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程万里》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正确地吃 第一只米皮点心里的鹧鸪肉、野蕈末、豆腐丁和菠菜碎,在饕餮者难得孩子气的啮咬中,一点点落入他们的肚里。 穆宁秋又去啜饮了一口美酒,然后吹灭两盏油灯。 唯余离得最近的那一小片光亮。 屋里暗了,但好像更暖了。 冬夜寂寂。 细雪落在窗棂的扑簌之音,很快就湮没在更有生命力的声响中。 既已情起,美食便与美酒一样,也获得了助兴演绎的机会。 穆宁秋,像被精准点拨到的天才弟子,使出比老师更新奇的招数。 于是,第二只鼓鼓囊囊的米皮点心,落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中。 这一次,穆宁秋仿佛终于回到当初征战沙场的时刻,一气儿要拔掉敌军堡垒般,大口咬掉了半个米皮福袋。 浸润了鲜汤的各色馅料,刹那间丢盔弃甲,铺满了谷底。 战将没有耽误片刻,用已经湿润的嘴唇,去打扫战场。 一寸一寸地,收拾掉那些鲜美的、荤素皆有的馅料,直到光滑细腻的大地,再次清晰起来。 他的战术,立时令山峦与峡谷,都有了明显的起伏。 埋首其间的战将,听到了犹如远古女神的吟唱。 不是叹息,而是鼓舞。 鼓舞战将,攻克山峰还远未大功告捷,投入层峦叠嶂的云雾里,才能从此,朝云暮雨长相接。 战将于是在迷离中,大笑着,孟浪起来。 他舍不得抬头,却伸手准确地抓住了葡萄酒杯,倾倒在对手的大地上。 猩红色的佳酿,像奔涌的河流, 从微仰的脖颈,到颤动的山峰,再到平坦的腹地。 对手接了这一招,哪甘示弱。 片刻的严丝合缝的相拥后,大地女神忽然发力。 天地瞬间颠倒。 穆宁秋被再次压制的同时,感到肤上佳酿,被小鹿的舌头舔过。 但这种如羽轻拭的触觉,很快被肩头与臂膀的锐痛替代。 在咬他! “我知道,我会痛,但你得比我先痛。” 细心的贤厨与慧黠的谋臣,此刻化为恶女,咕哝着,语气狠狠的。 穆宁秋一边哈气,一边倒笑了。 直如在吃西域胡商传来的“辣火”,有种明明痛楚、却依然贪恋的欢愉。 冯啸戴了一年半的沉稳矜持的面具,忽然粉碎散落,穆宁秋丝毫不奇怪。 她是女子没错,但她不是水,她是一锅可以随着自己认定的火候,沸腾起来的汤。 穆宁秋一把掐住身上这头猛兽:“咬吧,想咬哪里就咬哪里,只有一个地方不能咬。” 言罢,引导她,去找到早已膨胀之处,宛然一个熟练的向导,带着大厨,领略上乘的食材。 这场序幕,在火力开大之际,半分也没耽误地,就转入了正题。 更深更细的愉悦,就像炙炒煎煮一道道美味时,升腾起、弥散开的浓香,将榻上二人紧紧包裹。 最终的完满如期降临,小小的天地里,充斥着酒食与*欲的暖烘烘的气味,仿佛对苦寒冬夜和凉薄礼教的嘲讽。 冯啸气息渐缓,兴致不减地打量自己与穆宁秋身上的“五花八门”,揶揄道:“我们现在,比去河边打过滚的冯不饿还脏了。” 穆宁秋双目微阖:“让我歇会儿,我就去给你烧水,一起洗。” 听一会儿窗外的落雪,穆宁秋忽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冯啸问道。 “觉得有趣,觉得自己,像从前西边一个叫大月部落的男子,骑马翻山,到女子的毡帐里……” 冯啸半支下巴,盯着穆宁秋:“这样的习俗,不止北地和西域有啊,我们越国的江南,曾经也有。甬州附近的村落,古时没有男娶女嫁之说,女子自己有茅屋,可以成为她与所爱男子的鸳鸯窝。但男子也不必天天都来。好比我们就算食物尚丰,也不必天天像今日吃那么多肉。” 穆宁秋好奇道:“那,那若是两人有了娃儿呢?” “放在女子的毡帐或者村屋里养啊,大月部和甬州古村,不也把许许多多的娃,养大成人了?” 穆宁秋沉吟一阵,点头道:“也对,阿烁大将军,若裴迎春来与她和亲,生了娃娃,在皇宫长大,好比就像平民百姓的子嗣,在母亲的毡帐或者庐舍里养育。” “如果女子有官做、能经商、分田地,的确可以如此。” 穆宁秋锣鼓听音,看着冯啸问:“你是不是,也想遵循此道?” “是,”冯啸脸上红晕已褪,平静道,“若阿烁将军成了新的羌王,我们一定会更忙碌。你我各自有宅子,你想我了,就过来。后头我不想吃魏吉的药了,有娃儿就生下来,你我谁有空,谁教ta。” 穆宁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这委实有些挑战他的认知。 可大月部落的习俗,不是他自己先提起的么? 穆宁秋于是拿了榻边的风袍披上。 “我去烧水。今夜我不回城,沐浴完了,我们睡个好觉。”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六章 落寞的叶木安 “昆莫,雪停了,今日可要进山打猎?” 大清早,手下侍卫就来问叶木安。 他们晓得主人爱打猎。 蒲类部落境内的山,都平平无奇,比不上宗主国大羌都城的贺兰山。 想来,趁着诸部落来为羌王贺岁的机会,叶木安定要去贺兰山好好地过个瘾吧。 侍卫们的热脸,却贴了冷屁股。 “怎地又喊我昆莫?”叶木安不悦道。 昆莫,乃蒲类等西北大小部落里,对头领的尊称,就像古时的匈奴王,叫“单于”。 但侍卫们立刻反应过来,到了金庆城,就要把“昆莫”换成“主君”,而且得用汉话说。 手下人都诧异,为何要如此。 难道,叶木安担心“昆莫”二字,如“大单于”和“赞普”那样,是挑衅宗主国的权威,会引发羌王的忌讳? 只有一位能书会写的汉人亲从,偶尔从叶木安练习羌文的桦皮纸上,发现了真正的原因。 在一大片笔画如险峻山峰的羌文里,夹杂着几个方正的汉字:叶主君,冯女君。 汉人亲从明白了,虽秉持人仆本份、不会去与其他蒲类同僚说破,却也留了心。 此刻,果然,叶木安在纠正了手下们对自己的称谓后,又纠正了他们的提议。 “不去贺兰山打猎,去红花渠的越宫,给解颐公主送礼,今日是小年。” 仍有憨乎乎的直肠子侍卫问道:“小年?小年不是腊月二十三吗?主君,小年是昨天。” 这些手下,当初都在蒲类部王叔叛乱时,拼死护卫过叶木安逃避追杀、来到金庆城伸冤,叶木安已拿他们当手足兄弟看待,自不会真的斥骂。 年轻的昆莫只是佯作肃然道:“解颐公主是越国人,她们南朝的汉人,小年是腊月二十四。” 身旁那位知悉端倪的汉人侍从,一早已猜到叶木安今日的安排,忙顺势请奏道:“主君,上回越国女使冯阁长问及的佛窟拓片和商路地图,仆已准备好,地图也改成了汉文标注,正好今日交与冯阁长。” 叶木安眉目一松,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个能济事的,不像其他几位,就知道打猎,我叶木安,像是只会使蛮力的粗人么? 叶木安拉上队伍,带上厚礼,兴高采烈地出了金庆城,过了红花渠,接近越宫外围的一片庐舍时,笑容却因为一个正在使蛮力的人,僵住了。 靠着顶级猎手比鹰鹞还强的目力,叶木安看清在柴扉小院边劈柴火的,正是穆宁秋。 没过几息,冯啸也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手拎着奶茶壶,一手给穆宁秋擦拭额头汗珠。 今日大羌各衙门倒确实是休沐,但堂堂枢密院的穆大人,在这里砍柴?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俩,已然成亲了?所以如汉人们崇尚的那样,在没有公务牵绊的珍贵闲暇里,像寻常的牧民夫妻那样过一日? 叶木安五味杂陈,偏偏身边那几个熟悉冯啸的随从,对这当初为他们设计诱敌的越人女官,颇为敬重又亲近,此际也看清远处情形后,哄闹道:“主君,冯贵人原来已是穆夫人哩,主君快领着咱们,去与他二人,讨杯喜酒吃!” 只那心里明镜似的汉人亲从,见叶木安面有沉凝惘然之象,忙唬着脸道:“昨夜还喝得不够么,目下公务在身,不可笑闹。” 侍卫不服道:“咦,咱们怎么不顾公务了?本不就是要给冯贵人送啥啥佛画和地图么?” “公私岂可混为一谈,将那般庄严和紧要之物,送到越臣自家的毡帐里么?” “你说得对,”叶木安开腔道,“冯贵人说过,佛画是给康画师的,商路舆图更不可随便,自是要当着解颐公主的面,与她们交接。我们直接去越宫吧,趁穆枢铭和冯贵人没瞧见咱们。他们难得松泛半日,何必去搅扰他们。” 叶木安刻意调转马头,从反方向的越人葡萄庄园后,往公主刘颐的正殿绕。 行不到一里路,但见雪地上出现另一队人马,男女裘衣并不华丽,马却都是膘肥体壮、四膝如团的神骏良驹。 叶木安以为是公主手下的其他汉官,便上前见礼。 走近才看清,众人拱卫着的女子,乃自己数月前在羌王婚宴上,见过的燕国和亲公主,赵茜薇。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有心了啊老马 叶木安今岁深秋回蒲类领地即位前,已从穆宁秋那里得了实讯,明白燕国公主至少目前看来,是友非敌。 叶木安于是赶紧下马见礼。 赵茜薇晓得叶木安的渊源,这蒲类新首领,算与越国人结了大交情的。 赵茜薇遂也客气回礼,并在客气之外,有意淡化生疏,用羌语略带揶揄地说道:“我记得你们蒲类部的烤馕架子,婚宴那日,可是将了我们燕人一军。” 叶木安如今已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天真少年,外交场合的体面话术,他在初秋暂住金庆城时,颇向冯啸学了些。 要领便是:适度自谦,稍作恭维,再将话题引向共同的敌人。 叶木安于是自哂一笑:“先向太子妃告个罪。小王那日所言,只是想着不能扫大羌王上的兴致。其实,在冶铁术上,我们蒲类,着实比不上太子妃的母国。倘若有朝一日,本部儿郎能用上燕人巧匠打制的铁杵和环首葫芦刀,便能如当年乌孙不惧匈奴那般,不怕北漠那些越来越猖狂的乌蒙人,会越过休屠城了。” 休屠城…… 赵茜薇刹那间现了惘然之色。 休屠城往东三百里,便是林黎林将军驻守的军事要塞。 那坎坷堪怜的汉人降将,到底是赵茜薇从少女时代开始,就苦恋了八年的心上人。 纵然林黎被同为汉人的冯啸,不留情面地指责因懦弱而凉薄、辜负了本为良配的异国女子,赵茜薇对林将军,又岂是一年半载便能忘个干净的? 原来眼前这个作为大羌羁靡国的胡人部落,几乎与林将军自我放逐的驻地,比邻。 “昆莫可知一个叫丁零堡的地方?”赵茜薇问道。 叶木安点头:“太子妃说的,可是在休屠城东边的燕国军镇?若开春雪化后,轻骑赶路,三日怎么都到了。” 赵茜薇越发心动。 “昆莫,丁零堡有我娘家的一位故交,如今在彼处做骑都尉,也与昆莫一样,防着北漠那些部落南侵。昆莫此番北归时,可否替我转交些金银钱物,他好留作给部下的赏赐花销。” 赵茜薇与林黎的情事原委,冯啸当然不会对叶木安宣扬,叶木安哪会晓得自己是被当作西王母的青鸾信使了。 他爽快地答应道:“小事一桩,必为太子妃办妥。” 蒲类部有好几千控弦精兵,叶木安作为随时要上阵杀敌的领袖,颇为欣赏赵茜薇顾念守边军将的作派。 他一时觉得话更投机了些,便不再拘束,笑呵呵地指着雪地上的竹网问道:“太子妃是在捕鸟?” “哦,是,雪天难觅食,鸟雀容易被诱过来。刘王后的属下教的法子,挺有用,我们昨日捕到不少鹧鸪,给刘王后和冯女君都送去了些。今日雪停,就再来设陷阱。” 她话音刚落,众人就听一声粗豪嗓子的大吼:“太子妃,苏执衣请殿下去查看要带进东宫的美酒。” 原来是马远志,自葡萄园方向驶来。 韦勒汉子勒缰下马后,对叶木安也正色行礼。 目光在马车中的年礼上晃一圈后,马远志继续对叶木安道:“昆莫是来拜见咱刘王后的吧?末将引昆莫去越宫吧?” 叶木安似乎蓦然间意识到什么,温和道:“不劳马将军了,我们这就走。” 赵茜薇还惦记着自己之前的托付还没说周详,忙指指侍女菩哥与家仆侍卫道:“这几日,我遣手下,将东西送到昆莫处。” 叶木安一行人走远后,赵茜薇也翻身上马。 燕国被派来陪嫁的随行者,本就只有越国解颐公主队伍的两成不到。赵茜薇在城外的金边白帐住了三个月,比邻而居的越人,反倒对赵茜薇多有照应。 赵茜薇与刘颐,又将要在新年里合谋举事,她的心理上,多少已对越人从上到下,有几分自己人的亲近感。 对眼前这个马远志,更是。 长得跟燕山里的老熊似的,性子却远比冯啸的鹅和康画师的猫,都温和得多。 赵茜薇和冯啸在葡萄园的庐舍里议事时,马远志总是忙前忙后地做那些和葡萄有关的糕饼点心,憨乎乎地、献宝似地献上。 此刻,赵茜薇回头看一眼雪地,语气闲闲地对马远志道:“刚把竹网布好,可惜了。” 马远志面露复杂的神情,踟蹰片刻,终于瓮声瓮气道:“殿下恕罪。若蒲类部的昆莫未与太子妃搭讪那么久,末将绝不来搅扰殿下狩猎的兴致。” 赵茜薇一怔,继而反应过来。 言外之意是,我不懂男女大防? 赵茜薇想到方才对林黎的思念又起,一时烦乱恼火,冷冷地对马远志道:“原来马将军眼里,孤是真心实意地要做大羌太子妃了,所以急得马将军,像金庆城内宿司的人似的,速速赶来拨乱反正。” 马远志怎么可能为那羌人的饭桶太子担忧,作为越人团队的核心,他清楚赵茜薇很快就不是太子妃了。 但他方才遥遥望见叶木安与赵茜薇相谈甚欢,不知为啥,想都没多想,便打马过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此际对赵茜薇的火气与讥讽,马远志更没领悟到要点,反而另有一分说不出的滋味, 这从未有过的糊涂又怪异的感觉,令马远志脑子一晕,脱口问道:“公主,是否也觉得叶木安昆莫,很不错?” 策马跟在赵茜薇身后的侍女菩哥,呵斥道:“马将军,你在浑说什么!” 马远志被菩哥的当头断喝,震醒了几分,忙在马背上惶然俯身告罪:“末将,末将说胡话了。末将只是怕,光天化日的,若教附近山上的僧人瞧见,会给公主引来麻烦。” 赵茜薇想调转马头回自己的营地,但秉性宽厚温和的她,又觉得马远志憨乎乎的不知所措模样,也并没那么讨厌。 这一犹豫间,小跑速度的坐骑,已将众人带到葡萄园的暖庐前。 苏小小和阿燕迎上来。 赵茜薇心软了,下马进到庐舍里,看见满堂的齐整货担,早已气消。 她对苏小小柔声道:“辛苦苏执衣准备年礼了。” 苏小小向来伶牙俐齿:“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子那个德性,东宫的属官和仆婢们,只怕也不是啥善类。解颐公主和冯阁长觉着,就算殿下去演一阵戏码,也不能太受委屈。这些玩意儿,殿下看着赏他们,就当丢给狗的骨头。” 赵茜薇笑了。 越人的女官们真是各有特色,这个苏小小,也很可爱。 却见苏小小又走到方桌边,指着两个大箧筐道:“殿下,菩哥妹妹,这个可是好东西,不能赏给下人们。” 菩哥隔着箧筐看不太清,想起方才在叶木安队伍的马车上见过的食物,好奇问道:“是熏马肠么?” 苏小小望一眼不知为何蔫不啦叽缩在后头的马远志,抿嘴解惑:“马将军他,此前和殿下的侍卫蹴鞠,听说燕人爱吃血肠,这回就捣鼓着做了两大筐。” 菩哥一听“马将军”三个字,快要翻上去的白眼,却在看清血肠时,定住了。 做得还真地道! 血肠,是用猪血加上香料,经由细致的“加汤调血”,再灌入肠衣、掂量着火候煮制而成。 就算在燕国,血肠也是靠近东北“大鲜卑山”一带的人才会做。 燕人和亲团的侍卫里,倒有两个出身于大鲜卑山的,可那俩,只会吃,不会做。 赵茜薇的声音响起来:“越人吃猪肉,但不吃血肠,羌人更爱牛羊肉,吃的肠子也是熏马肠。难为马将军了,从未到访我们燕国,却做出了这个。” 苏小小哪知二人前头的龃龉,讶异平时能说会道的马远志,怎么忽然闷嘴葫芦一般,便替他邀功道:“可不,马将军听侍卫们,说了一嘴殿下在府里时,爱吃煎血肠,又问清血肠长啥样,就让阿燕杀了好几头猪,花老鼻子劲做了一堆。实话说,最开头那些,真没法吃,要么腥得很,要么猪血煮老了。这些是成了的,前日我们试着用此地的胡葱炙来吃,又嫩又香。” 赵茜薇凑近箧筐,全无架子地伸手捏了捏,点头道:“不必切开看,捏捏肠衣就知道了,里头的血,火候很对。” 她回头,盯着马远志道:“多谢老马。” 马远志依然不敢抬眼,只嗫嚅道:“也不晓得东宫那厨子,做的菜式能不能吃。阿燕与我,还将此地的瓜菜,腌渍出了酸味,可以与血肠炖着吃。唔,定是与殿下家乡的酸菜不能比……” 赵茜薇打断他:“哦,正好午时了,就先在葡萄园里炖一锅吧,大伙儿都尝尝。”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新的一年 正月初一这天,金庆城直通王宫的西大街两边,挤满了观礼的羌汉百姓。 新的一年开始了,住在城外的越国解颐公主,和燕国贻芳公主,正式以大羌王后和太子妃的身份,一前一后,在两国使团仪仗的簇拥下,进入大羌统治者嵬名氏家族的权力核心:王宫与东宫。 汉家的刘王后,乘坐的是玉辂车。 为了体现等级有高下,燕国的赵太子妃,乘坐的则是铜辂车。 但两队仪仗,在新年首日的午时,有着同一个目的地:大朝殿摄智门外的城楼。 在那里,羌王嵬名孝,和太子嵬名亮,将分别携王后和太子妃,祭拜羌人的先祖和大羌历任先王。 然后,国君与储君,会赏赐蒲类等四方归顺的胡部,并宣布大赦、减赋等令普通民众感恩戴德的仁政。 这个雪后初晴的美好元日,街道两侧的百姓,不但感恩戴德,而且满怀骄傲。 他们的王上,真是先知般智慧、天神般威猛,让越国和燕国这两个强大的邻居,恭顺地送来了皇室的女人。 虽然婚宴过后,两个女人因为使小性子,在城外住了三四个月,这不,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进宫了么。 异邦女贵族艳丽的面容,华美的服饰,气韵典雅的属官,膘肥体壮的马匹……如此近在咫尺,犹如天界神仙下凡,令都城的蚁民们血脉贲张、激动不已。 这个瞬间,什么失地、流民、西南与北境的旧敌新患,乃至贺兰山那一头正在遭受苦难的甘州同胞,对于观礼的百姓来讲,都是另外的蚂蚁窝里发生的故事,与自己有何关系? 自己是天子脚下的王城蚂蚁,比别的蚂蚁都要幸福许多。 既如此,管别的蚂蚁水深火热呢,咱们为睿智绝伦英明盖世的大王,竭尽全力地讴歌与欢呼,就好了。 盛典散场后,蚁民们意犹未尽,仍兴致勃勃地畅想,新王后与太子妃,何时为大羌诞下皇室子嗣。 在头脑简单的蚁民们看来,血脉就是一切,血脉相融的那一天,越早来临,就越早意味着,文治富有的越国与武力彪悍的燕国,从此会对大羌,亲如一家。 酉初,吃完羌王赏赐酒筵的马远志,和苏小小一起回城外的越宫。 王宫里有冯啸、魏吉和霍廷风守卫公主就行,他二人需要看顾着那一处基地。 马远志喝得有些多,骑马都略晃悠。 苏小小什么眼色,在后头瞧着不对,赶紧跳下马,和阿燕一道,把这铁塔般的大个子,连拉带劝地弄下马,扶进街边的一个大客店。 掌柜一瞧几人的服色,再听清来头,不敢怠慢,麻溜儿地将他们让到隔间雅座里,端上醒酒的胡辣汤。 马远志倒还晓得这是能让自己舒服些的吃食,二话不说,灌了几大口。 静静地靠一阵,他才开口道:“苏执衣,都说酒越喝越暖,我咋今天这么冷呐?” 苏小小大咧咧地“嗤”一声,直言道:“那肯定不是酒的毛病。我方才瞅了一圈,看起来像喝闷酒的,除了叶木安,就是你老马了。闷酒嘛,当然越喝越冷了。” 马远志蒙着醉意的眼神,居然一亮:“你说谁?叶木安?他也不高兴?哼,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啥?”苏小小讶异。 “知道他对贻芳公主动了歪脑筋啊!”马远志忿忿道,“他这种犄角刚长出来的牛犊子,遇到公主那样好看的姑娘,哪怕只是秋天的婚宴上见了一面,都会想入非非。要不然,小年那日在城外,这臭小子咋拉着贻芳公主,唠了半天话。我就知道!” 苏小小闻言,愣怔之后,思及今日所见的一些细微情景,不由恍然大悟。 她瞥瞥趴在隔断处看一楼厅中杂耍表演的阿燕,和声说道:“阿燕,这里能看见个啥,你下去看吧。” 阿燕尚有孩子心性,得了这句话,一骨碌爬起来,欢喜地走了。 苏小小瞅着马远志那愠怒盖过了醉意的黑红脸膛,继续引他道:“老马,你这么编排叶木安,就不对了。他这岁数,血气方刚的,不喜欢漂亮女子,难道喜欢你老马这样的糙汉?再说了……” 苏小小凑前,压低了声音道:“再说了,咱又不是不晓得,那谁,才不稀罕当什么太子妃。我倒觉着,叶木安和她挺般配的。嗐,他当初做质子,结交的不是阿烁将军,就是穆大人,近朱者赤,能歪到哪里去。若他看上的是老娘我,我也挺高兴的。” 马远志牛眼一瞪:“最好他看上的是你。” 苏小小笑了。 “你笑啥?” “我笑你把自己的心思露出来了呗,果然酒后吐真言。” 马远志意识到自己被看穿,再后悔失态又失言,也无济于事。 一时之间,他仗着和苏小小是自己人,撒气般絮叨起来:“叶木安和我这样的北方爷们儿,才看不上你们南方女子,一个个精得很,就会套我们的话。贻芳公主说话,虽也体面,但她从来不拐弯儿。我这只癞蛤蟆,就喜欢她那样的天鹅了,不成么?那,那冯不饿一个鹅,还能喜欢穆大人呢!我,我对我地下的媳妇儿,也交代过这心思,她托梦给咱,说咱这十年的情谊,她领了,别在阳间继续当鳏夫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苏小小听马远志挤兑她,不但不恼,反倒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性情中人。 她倒了一碗浓浓的煎茶递过去,和声道:“没错,你已对得起你媳妇了。逝者已安心,活人得走活人的新路。” 马远志嘟囔:“你们说得有模有样的,但还不是鼓捣着贻芳公主先去受那饭桶太子的委屈?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不能,咱燕越两家凑一凑,再加上穆大人的势力,直接帮阿烁大将军把王位给抢了?” 马远志一面低语,一面前后左右地看。 苏小小瞧着他,倒是酒醒了不少,是个能把话听明白的精神气儿了,遂沉声道:“你尝过冯阁长做的钱州酱鸭吧?” “尝过,怎么了?” “好吃吗?” “那还用说。” “这就对了,老马,同样是吃鸭子,开了膛直接扔锅里煮烂,也能吃到熟的,为何还要像冯阁长的法子那样,又是炒葱姜油料,又是煮红曲酱汁草药汤,浸泡光鸭好几天不说,晾晒的时间更久,才切成一块块地蒸了吃?” 马远志是直肠子,但不是笨脑子。 他将苏小小的话稍加琢磨,就带着思忖之色道:“你的意思是,夺王位,也得和做菜似的,讲究个色香味?” 苏小小点头:“你那日听我讲书时,不还问过,啥叫‘得位不正’嘛。先让对方动手,揭了他们篡位和嫁祸的底子,这是有‘色’。在此过程中,看出羌国内哪些臣子站李家和太子,哪些臣子站阿烁将军,哪些是中间儿骑墙头的,这叫‘香’。最后,趁着平定内乱之际,请大王禅位于新君,这叫“味”。色香味齐活,菜就好吃。最关键的,老马,这个做法,和你想的直接造反硬来比,能少死许多人,百姓受的祸害,也轻不少。” 马远志听完,不再吭声。 他听懂了,沉默,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同。 但楼下又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时,马远志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觉着,贻芳公主有些可怜,得和她看不上的男人,做一阵儿夫妻。” “同床共枕的时候,别把他当男人不就行了。” “啥,啥意思?”马远志懵懂问道。 “当牲口骑,好比她们燕人爱打猎,骑马在林子里转几圈。” “啊?这……” 马远志头一回听到,还能这么比附的,觉得肯定不对味,又说不上膈应的点子在哪里。 苏小小淡淡道:“你是大老爷们,不爱听,也不奇怪。公主她们心里根本不在乎,就行了。就像冯阁长,她也不在乎非得穆府三媒六聘地迎她去做穆夫人,才与穆大人入洞房啊。” “那怎么能一样?冯阁长与穆大人,是真鸳鸯。” “所以啊,冯阁长把穆大人当心上人,贻芳公主把那废物太子当牲口看,我哪里说错了?咱解颐公主对羌王也无动心,却又何尝膈应今日入宫了?成大事者,才不是那些哭唧唧的小女儿家。” 马远志被说得再次哑口无言。 这些女人,真让他开眼界。 只听苏小小又道:“老马,我只问你,若事成之后,贻芳公主像大汤朝时的从龙功臣那样,被新君封作异姓王,咱解颐公主去给你说合,你会嫌弃她不是黄花闺女么?” 马远志嘴巴张成茶盏那么大,果断摇头道:“啥黄花闺女不黄花闺女的,我们胡人,没你们汉人这些破规矩。当年我媳妇儿从凤翔逃到樊川,乡邻里的蠢货说闲话,讲她不知道在路上有没有被土匪糟蹋过,我何曾理会过了?” 苏小小抬了抬拇指:“好见识,老马,你也别妄自菲薄自己是蛤蟆,就冲你这份见识,不知比多少人模狗样的读书人强。行了,这么着,待裴迎春的商贾队伍到金庆城后,你与他汇合,往西边平凉府去。到时候立个头功,也封个侯爷啥的,配得上贻芳公主。” 马远志的眼梢唇角,终于漫上笑意。 也对,咱老马,若把身份再抬抬,哪里比不上叶木安那小屁孩了?不就是岁数大了些么,岁数大才知道疼女人。 何况,咱老马会做地道的燕国血肠!他叶木安只会烤个馕! 这一夜,马远志醒了酒,却入了梦,在一个接一个的美梦里,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金庆城的深宫禁庭里,无论羌王的西宫,还是太子的东宫,那些男女主人所历的,则完全谈不上美梦成真。 连“逢场作戏”都是过誉之辞了。 羌王嵬名孝,就像赏赐周边部落茶叶与丝绸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赏赐”了刘颐一场龙榻上的合媾仪式。 只要一想到,怀中的所谓妻子,来自比大羌富有奢华得多的越国,而她肯接受自己这个岁数能做父亲的丈夫,不过是基于她明哲保身的心眼,甚至更深处不知在盘划怎样的将来的念头,嵬名孝便无法继续。 他的确想在越国公主的身体里结下混血的胚珠,那是代表一个权威征服另一个权威的硕果。 嵬名孝告诉自己,他是伟大的君王,不应像凡夫俗子那样,被深情的怀念捆缚,对君王来讲,殿上殿下,榻上榻下,没什么区别,首要考虑的都是江山永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但往昔与故王后在同一张龙榻上的画面,又不断地出现在他眼前,令他无法不去恼怒,上苍多么不仁。 他已经不需要一个狡黠的陌生女人的年轻身体,来满足自己了。 他只希望,与他相濡以沫的发妻陪伴身侧,听他诉苦儿女长大后的野心,以及虎狼之臣的各怀鬼胎,然后用温柔的语气和智慧的开导,疏解他的烦恼。 刘颐虽无经验,但也看出了嵬名孝的别扭。 她对这个时刻,没有心理波澜,因为得宠于眼前的男人,本就不是她的目的。 父母的言传身教,以及她自己经历风雨后的涅盘,怎会令她的眼界,仅止于区区后宫。 女帝刘昭抹了她女承父业、做一代贤王的可能,那就在异族的国土上,获得能参与国事、惠民多于杀戮的权力吧。 嵬名孝这个糟糕的厨子,终于完成一道半生不熟的菜肴时,五里外的东宫内,赵茜薇也与太子嵬名亮,圆了房。 起初,赵茜薇将看起来也委实兴致缺缺的太子,想像成林黎将军,以淡化自己的恶心。 不过渐渐地,她发现似乎也不必如此。 她对于自己情史又委屈又放不下的憋闷,疏解了几分。 像是对林黎那莫名其妙的懦弱的嘲笑。 什么洁不洁的,她没有义务背负那些自我愚弄的荒唐念头。 她只是为了获得真正的权力,暂时吃一口烂瓜而已,不会影响她在成功后,继续去摘树上的仙桃。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这个正月,金庆城表面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祥和喜乐。 祥和喜乐到,上流官眷们都觉得有些悻悻然了。 因为她们期待的好戏,并未上演。 平章院大宁令的千金罗仙儿,如此骄横跋扈的地头蛇小祖宗,又先于赵茜薇那个燕国外来户入宫,得宠于太子,居然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不但不闹,罗良娣,还在元宵这日,以恭顺的姿态,为太子妃赵茜薇举办了一场内廷欢宴,邀请羌汉权贵们的女眷,来与太子妃熟络熟络。 席间,刘王后派来致贺的亲信女官冯氏,遇到了枢密院穆大人的母亲杨氏。 穿着大羌外命妇礼服的杨氏,对身着汉家绯袍官服的冯啸,扬声道:“冯女使,老身想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今日托新婚贵人们的福,在此相逢,老身与你交句话,女使是知书达理的南朝人,在外野合终究不成规矩。” 杨氏此话一出,周遭淑媛们,登时来了精神。 有了有了! 赏不到嵬名氏家的东宫好戏,看看穆大人家婆媳对杠,也值了。 冯啸把助兴宴席的一屉江南绒花,交给迎上来的赵茜薇侍女菩哥,转头看着杨氏,淡淡道:“穆老夫人说的野合,若是指孔圣人的双亲那样,不谒庙、不拜姑舅,于尼山野合,就过奖了。宁秋与我,怎敢自比圣人的父母,不过是未将新房,筑于城中罢了。那处庐舍,虽不奢华,还跟着我姓冯,但宁秋不介意,就好。” 杨氏闻言,脸色铁青。 她虽是蓬门农妇出身,小叔子在羌国发迹后,给穆宁秋延请先生启蒙授业时,她也偶尔跟着听听,多少晓得,汉家尊为先贤的孔子与老子,是何来历。 自己拿汉人的礼义廉耻说事,冯氏这臭丫头,就抬出汉家礼义的祖宗,毫不客气地怼回来,还送个添头:你儿子都愿意,你还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在场众人看戏看得过瘾。 一早听说越人陪来和亲的女官,是个又狠又不在意颜面的厉害角色,却也没料到,她对说来算是正牌婆母的杨氏,丁点情面都不留。 杨氏犹自双唇颤抖、无法出言,罗仙儿已走近,唤过菩哥:“太子妃有令,吩咐你随着冯阁长去西市瞧瞧,燕国来的商队可有踏雪已至的。” 又看向冯啸,竟在略略俯身致意时露出几分平和之色来:“冯阁长,听闻家父领衔的平章院,禀过大王后,自今春开始,许可越人的商队走平凉道直至沙州贩货,不必再绕道青唐。如此,越人少几分艰险,大羌多几成过税,这都是阁长的功劳。” 冯啸作出愿意顺着罗良娣搭的台阶下地的姿态,莞尔道:“良娣提醒本官了,正好去问问平章院,我们越人商贾陆续到来后,去哪个衙门领路引。本官先告辞。” 冯啸带着菩哥往宫门方向走,罗仙儿则执起杨氏的袍袖,以储君嫔妃之身,给足谦逊辞令,语气亲热道:“俄姆,我已禀过太子妃,您的羌绣手艺,金庆城无人能出其右,今日您可得给大伙儿露一手,仙儿给您劈丝。” 杨氏从堂堂良娣处得了徒弟对师傅般的恭敬,自也不好在如此场合继续甩脸,遂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强作几分笑意,与罗仙儿往里头走。 罗仙儿的母亲,相爷夫人郑氏,趁机与旁的贵妇淑媛叹气道:“咱们仙儿不容易,这都是为太子妃着想,怕她被王后迁怒。” …… 冯啸与菩哥走出东宫,上了越人侍卫赶的马车。 菩哥的机灵,不逊于苏小小。 她心里明镜似的,知晓冯啸对片刻前的冲突,不会再有去生气的闲工夫,遂开始说更重要的信息:“我们公主初一入宫后,那罗良娣,就哄着我们,用黍米做了好几顿‘酸汤子’,说是,太子告诉她,羌王最爱吃沙棘汁调的酸疙瘩,太子呢,从前去东边给阿烁将军送赏赐,吃过边境燕人小贩做的酸菜,也很喜欢。所以,让咱也教会东宫厨子做酸汤子,嵬名家的国君和储君都那么爱吃酸的,这个酸汤子一定能讨他们喜欢。” 冯啸点点头。 这个信息,与更早些时候,决定和她们捆绑利益的宰相罗秉常,给出的信息一致。 “太子什么说法?” “太子夸罗良娣懂事、心细,对我们做出来的酸汤子,吃了许多,又说,到了羌人过的社日节,就是我们燕人的二月二那天,把大王和王后请到东宫来,吃顿家宴。” “还有什么吗?” “还有,我们公主那天从羲和书院回宫,太子就问起,和王后,还有她的女官应酬一番了吧?对了,穆大人呀,什么时候开拔去黑山,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舍……不得冯氏呀……” 听完菩哥的学舌,冯啸轻呵一声:“嗯,太子心急了。菩哥,你回去告诉贻芳公主,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让她放心。现下,我们两边都分别进了宫,不如住在城外时,联络便宜。我会让马远志,以运葡萄酒进宫为由头,和你通传外头的情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好的,奴婢明白。” “菩哥,你对我,不要称奴婢,你我都是各自公主的属官。说不定,将来,咱们还能各领一间衙门,做邻居呢。” “啊?”菩哥一愣。 她在赵府时,确实也没被主家真的当牛做马地使唤过,不算尘埃里比蝼蚁还贱的奴儿。但女子做官这件事,即便在莽太后当政的燕国,也只在内廷有女官。 “冯阁长,越国的外朝,也有女子做官吗?” “有。我表姐就在科举里高中传胪,进了翰林院。若不是参与叛乱,她在里头磨砺几年,是可以外放到州县的。从父母官做起,最后成为部院寺的主官,也不是没可能。” 菩哥眼睛亮起来。 菩哥渐渐理解,为何自己的主人赵茜薇,会抛开所非我族类、两国纷争的鸿沟,亲近眼前这个越国人。 她说的,或正在做的,无论公私,都带她们,看到一种循规蹈矩之外的可能,一份不同于她们的母国限定给她们的前程。 马车去了平章院,冯啸问清楚了越人商队如何领路引往西。那也是计划中的一步,裴迎春会和嵬名烁的亲信,带人扮作庞大的越国商团,去到李家目前势力最大的平凉府,届时与金庆城一道动手。 出得平章院,冯啸又带着菩哥来到金庆城外最大的集市。 燕国既与羌国和亲,今岁开始,燕国的几个大商队,也被获准来贸易。 最早出发的,这几日竟已到了。 菩哥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与冯啸讨论起来,说些自己在燕国看到的商业规矩之类。 冯啸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羊馅儿馕饼,与她边吃边聊。 “菩哥,你这般有心,日后完全可以做个市易司的提举官。” 她话音刚落,迎面却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半大小子。 后头还追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骂骂咧咧,说的燕国话。 菩哥一把截住那孩子,定睛细看,脱口而出:“是你?”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章 故人,是你吗? 男孩也看清了菩哥的面容,如遇救星地喊道:“菩萨姐姐!” 几个月前,他在城外因争抢杨氏丢下的“蛋清羊尾”,被更大的孩子殴打,赵茜薇主仆出手救了他。 菩哥迅速地将男孩往身侧一扯,抬头去与追来的燕人商贾打照面时,眼里再次闪过惊异之色,几乎要张口时,又好像硬是将什么话咽了回去。 那燕人商贾也由满脸怒容,变为刹那愣怔,但他很快转成过于夸张的谄媚之色。 “菩哥娘子!”他左手抚胸,冲菩哥深深鞠了个躬,“娘子还记得小的不?小的叫萧虎,是璟王爷家大管事的侄子,这回托贻芳公主的福,咱燕人可以来互市,小的们一进腊月就往西赶,便是为了在开年时抢到好货和好价钱。” 这自称“萧虎”的商人,流水般哗啦啦地一通说叨,用的燕国话,冯啸听不懂。 但斜瞥菩哥时,冯啸直觉她面色不太对。 有一种咬馕饼时、吃到意料之外的肉馅的讶异与古怪。 “哦,璟王爷,嗯,他老人家,身体可好?”菩哥终于开口道。 “健旺得很,嘿嘿。” 萧虎一面点头哈腰地,一面将目光投向冯啸。 大羌与北燕的官服,都是左衽,此女的官服,却是右衽,显然来自越国,再瞧她略带冷峻的威严气派,萧虎猜测,这莫不就是,将军提及的那位故人…… 菩哥此时,终于醒过来似地,用汉话将萧虎方才所言,译给冯啸听,又告诉萧虎,这是越国的一等女官,冯阁长。 萧虎暗道一声“果然”,赶紧行大礼。 “为何追打这孩子?”冯啸指指躲在菩哥身后的男孩。 萧虎看起来不懂汉话,但猜也猜到冯啸在问什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冯啸听了菩哥的翻译,原来是男孩偷了他们的褡裢。 冯啸又问菩哥为何对这男孩熟悉,菩哥照实言明。 冯啸于是转身,用羌语对男孩说了几句,男孩慑于她的威仪,从怀里掏出铜板当啷响的褡裢,还给萧虎。 萧虎接过,指指驼队围着的一处大帐篷:“冯贵人,菩哥娘子,先屈尊去帐子里喝杯奶茶吧?” “不用了,”冯啸从菩哥身边牵过男孩,温言道,“你们老乡之间,好好叙话,想来萧掌柜还要与你请个示下,如何谒见贻芳公主。” 菩哥已然面色如常,俯身谢过冯啸,由萧虎前头引路,往毡帐走去。 冯啸则牵上男孩,来到热气腾腾的蒸馍铺子前,买了一兜白馍,递给他:“你先吃两个,剩下的带回去给家里人。” “多谢菩萨贵人!”男孩已饿得狠了,急声道句谢,就狼吞虎咽起来。 啃着馒头正要走,冯啸却挡住他,冷冷道:“还有一包东西,拿出来。” 男孩又害怕起来,哪敢再瞒,从被冯啸识破的腰间,掏出一个麻布小包。 “贵人,这不是铜钱,是他们吃的肉干,他们不当成值钱的东西,但小的,拿回家,能让弟弟妹妹活命。” 冯啸接过麻布包打开,捻起肉干细看几眼,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非牛非羊,也不是穆宁秋提过的貔狸雪鼠之类。 但这肉干,唤起了冯啸的记忆。 她拿起一条肉干闻了闻,又咬一口。没错,与她在洛阳时见过的一种肉干,如出一辙。 男孩偷偷地抬眼瞄她,心道:这个越人大官,应该不缺肉吃吧,怎么这样馋。 “你从哪里偷到这个肉干的?”冯啸带男孩又走远了些,和声问道。 男孩见冯啸并没有继续凶他,倒是打听的口气,便带着讨好意味,细说起来:“他们有几匹骆驼,专门背吃的,不是他们要卖的山货,那些我也不要。就是他们自己平时饱肚子的,我才摸过去掏的。别的太显眼,肉干好藏。还有一种干菜,有盐的,我也装了一些。” “干菜?” 冯啸闻言,又去检查肉干。 这一次,她有了更为震惊的发现。 小男孩说的“干菜”,准确地讲,不是“菜”,而是萝卜条。 竟是越国钱州的做法。 冯啸没有怔忡很久。 她又给男孩买了几个带肉馅的馕饼,打发孩子走了。 她自己,则回到越人侍卫的马车上。 摇摇晃晃中,她略略掀开车帘,眺望还覆盖着茫茫积雪的贺兰山。 是你吗?我的故人? 你是带着部下,藏在哪一处山坳中,还是乔装打扮,隐匿于金庆城? 或许,就在菩哥走进的毡帐里? 那个燕人商贾,他或许根本不是某一支赵氏藩王的家奴,也不叫“萧虎”。 他和你一样,都是会令菩哥惊骇于在羌国见到的人。 更惊骇的,一定,还有赵茜薇。 冯啸又捻起一条肉干。 那是一种叫“鹿沆”的野兽的肉,因为生活在漠北,燕人与羌人做的肉干里,没有它。 而冯啸之所以确信它的来历,还在于,和亲队伍驻留洛阳城时,冯啸从乌蒙商队那里,见过。 我的故人,你怎么会与乌蒙人有交集? 你躲避刘宸和赵茜薇这两个女子的大半年里,遭遇了什么? 方才我从市集经过时,你是否已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我? 而你显然,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你要找的,应该是,贻芳公主赵茜薇。 林黎,林将军,我说得对吗?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一章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寒冬尾声的夜晚,金庆城外,红花渠畔。 凡尘男女的清欢乐事后,穆宁秋照例先披衣起身,准备去烧水。 冯啸撑着脑袋,打趣他:“有劳穆大人了,干完一场力气活儿,还得去干另一场力气活儿。” 穆宁秋没说话,但眸光深幽地看着榻上的她。 他扎腰带的动作,也不由慢了下来,好像舍不得结束当下的场景,仍醉心于欣赏她的生动情绪,就如片刻前的盛宴时那样。 白日里奔波来去的冯啸,风风火火里透着端肃与干练,还带着羌人官员眼里的清傲不好惹,和羌人百姓眼里的平易随和。 只有与他进入二人厮守的鸳鸯窝里,恣意缠绵时,冯啸才会显露出性子里的另一面。 其实穆宁秋暗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腊月至今,穆宁秋越来越贪恋冯啸这处柴扉小院。 没有长幼尊卑,没有仆婢成群,只有一踏进来就可以彻底卸下面具的松弛,以及助兴二人交心与交身的酒肉蔬果。 跋涉万里来到异国的女人,用一种包括穆宁秋在内的许多同样强悍的羌汉男女,都感到新鲜的法式,为自己构建出离经叛道的、却又令人欢愉的个体空间。 这种构建的肇事与维持,都以女人“我要如此”的心性坚持,为前提。 譬如今日,冯啸就以穆宁秋开拔黑山在即为由,光明正大向刘王后告了假,出宫直奔枢密院,在大小臣工眼皮底下,进了穆宁秋的值房,一个废字也没有地,丢给他一句:“今晚我住城外,你来。” …… 氤氲的水汽里,穆宁秋从身后抱着冯啸,嗓音沉柔地问道:“今天晚上,我的厨艺如何?” “有长进。”冯啸靠在他被热水浸得湿暖的颈项处,口吻懒散。 “只是有长进?” “嗯,像你的穆家枪枪法,知道欲速则不达,也知道招式要不停变化,刁钻难测。但是,比我的厨艺,还是差些。” 穆宁秋掬起一捧来自草药澡豆融化后的絮软泡沫,沾在鼻尖上,轻缓地拱着冯啸从下颌到肩胛处的肌肤,喃喃道:“差在何处?” 冯啸从浴盆边的陶碟中,捻起一片艳如绯云的猪肉脯,小咬一口,比附道:“我做这个,又不是直接将猪肉锤成片片去油煎,须先加红曲粉、胡椒、清酱汁,搅打捣鼓半天的……” 穆宁秋明白了。 这还是,她嫌自己的活儿,太粗糙了些,没将前头的工序做细,就急切地上灶煎炒煮炸起来。 谁让自己这一去边关军镇,就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儿,得饿那么久,今晚哪里做得到细嚼慢咽。 穆宁秋捋着冯啸湿漉漉的长发,从善如流:“唔,有理,我给你做羊汤手擀面,不还得等面团醒够了,才开始揪面皮么。” 二人你逗我撩的,于暖意喷涌的杉木浴室里,梅开二度,又做了顿“夜宵”,方真正地尽兴。 拭干后,回到寝屋,冯啸见穆宁秋仍无倦意,且主动谈及对黑水城至黑山镇一带的边务,便在凝神听了一阵后,拿出在互市发现的蹊跷物事,给穆宁秋看。 穆宁秋摩挲着混有腌萝卜条的鹿沆肉干。 他南下钱州时,对这种只用黄糖与清酱腌渍的萝卜条,印象深刻。 羌人和燕人,都喜欢用气味浓重的植物香料,腌渍萝卜片,且会撒孜然与“辣火”。 燕国上京,离钱州万里之遥,就算生活在其境内多年的汉人,若非林黎这个来自钱州的独特降将,和当初随他被俘的几个亲随,谁会习惯吃不辣还甜的腌萝卜呢。 见微知着,再结合侍女菩哥的反应,冯啸的推测很有道理。 至于鹿沆肉干…… 冯啸没有先亮出自己的判断,而是让穆宁秋揣测。 出身军事机构、且经历过萧关风波的穆宁秋,果然与冯啸作出了同样的猜想。 “林黎,会不会,像当初泾源节度使彭晖那样,也要交个投名状,给乌蒙人?” “会,”冯啸的目光冷冷的,“他是个可怜人,但我,只可怜当初蒙冤和家破人亡的他,而不是如今的他。人心,就像有些吃食,经年搓磨,早已不是原本的样子。” 穆宁秋给出他觉得快刀斩乱麻的方案:“我推迟几日开拔,带人把他搜出来。” 冯啸却摇头:“你管你走,我有章法,正好看看,贻芳公主,到底,能不能醒。” 穆宁秋知冯啸最是性子刚直,欢愉中再是不吝赞美恭维,到了公事上,却不愿显得处处要他穆宁秋来帮忙纾困。 “好,我不插手,”穆宁秋吹熄了灯烛,将冯啸搂紧怀里,“睡吧。明日不用送我,等我给你带雪莲回来。” …… 过了几日,北国的天气,终于迎来早春的微暖,白昼的风中,不再有刺骨的凛然。 金庆城的百姓们,看到刘王后的玉辂车,和赵太子妃的铜辂车,偶尔单独、偶尔一前一后地出现。 她们或者去北边禅院拜见闵太后,或者去东边的羲和书院,看麻魁军的孩子们进学。 太子的良娣罗氏,则没有露面,据传或许有喜了。 这一日,玉辂车和铜辂车,又行到一处,由各自的侍卫们簇拥着,往城外葡萄园方向去。 同样虔诚崇佛刘王后和赵太子妃,要将羲和书院的教授们带领学子译成羌文的佛经,送去贺兰山脚的皇家寺院:甘泉寺。 铜辂车中,一片寂静。 赵茜薇不发一言,双颊却红晕鲜明。 那是饱含期待与激动的心绪,为她带来的。 菩哥偷瞄着女主人,略感心酸。 林将军,你是眼瞎了还是怎地,我们这样好的茜薇郡主,你竟忍心辜负她。 你看她因想到今日能与你重逢,整个人,都像笼罩在光辉里。 菩哥稍稍侧头,望向窗外骑着马的冯啸。 这位冯阁长不晓得,自己做事麻利、急于显示越人讨好羌国佛门的性子,竟无意中,能让赵茜薇得个机会,在城外与林将军他们见一面。 礼佛送经,这是多么不惹人起疑的出城借口。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二章 林将军,你别扮痴情了 申初时分,甘泉寺的上师,恭敬地送刘颐与赵茜薇,登上各自车驾返程。 队伍没走二里路,两个燕人侍卫,飞驰而来。 如今情形,刘颐虽是越人,毕竟贵为王后,位在赵茜薇之上,燕人侍卫自然先直奔到玉辂车边的冯啸坐骑前,下马禀报。 “阁长大人,小的,是奉命带领民夫们在旧帐干活儿的,今日想请太子妃过去瞧瞧,给个示下。” “旧帐”,是指燕国和亲使团刚到金庆城时,建在越宫附近的营地。 嵬名孝为了进一步安抚被降格分封的赵茜薇,和她背后的燕国莽太后,便在岁末下诏,命太子嵬名亮题字,于燕人的营地立碑修殿,纪念两国这段将会载于青史的联姻。 冯啸听了燕人侍卫的禀报,作势到刘颐车边说了几句,返身去见赵茜薇。 在没有羌人的场合,冯啸始终用“贻芳公主”,而不是“太子妃”,称呼赵茜薇。 “贻芳公主,眼下临近日暮,公主干脆晚些进城,越晚越好。” 菩哥脱口而出:“啊?为何?” 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的失态。 冯啸却似乎没发现菩哥语气有异似地,压低声音解释道:“东宫家宴在即,李家的人定会教太子,须多寻出几样你的错处,训斥与你,甚至报给羌王,如此做足铺垫,才显得你对大羌有怀恨在心的理由。你徘徊城外,天黑了都不回东宫,便是一个错处。” 赵茜薇和菩哥,都松了口气。 她们生怕冯啸要顺道拐去越人的葡萄庄园,看看新酿酒品、再与她们的车驾一道回城。 原来冯啸还希望她们磨蹭得久些呢,那可太好了。 当下两队车马分岔而行。 刘颐等人往西的队伍,很快就卷着烟尘靠近城门了。 赵茜薇的队伍,则蜗牛爬似地,向曾经扎营的河渠上游行进。 抵达立碑处时,西天只剩了浅淡的几抹落日余晖。 赵茜薇命菩哥赏赐了不少铜钱给干活的民夫,做监工的燕国侍卫,则依着公主仁慈的旨意,拖出早已准备好的肥羊,让民夫们吃烤全羊,乐呵乐呵。 一时之间,河畔欢声笑语,人声喧沸,一丈多高的篝火,燃起四五处,照得平地亮堂堂的。 却令山坳的林子,更显黑暗寂静。 两炷香后,赵茜薇的铜辂车,停在林中。 菩哥先跳下车,往前走了几步,站定。 护卫中,有人学燕国特有的北椋鸟叫了几声。 菩哥盯着前方的那片黑暗。 她没有听到任何新的动静,但夜视目力过人的侍卫,低声告诉她:“菩哥娘子,他们来了。” 话音落下不久,夜幕中,如潮落石出般,有人影浮现。 兵刃与薄甲摩擦的响声,渐渐清晰。 十余人中的领头者,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到菩哥面前,脱下风袍的帽子。 “林将军!”菩哥看清他的面孔,忙退后几步,双手交叉抱肩,如过去多少次那样,用熟悉的姿势行礼。 这短暂的瞬间尚未结束,她身后的铜辂车内,赵茜薇就冲了出来,不顾在场有那么多奴仆看着,一头扎进了林黎的怀里。 公主的随从和林黎的部下们,立刻知趣地退远。 “去你车里叙话。”林黎抚摸着赵茜薇的发辫,柔声道。 …… 铜辂车中,琉璃罩的兽脂灯,微光摇曳。 林黎迎着公主定定的目光,摸了摸鬓角,自哂一笑:“你,在看我的白发?” 赵茜薇摇头,两颗眼泪落在前襟。 林黎再次将她搂进怀里,喃喃道:“我老了。就这么短短的一年,我就老了。” “我又何尝不是。”赵茜薇语带哽咽。 “郡主,我是个蠢人,这半辈子,马上马下,总在做错误的决定。” 赵茜薇贴着男人的颌角处,一字一顿道:“林黎,我是个痴人,这么不争气!我再是恨你对刘宸莫名其妙的感恩,再是恨你眼睁睁看着她撺掇太后送我来羌国,一听到你来金庆城,就恨不起来了。” 林黎倏地扶正怀中女子的肩膀,让她在灯影里与自己直视。 “郡主,你往后,也不会再恨我了,我这次来,就是带你走的,”林黎决然道,“今夜之后,什么燕国公主,什么羌国太子妃,都和你无关,你就是我林黎的妻子。” 赵茜薇的目光,现出踟蹰之意。 “怎么了?”林黎捧着她的脸,“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在想,我是在怕。我怕莽太后,迁怒于我父亲,迁怒于我们靖南王府。” 林黎恳切道:“那我就往北,去打下几块塔塔部的土地,献给莽太后,将功赎罪。郡主,茜薇,我已经想通了,只要我向太后表明,我林黎越来越能打,太后就不会震怒于你逃出羌国。至于嵬名氏父子动怒,莽太后再给他们送个新的宗室女来,不就成了。” 林黎以为自己所言,能立刻打动赵茜薇,却不料后者,仍是摇头。 “林黎,我今晚见你一面,晓得你我都还是当初的心意,就满足了。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去找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林黎听这话说得蹊跷,正要细问,车外却忽然传来侍卫的呵斥声。 紧接着,二人听到菩哥的惊呼:“冯阁长,是你!” 赵茜薇一骇,倏地推开车前的木门。 林黎也敏捷地移动过来,挡住了赵茜薇的半个身子。 没有火把,只有皎洁的月光,穿过林梢洒下来,让冯啸能与昔日的平辈友人,看见彼此。 “阿啸!”林黎先开口,像十年前在冯府时那样,唤着这位世交之家的小妹:“冯老夫人和伯母,身体好吗?” “她们都好。”冯啸回答。 “阿啸,你爹爹殉职之事,我听说了,我……” “林将军,”冯啸打断他,“今天不说逝者的事,说活人的事。你来找贻芳公主,是要带她走?” 林黎感受到冯啸语中的咄咄之气。 世事变迁,此刻与自己面对面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调皮活泼的小女童“阿啸”了,而是不知心里作何计较的“女官冯氏”了。 林黎从赵氏主仆的反应判断,她们也很惊讶冯啸会突然冒出来。 冯啸还未亮明意图前,林黎决定继续试探。 “阿啸,你尽可笑话我,我只是,太想茜薇了,就混在燕国商贾中,来看她一眼。” “看一眼,要穿着战甲看?”冯啸冷冷道,“林将军,你是不是,怕公主不肯听话地跟你走,就得与她的卫士们,动武了?”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冯啸我要杀了你 林黎心念飞转。 首先当然是觉得不可理解。 赵茜薇乃燕国公主,冯啸不是应该将她视作刘颐的劲敌吗? 自己若将赵茜薇带离羌国,冯啸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怎么听起来,冯啸反倒要阻拦。 不过,这丫头,从小就精,当年就算带着其他高门娃娃在院子里玩把戏,也惯会设计胜出。 况且,不晓得这丫头,可还带了越人侍卫来。 林黎决定,继续以退为进,扮拙卖惨,拖冯啸一些时间,好让自己的属下去排摸周遭是否有伏兵。 林黎于是跳下车,语带凄怆道:“阿啸,你我如今,都是去国万里、寄命他乡的人,好在,这次我来金庆城,听说,羌国有位汉臣,已和你结为连理。有厉害的男人照顾你,为你撑腰,真好。” 人近中年的将军,又往那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妹”走近了些,俯下高大的身躯,作揖道:“阿啸,你已经长大了,晓得有情人的滋味,自也会明白,我与茜薇郡主,有多苦。没错,我这次,就是来带茜薇走的,她才二十出头,我不能让她耗死在这里。” 冯啸也往林黎凑近了些,盯着他问道:“她不会耗死在这里的,她没与你说么?” 林黎的背一直,脱口道:“什么?说什么?” 冯啸于这天翻地覆的两年来,同太多自命不凡的人打过交道,能判断本能反应与装腔作势。 她暗道,看来,林黎尚不知赵茜薇也会参与帮助王女嵬名烁夺位的大事。 不知是自己来得及时,还是赵茜薇本就没想对心爱的男子全然交底。 希望是后者。 那一厢,赵茜薇大约生怕冯啸与林黎起口角,也跳下马车,疾步过来,恳求道:“冯君,我已和林将军言明,有你们的避子药,我不会怀上嵬名家的子嗣。我要感激你们的照拂,把燕人的冷锻法和司农法教给你们,再去找他。这次,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林将军自会回北境,我跟你回金庆城。” 冯啸略感欣慰,如自己所愿,赵茜薇只是编个幌子哄走林黎。 这位燕国金枝,只肯用她的一半脑子,去爱男人,另一半,已坚定地去期盼从龙功成后的王侯之位了。 可惜,公主,你爱的男人,或许是你难以想象的冷酷无情,他在对权力的渴求上,或许比你,要不择手段得多。 果然,林黎一听赵茜薇再次表态自己要留下,立刻转头,斩钉截铁道:“一年半载,谁知道会出什么岔子,茜薇,机不可失,我们现下就走。你们燕国的匠人,留给阿啸,听她们差遣使唤,不就行了?” 赵茜薇还要想另外的辞令去说服林黎,冯啸却缓缓道:“林大哥,你对贻芳公主的心意,我已明白了。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要事与你商量。贻芳公主,你先与菩哥,去车里等着,好吗?” 赵茜薇听冯啸的语气缓和沉柔了不少,绷紧的心弦稍松,估摸着冯府与林府本本为世交,或许冯啸对林黎仍有信任,想与之商议兵事。 她遂点头道声“好”,由菩哥相随着,回到车中。 林黎眼里,则有戾色闪过。 赵茜薇比冯啸,还年长两岁,怎地对她,比对自己,还言听计从。 冯啸头也不回地往大树下走,林黎亦步亦趋地跟上,顾盼间,部下们用手势告诉他:附近搜过了,没有伏兵。 驻足后,冯啸开门见山道:“林将军,伯尔托,许给你什么好处?” “伯尔托”,便是如今迅速崛起的漠北乌蒙部的头人。 林黎仿佛天灵盖被狠扣一记。 冯啸怎会得到风声?! 且不说羌国没有乌蒙商人,就算有,自己如闪电般轻骑简从、横穿塔塔部去乌蒙部密谈,寻常商贾如何能知晓? 林黎强作镇定,端出茫然之色道:“阿啸你说什么?伯尔托?” “嗯,乌蒙的首领,刚把塔塔部灭了的伯尔托。” “我知道他是乌蒙的首领,但他没那么厉害,蛮族的小头目而已。” 冯啸叹口气:“林黎,你不是怕他,你是要依靠他。你恨越国,恨燕国,你恨君王们,视你为蝼蚁,加膝坠渊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你要与伯尔托联手,自己做王侯。林黎,周围这些侍卫里,是不是就有乌蒙人?” “阿啸你在说什么!” “你是越人,但已经与刘昭有血海深仇。你如今是燕国的大将,驻守地又靠近羌国,伯尔托要你向他表明,你也不惜和燕、羌两国结仇。” “阿啸你……” “林黎,你大概是喜欢赵茜薇的,但不多。我猜,伯尔托让你,把赵茜薇带去乌蒙、送进他的帐子,对不对?” “够了冯啸!” 林黎终于再也忍不住,用低沉的、但犹如野兽威胁的嗓音喝斥道。 冯啸的每一句,都说在了他的痛点上。 他无法接受,自己这十年来的不幸、屈辱、不甘、爱恨,痛苦的伪装,以及蓄势待发的野心,就这样被一个曾经的邻家小妹,毫不留情地剥开来。 如果是赵茜薇,在被他诓了、送到乌蒙部时,即使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林黎,也会认。 因为那是来自一个纯真的女人被挚爱辜负的悲伤,会令男人生发出将美好亲手毁灭的快感,多少能弥补林黎当年体会到的彻骨悲凉。 可冯啸算啥? 她与自己不过是陈年旧交,从未因他林黎受过身心的伤,她凭什么在此,用这种自以为是的洞悉一切的语气,对他林黎编排叙事。 林黎最后一丝念旧的犹豫,也荡然无存了。 他的杀心,变成汹涌的浊气,自胸膛爆裂四溢,瞬间笼罩住周身。 仓啷一声,林黎的环首刀出鞘的声音,与冯啸“你要杀我”的高呼,同时响起。 车中的赵茜薇在惊骇的颤抖中,跌跌撞撞地扑下车,却被眼前的情形更深地震惊了。 她看到冯啸突然抓着一条绳子,往树顶升去。 而林黎,则和他的几个精锐部下一样,在林地轰然塌陷之际,仿佛踩到机关的野兽,落入大坑中。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也算个男人啊你 与此同时,林间另几处空地上,伪装的草皮被迅速顶开。 支撑草皮的木格栅掀起,霍廷风和越人卫士一跃而出,和赶来营救主将的林黎部下们,战在一处。 冯啸由早已隐藏在枝桠顶部的机关绳索,吊升上树后,取下腰间的武器——弩机。 越人善制弩机的开关,羌人有好木材与牦牛筋,所以,和亲队伍里的越人巧匠,在琢磨羌人的弓箭用材后,将越国常见的“诸葛连发弩”改出一个新的款型,专门用于近战中不披厚甲的敌人。 冯啸端起的弩机,就是这种小型连发弩机。 今夜并非满月,但越人侍卫既然本就藏于地下,不怕提前暴露,就在腰带与固定背甲的肩襻里,都装了羌地的萤石粉。 白日晒足了太阳,此时的萤石粉绿光明显,让居高临下的冯啸,足以分清敌我,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两个缠斗霍廷风的好手。 陷阱中的林黎目眦欲裂。 军士们的胡禄袋,都挂在马上,此刻手边没有弓箭,射艺超群的林黎,却奈何不了前方树上的冯啸。 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自己这样兵法纯熟的老将,居然像个傻子一样,被昔日跟在屁股后面叫哥哥的臭丫头,伏击了。 冯啸怎么会知道,这片林子,会是他林黎与赵茜薇约定见面之处呢? 赵茜薇的侍女菩哥? 难道是菩哥去告密了? 自负的中年将军,根本不相信,无须有告密者,冯啸也可以预判出他的行踪。 将佛寺送经的诱饵提前多日抛出后,苦于如何见到林黎的赵茜薇,一定会利用这个出城的机会,再以巡视燕人旧帐立碑工程为由,在附近找会面的地点。 冯啸告诉打理葡萄庄园的马远志,从越人行宫、山腰甘泉寺等城外所有人烟较为密集的高处,审视贺兰山脚通向燕人旧帐的草坡与林地,框定几个视野的盲区,再实地去看,这几个盲区,是否有通向贺兰山腹地的马道。 早已熟悉城外山林野地的马远志,最终确定,只有一个地方符合,正是此处。 陷阱设下并奏效,但林黎,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冯啸毕竟没有林黎那么丰富的接敌与临战经验,在林黎和左近亲兵落入陷阱后,冯啸的注意力,首先集中在地面上冲杀过来、与霍廷风对战的林氏兵卒。 很快,恢复镇定的林黎,就踏着三个亲兵有序结起的人梯,试图爬上来。 冯啸见状,将连发弩对准林黎时,有些恍惚。 林黎的脸,与当初钱州宫变中的表姐冯鸣的脸,重叠。 他们都曾是她的血亲或友人,也都在她揭开他们的画皮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要杀了她。 不能心软! 冯啸自语的同时,右手食指扣下扳机。 但这紧要关头,扳机卡住了,弩箭没有发出。 林黎顺利地跃出陷阱。 他捡起一个部下掉落在地的铁剑,抬手就向树冠中的冯啸飞掷过去。 却被冯啸用弩机格挡开。 林黎没再发起第二次攻击。 既然臭丫头突然失去了远程攻击力,就让她蜷缩在树上吧。 脱困后略清醒的林黎明白,此时此刻,取另一个人的性命,比杀冯啸更重要。 他的目标是赵茜薇,不论死活,都要带走。 林黎转身,看向铜辂车前。 …… 赵茜薇被眼前的情景,震懵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向着哪一头。 “公主,怎么办?” 燕人侍卫急切地问了好几次,赵茜薇恍若未闻。 这短暂的头脑空白,结束于她看到林黎跃出陷阱时。 当林黎停止攻击树上的冯啸,转身朝向自己这边、并挥舞手臂时,赵茜薇一度以为,这是他放弃执拗、在向自己告别。 但身后忽然响起菩哥的尖叫。 “公主小心!” 赵茜薇猛回头,看到菩哥趴在地上,却紧紧拖住了一个燕人侍卫的腿。 侍卫对这个自己平时尊称“菩哥娘子”的女人,毫不犹豫地一刀扎下。 菩哥手一松,侍卫直扑赵茜薇。 他已变成挥刀劈砍的姿势。 他是被林黎招罗的叛徒。 他要按照林将军事先吩咐好的那样,若公主最终不肯听话地服从,就砍倒她,割下她的头颅,与林将军一同逃离这里,投向乌蒙人,获得远胜于在金庆城当苦差的好前程。 但他很快就被铜辂车顶上突然跃下的黑影,搡了个大跟头。 身体才滚了第二圈,脑袋就被呼啸而来的铁疙瘩打出了白浆。 “吃里扒外的畜生!” 手持连枷棍的马远志,只啐了一口,就大跳几步,挡在了赵茜薇身前。 林黎的刀锋如期而至,被马远志怒吼一声,挥舞连枷棍扫开,同时高喊道:“躲开啊公主,你还看不出来嘛!这男人,诓不走你,就要拿你的命!” 赵茜薇如五雷轰顶。 她只剩本能驱使,这身拖起肩膀血流如注的侍女菩哥,又抓起叛徒侍卫掉在地上的刀,往铜辂车后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你哪像个爷们儿啊?拿女人换功名,要不要脸啊你!他们还喊你将军?我呸,老子这样堂堂正正的男人,才配一声‘马将军’!” 马远志边骂边打,骂得痛快,打得过瘾。 当初进萧关历险前,冯啸让铁匠给他打制的这根连枷棍,颇为趁手,可惜进到羌国后,顺风顺水的,没机会再用。 今天对面这祸害,冯阁长说他是赵茜薇的老情人儿,那可太好了,看我老马打不死他我! 马远志的身形,虽没有常年实战的林黎灵活,但两头都能舞起来的连枷棍,弥补了这个不足。 十来个回合后,林黎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个斜刺里杀出来的糙汉,竟然与自己旗鼓相当。 而周遭战况,在赵茜薇下令燕国卫士援应越人后,林黎这方的赢面,也更小了。 “林将军,小的们拖住他,你和乌蒙贵人快走!” 两个最精锐的牙卒,杀开一条血路,奔过来,一面大喊,一面缠斗住马远志。 “林将军,快走啊!不要与我们一起折在此处!咱们今日这一战,乌蒙贵人也看到了啊!” 忠诚的牙卒继续声嘶力竭,试图说服林黎。 他们也是越人,其中一个,正是那日在集市上遇见菩哥的“萧虎”。 十年前,他们与林黎一起,被迫留在了燕国,患难与共,他们早已将林黎看成他们的神只,愿意为神只随时牺牲。 林黎听到不远处的马嘶,意识到属下说得对,一同来探访羌国军防的乌蒙人,已上马逃走,自己有了证人,不怕回去说不清楚。 伯尔托要的,并非什么燕国美人,未来的枭雄,要的只是他林黎从此与三国彻底为敌的结果。 林黎于是返身往不远处的座骑奔去。 霍廷风要追他,无奈也被另两个林黎亲兵困住。 骏马近在咫尺,林黎突然感到肩头一阵箭簇入肉的尖锐疼痛。 箭簇不大,但冲击力强,钉在了他的背甲没有护到的蝴蝶骨上方。 林黎迅速转身,急步倒退着走,面向交战处,以免再次被偷袭。 第二支箭簇呼啸而来。 好在和前头那支一样,都不是连发弩的弩箭,小上许多。 林黎富有经验地旋转刀身,挡掉了箭簇。 他看清了,是树上的冯啸。 臭丫头,邪门暗器不少。 林黎翻身上马,猛夹马肚,马儿早已因感到危险而躁动不安,此际终于迎回主人,迅速地提速,带着主人往贺兰山深处奔去。 夜风寒凉,冷月惨淡,林黎感受着箭头传来的阵阵刺痛,咬牙切齿地暗骂:冯啸,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死心了 随着越宫方向和燕人旧账的援兵赶到,冷月升至中天时,伏击战结束了。 林黎的越国籍亲兵,不要命地打,霍廷风等人想留活口也留不下来。 但乔装来羌国的,还有燕国的边军,见林黎自己都跑了,他们气焰顿灭,就擒后,交代了原委。 果如冯啸估量的那般,林黎带走赵茜薇,就是要献给乌蒙的头人“伯尔托”的。 赵茜薇听囫囵后,定定地看着医官魏吉、苏小小等人,带着药童们给包括菩哥在内的伤员涂药、上蜂蜜、包扎。 “公主可要先回车上等着?”冯啸走到她身边,低声询问。 赵茜薇好像终于意识到冯啸的存在一般,说了句:“你也来。” 进到铜辂车中,“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冯啸脸上。 冯啸对此早有准备,但赵茜薇再次抬起右手时,冯啸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公主,今夜你的确不容易,我就让你撒个气,但只能撒一次!” 赵茜薇双眸喷火地盯着冯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来与我说!冯啸,我拿我们燕人的仗义待你,你却拿你们越人的心眼诓我!” 冯啸毫无躲闪地迎着赵茜薇的目光。 “早来与你说?然后呢,你去质问林黎?他会良心发现地爽快承认?会高兴地说‘有冯啸陪着你在羌国我林黎就放心了’?不让你亲眼见到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你会对他真的死心吗?你看他今天哄得过就哄、哄不过就杀的心机,像是对你还有半分爱怜的男人吗? 赵茜薇咬着嘴唇,气息急促,但一时也反驳不出什么。 冯啸语气缓和了些,继续道:“公主,咱们打了小半年交道,如果你竟然还会觉得,我设套,是为了捉到林黎而不顾你难堪,那你,非但并不把我当盟友,而且,根本还没从林黎给你的恶梦里,醒过来!你还像个木偶,被他牵着。对,就算他现在已经跑了、去乌蒙部领赏了,他还是能隔着大漠和雪山,牵着你,让你犯糊涂。公主,是他负了你,是他的所作所为没有礼义廉耻,你有什么好难堪的?” “我爱错了人。” “爱错人怎么了?不再被他操控不就行了么?”冯啸摇头道,“我在和亲路上,还因为不够聪明,没及早发现端倪,眼睁睁看着康娘子的爱人被害死了呢!我们又不是神仙,谁没看走过眼、掉进过坑?” 赵茜薇与冯啸触碰的目光中,咄咄的激愤之意,褪去了些。 冯啸的掌间力量略松,赵茜薇垂下胳膊,靠在车窗的木格栅上,面如死灰。 窗外,黑熊似的人影一闪。 “马远志,何事?”冯啸喝道。 “呃,那个,咳咳,”马远志清了清嗓子,禀报道,“魏医正把菩哥娘子的血止住了,菩哥娘子嘱我来与公主说一声,请公主放心。这会儿,苏执衣在给她涂蜂蜜呢。” 他刚说完,赵茜薇就主动推开车窗:“马将军,谢谢你对我们主仆的救命之恩。” 马远志乍然与赵茜薇咫尺相对,且听她感激自己,先是局促,继而看清火把映照下那张疲惫勘怜的面孔,只觉得揪心难受,忘了世俗礼数,怔怔地望着赵茜薇。 赵茜薇却坦然地报以淡淡的笑:“马将军,你吼的那些话,太对了,林黎,不像个爷们儿。骂得痛快!” 啊……马远志一听这赞赏,可就不愣了。 他大嘴一咧,眼尾上扬,褶子更深得,能把往火把扑去的蛾子都夹住。 “嗳公主,不是我说啥,咱们北地人,就是实诚,林黎他们这些南方人吧,看着一表人材,其实跟咱庄子里的葡萄烂了似的,一肚子坏水……呃,我说的是男人,没说冯阁长,冯阁长的心眼,是用来编笼子逮撮鸟的……” 马远志意识到自己嘴瓢了,尴尬地挠挠头,看着冯啸,添了一句还不如不加的话。 冯啸根本无所谓这种小节,但赵茜薇听到那句“编笼子逮鸟”,登时想起一件紧要事。 她的面色陡然严肃起来,对冯啸道:“冯君,对林黎,我没有透露半分灭沙州李家、助王女夺位的计划。但腊月里,蒲类部的叶木安昆莫来城外送年礼,我遇到他,得知他的领地休屠城,去林黎的军镇只有三四百里,就拜托他帮我给林黎送些财物去,顺便,也能和林黎互通北边防线应对漠北各部的军情。” 冯啸一听就明白了。 叶木安在金庆城过完上元节,履行完藩属部落朝贺的礼节,今早已离开金庆城。 得追上他,告知林黎的领地已是危地,免得他急于稳固边境防线,翻过贺兰山后,不回王帐,直接往北,经休屠城去找林黎了。 冯啸当场让马远志又叫来霍廷风和苏小小,与众人道:“叶木安领了羌王赏赐的茶叶绸子,和我们送他的葡萄酒,不会走得太快。我知晓他走的哪条路,这两天不可能和林黎撞上。我今夜就去追。贻芳公主,眼下已过子时,让霍都尉和苏执衣护送你们去红花渠行宫吧,歇整到明日,再回太子东宫,如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赵茜薇应允,顿了顿又道:“你骑我的马去,她跑得很快,而且不只熟悉草原,原来常跑沙砾地的。就是那匹阿朵,你在城外的时候骑过,她认得你。” “好。” “还有,”赵茜薇见马远志等越人离开车窗、去收拾战场了,才对冯啸补充道,“叶木安昆莫手里有一封我写给林黎的信,你帮我直接烧了吧,不必带回来给我。” “好。公主,我去赶路了。” 冯啸骑上赵茜薇的马,就近去燕人旧帐拿了些干粮和水囊,便往西边大道疾驰而去。 苏小小把菩哥扶上赵茜薇的铜辂车后,跳上魏吉和药童们的马车。 吆喝着开拔后,苏小小边赶车,边扭头看跟在自己车边的马远志。 “老马,大半夜的,又才打完一场恶仗,你还挺精神的呵,还有力气哼哼唧唧唱歌?” 马远志半分也不对苏小小隐瞒:“开心呗,原来贻芳公主那天,和叶木安唠半天磕,根本没那意思,就是让他跑个腿儿。” 苏小小抿嘴:“何止这假情敌,今日这真情敌,也没戏了,还被你一顿胖揍,可显着你的威风了!老马,我说吧,开了春,你就有戏。” “是是是,苏执衣的嘴开过光。” 魏吉的声音从后头悠悠传来:“小小姐,马将军和那燕国公主都能有戏,为啥咱俩的事,你就还那么膈应呢?” 苏小小折转半个身子,也不避讳马远志,直剌剌地回怼魏吉:“人马将军什么岁数了,你才多大?毛孩子一个,长几年再来招惹老娘我。”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六章 酒壮痴人胆 冯啸一路往西,翌日黄昏,在一个叫芦苇塔的驿站附近,追上了叶木安的队伍。 蒲类人正在水边升灶、做晚饭,准备在此歇整一夜,就分成两路,赏赐和辎重回部落的王城,叶木安则带着牙卒亲信,轻装向北,巡防休屠城后,去拜访林黎的驻守地。 “所幸你及时赶到。” 叶木安说完这句,就不知如何展开下文,目光也以一种生硬的节奏,挪向在水边喝水的马群,不看冯啸。 冯啸其实,在腊月将尽时,就发现,叶木安与自己打交道,不似从前那么随性了。 做昆莫了嘛,总要沉稳端严些,少年时的昂扬稚气,难免越来越淡。 冯啸这么想着,主动打趣道:“我们人马都豁出性命地赶了八九个时辰,昆莫现下,可否赏我个馕吃?” 叶木安乍然醒过神来,觉得自己又蠢又痴。 他忙摸摸鼻子掩饰尴尬,提步引着冯啸,来到三个忙碌的蒲类伙夫跟前。 其中一人正从炙热的铁桶里把馕饼吊出来。 刚烤好的馕饼,在夜寒渐起的向晚时分,冒出的白色热气和喷香烟火味,让人一看一闻,就仿佛远离了冻馁之虞。 冯啸吸了吸鼻子,问叶木安:“这馕饼,怎么比以前烤出来的,都更黄更亮?而且香气很特别?不像只有麦子香。” “哦,因为加了苦豆粉,”叶木安指指蒲草口袋里浅黄色的粉末道,“甘州的百姓,去岁末逃荒到我们部落,我们收留了他们,也学到了他们做馍馍时加的这种调料。他们叫苦豆粉,也叫葫芦巴。” “不苦啊,有回甘,”冯啸捻了一指头苦豆粉,尝尝,又掰了一块馕饼塞嘴里,边嚼边赞道,“还得是你们蒲类人的烤馕,面饼略焦的气味,和苦豆粉很配!” 冯啸狂奔一天,早已饿极,她本就不是故作斯文清雅的人,此际面对热乎出锅的美味,更不会矜持,直接抓起整只大蒲扇似的馕饼要啃。 叶木安一把捏住冯啸的手腕,道声“别急”。 指间触到她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肌肤时,叶木安才陡然惊觉自己心头一跳,像碰到火炭般,倏地放开。 这绝非他头一回去碰冯啸的手,早在大半年前,于羌国祭祀的傩面村,成功伏击了背叛蒲类先王的暗杀者时,叶木安就与冯啸击掌相庆过。 到了初秋,羌王嵬名孝正式册封叶木安为新任昆莫,冯啸前往叶木安在金庆城的宅子祝贺,并要代表越人与叶木安歃血为盟时,叶木安也是一把抓住冯啸要去拔匕首的手,阻止说:救命之恩、申冤之谋,就是最好的盟誓。 甚至,在越人行宫品尝点心的几回,因学不好怎么拿筷子,冯啸还手把手地教过他。 但如今,完全不一样了。叶木安脑中已有那般想法,举止间的微妙细节,自会令他局促甚至懊恼。 冯啸则本就心底纯澈,且只将叶木安看作魏吉而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哪会在意叶木安目光神色间的腾挪起伏,大咧咧问道:“都烤得这么好了,还不让吃么?” 叶木安已拿背影对着她,抄起铁钎子,扒拉开另一边的柴禾堆,从里头叉起一个烤得硬邦邦的土包。 “啪……” 叶木安的刀柄落处,浑圆的土包如蛋壳般裂开,火把的光,照亮了里头灰绿色的荷叶。 “叫花鸡?”冯啸眼睛一亮。 这种烹饪方式,她可太熟悉了。 叶木安却轻轻摇头:“是叫花羊。” 他小心地挑开荷叶,用筷子将里头浸润了各种调料、被焖烤得酥嫩无比的羊肉,拨散些,让每条肉类纤维都裹上鲜香淋漓的汁液后,夹进伙夫奉上的清洁瓷碗中,再倒入平铺在扁平银盘里的苦豆粉烤馕饼中央。 “烤馕香是香,但太干也太韧了,”叶木安解释道,“与其一口馕就着一口水,不如掰下馕块,蘸着叫花羊的汁水吃。而且,羊肉也比明火烤的嫩。还是去年往金庆城赶路时,跟你学的。” 叶木安说话间,伺候起居的仆从,已将羊肉烤馕、几碟小食和葡萄酒,布置去了叶木安帐中。 “去帐子里吃吧,外头冷。” “好哇。” 冯啸进到帐中,一屁股坐下,撕了几块馕饼,饱蘸浓郁鲜润的羊肉汁,狼吞虎咽地吃下,边吃边问叶木安:“现在刚开春,哪来的新鲜荷叶。你这荷叶,莫不是去年就晒干存着的?” “嗯,八月到了金庆城后,在城东的湖里摘的。做羊肉和鸡肉时,荷叶泡软,就能把它们裹得严实。” “讲究人儿,”冯啸乐呵呵道,“看来我这个师傅不错,让你喜欢上了这种做法,出远门还带着荷叶。” 叶木安没有畅快开怀地跟着笑,只垂着眼帘,不停喝酒。 冯啸用最立竿见影的进食速度,让胃里温暖舒坦了,才有空借着昏暗的兽脂灯光,打量另外两碟食物。 “这一碗,是韭黄年糕?”冯啸的目光,难掩讶异。 “没错,是糯米做的年糕。” “这一碟子,是辣羊肚?怎么有股酒糟的味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嗯,我让手下,在金庆城的穆家铺子里,买了不少红糟酱和糟卤。” “呵,”冯啸开心道,“那穆宁秋的掌柜该高兴坏了,总算在这票货上赚回来几个钱。我们江南人到了夏天,猪肚鸡爪和毛豆,不用糟卤浸了吃,就觉得没风味。但羌人很不喜欢这股味道,所以穆家的这些货,去年整个夏天,都没卖出几罐。倒是冬天,叫你大昆莫给买走了。嗳,你的伙夫不错啊,用油泼辣子和糟卤混在一处,炒羊肚。回头我也做给穆宁秋尝尝,看他还会嫌弃我们的糟卤不。” 冯啸昨日解决了林黎的隐患,今天又顺利找到叶木安,此刻彻底放松下来,见到融合了老家特色的吃食,自然兴致盎然,一口美酒一口美食,难得话也多了几箩筐。 叶木安原是打定主意就这样静静地听,与她好好吃顿晚饭,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倏地听到冯啸以半含嗔意的口吻提起穆宁秋,叶木安的眼前,顿时出现腊月小年日,在城外雪原上,望见冯啸与穆宁秋在院里相伴如鸳鸯的情景。 心跳一加快,酒意和血气同时涌向了脑袋。 叶木安感到,越来越热的脑袋里,有声音催促着自己:说啊,把心里话说出来!她怕你落入险境,亲自追到你眼前来告诉你,她或许自个儿也不晓得,她对你,比对穆大人更上心。你说出来,说出来她就晓得了。 魔音像酒劲一样炽烈难当。 穆宁秋终于“咚”地放下酒杯,抬起醉眼,盯着咫尺之间的女子。 “冯阁长,不,冯啸,不,阿啸,我并不晓得你今天会来,所以这些东西,就是我自己要吃的。你知道我为何吃它们吗?因为我想,说不定,你能住到蒲类城来,住到我帐子里。那你到时候,吃不惯我们蒲类人的食物,可怎么办?”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月亮不等人 冯啸正将一块最大的糟辣羊肚,送进嘴里,快乐满足地品咂着。 叶木安突如其来的一番表白,令冯啸脸上的表情,由怡然到讶异,再到沉吟。 仿佛原本畅然驰骋的奔马,逐渐放慢速度,直到伫立原地。 叶木安,则在豁出去的一吐为快后,又再次局促起来。 他看到了熟悉的脸色——冯啸专注地盯着他,带着隐约的威压感。 是的,既没有勃然生怒,更没有什么惊喜、羞赧之类的,简直好像,在审视叶木安提出的一则蹩脚谋略似的。 “阿啸,你,是不是以为我喝多了说胡话,所以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你想娶我。”冯啸平静道。 叶木安颓然地叹气,被酒染红的眼皮耷拉了下去。 “我……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是不是太唐突了?” 冯啸摇摇头:“我是在想,从什么时候、什么举动开始,或许让你有误会了。” “误会?”叶木安的剖白之意又强烈起来,“非要你让我会错意,我才能喜欢你吗?我就不能,在哪一天,哪个时辰,忽然很想见你,然后明白了我自己的心思吗?” “昆莫,我有很喜欢的男人了,也住在一处了。” “我知道,是穆大人。我逃命的时候第一次撞到你们,就知道你们是一对儿。但你既然已和他成亲,为何对我仍那么在意?通风报信,找个越人护卫都可以,但你亲自赶来……” 冯啸打断他:“我把你当魏吉。” 叶木安一怔,很快冷笑道:“呵,你觉得我还是毛头小子?” 冯啸终于语气重起来:“魏吉是救过不少人的仁医,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我说把你当魏吉,意思是,当你是非常重要的伙伴,一点闪失都不想有,所以我要亲自出马。” 叶木安带着醉意晃了晃脑袋:“承蒙你冯大人,还是对我有情有义的。” “啪”地一声,冯啸将筷子扔在桌上,盯着叶木安,沉声道:“这不对吗?叶木安,难道你眼里,一个女人,如果和一个男人联手办成了好几桩事,甚至彼此信任到可以共谋扶持新的明主,就一定因为他们是鸳鸯吗?男女之间,就只能要么陌路、要么同帐?就不能,像女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一样,结成同袍之谊?叶木安,别说赶这一天一夜的路了,就算现下是在打李家的战场上,你若中了箭倒下,而我还能走,我拼死也得从乱军中把你拖出来。但救了你之后,我还是得和穆宁秋睡一张榻。” 叶木安愣愣地听完,嘴角挂上自嘲的苦笑,缓缓地往后仰倒,躺在简陋的毡毯上。 他看着行军帐的穹顶,一字一顿道:“我明白了,冯大人,我在你脑子里,而穆大人,在你心里。” 冯啸没再接话,任帐中像离了灶火的米粥,渐渐归于沉寂。 冯啸抱着胳膊,在静默中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叶木安一仰脖子:“你,你不会气得连夜就回金庆城吧?” 冯啸脸上的肃然淡去,俯身拍拍叶木安的肩膀:“我说了当你昆莫是伙伴,不是虎狼。我去你刚才指的帐子里睡几个时辰,明日再赶路。你也早点睡。” 叶木安的后脑勺又落下。 他听到走到帐外的冯啸,温和客气地问蒲类卫士要御寒的皮褥子。 那些对话,好像越来越远,叶木安感到心绪大起大落后的疲惫不堪,也随手扯过一张狼皮盖在身上,昏沉沉睡去。 却睡不深,梦境交叠。 似乎在蒲类王帐大宴宾客,垂眸时除了葡萄酒与夜光杯,还有身上的喜袍,抬眼时,冯啸穿着越人的官服前来敬酒,身后的穆宁秋穿着羌人贵臣的天蓝长袍,笑吟吟地看着他。 梦里的叶木安一阵失落,扭头去看自己的新娘,却看不清她的容颜。 下一个场景,叶木安面前的人,换作了嵬名烁。嵬名烁已穿上了大羌国王才能穿的满地金焰纹白色丝袍,但她没有拿笑脸对着叶木安,而是摇头道:“你已是控弦近万步骑的昆莫,竟如此心思卑劣吗?他们夫妻都救过你,穆枢铭在你当质子的时候就照顾你,你居然想拆散他们,就因为你有个大部落,本王就会站在你这边吗?” “王上,我并非忘恩负义的人,我只是想,穆大人回不来了,阿啸为何不能成为我的左夫人?不,我只会有一位夫人,不会再封右夫人。” 叶木安大声地说出最后一句,被自己的梦话惊醒了。 越人酿出的葡萄酒,比蒲类部自己的马奶酒好太多,不上头。叶木安晃了晃脑袋,没有头疼欲裂的感觉,便慢慢起身,走到帐外。 打盹儿的守卫听到脚步,回身见叶木安出来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昆莫,你怎么不睡了?” “现在什么时辰?” 守卫看看月亮的位置:“丑时肯定已经过了。” “给我烧壶水,我口渴。” “是!” 叶木安四顾打量近处的帐篷,眯着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冯大人的帐帘怎么是开着的?她走了?才休息了三个时辰就走?” 守卫躬身禀报:“冯大人不是回金庆城,她说要勘一勘路,骑马往西边的长城墩儿去了。” “勘路?非得大半夜地勘路?” “这……小的不敢问,她走得挺急,说月亮不等人……” 蒲类卫兵刚说完,远处就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狼嗥。 叶木安一脚踹倒卫兵,骂道:“她一个南朝人,不晓得长城内外常有厉害的头狼带着一群畜生伤人,你们难道也不知道吗?怎地不拦住她!”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八章 狼王 下弦月挂在天穹。 半轮冰盘,不如望日的满月亮堂,只因雪地的反光,天地间倒能看出几分清景。 冯啸骑着马,靠近一处前朝烽火台的残垣。 已经从太子党倒戈到王女党的宰相罗秉常,通消息给越人,二月头上,沙州李氏的私兵,会慢慢地把守住凉州府北边的要道。 而长城故址内这个叫芦苇驿的地方,正被包括在内。那么,届时,裴迎春所部,需要在行军时更谨慎些,比如:夜行。 冯啸今日,虽在晚膳时,被叶木安那小子情有可原地搅扰一番,以她的性子,仍是倒头就睡,前半夜补了个好觉,正合趁着月在中天时,出来做一回哨探,瞧瞧明月之下的原上沟壑是何情形,晦暗的阴影之路,或能成急行军的最爱掩护。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也曾照古城。数百年前的城垣,坍塌毁损,但毕竟本就建在高处,冯啸纵马,走上已经风化的土石坡,四顾眺望,盘划着越人军队从哪条路往南突袭,对扮作商贾进入凉州城、进行斩首行动的裴统帅增援。 夜幕中凸起的石墙土堆,很像虎豹或者熊罴,阴森可怖。 冯啸却只觉得新奇有趣。此处并无森林山岗,康咏春和苏小小她们那回碰到的北地巨熊,或者羌人爱绣的猛虎,不可能真的现身。 冯啸骑着马,继续往西走,居高临下看去,前头不远处,影影绰绰地,有一片庐舍,但灯火全无,外廓也像塌了一半,应是已经废弃的芦苇驿。 忽然,马蹄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咕噜噜地滚开去。 冯啸侧头,微微俯身,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个骷髅。 浑圆,不小,应是人的骷髅。 这里又不是沙漠,也经年没打过仗了,哪来的头骨。 正纳闷间,马儿惨嘶一声,脚步大乱,左右摆头,冯啸在马背上,完全能感到它的踉跄。 不对,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 冯啸轻轻勒缰,让马儿停住后,翻身下马,打亮火折子。 这一看,不由大骇,马的前腿靠近蹄子处,血流如注。 冯啸目光在地上搜寻,看到冰雪中,竟竖着一支粗壮的铁刺。 除了尖端有马的鲜血外,铁刺的大半段上还缠绕着黑乎乎的东西。 再细看,好像风干的羊肠。 冯啸又往周围照了照,这样的铁刺还有三四根,都绕着羊肠。 冯啸心里一惊,想起马远志说过,他们韦勒部的牧羊人,冬春之交,会用铁刺绕上涂抹鲜血的羊肠,用冰冻住,放在野地里,再泼一碗羊血。 野狼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得多,能在二里地外闻到血腥。 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狼,寻味而来,急切地舔食羊血、咬破冰柱、撕扯羊肠,即使碰到铁刺,也会以为是冰,结果往往突然被铁刺戳穿咽喉,一命呜呼,或者哪怕戳穿上颚,也会慢慢地失血而亡。 牧羊人用这种方式,来清除对羊群产生威胁的狼群。 冯啸思及此,背后一阵凉意,直窜到脖颈。 眼前这些诱捕野狼的铁刺,或许是从前的驿站为了防止羊群被袭击,而放置的。 那说明,此处有狼群生活。 夜探荒原,冯啸不是没想过会遇到狼。但赵茜薇给她的是匹体格健硕的良驹,此处又无山路,狼根本跑不过马。 谁曾想,马腿竟受伤了! 冯啸用匕首,从自己的风袍上割下一片布,给马包扎缠紧止血。 起身后,牵着马,小心地绕开铁刺“陷阱”,沿着确定安全的来时路,走了几步,见它似乎步态稳了不少,便又骑上去,轻轻地夹马肚。 马有灵性,知道自己受了伤,也想快些离开危机难测的暗夜荒原,便努力地小跑起来。 但没跑几步,它似乎再次受惊,摇晃着打起响鼻来。 人和马,都看见了前方的两点绿火。 那是一匹孤狼,但体型不小。 它在约莫半里路的距离上,来回游荡,没有上前的意思。 最终,那个月光下的剪影,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 狼很聪明,也并不急,它本就是循着血腥味而来,自然要观察人与马,看看猎物接下来的情形。 冯啸拔出腰间的越州龙泉剑。马脖子上,还有一把穆宁秋给她打制的羌国长刀。 “仓啷,仓啷……”冯啸用刀剑磨出刺耳的声音。 马远志穆宁秋他们都说过,野兽会害怕人类兵刃的声音。 孤狼果然蹭地立起,往后小跑了几步。 就在冯啸犹豫要不要干脆追上去将它彻底吓跑时,狼突然止步,仰起脖子,对天长嗥。 片刻后,远近沟壑中,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了同样的嗥叫。 冯啸下意识地手一抖,羌国长刀差点跌落。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到催肝裂胆的恐惧。 无论当年陷在萧关叛军中,还是前日与林黎的精兵对阵,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恐惧。 那是凄厉、刺耳又带着围猎宣战的可怖兽音,远比人类的刀剑相见,更能引发被撕碎时的剧痛联想。 孤狼不是孤狼,它是“头狼”。 只有最强壮又最狡诈的,才能做头狼。它显然已判断出,冯啸没有弓箭,她的马也跑不了,否则,这个骑士为什么不立刻飞驰而去,却用刀剑的声音吓唬它? 狼王于是得意地发出号令,召唤部下们来享用美味。 在更多的绿火显现之前,冯啸一抖缰绳,纵马往方才勘探过的残垣跑去。 她已经确定受伤的马儿,远远达不到跑过狼群的速度了。 她不能呆立在原地让狼群包围,她得首先上到高处,且保证有大面积的城墙倚靠。 并且,她记得,那里有勘探时可以忽略、但现下或可救命的东西。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八十九章 硬刚 阿朵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使受伤无法狂奔,依然尽力地用敏捷步伐,爬上土坡。 冯啸立刻翻身下来,扑到墙角。 方才登临此处俯瞰路线,她就同时看到了地上散乱的长棍。 长城两边是故乡。 长城两边,也都是战场。 那些“长棍”,有着明显的人类加工的痕迹,在当年,或许是登城梯的一部分。 冯啸抽出穆宁秋给她的羌国刀,用最快的节奏,削尖长棍的一端。 高坡下的狼王,逡巡的范围没有马上改变。 它在集结它的臣民们的同时,也对冯啸如此干脆地变换位置,略有疑虑。 它不清楚那一处,是不是藏着人的援兵,所以没有贸然地靠近斜坡。 下弦月挂在城墙后的天幕上。 依靠角度稍有利于自己的月光,冯啸可以在削木棍的同时,约略数出带着绿火的黑影数量。 连狼王在内,七八只。 聚拢后,狼嗥停止了。 狼王用小跑的姿态,走在最前面,余狼则跟在它后面,自然地形成楔形阵列。 马儿阿朵不停地甩头,喷响鼻。 “别怕。” 冯啸拍了拍马脖子,给她一把盐,安慰她。 然后,冯啸一步踏前,丹田气沉,默念爹爹教过无数遍的运气和控力口诀,跳起来,插下第一根木棒。 所幸阳春在即,薄冰下的土层,不再如隆冬时节那么硬邦邦的,木棒入土不浅。 暗夜里的嗜血者们接近坡底时,七根木棍都插完了。 尖头向外,以拒马枪的形式,七星拱月般,围住了冯啸和阿朵。 然后,冯啸取下阿朵肩上挂着的火把,迅速地戳进残垣上比自己略高的缝隙。 这种夜行者用的大火把,裹着五六寸厚的麻布,密实地浸透松脂,一经点燃,五六丈内都亮如白昼。 头狼本已形成了仰攻的姿势,乍见前方蓬起大团火焰,本能地急速向后缩了几步。 狼兵们也跟着退却。 里头有两只,大概是年轻的新兵,发出“呜呜”声,透着怂意。 狼王立刻用低沉但威严的兽语,警告了胆小鬼。 冯啸一刻都不耽误,趁着狼王整顿士气之际,将铁罐里的松脂也烤化了,用割成碎片的包袱布条绞紧、浸润松脂,缠绕在“拒马枪”枪尖下方,但并不马上点燃。 狼王重建了队伍的纪律后,再次正对着高处的冯啸,向坡上逼近。 这位富有经验的杀戮者,到了能够看清楚拒马枪阵的距离时,又放慢了步伐。 七根拒马枪,完全不像羊圈的篱笆那么密集,以狼的身手,从上跃过或从两根之间钻过,都比翻越篱笆容易。 但这种“容易”,在此刻,反倒成了短板。 篱笆后的羊,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而拒马枪后的人,有厉害的刀剑。 拒马枪会大大降低狼的冲刺速度,让那个准备拼死一搏的人,更有可能反杀成功。 对野兽来讲,狩猎时最忌自己受伤,所以团队的领袖,从不会盲目地全阵压上。 狼王需要派一个敢死者,先试一下。 它很快用节奏特殊的短促叫声,发出了命令。 出乎它的意料,接旨的,是一头迈入老年的成员。 瘦削,毛发灰白干枯,只有稳定而森然的目光,以及狡诈变换的进攻步子,透露出它曾经辉煌的过往底细。 冯啸在一瞬间,犹豫要不要去点燃拒马枪上的松脂布条,但她立刻否定了这种做法。 她从刚才狼王的举动,意识到,狼围猎,与人打仗,非常像。 这第一个回合,她得拿下这只冲阵的狼,斩一斩它们的士气。 当那只敢为前锋的老狼,低声咆哮着接近拒马枪时,它狠戾的目光和龇开的獠牙,也进一步刺激了冯啸。 她不愤怒,她要活命,狼也是为了活命而已。 她只有腾腾而起的金石燥烈、血脉偾张感,她要杀狼,正如狼要杀她。 原始的你死我活叙事,在狼与人对峙距离的缩短中,快速积蓄力量。 终于,老狼抓住了冯啸踉跄后退的一瞬,对准早已选定的两根拒马枪空隙,冲了进来。 老狼以为自己将重复过往许多次的成功,在那些画面里,猎物被仰面扑倒,绝望地接受獠牙咬断喉管的命运。 但老狼这次错了。 当它穿越拒马枪的时候,前方的冯啸用侧滑步稳住了自己佯装跌倒之势的身体。 火光下,羌刀刺出,白刃如一道闪电,劈向志在必得的进攻者。 “呃唔……”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老狼被命中侧腹,由于它是猛扑的速度,从无对战野兽经验的冯啸,被它带着往前冲了两丈,果断放开了羌刀,才避免与狼一同栽倒。 冯啸不敢有任何迟滞,又抽出腰间的龙泉剑,撵上老狼,在靠近墙根处,挥剑斩去。 狼头滚落,腥臭的热血喷溅到冯啸脸上。 冯啸顾不得恶心,身手抓起狼脖处的皮毛,返身来到拒马枪阵前,点燃其中一支上的松脂布条,然后以剑挑起狼头,冲着坡下的群狼挥舞片刻后,才凑近火把烧着狼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刺鼻的焦糊味,霎那间飘散开去。 冯啸扬剑发力,甩出狼头。 这个瘆人的火球,骨碌碌往坡下滚去,不出所料,群狼顿时躁动起来。 只有狼王,为避开燃烧的狼头而退开几步后,重新挺起身体,仰天长嗥。 冯啸盯着坡下情形,发现狼王的几位部下并未再次聚拢回来时,她不免欣喜上头。 士气败了?都跑了? 但高兴不过几息,她就开始倒吸冷气。 离高坡颇有些距离的沟壑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嗥。 狼王的臣民,远不止坡下的那六只。 在冯啸目光惊惧的眺望中,旷野上又出现了不少快速移动的黑影。 狼王往坡上窜了两丈,竟坐了下来,面向拒马枪后的冯啸。 牺牲了一位部下后,狼王有数了。 这个人,很勇敢,但她没有同伴。她的木枪阵,是可以突入的,即使有火,火也会终会燃尽。她和她的马,在天明前,就会被啃得只剩一堆骨头。 甚至,骨头都剩不下来。 狼王好整以暇的傲慢坐姿,令冯啸目眦欲裂。 她倏地拔起那根燃烧的拒马枪,向狼王冲过去。 狼王未料得猎物主动反击,倏地跳起来,逃避迎面而来的火枪。 冯啸这时候已然认了终会命丧狼口的结局,什么计谋周旋的,都不再去想,只一心要先杀死狼王。 狼王边逃,边发出号令,召集所有的部下,形成包围圈。 远近的狼兵陆续以叫声或者行动,回应统帅。 狼王发足狂奔一阵,改成弧线路径,正要转头去看冯啸,却猛然听到,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呼喝声,一记尖利的鸣镝划破寂静夜空。 紧接着,箭矢破空之音连续传来,正向狼王汇聚的狼兵们,霎时由猎手变成了猎物,纷纷逃窜。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章 发生过,但不重要了 夜与昼交替之际,借着晨曦微光与弓矢骏马,人对野狼的围猎,没有持续太久,就以大捷结束。 狼王也死了,不是死于人类的箭矢,而是死于金雕锋利的爪子与喙。 方才那几声响彻长空的尖锐之音,连冯啸都以为来自鸣镝,其实来自金雕的呼啸。 蒲类部善养金雕。 这种猛禽,双翅展开可达一丈,夜视了得,高速俯冲下,一爪子能拍碎狼的头盖骨。 今夜,富有经验的狼王,躲过了雄雕的第一爪,但与丈夫穿插配合的雌雕,用巨翅将狼王掀了个跟头。 雄雕立刻卷土重来,摁住狼王的肚皮,琢出狼王的眼珠子,吞下一只,另一只留给妻子。 狼王哀嚎着翻滚,双雕却不再继续攻击,它们知道,人类豢养它们,给它们最鲜美的鹿肉与牦牛肉,只允许它们在帮助主人制服野兽时,享用一次眼珠子,余下的,都得由主人来处置。 冯啸离得近,比从远处飞驰而来的叶木安,更快地冲到狼王身边,用龙泉剑给了它一个痛快。 金雕夫妻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除了眼珠子外,它们并不喜欢狼血的味道,这女人身上也都是沾了狼血。 晨光中,叶木安驰到冯啸跟前,见她虽然大口喘气,但稳稳地站着,自然将“受伤没”这样的问题,咽了下去。 冯啸先开口:“好俊的金雕。” 叶木安道:“等它们有了小雕,送你一对,我派个好手去金庆城,教你怎么训。” 他尽力地,让语气如从前那样自然妥帖,只将“去金庆城”四个字咬得稍稍重些。 也不知,能否弥补,昨日酒酣时那句“若你住到我帐子里”的浑话之错。 “昆莫,”蒲类卫士来报,“一共打了九头狼,沟里还逮了只刚下完崽的母狼,咱没动它。” 叶木安道:“好,别伤它,给那畜生扔点肉干。其他打着的狼,今天就在水边把皮子鞣了,别偷懒,用鹿油仔细鞣。狼牙都攒着,给先王陵寝用。” “是。”卫兵头子恭敬应道,目光看向地上的狼王,“那,这一头……” 叶木安问冯啸:“你捅死的,你说了算。” “是个称职的狼王,挖坑埋了吧,也不缺它这一张狼皮。” 叶木安点点头,对卫兵道:“埋了。” “是。”卫兵应道。 他是个机灵的,招呼围拢来的其他弟兄,拖走狼,架走金雕。 总之,离昆莫和冯阁长远一些。 燕国马“阿朵”,从坡上一瘸一拐地走下来。 叶木安上前,俯身看了看它的伤腿,再遥望高坡上快要熄灭的火把,终于带上了不吐不快的语气道:“我猜你是出来探路。你,为什么独自出来?你就算已经当我是个莽汉,不想再搭理我,我队伍里还有二十个侍卫,你不能喊上几个?” 冯啸没有马上回答,自去叶木安马匹上取下水囊,拔了塞子,直接往脸上浇。 把腥膻的狼血冲去大半后,她拿“阿朵”背上的干净风袍擦了脸,走到叶木安跟前,像蒲类人兄弟之间那样,抱了抱叶木安的肩膀,说句“多谢救命之恩”。 然后,她很快与叶木安分开,直视着他,平静地解释:“你们蒲类所在的甘州,和凉州很近,我怕你这次的护卫里,也有李府的人。如果有,他会从我这下半夜走的地方,估摸出什么。所以,我干脆自己独个儿跑一趟。我只想着,狼跑不过马,没想到马会受伤。确实是我大意了。” 这种诚挚交底和自省的话,令叶木安脸上与心里,都缓和了些。 他立时就想去维护冯啸的自尊,忙道:“你头回遇到狼群,都能拖它们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 又补充道:“我回去后,今夜来的人,我都会关起来,等到了二月,我和你们那位越国的裴大人,对李家动完手,再把他们放出来。” 冯啸点头,道声“那就好”,便要去牵“阿朵”。 叶木安道:“等等,能再听我多说两句话吗?” 冯啸驻足,坦然地看着叶木安。 她能感到,他的酒,醒了八九成。 叶木安道:“方才赶来的路上,我真怕,你已经叫狼吃成骨头了。望见火把,和你追着狼王跑时,我登时欢喜起来。然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悲也好,喜也好,其实是因为,没了你,只怕后头的计划没什么胜算。若无今夜之险,我也不晓得,自己这份心思,竟然才是摆在头一位的。” 叶木安的汉话已经很好,冯啸也是个最能听人弦外之音的。 她释然地笑笑,对叶木安道:“我明白了,你也明白了,那就最好。叶木安,你现在是昆莫,全部落都仰仗你,你时刻想的,当然应该是强援和劲敌这些事。你把我看作一起打狼的伙伴,才明智。” “那,昨夜帐中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发生过,但不重要了。叶木安,届时从甘州往东打、接应凉州的裴大人他们,就靠你的队伍了。”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一章 箭在弦上 二月已至,逢晴日。 大清早,须弥山石窟。 朝阳的光辉穿透窗棂,照在康咏春脸上。 大自然用这种最温柔的方式,唤醒了她。 康咏春侧身,抓过暖炕上的一件宽大的风袍。 那是从钱州出发北上前,她为师兄姜午阳缝制的。 彼时,她还是神阳教的傀儡,知晓队伍会止步于萧关,却依然用尽心思地给姜师兄缝制御寒衣物,一针一线,比运笔作画还小心细致,填作里子的,也是江南乌程县最好的丝绵。 她舍不得师兄受冻,就算到不了羌国,就算师兄与她一道去了神阳教势力所在的凤翔至西蕃一带,那也是寒冷的北疆。 如今,因师傅妒忌心而遇害的姜午阳,尸身留在了故国,但他未曾穿过的丝绵袍子,成了并不虚无的遗物,终日陪伴康咏春。 这一路上,哪些人只能同甘、不能共险,公主与冯啸,都已看得分明。所以,腊月里,公主就找了个禀报咨情的由头,打发惯会明哲保身的唐阁长,回越国去,免得他了解羌、越、燕三国女人的计划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同时,冯啸也找来康咏春交底:“咏春,我们不是神仙,没有哪一场仗,是铁定会赢的。万一几处排布,都在李家面前落了下风,你何必陪着我们赴死。你不如也回萧关,找你大姐胡萍儿。” 康咏春坚决地摇头:“姜师兄说他此生所愿,便是在羌国画尽千佛。我哪里都不去,画完一处佛像,便烧给他,直到我也死了。” 冯啸没有强劝,隔几日后,才又来与康咏春道:“你在羌人眼里,已是描画宝相庄严的佛之使者,在与越人和嵬名烁势不两立的人眼里,则不过是个置身漩涡之外的画匠而已。你若躲进佛门圣地,李家人没有必要非得把你也抓出来杀了,去得罪那些中间派的崇佛贵族。” 于是,元宵后,冯啸就以临摹佛画为名,安排几个越国精兵,护送康咏春,来到羌人奉若神殿的须弥山石窟。 此刻,康咏春披上袍子,轻抚肩头:“师兄,昨日我画累了,今天歇歇,我们去看贺兰晴雪。” 来到屋外,初春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清甜中已略觉暖意,宣告了凛冬彻底远离。 极目远眺,正能与辰时最美的贺兰山相遇。 瓦蓝的天幕下,千沟万壑、线条犀利的群峰,虽仍被白雪覆盖,黛蓝色的山脊却已若隐若现,变幻多姿,如矗立天地间的巨大白玉屏风上,由丹青圣手,描摹出景象瑰奇的画面。 视线落至山谷,视野里的色彩则丰富起来。 不唯新嫩的春绿与融冰的湖蓝,还有起伏的坡地间,彤粉渐染的杏花与桃花。 康咏春裹了裹袍子,好像抱着姜午阳虽瘦削却温暖的肩膀。 “师兄,这个地方真美,对吗?师兄,我是打心底感念冯阁长,还有公主,没有她们,柳洵便还逍遥人间,而我,就算没被柳洵嫁祸,可能也还在给神阳教做傀儡,无法带你来到这里。我真希望,此番大计,诸事顺遂。” 康咏春默念之际,一簇金色的阳光破云洒下,正照在谷地间的官道上,映出迤逦缓行的商队。 商队绵延,足有一里,各色人等都有。 开春后,取道贺兰山回西域的商贾,或者羌国周边去西域做买卖的小部落,听说因为羌越联姻,越国今岁有大商团来到羌国,也走贺兰山下的官道往西,便不约而同地等在金庆城,看到越商如期而至,才动身启程,跟着越商走,图个沿途安妥,不怕山贼劫道。 打扮成商贾的裴迎春坐在马上,抬头仰望贺兰山。 他胯下骑的,正是嵬名烁在萧关一别时,留给他的河西骏马“多吉”。 裴迎春凝眸看了好一阵眼前雄浑壮丽的景色,才拍着多吉的脖子道:“唔,这样的地方,确实配得上阿烁做女王。多吉,你瞧好了,我个小破官,这回给你旧主,整个大的。” 康咏春与裴迎春,分别与自己心中那人,畅想未来图景时,五十里之外的金庆城东宫,正忙作一团。 后日便是二月二,对于已然半农业化和部分汉化的大羌国来讲,这是重要的春耕节。 这一日,王上要带着太子与群臣,祭祀司农之神后稷,祈祷疆域之内,稼穑丰饶、黎民无饥。 祭祀过后,太子嵬名亮,将引着父亲嵬名孝与越人后母刘颐,来到东宫,于太子妃赵茜薇置办的家宴中,共享天伦之乐。 午未之交,城外的越人葡萄庄园里,马远志对闵太后,以及乔装打扮潜回金庆城的嵬名烁,俯身道:“太后,大将军,小的先往东宫去送酒了。” 闵太后拨着手里的佛珠串,点头道:“去吧,明日,就没有东宫了。”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你招了吧 马远志在城东,指挥扮作果农与杂役的越、燕两国侍卫装车时,金庆城的西北门,大羌太学学正郭瀚,正从王陵方向快马加鞭而来。 进城后,他直奔位于摄智门外、平章院南边的杂造局。 造局的提举官平大人,女儿平氏嫁入郭家做长媳后,两家的姻亲关系一直不错。 在嵬名氏贵族和朝堂臣子们眼里,郭大人培养储臣,平大人监造兵甲,纵使现在两位大人还没穿上平章事或枢密使的官袍,但始终在同气连枝地往高处走,真是联姻的典范。 可心机深沉的郭瀚,疑虑和提防,都要多一层。 杂造局从前,给另一位羌国汉臣梁将军打造铁鹞子战甲时,颇得梁将军奏功,可以说,平大人是靠梁将军的提携,才坐上了主持杂造局的位子。 而梁将军殉身战场后,其女梁翠儿,一直在嵬名烁手下做心腹牙将。虽然平家没有出个儿子去和梁翠儿成亲,郭瀚还是不敢冒险去拉拢平大人、一道举事。 就算对已经成了郭府女眷的儿媳平氏,郭瀚也叮嘱儿子,事成之前,不得对这妇人流露半分,只让她巴结好已然有孕的太子良娣罗仙儿,将来没准郭府的孙儿,能做嵬名亮的驸马。 所以,正月的尾声,李家此番让府兵乔装往来商贾,埋伏在城北贺兰山麓的王陵,需要接应的兵戈,郭瀚到了最后时刻,亦只想从杂造局骗取家伙事。 此刻,郭瀚翻身下马,匆匆踏入杂造局,进到平提举的值房,略带嗔怪地催促道:“亲家,明日王上就来看太学儿郎们演武了,后日就是今岁的武举开科,王上还要亲自验看铁鹞子甲衣,你的人,怎地还没出发押车过去?” 平提举大半辈子都在监造刀兵之物,脸上却一副笑眯眯的弥勒佛相。 “嗳,郭公,莫急,莫急,”平提举将亲家引至上座,朝外头努努嘴,解释道,“越人的女官来了,老夫能怠慢吗?” 郭瀚一惊,脱口而出:“冯啸?” 平提举摆摆手:“那倒还不至于,老夫这里山头小,人家冯阁长,眼里只有平章院和枢密院,不是去平章院吵架,就是去枢密院调情,哪会来咱这里。来的,是姓苏的那小官。” 郭瀚的眉头仍拧着,端出风清气正的官威:“她来做甚?给她们越国,偷学怎么做冷锻甲么?” “带着越国那小太医,来给匠人们诊脉,开方子,去城中药铺抓药,不必付钱,说是王后向大王讨来的恩赏,预防春瘟疫病的。昨日在群牧司和草场,今日来我们杂造局。” 平提举言罢,端起桌上冒着热气的瓷碗,饮一口,又道:“越人医术精良,白蹭个小华佗,干嘛不蹭?那苏女官也挺客气,一早来,就亲自让小太医给老夫煮了这防风的汤剂。郭公也来一碗?” 郭瀚早已不耐,倏地起身,正色道:“平公,他们若是晌午来的,目下那些领了方子的奴仆们匠人们,可以押车出发了吧?眼看要交未时,再拖拉下去,明日手忙脚乱的,王上龙颜不悦了,可如何是好?” “呀,郭学正!” 苏小小踏进值房,后头还跟着魏吉。 苏小小袖着手,走到郭瀚跟前,笑眯眯道:“郭学正有些肝火过旺哪。也难怪,春主升发,学正又公务操劳、多有疲累,是不是一开春后,就牙龈肿痛、口舌生疮、暴躁易怒、失眠多梦,那梦,应也不是什么好梦,刀光血影的对吧?要不,让魏神医,给你也把个脉、开个方子?” 郭瀚冷面相对,却越听,心里越翻腾。 这小娘们儿,来势不对。 但时辰不等人,他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 郭瀚遂起身,对苏小小与平提举道:“多谢苏执衣美意,只是老夫今日实在忙得焦头烂额,这不,正与平提举商量明天演武的大事。平公,你这就点几个办事利索的吏员,随我去王陵……” 郭瀚话未说囫囵,苏小小就打断他:“演武?地方怎么在王陵?不是换去西南角的草场了么?” “不可能!”郭瀚瞪着她,语气里的不善终于有些压不住了。 苏小小也沉了脸:“怎么不可能?郭学正,你好大的官威啊。你官大,还是平章院的罗相公官大?罗相公亲自让人来知会我们羲和书院的麻魁军娃娃们,明日,去草场,不去王陵。所以,兵戈们运去草场就好,近上许多,时辰肯定来得及。” 郭瀚倏地站起:“本官去平章院问罗相爷。” 转身之际,身后传来苏小小冷冷的一句:“郭公,是不是还想快马加鞭地去问问沙州李氏?” 郭瀚不即心惊,门框两边就冒出来几个霍廷风的得力手下,当先两人以迅雷之势压住郭瀚,另两人则关上值房的门。 郭瀚一面怒喝,一面奋力挣扎,无奈一介文士如何能拼得过力壮武夫。 苏小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郭学正,你为何一口咬定,罗相公不会改变演武之所?是因为,杂造局的兵戈,必须正好送到王陵附近的李家府兵手里么?” 郭瀚叱责道:“你们怎可如此诬毁罗相爷与本官!平提举,你是被他们下药了么?就这样让这个疯妇在你的值房里作歹?” 平提举坐在公案后,恍若未闻,继续喝他的春季养生汤。 魏吉走过来,问苏小小:“下针?” 苏小小点头,示意侍卫拿布块堵住郭瀚的嘴。 魏吉打开药箱,捻出一根银针,对越人侍卫道声“摁住了”,便对准郭瀚的列缺穴狠狠扎入、搅动。 “呜,呜……”郭瀚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极酸之痛,呼啸至头颅,惨叫即使被堵在嘴里,仍令人听得出生不如死的号泣。 魏吉抽出针,郭瀚已冷汗涔涔。 苏小小拔了他嘴里的布条,轻声说道:“郭学正,令郎眼下,在凉州的李府吧?巧了么不是,我们越人正要去拜访李府。” 郭瀚气焰顿灭。 连这个行程,越人都知道了。儿子只怕也凶多吉少。 平提举开口道:“亲家,你的孙儿,也是我的外孙。你现下便招了,我也好与大王和王后求情,留一条郭氏血脉。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三章 快要开席了 申时,金庆城最大的皇家寺院“承天寺”内,佛塔被斜阳的光晖涂成半面金色。 而在太阳照不到的另一边,沙州李氏埋在金庆城的暗桩,正盯着平章院和杂造局两处的动静。 他们看到太学学正郭瀚进了杂造局,约莫半个时辰后,郭学正和两个吏员,带着一溜儿骡车,出正西的金光门,再折向北边,往贺兰山脚的王陵行去。 与此同时,平章院中也驶出一辆双马大车。 碧油油的车体鲜艳醒目,顶篷上的琉璃八角杵,反射着阳光,如耀眼明珠。 看着宰相罗秉常的这辆马车拐上往太子东宫去的大道后,李家的暗桩,信步走下高塔,像所有虔诚礼佛的檀越一样,为寺中布施,然后面色祥和淡静地离开了。 暗桩得出结论:李家的两位盟友,各司其职,一切按计划进行。 此时此刻,东宫的膳食房,正忙作一团。 二月二这样重要的节日,又是王上、王后和良娣的宰相父亲都莅临的家宴,赵茜薇作为东宫的女主人,与伤愈未久的侍女菩哥,要带着厨娘们,张罗出一桌别具特色的美味。 厨娘们已然在事先操练中知晓,筵席除了会有一道结合了羌国与燕国各半风味的“搓面鱼鱼”外,还有赵茜薇用越人的葡萄酒和香料,琢磨出的花椒葡萄酒焖沙湖野鸭,和茉莉花葡萄酒林檎果酿。 这两道菜,太子妃的要求特别高,试了好几次,都嫌葡萄酒要么太淡,要么涩口,影响了野鸭肉的浓鲜,或者令早春唯一的脆果无法与酒碰撞出独特的醇甜滋味。 于是,每次,太子妃都会对送酒来的大个子胡人说:“明日,还是有劳马将军了。” 如此小半个月折腾下来,东宫的仆婢们,早已在背后嚼舌。 无外乎,这燕国公主,可真不是省油的灯,颇有些上上代王后默藏氏的作派,太子冷落她,她便将风流性子往外泼,情人跟春天冒芽的苜蓿似的。 可默藏氏也罢,当今太后闵氏也罢,好歹是丈夫死了,才去找替代的男人。 眼前这位外族太子妃倒好,太子嵬名亮还春秋正盛,不过是专宠罗良娣而已,她就仗着母国强悍,公然地去勾搭野花了。 听说正月里出城遇险、被看热闹的越人救回来那次,实则是因为她暗会燕国商贾的头领,结果没想到那人已是北漠奸细,真是狼狈。 而看看她眼下对越人那个“葡萄将军”的热乎劲儿,什么为了试酒,分明又是动了春心。 太子也真是好性子,大约觉着自己除了新年圆房那次,就再没来过赵茜薇的寝殿,只与罗良娣厮守,颇有些对不住正妻,竟也未对赵茜薇有训诫之举。 “太子妃,酒运到了。”一个羌仆小跑着来禀报。 赵茜薇正在品尝岁末腌渍好的酸菜,闻言便丢了勺子,往御膳房外走。 没走几步,才醒过神来,回头向侍女菩哥与另一个燕国婢子道:“你们与我一同去尝酒,昨日我吩咐马将军了,多带些酒来。” 主仆三人的身影走远后,一个羌国厨娘忍不住说嘴道:“这是怕单独相会太惹眼,所以叫下人也跟去吧?” 另一个讥诮地笑:“没准心里可不愿意有旁人看着呢,自个儿的亲信也不行。看吧,要不了半年,太子头上,就跟长了沙葱似的,绿油油一片。” 地头蛇最爱欺负外来龙,哪怕连蛇都不算,只能算蚯蚓。 厨娘们正说得兴起,却听窗外一个柔腻甜美的女声响起:“都少说两句。” 众人唬得赶紧噤了声。 太子良娣罗仙儿扶着罗府带来的侍女阿玄,走进膳食房。 这位素有较蛮名声的宰相千金,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了太子泼心泼肝的爱,以及快要做母亲了,性子变得温顺起来,对东宫上下都极和气。 “你们这几日再辛苦,也不可对太子妃如此不敬。所幸今日是叫我听见,若是太子听了去,你们必得重罚。” 厨娘们面色惶惶,喏喏感恩。 罗仙儿做个手势,让婢女给每人赏了钱,又走到靠窗的长溜桌前,唤厨娘们过来,将备餐一一说了。 “我父亲,怕寒凉之物,不能吃马齿苋,也不能吃苦苦菜,这个醋拌三蔬里,只有枸杞芽他能吃,有劳你们,单独做一份给他。” “是,奴们一定记得。” “三味莜面鱼鱼儿,也准备好了么?” “回良娣,都凉在瓷缸子里了。”这一次,回答她的,是自家侍女阿玄。 阿玄面前的台子上,摆着三只大瓷缸,各装着不同酸味的莜面鱼鱼儿。 莜面点心,是羌人最爱,皇家亦常食,当今羌王嵬名孝,尤其爱吃酸浆莜面鱼鱼儿。 但嵬名孝吃莜面鱼鱼儿,有个规矩,必须吃冷的,为了记住祖辈在严酷天地间,和雪吞毡照样能顽强地生存下来。 罗仙儿走过去,往其中一个瓷缸里瞧了瞧,嘴角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转身遥望侧门方向,赵茜薇还在葡萄酒车前打转,隔得那么老远看起来,紧随她的马远志,就像和她贴身粘着似的。 罗仙儿轻轻叹口气,对厨娘们道:“你们不容易,燕国公主她,也不容易,咱们呀,啥都没看见。我先走了,你们记住,做下人的,管住嘴。” 厨娘们恭送罗良娣离开,心里纷纷嘀咕,若是自己后头能升去良娣殿里的小厨房就好了,伺候这样温善仁心的主人,真是福气。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太子妃才带着侍女与选中的两桶葡萄酒,回到膳食房。 “就用这两坛,这坛去煮沙湖野鸭,这坛,与林檎果肉、茉莉花水和石花菜熬煮,冷却成凝冻。” “遵命。” 领头的厨娘又小心问道:“太子妃,这个木桶,是不是现下就要还给马将军?” “过一个时辰吧,今日开出来试的酒太多了。这种酒,打开后便要当日喝。我让马将军他们,送去北所那里,就当犒劳。” 北所,是东宫部分府兵下番时所居之处。 马远志带人推车来到此处时,看清已然下值的兵卒们,虽在斜阳里靠墙休息,或去锅灶边吃晚食,却连背甲都还没脱去。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你已不配当这个国王 申中时分,早春的金庆城暮色渐起,东宫灯火点亮,映着高天晚霞,恍若仙居神殿。 太子嵬名亮按捺住内心的紧张,与岳父罗秉常,恭敬地将闵太后与羌王嵬名孝、王后刘颐,迎至上座。 嵬名孝和闵太后的目光,都落在冯啸身边的一头似鹿非鹿的小兽身上。 “这是作甚?”嵬名孝低声问身侧的王后刘颐。 刘颐淡淡道:“大王稍后便知。” 嵬名孝心中不悦。 新后说起来,比自己小二十岁,但从未给他甜美舒悦的感觉,完全比不上故王后的温柔怡人。 更别提带着崇敬而谨小慎微的姿态面对他了,总是像此刻这样,固执地用自己的节奏,与他对话。 若非越国人有钱,且与燕国公主相处不错,嵬名孝真是连在皇室与万民跟前演戏都不想演了。 闵太后倒是面带和悦的好奇心,对着冯啸问道:“此兽看着眼熟,但老身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它叫什么?” 冯啸上前:“禀太后,此为马麝,比我们关中一带的林麝,个头大些。我们汉人取麝香入药的兽类,就是这种麝鹿。” 闵太后点头道:“怪不得,老身想起来了,在京兆府山中见过比它小些的。麝香……你们汉人有句话,一两麝香百两金,可对?” 冯啸俯身称是:“自张骞凿通西域,再到我越国漳泉甬粤大船下海,四方商贾对麝香趋之若鹜。” “哦……”闵太后盯着那只耳朵圆溜溜的温顺小兽,笑道,“那它,是你们从越国老家带来的?” “回太后,回大王,这是甘州百姓所献。去岁初冬,苏执衣带着越人陪嫁队伍中擅长稼穑的小民,往甘州勘探新垦田亩,农人感激,以野味招待,没想到竟有麝鹿。当地农人不识,所幸苏执衣将它们带回金庆城。如今四月在望,公麝因要蘩息,开始分泌麝香,正可取之。” 闵太后笑容褪去:“取麝香,麝鹿会没命么?” 崇佛的闵太后,虽在帮着孙女夺权的事上,杀伐果决,但看到这些模样儿温顺讨喜的小兽,总会刹那起了怜惜之心。 “太后莫虑,我们陕州与汉中一带的越人,早已不用割囊法来取麝香。我们逮了这样的野麝,会如牧羊牧猪般圈养,越养越多。每岁春时,以银勺入囊,刮取麝香,无碍公麝蘩息,更不会伤及它们的性命。” “哦,如此就好。今日这头,取过麝香了么?若未曾取过,正好让你们的匠人动手,教咱们开开眼界。” “遵命。” 当下便有三四个越籍小民上前,两人摁住公麝,一人刮囊,一人接香,不到盏茶工夫,挖出整整一盘棕黄色泥巴似的麝香。整个过程,公麝当然也有出于被制住的本能挣扎,但也确实没有明显吃痛的哀嚎。 “冯阁长,这么些麝香,市价有多少?”闵太后问道。 “磨成粉后,卖给波斯大秦来的胡商,大约能合十斤黄金,他们会去做香料熏衣服。卖给我们中原的越人商贾,这个价格也是公价,因为麝香,是我们珍视的一味药材。” 闵太后合掌,看向刘颐,赞道:“这能换多少召募健儿防御北漠、安抚河西诸部的饷钱啊!没想到,我们大羌的甘州,有如此好物。王后,拜托你带来的农人工匠们,也去彼处试试圈养。” 刘颐称喏,又平静地补充道:“孤听他们回来禀报,河西素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说法,祁连山与贺兰山一样,雪水养地,彼处本是能出些庄稼的。奈何回鹘骚扰、叛乱了几年,且遇离奇大旱。太后,王上,孤有一想法,可否为甘州免赋三年,既让土民能休养生息,又能引募四方流民去彼处垦荒。我们越国农人,很愿意教他们堆肥之法……” “呵呵,”羌王嵬名孝,却在刘颐说得兴致勃勃时,冷笑着打断道,“王后说得轻巧,河西统共四个大州,你嘴皮子翻一翻,就给本王免了十之二三的赋税,而且一免免三年。这笔钱,你们越人出么?” 刘颐面无愠意,干脆地点头:“王上问得好,此一节,孤已思忖多日。孤愿修书建言我大越皇帝,在关中与汉中几个州府,开盐禁,准许大羌的青盐去彼处交易,再加上葡萄酒税和越人商贾的过税,加总起来,应能超过为甘州免去的赋税。” 嵬名孝身后,随时不离左右的内宿司司长曹德敬,屏息凝神地将这番对话听下来,竟是要用力忍一忍,才能不露出动容之色。 甘州是他的家乡! 拥有多年军旅生涯的曹德敬,与多少甘州籍的兄弟们,并肩浴血过。 他对甘州的感情,早已不局限在曹氏宗族这一个群落。 腊月里,他在嵬名孝面前,将脑门磕出了血,也只换来曹家寨免税而已。 那一刻,曹德敬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 甘州境内其他的黎民百姓怎么办? 他们中,有些是下番转农的战兵,有些是为大羌戍守国门、殉身疆场的后代,然而王上仅仅因为甘州边缘的部分羌人被回鹘部挑唆反叛,就迁怒于整个甘州,在天灾降临时,不仅不赈灾,还拒绝免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同样是握有权柄者,为何越国的公主,就能悯恤苍生疾苦! 同时,曹德敬还有更深一层的感慨——这是他头一回,在皇室的宴饮上,听到女眷与羌王谈论国是。 被王上思念至深的故王后,的确美丽得像须弥山的佛,但那位日日念经、病危之时都不堕神颜的故王后,从来没有在羌王面前,为大羌的黎民百姓说过半句话。 现下好了,王上有了一位更懂天下事的新王后,今日是甘州百姓,明日或许是凉州、瓜州、夏州、盐州的百姓,日子都能好过几分。 然而,曹德敬的希望,当场就落空了。 羌王嵬名孝,面色讥讽地盯着刘颐:“王后勘为女中尧舜,来太子这里吃个家宴,都要与本王掰扯掰扯国计民生。本王也年事已高,将来国中之事,多劳王后了。” 坐在下首的太子嵬名亮,一早已看出父亲的不耐烦,他唯恐嵬名孝火气上来,拂袖而去,那自己跟着李家排布这么久的计划,岂非鸡飞蛋打一场空? 嵬名亮忙起身道:“父亲说到家宴,儿子这就让太子妃传菜吧?父亲爱吃酸口的,茜薇她,今日单是莜面鱼鱼,就做出了三种酸味。” 闵太后经了方才几个回合,已彻底明白,身边这个自己从六岁照顾到十四岁、没有血缘却倾尽全力护佑的嵬名家族男人,不再配一国之君的位子。 今日正该彻底了断此事。 闵太后于是也佯作打圆场,附和那位口蜜腹剑的孙儿嵬名亮:“对,开席吧。”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五章 酸汤子 冯啸一副知情识趣的人臣本份样儿,赶紧命几个越人农匠,将麝鹿牵下去。 牵鹿的那个,似乎被羌王方才突然亮开的威严嗓音吓到,仓里仓皇间,竟不知贴着大殿的边缘,去走边门,而是神色懵懂地往中间走。 正遇见赵茜薇的侍女菩哥,推着食车进来。 菩哥本能地要避开马麝,情急之间转向急了些,食车侧偏歪斜。 车上的三只瓷罐,乒铃乓啷地,落了下来,应声而碎。 刹那间,地上洇开一大滩汤水淋漓的莜面鱼鱼,橙色的沙棘汁,褐黄色的酸菜汁,以及淡鹅黄色的黍米汁,四处流淌。 菩哥与那牵麝鹿的越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地告罪。 走在后头的太子妃赵茜薇,忙上前替两国奴仆求情。 “太后,王上,臣另备了酸菜貔狸肉揪面片,这就吩咐奴儿们换上来。” 刘颐也和颜悦色地颔首:“好,那也是酸味的点心,王上一样爱吃。” 嵬名孝瓮声瓮气地“唔”了一声,表示允准。 不想太子嵬名亮却端起夫君的架子,对赵茜薇肃然道:“孤与王上说了好几回,你们燕人用酸汤子做的点心,风味奇绝。今日你的酸汤子莜面鱼鱼儿,难道只做了这么点儿?” “酸汤子”,就是地上几个颜色的汤汁里,鹅黄色的那种。 燕人用黍米磨粉后浸在水中,自然发酵一阵,析为三层:上层为水,底层为米粉,中间那一层,就成了带有酸味的黍子糊糊。 太子那头话音刚落,不待赵茜薇应答,坐于下首的太子良娣罗仙儿,已扬声道:“我先头在膳食所瞧见,好大一瓮酸汤子,比沙棘汁和酸菜的都多。赵姐姐再命人盛来嘛。” “良娣刚才去过膳食所?”赵茜薇略带诧异问道,“怎地没听下人们说?” 罗仙儿早有托辞,顺溜回道:“我父亲吃不得苦苦菜和马齿苋,我去与厨娘们交代一嘴,单独拌份枸杞芽。” 赵茜薇笑道:“太子与良娣,好像很怕王上和王后,哦还有太后,吃不到今日的酸汤子莜面鱼鱼儿?” 罗仙儿咂出她的语气怪异,心里一惊,面上却捏出无辜纳闷的神色:“太子妃,这不是你们燕地的美味嘛,我想着帮你露露手艺、讨长辈们欢心,免得这宫里宫外的,总觉着我仗着受宠欺负你。而且我正害喜,也想吃酸的嘛。沙棘和酸菜的酸,都不如你那黍子酸汤,够味。” 她临时加了最后一句,颇觉能圆回来。 闵太后望向始终正襟危坐的宰相罗秉常,适时打趣道:“罗相,老身就喜欢你家仙儿这个直咕隆咚的性子。脾气像小娃娃,心肠也是赤子之善。” 太后都发话了,赵茜薇忙躬身解释:“臣只是想着,瓮里余下的莜面鱼鱼,不如这第一茬盛起的滑溜,但良娣说得对,主要是吃它的酸味。” 言罢,示意菩哥赶紧再去换一瓮来。 仆从们麻溜儿地清理掉地面,跟着就有传菜的宫人,又端上葡萄酒焖沙湖野鸭,还撒了越人商贾自汉中贩来的鲜花椒粉,酒香、椒香、肉香,香成一片。 闵太后语气慈祥地对嵬名孝父子道:“我都听见你们的肠子咕噜噜啦,快吃吧,不必顾虑我这吃素之人。” 嵬名孝不知今日将有大事发生,当下就大快朵颐起来。 暗怀鬼胎的太子嵬名亮,却被片刻前的岔子搅扰,无心享用美食,唯见到对座的宰相罗秉常泰然自若地举筷尝鲜,方觉得气息平稳些。 殿上有这老狐狸岳父坐阵,北所有自己的三百府兵,就算父亲的禁卫闻讯赶来,面对的也是嵬名孝和太后、刘颐的尸身了,有罗相爷说句拥立新王,禁卫们敢不从? 哪怕真有犯浑不从的,李家的人埋伏在王陵呢,冲进来就是眨眼工夫而已。 至于城内的皇亲国戚们,头衔和俸禄都加等,谁会跳出来唱反调? 等远在黑山镇的穆宁秋和西平府的嵬名烁接报,自己早已是新任羌王,重掌军权的李家,还会怕这俩人不成? 思及此,太子终于再次心定。 饮酒吃肉,说了些今岁必定风调雨顺的吉利话,便见菩哥又推着食车现身了。 看清食车上的东西后,太子和罗仙儿,却勃然变色。 死兔子! 一只死兔子,摆在盛有酸汤子莜面的瓷盆边。 紧接着,闵太后最亲密的侍卫长兼伴侣韩多荣,与霍廷风等几个越人将士,押着今日当值的所有厨娘,走进殿内。 厨娘们个个面无人色,嘴里塞着布条,但求生的本能还在,一进来就纷纷扑倒,冲着正前方的嵬名孝乌里咕噜,似勉力喊冤。 嵬名孝震惊不已,沉声喝止住哭哭啼啼的奴婢们,指着韩多荣问:“出了何事?” 韩多荣走到食车前,侃侃禀道:“回王上,臣于殿外巡职,菩哥娘子自殿内出来,突然请臣去膳食所见证一桩谋逆大案。兹事体大,臣便随她去,见到霍都尉等越人侍卫已将这些厨娘塞上嘴捆了。然后,菩哥娘子用这莜面汤灌进兔子口中,半炷香后,这兔子就死了。另有两只兔子,吃的沙棘莜面和酸菜莜面,并无异样。臣以银针在三种莜面汤里一一插验,针都未变色。” 嵬名孝听完,脸色越发铁青。 韩多荣说,菩哥引他去的,而霍廷风已将厨娘们捆了,所以,刘颐和赵茜薇,都事先知晓点心有毒?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六章 禅让吧 (第三卷完) 嵬名氏父子俩,父亲嵬名孝面沉如铁,太子嵬名亮则再也难掩紧张。 他立刻去看岳父,宰相罗秉常。 罗相爷也已经没有汉人权臣脸上最常见的和气笑容了,却并未代之以狠戾,只严肃而专注地盯着食车。 太后开口道:“阿亮,东宫是你家,你家中出了此等逆行,你身为一家之长,难道不问问自己的下人们?” “啊?”嵬名亮处于手足无措的恐惧中,仿佛没有听明白太后的话似的。 废物!狗都比你脑子好使! 坐在嵬名亮身边的罗仙儿,暗暗咬牙骂道。 “阿玄,去把她们嘴巴里的布条取出来!”罗仙儿立刻指着瘫软在地的几个厨娘,厉声吩咐自己从罗府带来的陪嫁侍女。 不等阿玄走到彼等身边,罗仙儿便又连珠炮似地接着轰:“今日太后和王上在此作主,你们就大胆地陈情,太子妃用了她老家的什么法子下毒,竟至于银针也验不出来?” “良娣口条真顺溜,”赵茜薇侧过身,盯着罗仙儿,“什么叫我老家的法子?我老家的什么法子?” 罗仙儿去岁在老羌王的婚宴上,着过冯啸的道儿了,恨归恨,倒也知道琢磨琢磨,如何在唇枪舌剑中,别傻乎乎地被人吊出底牌。 她于是正色道:“太子妃,酸汤子不是你们燕人才会的庖厨法么?现下这坛有酸汤子的莜面毒死了兔子,你今日又是整天呆在膳食所,不问你问谁?” 赵茜薇撇撇嘴角道:“唔,有道理,那,良娣继续编,说说我在大羌待得好好的,为何突发歹心,要谋害太后与王上?” 罗仙儿冷笑:“我编?呵呵,贻芳公主,你的心思,需要我编吗?莫说东宫上下,连金庆城的市井小民都知道,你本是来和亲大王的,却成了太子妃。你们燕人性子怪癖,太子不喜欢你,只住在我殿里,你对大羌越发恨意满满。越人的女官使诈让你做不成大王的右夫人,你不但不与她结仇,反倒和越人走得更近,也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哦对了,越人里那个葡萄将军,这小半年,没少在葡萄园伺候你吧?今日他来运个酒,你们都如胶似漆粘了许久,下人们可都看到了。” 罗仙儿言辞不堪,要激怒赵茜薇,赵茜薇仍是不急不恼:“良娣越编越离谱,方才酸汤子洒了,我吩咐厨娘们以揪面片替代。若我要下毒谋害王上与太后,为何不让菩哥再去盛来?倒是你罗良娣,好像知道‘酸汤子’能害命似的,卖力地撺掇大王与太后尝尝。” “赵茜薇!”罗仙儿干脆直呼全名地喝道,“这就是你们主仆恶毒的地方。越人奴仆莽撞,麝鹿撞翻了汤羹,我方才好心帮你圆场,却促成你临时起意,要害我。你听到我去过膳食房,便干脆让菩哥叫上韩金卫,去做个见证。” 罗仙儿其实,也知晓自己越说,漏洞越多。 但她啰哩啰嗦、绕来绕去,本就不是真的为了撇清罪责。 太子窝囊、临阵犯怂之际,罗仙儿的视线,看到父亲罗秉常给太子侍卫做手势,立时想到,既然毒不死羌王和闵太后了,父亲就当机立断,让北所的太子府兵直接发动宫变。 并且一定也会火速通传埋伏在西北角王陵附近的郭学正和李家军。 太子党仍有胜算,所以罗仙儿要拖时间。 食车前,重又能说话的厨娘们,哭哭啼啼地连声喊冤。 羌王嵬名孝厉声道:“太子妃做酸汤子,让你们帮忙了吗?” 领头的厨娘惶惶道:“回大王,莜面鱼鱼里,奴婢们只做了沙棘汁的,酸菜的和酸汤子的,都是太子妃领着菩哥娘子和燕国来的宫人做的。” “罗良娣去膳食房时,动过酸汤子吗?” “回大王,呃……”厨娘忽然滞住了。 她回忆起那个瞬间的画面,倏地抬头,看向罗仙儿的陪嫁侍女阿玄。 没想到,阿玄也正看着她,目光和气:“你是不是想说,你看到我在冷面坛子边,一直站着?” 厨娘又害怕又疑惑,缩了缩肩膀,嗫嚅的那个“是”字刚滚到嘴边,却见到了更惊人的一幕。 阿玄挺直背,面向太后和羌王,朗声道:“奴奉良娣之命,将有毒的汤引子,放入太子妃做的酸汤鱼鱼里。”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针落可闻。 罗仙儿难以置信地看向阿玄,片刻前的凌厉气焰,仿如热汤被泼凉水,滚沸之势立时遭到重创。 不可能,阿玄怎么可能突然反水! 这婢子是罗府从小养起的,父亲始终让她在罗仙儿身边伺候着。 罗仙儿虽没少打骂她出气,可罗府是相府,就算活得像狗一样卑微,也好过那些生计愁苦的平头百姓了,何况还跟着罗仙儿进了东宫。 这狗婢子,为何在此时捅刀? 罗仙儿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激怒攻心之际,紧接着的致命一刀,竟来自父亲罗秉常。 罗秉常站起来,满意地看了一眼阿玄这个办事得力的私生女,从怀中摸出自己与沙州李氏、郭瀚摁了血手印的盟书,请曹德敬接了,去交到羌王嵬名孝手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嵬名孝边看,罗秉常边用最简练的语言,将沙州李氏联络朝中“太子党”、扶持嵬名亮上位的计划说了,包括嫁祸外来公主赵茜薇,在家宴上毒死太后与大王,若能连越人王后刘颐一起毒死了,就更好。 嵬名孝目光如鹰鹞,冷声问道:“下的什么毒?” 罗秉常回答:“其实没有药石之毒,只是酸汤子坏了。燕人食黍,越人食糯米,这两种粮食,若浸于不洁之水,焖在灶间湿热的暗角里,就会生出毒性,吃了它们的人,半个时辰便会呕吐腹泻,强壮如大王者,亦熬不过两天。越人吃糯米糕或汤团,感到味酸,便以为腐坏,不再吃了。但燕人的酸汤子,本就与寻常味道不同,好的酸汤子与腐坏的酸汤子混在一处,很难吃出来。李家探得酸汤子有此恶性后,教臣的嫡妻郑氏,于府中试了多次,攒下剧毒汤引子,今日由臣女罗仙儿,指使婢子阿玄,寻机放入莜面点心中。” “父亲!”罗仙儿再也控制不住,声嘶力竭道,“虎毒不食子,你……你……” 她的咒骂,却被骤然清晰起来的呐喊厮杀声盖过了。 声音自北所方向传来,曹德敬、韩多荣,几乎同时抽出腰间兵刃,护在嵬名孝与太后左右。 霍庭风等刘颐的近卫,以及同样能打的冯啸,和庭外扮作养鹿奴仆的越人兵卒,则封住殿门,接战殿外那十几个意欲冲入殿内的太子府兵。 其中不少,是李家排布进来的好手,但目下不过是困兽犹斗的徒劳罢了。 没几个回合,众人身后,那被称作“葡萄将军”的越国大个子就带着援军杀到。 除了少数是越人外,主力都是嵬名烁的麻魁女兵。 马远志声如洪钟:“北所府兵,死的死,降的降,阿烁大将军去王陵逮李家的叛军喽!” 太子嵬名亮,终于像晒化了的乳酥似的,瘫软在地。 嵬名孝瞪着这个长相最像故王后的儿子,心中犹如涌进千军万马。 滚滚马蹄,不仅有痛斥逆子的咆哮,更有孤家寡人的惶恐。 连近在咫尺的亲手抚育他长大的闵太后,都令嵬名孝惶恐。 嵬名孝不敢去看闵太后。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如此情形下,闵太后仍泰然定神的作派,她一定,也和越人、燕人、宰相罗秉常一样,事先知情。 甚至……她或许…… 嵬名孝腾腾而起的恐惧,很快得到了证实。 闵太后从韩金卫手里接过羌刀,走到太子嵬名亮面前。 嵬名亮大骇,挪着屁股往殿中的柱子后退,如见鬼魅地求饶:“祖母,你要作甚……我是你的孙……呃啊!” 嵬名亮的告饶,很快被惨叫替代。 与他没有血缘、却像天下所有慈祥的母族长辈那样,带他玩耍、教他识字的闵太后,没有任何迟疑地,将羌刀插进了他的心脏。 崇佛茹素的闵太后,自当年被流放于沙海冷泉宫之日起,就在王权攸关的事上,从不是吃素的人。 闵太后转过身,望着嵬名孝:“阿孝,咱娘俩,离开冷泉宫,已经二十七年了。你与老身一样,年事已高,难免昏聩。立储有失,以至酿成今日局面,就是佐证。我们都该歇歇了,前朝的大汤皇帝,禅位给孩子,自己做太上皇。阿孝,你也把王位,禅让给阿烁吧。” (第三卷完)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七章 裴大人的野望 春四月,大羌,凉州。 祁连山下,护城河外,绿茵如毯,白帐如云。 西域、北燕、南越,和大羌本地的货商,聚集此处,在市易司税务监的管理下,买卖货品。 嵬名氏家族的第一位女王,嵬名烁登基后,下诏于凉州,复建河西最大的互市,且不限于春秋二季,而是仿照南边的邻居大越国,设立市易司,常年管理往来商贸。 市易司的提举官,乃跟着越人公主来和亲的马远志。 这位羌人口中的“葡萄将军”,二月头上,在东宫像天降煞神似的,带着同袍们干掉了太子府兵后,立刻与一队精锐麻魁军,奔至凉州。 彼时,与泾原军和麻魁君一道扮作越人商队的裴迎春,正突袭李家在凉州的宗族老巢,把话事人李炜,以及一同谋划太子登基后如何利益分帐的郭瀚长子郭齐,实施斩首行动。 李家世居河西,根基至今不弱。 无奈沙州与凉州之间隔着叶木安势力壮大的甘州,河西一带地形狭长如走廊,有叶木安堵住要道,沙州的李氏府兵援应不及。 包围凉州的越人边军与嵬名烁麻魁军,都是百战精锐,凉州的在地官员和小部落,一听太子、李炜等人已死,老羌王禅位,自然立刻知道怎么正确战队,立即向嵬名烁大表忠心。 女王登基,新定封号,论功行赏。 闵太后成为圣母王太后,刘颐升作太后。 赵茜薇当然不再是太子妃,她先是得了燕国夫人的封号,后经冯啸通过闵太后向嵬名烁建言,被加封作“统万侯”。 女王划出旧时匈奴的统万城,给赵茜薇作食邑,反正那片地,本也有一大半,是赵茜薇带过来的嫁妆地。 如此,刘颐与赵茜薇,在大羌都有了议事资格。 越、燕两国的朝堂闻讯,原来没生儿子也能获得权力,越国女帝刘昭和燕国太后莽莺莺,对两位和亲公主不好好伺候羌国男人、而是帮着羌国女人夺王位,非但没有问罪,反而遣使来贺。 约束平头百姓的夫纲与嫡庶那套玩意儿,到了权力顶层,都算不得什么约束。 勘为实例的,除了赵茜薇,还有宰相罗秉常。 罗相爷以身入局、迷惑叛贼有功,他的私生子女,从此也得见天日。 马远志得了掐着河西商路命脉的市易司提举一职、前往凉州上任后,葡萄园由苏小小管着,罗相爷的私生女阿玄去给苏小小做助手,也算是个肥差。 相爷的私生子,则跟着枢密院野利术的族侄到了凉州,成为辅佐这位新任凉州刺史的通判。 至于河西腹地的军权,是不可能这样快就让越人染指的,越人都尉霍廷风,虽得重赏与神威将军的荣衔,仍留在金庆城。 得到凉州兵权的,乃嵬名烁的亲信梁翠儿。 梁翠儿做了凉州威军军司统帅,与西边的叶木安部落,成为镇守前汉长城故址一带的左右翼,防止北漠的乌蒙人南下入侵居延塞,也与东边黑山军司的穆宁秋遥相呼应。 这日,女王嵬名烁视察完武威军司,又在马远志的陪同下,来到互市,赏赐了各国商贾,才回到王驾驻跸的大护国寺,召见带着越人工匠,来此修“羌越和合碑”的冯啸。 冯啸进屋后,嵬名烁命随从端上一碟褐色粉块状的点心。 “你的主意不错,”嵬名烁对冯啸道,“本王巡视武威军时,让梁翠儿撤了酒席,分给底下的兵娃子们,都尉以上的,和我一道吃了顿沙蓬子。” 沙蓬子,是凉州附近荒漠上蒺藜植物的种子,穷苦百姓吃不起细面和稻谷,便在每年秋天时,去打沙蓬子,磨成粉,加水蒸熟后,颇能果腹。 嵬名烁的威望,来自多年能征善战积攒的军功。她需要在全新的开场里,用粗粝的食物,敲打敲打自己的嫡系下属们,不可从此懈怠,丢了吃苦和打硬仗的能力。 冯啸初遇逃命中的叶木安时,就见过他和亲信们的行囊里有这种沙蓬子,得知乃远征或被围时粮草耗尽时的救命野食,此番便建议嵬名烁,中军帐里宴请时,用沙蓬子,替代大碗酒肉。 既警示了诸将,还赢得了军心。 “你们越人,肠子的弯弯绕真多,”嵬名烁意味深长地对冯啸说道,“而且惯会揣测人心。” 冯啸略垂眸,看着嵬名烁绣着金线火焰纹的纯白王袍:“能揣测人心,是因为臣自己的良心,长得全乎。况且,大王此举,是为了让军力更盛,疆土永固,便是做做戏,也是明君该做的戏。诸将们从大王这里得的赏赐,也并没有少呐。” 嵬名烁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样,再是会耍手腕、设陷阱,但自己清楚怎么回事,就像你晓得,自己的厨艺究竟如何。来……” 嵬名烁示意随从,端上一盆沙葱胡椒烩鹿肉丁,淋在沙蓬子粉皮上头,拌匀。 “阿啸,陪我再吃一顿。今日来回跑了百多里,把一个月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累得够呛,这点儿粉渣子,哪里吃得饱。现下不必做戏,君臣享用几口肉,犯不了天条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冯啸莞尔,坐下来,捧起碗,大大方方地狼吞虎咽。 嵬名烁舔了一口唇边的鹿肉汁,闲闲道:“等穆宁秋从黑山回来,本王也会给他封个侯,届时给你们赏座宅子。” 冯啸放下碗筷,起身谢恩。 “又不是朝堂上,不必拘礼,”嵬名烁笑道,“我倒想问句不见外的,那时候这宅子,写穆府,还是冯府呢?” “王上,臣与他在红花渠的柴扉小院,叫‘禾水园’。一处家宅,不必只能跟着一个人姓。甚至,可以不必有姓。” “你倒是洒脱,”嵬名烁忽然放下筷子,竟不掩饰怅然,“不像我,此刻虽与你共进晚膳的松泛,还像当初在你们越国赶路时一样,但披上这件王袍,便难免要舍弃许多。” “王上,可能裴迎春,不想舍弃。” 嵬名烁面色一讪,似怒实嗔道:“你,你怎么说得这样直咕隆咚的!” 冯啸目光坦诚:“此事并非国事军事,何须弯弯绕?裴迎春带兵回萧关时,我送他百里,他什么心思都与我讲了。还要作诗给大王,我说你别来这些虚的,我只问你,你舍得从泾州知州往上走的那条前程大道吗?” “他怎么说?”嵬名烁口吻热切。 “他说,郭瀚被砍了头,金庆城的太学,好像缺一个学正。” 嵬名烁笑得露出了牙缝里的肉丝。 “这小破官,只要别酸溜溜地要作诗,说的话都特别中听。” 冯啸莞尔:“王上说得对,裴大人,就像这盆沙葱鹿肉酱,沙蓬子要真的滋味好,离不得它。”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杨氏的福利 各国商贾欢聚凉州互市的时候,大羌国都金庆城外的草原上,赶着牲口来夏牧场的牧民们,也多了起来。 他们偶尔会看到已经退位的嵬名孝,带着卫士经过羊群。 牧民们从冬牧场启程之际,便已听说,仁慈的老羌王,将王位传给了自己勇武又聪慧的女儿,现在的大羌,是由一位女王来执掌。 但淳朴憨厚的牧民,仍将嵬名孝视作高高在上的权威。 当权威现身时,蚁民们就像以往一样,赶紧跪下来,把鞭子折叠放在膝盖前的草地上,然后双手合十,仰望嵬名孝的座骑,虔诚地唱颂:“我们大白高国无比尊贵的王上啊,愿神明保佑您永远安康!” 每到这种时候,嵬名孝阴沉的脸上,就会乌云略散。 “赏!”嵬名孝爽快地吩咐侍卫。 得了赏赐的牧民,自然越发用力地磕头谢恩。 眼前情景,令嵬名孝再次忆及往事。 和闵太后在冷泉宫相依为命时,扮演了养母和启蒙者角色的闵太后,曾给嵬名孝讲过不少前朝的故事。 大汤朝的玄武门之变后,老皇帝也被迫让位,成了太上皇,被赶到东宫居住。他时常徘徊于城楼之上,路过的大臣或者禁军中,若有向他叩拜的,他便会立即命人赏赐。 “多么可怜的太上皇啊,即使他依然服用,但他从拿着鞭子赶羊的人,变成了圈起来的羊。” 闵太后当年的感慨,在嵬名孝耳边响起。 乌云又重回他的脸上。 他一夹马腹,往贺兰山下的王陵驰去。 如利剑穿风一样的高速,才能稍稍安抚他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让他不至于在卫兵们面前失态。 然而,前方很快出现数量更多的人马。 一面用羌文和汉文写着“神威”二字的牙边旗下,霍廷风高喊道:“请太上王回灵霄宫歇息。” 灵霄宫是一座建在王陵附近的避暑行宫,离闵太后所居的大报恩寺禅院,只有一里路。 嵬名烁登基,自然要住到摄智门内的正牌王宫。刘颐与赵茜薇,毫无心理障碍地住进太子嵬名亮的东宫。 城外的灵霄宫,则成了嵬名孝的居所。 嵬名烁拨给太后调遣的麻魁兵,加上刘颐亲信霍廷风所领的越人亲兵,轮流在灵霄宫和王陵之间的草原上巡逻。 退位的国王,要享受牧民们的膜拜,随便。 但若要纵马往更远的地方去,没门。 形同软禁。 必要的软禁。 嵬名孝狠狠地盯着前方马上的霍廷风。 这个南蛮子,如今穿的,甚至是他们大羌的冷锻法做出来的铠甲。 “太上王,我们回去吧,”跟在嵬名孝身后的曹德敬,大声劝道,“今天是故太后的生辰,故太后等着您陪她说说话呢。” 嵬名孝咬了咬牙,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勒缰放慢马速,调转方向,往身后的灵霄宫驶去。 行了一段,路过一座寺院。 亡妻还活着时,每每跟着嵬名孝来城外打猎,都会顺道给这寺院赏些香火钱。 嵬名孝叹口气,下了马,往寺院走。 进了山门,接报的主持尚未赶出来迎接,香炉前的一位锦衣妇人,却已提着裙子来到嵬名孝面前,躬身行礼:“参见王上!” “穆夫人?”嵬名孝看清对方的面孔,目露惊讶道,“你,你怎么变……” 穆宁秋的母亲杨氏,摸了摸鬓角,苦笑道:“妾是不是一下子老得,王上都认不出了?” “唔,去岁红花渠的喜宴上,你还是一头黑发……” 嵬名孝说到“喜宴”二字,蓦地滞住。 彼时与越人公主大婚的宴会上,他哪里想到,大半年后,自己便落得如此局面。 杨氏意识到嵬名孝的心绪,见周遭冷清,干脆往语气里添了更多怨恨:“这些白发,就是去岁秋天后的月余里,因为憋屈,一下子长满了的。都拜冯氏所赐!” 嵬名孝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 恰此时,寺中主持赶到。感念旧恩的佛门中人,殷切地禀报,为太上王备了素馔茶点。 嵬名孝目下哪还有什么与臣子家女眷间的忌讳,况且杨氏已是年近五旬的妇人。 他遂对杨氏和颜悦色道:“穆夫人,一同听师父讲讲经,吃些茶点叙话吧。” 禅房落座后,嵬名孝向主持简单问了几句香火钱够不够之类,便让主持领着曹德敬去看看要修缮的屋宇。 禅房清净后,嵬名孝佯作体恤之色:“穆夫人,汉人有句话,叫作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如今看来,咱们做父母的,在孩子们眼里,一无是处。” 杨氏遇着了同病相怜的,继续诉苦道:“那冯氏,简直就是大风刮来的女妖一般。无媒无聘的,就与宁秋在红花渠这么住着。王上,妾从前也是越国人,莫说钱州那般上等地方了,便是我们边鄙之地的穆家寨里,也没有这样儿的。” 嵬名孝劝慰道:“但儿子终究还是你的,宁秋教冯氏迷住不假,可他心里,对你仍有孝顺。本王记得,腊月里给群臣赐口脂,曹德敬说,宁秋还特地拿着口脂去御造房换了,说母亲不喜牛髓味道,问有没有蜂蜡的。” 杨氏嘴角紧抿,须臾取出帕子,拭拭眼角,叹气道:“所以啊,我这做娘的,对外人再恨,又哪里会真的和亲儿子置气。想到他远行在黑山,每隔十日就来烧香,求菩萨保佑他顺遂。” 嵬名孝故作沉吟片刻,开口道:“穆夫人,黑山军司一切都要重建,宁秋恐怕得入了秋才回来。要不,本王派几个随从,送你去那边看看他?” 杨氏眼睛一亮,颇有些破涕为笑道:“真的?这,妾叩谢大王悯恤妾的思儿之情。” 嵬名孝随和地笑笑:“本王明日便去与圣母王太后说说此事,去黑山的路,曹德敬最熟,他又与宁秋素来交好。” “王太后会允准吗?”杨氏小心地问。 嵬名孝不介意流露自嘲之意:“本王又不去,老老实实地呆在此处,王太后怎会不允?”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他们若要信物 四月初八,浴佛节。 嵬名孝住在汉人道家渊源的灵霄宫里,盯着面前案几上那碗佛家特色的素馔。 灰豆子粥。 大羌从萨满教转向佛教后,每年的这天,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会吃灰豆子粥。 此粥乃将若羌红枣蒸熟碾成泥后,与豌豆同煮。不同于中原豆粥的是,还要加入戈壁植物沙蓬子的粉末,增添不少绵密细腻的口感。 嵬名孝听着不远处报恩寺中的诵经声,端起灰豆子粥,慢慢地喝,细细地抿。 在他身边,一个叫卫慕乙的年轻侍从,垂眸肃立。 嵬名孝转头,吩咐道:“小乙,你也来喝。” “多谢大王。” 卫慕乙谢恩后,不敢使用案几上的餐具,而是从躞蹀带上解下一只粗陶碗,跪在地上,恭敬地将盆中豆粥,盛在陶碗里,双手捧起,无声地咀嚼豆子。 嵬名孝挂上慈爱之色,看着他说道:“小乙,你和你母亲一样,把尊卑规矩,做得最足。故王后在世时,最喜欢你母亲这一点。如今本王……唉,不说了,你先吃吧。” 卫慕氏,原本是大羌开国时的军勋贵族,出过三任王后。可惜第三任王后的兄长野心太甚,欲以外戚之身专权,反被朝臣设计诛杀,卫慕家族女眷没为奴婢。 嵬名孝登基娶妻,王后某日经过御苑马厩,一个四岁小娃娃嚎哭着跑出来,跪在王后跟前,求她救救自己的母亲。 王后心软,进去看了,竟发现那重病的卫慕氏女人,乃自己儿时的玩伴,当即传医官施救。 当年那个勇敢求救的小男孩,便是卫慕乙。母亲得救后,王后将母子二人收留在自己宫里。卫慕乙先是在童年少年时,陪伴太子嵬名亮,待长到十五六岁,则进了嵬名孝的亲卫队——内宿司。 此刻,卫慕乙放下陶碗,动容道:“大王,小乙只恨自己正月末染了病,未能上值。否则,若那日小乙在东宫,必要诛杀刘、赵、冯诸女贼,便是太后……只要大王点头,臣也……” “你真这么想的?”嵬名孝遥望一眼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卫,凑近卫慕乙问道,“那为何,后来嵬名烁王袍加身,刘颐和冯氏离我们那么近时,你不动手?” 卫慕乙的目光里,交织着狠辣与筹谋的复杂神色:“大王,东宫事变那日,若当机立断地诛杀贼首,贼兵必乱,但后来战机已失,臣若仍以卵击石、只为搏个忠仆虚名,实在愚蠢。臣死不足惜,但大王就再无心腹之人调遣了。” 嵬名孝眼皮抖了抖:“再无心腹之人?小乙,你师傅曹德敬,他难道不是本王的多年心腹吗?” 卫慕乙斩钉截铁道:“东宫那日,闵氏逼大王禅让之时,曹司长的羌刀何在?!” 嵬名孝唇角抿出一丝满意之色。 卫慕乙继续道:“曹司长因大王不为甘州免赋,年前年后已有牢骚,如今他虽仍为大王效力,但小乙实在不信,若大王要东山再起,他会誓死扈从。” “但你这两个月,仍对他礼敬有加。”嵬名孝盯着卫慕乙。 卫慕乙毫无迟滞:“大王,曹司长与穆大人交好,在太后跟前又尚有几分情面,小乙与他表面亲近,才更能为大王办事哪!” “好孩子,不愧是你!”嵬名孝一把捏住卫慕乙的手腕,语声发颤,“刚会走路就能挺身救母,你从小就有勇有谋。可惜啊,我与故王后的亲生娃娃们,不是逆子就是蠢女,老实本份的二王子又死在了西蕃人手里。小乙,从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儿子!” 卫慕乙闻言,就要往地上趴去磕头,嵬名孝沉声喝止:“莫叫旁人看出蹊跷,还有,曹德敬应是快回了,你起来,自去捧着灰豆粥吃,再喊外头的人进来,将盆里的分了。” 卫慕乙赶紧照做。 不多时,曹德敬踏入殿中,步履匆匆,却是面带喜色,向嵬名孝禀报道:“王上,圣母王太后与刘太后,都点头了,允准臣陪穆老夫人去黑山探望穆大人。” 嵬名孝温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对了,今日浴佛节,我没去陪圣母王太后用素馔,她可有不悦?” 曹德敬赶紧转了宽慰口吻:“臣依着大王吩咐,如实相告,大王心中尚有自嗟伤怀,有刘太后与赵夫人在报恩寺中陪着过节,大王不愿前往,与她们照面。大王放心,圣母王太后听了,绝无勃然变色之相,反倒叹口气说,也是人之常情。” 嵬名孝点点头,心中暗道:呵呵,若是太快地就作出看淡一切的模样,你们这些老少恶妇们,定又要猜疑。 曹德敬瞥见一旁的卫慕乙端着陶碗,立时又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奉给嵬名孝:“大王命臣送到报恩寺的灰豆子粥,圣母王太后也喝了,赞不绝口。臣说这是小乙的娘教给他的手艺,他今天大早熬的。圣母王太后就赏了小乙这个。” 嵬名孝接过东西一看,是个效仿中原锦缎纹样的金牌子,大羌宫中常用的赏赐之物。 “拿去吧,”嵬名孝递给卫慕乙,“圣母王太后确实慈和仁厚,不会因为你们还在给我当差,就心存芥蒂。在她眼里,你们都是她的孩儿、孙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曹德敬见此情形,心中越发欣悦。 自己效力大半生的主人,经历了长子的背叛、养母的规劝、乱臣势力得以清洗、女儿继承大统后的气象焕然。 曹德敬以为,嵬名孝终于看开了,想透了,帝王心渐渐转为佛心,老王将如贺兰山的参天云杉那样,安详平静地看着大羌国泰民安,为新王祝福。 那边厢,卫慕乙,毫不犹豫地又将赏赐金牌子,献给曹德敬:“师傅,阿嫣妹妹要出嫁了,这个添到她的嫁妆里吧!” 曹德敬当然立即推辞,嵬名孝却合掌吩咐:“徒弟这般孝顺,你就拿着。对了老曹,你去黑山,把卫慕乙带上。他们卫慕氏的组兴之地,就在那一代,让他去祭拜祭拜。” 曹德敬略显犹豫:“那,大王身边……” “放心,本王现在不在御座上了,反倒日日得享太平。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臣遵命。小乙,还不快谢王恩!” 入夜,灵霄宫深处的禅堂内,卫慕乙给故王后的牌位前,整齐地码放好供品。 嵬名孝望着牌位,絮絮低语:“阿云,万事皆有缘法,你当初如果没救下小乙母子,今日我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了。阿云,老二死得早,老大死得活该,如今我们只剩老三。我后头要做的事,你别怪我,是老三不孝在先。王座,我可以给她,但我还没定的时候,她不能来抢。阿云,回头老三去了你那里,你好好和她掰一掰这个道理。” 卫慕乙点好香,退到嵬名孝身边,从后者那里,接过一封密信。 信的开头是三个字:李将军。 嵬名孝冷冷道:“他们若要信物,穆宁秋就是信物。” “小乙明白。”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章 忙碌的女人们 “呲啦……” 烧得滚烫的铁板上,事先用清酱汁和各种香料腌渍过的食材,一倒上去,味汁如浪花般溅起两寸高,伴随着油、水与炙热相遇的响声,以及顷刻间腾起又四散的烟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乐见其景、乐享浓香的表情。 大厨赵茜薇,身穿摩羯纹样、左衽窄袖骑装,蛛网银丝帽下,露出结环的发辫。 三个月前,嵬名亮一死,赵茜薇就再也不穿太子妃的对襟长袍了。 尖圆桃心金冠、乌髻低垂的羌人发式,也改回了北燕女子常梳常戴的辫子帽子。 此刻,打扮飒爽、宛然从草原狩猎图上走下来的赵茜薇,操持着两根铁钎子,手势麻利地,将铁板上的羊肝儿、羊肚、羊腰子、羊心、羊肺,拨拉得如穿花蝴蝶般。 冯啸和叶木安,一人捧个大陶碗,眼巴巴地等着赵茜薇将炙熟的羊杂夹过来。 “赏心悦目!”冯啸赞美道。 “比穆大人的枪法还好看!”叶木安感慨道。 和俩人一样围着铁板的马远志,却盯着赵茜薇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蛋,以及被细汗沾住的额发,有点心疼。 “赵夫人要不,来与昆莫和阁长聊聊天?羊杂还是下官来烤。”马远志终于提议道。 赵茜薇透过氤氲烟气,笑道:“怎么了?怕我的厨艺,比冯阁长差远了,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吃?” “不不不,”马远志赶紧解释,“咱是觉着,赵夫人乃堂堂一国公主,下官是区区田舍汉,要劳烦赵夫人庖厨……这,这不合适。” 赵茜薇用铁钎子将最先熟的羊腰子挑出来,吩咐侍立一边的菩哥切成小块,一面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从前我随父亲去参加莽太后的夏令捺钵,炙羊杂都是我来。莫说马将军现在是有大羌官身的人,便是仍在红花渠种葡萄,我吃了你那么多葡萄点心,回报一顿全羊宴,也是应该。” 冯啸见马远志局促的模样,也附和道:“就得由赵夫人来掌厨。这块铁板,是燕人工匠打出来的。我们越人擅用铁锅炒菜,燕人擅用铁板炙烤,赵夫人的架势,一看就是高手。” 说话间,羊肚羊心羊肺的也炙熟了,与羊腰子羊肝码放在一起。 蘸酱则有三种,羌地特色的胡椒辣火孜然干粉酱,越国特色的酱油芝麻酱,北燕特色的黄豆蒜汁酱。 从现宰的滩羊腹中取出的新鲜内脏,腌渍半个时辰后,用平铺的导热均匀的铁板炙烤,往风味各异的蘸料里滚一遭,热与凉交织,入口嚼了,脆嫩、咸鲜,当真教人满足得很。 叶木安正当青壮,吃得最起劲,边吃边道:“这般在铁板上炙出来的羊杂,和我们蒲类人在红柳条上串着烤出来的羊杂比,果然更嫩。赵夫人,还得是你们燕人打铁的技艺高超,才能想到如此烹饪法。” 冯啸喝了一口浓白的胡葱羊骨架汤,看着几位伙伴道:“我们说来,都不是羌人,但从今往后,都是要在羌国的地盘上,像像样样地有所作为一番,那么,谁的长处,都不能埋没了。燕国不但打铁厉害,管理互市也颇有一套,且与羌人一样,都是北地习俗。目下既然市易司设在凉州,王上与两位太后,便委派赵夫人来凉州,给各方商贾的驻留规矩、货物抽分与纳税的条例,出谋划策。” 马远志言为心声地连连应n喏:“好,好,我都听赵夫人的。” 前几日,冯啸与他通气赵茜薇要过来时,马远志就乐呵得不行。 冯啸有苏小小这个耳报神,怎会迟钝到不晓得马远志这半年来的变化,干脆给他打气:“公主与我,还有苏执衣,都觉得你有戏。不过,莫耽误公事。” 此刻,听马远志这般说,冯啸倒转了正色:“马提举,你是执事官,仍是作主的人,不可当甩手掌柜。” 赵茜薇接话道:“没错,我最多就是,半个军师。歇整一日后,便请马提举,引我去凉州各处蕃坊转转。” “使得,使得!” 马远志心花怒放。 军师?那他可太知道汉话里,这词儿代表啥意思了。 譬如诸葛亮,是刘备的军师,那意思就是,两人分不开,有商有量地过日子。 这个暮春的黄昏,在市易司后院举行的小型宴会,既是迎接赵茜薇来到凉州,也是马远志为叶木安和冯啸践行。 冯啸接下来,要持着越国的节杖,以大越使者之名,由叶木安做“向导”,到甘州以西,安抚散落的回纥小部落。 这甚至是比繁荣商路更重要的未来国防问题。 河西至西域,统共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当年羌人崛起,挤占了回纥人的生存地盘。 回纥人,作为曾在前朝击败过突厥人、出兵帮助汉人皇朝击败过叛军的强大族群,怎会坐以待毙,必要一次次地和羌人发生冲突,乃至战争。 无奈,内部的四分五裂,令回纥人,终究敌不过团结并建立统一政权的羌人。 多次战败后,一部分回纥人远走西域,另一部分,则游牧于沙州至甘州一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但他们就像焖在林叶和原草下的隐约火种,但凡有风吹来些许机会,便能复燃起来,袭掠蒲类部这样的大羌属国,甚至煽动生活困苦的羌民叛乱。 退位羌王嵬名孝对甘州百姓施以苛政,就与回纥之乱有关。 嵬名烁登基后,刘颐领着冯啸,及时向嵬名烁提出,既然剿灭不了,不如试试怀柔。 设法让甘州回鹘进一步分化,让他们,有的迁徙至甘州祁连山脚,半耕半牧,有的成为往来西域至凉州间的商贾。 仍留在北边游牧的,控弦人数变少了,就可封头领做个侯爷,定期从羌国领俸禄和维持部族生存的物产,军事上则由叶木安的蒲类部压制着看管。 又因回纥在前朝大汤时,曾有王子娶过汉家公主,更有汉家大将的女儿嫁给回纥王,回纥人对汉人,至今仍比对羌人少许多敌意,所以,冯啸向嵬名烁请命,以汉家使者的身份,出访回纥,摆出条件,帮大羌谈判。 “如此,不但能减少他们对羌人的侵扰劫掠,归根结底,更是为了防止他们哪一天,去与南来的乌蒙人,结盟吧?” 饭后,在凉州河边漫步消食时,赵茜薇听了冯啸的叙述,问道。 “没错,林黎的事,提醒了我们,”冯啸抬头,看着晴朗夜空道,“你看,星星与星星,离得很远,但在世间,大江大河、戈壁沙漠,都拦不住人能彼此结交。乌蒙人和东边燕国的边将能勾连,又怎会放过西边回纥这支力量呢?” 对于冯啸言谈间提起林黎,赵茜薇已能平静处之。 这个名字,如今对她来讲,就是个敌国马前卒的名字。 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庆幸、满意,对未来的路,也有清晰的憧憬。 她不仅仅是个因有从龙之功,而在羌国吃上俸禄的“统万侯”,她更能与身边的越国女官一样,来到凉州这样的河西大码头,投入远比北燕的四时捺钵更踏实的忙碌中去。 与马远志一样,拥有话事的权力,旗鼓相当,甚至,更胜男子一筹。 摸着良心去思忖,确实是因为遇到了刘颐和冯啸,还有嵬名烁这样的女子,她赵茜薇,才有今时今日的新征。 赵茜薇又随冯啸走了一阵,想起一事,说道:“对了,我离开金庆城时,听说,穆大人的母亲,要去黑山军司,看望穆大人。” 冯啸驻足:“五百多里,且在边境,谁送她去?” “曹德敬,因为他路熟,又是穆大人的好友。” “哦,去就去吧。” 冯啸又提步往前走,心里却并不觉得,这是个简单的事。 东宫事变后,她与刘颐都相信,嵬名孝,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一章 凭什么!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当江南。 越人的端午节前后,冯啸终于随着蒲类昆莫叶木安的队伍,踏入了甘州的土地。 “那就是焉支山,”叶木安举起马鞭,指给冯啸看,“我们蒲类祖先说,它是祁连诸位山神中最慷慨的一位,不但山间大树多,让我们能打猎果腹,还有千条万条的雪水留到大地上,润泽牧草,牛羊都能吃得膘肥体壮。” 冯啸远眺雪峰冰莹如玉、山腰绿意葱茏的山峦,问道:“焉支山?可是昔年匈奴人被汉家骑兵驱逐后哀唱的,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的焉支山?” “正是,”叶木安点头,“那首歌谣,传唱了千年,我的阿祖们,虽既非匈奴也非汉人后裔,却都晓得。” 冯啸并未表现出太多的血脉激动,平静道:“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但无论哪国人、哪族人,凡事只信打仗才能解决的,不够聪明,也很难长久。昆莫,如今你们蒲类人在此地的经营,就比当年的匈奴好多了。还得是你治理有方。” 叶木安小半年来,越发明白,冯啸只有看穆宁秋才是爱侣,对旁的同路男子都只当作同袍。认清现实的叶木安,不再愚蠢到将冯啸对他的认可,都往歪了想。 他于是坦然地接受冯啸的赞美:“你这夸奖,本昆莫还真是受之无愧。但我不似从前那般小孩心性,总想着不停地打打杀杀,也是因为亲历过自己部落的血光之灾。北地本就不像你们南国气候宜人,好不容易繁衍出的丁口青壮,打个仗就死一大片,实在是两败俱伤。” “这就对了,”冯啸接茬道,“况且,你们蒲类部从未与大羌交恶,而回纥部虽与羌人不睦,却和你们相处融洽。所以,蒲类部,就是河西太平的关键,你叶木昆莫的斡旋之力,不可小觑。这一点,顶好,你的子孙们心里,像你一样明镜似的。” 叶木安笑:“你倒替我想得远。” 冯大阁长却不笑:“你与阿烁大王情同姐弟,与我们越人约为同袍,但谁知道,你的子孙,还有回纥人的子孙,到时候怎么想呢?” 叶木安自马上转过头,颇含深意地盯着冯啸:“你是不是,想让我,从羌、越、回纥里,各娶一个夫人?” 冯啸摇头道:“匈奴与大汉和亲,西蕃与大汤和亲,后来照样打得不可开交。刘太后与赵夫人说是来和亲,但半道儿把自己的夫君都算计了,照样不辱息战定边的使命。利益交织,不是只有做夫妻一个法子。农商的利益,更大、更真,更是上兵伐谋。目下,凉州设了市易司,对甘州的商路繁荣,肯定有百利而无一弊。但甘州农垦之势优于凉州,老天爷赏的饭碗,不好好端,太可惜了。” 叶木安似有所悟:“这话,去岁苏执衣送你们越人的农具和稻种过来,也说过。羌人和我们蒲类人,已变得一半游牧、一半农耕,倒是乐于垦荒。但回纥人不善稼穑,仍只想放牧。把他们的脑筋扭过来,太难了。” “难才有趣!”冯啸望着远处大片白云似的毡帐,一夹马腹,对叶木安道:“走,带我去见骨力族长。” …… 十六岁的回纥少女,骨力蓝奴,立在初夏的日头下,一面给火上的小羊羔翻面,一面气鼓鼓地盯着眼前歌舞升平的情景。 蓝奴的家族,有五六十人,分为九户。这在甘州回纥势力较大的骨力部落中,算中等规模。 今日是甘州回纥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祭祀宁国公主。 蓝奴小时候问阿嬷,为何要祭祀一个长相与回纥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阿嬷告诉她:“三百多年前,为了让我们回纥人的勇士,去长安帮助汉人王朝平定叛乱,大汤的皇帝将自己的女儿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做妻子。公主嫁来两年后,可汗去世了,长老们依照回纥人的惯例,要把宁国公主烧死在可汗的棺椁前,完成殉葬。宁国公主大怒,召集自己从中原带来的护卫队,亲自执剑对着长老们,说宁可战死,也不屈服殉葬。长老们怕和富有的中原王朝闹僵,最后答应,只要宁国公主用刀在脸上划道口子,就算是行了殉葬之礼。这个先例一开,后来的可敦们,长老的夫人们,还有大族的妇人们,都不用在丈夫的葬礼上被烧死啦。我们回纥的女人们,便开始在每年牧草最茂盛的季节里,祭祀宁国公主。” 当年的小蓝奴,听完阿嬷说的原委后,撅着嘴道:“要我说,那一刀也不该划!凭啥呀!被敌人杀死的,就去杀敌人,被狼咬死的,就去屠狼,被上天带走的,就去找上天理论。活着的那些人,难道脑瓜子是牛粪蛋吗,欺负什么事都没做错的女人,还不如豺狼这些畜生呢!” 阿嬷赶紧捂住小蓝奴的嘴:“莫叫你阿爸听见,又该说阿嬷把你宠坏啦。” 如今,十年过去了,阿嬷也不在了,长大了的蓝奴,不想再因为顾忌阿嬷难过,而一忍再忍。 蓝奴深深吸了一口气,冲到骨力家族正在跳舞的五六个女人面前,大声道:“别跳啦!跳了半个时辰了,你们不累吗?不饿吗?你们再不去吃羊肉,男人就吃光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女人中,长得最好看、也最为年轻强壮的,是蓝奴的堂嫂,从沙州回纥远嫁而来,平日里与蓝奴关系很好。 但此刻,穿着对襟长裙的堂嫂,却面带紧张地推了推小姑子:“我不累,蓝奴,你别发火。” 她身边的骨力家族女人们,也怯生生地不敢停下舞蹈动作。 蓝奴没再劝,而是果决地转身,走到自己的堂兄扎希尔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马皮酒囊,大声道:“扎希尔,你为什么不上去跳!你不是经常吹牛,自己的舞姿,能把天马都从西王母那里吸引过来吗?” 黑红脸膛、络腮胡子的扎希尔,是族长看好的接班人。 他已经喝了半囊马奶酒,正一边欣赏部族女眷的舞蹈,一边啃着油脂丰厚、肉质鲜美的羊肋排,蓦地被堂妹搅扰呵斥,不但不恼,反而露出看小狼龇牙的得趣表情,笑嘻嘻道:“蓝奴,我当然是咱们甘州回纥的舞王,但我都是跳给族长和长老们看的,今天是你们女人乐呵的节日,我怎么能跳给女人看!” 周遭喝酒吃肉的老少爷们,纷纷附和,还有喝得醉醺醺的叔伯,冲蓝奴起哄。 “蓝奴娃儿也上去跳一个!” “不,让她唱一个!蓝奴的嗓子,别说咱们骨力部了,就是羌人和蒲类人那里,都是有名气的!” “对对,唱一个吧蓝奴。哪天族长把你嫁给蒲类的昆莫去,咱们可就听不到你的好嗓子咯!” 那一张张胡子上挂着羊油、笑容猥琐的面孔,以及此起彼伏的哄闹,分明就是,往蓝奴已经窜得三尺高的怒火里,又添了一大把柴。 “啊啊啊啊啊!”气沉丹田后的蓝奴,突然爆发出中气十足的怒吼。 这吼声,不但盖住了为舞蹈伴奏的乐曲,更是震得四周从人到狗,都刹那沉默,只剩了草原的风,吹着毡帐的旗边,哗哗作响。 蓝奴将手里的马皮酒囊,狠狠摔在地上,继续朗声怒斥:“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感谢汉家公主救了我们回纥女子的节日里,我们还要伺候你们男子!如果你们要一道庆祝,难道不应该是,你们来跳舞唱歌给我们看,你们来给我们倒酒、你们给我们烤肉吗?” 她又倏地转身,面向堂嫂等人:“我烤羊的时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们的笑,都是硬挤出来的。我们在草原上唱歌跳舞,应该是因为自己想,而不是被男人们起哄着做。祭祀宁国公主最好的法子,不就是像她一样,对着被男人逼着去做的事,说一声‘不行’吗?” “蓝奴,住嘴!” 父亲塞迦暴跳而起,喝骂着上前,要把蓝奴扯走。 今日的盛宴,是扎希尔提议办的。塞迦这个在族中没有什么话事权的人,平日里对扎希尔这个将要继承族长之位的晚辈,点头哈腰的。 没想到,女儿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突然发疯踢场子,塞迦的心都要跃出喉咙里。 蓝奴却依然像个牛犊子般,甩开父亲的手,麻溜儿地打了个来回,抱回一捆红柳烤羊五花,分给堂嫂等人:“吃!我们女人养肥的羊,我们女人烤熟的肉,我们难道只配啃骨头架子吗?” 她话音未落,堂嫂的眼中,却陡然露出惊恐之色。 蓝奴尚未反应过来,堂嫂已经扑上前,将她揽在怀里,转了半个圈。 “啪”地一声,一记马鞭,重重地抽下来,落在堂嫂地侧脸。 美丽的脸蛋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滴在蓝奴的袖子上。 堂兄扎希尔手握马鞭,像一只巡视自己领地的鹰王,森然地看着两个女人。 须臾,他抓住已经哭起来的妻子,推搡到一旁,然后揪住堂妹蓝奴的前襟,冷冷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女人不管什么日子,都应该伺候男人。因为,如果没有我们男人保护你们女人,你们早已经成了羌人或者其他外族的奴仆,别说羊骨架子了,你们自己,恐怕哪天遇上主人不高兴,也会被烤了吃掉。” “呸!”蓝奴挣脱不出堂兄铁钳似的手掌,干脆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扎希尔勃然大怒,推倒蓝奴,踩住她,正要继续挥起马鞭,远处一个族中少年跑过来,诚惶诚恐道:“蒲类昆莫,还有羌国的一个大官,来了。”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二章 扎希尔一听禀报,回身望去,果然见自己部族的马群后,闪出蒲类昆莫旗帜的马队。 不但有骑卒,还有车架,像是驮着不少东西。 扎希尔斜瞥一眼脸上挂彩的妻子,粗声道:“你把蓝奴带回帐篷去,别出来丢人。” 蓝奴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主动扶着神色黯然的堂嫂,往毡帐走。 堂嫂是为了护她而受伤,为堂嫂的伤口上药,比和堂兄硬刚更重要。 况且,羌国大官远道而来,又由蒲类昆莫亲自陪着,必有关涉部族利益的公事,自己再是不忿骨力家族女子的处境,此刻也知轻重,不会继续嚣闹。 那边厢,纵马去迎的扎希尔,已来到叶木安和冯啸的队伍面前。 蒲类乃节制甘州回纥的上峰大部落,扎希尔对叶木安很熟悉,但与冯啸是头一回照面。 去岁苏小小来甘州打前站,越人女官泼辣干练的名声已传扬开去,在甘州处于边缘化的回纥部,多少也听闻了。 今日,扎希尔见冯啸,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博冠红袍,神貌端严。 慑于其高山自威的气势,扎希尔毫无迟疑地跳到草地上,站定后,抚胸致礼。 冯啸并不拿腔拿调,也翻身下马,回个越人的揖礼,和声道:“我们刚去看望了你们骨力部的老族长,他说,你将是下一任族长?” 扎希尔面带喜色,颔首称是。 冯啸的目光扫一圈扎希尔身后的聚落规模,又落回他脸上:“你们这个家族,看着人口并不是最多,你却能得老族长青眼,继位整个骨力部的族长,你必有过人之处。” 扎希尔赶紧望着叶木安拍马屁,也是及时表功:“都靠昆莫英明部署,我们族中的壮丁,带着整个骨力部,前一阵在西州与甘州之间,伏击了一支从沙州赶来的李氏叛军。” 冯啸面色更显舒展:“那就对了。大羌新王和刘太后,都是赏罚分明的主上,她们命我带来了犒赏,全在车里呢。” 叶木安眯着眼睛,调侃道:“是啊,粮食肉干也就算了,还有不少越国的绢帛布匹、铁锅药材,可是我们蒲类部都很当作稀罕之物的。” 扎希尔听得心花怒放,越发殷勤如家犬,引着冯啸与叶木安,往主帐宴席中去,边走边道:“两位贵人今日来得真巧,我们全族,正举行酒宴,感激当年宁国公主带来的福气呐!宁国公主,和刘太后一样,也是中原上国来的和亲公主。” “唔,对,我们汉人与回纥,早几百前,就是一家了。”冯啸寒暄着场面话,接受了扎希尔家族年长者的扶额礼,豪不推辞地在上席坐了。 不远处,两个女人又宰了只羊羔子,正在刮毛。 冯啸看向烤羊的火堆架子,问扎希尔:“那个穿绿色袍子的姑娘呢?刚才又是烤羊,又是和你摔跤的,我远远看着,真是厉害。你们回纥的女娃娃,就像叶木昆莫帐下的蒲类女子一样,飒爽利落。” 扎希尔一怔,咧嘴笑道:“贵人谬赞,那是小人的堂妹,嗐,一个野丫头。” 冯啸看着扎希尔:“她人呢?我倒想见见。”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三章 是你染的吗 毡帐中,蓝奴将回纥人的土药,轻柔地涂在堂嫂右脸的伤口上。 一个手滑,小团药落进堂嫂的领子里。 蓝奴赶紧伸指头去拈,堂嫂却像被惊到似的,下意识地去拢前襟。 “呀,别动,药沾衣服上了!”蓝奴阻止她。 继而,见堂嫂脸色不对,蓝奴很快反应过来,把她的领子一扒,果然发现几处淤青。 “他又打你了!”蓝奴的怒火一下子又窜上来。 堂嫂唬得忙去捂小姑子的嘴:“嘘,你轻点声,贵人们已经坐在外头,万一惹恼了他们,咱们得不到赏赐,就不是吃鞭子那么简单了。” 蓝奴粗重地喘着气,但也的确没再大喊第二声。 弱者活在情绪里,强者活在办法里。 蓝奴给堂嫂抹完最后一层伤药,坐到她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大嫂,这片草原上,很多姑娘羡慕你,扎希尔身强力壮,马上就要成为新的族长。可是,如果他回到帐篷里,总是这样打你,他越强壮,不是越可怕吗?还有,他对你,还不如对他的马好,那他当了族长以后,你在她眼里就更不算什么了,因为族长可以娶四个妻子。” 堂嫂咬着嘴唇,喃喃道:“蓝奴,你说得都对,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从沙州远嫁过来,没有娘家撑腰,没有自己的羊群,四年只生了个女娃。不好好伺候扎希尔,他如果把我们娘俩赶走,你们骨力部也不会有长老出来主持公道,而我和你侄女儿,就只有饿死的份。或者……或者去甘州城的妓舍了,那样的下场,还不如挨扎希尔的鞭子……” “谁说你们只能有那样的下场!” 蓝奴沉声打断堂嫂。 她要用实实在在的计划,去击碎堂嫂那毫无意义的悲悲戚戚和自我矮化。 蓝奴热烈地鼓动道:“大嫂,你来和我一起过吧!阿嬷教会我整个甘州回纥部最好的编织手艺,我也教你!我们给有羊的人家去编毡毯、披肩,先收点糊口的钱。我听说,凉州的互市,不再是每年两次了,而是天天都开着。那一定有更多的商贾,会经过我们甘州。羊毛毯子在城中卖出好价后,大伙儿会继续找我们编的,我们就涨价。如此一点点地,钱不就攒出来了么?慢慢地,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羊群。” 堂嫂抬起头,与蓝奴目光相接,眼中依然有着浓烈的胆怯:“可是,扎希尔马上就做族长了,如果大伙儿害怕扎希尔怪罪他们,不敢雇我们编毯子呢?” 蓝奴斩钉截铁道:“草原上又不是只有回纥人放羊!羌人,蒲类人,不也有牧民吗?大不了我们跑去找他们。如果蒲类王也下令不许收留我们,我就把男人们欺负我们的故事,编成长歌,去集市上唱。我用我的歌声,吸引中原和西域的商贾来,然后我们卖麻编的毯子和袍子,焉支山里那么多可以编织和染色的花草树木,难道它们也会听扎希尔的话吗?” 蓝奴说得气势如虹,犹如一个活力满满的战士。 她的脸上,愤怒已褪去,对未来的憧憬清晰可辨。 然而,堂嫂的冷水,第三次泼过来:“扎希尔他,会不会派人把我们抓回来,烧死?在我们那一支,如果女人不听父兄的话,会被全部落的人,用石头砸死。我拼命得到了机会,嫁来你们甘州回纥,就是听说,这里的男人,对女人仁慈一些,我……” 骨力蓝奴再也受不了了,噌地站起来:“你这也怕,那也怕,你就活该挨鞭子挨到老吧!” 缩在帐篷角落里的小侄女儿齐娅,以为姑姑也要揍母亲,吓得赶紧爬过来,一把抱住蓝奴的大腿:“蓝姑姑,别打我娘。我娘还要给爹爹生弟弟。你如果需要帮手,我跟你去编毯子。” 蓝奴眼睛陡然发涩,俯身搂过还不到五岁的齐娅:“姑姑是人不是畜生,姑姑永远不会打你娘。但你跟姑姑走,就对了。我们饿不死的。” 她刚说完,一个同族的女人掀帘子进来,对蓝奴道:“蒲类昆莫和越国贵人,要见你。” …… 蓝奴跪在叶木安和冯啸面前,行叩拜礼,面容僵冷。 她再是晓得,面前的两位贵人,与今日扎希尔给她带来的怒火无关,也无法挤出谄媚的笑容。 “你是不是饿了?”叶木安先开口道。 这么问的同时,他冲蓝奴递过来一把红柳枝羊肉串。 蓝奴抬头看着异族昆莫。 原来他那么年轻,也……没比自己大几岁。他的胡子,都还软软的。 看着挺和气,而且,目光与他身边那位红袍子女官一样,像清澈的水,不是扎希尔那种浑浊油腻的感觉。 想到方才在帐中,自己气势汹汹地将他想象成敌人,蓝奴不由面色一讪。 但她很快恢复了虎里虎气的作派,大方接过羊肉串,道声“多谢昆莫”,就啃下一块肥滋滋的羊五花,边嚼边露出享受的表情。 冯啸仿佛看到一个少女版的苏小小,抿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我叫蓝奴,蓝字我喜欢,是红蓝花的蓝,焉支山才有的花,做胭脂,染羊毛,都特别好看。但那个奴字,我不喜欢,州城的人说,这是给人当牛做马的意思,比如汉人管捉来的黑胡,就叫昆仑奴。” 叶木安又用盘子装了一个热乎乎的馕饼给她,问道:“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我爹爹,我们骨力家的人,女娃很多都叫奴,说是好养活。我才不信,昆莫,你名字里没有奴吧?你不也长得很壮实?” 蓝奴用馕饼接着羊油,吃得痛快,说得更痛快。 冯啸与叶木安一样,乐呵呵地听着,然后冲叶木安的一个侍从做个手势,后者赶紧递上一件绿色的羊毛坎肩。 “阿蓝,这个坎肩,与你的袍子,颜色一样,是你家自己染的吗?”冯啸问道。 一旁始终盯着妹妹的扎希尔,蓦地紧张起来。 这大官看到回纥进贡蒲类部的坎肩,颜色和蓝奴穿的一样,会不会,不高兴?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四章 你当然可以看不上嫁给王侯这条路 扎希尔于是二话不说,噗通跪在冯啸面前,作出诚惶诚恐之色:“贵人们恕罪,小的这就惩罚蓝奴!从今往后,骨力家族也绝不敢穿绿色的袍子。” 蓝奴却反倒直起了腰板,鄙夷地斜了堂兄一眼,旋即转回目光,坦诚地望着叶木安和冯啸。 “两位贵人,这个绿色,是用焉支山林子里的荨麻泡水、出汁后染的,我们回纥人都会。但染了以后久不褪色,须在出汁前加配伍不同的石粉,只有我们家知道秘方,是我阿嬷教我的。贵人看,我自己身上的麻布袍子,穿了三四年啦,还是这么鲜艳。我知道这法子是顶好的,所以才染了羊毛线团儿,再织成坎肩,献给叶木昆莫。” 叶木安听完蓝奴的侃侃而谈,先和气地挥手,示意扎希尔不必紧张,回食案前坐着去。 然后,叶木安脱下大氅,露出里头雪白的窄袖南绸上装,又从冯啸手里拿过坎肩,施施然穿上。 冯啸则笑吟吟地对蓝奴道:“这时节,过了巳末,皮袄子根本穿不住,我们越人的绸啊缎子的,虽然透气,但一出汗,被风一吹,就挡不了凉意。你织的这坎肩,罩在衫子外头,护着心口,正好。” 叶木安也拍拍胸膛:“这一身,像白云和草原,我们蒲类人很中意。谢谢你,阿蓝。” 又抬头对扎希尔道:“草原也是你们的家,你们回纥人,想穿绿色,就穿绿色,本昆莫不会当你们有僭越之心。不过,今日吃完酒,要请蓝奴随我们回去,后头几日,让她陪冯贵人,四处走走,说叨说叨。” 扎希尔闻言,须臾愣怔后,与几个族中叔伯对了对眼神。 他们都在暗暗咂摸,陪刘太后的亲信女官,是何等体面的事,叶木安的蒲类部也好,甘州城的羌国官员家中也好,又不是没有稳重知礼的女眷,怎会需要蓝奴这个野丫头去? 莫不是,叶木昆莫久闻蓝奴歌喉出众,今日来瞧了瞧,见她模样也还周正,就想顺便带她回去,做个歌姬伺候着? 好事啊! 族中有个女人在昆莫那里得宠,后头有什么争抢牧场的事儿,让蓝奴吹吹枕头风就成。 扎希尔于是欢喜得连连点头,忙吩咐蓝奴:“你可真得了大造化,被贵人相中咯。赶紧吃完后去找你嫂子,让她带你去趟热泉。快点儿,莫误了贵人们的时辰。” …… 日头偏西,暖红的斜晖,给人与马匹镶上了耀目的金边,又将他们映在夏日草原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温柔的微风,送来马蹄寺悠扬的晚钟声,而在绿茵如毯的草原西北,又有大片高低起伏的丹霞山石,本就五彩斑斓的颜色,在落日里,更为浓烈艳丽。 如此令人心腑舒悦的景致中,蓝奴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冯啸与叶木安并骑而行,讨论着公务,偶尔回身看一眼蓝奴,见她像只江南的河豚鱼,被攻击后,腮帮子鼓鼓的,恼意鲜明。 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冯啸既然早已起了用她的心思,自要考察她的心性,便也不急着澄清此前扎希尔再次送蓝奴到自己跟前时,表露的误会。 终于,翻过一个草坡、州城在望时,冯啸听到身后传来蒲类侍卫的招呼声:“哎,你下马作甚?” 她与叶木安勒住自己的坐骑,转头看去,但见蓝奴扔了马缰,跑过来。 夕阳的光影里,回纥少女浓密的睫毛,在她饱满的颧骨上投下一片阴影。 却遮盖不了她明亮得如火焰的目光。 “昆莫,我不想给你做女奴!”蓝奴开门见山地大声道。 叶木安原本和煦的神情一僵,又诧异又尴尬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为奴了?” 蓝奴毫不示弱:“歌姬也不行,就算,就算做你的左夫人,也不行。” 叶木安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冯啸抬手示意他,自己有话问这女娃。 冯啸没有下马,且收了笑容,但往前略略俯身,盯着蓝奴道:“叶木昆莫,天神一样的英雄,你去给他做左夫人都不行,阿蓝,你好大的口气啊。你倒说说看,你一个回纥小部落的姑娘,怎么就看不上做蒲类的女主人了?” 到了这一刻,蓝奴听冯啸仍避开了“奴”字,用“阿蓝”称呼自己,她心里对此人疑惑中渺茫的信任,不算散失殆尽。 但关乎自己的命运,蓝奴不会妥协。 她毫无惧意,对着冯啸,一板一眼道:“我嫂子果然猜得没错,你们是带我去伺候昆莫的。没错,和你们越国、羌国,还有昆莫的蒲类部比,我们回纥部现在,的确弱小了。但部落再小,我也是个人,不是牛马羊骡子,让我嫁到谁的帐子里,我就得照办。冯贵人,你觉得昆莫像天神一样好,你为何不嫁给他?” 这话,就像牛犊子顶着犄角那么冲。 叶木安却因知晓冯啸的来意和择人之道,而没有呵斥蓝奴,反倒朗声笑起来:“那也要人家冯阁长,看得上本昆莫哪!” 又转向冯啸,自嘲道:“还天神呢,我原来是个,走到哪里,都被人瞧不上的天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堂堂昆莫,这般和气大度,蓝奴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没使对地方似的。 她避开叶木安的目光,只看向冯啸。 更准确地说,她是在看冯啸固定在马背上的汉使旄节。 蓝奴口吻里的气势汹汹,略减了几分,她在努力地换成讲道理的姿态。 “冯阁长,你今日一听我不喜欢名字里那个‘奴’,就在众人跟前,喊我阿蓝,我很感激你。你也是女子,但能举着这个牛毛节杖,到处奔走,更教我羡慕。可没想到,你对同为女子的我,却觉得,去昆莫帐子里伺候他,就是了不得的好前程了。我真的又生气又难过,所以刚才最后那句,实在忍不住冒犯了你。” 冯啸摆摆手:“那不算什么冒犯,不必再提。阿蓝,听起来,你并非不想嫁给昆莫,你是谁都不想嫁,对吗?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离开现在的骨力家族,去做编织匠,去做买卖,攒下钱后,雇更多的回纥女人,有自己的羊群,有自己的染坊,有自己的铺子,把买卖越做越大。” 叶木安扭头,看到冯啸已经不再掩饰脸上的赞许之色,忍不住揭开谜底:“那可太巧了,阿蓝姑娘,我们今天带你走,其实,就是想请你开染坊的。” 蓝奴一愣,眼中显出懵懂来。 叶木安拍拍自己身上:“那天冯贵人看到本昆莫这件羊毛坎肩,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得知乃是你们这支骨力家族所献,便让我带她来。今日,我们其实早就到了,在马群后的小坡上,冯贵人眼尖,望见你穿着一样的绿袍子。你当时,正和扎希尔顶牛呢吧?” 蓝奴点头,继而释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你们,是相中了我的染色秘法?” …… 甘州城内,大羌官驿。 蓝奴好奇地盯着竹筐里的东西。 比羊毛还轻盈柔软,比羊毛更像天上的白云。 “这是木棉,”冯啸抓起一蓬棉花,扯开给蓝奴看,“我们越国最南边,靠海,远方的外族人划着大船来互市,带来了木棉的种子,在越国种活了,它们开出这样的花,能像羊毛一样,搓成一股股的棉线,织成袍子、毯子,羊毛织不了的,它都能织出来。但又比绸子缎子的,便宜、耐磨。” 蓝奴的眼里晶芒熠熠。 她摸了摸冯啸手里的棉花,又去看一旁摆着的轧棉籽的手摇车,更大的织布机,以及挂在竹架上的治好的棉布。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比祁连山的春天、比草原的夏天,更明媚的世界。 “你们越人,好厉害啊!”蓝奴赞叹道。 冯啸拿过叶木安黄昏告辞时留下的羊毛坎肩,对蓝奴道:“你和你的阿嬷也很厉害,会染这种很鲜艳的绿色。越国也用荨麻来染绿色,但染出来的绸子和棉布,是有些发灰的浅豆绿,可能就是你说的少了石粉配伍的缘由。” 正说着,一个聘婷身影,从院外进来。 正是背着画箱的康咏春。 康咏春在须弥山潜心画了几个月佛像,山下的王位之争已定,冯啸便派人将她接出山,随自己一路西行,在凉州和甘州,继续造访前朝留下的佛画洞窟。 见到身穿绿色麻布夏袍、高鼻深目的蓝奴,康咏春走过来,莞尔道:“你就是我们冯阁长一心要请来的回纥高手吧。” 蓝奴见康咏春穿着和冯啸一样的越人官服,忙恭敬行礼。 冯啸道:“阿蓝,这是我们越国的翰林院画师,康娘子,与我一样,有官职。翰林院的意思,就是为皇帝画画。但到了大羌,她可以像我一样,四处行走。” 阿蓝眼中,再次露出艳羡之色。 康咏春是丹青高手,对色彩的敏感,更在冯啸之上。 借着院中橙黄的灯光,她看到阿蓝背上的包袱,是另一种绿色。 黄加蓝,成为绿色。 康咏春于是直截了当问道:“你这包袱,白日里看,是不是蓝色?与羌人们穿得蓝色,不一样吧?你用什么染的?” 阿蓝点头:“是蓝色的,要用山里好几种叶子揉在一起泡水,才染得出来。” 康咏春目光下移,盯着阿蓝腰间的系带。 那腰带,也是麻的,薄薄的一层。 透出绿色的腰带,呈现褐色,康咏春判断,它原来,是紫色的。 “你这带子,白日里看,是不是马兰花的颜色?用马兰花染的吗?” 马兰花,是一种紫色的花,像越国的鸢尾花,但紫色浅一些,祁连山的马兰花比贺兰山一带更多。 这一回,阿蓝摇头道:“它是马兰花的颜色,但不是用马兰花染的。祁连山一带,只有焉支山的红蓝花可以调出染料,是胭脂红色,其他花儿沤出的汁水,都是灰色的,不能染羊毛或者麻布。我的腰带,是用山里的一种野果子,加上石粉,染的。” 康咏春望向冯啸,欢喜道:“你找到她,真是如虎添翼。我画佛画时,看到寺里保存的前朝画卷,纸张是淡蓝色,很美的淡蓝,问僧人,他们却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说这些画卷是从甘州马蹄寺挪过去的。在金庆城和凉州的集市上,我从未看到蓝色的纸,到了甘州,也没找到。这下好了,高人妹妹终于给我解惑了。还有紫色,我们越国,丝麻棉裘,都鲜少紫色,若在此处能染出来,必成四方商贾的抢手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阿蓝越听,越兴奋,终于噗通一声跪在冯啸和康咏春面前:“两位贵人,你们要什么颜色,我一定都想办法,染出来!还有,织这个木棉,虽然看起来很难,但我们回纥女子最善编织羊毡,应也能学会。如果贵人们要女奴,哦不是,要女匠人,我可以去一个帐子一个帐子地问,帮贵人们招徕。” …… 半月后,焉支山的另一侧,一片原来大汤时围绕驿站形成的屋宇场院,被重新修缮起来。 十来个越国棉纺匠人,带着商队运到羌国的木棉花和种子,以及在金庆城用羌地木料造好的轧棉机和织布机,来到此处。 附近的山崖隐蔽处,阿蓝指挥叶木安派来的蒲类青壮,挖出泥坑,用鹅卵石砌好,形成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染料池。 先砌好的小池子里,已蓄引入山涧水,开始浸泡荨麻等原料。 朝廷要在甘州城外开织布坊、招募染匠与织匠的消息传开后,离得最近的回纥部,陆续有还未嫁人、不用奶娃的姑娘,受阿蓝的鼓动,前来应召,想拿工钱。 阿蓝于是更忙碌了,除去监工染料池,还要帮助越国人,挑选能够学习使用织布机的回纥少女。 冯啸与叶木安,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处欣欣向荣。 “棉花接不上,染色和织布再能耐,也没用,”冯啸说着,转身眺望山坡的另一边,对叶木安道,“种木棉,比种庄稼简单些,你还是要勉励回纥各部来种,只有将他们从四处游牧变得定居在这里,他们才能在乌蒙人打过来时,与我们真正一条心。” “明白的,我也会着人往沙州去,让西域商贾带你说的草棉种子进来。” “好,有什么麻烦之事,就让康娘子或者马提举,传讯到金庆城,刘太后必会为你作主。” 叶木安笑得光风霁月:“你放心去黑山镇吧,告诉他,他麾下将士的冬衣,我包了。”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五章 汉历过了夏至,小暑未到的时节,大羌北部临近河套地区,迎来了最好的季候。 这日,曹德敬拎着两条鲤鱼,走进了朝顺军司的驿站。 朝顺军司一带,黄河支流丰富,河水像肆意生长的枝桠,在附近的沙漠里积蓄了大小湖泊,形成绿洲,其间的鲤鱼,比黄河干流中的鲤鱼,更细嫩鲜美。 曹德敬与穆宁秋交情深厚,此番护送杨氏北上探亲,自是对老夫人细加照看。 又因他过去在河套一带领过兵,颇为熟悉此地风物,到了朝顺军司,便亲自去钓了两尾鲜鱼,想让杨氏尝尝。 曹德敬把鱼交给驿卒后,转过耳廊,老羌王嵬名孝派出的另一个侍从,卫慕乙,正坐在院中石桌前,陪杨氏聊天。 卫慕乙虽和穆宁秋无甚过从,却因脾气和顺、嘴巴甜,一路行来,颇得杨氏喜欢。 “来,小乙,吃沙葱烤饼子的时候,要蘸这个辣酱,才美味。” 杨氏吩咐随行伺候自己的穆府老厨娘蓝婆婆,拿来一只陶罐,用筷子从里头挑出几大勺浓稠的酱料,置于碟中。 卫慕乙顺从地照办,连连夸赞好吃。 曹德敬走上来,笑道:“远远地闻着味儿,就知道,必是穆夫人亲手做的。” 杨氏也掰了饼子、蘸上酱,递给曹德敬,一面得意道:“那可不,辣火虽是西域传来,但咱们不兴学那些胡商,草草地磨成粉撒在饼子上。须用野鸡子和蕈子炙烤出油,再放进剁碎了的辣火熬酱,才能够香够辣,又不失荤素都有的鲜味儿。” 卫慕乙赶紧拍马屁:“还是老夫人讲究,小乙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酱饼。” 杨氏慈蔼道:“那就多吃些。” 卫慕乙嘟囔道:“穆大人真好福气。” 这句恭维之语,却令杨氏面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她沉下脸来,冷声道:“宁秋从前,倒真是离不得这个,在家的时候,甭管沙葱烤饼,还是揪面片和粟麦粥,哪回不得满满当当地浇上我做的这个辣酱。宁秋自从相中那冯氏后,家都不住了,更别说惜福他老娘的手艺了。腊月里我做了好几缸辣酱,让他带去给冯氏,结果他说,人家南边来的,吃不惯辣。我寻思着,她吃不惯,可我儿爱吃哪。所以,那妇人做吃食的时候,根本就没去琢磨宁秋的口味。作孽呀,宁秋怎么给我们穆家,找了这么一个凉薄的媳妇……” 杨氏越说越起劲,一旁的曹德敬听得,着实火大。 自打出了金庆城,这杨氏就没少编排冯啸。 曹德敬莫说与穆宁秋是好友,便是撇开这份交情,单从越人来到羌国后收留流民种葡萄、传授各项技艺、亲厚燕国公主的作派,曹德敬也颇为欣赏刘颐与冯啸主仆。 更别说她们对于曹德敬老家甘州的振抚救助了。 至于东宫政变,曹德敬的视角里,越人不是帮助王女篡位,而是挫败了太子毒杀羌王的阴谋。 所以,曹德敬对于杨氏的言论,厌烦至极。 他啃着烤饼,见卫慕乙也朝自己投来无奈的目光,遂在杨氏终于说累了,停下来喘口气时,一拍手掌道:“哟,这么一说,今日我捉来给老夫人尝鲜的沙湖鲤鱼里,也得放上这辣酱同煮,才够味。蓝婆婆,你把这罐子给我,我去叮嘱驿馆的厨子。” 他接过辣酱罐子走出几步,又回身招呼卫慕乙:“小乙,你也随我来,你若要去克夷门那边祭扫先祖,军司有些规矩,得说与你知。” 卫慕乙赶紧起身,冲杨氏行礼告辞。 出了院子,穿过前厅,来到驿站外,卫慕乙如释重负。 曹德敬摇头道:“老子这回总算晓得,冯氏干啥做得那么绝了。换谁受得了这老夫人的性子啊。” 卫慕乙苦着脸:“都怪我,十二岁就没了娘,见到穆夫人初时慈眉善目的,觉得我娘若活着,应就是这般模样,所以一路亲近她,顺着她,听她发牢骚。可目下,也确实受不了了。” 曹德敬挥挥手:“你明日就往克夷门去吧,我就说你路不太熟,所以提前一天走。回头你在乌海拜祭完了祖宗们,再往前走一百里,直接到穆大人的黑山军司和我们会合。” 卫慕乙感激道:“多谢大哥给我三百里的清净。” “不必与我客套。对了,馆驿里东西多,你带些酒水肉干的上路,自己得吃,祖宗墓前也得孝敬孝敬。” 喜欢烹程万里请大家收藏:()烹程万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