位粮官像是受到了禹的启发,速速差遣兵士去仓廪拉更多的官粮上到高岭这儿来。
兵士得令后细心多问:“要拉多少?”
后稷又一次看向禹的举止动作,思忖片刻之后,明令道:“且留两仓官粮作储备即可。剩下的、所有的——都运来给这位‘禹官人’。”
皋陶觉着后稷一定是疯了,想干预,可他一个管刑狱的,又不是真粮官。
最终只能任由后稷胡来,怄气作罢。
兵士们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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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很快,一车一车的官粮就这么运来了高岭上。
百姓乡亲们自然看见了,但畏惧皋陶在侧守佑,所以都乖顺地只是巴巴望着,吞唾沫、咽口水,不敢造次。
可禹却不怕皋陶,不怕这些只听死命令的兵士们。
正好他手里的大麻袋空了,一车一车官粮运来恰到好处地补缺。
禹又抢!
带着积累的怨愤,把好事做得跟歹事一样?
皋陶有理由抓他,但又被后稷拦了下来:“别忙着抓人家过错。我们也帮帮禹,和他一块儿,分发官粮、安抚众人吧。”
皋陶的玉剑今个儿似乎注定出不了鞘了。
刑官手上被塞满了大包小包的米面,熟的烙得他生疼、生的竟也蹭他一脸渍。
不能对着后稷耍脾气,只好对着下属的兵士发牢骚:“愣着干什么,分粮啊!没见着禹抢在你们一个个之前干活了么?傻子傻子、一个两个都是傻子!”
兵士们耐着斥责,慢一步地搬运公粮,到禹不曾接洽过的人群地方,做补足的工作。
在所有人各自忙碌的时刻,后稷正尝试着再度靠近禹。
或许粮官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是被禹的勇气和诚挚煽动了?还是被禹的勇气和才干震撼了?
察觉后面来人,禹漫不禁心地回头一瞥。
看清是后稷,也不邀功,重新回到分发粮食的忙碌中去。
禹可以想不搭理谁、就不搭理谁,可后稷不行。
赈灾这件事是禹带头的,身为粮官的后稷就得说些什么表态:“禹。多谢你,多谢你为乡亲们着想,比我要早一步想到了缓和大众情绪的办法。”
“多谢你。”
禹听见了后稷的话,攥着粮的手下意识紧扣了些许,领物的乡亲拿取时费了些力气。
只是这句感激听进了耳朵,却没能听进心里。
禹要的不是感激。
他缓和下要紧的事务,转过身来,一改之前态度看着后稷,就像看着救星:“你是好人,你是好官。我知道的。过往父亲也和后稷大人你的关系要好,你能不能帮帮我——请求群臣朝帝舜上谏,为我父亲洗刷冤屈罪名?
9. 再遇凶案
禹的话音刚落,后稷的面色瞬时就变了。
不是针对禹而变的,而是禹说的“上谏”“澄清”,字字句句都是大不韪,后稷既不能答、也不能应,所以面色当然就变了。
后稷有没有后悔来搭话?尚不可知。
但粮官大人此时此刻确乎生了退避之意。明明没什么好心虚,可后稷脚下的步子一寸一寸在后撤。
“我去看看别的乡亲……”那当前公务作搪塞,后稷看见了其余所有人的需求,唯独对禹的恳请不予回复。
禹哪里肯让后稷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溜走?
迅速把官粮塞到边上的兵士手中之后,他此时想拉扯着后稷不放。
“放手!”皋陶时刻留意着这边呢,紧要关头赶过来帮衬后稷了。没让禹的擒拿得逞,将后稷救离到安全的距离之外。
兵士个个按兵待动,只等皋陶一声令下便可制伏闹事的禹。
“我没事。没事!”后稷又一次拦阻皋陶蓄势待发的怒火,保下了禹。
这番作保却更惹皋陶暴躁:“你听听他的说辞——让我们‘上谏’,教我们替他父亲澄清?这分明是不服帝舜的决策,存心想反哩!”
后稷阻得了抓捕,封不住皋陶毒辣的嘴口。
只能听后者血气上涌地刺激禹、把禹批驳得一无是处:“我说今日怎么那么好心抢着赈灾分粮?原来是心有他求,打着悖逆的盘算。果然罪臣的儿女呀,就长着命定的反骨!”
这番刺激的话,沸腾了禹浑身上下的燥血。
他皋陶卸下玉剑、摒弃官衔,又算个什么东西?
真相知道了几分?苦衷领会了几分?
有什么资格冲着父亲和自己的族家侮辱?
不能忍。
实在是被刺激得上头了,禹气极反笑,也吐漏出字字句句的伤人语:“我的确乱好心了,原本就该袖手旁观,让粮官刑官大人赈灾不当,也落个罪臣的名头才好!”
“你!”
一句得逞,禹便更止不住怨恨的宣泄:“我是‘有他求’,初心不诚挚;我是‘想悖逆’,命里生反骨。可你们敬仰的帝舜,又好到了哪里去?哀鸿遍野、天灾降至,不见他施救,连个影踪……都没有!”
“住口!”原本还想袒护禹的后稷也随即生气。
生气之余带着担忧,害怕禹死钻那牛角尖,落得不可回头的下场。
可禹的言辞仍无休止。
越是冲动,越是口快;越是愤怒,越是伤人。
“依我看呐,帝舜就是卷铺盖走了!留下氏族乡亲们,不管了、不顾了——还诓骗得粮官刑官大人们痴痴傻傻地惟命是听!”
这句话说得太激动、也太大声,已经不仅仅是三个人之间的争执。
蹲坐着啃食干粮的民众们也听到了。
忘记了手上来之不易的吃食曾是禹亲手递过来的,乡亲们转悲戚为怒容,将没吃完的剩餐砸向禹的脸面。
“不许你对帝舜不敬!”
讨伐的声浪起伏,几乎没有和禹立场一致的人。
皋陶的玉剑终于得以顺局势出鞘,剑尖直指禹的脖颈,杀意凛凛。
怒火两厢擦碰,燃起无形的星火。
高岭之上,渐渐再容不下禹,容不下他这桀骜的刺头。
“你走,暂时别呆在高岭这儿了。乡亲们自有群臣兵士们照料,你留在这里,也只是徒生是非。不要将矛盾放大——这不是建议,是命令。”后稷还是存了半点悯意,赶眼前人离开总好过这非常时分露兵戈、见红血。
“对!走,离开!”邻里乡亲各个怒相,不承禹施予的前恩。
禹心里苦,有那么一瞬,为父亲鲧苦心撼守的家园人事感到不值得。
付出心血、祭献性命,凭什么换来的是怨怪和错解?
他只是想要公道,又为何将他也视作祸乱无情驱赶?
禹很想大闹一场、闹得天翻地覆,可良知收束了这份汹涌的冲动。
他长吐一口气,听命地选择了离开,没有顽抗。
父亲身死而守佑的家园,他纵使不理解,倒也不会糟践毁去。
不愿意承认仍对生他长他的这片氏族居地存情,禹自我欺瞒着:“我只是为了父亲遗志而遵循氏族律令。我可以走,但请后稷大人将这原因分辨清楚。”
禹坦坦荡荡,重提自己的骨耜,孤身离去。
因为是一个人,所以走的背影寥寥又寂寞。
“就、就这么放他走了?”玉剑还未见血,如此收回的话,皋陶心里不快。
“你还想当着乡亲们的面处刑啊?”后稷牢牢抓紧皋陶,不让后者去追,“鲧都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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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羽山海边被低调行刑。禹又没犯什么罪过,又怎么能够公众处置?”
皋陶也知道这道理,但就是愤愤不平:“他骂帝舜来着,就这么算了?我不甘心!”
“总之你别跟去。这也是……帝舜的属意。”
“啊?帝舜的属意?”
“……”
身后的聒噪被迎面的风吹远了,禹不再听见关于他的议论诽语。
或许听不见是好事?这样心念可专一、不被动摇,属于他的前路会好走一些。
上天似乎感受到了禹的沉寂,不喜这后生如此低沉,于是又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禹将路过的右侧街拐处,一口枯井的所在传来纷扰的声音。
离得还远,井外的少年声能听分明,可井底的男子音却模模糊糊。
等等,井底?
怎么会有人在枯井底?
禹快走几步,瞥眼偷看,正巧被他再度看见一起凶案!
井外的小少年年纪不大,可骂骂咧咧的心倒挺黑:“哥哥,你莫怪我无情。谁让你那么优秀,优秀得压迫着我做什么都不好?”
“也别怪爹和娘无情,分明就是你沽名不顾家,哪有让不相干的陌生人饱腹,自家人挨饿受寒的道理?”
渐渐涨起的水流开始倒灌进枯井,井里头的可怜人要遭殃了。
小少年做着歹事,毕竟心虚。
看水势漫涨上来,不敢再肆意逗留。
殊不知所行所作,留了痕迹、亦有人在看。
禹在犹豫什么呢?
理智怂恿着他快去救人,可偏偏愤懑的怒火未熄,令他来去往复地回忆着方才被群臣与百姓驱赶的刺激。
“我干嘛要多管这闲事……”
他已下定决心要远离,可骗不了任何人地,迈行的方向竟是朝着枯井。
一步一步走得可艰难。
错救帝舜的往事仍历历在目,那份恨与怨到今日仍未散去。
他真的又要再一次闭着眼救陌生人吗?
“不要管闲事,他们不值得。”
绝情的意念如此重,只作禹一个人的囚牢。
可他终究还是走到了枯井边。
天生的良知和慈悲引导着他行善——
不忍心让禹被恶念吞噬,变得堕落凉薄。
10. 天意玩笑
禹在想办法,心下思量着不同的方案。
如果任由水势涨起、倒灌进井中的话,枯井里的那人恐怕很快就会被淹死了。所以禹四周寻找着能够阻隔水的物件,想争取多一点施救的时间。
可周围愣是找不到堪用的东西了,太轻的已然被冲走,太沉的没在了水流底处,禹一时半会儿倒腾不到手中。
耗去了一点时间,仍没有什么进展。
水流汩汩涌动,丝毫不顾及危机中的人们为难。
井底是存蓄了不少水了,枯井不再空枯。
里头被困的那人不知外头禹在帮衬着施救,呼告的声音颤颤不抱着希望:“有人吗?有人的话,能不能救救我?”
水流哗啦哗啦,成瀑又成帘,折曲了传送出的音色。
禹听见了。禹听岔了。
“有人在的。我在!”谅解井底的可怜人无助无依,竟被亲弟弟谋害,禹的应答声比任何时候都软。
不合时宜想起了帝舜此前也是被亲爹戕害——
怜悯和仇恨相交织,禹一时克制不了内心深处蔓延的怪诞感觉。
然而,禹将心间的怪诞圈束得很好,没有肆意发泄在陌生可怜人身上。
善意虔虔、救人心切,禹既然选择了救人,便会坚持着救人到底。
终于在某间屋舍的外墙壁面上,倒腾到了一根勾挂着的绳子。禹目测着估量,长度应该是够的,就是细了点。
不知井底那人身量是否高大?是否沉重?
要是绳子能把那可怜人拉上来,就好了。
“我现在扔一条绳子下去给你,你抓牢,试试爬上来!”禹先抛的绳,再说的话。
井底的可怜人也醒目,在绳子一落下去的顷刻时间里,就攥紧了、正在上爬。
许是井深、又或是浸了水发沉,井底爬的速度并不很快。禹要很小心地抵在井边,咬牙切齿作墩柱一般支撑,还得防范着自己被反拽进井里去。
“谢谢你……我在爬,请你不要放弃我。”井底那人在努力了,也通透地知悉禹在外头的难处。于是,一句一句不停地道着谢意、央着托付。
“我不会松手,你、抓紧着爬上来,先上来再说别的。”禹替井底那人着急。
话该少说些的。等成功得救了,再说多少都行。
可攀爬的那人却仍旧道谢不停,听语气也不似慌乱紧张的样子。
更奇怪了。
用细绳救人,终归勉强。
即使漫涨的水势浸润了细绳,已经竭力润滑得足够有韧性,最后却仍旧受不住双向力量的拉扯,挣断了。
井外的禹突然拉空,向前扑腾得狼狈;
井内的可怜人失去了挂力,重新落入水中。
“咕咚”的浪花翻腾,耍得人好生狼狈。
禹想着绳子一断,那可怜人肯定会慌?为了不让那人误会,禹顾不上拾掇自己,着急解释道:“是绳子断了,不是我不救你——别慌别怕,我再想想办法!”
眼帘挂满了短时间里擦不干净的水渍,禹张不开眼睛看井里头的情景。
只能凭听力不可靠地听,听扑腾声音起伏不绝。
生怕井里头的人丧命,禹情急之下将骨耜伸进了井口。
骨耜不比细绳堪抓,但好歹也是能抓附的长杆物。
伸它进井里救人,总比空空双手、什么都不干,要好罢?
然而,自骨耜探入井口之后,井中的动静似乎就变得凝滞了。
禹分不太清涌动水流和扑腾动静之间的细微区别,只察觉井底那人不再哼声说话,心惊会不会是遭遇了不测?
“你还好吗?可别淹死了——我伸进井里的骨耜你看见了吗?若是够不着,你吭一声;还差多远,也吭一声。”禹的眼睛进了水渍,顾不上为自己擦,全心全意记挂着要救人。
井底仍旧没有回应,氛围沉寂得可怕。
禹勉强瞠开眼,眨巴眨巴往井里看,看的虽然不真切,但瞥见那可怜人没沉底,不像是要死了。
既担心又不解,禹一味地催促:“一会儿不仅是井里,井外都会被洪水淹没,可不能磨磨蹭蹭的。你抓住骨耜那一端,放心,我力气大,肯定保你安全!”
禹说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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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怜人,频频做出保证,催促着他莫再迟疑犹豫。
似乎是极难的抉择?
少顷后,井底的人才做出回应,抓牢了骨耜的长杆。
“这就对了!你抓牢,用衣裳上的料子绑紧长杆也可以!等着我拉你起来——嘿、起!”禹注入全部的心力,将恼人的思绪撇下了,专心施救。
感受到了长杆子另一端的重量,重量一点点在变轻,估计是那人也在努力着逃生罢?
汗水融进肆虐的水波里。
那重量感没过多久终于彻底松去,禹感叹着:“还好还好,时间来得及,总算把你成功救上来了!你上来之后哇,直接冲高岭奔就好。管粮的、掌刑的大大小小官臣都在那儿,你不必担心……”
禹回身之前,有多敞然;回身之后,就有多郁塞!
因为天意玩笑开得太大了——
禹倾心全力救下的人,竟又是帝舜?
帝舜浑身湿漉,水濯了全身。
身上落魄,而巴巴望着禹的眼神更是可怜。
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氏族帝君的威仪?他深知被救起,对禹而言会多么冲击。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注目试探,不敢多哆嗦。
禹会后悔又一次救了自己吗?
此时紧张的氛围,容不得帝舜不合时宜地相询。
骨耜脱离了禹的双手,沉进水流深处,随即找不见影踪。
禹那被水渍浸润过的眼,充斥着红丝,含恨难解、携怨道:“又是你。又是你!”
帝舜也不曾料到过的,他紧紧闭着口,不说一个字,以免再度激怒对方。
“被亲生父亲、亲生弟弟谋害的,能是什么好人?我就不该多管这些闲事!”这句误会过分脏了,左右了禹的理智判断。
帝舜是不是好人,可以不提。
但谋害他人就是不对,哪怕是亲近的家人亦没有这样的权力道理。
禹被血仇蒙蔽,错得离谱。
可帝舜仍旧不急着纠正或辩解,他体谅眼前的后生,宁可把误会的脏垢担在身上。
如果禹能因此解气,就好了。
11. 长诉当哭
帝舜的立场半晦半明。
他也自知,所行所作于禹而言不可被原谅,于是此时,既不出声劝慰、也不开口道谢,生怕再度触怒了眼前人。
心中的道义终究高过歉意,帝舜能表示的只余无可奈何。
身为氏族首领、领衔一方帝君,唯有坚守是非,才能以身作则管制氏族。
纵是先帝帝尧在世,也会依律制裁鲧的。
他希望禹能谅解,但似乎这样的想法太强人所难。
空闲的时候,帝舜略略羡慕过禹。
这份羡慕微微渺渺,不太惹帝舜自知。只是偶然间,会使他下意识拿自家的手足相残与禹家的满堂和乐作对比,生憾又惭愧。
明明也不是帝舜的错,可难念的经偏偏落到了帝舜家。
水势涨到了两人的膝盖处,没过了足、却吞不尽无边的错解与误会。
因为眷顾着高岭上难民百姓的情况,帝舜不能再逗留于此处太久。
他竭尽诚挚地对禹相邀:“此处很快会被水患倾覆,不如我们一同去往高岭处避难?等待水潮退去,可好?”
帝舜不知道禹就是自高岭处被迁离的孤立之人,此时的邀请纵使诚意满满,可终归错了时宜。
只眼见着禹的面上怒色不减,仍旧怀恨地看着他。
帝舜猜不出原委,但能肯定禹不想随自己同去:“好吧,你不愿意去高岭,那便不去。氏族中也是有其他高地的,你想办法避开水患。这阵潮水是小决堤,待重新修筑完防水墙,浪潮便能息弱了。”
字字句句本是关切照顾的话,奈何禹越听越生恨意。
帝舜敏锐地察觉了凝冰的气氛,把接着想说的话咽回。
最后,五味杂陈的心绪化作一式鞠躬,算致谢、算拜别。
禹看着帝舜踏水离去,匆匆仓促、奔向高岭。
原来这位帝君并没有舍弃氏族百姓于不顾,只是因为家族矛盾,一时被困、不能速去赈灾。
自己好像误解了什么?
不,决计没有误解。
禹固执己见,将偏见融进判断里。
恨意也如潮水,冲击着禹的脏腑,带起一口腥血上泛。
禹强行下压,却压不住腥气、怨气,倒令得怨艾继续汹汹。
他特意选择了另一条路走——背对高岭、背对帝舜的方向远去。
迷迷茫茫在水淹着的土地上行走,水浸过草鞋、弄湿了裤筒,通通不在意。
不知不觉踱步去向羽山海畔。
江河决堤的水可以在此处入注羽山海,水势情况会削弱很多。
禹见这情形,脑海间似有灵光闪过,通透了些治水关窍。
可现下不是研究关窍的时候,禹心焦眼前糟糕透了的实事。
父亲鲧的坟墓此时浸在水浪之中,几乎快要被席卷得溃散!
若不是帝舜自以为善地将父亲草率葬在羽山海畔,又怎么会落得安息之地被冲溃的结局?
心头悲痛怎能休止?
入髓恨意安可弥消?
不能迁墓,只能清扫。
禹在草野之中搜罗一捧石块,心急地赶往鲧的坟地近处。将一捧石块在墓座的尾部垒好,阻隔上游水的席卷。
垒一层不够,又多垒了几层。随后他徒手剖泥,将石块之间的缝隙仔仔细细填补。直到水流分开,不再损伤鲧的坟墓。
禹跪坐于坟前,百感交集之余,心头泣血似的凄然长诉:
“父亲,你在忘川对岸,可吃得饱、穿得暖吗?”
“同看的月儿,是不是和在家看时,一样圆?”
“你故去那刻,我未能赶到你身边,不能知悉你有何未了心事。若是仍有记挂、仍有夙愿,记得托梦于我,我来替你补全。”
记挂的亲人再不能听见他诉说的惦念了。
是禹在自欺欺人地一味独白,宛若悲哭。
禹一直凝视着地面水流,水流被延展不见边际的沙石吸吮,似乎能将忱忱的思念带去地下。
再抬头的时分,已见枝头月。
身后有光辉映,禹觉得奇怪、便回头探看,没成想涂山氏举着火灯正守在他身后呢。也不知,她究竟这么陪伴了他多久?
不愿意妻子察觉自己的消沉,禹当即整理心绪,恍若如常地再重新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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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身孕,怎么还来寻我?这水势汹汹,你该随着人群、去高岭处避难的。”
“那你又为什么不去?一个人躲在父亲的碑前?”涂山答非所问,问声温婉、可问语咄咄迫近,教禹为难。
没指望禹对自己坦诚,涂山轻抚孕腹、缓缓靠近,让照明的灯光暖和禹渐凉又孤寂的心:“没事的,人祸天灾都会过去。你要振作起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涂山担心着禹,禹担心着涂山。
人们总是担心这儿又担心那儿,忘了保持笑对将来。
“我无事,真的。你来了很久了吗?”
“不久……”涂山本想说,是避难路上遇着了帝舜,帝舜告诉了她禹的去向,她才来到禹身边的。可话到嘴边,想起来两个大男人之间的血仇芥蒂,又匿了回来、欲言又止。
禹没发现涂山的异样,自从父亲离世,他的敏锐性差了许多。
他温声劝涂山莫再劳累守着自己:“你避去高岭上躲一躲,那里安全。”
“你不一同去?”涂山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但她无奈地习惯了,习惯包容夫妻之间的相即与若离。
她一直在等待着心心相印、赤诚以对的关系,但禹迟钝,总不明白。
“我要去准备一些事,一些一定要做的事。”禹像挣扎着做了很艰难的决定,固执又决绝,谁都劝不了他回头,“待水患退去,你就回家罢。别等我,别再等我……”
暂别的话说得像诀别,涂山辛酸着应:“我会等你的,你去哪儿、你做什么——都可以、我不管!但请夫君记得,涂山是你的妻,一生一世不会更易。无论你去哪儿、你做什么,都有人支持你。”
支持?
只怕是涂山此刻,真不知禹的计划打算。
禹苦笑作答:“谢谢你。对不起。”
怕心头的决定生悔,禹抬步欲走。没走出几步,停下来回头、喝停想跟随的火灯光明:“别跟来。涂山,请回家里去……”
火灯一直温暖,却照不进心在深渊那人的心里。
禹又转身,终究一个人离去。
涂山望不见,禹究竟想要去向何处。
12. 杀意汹涌
幸如预想中的一样,这一波水患并没有持续很久。波涛注入羽山海后,水线一点点在下降,约莫到了第二日的清晨时分,氏族村社又重归回常态。
挨家挨户被水浸泡,留下的痕迹颇为狼狈。
从高岭上重回居处的乡亲邻里们,细致清点各家的伤损物件,忙忙碌碌、来来去去。
禹一直在氏族村社里头,没有离远、也没有归家。
黎明熹微的日光将他的面庞照得阴阳两分,令人看不太出来此刻喜怒。
似暗流般涌动的杀意,隐匿在血性之下,被掩藏得很好,只有禹自己难抑难控。
路过的甲乙丙都有匆匆的事务要忙,无暇留意禹之所以留守街边树下的原因。
就算不经意间瞥过、留意到了,怕也是想象不到禹此时滔天的恶念。
禹要杀了帝舜。
理由很充分,不必再多言。
他已下定决心——不让这位昏庸帝君活过今天!
他将原本蕴意着希望的骨耜卸下,狠狠敲击于身边的巨岩表面。
长杆应声而断,铲土的耜头当即脱落下来。
禹徒手捏紧它,一下接一下地,利用巨岩作磨石,重制锋利的骨刃。
伤人者终先伤己。
骨刃在手掌中紧攥,割划破了禹的掌心,掌心流溢出鲜血,禹却一点儿也不介意上心。他执迷在错乱的仇恨中,自言自语:“没事。很快,也便能沾上仇人的血了!”
骨刃的尖锋被磨砺得肖似蝉翼,禹有信心报复予帝舜致命一击。
他内心实际是忐忑着的,但本能将这份不安掩藏得很好。
成功潜行到了帝舜的屋舍之中,没被任何人怀疑察觉。
帝舜的屋内燃着灯。
灯烛的光线把帝舜的身形照映在窗布上,勾勒出他仍在忙碌的身形。
禹丝毫不关心屋内的人会在干什么。
或许此刻,预谋着杀人的禹连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都分辨得不是那么清楚。
禹径直推门走进去,丝毫不忌讳。
他握着骨刃的影子,也一并倒映在了窗布上——
刺目、骇人,又可怖!
可他不自知。
帝舜正背向着禹,点灯的原因是黎明的光线不够。可饶是光线不够、烛光刺眼,他仍旧睁眨着疲惫的双目,凝土制作着陶罐。
他不知危机将近,还以为是妻子娥皇归来进屋,故而言语轻快:“娥皇,这回的水患能如此快退去,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吩咐后稷和皋陶去清点伤损,不一会儿就能送结报过来。”
制陶的泥块污浊了帝舜的双手,而这位帝君并未嫌弃。
眼下的陶罐就快制成了,只差开口凝形的最后一步。
帝舜顾不得折身看,仍兴致昂扬地对着“娥皇”说话:“我回来的路上,见着满地都是破碎的瓷片,就想着百姓们家中的陶器兴许都被折腾破了……我这赶紧着制多几个,稍晚些烧制成了,你再帮我拿给乡亲们。”
“……”
禹竟回忆不起来,来时的路上,是不是真有破碎满地的陶片?
只想着复仇,只顾着磨利兵刃了。
高举着凶器的手,略略停滞,在这关键时刻,没有听从冲动的驱使、没有第一时间伤杀帝舜。
一直没等到妻子的回音,帝舜直到此刻才抬头。
抬头之时还是雀跃的。
待抬起头后,看见墙上自己和凶手的影子,一虚晃一狰狞,他才收束了不恰当的开朗。
帝舜思索片刻,已知悉来着到底是何人。
帝舜仍旧没有回头,甚至不曾停下手上制陶的工作。
语气轻轻地,竟在为禹说话、共感后者的凄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恨我、杀我’也是情有可原。倘若你是真想好了,不会后悔,便速速动手罢。”
骨刃未凑前、未撤后,仍在原来被举着的高处。
帝舜似乎丝毫不畏惧死亡,还对着身后的凶手禹半开玩笑:“人们都说‘事不过三’,现在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第一次被父亲谋杀,承你的善心,我侥幸获救;第二次被弟弟谋杀,接你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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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我又得以逃生。终于到了这第三次,被你亲自寻仇,想来是真真的躲不过了。”
“你为何不怕?”帝舜的淡定让禹又生烦闷。
帝舜坦坦荡荡地给出答案,不顾及会不会激怒执刃的禹:“我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为何要怕?”
禹愤怒得反令自身握刃的手流出更多血:“你杀了我父亲!就该怕他的冤魂返阳索命!”
怨恨如此合乎情理,却悖离道义。
令抉择的人难解两难,让蒙受的人屈就委屈。
面对倾泻而出的禹的怒火,帝舜肃穆回首、郑重回道:
“你可知道——鲧治水这九年,氏族花了多少财力物力?天下枉死了多少百姓?我可以愧,但可以愧的也仅是天地、邻里——偏偏!唯独!不愧于你的父亲!”
禹承接不住帝舜的任何一句质问。
心头笃信的父亲的努力与血汗,在拼命地与质问顽抗和碰撞!
“所有人都可以骂我父亲,斥他无能、训他无功,可你不行!九年的殚精竭虑,忠的是你帝舜,他何曾背弃?”
不等帝舜反应,禹左手抓起帝舜的领口就拽后者起身,逼着要他看着自己怒目圆瞠的双眼,再循着良心说话。
帝舜亦有他的坚守,直面禹的凝睨,不肯妥协。
引颈受戮的此时此瞬,未曾胆怯,眸子不曾忽闪一下。
禹的指骨在咔咔作响:“我可以不走死局,给你机会、给我们机会——只要你在群臣和百姓面前承认,‘我父亲也有苦衷委屈,该获谅解’,我就放了你……”
合理的事物不合理,让步的请求非让步。
帝舜没有明着说“不”,他也软下声来,用怀柔的字句刺痛禹的良心:
“那你承不承认‘群臣百姓们的苦衷委屈’?无辜死去的万千黎民,你会不会同情?”
骨刃折射烛火的凶光,灯芯“滋啦滋啦”的燃着声响在对峙中凸显。
高举着的手终究动了!可叹呐——
还尚分割不明白是与非,就要一锤定音生与死。
13. 善子仁心
骨刃终究没有了却帝舜的性命。
就在刃锋落下的顷刻,屋内闯进来了一个小孩子——帝舜的儿子商均。
禹被撞破凶杀动作,不能安定、故而仓皇,下意识就把骨刃藏在身侧,没让小孩子看得真切。
商均懵懵懂懂,不知悉不期而至的禹是什么人?一大清早地到家中,是要干什么?
他无知的问语如小小身形一样憨憨:“你是谁?你和我父君在做什么呢?”
偶然滴落于地上的血迹和制陶的陶泥污垢,相似却不同。
商均搞不清楚,仍以为来者良善。
面对稚子的茫然问询,毫无行事道理的禹没办法用回应。
他不知如何作答。
假话说不出口,实话也说不出口。
帝舜也没趁机在儿子面前将事故托出,反过头来帮衬着禹解围:“商均,这位阿叔在和父君谈要紧的事情。你先出去,等我们谈完了,你再进屋里来。”
温声和蔼、不见紧迫,丝毫不像是被劫持的被害者。
又或许,他笃定着禹不会真的杀了他?
那份笃定让禹心生不悦,但又无可奈何。
商均听见了父君要他离开的话语,却不愿意当即离去。
他壮着胆子,小胳膊小腿蹦走到两位大人身边,缠抱着他们的小腿。而后抬眼看看帝舜、偏头再望望禹,双眼闪着星星、期盼着眼前大人们的后话和动作。
骨刃确确实实再难伤人。
禹兀自憋着崩溃,终究不忍污染稚子纯真的眼睛。
他想起来妻子也怀胎多月,按常理推衍,自己也会有一个质朴可爱的孩子。
又瞧商均对帝舜亲昵的模样,怕是关系极好——
帝舜或许还是有他为人堪赞的好处的?虽然可能不是好儿子、好兄长,但至少会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杀意一旦退泄,动机就会动摇。
禹想要帝舜性命的执念,已经不再像起初一样狂躁而汹涌。
骨刃终究离手,落地铮铮而鸣。
没伤任何人,除了禹自身、除了禹的自尊。
“什么声音?”商均小小年纪,听力倒敏锐。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哩,禹你听见了吗?”帝舜恢复了从容笑意,笑意将威严遮掩,显得异常宽宏。
商均刨根问底,笃定道:“明明有!是‘叮当叮当’、‘哐当哐当’响的,就像骨头落地的声音那样!”
帝舜那没被儿子抱着的另一条腿,轻轻移位,把狠戾的杀人凶器严严实实踩在脚底。
商均松开手,屁颠屁颠绕了几圈,果真没在地上找到可疑的物件。这才放弃,不情愿地劝服自己的确是听错了。
禹瞅着帝舜的从容,面色虽肃然、心底却十分沮丧。
他只能压低声音,不被小孩子听见地,与帝舜咬耳怨诉:“你对自家亲人如此慈蔼,连要杀你的父弟都可以原谅;你对万众黎民如此慈悲,甚至不惜通宵劳碌只为多做陶罐——”
“为什么唯独,不能够放过我的父亲?”
怨诉已不再执着,仿若倾吐话语的原告已经认栽认命。
帝舜仍笑着。
他的笑意涵容禹所有的错与罪。
不赘述言语,这已经是全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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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刃薄轻,思绪闷沉。
帝舜摩挲着手里这柄原本要杀伤了自己的凶器,恍惚之际出神。
是被群臣连声呼唤后,他才收束回游离的思绪,重新聚焦议政事务。
群臣们在就日前忽袭的水患作陈词,七嘴八舌地,把真实遇到的难题呈报给帝舜。
于是乎议政厅里乱糟糟的,绕梁响起无休止的聒噪。
他们的意见各个不同,但目的大抵是一样的:
“帝君,罪臣鲧死了,可水患仍在。”
“帝君,氏族需要有德贤才干的人顶替鲧的位置去治水。”
“帝君……”
“帝君……”
政务的紧迫性,帝舜深深地知道。
可兀自惆怅着,不知道该授命何人才能够担起这件劳苦重任。
一直不表态,群臣们就吵嚷得愈加激烈。
真教他头疼。
“帝君,微臣有一最合适人选举荐。”后稷始终没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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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群臣的争执中,他袖手旁听着争论、又留心帝舜犹豫的面色。最后跳脱出来,尝试解众人烦忧。
后稷是德高望重的臣官,建言一出口,果不其然,议政厅里的聒噪静止了稍许。大家伙都等着他的卓见。
帝舜也随即眸光闪亮:“稷卿请讲。”
后稷缓缓陈辞:“微臣认为,治水要务由鲧的亲子——禹,来承接为宜。”
一言激起千层浪!
“这怎么可以?鲧被行刑处死,他的亲生儿子怎么可能真心治水?”
“禹此前未有过政务经验,上来即刻将治水政务交予他,万一所托非人可又怎么办?”
“帝君三思,不可意气决断啊!”
此起彼伏的争执,演化成了对禹的齐声批判。
帝舜却觉得后稷的举荐,是个很好的提议。
后稷敏锐觉察了帝君心思,料到和帝舜猜想的方向一致,于是甘做喉舌、力排众议:“诸位同袍,先且将禹的身份撇至一边。我之所以举荐他,有必然的、最优的解释。”
反对的声音中,属皋陶驳斥得最为激烈:“怎么能不顾及罪臣之子的身份?他心有悖逆之意,不会心甘作下臣!”
后稷不急不躁,扳着手指细数禹的优点:“他的确是罪臣的亲子,但也正是这层关系,受鲧耳濡目染的训教最多、习得的治水经验也最多,比我们其间任何人都胜任水务。”
只一层说法,堵回了群臣整片不赞同的反对。
后稷却还有深一层的考量:“再者,前日水患忽袭,还是禹反应得最快,帮衬着群臣赈灾。那份勇毅、那份利落,后稷自叹不可企及。”
皋陶嘟囔着不服:“分明只是抢了官粮发给百姓,怎么夸得那么好听?”
不服声熹微,皋陶的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开始认同。
派遣禹去治水,好处已而罗列。
群臣的意见开始重新倒向,他们越是想、越是肯定,越是发觉禹身上的优点竟那么多。
只是,禹会愿意去治水吗?
为了万里江山、为了华夏社稷……
禹可会愿意暂时搁浅血仇,替帝舜司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