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场演示,仅此一次》 1、天降馅饼1 上了一天班,李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下班高峰期,公司楼下等公交,地铁口等地铁,小区里等电梯,一路等等等……路上出了车祸,公交车堵了半天,等的人心烦气躁。路过的风都讨厌,吹得头发乱飞。一身班味儿,比丧尸好不到哪儿去。 李茉站在家门口,想想即将面对的脏地板、脏马桶和无趣沉闷的生活……深吸一口气,把手指覆盖到电子锁上。 “欢迎回家!” 这不是电子锁自带的欢迎语,而是老公站在玄关,手捧淡粉色玫瑰,眉目含情,惊喜得喊出来。 李茉抬眼望去,只见从玄关到客厅,花瓣和蜡烛铺出了一条唯美浪漫的指引小路,和电视剧情节一模一样。李茉惊喜地捂住嘴,星光却捂不住得从眼睛了冒出来。 刚刚丧尸一样满身班味儿的女人瞬间鲜活起来,像被注入气体的氢气球,李茉被注入关爱之后,肉眼可见鲜亮起来。 接过老公手中的花,低头嗅闻,淡雅的花香让疲惫一天的心得到妥帖的慰藉。“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搞这么浪漫。” 老公牵着的她的手,陪她走过花瓣路,让她安稳的在沙发落座,蹲下来,与她实现齐平:“不是特殊的日子就不能制造惊喜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特殊。” 说完,手指轻轻摩挲着李茉的脸颊,印上一吻。 李茉笑得更欢快了,老公就是个大直男,没有丝毫情趣,今天能说出这么浪漫的话,布置这么浪漫的情景,也许他也感受到了最近两人之间疲惫的氛围,他也在努力经营婚姻。 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努力,李茉心中的慰藉,比看到偶像剧场景还高兴,这是成年人遇到志同道合同伴的欣慰。李茉心想,夫妻两人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谢谢老公!”李茉低头回吻老公的脸颊和嘴唇。 “先去洗澡。”老公的眼神几乎能拉丝。 李茉脸颊满是红晕,一切尽在不言中。之前老公拍她的肩膀、捏她的脸总是很用力。她知道这是老公表达亲近的方式,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男性本身力气很大。委婉提了两回,老公没在意,她也忍着疼,没说什么。今天老公终于意识到了,轻抚她脸颊表达爱意的时候,力道轻了很多。 克制,全力为对方着想,这才是爱啊!李茉如此想,满心甜蜜。 走进卫生间,掀开马桶盖没有尿迹和脏污,垃圾篓是干净的,洗手台也是干净的。 天啊,今天的一切怎么这么棒,从踏进家门开始,一切都这么圆满。 顺手打开花洒,刚要躲,立刻发现今天的花洒档位换了,是手持位。以前老公洗澡,总是把花洒调到顶喷的位置,李茉用的时候总被浇一头水。 太棒了,太棒了!今天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洗去一身疲惫,换上性感睡衣,李茉走出浴室,老公满眼惊艳得迎上来。“老婆,你真漂亮。” 李茉娇羞得低下头,虽然已经结婚好几年,但作为普通人,面对这样的赞美,总是羞怯的。 老公轻轻拥着李茉,李茉昏头昏脑得靠上去,一切都这么完美,像梦一样。少女时期,最美好的梦也就这样了。 “老婆,我知道你最近着急怀孕,不要急,我一直陪着你。有我在呢,就算我们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和你过一辈子的人是我,你不要管爸妈那边,有我呢。”老公的爱语倾泻而下,直把李茉的心填满。“我爱你。” “我也爱你。” 一切的美好圆满,云/雨之后,李茉心里却沉沉的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这是现实吗?真不是梦吗? 环境可以布置、性格可以伪装,但性能力不行。 挺黑色幽默的,这么多浪漫的渲染,李茉已经迷得晕头转向了,但一上床,李茉就清醒过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是这个水平。总不能是他吃药了吧?想想网上的新闻,蓝色小药丸可是药店销量nb.1,支撑起上市公司、跨国企业。 李茉想起身看看床头柜里有没有药片,刚一动,老公立刻含情脉脉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明明是温柔的问询,李茉却像被毒蛇盯上一样,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可是她一沾枕头就睡死,呼噜打得震天响的老公啊,怎么她稍微一动,老公就惊醒了。即便是刚谈恋爱那会儿,老公也不会这样细心温柔、体贴入微啊。 李茉偏头躺下,不敢露出破绽,脑子里全是科幻片和惊悚片,天马行空想了一阵之后,害怕的情绪终于散去,理智重新占据脑子。 没有外星人,不是绑架,没人会为了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下血本演戏,那么真相只有一个:老公有事求她。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老公的反常! 李茉反问自己,会是什么事儿呢?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答案:孩子。公婆已经催生好多次了,公公没有当着她的面说,是顾忌男女有别,婆婆的提醒露骨而冒犯,让李茉很不高兴。可是两人迟迟没有孩子,李茉也不好意思把问题全推到老公身上。 再想想自己孕前细致的检查,每天坚持吃叶酸,坚持运动,注意保养身体,将近一年连感冒都没有。老公却一说备孕就反感,说自己在准备,可是传说中已经戒烟的人身上总有烟味儿,问就是同事抽烟染上的,笑话,还能染到口腔里。逼急了承认了,还要狡辩说那么多人都抽,没事儿的。 一说体检就激动,“我没那习惯,我连普通体检都不做。什么孕前检查,都是智商税,骗你这种不懂的。就是抓住你的焦虑,好敲你竹杠呢!” 说了几次,无果,李茉也放弃了。算了,顺其自然吧,他们就是普通人,那些电视剧情节难道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今天,偶像剧的情节发生了,那惊悚剧的情节还远吗? 李茉提着一颗心,警醒得睡了一晚上,突然惊醒,一看手机,七点,该起床了。侧头寻找,老公不在枕边,他公司很近,平常比自己晚半个小时起床的,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没工夫想这些,上班要紧。李茉争分夺秒洗漱,收拾好走出主卧,老公正把早餐往桌上摆。 “快,吃早饭。”老公站在桌边微笑着招呼她。 更诡异了! 看着盘子里心形的荷包蛋,花卷和豆浆,都是她喜欢的搭配,但是!出现在自家餐桌上就是诡异啊!老公无肉不欢,又喜欢中西结合,早饭从来都是吃包子配咖啡的,为了不被人笑话,他还不愿意在路上吃或者办公室吃。李茉以往都跟着喝咖啡,或者跟着吃包子,什么时候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公能委屈自己,只为李茉考虑。 这饭李茉不敢吃。“不了,不了,上班要迟到了。” “别担心,我给你预约的车,十五分钟之后在楼下等,快吃吧。”老公拉开椅子,绅士得令人胆寒。 李茉不敢吃,又不敢不吃,按现在的架势,老公是想软化感动她,现在敌在明我在暗,贸然撕破脸不好。 李茉飞快把食物往嘴里塞,老公笑眯眯道:“你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着急上班呢,老公你也吃。”李茉简直佩服自己,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灿烂,谁说内娱没有好演员,生活中人人都是影帝影后。 李茉把早饭倒进胃里,以为逃出升天,结果老公还要送她下楼。苍天啊,难道阴谋马上就要出现了?李茉连忙拒绝。 “我送你。” “不用送!” “送老婆出门幸福嘛~” “真不用!” 眼见李茉生气了,老公才讪讪道:“大早上的,不要生气嘛~我就是想体验体验送你的感觉,人家看我老婆这么漂亮,我脸上也有光啊。” 不行了,李茉演不下去了,这种鬼话偶像剧能说,二十啷当的小姑娘能信,三十岁的女人信不了一点儿! 在破功之前,李茉赶紧跑掉了。出小区的时候,预约好的车刚好等在小区门口。李茉心惊胆战上了车,幸好,幸好,网约车司机是正常打工人,一句废话没有。如果这时候司机和李茉搭讪,说什么真羡慕你老公给你约车之类的话,李茉会吓得当场跳车。 十多分钟的车程里,李茉一直高度紧张,等车停在单位公司楼下之后,李茉拉开车门,直接往厕所跑。 “呕……”刚才胡乱倒进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就算有毒,总不会是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吧!李茉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碰到隔壁办公室的老大姐,一脸八卦的问,“怎么吐成这样?有了啊?” 李茉有气无力摆摆手,“晕车。” “你们买车啦?老公送你的?”老大姐们都是万事通,对每家每户的事情都清楚,李茉夫妻没买车的事情也门清儿。 “怕迟到,出租车。”李茉苍白着一张脸,不想多说什么。回到工位,检查了今天的工作,没什么要紧的。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之后,李茉打开一个文档,装作忙碌的样子,其实已经开始摸鱼。 老公太诡异了!什么魔法能让一个人突然之间温柔体贴成这样? 结合最近生活中的琐事,李茉做出合理判断:老公出轨了。 他是单纯出轨,还是已经和小三有了孩子,不然怎么昨晚突兀得说什么“没孩子也不要紧”。放屁哩,平常他们一家可不是这个态度!难不成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渣男准备把小三的孩子抱给老婆养,还装模作样搞一出收养的把戏,把老婆当猴耍呢!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李茉气得掰断了圆珠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天降馅饼2 “哟,这是怎么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办公室,总经理人未至、声先到。 李茉捏着掰断的圆珠笔,起身迎接总经理。职场规矩,上司到你的办公室,不能他站着,你坐着。 “经理,有什么事儿安排我吗?”李茉脸上露出标准微笑。 “来,到会议室来,给你安排个工作。”经理笑眯眯的招呼李茉离开嘈杂的办公室,到了会议室,已经有人等着了。 李茉表情垮下来,心里开始骂娘。这是一个和她极其不对付的同事,脾气古怪得全公司都厌烦,可偏偏和公司股东有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挤不走、避不开,让人十分膈应。男人搞起办公室政治来,才是行家里手。 经理仿佛没看到李茉的脸色,继续笑眯眯道:“李茉啊,今天小王找我,是让我做个见证,他像和你道个歉。” 小王,已经是部门小头头了,现在却极其客气露出微笑,惭愧地低下头:“李茉,对不起,之前是我小心眼儿了。其实我们之间没什么原则性矛盾,都是沟通不畅,没有及时交流。我也经常反省自己,早就想和你道歉了,只是好面子,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总经理作见证,我正式给你道歉,咱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以后好好合作。” 一直阴阳怪气你的同事向你低头,给你道歉,还在大领导面前,爽不爽?爽! 李茉只觉得扬眉吐气,受了这么久的窝囊气,终于有地方发了。她不是得寸进尺的人,可让她就这么说出“原谅”“和解”,她又觉得不解气。“王主任知道就好……” 话刚出口,李茉就觉得不好,职场上大家都是面子情,人家已经道歉了,就算心里不高兴,看在总经理的面子上,也该见好就收。至少总经理知道自己曾经的委屈,以后在工作中或多或少会照顾。 小王听到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更加惭愧,连连点头道歉,“哎,哎,早就想明白了,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李茉啊,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王主任这张谄媚的脸,和电视剧里的奸臣,皇帝身边的公公好像,那种戏剧化的谄媚,原来能出现在生活中吗? 有多少扬眉吐气,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惊恐。 不是吧,你大小是个主任,多少算个领导,就这么不要面子吗? 这种剧情只有龙傲天才能遇上,普通人不配啊! 警铃在李茉的脑子里嗡嗡直叫,不对劲!不对劲! “李茉,你要不要原谅他,要是你觉得不解气,下个月小王就调到分公司去,我们总公司绝不留这种害群之马!” 李茉看着经理弥勒佛似的一张笑脸,脑子都要僵硬了,搞什么啊! “经理说的哪里话,王主任有错,我也有错,我们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王主任说的对,都是沟通不畅的缘故,以后我们多多交流,多多合作。”李茉赶紧把场面兜住,要是演变成当场开除,李茉会以为自己还躺在床上做梦。 “好,李茉,有胸襟,这才是做大事的品格!”总经理不吝称赞,挥手示意王主任退出去。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关上,总经理严肃起来,“李茉啊,其实今天我叫你出来,还有件事要和你先通个气。” “经理,您说,能配合的我一定配合。”李茉赶紧表态。 “坐,坐,你进公司多少年了?”总经理明知故问。 “十年了,我一毕业就进了我们公司。” “啊,老将了!最近公司准备提拔一批中层,你这样有资历、有能力的储备干部,一直是公司重点培养对象。现在你的能力达标了,董事会一公布这个安排,我立刻推了你。下午召开大会宣布,你直接晋升为客户部的经理!” “经理,我?我吗?可我……” “不许自谦!”总经理佯作生气,“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你的水平,我是放心的,你也要自信!” 李茉赶紧道:“是,都是经理平时教的好。以后我一定好好干!” “这才像话!”经理站起来,拍拍李茉的肩膀,仿佛自始至终李茉都是他的心腹爱将。 殷勤送总经理出门,李茉有些不敢回熟悉的办公室,又回到会议室抱着脑袋,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太诡异了。就像昨晚老公变了一个人一样,今天同事和上司也像被替换了。他们熟悉的皮囊下,不会突然钻出异形吧? 嗝~李茉打了个寒颤,把不科学的念头甩出脑海。 理智分析:自己和小王主任的矛盾由来已久,对于上司而言,只要矛盾不发生在他眼前,他只会装聋作哑,甚至他会更偏向小王主任一点,因为他们同是男人,因为小王主任级别更高,因为李茉并不是总经理嫡系。 小王主任就更不用说了,这个男人自信得很,即便得罪了一大批人,仍旧以关系过硬自居,进公司十年,啥时候听说他朝级别不如自己的人低过头? 现在两个人都鬼上身一样……李茉的心狠狠提起来,浅薄的虚荣如山间薄雾一般,很快被晨风吹散。 为什么? 出了什么事儿? 李茉想不明白!完全没道理啊,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总经理和小王主任这边先稳住,自己也没有经手钱财,更没有胡乱签字,李茉使劲回想,这两人唱这一出大戏,是想推什么黑锅给自己背。 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攘外必先安内,李茉下班的时候,已经升级成李经理。李经理第二天直接请假一天,去了医院。 李茉给自己预约了全身体检,全套的,特别是精神科,先证实这些都不是自己的幻想吧! 三个工作日后拿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健康得过分,连疲劳和亚健康都没有。李茉后知后觉自己常有的肩颈不舒服最近都没有发作,这对一个打工人而言简直不可思议! 李茉看着自己的体检报告,沉默半响,作下决定。 “老公,你也来体检吧,就当陪我了……”李茉撒娇,她老公向来不喜欢检查,对此诸多推辞,但此时,李茉冥冥中有一种预感,这次老公不会再回避。 果然,下一个,电话里传来老公爽朗的笑声:“你呀……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我周五请半天假,去卫校看看。” “不嘛,去市医院体检中心,体检中心机器都是新的,医生水平也高,我才放心。” “卫校近啊,又便宜……” “不嘛,不嘛,就去市医院,市医院!” “行行行,市医院,都听你的。”老公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李茉明显能感受到,他就是有意逗自己开心,他愿意听从自己的任何话。 又是三天的等待,李茉带着老公的身份证,以家属的身份代领了体检报告。报告解读室里,老医生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拿得远远的对着灯光仔细看数据,嘴里啧啧称奇:“这个年纪能保持这样的身体素质,你老公是运动员吧?” 李茉笑笑,谦虚道:“没有,就是普通上班族。” “那就是喜欢锻炼!也是,身体素质好,又没有运动伤害,只能是喜欢锻炼。他学什么的?体育教育?”老医生单手摘下有些变形的眼镜,突然仔细端详起李茉来,“我看你有点儿眼熟,你以前是不是也来我们这儿体检过?” “上周来过,我叫李茉……” “哦哦!我想起来了!”老医生一拍大腿,“你就是那个粉红色的肺!” “什么……什么……”李茉一头雾水。 “啊呀呀,你就是那个肺叶超乎寻常健康的那个啊,粉红色的,会呼吸,我拿到报告还去调了记录,全楼的医生都来看,直接拷出来给医学院当教材啊!长得太标准了!现在污染重,前两年还遭了新/冠,上哪儿找这么健康的肺啊!”老医生果然不愧是老医生,认人不靠相貌、不靠名字,靠器官! “你们两口子都很健康啊,来来,和我说说,你们生活作息怎么样,住在哪里,平时细节怎么样?闺女,跟你说实话,别看我当了一辈子医生,医者不自医,我天天保温杯里泡枸杞,腰还是不行。” 李茉也觉哭笑不得,可这样的发展才是情理之中。“也没啥特别的,少吃多动、早睡早起,我也是普通人,大约是幸存者偏差吧。” 老医生又狠狠一拍大腿,“道理都懂,就是做不到啊!上班坐一天了,谁还想跑步跳绳,哎,你们家肯定有什么基因遗传在,家里老人肯定都高寿……哎呀呀,真是好福气,有人天生对污染、病菌的抵抗力就强……” 老医生把报告折起来,和旁边带的小徒弟说起这些年遇到的奇葩病例,感慨:“都是玄学啊!” 遇到这样有趣的医生,李茉心情也好了起来。 温柔的老公、和蔼的领导、融洽的同事、健康的身体……如果这些不是同时降临,她会很开心,当这些一齐来,李茉的心直打鼓。还好,还好,这个世界没有颠,医生还是有职业病,依旧认人靠器官。 李茉出了医院,在公交车站台等车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旁边的彩票店,鬼使神差的,她走进店里,递过去两块钱零钞:“老板,机打一注,随便啥都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天降馅饼3 彩票光滑的纸张在手里摩挲,李茉不知到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买彩票,她从来没有买彩票的习惯。 小女孩的时候,经常会幻想中大奖。三百万、五百万、八百万、三千万、十个亿……不同的金额,有不同的消费方式,在幻想花钱的过程中,心情也愉悦起来。 可是上了年纪,见识了挪用奖金池、彩票贪污,李茉已经明白,即便是这样渺茫的幸运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她只会在玄幻文里讲科学,言情文里找逻辑,男频文里要感情。现实,是成熟大人的标志。 李茉叹息摇头,自己果然被这些天“毫无缘由的好运”冲昏了头脑,不该浪费这两块钱的,两块钱刚好是回家的公交车费。 李茉等来了自己要坐的车,刚找到座位,电话就响了起来。 “闺女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再也想不到什么!”妈妈的大嗓门电话也压不住。 “哈哈哈,不是一个好消息,是两个!两个!特大好消息!”爸爸兴奋的笑声紧随其后。 “你身边有人木得?这可是大好消息,悄悄的给你说哈!”妈妈又故作神秘得卖起关子来,“你猜一下,肯定猜不到!” 李茉唇边不自觉扬起笑意,爸爸妈妈真可爱,“我在公交车上,啥事嘛?” “你今天还下班早的哦!”妈妈无意义感慨一句,笑眯眯道:“我和你爸养老金涨了!八千!每人!每个月!八千!” 妈妈几乎一个词顿一下,不怪她郑重,这真是大好消息。 李茉也震惊了,“咋突然就涨了啊!” “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了!我的田被修高铁的工程占了,整个村的田都被占了,村委会就组织起来,一起买的保险。你爸这边也是,他虽然当过几天老师,但户口还是农村的,这次占田他名下的也占了。哈哈哈!活到这个岁数,还能一个月拿八千……哈哈哈哈!” “妈,真的吗?你们会不会被骗了,现在诈骗这么多……” 李茉有些犹豫,太好了,好得她不敢相信,只能往诈骗上想。 “瞎说!咋可能是诈骗,两个村的人,当时村支书带着我们去的,你二大妈之前没买社保的,带她去买了社保,国家单位,我陪她去的,还能有假!他们没有社保的,先补了社保,再用剩下的钱买保险,这样一个月都能拿四千。多亏我当初有先见之明,我和你爸都买了社保,现在一个月八千!” “你又来卖功劳!”电话被爸爸抢了过去,“你妈是高兴昏头了,说不到重点。幺儿啊,爸就是跟你说,我们养老有保障,不要你操心,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咋高兴咋过,生不生娃娃都不要紧。” “爸……”李茉哽咽,爸爸总是这样爱她。 “你放心,我们家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养老金我们能花好多,大头都存起,到时候你跟你弟弟一人一半。家里头的老房子也是,你们年轻人不愿意回来住,等我们走了,旧房子推了重建,宅基地一人一半。” “爸,不说这些,现在条件好,你们肯定活到一百二。” “好好好,一百二,一百二!”爸爸高兴大笑,“财不露白,你不要到处炫耀哈,屋头人自个晓得,得瑟要舍财!” “爸,我晓得。你们注意身体,好好吃饭,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有电话进来了,先不说,挂了哈。”李茉看了一眼电话,今天自己业务格外繁忙,爸妈的电话还没挂,弟弟的电话又进来了。 “姐!给你说个好消息!”弟弟清亮的声音透着欢喜,李茉外头看向车窗,玻璃反光里,她的嘴角已经落下,无论什么样的好消息都高兴不起来了。 “姐!我跟你说,你肯定不敢相信!之前我们公司不是内部卖股票吗?我还以为是圈钱跑路,但没办法,不想失业,就意思意思买了些。后来,我哥们刘宏辞职,他的部分就转给我抵债了,之前大家都说我亏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弟弟兴奋解密:“公司被投行看中了!哈哈哈,你不晓得,现在公司的股份有好值钱,第一轮ipo已经过了,我们公司出了产品申请了专利,市场前景很好,是国内头一份,有政策支持的!今天上午市长还来视察过,天啊,天啊,我要发了,你晓得我现在身家多少不?” 这依旧不是一个疑问句,弟弟已经抑制不住满腔激动:“一千万!我手上的股票价值一千万!等到公司上市,市值肯定还要涨!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我被公司带飞了啊!我去给老板上香,我要把老板供起来!哈哈哈!” “姐,姐,以后爸妈养老我包了,你不用操心,等我放假回来吃饭,我给你带个包,真正的名牌包,哈哈哈!” 笑声不绝于耳,弟弟不需要自己的回应,自顾自许下诺言,又自顾自挂断电话。 没过多久,电话又响了,李茉愣愣看着,半响才接起来:“小茉莉,还记得我不?……哈哈哈,我白丹啊!咱们一个高中的!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起来了。这个周末高中十五周年聚会,这可是大日子,你得来啊。我悄悄和你说,江德找我打听你呢,听说他现在发达了,一直没结婚,肯定还想着你。你们可是初恋啊,知道你没别的歪心思,只是见一面,见一面也好啊!” 李茉没有说话,高中同学却喋喋不休,自顾自说完了,自顾自约定好这个周末一定见面。 公交车上人群拥挤,燥热难耐,李茉却觉得自己置身荒野,冷风呼啸,是一个孤独的异类。 还没到站,李茉提前下车,她走到一家奶茶店临窗的位置坐下,怔怔看着窗外出神。 奶茶店装修精美,透过落地窗,对面就是派出所。 街道车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程序吗?程序在自己这里卡bug了吗? 李茉没有答案,她怔愣得坐在这里,不知在想什么。 “滴滴滴——”手机闹铃想起,21:15,双色球开奖了。 李茉打开直播软件,把刚刚鬼使神差买的彩票放在旁边:01,04,06…… 每个数字都和自己手上的彩票对上了,屏幕里,主持人激动得大喊:“恭喜一等奖获得者!获得一千万奖金!一千万!” 撕心裂肺的激动呐喊激不起李茉半点波澜,她把彩票装进包里,拿起手机,走进马路对面的派出所。 在走进派出所大门的一刹那,警报声响起:滴——滴——滴—— 深蓝色的派出所大门扭曲变形,手中的彩票、包里的体检报告纷纷悬浮在空中,李茉像被车撞了一样,巨大的推背感让她猛得像前扑。 她没有摔倒,这个世界仿佛突然失去了地心引力,李茉漂浮在半空中,如同宇航员一般在空气里游动。 一团光晕亮起,李茉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觉得光芒刺眼,生理性泪水不自觉滑落脸庞,口中喃喃问道:“什么……你是什么……” 光晕发出柔和清亮的声音:“想起来了吗?你去世了啊。” 去世?对,我死了。 怎么死的?车祸,对,下班高峰期的时候发生了车祸,公交车打滑掉下大桥,自己被狠狠甩在玻璃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车祸,我应该车祸死了才对,怎么还有意识,难道世上真有灵魂吗? “李茉,你愿意成为快穿者,替一些人作人生关键瞬间的选择吗?” 李茉依旧漂浮在空中,还没驯化自己的四肢,“为什么是我?” 光晕这次没有回答,只是在李茉的面前幻化出一面屏幕。 呼喊,警笛,救护车……哭声,叹息,新闻发布会,九十度鞠躬致歉……黑白色的地方台新闻,“特大车祸造成31人死亡……” 橙黄色的救援服几乎占满河面,一具具尸/体被打捞上来,警戒线外,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维持秩序的警察死死拦着,感性的已经和家属抱头痛哭。 从裹尸袋上浮起一个个透明的灵魂,他们忘记了车祸,看不见混乱,听不见家人凄厉的哭声。他们的时间线仿佛回到了没有车祸的平行世界,依旧正常下班,回到家。 酷爱二次元的小姑娘低着头到家,发现妈妈穿着“痛衣”,带着夸张的帽子,爸爸不自然拉了拉不规则衣袖,不自然的开口:“你这衣服也还行。” 妈妈哈哈大笑,拉着女儿的手道:“我和你爸试过了,你们年轻人喜欢这些还是有道理的。” 小姑娘抬起头,扒拉开脸上厚重的刘海,露出腼腆的微笑。 小姑娘满足得躺在床上,想象中满是手办、海报、cos服的房间褪去伪装,她是房间只有床、书桌、书架,全是冷色调,因为爸妈说鲜艳的装修会吸引注意力,不利于学习。 中年男人回到家,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妻子带着儿女玩耍,听到开门声,两个孩子欢呼着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妻子接过他的公文包,崇拜又欢喜得望着他:“老公,恭喜升职。我买了蛋糕,我们庆祝一下吧!” 中年男人看着餐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激动的眼含泪花,抱着老婆亲了一口。“陪我喝两杯!” 孩子跟着起哄“喝两杯!喝两杯!” 妻子笑眯眯摸着孩子的头,温柔贤惠:“你俩只能喝橙汁哦~” 老太太拎着晚场打折的蔬菜回来,家里居然有亮光,一辈子等着她做饭的老头子破天荒穿上了一条围裙,儿子、儿媳从厨房里端菜出来,陈旧的老房子里散发着温暖的黄色光晕。 “妈,你回来了,快,坐下吃饭。明天你和我爸和我一起走,我们以后都住在一起,我好好孝敬你和爸。”儿子脸上笑容,老太太感觉有些陌生,更多的是宽慰。 老伴接过她手里的蔬菜,拉她坐下,“你不是想乖孙了?到时候咱一起接他放学。” 太幸福了,即便感觉不真实,可太幸福了,如果这是幻梦,就让自己永远生活在幻梦里吧! 从裹尸袋上浮起的半透明灵魂,慢慢又回到了身体里,心满意足地任由意识消散。 只有李茉冥顽不灵,恩爱的丈夫、开明的父母、亲密的弟弟……初恋的眷顾,不劳而获的巨额财富……拥有这么多,李茉的回应却是报警,她不相信幻梦。 光屏里的画面慢慢消失,屏幕又变成一团光晕。 “只因为我不信?”李茉也觉得这可能是连环骗局,她看过很多快穿小说的,早年的梗不说,现在穿越都越来越卷了,自己这样的普通人,穿越了干什么,给大佬当炮灰吗? 柔和清亮的声音缥缈悠远:“幻想被爱是严重的疾病……自知之明是叩开宝藏的钥匙……小茉莉,你愿意试试吗?” “我愿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团宠继室千金文里的女配1 浴缸、温水、血腥味,李茉睁开眼睛,入目是典型的割腕自/杀。 李茉心神一紧,挣扎着从浴缸里翻出来,拉下架子上的毛巾,一条扎紧近心端、一条按压伤口,这才开始细看环境。 这是一间豪华浴室,大大的浴缸、白色的纱帘、典雅的装修风格,一眼就知道是富贵人家。 李茉开始接收记忆。 原主也叫[李茉],她的人生总结起来分为三个阶段,十六岁之前是个小公主,家境富裕、父母恩爱、兄长疼爱,是个浸泡在爱意里长大的孩子。十六岁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再娶,继母带来了异父异母的姐姐白玉琪,[李茉]成了对照组,父亲、兄长的关心渐渐消失,甚至指责她不该欺负白玉琪。[李茉]在自己家里处处不顺心,抓住的救命稻草是青梅竹马的张函,设计张函娶她,离开李家。 日子本该这样平平无奇的过去,可是二十五岁的时候,留学的白玉琪回来了。原来,张函一直喜欢白玉琪,他们互为初恋。 那自己算什么?竹马抵不过天降,都市爱情文里的反派炮灰,[李茉]歇斯底里,一步步把亲人推远,情绪失控开车,车祸生亡。最后的意识是丈夫带着女儿扫墓,教育女儿:“不要学你妈妈。” [李茉]经历了这样痛苦的一生,即便上天给他重生的机会,也没有勇气再来一次,这就是如今的李茉出现的原因。 李茉接收记忆的同时,伤口也初步凝血了。伤口不深,原主[李茉]是娇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即便心里再恨,也下不起狠手。 李茉拿胶带把毛巾绑在手腕上,用没受伤的手拔掉浴缸的塞子,看着红色的血水流干,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贴在身上的白色裙子,李茉单手脱不掉,干脆拿了剪刀把裙子剪开,再穿上宽松的干净衣裙,在手机上下单了跑腿,备注:女性。 跑腿很快就到了,帮李茉吹干头发,送她去了医院。 “美女,去医院这么大的事,你叫个家人朋友吧。”跑腿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心。 “家里人都不在本地,放心,小伤,你送我到医院、陪诊,我给你加三倍的费用。”说着,三倍费用已经转了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跑腿连连摆手,不好意思笑笑:“不好意思啊,我不该多嘴的,我不问了。” 跑腿把李茉安置在病床上才离开,从发现自/杀到做完手术休息,只有两个小时。感谢医院的速度,感谢李茉的选择。[李茉]以往都是去私人医院看病的,这次选了公立医院,医生技术高超,平静地处理,没有多问一句,表现得非常见多识广。 躺在病床上,左手麻药还没过,李茉用右手百无聊赖刷手机。 今天,原主之所以选择自/杀,是因为白玉琪回来了。上辈子她回国后,原主[李茉]的生活彻底毁了,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李茉]疲惫又害怕,不想再走一遍老路。 所以,当李茉在朋友圈里看到接白玉琪回国的视频中,有老公一闪而过的身影并不奇怪。白玉光归国,痴情男二总是要去迎接的。 是啊,老公只是男二。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故事书,那一定是一本继室千金团宠文,女主白玉琪长得漂亮、智商高,生父生母对她如珠似宝、继父视她如己出,继兄也喜欢她,对照组的竹马对她痴心不改。 但已经结过婚的竹马和有法律意义上兄妹关系的继兄怎么配得上女主呢?女主的真命天子必须完美无瑕,所以,白玉琪最后嫁给了在国外认识的某豪门继承人。 哥哥继承家业后不结婚,把家产留给了白玉琪的儿女;痴情竹马在摆脱了神经病妻子之后,独自抚养女儿——照着白玉琪的性情培养女儿;父母虽然是再婚,但恩爱相伴到老。世间一切幸福都集中在白玉琪一人身上。 李茉梳理着上辈子的事情,突然,手机响了。 “李太太,我上门了,你今天不在家吗?”是钟点工打来的电话,李茉为了和丈夫培养感情,夫妻俩独自居住,拒绝了双方父母安排的保姆,只愿意请一个钟点工阿姨,其他时间李茉乐于装扮小家。 “嗯,今天不用做饭了,你帮我收拾一下主卧的浴室。” “那张先生……” “他不回去,小恩被爷爷奶奶接走了,你这两天都不用上门了。”李茉交代了钟点工,静静躺在床上等麻药劲过去,没有和任何人说自己自/杀入院的事。 第二天早上,医生查房,检查过伤口愈合良好之后,直接安排出院。公立医院的床位是多么紧俏,像李茉这种小病,要不是她坚持入院观察,缝合完就该走人。 李茉试探着动了动左手,疼痛感并不剧烈。 排队取药,逛精品店,买装饰性护腕,遮住绑着纱布的左手腕。 打车去饭店,喝鸡汤,吃粤菜,不得不说,靓汤还得看广东人。 逛商场,什么都没买却感觉到疲惫,立刻打车回家。 开门,一个身穿黑衬衣、黑西裤的男人坐在沙发上,鼻梁上驾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是黑的、衣服是黑的,却衬得他皮肤白皙,用眼过度的眼尾还有一丝红晕,端得潇洒风流。 张函摘下眼镜,平静问道:“你怎么不在家?” 李茉看着丈夫英俊的脸庞,不答反问:“有什么事吗?” “下去去老宅吃饭,接小恩回来。” “嗯,几点出发?” “五点。” 李茉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然后哒哒哒上了楼。 张函目送着她的身影上楼,察觉到今天妻子有些奇怪。她应该知道白玉琪回国了,按照以往的个性,又该闹起来,如今却没发作,不知憋着什么大招。不过张函也不想深究,无非就是那些无中生有的指责、牵强附会的发泄情绪,他不关心、不在意。 主卧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整齐,浴缸锃亮、剪坏的裙子也被收走了,浴室里还有香水的淡淡味道。 李茉疲惫得设好闹钟,沉沉睡去。 四点半,闹钟响起,李茉重新把护腕带好,在衣柜里挑了一条宽松的裙子,左手使不上劲,便没有扎头发也没有化妆,简单收拾好,坐着醒了下神,刚好出门。 张函也卡着时间从书房出来,夫妻俩上次大吵之后,已经分房半年了。 车上,张函沉默开车,李茉也不像以往积极找话题活跃气氛,夫妻俩沉默着到了老宅。张函从镜子里瞟见李茉深吸一口气,露出如往常一样灿烂的笑容。 “妈……” 李茉正和婆婆打招呼,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飞奔出来,“妈妈、爸爸,你们来啦……” 李茉立刻蹲下搂住小恩,笑眯眯道:“妈妈也想小恩了。” 小恩红着脸蛋道:“我先说,我先说,是我先想爸爸妈妈的。” “好,小恩先想的。” 小恩撒娇:“妈妈抱!” 李茉摸着她的小辫子,扬了扬左手,“爸爸抱好不好?妈妈的手受伤了,抱不动呢。” 小恩顺势转过去,飞扑进张函怀里,被他一把搂住抱起,还在空中颠了颠,逗的小姑娘咯咯笑个不停。 送孙女出来的婆婆见这一幕满含欣慰,笑问李茉:“怎么伤着手了?严重不严重?” “小伤,妈,今天做啥好吃的了。”李茉避重就轻。 婆婆也不追问,笑着和她说起小恩的趣事,婆媳关系融洽。 公公两鬓斑白,却正是一个企业家最好的年华,他刚从公司回来,忙碌的工作中硬生生挤出家庭时间,看着儿子一家三口过来,也是眉眼含笑。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小恩完全是气氛担当,童言童语逗得人笑,一家子都开心。 饭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陪小恩看《小海鱼历险记》,婆婆仿若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周末亲家办宴会,小茉你和我一起过去吧。老公,你和阿函忙完公司的事情,过来接我们。” 婆婆话没说透,但在座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一是提醒李茉,不要失态。二是提醒张函注意分寸,张函去接白玉琪的事情,足不出户的婆婆也是一清二楚的。三是他们一家四口、两对夫妻联袂出场,向外界展示和睦的家庭形象。 “小茉,你看要不要带小恩去看爷爷?”婆婆又补充问了句。 “宴会是晚上,时间太迟了,这回先不带她,下次再带她去陪我爸。”说完李茉转头看张函,示意他发表意见。 “嗯,小孩子早睡早起。” 婆婆这才满意笑道:“好,小恩的事情,你们夫妻自己商量就行。” 回程路上,李茉搂着女儿坐在后排,小恩开始还兴奋得说话,突然间断电一样靠着李茉就睡着了。小孩子就是这样,玩儿的时候人来疯,睡的时候一秒入眠。 “你今天……”听到后排好久没有声音,张函看了一眼后视镜,刚要开口,就见李茉摆了个“嘘”的手势,用气音道:“睡了。” 到家,张函等了一会儿,不见李茉下来,拉开车门投以询问的眼神。 “你抱她上楼。”李茉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张函才想起来她下午说过自己受伤了。 小恩在车上睡得像小猪,进家门被灯光一照,立刻醒过来,抱着爸爸的脖子撒娇:“爸爸,爸爸,小恩的脑袋好像吃了花椒……” 张函忍俊不禁,“小猪猪,你是想睡觉了,爸爸抱你去睡觉。” “洗澡,先洗澡。”小恩强调。 “明早再洗……” “洗澡!洗澡!睡前要洗澡!”小恩却被像按了开关一样,突然在张函怀里挣扎起来,按都按不住。 李茉笑道:“她这个阶段正是秩序敏感期,每件事都要按她的程序来才行。” “妈妈,洗澡!”小恩听到她和自己站一边,立刻对着妈妈撒娇。 “妈妈今天累了,爸爸帮你洗好不好?” 小恩的记性比爸爸好,指着妈妈的左手道:“妈妈受伤,我呼呼,不疼了。” 李茉把手举到小恩唇边,让她“呼呼”了几下,才摸着她的头道:“谢谢小恩宝贝,妈妈果然没那么疼了。” 小恩又转过头来,抱着爸爸脖子蹭蹭:“洗澡,洗澡。” 张函看了一眼李茉,自觉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用女儿绊住自己啊。张函在心里叹息,其实他和白玉琪已经是过去式了,既然和李茉结婚,张函就不准备出轨,他的家庭教育、他的骄傲都不允许他做这样不名誉的事情。可是李茉听不进去,总是胡搅蛮缠。算了,陪女儿也好,只要李茉不闹。 宴会那天,可要把李茉看好了,不让她作妖。张函如是想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团宠继室千金文里的女配2 白玉琪的欢迎宴会出奇得顺利,李茉不吵不闹,普通的如同任何一个参加宴会的客人。知道他们这对继姐妹恩怨的人,在眼波流转之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暗示,看来这次李茉大小姐终于学会装一装表面功夫。 是的,没有人认为李茉真如她表现出来的一样平静,都以为她在憋什么大招呢。 尤其在欢迎宴会之后,李茉开始频繁的往李家老宅跑,美其名曰陪伴李爸爸。有时候她还把小恩也带过去,李爸爸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么可爱的外孙女在眼前,他对李茉也改观了。 大哥李英却不这么乐观,今天下班回家看见客厅里爸爸坐在沙发上逗小恩,李茉则坐在床边,拿着笔在数位板上写写画画,继母胡阿姨和白玉琪却看不见身影,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听到动静的胡阿姨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迎上去:“阿英回来了。” 大哥李英问:“玉琪呢?” 胡阿姨明显怔愣,犹豫着开口:“她刚回国,忙着找工作呢,就回来得迟一点。” 大哥李英立刻就明白了,白玉琪是怕和李茉发生冲突,主动避让了。李英的皱眉让胡阿姨看见了,立刻劝解道:“阿英,真的,可不要多心。再说,玉琪还要和朋友交际呢。”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李英心里越替白玉琪委屈,冷着一张脸走进客厅,对李茉道:“你怎么又来了?” 李茉手中画笔顿了顿,嘴角似笑非笑勾起:“大哥这话说的,我回自己家还回错了?” “你已经结婚了,好好经营自己的小家庭才是正经。”李英也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大哥,大清亡了忘记通知你吗?现在可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永远是爸爸的女儿。”李茉笑道,“大哥可不能拦着我尽孝。” 李英没工夫和她打嘴皮官司,冷声道:“早不尽孝、晚不尽孝,玉琪一回来,你突然就成孝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李茉也不和他吵,转头撒娇:“爸,你看大哥,就知道鸡蛋里挑骨头。” 李爸爸也头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干脆和稀泥:“行了行了,都洗手吃饭,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在小恩面前做个好榜样。阿英,去洗个澡下来吃饭,小茉,给张函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你大哥没有别的意思,是关心你们夫妻呢。” 李茉扯扯嘴角,嘟囔道:“看爸的面子!” 这些天,李茉经常来陪伴,又收了以往的桀骜性子,李爸爸对她也温和起来,本来嘛,亲父女就算吵架,也不会记仇啊。 吃完饭,小恩坐不住要去花园玩儿,李茉陪了一会儿,被蚊子咬得满腿包。夜里蚊子冲着灯光发起冲锋,小恩宁愿在蚊子的千军万马里玩儿,也不愿意回屋。 李茉没办法,只能回来喷驱蚊水。顺便上二楼的小书房,这里窗户大开,正对着花园,能清楚看到小恩的动静。 小书房只开了一盏壁灯,李茉找到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正对着壁灯看香槟的色泽,小书房门又被推开了。 李英一身家居服,却气势不减,关上门立刻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不懂大哥在说什么~” “不要装傻!你天天来,逼得玉琪有家不能回,到底想怎样?”李英怒气冲冲,一想到白玉琪努力找各种借口晚归,就为她感到委屈。 “所以,现在这里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家?” “你总是爱和她比!”李英在心里已经定了她的罪,冷声下通牒:“最近不要回来了,我会和张函说的。” 李茉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什么?你要和我的丈夫说,他的初恋女友回来了,让我这个妻子不要回娘家,以免影响初恋女友,是吗?” “你非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呵呵,这可是你自找的,要不是你当初耍手段,张函怎么会娶你!是你自己把局面弄成如今的难堪局面,怪得了谁!” “难道怪我?我又没有乱/伦,怪我什么?” 李茉语气平淡丢下一颗地雷。 李英立刻炸了,“胡说八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闭嘴!闭嘴!” 李英把桌子拍得乓乓响,恶狠狠地盯着李茉,命令道:“李茉,不许再来老宅,管好你的嘴!” “那不行,我得看着爸爸,免得哪天他被你害了,稀里糊涂作鬼。” 李英怒从心起,一掌把李茉推得踉跄几步:“鬼话连篇!” “怎么?说到你心坎里了?老头这辈子最要面子,要是知道你觊觎自己的继妹,肯定气死,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哈,不用亲自动手,老头有心脏病,只要你抢救不及时,拿着药不给他,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就能得到李家的一切。”李茉毫不畏惧迎上他吃人的目光,“说中你的心事了,李大少爷。” 李英快步上前就要动手,李茉把手里香槟泼过去,倒拎着酒瓶一瓶子砸在他头上,同时被他推的摔在地上,手掌擦出一条血痕。 男人力气就是大,在这样的小空间里,李茉若不是当机立断敢下狠手,肯定要吃亏。两人都有顾忌,都不想太大声引人来,这才在一击之后,各自冷静下来。 李英恶狠狠道:“你少在爸爸面前挑拨离间!” “只是做最合理的猜测,看你反应,我猜对了。”李茉坐起来,看看掌心的伤口:“妈妈生你养你,你坐视她的地位被取代;我是血脉相连的妹妹,你踩着我捧白玉琪,我们你都能害,害老头又有什么奇怪的!” “胡说八道,妈已经去了,爸再婚天经地义,你是自己作死……” “天经地义?妈妈喜欢的玫瑰园被推平是天经地义?暴雨天你接白玉琪不接我,让我被同学耻笑是天经地义?姓胡的前倨后恭假惺惺演戏,你明明知道却为虎作伥是天经地义?”李茉怒吼:“你自己龌蹉,却要把我踩进泥里,白玉琪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不关玉琪的事。她来家里之后处处忍让,爸爸给她花的钱还不如资助的贫困生,你就这么容不得她?”李英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欺负她有目共睹,在圈子里早坏了名声,如今反口咬她,谁会信你?” “好,好,终于说实话了,我名声差、没人信,你以为你在外头的名声就好了吗?妈妈在的时候我是人见人爱的小公主,后妈进门我让一个拖油瓶踩在头上,瞎子才看不出里头有鬼!” 李英冷笑一声:“说来说去,不过是看玉琪回来了有危机感,来爸爸面前撞钟。我劝你省省,爸爸可不会由着你糊弄。” “我从嫁出去之后,就没想管你们的破事。若不是最近查嫁妆,发现老头把妈妈的遗产和该我的财产都给我了,我只等着看他的下场。”李茉从地上站起来,冷笑,“老头子如今还有我管他生死,也算善恶终有报!” “闭嘴!”李英再次怒喝,“我忍你很久了!” “我也忍你很久了,乱/伦的畜生!” “我们没有血缘!” “继兄妹也是兄妹!” “小声点!” “我光明正大,我怕什么!” 两人对着吼了几句,李茉冷哼一声:“你也知道自己的龌蹉心思晒不得太阳,做了就瞒不住,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都有谁?”李英沉默几秒才问:“都有谁知道?” 李茉靠在沙发靠背上,数给他听;“钱助理知道,你的好兄弟阿明知道,张函知道,姓胡的知道,白玉琪知道……” “怎么可能!”李英喃呢,他隐藏的那么好。 “怎么不可能,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圈子里眼睛利的大有人在。”李茉再接再厉,说出了他上辈子的操作:“我还知道你自认深情,觉得继兄妹的关系会给白玉琪带来困扰,只想守护她,一心玩儿纯爱。老头催婚催得天昏地暗,你只想单身,因为单身才有机会。你甚至想一辈子不婚,以后把财产留给白玉琪的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李英倒退两步,“我从没表露过,你不可能知道,没有人能知道。” “可我就是知道啊。”李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只要用心,什么发现不了呢?毕竟那时候,我一心扑在你身上,真的很想挽回和哥哥的感情,很想知道哥哥为什么突然讨厌我了呢……” 李英被李茉说中心里重来没有表露过的秘密,心神大受震动,终于抛开偏见,正是李茉的话。 “我很想问为什么,大哥,为什么呢?即便你喜欢白玉琪,为什么非要踩着我呢?” 李英嘴唇噏动,终究没说出话来。为什么?因为这是最简单最便捷的方式,让外界知道白玉琪比原本的李家大小姐李茉还受宠,是为她奠定地位最高效的办法。而李茉无论如何都是李家人,血脉亲缘不会变,李英觉得小小的牺牲无关紧要。 可是这样卑劣的心思可以想、可以做,却不能说出来。 李茉却想替原身问一问:“大哥,我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你处处踩着我捧高白玉琪,为什么不记得在妈妈病床前答应要照顾我呢?” 李英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大声道:“是你自己争风吃醋!你在学校带头霸凌,仗着身份在圈子里给她难堪,现在翻旧账却不说自己做的错事了?” “我霸凌她?我实话实说她的身份就是霸凌了?我上午刚说了实话,你下午就亲自去班里给她撑腰,我有机会霸凌吗?”李茉望着他的眼睛:“我反反复复回想,不明白我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是我哥哥,既是过来人,又是同龄人,你本该引导我、关怀我,却怎么一步步推着我迈向深渊。你知道我喜欢张函,却给他们做月老。他俩恋爱之后,你可以引导我放弃张函,告诉我青春期有暗恋的男生很正常,大多数人的初恋都无疾而终。你却引着我去争、去抢,等我搅黄了他们,自己名声也坏了。你又贬低我不够优秀,比不上白玉琪,配不上张函。你站在干岸上看着,可白玉琪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走了之。” “满嘴胡话,我看你是真疯了。自己做的错事三言两语就撇干净,错都成了别人的!”李英打断她,撂下狠话:“我会和张函说的,你好自为之。” 李茉冷笑,谁都知道李茉爱张函爱得失去自我,谁都能拿这份爱来威胁李茉。 “我的确错了,这不是正在改正吗?”李茉喃呢。 回应李茉的是嘭得一声关门声。两兄妹撕破脸皮吵成这样,也没有继续再谈的必要。李茉深吸一口气,轻轻关上房门。 小壁灯照得书房昏暗不明,两兄妹都没发现深红色丝绒窗帘后的阳台上,李爸爸举着保心丸的手狠狠颤动,脸上早已泪水横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团宠继室千金文女配3 张函开车来接的时候,只见到大舅哥,忙问:“爸爸呢?” “爸爸休息了,不用和他打招呼。”李英连忙寒暄。 “a大医学院的刘教授和我家是至交,是心脏病研究前沿的学者,抽个时间我为爸爸引见一下吧。”张函也关心老丈人的身体,作为一个企业家,六十岁正是当打之年,经验丰富又精力充沛,可惜老丈人得了心脏病,李家的企业如今全靠李英撑着。 “嗯。”李英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提醒道:“你和李茉吵架了吗?她最近怎么天天往家里跑。” 张函愣了愣,突然反映过来,他和李茉已经很久没有吵架了。“没有,可能是想爸爸、哥哥了。” “你多关心她,好好经营你们的小家庭。”李英有所指。 张函只能把这定义为关心,颔首道:“嗯。” 两人说话间,李茉抱着熟睡的小恩下楼,张函连忙迎上去接孩子。 “换手怕她醒,走吧。”李茉没有看自己的哥哥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张函也意识到他们兄妹之间有问题,以前是大吵大闹,现在吵不起来,只剩一片冷漠。张函反思,这不就是自己和李茉之间的现状吗? 车子在静谧的夜间穿行,张函从后视镜里观察了很久,才问:“你和大哥吵架了?” “嗯,他认为我频繁回娘家是变相排挤白玉琪。” 听到这过分耿直的回答,张函不说话了,以他的身份说什么都容易引起争吵。 张函再一次沉默下去,到家之后,李茉把小恩送回房间,对张函道:“我有话和你说。” 刚要去次卧的张函停下脚步,回客厅沙发上坐下。李茉很快拿了文件袋下楼,“我想离婚,你看看。” 张函不接,蹙着眉头不解的问:“离婚不是儿戏,不要随便挂在嘴上。” “看一看协议具体条款,就知道我没开玩笑。”李茉很平静,没有大吵大闹,更没有歇斯底里。 张函仔细看了一遍协议,很公平。两人的婚前财产归各自所有,张函创业起来的公司,本该有李茉的一份,但李茉把这份财产留给小恩,让张函作为代持者。两人的共同财产都留给小恩,也约定了抚养费。 太公平了,这不是以进为退、威胁撒泼,是一份冷静、客观、公正的协议。正是因为公平,才能看出李茉离婚的决心。 意识到妻子并不是耍手段,张函也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离婚?” 李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非要和你结婚吗?” 张函没有说话,但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李茉爱他。 “我喜欢你,喜欢你正直、善良、有责任感。”李茉轻笑:“我一个白富美喜欢你,你却不因此沾沾自喜,你被两位老师教得很好,你仿佛不会因为外界而改变,我就喜欢这份安全感。当年我的世界突然天翻地覆,所有亲人一夕之间都面目全非,只有你没有变。” 张函沉默,他与她青梅竹马,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对成年人而言,父母再婚都是大变,更何况处在青春期的小姑娘。尤其白玉琪非常优秀,两相对比之下,叛逆的李茉自然慢慢被大家讨厌、疏远。可公平的说,张函也不觉得这是白玉琪的错,难道优秀也是错的吗? “可现在,连你也变了。”李茉拿出手机,上面是张函给白玉琪接机、和白玉琪吃饭、和白玉琪参加同学聚会的照片。 张函立刻解释:“正常交际而已,我没有出轨。” “精神出轨也是出轨,难道你是以同学、朋友的身份和她反复见面吗?”李茉反问。 张函无法辩解。要是李茉大吵大闹,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张函还能喊冤枉,可李茉这样平静叩问,张函无法欺骗自己,初恋总是难忘的。 “我没有出轨的意思。”张函只能这样说,他只是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并不打算和白玉琪再续前缘。 “可我爱的是正直、善良、有责任感的张函,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臭男人。你创业,我用李家大小姐身份给你铺路、引见人脉,你带我脱离那个家。所以在我算计和你上床之后,你愿意娶我。我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交换,难道因为我喜欢你,交换就不算数了吗?也许你就是这样的人吧,是我的喜欢给你铺上光环。” 张函皱眉,这话也太刻薄了。“当初我们意外发生关系,并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我和白玉琪还没有分手。” “所以我被骂了这么多年小三,从来没有辩驳过。”李茉理直气壮,做错了是她也承担着骂名啊。“结婚总不是我逼你的,小恩又是怎么来的?” 是,发生那件事之后,白玉琪决心出国,张函创业正在瓶颈期,挽回不了初恋,他也要挽回事业。结婚之后,张函也决心和李茉好好生活,李茉爱他,他才是受益方,他的生活、事业都轻松很多。 “过去的事情夹杂太多,如今再翻旧账没意义。”张函避重就轻,“离婚的事情,你慎重考虑……” “有意义。我从小被爸妈宠爱着长大,衣食无忧、家境优渥、长得漂亮,我什么都不缺,我只缺真感情。现在感情没有了,你又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李茉上下打量着他:“你很帅,但你也会老;你有钱,但我也有;你对我漠不关心,随时可能为了初恋伤害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婚呢?” “小恩呢?” “你如果要抚养权,我不和你抢,你如果不要……” “我要!”张函立刻接话,即便妻子不是心爱的人,张函对女儿却是真心疼爱。 “我保留探视权,以后你再婚,如果新太太和小恩相处不好,我再接小恩走。” 张函的眉头再次紧紧皱了起来,还没离婚,就说再婚,太尖酸刻薄了。 李茉拿过离婚协议,在预先留出关于抚养权的空白处写好他们商议的内容,签好自己的名字,把协议推给张函。气氛都到这儿了,张函拿着笔,沉默良久,把离婚协议又看了一遍,最终落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妻子回房的背影,张函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签下离婚协议,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明明没想过离婚啊。 第二天早上,张函正要出门上班,李茉已经穿戴整齐等着了。“先去一趟民政局。” “我要上班。” “你是老板,我问过助理了,你没有紧急会议。”李茉步步紧逼,她只想把事情落定。 张函没办法,两人先去民政局,登记申请之后,是三十天的冷静期。 李茉给小恩报了研学团,自己也出门旅游了。 一个月之后,张函冷不丁在客厅里看到李茉,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旅游回来啦?” “今天约好了去民政局啊。”李茉轻笑:“证件带了吗?” 这一个月,张函真的冷静下来了,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离婚,“小茉~” “走吧,不要耽搁迟了,我住的地方太远,不想开夜车。” “什么?” 李茉清晰解释:“能协议离婚最好,要是不行,我已经请了律师准备诉讼离婚。第一次肯定判不了,我一个月前就把东西全部收拾走了,事实分居,一年后再提请诉讼判离的几率就大了,不然你认为我这一个月不和你联系是为了什么?” 张函被李茉的决心震惊了,他还在试图挽回,李茉却连接下来如何走都规划好了。小恩出去研学,李茉经常把研学团发出视频、照片发给两边老人,言辞之间丝毫没有提到两人离婚的事情,张函以为她也心软了,以为两人之间还有机会。 协议离婚不成,还有诉讼离婚,多拖几年而已,两人之间有必要撕破脸成那样吗? 张函沉重叹息,“走吧,离婚。” 两人从民政局出来,张函看着前妻平静中带着喜意的面容,忍不住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考了美院的研究生,准备进修,小恩有爸妈带着,我去看她会和爸妈提前沟通。”言下之意他俩作为前夫妻就不必联系了。 “你要读研?”张函震惊。 “多稀奇啊,我本来就是美院毕业的啊。不能因为胡阿姨天天提醒你们不要歧视艺术生,你就真以为我不学无术吧?” 一句话,又给张函干沉默了。 最后,张函只能道:“我送你。” 李茉指了指前面自己的车,笑道:“就在这里道别吧。” “再见。” 李茉坐进车里,突然往前一栽,撞得喇叭长鸣。 张函并没走远,听到声音赶紧过来,着急敲着车窗,“你怎么样,没事吧?撞到哪儿了?” [李茉]清醒过来,隔着玻璃看见着急担忧的张函,她很多年没见过这个表情了,原来张函也有担心自己的时候吗? [李茉]捂着胸口问:“你还在吗?” 第二人格? 妈妈的庇佑? [李茉]搞不懂,但再看张函,她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撕心裂肺,心中只余平静。 [李茉]降下车窗,微微露出笑容:“张函,再见。” 车窗缓缓上升,[李茉]接起电话,爸爸告诉她:“回来一趟,我要立遗嘱。” [李茉]回到李宅,胡阿姨、李英、白玉琪、公司大股东、律师、公证人员都在,满满一屋子人。 “我身体不好,先把身后事交代了。”李爸爸摆手,制止想要说话的人,如今他不想听任何无意义的劝慰。“公司交给阿英,他这些年做得很好,股东们也很满意。” 股东们点头,当初的李氏是家族企业,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经是大家共同的心血。 “小胡,我给你留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再给你留一百万,足够你养老。玉琪是我的养女,我也给你在市中心留了一套房子。剩下的个人财产均分成两份,分别给阿英和小茉。” “爸!”李英大喊一声,为李爸爸的冷酷而震惊,他和胡阿姨是夫妻,怎能只给她那么点儿东西,还有玉琪,玉琪也是爸爸的女儿啊。 李爸爸摆手,“不要打断,我话还没说完。小茉继承财产的条件是和张函离婚,阿英想要继承财产,必须有一个亲生骨肉,而且,这些财产,不允许转让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决不允许!” 李英的脸瞬间苍白下来,爸爸知道了,李英突然顿悟,爸爸的遗嘱在针对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了。李英转向李茉,却见她也一脸震惊和难以置信,看来不是她告状。 [李茉]看着爸爸,泪水夺眶而出:“世上最爱公主的不是王子,而是国王。爸,我已经离婚了。” 李爸爸看着女儿手里的离婚证,似叹息又似宽慰,“以前是爸爸脾气不好,以后好好生活。” “嗯!”[李茉]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点头。 这份遗嘱防的是谁,一目了然。白玉琪精致的面孔白得透明,只能强撑着表态:“李伯伯这些年对我资助良多,送我上最好的学校,供我出国留学,给我提供优渥的生活,我不能再拿李家的东西。” 李爸爸没有强塞,“如果你不要,就捐了吧。”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胡阿姨,胡阿姨强撑着架子,“我听老李的。”她和李爸爸签过婚前协议,李爸爸的财产她只能接受赠与,否则一分也拿不走。 律师给每人都发一份文辞严谨的遗嘱文书,在众人的见证下,立遗嘱的过程全程录像。 自此之后,白玉琪搬出李家,再也没有来过,胡阿姨没有和爸爸离婚,继续留在老宅。李英则一心扑在工作上,四十岁那年才抱回来一个孩子,但始终没有结婚。 李爸爸去世的时候,[李茉]已经是知名画家,她带着小恩来送爸爸最后一程。胡阿姨拿着遗产连葬礼都没有出席,李家给白玉琪的房子,她代为接受了。白玉琪失去李家女儿的光环,连这个圈子都挤不进来。 吊唁的人群散去,步入暮年的李英看着怀抱马蹄莲的妹妹,小声道:“对不起……” [李茉]没有说话,她把马蹄莲放在爸爸墓碑前,三鞠躬,静静离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对照物五十岁了1 麻绳专挑细处断,苦命专找厄运人。 太累了,黄莲花真的太累了。 七十年代生在大山里,在娘家时受苦受穷;为了走出深山,嫁给同样家境贫困但在县城边村子里的男人;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家欺压他们小夫妻,丈夫暴怒反抗杀人,自己也进了监狱;自己一个外地媳妇,戴着劳改犯家人的帽子,夫家欺负,儿子也没管好,变成个小混混;苦等十年,老公出狱,两人再要了个女儿,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老公却从工地手脚架上摔下来,当场没了。 工地老板赔了三十万,还没焐热,就让小混混儿子抢走了。黄莲花凄厉的哭声吵醒的半个村子的灯光,回想起这辈子的一幕幕,黄莲花只觉得命太苦,难道是名字没取好,一辈子受苦。 第二天,黄莲花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地,路过村尾好姐妹段荷花家,一大家子人坐在院子里吃饭,说笑声越过院墙直往她耳朵里钻,这是在庆祝段荷花的女儿考上公务员呢。 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压下来,黄莲花回家就找了噻虫啉。 李茉有意识的时候,嘴唇正对着一个散发着刺鼻化学味道的瓶子,定睛一看:艹! 噻虫啉,世面上最普及的杀虫剂,为了防止喝药自/杀,这些农药都添加了刺鼻的化学味道。即便如此黄莲花还是毫不犹豫,求死之心,可见一斑。 李茉跑到院子里引吐,呕得苦胆水都吐出来了,记忆才姗姗来迟。万幸!黄莲花没把噻虫啉喝下去,只是嘴唇沾了瓶口。 李茉在记忆里寻找,如今她家里就自己和上小学的女儿,公婆、娘家不管她,儿子几进宫,有相当于没有。也就如今农村的田不值钱,她种着丈夫名下的土地,从泥地里扣出几个钱来供养自己和女儿的生活。 偏我来时不逢春。黄莲花可能不知道这句词,但她是生活和好姐妹段荷花一比,就是活生生的对照组。 一辈子苦哈哈,和自己差不多出生、境遇,连名字都相仿佛的段荷花却一家美满,黄莲花连嫉妒的心都生不起,只有无尽哀怨的苦水里,投下最后一颗石子。 李茉看着如今黑黄的皮肤、皲裂的手掌,以及乱糟糟的屋子,沉重叹息一声。 晚上,读小学的女儿回来,一拉电灯,惊喜道:“妈,你换灯泡啦!” “嗯,以前光线太暗了,换了一个。”以前黄莲花为了省钱,只在女儿的房间安节能白炽灯,其他地方都是黄色的土灯泡。土灯泡便宜,一块钱一个,电费也低,如今换成节能灯,瓦数二十的灯泡也只要五块钱,电费和土灯泡一样。 为了四块钱,黄莲花亏待了自己二十年。 “太好啦!”康鸥欢喜得背着粉红色的书包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还小,只为家里的微笑改变惊喜。 母女俩的晚饭很简单,如今国家有农村义务教育营养午餐,孩子在学校吃得好,黄莲花习惯性苛待自己,晚饭就是一菜一汤。 等饭吃完了,李茉收拾了厨房,把明天要卖的水果挑拣好,才不到八点。农村人都睡得早,今晚,李茉却把女儿读幼儿园时候的拼音课本翻出来,敲响了女儿的房门。 “妈,啥事儿啊。” 李茉探出头,粗糙的大手和细腻的写字本很不协调,“小鸥啊,妈问问你,这个拼音怎么写?” “哈哈,妈,你咋想起来学拼音啊?”康鸥很好奇,对,她妈是不识字的。以前出生在山里,也没有啥读书的概念,别看现在康家也只是县城边上的村子,对城里人来说是山卡卡,但对真正深山里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富裕地方了。 “你不是说现在很多人在网上卖水果吗?你给我下的软件我看了,里头有老师教认字,我跟着听了,可写不好,你是正经学生,我来问问你。”若非亲身经历,李茉也想不到,在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还有人不识字。 “好啊好呀,我要当老师了。”康鸥很兴奋,让她妈妈坐在书桌前,小大人似的握着她的手,教她写“sh”,“这是翘舌音,sh——” 在女儿的帮助下,李茉学会了写拼音。 李茉白天把自己种的水果背到公路边卖,村东头很多人都在这里摆摊,高速路口的回线从这里过。条件好的自家有摩托车,会在拐角坝子里租一个乡政府统一搭的棚子。黄莲花这样的散户,只能摆到边上,借同村人的光,人家也不撵。 早上卖水果,下去去地里摘水果,管理果树,晚上回家分拣、清洗、装筐,再学一个小时的认字。 康鸥小孩子心性,教妈妈学了两天,就不耐烦了,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交际,吃了饭,做了作业,很快就和小伙伴疯玩去了。 李茉用手机记录自己的认字生涯,“我不识字,听说在网上能卖水果,也不知道咋卖。用语音转文字的话,客人看了都摇头,说这是命令语气,让人看了不舒服。啥语气不语气的,我也不懂。以前没机会,现在我想识字。” 黑黄的皮肤、蓬乱的头发、朴素的衣服和偶尔入境黝黑、苍老、皲裂的手,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她的视频点赞在最多一百出头,淹没于流量的巨大河流中。 “还是现在政策好,我家边上修了高速公路,我们也跟着沾光,能卖点儿小东西。” “这是我学认字的第三十天,已经学完了拼音和一百常用字。我女儿说,我这水平算幼儿园毕业了。” “这是我学认字的第六十天,今天学的课文是《人有两件宝》,老师说得真好,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用手又用脑,才能有创造。以前不读书、不懂事,瞎干,只会卖死力气。自从我学认字之后,算账都快了,感觉自己变聪明了。” 时间从春到冬,李茉学认字已经坚持快一年了。她卖的水果从春天的殷桃、枇杷,到夏天的李子、葡萄,再到秋天的梨子、苹果,最后变成冬天的柑橘。 所有的水果,都是她自己种的,一个人,自己管。 冬天,摆摊的人少了很多。风大、人少,同村人都不稀罕这点儿辛苦钱,安心猫在家里。李茉却风雨无阻,坚持摆摊。同村人的租用的棚子没人用,她和人打了招呼坐到棚子里去,好歹能挡挡风。 烤着小炉子,李茉捧着课本大声念小学二年级的课文《北京亮起来了》:“每当夜幕降临,北京就亮起来了。整个北京变成了灯的海洋,光的世界。” 突然一辆车听在不远处,下来一个年轻人问路:“大婶,哪里有厕所啊。” “哦哦,再往前走有一公里不到,有加油站,加油站有厕所的。” 年轻人看着李茉放在膝盖上的课本,好奇道:“大婶,你这是给孙女辅导功课呢?” “不是,我自己学认字。” “自己学?”年轻人是个博主,流量的敏锐性让他突然灵光一闪,打开了挂在脖子上的摄像头。 博主引导者李茉讲述自己的识字的来龙去脉,听她说村里人嘲笑她一把年纪还读书,说没有好老师只能网上学,说没有人看好她。 “莲花婶子,我刚听到你读课文,再给我读一遍吧。” 李茉又读起了那篇《北京亮起来了》,声音里是与她年龄不符的认真与向往。 博主的视频突然在网上爆火,视频开头是一个带着俗气粉红色耳罩,穿着乡土气十足棉服的中年妇女在读课文:“夜晚的北京,多么明亮,多么美丽!”她是那样专注,那样神往。 博主细细讲述这个故事:“那天风很大,我下车问路,听到莲花大婶在读课文。我问她为什么这个年纪学认字,她说读书能让脑袋变聪明。我请她讲一讲自己的生平故事,她却说自己不能变成祥林嫂。才认字不到一年,她已经知道祥林嫂了。” “我们厌烦学习,批判学生负担重,我们抱怨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可看她莲花婶子的眼睛,我却说不出话来,我只在文学作品里看到过这样的描述,这是对知识的向往。” “她生在缺衣少食的七十年代,没有享受到时代的进步,人生却已经走过一多半。这样的人,我们习以为常称呼他们为被时代车轮抛弃的人。可是这次下车问路,我却遇见了一位拼命追赶马车的莲花大婶。” 视频的最后,莲花大婶笑着感慨:“要是哪天能去一趟北京就好了,肯定和书里写得一样漂亮。我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吃得饱、穿得暖、没人欺负,靠种地能养活女儿,还能学认字,真好啊。” 视频播放量突破十亿,有无数官媒下场点赞,评论区更是很多神评。 “真诚才是最大的必杀技。” “生活是最好的写作老师。” “再好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的感情。” “没人看好你,偏偏你最争气。” 李茉的账号也被挖出来,“黄莲花学认字”的视频从几十、一百出头的播放量,突然迎来流量潮,每条视频播放量几乎都过十万、点赞量几乎都过万。 有媒体蜂拥来采访,县融媒中心拍摄了《黄莲花的一天》宣传县里丰富的水果资源,乡政府出面给划了个棚子,黄莲花象征性用一块钱租用,不用再受冷风吹。 更多的自媒体涌入,李茉几乎成了打卡点,每个人都会来和黄莲花说几句话,买她摊位上的水果,和她交谈,她成了巨大的流量。 也有人故意引导她说错话,胡乱剪辑,博取眼球。李茉干脆开了个直播,“黄莲花学认字”粉丝量暴涨,成为有几十万粉丝的小网红,励志经历让人钦佩。 她的生平被人扒出来,坐牢的丈夫、儿子,成为巨大污点,网上留言纷纷,骂她的话几乎占满屏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对照组五十岁了2 网络是真赚钱啊! 黄莲花提现的第一件事,不是穷人乍富三件套:吃好的、穿好的、修房子,而是买了两兜子稀罕水果、礼盒补品,上门找老师。 这些年,农村人口流失严重,大儿子小时候读的是村小,离家近、教学水平不高,如今小女儿读的是镇上中心校,老师水平也高。 李茉带着礼物登门,满目诚恳:“老师,您别推辞,都是自家特产,我家如今也是出名了,可惜出的是恶名。” “康鸥妈妈,你放心,我们学校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不会排挤康鸥的。”老师同样诚恳,近几年校园霸陵是重点查处防范对象,黄莲花的事情一出,班上老师都被常务副校长找去开过两次会,重点强调不能出现霸凌。这既是做老师的职业修养,也是自我保护。一个拥有网络影响力的母亲,是极大的威慑力。 “哎,哎,我知道,她回来都和我说了,老师们关照她,我心里感激得很。”李茉说了一长串的感谢,才切入正题道:“老师知道,我还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如今我也不怕丢丑,实话实话。他爸的抚恤金都让那王八羔子抢走了,等把钱挥霍干净了,迟早要找上我们。以前知道家里穷,他宁愿在外头混,饥一顿饱一顿也不愿意回来踏实种地。如今知道我出名了,能挣钱了,肯定要回来吸血。我倒是不怕,就怕他打康鸥的主意。” “求老师帮我留心,每天我都亲自接送她,我娘家远在杠子山,爹妈早没了,兄弟姊妹也多少年不联系,夫家这边更是早年就翻脸了,所以,只会是我来接她。”李茉指天誓日,“就是我那天摔在田里走不动路,我宁愿报警找警察接孩子,也不会托人。所以,但凡有人打着我的名号,自称亲朋好友接人的都是不怀好意!” 老师被震了一下,现实生活中,真的很少有人把话说的这样死。“我了解情况了,会和学校反应,我们会格外关住的。康鸥妈妈你放心,我们学校有保安,马路对面就是警务站,常年有警察执勤的。” 老师也明白,康鸥的哥哥、无孔不入的小网红都有可能趁虚而入。 “谢谢,谢谢,谢谢!”李茉握着老师的手,泪流满面,“谢谢老师肯拉我家康鸥一把,有老师帮忙,我就放心了。” 送走的千恩万谢的李茉,老师的丈夫不解问道:“你怎么答应了,这种事情最麻烦,有个万一,她来学校闹怎么办?一家四口,两个进过监狱的。” 老师把头发别到耳后,温柔一笑:“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康鸥妈妈这个年纪学认字,这样的毅力和见识,不能是恶人吧。我看过网上扒他家的事情,她丈夫是因为杀了亲哥哥才进去的,命案、伦理,两重buff,只判了十五年,就知道当年她丈夫是被逼无奈了。网上判决书都贴出来了,康家不做人,帮着大儿子欺负她丈夫,农村分家默认儿子平分田地、房子,女儿分些浮财。以后儿子给父母养老,女儿逢年过节来看看。可是康家当年把人赤条条赶出来,啥都没分。等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儿、置办了家业又上门来抢,打着儿子必须给父母养老的旗号,抢东西、咂锅摔碗的,还把堆在粮仓的谷子全泼湿了。” “当时康家大哥纠集了舅兄和几个朋友,冲进康鸥家里打砸,康家大哥是被康鸥爸爸一铲子打在头上打死的,死在康鸥家的院子里,发现死人了,才一哄而散。判决书上写得可详细了。康家大哥纠集多人、非法闯入,康鸥爸爸的罪名是防卫过当,当时跟着去的人都判了一年半载,康鸥妈妈那时候才能正常过日子。” “说正常也太轻描淡写了,一个女儿独自带孩子,娘家靠不上、夫家是仇人。这要是在古代,一家子都活不了。看这种案子,我突然就get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好处,真的……你笑什么笑!我平常看穿越小说就是图个乐子,正常人谁想穿越到古代啊,君臣父子、夫妻伦理,我即便穿越做了皇后、王妃,不还是男尊女卑、妻妾成群,还不如现在,你要是敢动歪心思,老娘就和你说拜拜!” 李茉不知道老师还有这样的感慨,她给班主任、任课老师、年级主任、副校长、校长都送了礼,门口两保安大爷她也送了两箱自家种的水果,求他们看顾一下孩子。 如此,日子照过。 自从李茉成了网红,村头那个摊子也来了好多学李茉的人,学认字、学英语、学演讲……热闹了好一阵,一个都没坚持下来。 请的演员很容易被网友看穿,真正不识字的人坐不住,真要这么容易,李茉就不会突然爆火了。 村里人对李茉的挣钱也从眼热、酸言酸语,到背后眼热、背后酸言酸语,毕竟现在她成了地方政绩的代名词,是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面高清镜、是现代化农民自我学习的一面旗帜,谁也不敢当面蛐蛐。 这天,段荷花登门,笑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真!你看你这里脸色,红扑扑的,比化妆了还好看。” “都老妖精了,还讲究啥好看不好看。来,家里坐。” 如今,家里也被李茉收拾出来了,重新粉刷、布置了软装,没花多少钱,却一下子从破烂落后农房变成了复古怀旧风。如今,李茉也不用在家里分拣水果、堆满包装箱,她和村里签了合同,租了厂房,自己做直播带货,收购乡亲们的农产品,还请了摄像师傅,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团队。 段荷花打量了一圈,笑道:“修房子花不少钱吧?归置得真好看。” “没正经修,马屎蛋皮面光,和你家不能比。” “哎哎,多少年老姐妹,还臊我呢。我家那老房子,快三十年了,年纪比孩子们都大。” “你们又不常住,都跟着儿子、女儿住,老房子就逢年过节回来一趟。”李茉笑着引入正题:“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 “老早就想过来看看,你前些日子忙不开,我也没来打搅。我这回事上门取经,我们也想翻修老房子,听说你重新装修了,来看看。” “笑话我是不是?你看看我这屋子,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老土。这已经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看的了,以前小时候,做梦都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不一样,儿子、女儿都出息,让他们给你参谋参谋,修成网上那样,漂亮得跟画儿一样。” 段荷花真诚道:“年轻人哪儿懂啊,这房子修了是要给我们老两口养老的。” 李茉惊讶了,“你不给带孩子了?” “带,可也不能一直带啊。现在都是四个老人围着一个乖孙,我们带半年,亲家带半年,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日子。”段荷花感慨,“两代人生活在一起,矛盾多。就是我自己亲儿子、亲闺女,我也看不惯他们花钱大手大脚,他们也看不惯我自讨苦吃,住不到一处。” “这有什么,真要住在一起,肯定你迁就我、我迁就你,自个儿亲生的,说两句还能往心里去啊!实在不行,你看看我,想想我那不做人的老大,还有啥看不开的。” 段荷花被逗得一乐,“苦尽甘来!苦尽甘来!人这一辈子祸福都是有定数的,你上半辈子吃足了苦头,以后的日子都是享福的。再过几年,我们回村养老,都要叫你黄总了。” “哈哈哈哈……承你吉言,我可当真了。”李茉哈哈大笑,“说句实在话,要是能有别的出路……算了,不说了,我这辈子且不知有没有享儿孙福的一天。” 多年的老姐妹,可以说是相互扶持过来的。段荷花这几年看着日子好过,可当初供养两个大学生也是掏空家底的。家里有什么活儿,黄莲花都会上门帮衬。段荷花也不在乎黄莲花家里出过劳改犯,说真的,黄莲花的儿子是王八蛋,可老公是好的。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想:这样能护着老婆孩子的才是真男人! 这些旧事不再提,段荷花看着老姐妹变得红润的脸庞,终于下定决心:“莲花花,有个事情,我装心里好几天了,想来想去还是得和你说。” 李茉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立刻给她吃定心丸:“你说,我俩几十年的交情,我还能不知道你为人?是不是村里人又起什么幺蛾子了?都是些恨人有、笑人无的,又打什么主意?!” “不是村里人,你现在有政府撑腰,他们哪儿敢。我是说康鸥,前几天,我看她领着一群小孩儿在外头跑,孩子们都跟着她,看中她手里有钱。在大榕树下面好几次看到她买了零食给孩子们分,手里一桶一桶的方便面泡开吃两口就不要了,刘大妈捡回去喂鸡。桶装方便面可是五块钱一桶,刘大妈天天嘀咕,说你是真赚钱了。” 段荷花斟酌了下措辞,叹道:“孩子的事情,轻不得重不得,要上心啊!” 李茉腾得站起来,教育好一个孩子,比打拼出一份事业更难。 “坐下,坐下,好好说,不要打骂孩子,现在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我家那两祖宗,小时候还不是天天给我惹祸。老大祸害人家树上的桃子,带累我挨家挨户道歉;老二青春期的时候一个月不和我说话,我暗地里淌了多少眼泪。树大自然直,等他们懂事了,就好了。” 李茉心知肚明,哪儿有那么容易。“谢你来和我说这些,我如今忙,村里人看见了也不会提醒我。他们都等着我再养出一个王八羔子呢!我知道你一片心意,多谢你,多谢你。” “说这些就外道了,几十年的情分,看到了不说一声,我心里也过不去。如今你立起来,给我们女人争光,我脸上也有光彩呢。”段荷花真心实意,她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太有共鸣了。 “你养了一双好儿女,才叫我羡慕呢。”李茉轻叹,在农村,把一双儿女都供进大学、让他们脱了农皮进城,是多么不容易。 两姐妹的说拉在一起,一黝黑、一泛黄,都是劳作苍老的手,都有各自的幸福与遗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对照组五十岁了3 康鸥蹑手蹑脚回家,把门轻轻关上,没发出一点儿动静。刚松口气,客厅的灯突然亮了。 妈妈就坐在灯下,灯光从头顶照下来,照得她面容有些许模糊,毛躁的头发清晰可见。 “妈——”康鸥不自然地喊了一声。 “我放在缝纫机抽屉里的零钱,你花得还剩多少?” 康鸥一个激灵,她从小就知道赚钱不容易,看着妈妈背一百多斤水果,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别人家有摩托车,她家没有,只能肩背手抬,心疼极了。可看到钱就那么毫无防备得放着,自己经不住诱惑,享受起被人追捧的快乐。什么都知道,却心存侥幸,如今被翻到明面上,康鸥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都花完了?”李茉沉声问道。 康鸥嗫嚅几声,最终从裤兜里掏出揉搓成一团的零钞,展开数了数,“还省三十二。”康鸥把钱放在桌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妈妈失望的眼神。 “我放了六百八,如今只剩三十二了。”李茉叹息一声,“咱家情况,你清楚的。你不小了,该懂的道理拴着耳朵反反复复给你说过多少遍,你过耳不过心。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你读书老师也教过,不问自取就叫偷。你弄这么多钱在手上,如果买个电话手表、买身衣服之类的,我也不说你了,可你买零食、买人家高看你一眼……” “妈,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虚荣!”康鸥立刻认错。 “你们这代孩子见识广,网上、电视上教你们太多了。不知道你是真知错了,还是糊弄我。你心里得明白,糊弄我能糊弄一时,糊弄自己,那就是糊弄一辈子。”李茉盯着康鸥,问:“你哥最近有没有找你?” “没有,没有,我记着呢,不和他搭话,也没人来找过我。” “嗯,安全,安全,我在家天天讲,你在学校也天天学,不要随便瞎跑,等放暑假了,就和我一起上工,体会体会赚钱不容易。你哥良心彻底坏了,要是她绑了你……” “妈,我知道,我乖乖的,不瞎跑、不找我哥,我听话的。” 李茉看着康鸥,表情特别真诚,哭得十分伤心,有来有往,句句有回应。但她真听进去了吗?真能控制住自己吗?李茉不知道,教育还在最难的地方就在这里。孩子不具备稳定、理性的思维,同一个错误可能反反复复。 李茉只能暗下决心,自己看紧一点,思想上放宽、行为上控制,本来农村教育条件就不好,再放任不管,孩子以后怎么办? 教育孩子比做生意难多了,李茉把注意力分成两半,一半放在做网络直播带货,一半放在女儿身上。她买了个两万的二手面包车,平时拉货,送孩子上下学,始终把康鸥紧紧盯在眼皮子底下。 分拣厂招了很多村里的中老年妇女,她们也带着孙子、孙女来,康鸥有了玩伴,也不会总跑出去。 这天晚上,李茉下了直播,小厂房里除了直播团队,已经没人了。李茉叫康鸥回家,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 李茉拨打康鸥的电话手表,没人接。“你们几个,帮忙找找。厂里、她常去的几个同学家里,我回家看看,随时打定话。” 十分钟杀到家,李茉在房子里找了一圈,又挨个打电话问了一遍,都没有。 “嬢嬢,康鸥是不是自己在哪儿睡着了?”直播团队的人猜测,这也是发生过的,农村孩子养得糙,谁家草垛子上睡一觉也正常。 “就是,电话也打得通,就是没人接,应该是睡着了。” 李茉摆手,“不对头,我心慌得很。” 李茉当机立断,立刻打电话报警。发现孩子失踪,立刻就能报警,不用等什么24小时、48小时,更何况外面还有大儿子这个定时炸/弹。 民警接到电话,立刻就派了两个人开车过来,询问过情况,又带人在厂房找了一圈。在院墙脚找到扯断的粉红色儿童电话手表。 “看来,被人绑架的可能性很高。”年长的民警脸色沉重。 他们镇上治安好,很多年没出过丢孩子这种大案了。派出所对孩子失踪高度重视,立刻派了大量民警、警犬、警车开始拉网式搜寻。李茉被安置在家里,手机上也安了软件,信息技术部门的人专门盯着,只要绑匪一打电话,立刻开启追踪。 厂房里有狗,村里几乎家家户户有狗、有公鸡、有大鹅,这些畜生都是能看家的,想要悄无声息把人带走,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按照老警察的判断,这极有可能是蓄意绑架。犯罪嫌疑人也有推测,要么是康家大儿子,要么是村里得了红眼病的人。 李茉心急如焚,康鸥决不能有事、康鸥决不能有事! 手机一直没响,李茉手机都握不住,掌心湿漉漉一片,心里全是不好的猜测。若是康鸥出了问题,自己这次任务肯定失败。关键是,如何对得起黄莲花这个苦命的女人。好不容易从泥潭里挣脱出来,若是女儿出事,又要被拽下深坑。 陪在李茉身边的女警官私人手机震动,她接起来说了几句,李茉死死盯着她,极尽可能猜想电话那头的消息。 “黄嬢嬢,你放心,康鸥找到了。” 有这句话打底,李茉提溜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手脚瘫软,坐不住椅子,直接滑到地上。 女警官见多了这样的场景,把人扶起来,缓缓地继续告知详情:“康翔带了两个同伙,昨天晚上趁夜摸到厂房带着了康鸥,据他们初步交代,绑架的事情是康翔牵头,想要你拿钱赎人,万一出事,你们有亲缘关系,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女警官一边说一边观察李茉的神情,受害者、加害者是亲缘关系,通常就是情与法的拉扯。局外人能理性、客观、公正,身处局中的人却办不到。 泪水从李茉的眼角滑落,李茉感觉自己身体一轻,再回头的时候,自己已经飘在半空。 现在掌控身体的已经是黄莲花了。 黄莲花恍惚得看看自己的手,又左右看看现在的场景,山神娘娘走了吗? “唉,你先休息吧,孩子马上送回来,这时候不能怪孩子,要好好安慰孩子啊。”女警官看她满脸恍惚,决定先安抚她。 黄莲花看着深蓝色的制服和闪亮亮的警徽,咽了口唾沫,沙哑着声音开口:“谢谢!谢谢!老大,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与其让他天天在外头鬼混,年年不着家,进去了,我好歹知道他是死是活。” 女警官没想象到黄莲花这么拎得清,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康祥反口说自己就是带亲妹妹出来玩儿,或者黄莲花作为母亲出具谅解书,法官在判决的时候会适量考虑减轻刑罚。 惊魂未定的康鸥被黄莲花紧紧搂在怀里,等医生检查过没有问题之后,黄莲花把女儿接回家的第一时间,买了香烛纸钱,带着康鸥到村尾的山神庙上香。 “妈,我也要拜啊?” “拜一拜,礼多人不怪。这回你大难不死,警察8个小时就找到你,肯定有山神娘娘保佑呢。”黄莲花虔诚叩首。若不是山神娘娘,自己怎么会突然开窍。学认字的念头在心里盘旋的二十年,她却始终没有跨出哪一步,是山神娘娘替她走出去了。 “行吧。不过老师说这都是封建迷信,不能信。”康鸥学着母亲的动作叩拜,她被哥哥带走之后喂了安眠药,没受太大惊吓。 “嗯,知道了。”黄莲花不以为意,科学解释不了的时候,就交给神吧。她会沿着山神娘娘指的路,好好走下去。 “妈,我还跟着你去厂里吗?”康鸥小声问。 “害怕就跟着,不害怕就在家里,都行。”黄莲花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心想最大的雷已经爆了,还怕什么。 “我跟着你。”康鸥经此一遭,更懂事了,“妈,我跟着你学认字。” “嗯,妈现在已经自学到六年级了,咱们一起学。妈英语不好,你教我。” “你还学英语啊?”康鸥惊叹。 “前段时间,好几个博主来摆摊,学英语的、学演讲的……学啥都有,可惜没坚持,我捡了他们不要的辅导书,试试总没坏处。” “妈,你真厉害。”康鸥竖起大拇指,想不起这次绑架带来的惊恐。 李茉就这样飘在半空中,看着这对母女走远,可以想象,只要黄莲花坚持下去,她绝对能收获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康鸥健康成长,母女俩会过得很幸福。 李茉静静等着进入下一个世界,她心中有许多疑问,不知该向谁询问。心神电转之间,那团曾引导她的光晕又出现了。 “你来了?这和我看的穿越小说不一样。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别的穿越者不都是替别人过完一生吗?上次你怎么没出现?”一连串的问题连续输出,李茉向机关/枪一样突突突。 光晕仍旧柔和清亮,发出的声音稳定舒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好,李茉,恭喜你通过试用期。” “试用期?这是一份工作吗?我的待遇怎么算?五险一金?什么时候退休?有退休金吗?”李茉的急切溢于言表。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这份工作的奖励已经提前发放,李茉,还记得吗?你是车祸去世之后才被挑选成为穿越者的。在接下来的小世界中,你将继续凝实灵魂,你拥有随时喊停的权力。当你不想再继续的时候,我将送你进入轮回,凝实的灵魂会化作与生俱来的天赋,伴随你下一世的成功人生。” 李茉慢慢平复心情,继续追问:“我也曾生活在小世界中吗?这三个小世界有什么特别,为什么会作为试用期?” 光晕轻柔的声音中似乎带着笑意,充满了耐心。“世界大小,取决于你的探索程度。第一个世界,你抵抗住了贪婪,这是你成为快穿者的第一道门槛。第二个世界的考验不只是财富和美貌,更是作为‘先知’的力量。你熟知剧情,能打脸原女主,享受成为‘神’的快感,你依旧抵抗住了,毫不留恋跳出继室千金团宠文的圈子。第三个世界,作为社会底层,你战胜了贫困和衰老。” “曾有人总结,一个人一辈子就活那么几个瞬间;也有人回望人生发现,一辈子重要的决定就那么几个。当有人无法在关键时刻作出重要决定的时候,就会许愿,你应愿而来。” “你可以代替许愿者度过一生,也可以只帮助许愿者撑过最困难的时期。许愿者会自然而然接受你的存在,她们认为你是第二人格、是山神娘娘、是某种无害而神秘的力量。” 李茉想了想,“帮许愿者度过一生,会拥有很多回忆,多经历几个世界,会不会把我的精神拖垮?” “有这样的可能,但时间同样能冲刷你的灵魂,凝实你的灵魂。” “任何选择都具有双面性,权利和义务对等,付出和收获等价,是这个意思吗?” 光晕亮了一下,声调依旧柔和,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李茉,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快穿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盼盼逃离吸血魔窟1 “你还小,没有社会阅历,不把我们父母用血泪换的经验当教训,当父母的难道会害你?你是女孩子,在社会上竞争力不如男的,所以要从报志愿、选专业上先考虑一步。报x城师范是最好的,你爸是老师,你又有本地户口,毕业了考个学校,找个体制内的老公,一辈子稳稳当当。” [忍住,忍住,不要反驳。]张盼在心里默念,急促呼吸、攥紧拳头,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即将喷薄出的怒意。 “你最是亲疏不分的,不听我们的,就爱去网上看张*峰,他的话你总听吧?报专业是不是要看就业?咱家就这样的条件,普通人家,不可能给你多大的助力。不管你在学校里学了多少不切实际的人人平等、大同社会,现实就这鬼样。人人都向往北上广,有几个能留下?” [忍住,忍住……]张盼感觉胳膊开始抽搐,攥紧的拳头慢慢卸力,手不受控变成鸡爪样。 “当年要是有人苦口婆心和我说这些,我也不至于初中毕业就随大流种田挣公分,面朝黄土背朝天。好不容易进了学校,还是个民办老师,一改革就下岗。当年成绩不如我的、能力不如我的,如今都正经拿退休工资,我还守着小卖部,天天给人赔笑脸。你爸也是,咱们当年就是吃了不懂人情世故的亏,没给领导送礼,不然你爸也不会评不上高级教师,现在五十岁的人了还要天天讲课,人家和他一个资历的,最少是个副校长,他连教导主任都没混上呢!” “咳咳!”一直坐在沙发上假装翻报纸的张老师咳嗽两声,“翻这些旧账干啥。听你妈的。” 一句“听你妈的”,为这场谈话定下基调,若不是女儿顶嘴说不想报x城师范,自己翻看《志愿填报指南》,这场谈话都不可能出现。 “你这孩子,哑巴了?我口水都说干了,你倒是吭一声啊。从小到大,我为你操碎了心。还在肚子里就不老实,我怀着你八个月还要挑水,被你奶奶戳脊梁骨没给老张家留后,因着你,一辈子被人拿住话柄。等你上学了,人家有的你都有,家里为了供你读书,一直省吃俭用的。如今你高中毕业能上大学了,倒是给你妈摆脸色,嫌你妈没见识。如今和你说话都要搭梯子,爱搭不理……” 张妈妈念叨了这许久,见女儿白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心里的气不打一出来,“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的蔫货……” [我忍不住了!]张盼一直都是善于忍耐的,准确的说,她善于察言观色,她敏感得能听到情绪流动的声音,她能看清被语言、动作包装后的情绪的真意。本来顺利的填志愿就因为没忍住顶嘴一句被教训,如今若是忍不住,不知引出多少波澜。 张盼,原名张盼娣,等到父亲进了中学教书,知道这样的名字会暴露本质被人笑话,才给女儿改名为张盼。 身为教职工家属子女,张盼被严格管束。因为衣食住行都在学校,从小没有零花钱、没有同学愿意做她的朋友、甚至不会骑自行车。别人的父母说这样的话,可能是爱之深责之切,她的父母只是用这套话术包装他们不想出大学学费,希望那个她这个独女留在身边养老的本质。 多可笑啊,盼娣、盼娣,盼了一辈子,张爸却因为和人斗殴被踢坏了睾/丸,一辈子只有自己这个赔钱货。 张盼翻到纸张泛黄的诊断通知书的时候,都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抱怨。如果真有一个弟弟,她的命运是被吸血供养弟弟,如今没有弟弟,她的命运是被吸血供养父母。 “说你呢!哑巴了!”张妈妈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一巴掌打在单独坐沙发另一边的张盼身上,张盼被扇得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忍不住就交给我,我来。】李茉在她脑子里接话。 张老师把报纸拍在茶几上:“你还和父母赌气呢,是要闹得楼上楼下都知道啊,家丑不外扬,这点道理都不知道,白供你读书了!” 张妈妈推搡女儿瘫软的身体,惊呼一声;“老张,不对啊,这是晕了?” 张老师探过头看了一眼,不在意道:“估计是中暑了,扶进屋里去吧。” 张妈妈架住女儿瘫软的手臂,抱怨:“这么大了,比我高、比我重,我怎么扶?搭把手啊!你倒是!” “你也知道女儿是大姑娘了,女大避父不懂啊?”张老师收拾了自己的茶杯,从客卧的贴墙大衣柜里拿出自己的钓鱼包,“老刘等我钓鱼呢,下午不回来吃饭了。” 张妈妈嗯了一声,连拖带拽架着女儿回房间,向一只幼猫叼着比她还大的老鼠。咚一声,老鼠的头撞到衣柜,张妈妈抱怨:“房子本来就小,还堆这么多书,差点绊倒我,真是!” 张盼斜着躺在床上,张妈妈拍拍她的脸,见张盼睁开眼睛,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中暑怎么不早说?天天外头疯跑,家里的事情一点不知道帮忙,扫帚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啥都指望不上。藿香正气水在客厅柜子里,你自己吃,这么大个人了,还要我操心。得了,我到点打麻将了,下午不回来吃饭,你自己解决。” 不管张盼听没听清,张妈妈突突完了,飞快拎包走人,只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在房间里回响。 【呼—吸—慢……慢……盼盼,放松,放松,没事,没事,我在呢。我们读a大理工,我帮你,我有办法,不能激动。这是呼吸性碱中毒,控制情绪,慢慢吸气……】李茉在张盼脑海中大声喊。这次她附身的情况有点儿复杂,寄主名叫张盼,李茉在她高考完后第二天到来。 最紧张压抑的高考都撑过来了,张盼却撑不过父母强权这条河。张盼天生高敏,很能察言观色,天赋让她能听到情绪流动的声音,正因为这份天赋,张盼认为李茉是她的幻想,是第二人格,李茉不能完全取代她。 “茉莉,我撑不住了……”张盼的症状略有缓和,轻声喃呢。 【交给我。】 下一刻,李茉得到身体的控制权,转身从床头书架上抽出一张卷子,卷成纸袋罩在口鼻上慢慢呼吸,以此增加二氧化碳浓度,缓解症状。 呼—吸—,呼—吸—原来世上真有被气死的人。 缓了好久,肢体症状终于减轻,李茉摸着心口叮嘱:“情绪反应到躯体上,是病情严重的表现。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我们不能为不值得的人伤害自己。” [茉莉,我们该怎么办?] “放心,我有计划。”李茉挪到窗边书桌,呼吸新鲜空气。张家的房子是老式三室一厅,张盼的房间最小。分房子的时候张老师还健康,次卧计划留给儿子,后来张老师被人踢伤了,次卧改成了书房+麻将室+杂物间,夫妻两没想过让女儿搬进去。 张盼的房子太小,床头柜都放不下,所以,张盼只能在床头放一个自制的书架,平时放书,晚上衣服就搭在上面。老式三合板衣柜是平开门,太占地方,上初中之后张盼东西慢慢变多,自己把柜门改成推拉门。靠窗放着一张学校淘汰的就课桌,张盼求后勤老师通融捡回来,配了一把凳子。 房间里除去衣柜、书架、书桌、凳子之外,再没有别的家具,但房间还是给人满满登登的感觉,因为房间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书。各式各样的书,除了课本、练习册、卷子之外,还有张盼从小到大收集的书。 每次毕业,学长学姐们总会丢弃很多书。杂志、文学、艺术、历史、教辅,还有崭新的笔记本,有些旧但能用的文具。张盼作为教职工家属,近水楼台淘了很多东西。当然,也有淘到一整瓶星星被发现,张妈妈骂她不要脸,不听辩解罚她跪在地上打耳光,张老师站着,臃肿的身形笼罩着她,垂目看垃圾似的一眼:“自甘下贱。” 李茉拍拍脑袋,不愿回想这些糟糕的回忆,坐到书桌前,摊开作业本,笔尖落下第一个词:志愿。 “盼盼,不能硬碰硬,先服软,他俩不认为我们有反抗的能力,填志愿的时候不会跟着去。他在乡镇中学教初中,一中老师里没有熟人,以防万一到时候私下求一求老师,这个灵活应变。录取通知书地址留一中,不要寄到家里,马上办一个新的手机号,办最低套餐,一个月之后收到通知书立刻注销号码。” “然后找做假证的地方,做一个x城师范的通知书,坐车去市里做,肯定有这样的地方,不要怕,肯定能找到。他俩天天和人说已经完成任务,不关心这些的,只要我们稳得住,这些是可以实现的。” 笔尖落下继续落下两个词:政策、钱。 “户口迁到学校、助学贷款、助学金、奖学金,这些都能操作。等上了大学,他们唯一能拿捏的地方就是户口和钱,填志愿的时候勾选户口迁移,学校能延长保持两年户口,大学四年+延长两年,如果到时候考研,再加三年,我们有最低六年、最高九年的时间解决户口。” “我们要做好填志愿随时被发现的准备,到时候他们肯定不给钱。哈,让读师范,不就是冲着师范免费吗?助学贷款有两种,生源地信用助学贷款和校园地国家助学贷款。校园地国家助学贷款最大的好处是不需要共同借款人,我们已经满十八岁了,不需要监护人同意就能办。” “助学贷款解决学费、住宿费这些大头,生活费还要想办法。可以申请助学金,赶紧跑手续盖章,这部分能基本覆盖生活费。进了大学好好学习,争取奖学金。寒暑假可以申请住在学校,我们至少能保证四年的温饱。” “但这些还不够,我们还需要大量的钱。学校不保留户籍之后,只有买房子和进公家单位两种选择。我们的情况,进公家单位必须政审,他俩肯定大闹。我们唯一的选择,买房子。” “我刚查了a城的房价,老城区筒子楼三十年房龄均价60万,中心城区九十平小三居120万。只是落户口,也许还能捡漏那种面积小、房子老旧的,最低50万。也就是说,我们要在四到六年内,赚到至少五十万,保险六十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盼盼逃离吸血魔窟2 周末,下雨。 张妈妈在学校附近开的小卖部,专做学生生意,生意清淡的日子,她干脆不开门,呼朋唤友来家里打麻将。 次卧里放了两台麻将机,八个人造出喧嚣声浪,窗户大敞,还有两台风扇努力工作,仍旧吹不干净屋里的烟味。 李茉提了热水瓶进来,腼腆一笑,挨个打招呼。 坐张妈妈对面的女人虹姐熟练摸了一手,笑道:“哟,小盼来了。你也是好福气,女儿听话懂事,成绩又好。二筒!” “哎呀,别夸她,小孩子家家,夸不得。”张妈妈斜眼看张盼,骂道:“怎么这一半天的,烧个水还要三催四请啊。” 李茉低头,小声道;“我电池炉、热水壶一起烧的,已经最快了。” “你还学会顶嘴了。”张妈妈狠狠把牌往桌上一杵。 虹姐熟练劝阻:“你说你,和孩子较真干啥?小盼啊,来,帮姨买瓶水。”从面前的钱堆里抽出一张五十递过去。 李茉看见张妈妈点头示才收下,飞快去小卖部卖水,八瓶苏打水、二十六块零钱规矩摆着,额头还冒着热汗。 虹姐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虹姨给你的零花钱,拿着。” “她呀,也就剩老实一个好处了。”张妈妈笑道:“你虹姨给,你就拿着,木头似的,一点儿不知道变通!” 张妈妈喜欢通过打骂张盼彰显自己的权威,虹姨是牌友里最心软的那一个,通常会给十块八块让张盼出去躲一躲。牌友们再恭维一番张妈妈教女有方,以后有福,牌局又能愉快进行了。 看着张妈妈眼角眉梢的快意,张盼在脑内判断:[时机到了。] 李茉上前拿了零钱,用屋子里的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声音说:“妈,我想出去打工。有三个月空闲呢,我想挣钱,给家里减轻负担,我好多同学都去打工的。” 张妈妈在一屋子牌友的注视下,高声回答:“你们小孩子家家,打工就是长长见识,知道钱难挣屎难吃,免得见天的不把钱当钱。家里哪里需要你减轻负担,就是让你出去锻炼一下,工资就当零花钱,也去社会上学个眉眼高低。” “嗯,我马上出去找工作,很多饭店招暑假工的。”李茉低眉顺眼取得自由出门的权力,没去看牌友们相互交换的眼神,张妈妈得意摸牌,也没注意。 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谁不知道老张家女儿过得苦,就老张和他媳妇儿自以为演得好。牌友们相互看看,算了,关他们什么事儿,麻将要紧。 [你知道哪家饭店招暑假工吗?]张盼在脑子里问。 “我们不去饭店端盘子,这太浪费你的天赋了。”李茉回答。 [天赋?我除了读书,没啥能力,而且也不是天才学神那种,全靠勤奋下苦功夫。] “盼盼,自信点,你对情绪把控很准确。这么些年,你从没有正面反抗他俩,也没被他们手段驯服,很了不起。你看,刚刚就你知道什么时间节点说什么话,能达到目的。” [真的吗?]张盼不确定,[可这有什么用?] 李茉自信道:“这是了不起天赋,看我演示——” 李茉去了市里,找了一家售楼部,他家外头拉着招聘的易拉宝。 “你好,我来应聘销售。”李茉到前台说明来意,前台打了电话,让她稍等一下。 李茉走到等候区,这里已经坐了好些人。天气热,好多大爷大妈来蹭空调,售楼部也不好赶人,只让他们坐到外围皮沙发那里。李茉大量一圈,在长沙发一头落座,另一头坐着一位穿老头衫、大短裤、皮拖鞋的大爷。 “老板您好,我是来应聘销售员的……” 李茉小声背诵应聘台词,大爷听了两句,凑过来问:“闺女,你来应聘啊。” 李茉仿若受到惊吓的兔子,快速左右看看,又用手小幅度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小声道:“您小声点。”然后不好意思点点头,承认自己是来应聘的,整个人拘谨又紧张。 “看你这么年轻,怎么来干销售?毕业了吗?”大爷放低音量,小声问道。 “刚高考完,来打暑假工。” “你这不行啊,销售是吃提成的,也不招短工,你去饭店、培训学校之类的还好找工作,这里他们肯定不招人。”大爷十分自来熟地支招。 李茉红着脸,小声道:“我知道,就是来试试,增长见闻。” 还增长见闻呢!文绉绉的,大爷听得直乐,嘴上给她讲着大道理,心里包容地想: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年轻,碰碰壁就知道了。 李茉等了没多久,前台很快来叫她去见了经理。 前台刚关上门出去,经理就道:“小妹妹,你多大了啊。” “十八,经理放心,我不是童工。” 经理哭笑不得,“小妹妹,你是刚高考完吧,我们不招短工。” 李茉一改刚才腼腆害羞的模样,飒然一笑,拉开经理面前的椅子坐下,“销售看成绩说话,经理总要给我个机会试试啊。” “我们这儿是卖房子的,小妹妹,别开玩笑了。”经理摆摆手,就要打电话叫前台领她出去。 李茉一不尴尬二不害怕,面带微笑道:“我看门口写的工资四千加奖金提成,实际能拿多少?” “四千包括五险,主要还是提成。”经理突然一笑,“你这小姑娘,别是听说员工买房子有内部优惠才来的吧。” “经理,您真是紧跟潮流。”李茉竖起大拇指,保证道:“放心,我不买公司的房子,我也不要底薪,只拿提成。您给个实在话,提成能拿多少?” 经理不答反问:“不是,你图什么啊?” “锻炼锻炼,经理,试试呗。我只需要公司包吃包住,再给我配两身制服、一辆小电瓶。卖出去我才拿钱,你这相当于用白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李茉激将,“就是我干不了销售,当个前台总没问题啊,现在打杂的也要一个月三千呢。” 经理摇头失笑,看着自信满满的李茉,无奈道:“行,行,就让你试试,先说好啊,一个月要是没开张,我也不能留你。” 李茉点头,“您还没说提成能拿多少呢?” 经理竖起三根手指,“千分之三。” “您不是觉得我拿不了提成吗?怎么还保守着说。”李茉伸出手掌,“千分之五。” “成!你要真能卖出去啊,我给你千分之五。”经理笑哈哈答应了,觉得小姑娘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经理打电话叫人事进来,带李茉出去办入职手续,还额外叮嘱人事:“我也不是周扒皮,她短期工不交五险一金,底薪给八百,得给小姑娘留个零花钱。” 李茉临出门的时候回头问;“经理,我这就算正式上岗了哟,卖出去就要拿提成的啊。” 经理摆摆手,“拿,拿,拿。”李茉这年纪,比他闺女还小,经理只当哄小孩儿了。 李茉随人事办了手续,拿着刚领到的两套西服套装,坐回刚刚的等候区。 大爷看她抱着制服和资料,诧异道:“哟,小姑娘,这是应聘上了啊。” 李茉恢复羞涩,幅度极小地点头,一言一行无不表明这是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娃。 大爷那是相当自来熟,凑过来要八卦,李茉一把捂住膝盖上的资料,反而吸引了大爷的注意力。 “这小丫头,这么紧张干啥,我是坏人吗?” 李茉红着脸摇头:“不是,您刚刚还教我怎么面试呢。” “就是!”大爷生活中还没遇到对他用敬语“您”的呢!好奇问道:“拿的什么啊?” “销售资料。”老实孩子李茉回答。 “哟,给我瞧瞧,不知道他们售楼部是怎么编排话术的。” “不行,经理说这是内部资料,不能给人看的。”李茉摆手,着急道:“这是秘密,我拿多少提成和这息息相关呢。” “嘿,小丫头!”大爷坐得更近一些,“放心,我不会泄露出去的。你刚还说我帮你呢,我就看看,又不出去显摆。” 年轻小孩经不起这样的,李茉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小声道,“就在这儿看,你不能拍照,我拿着,你看。” 李茉把资料摊开,让大爷就着她的手看。资料上把提成写的清清楚楚,一百一十平的房子,卖七十五万,提成能拿三千;卖八十五万,提成四千;卖一百万,提成一万。 大爷腾一下就坐直了,他在这售楼部蹭空调小两月了,房价什么水平他清楚啊。立刻道:“姑娘啊,我从你这儿买一套房子,多少钱啊。” 李茉立刻受惊收起资料,一张脸涨得通红,小声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卖。”说完拿上东西,小跑出去了。 大爷立刻追出来了,在售楼部后面的道行树旁把人拦下,几经拉扯。大爷下了狠心:“姑娘,我是诚心诚意买房子的。这样,你七十五万卖给我,我给你一万,这不比你拿三千提成划算啊!” “不可以这样,老师说吃回扣是不对的。”李茉眼里都有泪水了。 “做人不能这么死板,你已经毕业啦,要接受社会现实。”大爷拉着李茉苦口婆心,价钱加到了两万,“你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钱吗?房地产商多黑啊,咱们这也算为民除害、盗亦有道!” 李茉仿佛被打动,终于点头应下,刚走两步,又道:“要不您还是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买房是大事,要花好多钱的。” “嘿,怎么还带反悔的啊!”大爷生怕她不干,半是逼迫半是哄骗的加了她微信,当场转了一万,“我都懂,备注自愿赠与,剩下一万,等签了合同马上转。” 大爷生怕李茉反悔,几乎是押犯人一样押着她走程序,签好合同才放心。李茉送他出来的时候,还羞愧叮嘱:“那一万不用给了,这是不对的。” 大爷好爽道:“说话算数,盗亦有道!”话音刚落立刻又转了一万。 等大爷走了,售楼部的人都出来看热闹,顾忌周围还有顾客,经理无声竖起大拇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盼盼逃离吸血魔窟3 有了大爷这单开门红,李茉在售楼部的工作如鱼得水。李茉慢慢放手,把身体掌控权交给张盼。 张盼的情绪感知能力几乎是逆天的,只要好好运用,她能创造奇迹。 七月中旬,张盼终于接到翘首以盼的电话,请假回学校收录取通知书。领了通知书直接回售楼部宿舍,那两口子要求她报的师范校通知书要八月上旬才会送达。 八月上旬再次回到家里,张盼看见自己的房间床上已经堆了张老师的渔具。 “嗨,你这孩子,你走了这么久,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放一放怎么了,你那什么表情,怎么还往心里去啊?”张妈妈看张盼表情实在不好,也没有要求她收拾,顺手把鱼竿、网兜、鱼护之类的收到次卧:“这不是味道大,放这边让人家上门的人不舒服嘛~” 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呢! 张盼看着渔具在留下的黄渍,她走的时候用旧床单把床遮得严严实实,如今掀开旧床单,黄渍蔓延到棉花上。 [我不伤心,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张盼在脑海里说,[茉莉,我们走吧,再也不回来了。] “那快收拾东西,不然赶不上最后一班汽车。”李茉提醒。 [都不要了。]张盼环顾一周,这个不到十平米的房子,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呢? “不行!”李茉在脑子里大喊:“为了不值得的人,连自己的人生轨迹都要丢弃吗?我不同意!等你以后想要回忆少年时光,连一件东西都找不出来,多遗憾啊,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茉指挥张盼收拾东西,校服、照片、同学录、发表过文章的校报、写满笔记的教材,这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留下;写过的卷子、教辅、淘来的课外书收了两个编织袋,自制的书架、淘汰的课桌和凳子,拖去废品站卖了几十块钱。 再次环顾,小房间里只剩衣柜和床,当初张家父母给张盼的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 女儿好不容易回来,张家父母并没有团聚的意思,张老师依旧去钓鱼,未曾蒙面;张妈妈在次卧打麻将,喧嚣依旧。张盼忙活大半天搬东西,她就像没看见一样。 张盼推开次卧门,看了看她的妈妈,平静开口:“妈,我走了。” “哎哟!杠上花!拿钱,拿钱!”张妈妈正好胡牌,喜得直拍手,兴奋过了,头也不回对张盼道:“走吧,走吧,好好听老板的话。你打工挣的钱自己留着领用,你们学校不要学费还补贴生活费,家里就不给你钱了。” 张妈妈太兴奋了,向来好面子的人忘了在牌友面前装腔,几个牌友诧异对视,都没说话。 “知道了。”张盼轻轻把门关上,真正想走的人语气平静、动作轻柔。 回房间拉上两个24寸的行李箱,张盼十八年的人生只浓缩成两个行李箱。 到了楼下,虹姨追上她,往她怀里塞了一叠钱:“好孩子,出去上大学也好,别亏了自个儿。”虹姨塞完就走,张盼两只手都占着,没推脱掉。 八月底,张盼结束打工生涯,到手八万二。 “乔姐,我这还有三个客户的手续没办完,你能帮我领着去行政中心不?”张盼问一直对她很好的一位姐姐。 “行啊,小事儿,你上大学要紧,我给你收尾。”乔姐很大气。 张盼早上办完离职手续,悄悄问乔姐:“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乔姐仿佛领会到什么,兴奋点头:“有空,有空。” 一顿西式简餐后,张盼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推过去,“乔姐,这是我总结的工作经验,还有销售组需要改进的地方,留给你做个参考,组长下个月要去培训,也许你可以争取一下代理组长。” “谢谢,谢谢!”乔姐只觉得自己这三个月来努力工作、与人为善终于迎来了回报,“我一定努力,保证不辜负你的期望。” “乔姐,你说什么呢,我就是个临时工,而且离职了。”张盼失笑。 “知道,知道,我不会说漏嘴的。上回总部来视察,和你在西雅图吃饭,我可谁都没说。可你的身份也保密不了啊,你三个月,卖了十二套房子,这水平可不是谁都有的,你还记这个,”乔姐晃晃手里的笔记本,“哪个打工人写这啊!” “乔姐,我只是以个人身份,给你的私下建议,你不要误会。”张盼再次强调。 “明白,明白,私人行为。”乔姐点头,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 张盼就微笑不说话了,这正是她的目的。就如同她在和经理告别的时候,告诉他西南区要选大区经理,可以找总部的江特助争取一样。这是她给自己留的人脉。 敏锐察觉情绪的天赋,加上充足的信息和完善的推理,世上绝大部分的事情瞒不过张盼的眼镜。 九月,新生开学。 [茉莉,我们有钱了,是不是不用贷款了?]张盼没有贷款的习惯,总觉得欠钱不是好事。 “才八万,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别忘了我们四年之内要买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大不了以后发达了给母校捐款。” 张盼申请助学贷款,通过绿色通道入学,选择了提供给本科生的最高端宿舍——四人间,一学期一千二的住宿费。 张盼学的是大数据,全身心投入自己喜爱的专业,就像鸟入山林、如跃大海。但是,要挣钱啊。 李茉巴拉了一下,第一世自己是普通人,没有特长;第二世学会了油画、钢琴、网球、马术;第三世学会了直播带货,适合张盼用的打工技能不多。 张盼应聘了一家高级餐厅钢琴演奏的工作,这家餐厅经常有各界大佬出入,张盼从一个掮客开始做,多认识人,等毕业之后,才能拉起创业队伍。 弹琴的时候,李茉掌控身体,她曾把钢琴作为陶冶情操的工具,技巧纯属、感情真挚,水平有目共睹。她的工作时间从中午场、调到下午场、再到最重要的晚间场,餐厅甚至以她的琴声作为吸引客人的招徕。 空闲的时候,李茉在脑海里教张盼弹琴。张盼从没有机会学习这些,艺术是受宠小孩的专利。现在,张盼有了免费的老师,她只需要买一本《但昭义钢琴入门与新编》,李茉就会从车尼尔教到布格缪勒。 张盼开始学德彪西的时候,后知后觉知道了学校关于她的流言。 “她被人家包养了,肯定是真的,她穿过一条迪家的裙子,有人亲眼看见过。” “保真的,她家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她申请了助学贷款、助学金的。” “不可能啊,她还拿过奖学金,钱够用的啊。” “天真!对有些人来说,钱永远不够用。” “我们这样背后说人会不会不好?” “她有脸做,还怕我们说?你们看到校园网上的帖子吗?有石锤的!” 根据流言总是当事人最后一个知晓原则,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张盼打开校园网,关于她的流言帖已经飘红hot。里面有她在穿名牌裙子的照片,那是她在餐厅弹琴的工作服;关于她申请助学贷款,却住最好一档宿舍,舆论已经演变成她骗取助学贷款,同学们义愤填膺。 这些张盼都能忍,只是在看到帖子爆出她曾用名“盼娣”的时候,张盼的情绪一下子不受控制。 【盼盼、盼盼,我在,记得吗?我在!茉莉一直在你身边,我一直在你身边!】李茉在她脑海中大喊,这个世界她很少掌控身体,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张盼自主生活。 张盼深呼吸,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茉莉味的香水,手抖得不成样子,按了几下才按下喷头。 【盼盼,别怕,你要是坚持不住,我来!】 张盼长长吐气,在茉莉味的芳香中渐渐平静下来,“不,茉莉,我可以的,我不会让这种东西打垮我。” 张盼坐到书桌前,像曾经李茉做过的那样,摊开本子,在上面落下关键词:盼娣。 “知道这个信息的人不多,除非看过我的个人资料申请,班长、团支书、助理辅导员、辅导员,这些人的嫌疑最大。” “我已经把爆出关键信息的楼层圈出来了,[惊鸿照影][屠龙勇士nb1]两个人最可疑。但凡上网,总会留下痕迹,校园网是绑定身份的,我可以找黑客查处匿名背后的人。” “茉莉,不要担心,我不怕这些流言,他们伤害不了我。” 张盼有条有理分析,但她没有接触“黑客”的渠道,张盼开始打听计算机学院哪位大神有这样的能力。 “张盼,辅导员找你。”这天下课,张盼被班长叫去了辅导员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好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领导。张盼只认识辅导员、班长、团支书。 辅导员招呼张盼坐下,介绍了系里的党组副书记、主任都来了。“今天找你,是为了一些流言。学校决不允许出现玷污学校声誉、有损我校学生形象的事情。通过调查,我们查出校园网上的帖子是你们班的团支书王峰发的。王峰承认不该把你的信息放到网上,但他说那些都是真的。放松,张盼同学,不要害怕,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张盼从书包里拿出一个u盘,“老师可以看一下这个。” 打开u盘,张盼开始解说:“我的家庭情况证明、申请助学贷款、助学金材料。我工作的餐厅提供的工作服,有领取表,餐厅公众号宣传提到过的员工福利,王峰给我的微信截图,还有一张论坛截图,[屠龙勇士nb1]的发言……” 老师们凑够去,那张匿名论坛的发言上赫然写着:这些叫盼娣、找娣的女人最好骗,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能推倒……不识抬举的贱人,要不是看她胸大,老子都不稀罕盼娣…… “这不是我发的!”王峰惊恐大喊,但他的反驳是如此无力。 辅导员奇怪:“你怎么不找老师求助呢?” “还没有掌握完整的证据链,我怕学校不管,计划报警的。”张盼实话实话。 副书记叹息一声:“小同学,大学是人类思想最先进、最开明、最进步的地方,容不下陋习,我们绝不姑息违法犯罪行为。” 张盼紧绷着的心突然放松,喃喃道:“多亏我读了大学……” 辅导员也跟着叹息,不怪张盼这样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曾用名盼娣的女孩儿,因为性别遭受过太多委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番外--茉莉花开得正好 流水十年间 “最近感觉怎么样?”公立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见多识广,微秃的脑袋让人倍感信任。 “不太好,我使劲想让她回来,但她一直没有回应。”张盼坐在朴素的就诊椅上,这让她感到放松。私立医院的心理科、私人心理咨询室给病人提供的是沙发、躺椅,竭力让病人感到舒适放松,但张盼坐在那样舒适的坐具上,无法袒露心声。 主任的声音有一种见多识广的平静稳定,不管你自认为自己的病多么稀奇古怪,在医生这里只是普通患者。“也许她认为你能独立生活,所以才离开?之前你说,她告诉过你,如果撑不住就让她来……” “对,我试过,我假装自己撑不住,但她还是不回答我。”张盼的声音有些尖锐,“那两个人又来要钱了,哈,现在跳出来摘桃子。自从大二他们发现我没有报师范之后,扬言和我断绝关系,让我死在外头别回来。真是搞笑,我成年之后,用过他们一分钱吗?现在看我买房买车、创业成功,突然想起来女儿是亲生的了。” “嗯嗯,你能处理遇到的难题,这很好。” 听到一声这么说,张盼的情绪又低迷下来:“这就是她不回来的原因吗?我知道,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她,早知道买房那天我就不说那句话了。我从小的执念就是拥有自己的房子,实现了,她就不见了。” “她肯定为你感到高兴,她教导你,你学得很好。”医生笑道:“你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为你骄傲。” “那她为什么不出现呢?我需要她啊,就算出现一会儿也行,我就想和她说我的公司已经成功上市,我有钱了,我们能穿漂亮衣服、吃贵价餐厅、看绝美景色……只出现一会儿也行啊!我在家里给她布置了房间,森林风,背景墙是清新的绿色,还放了茉莉盆栽,我最近淘到两盆垂丝茉莉,特别漂亮,还很香……” 医生见张盼慢慢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在病历本上写了几个字,引导她说出近期的压力,最后道:“你恢复的很好,没有任何肢体表现,没有产生幻觉,坚持住。” “可我想要幻觉……”张盼喃呢。 张盼走出去之后,主任吩咐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学生:“整理一下病例,张盼恢复良好,很快就不用来了。” 小医生也是从头跟到尾的,和主任换了位置,开始敲键盘:“张盼有心理疾病,事业还做得这么大,怪不得人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以前听说天才总有怪癖,我还不信,真遇见了才知道。” 主任吐了吐茶叶沫子,笑道:“让你跟她换换,你换不换?” 小医生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要是保留自己的记忆,心理疾病不药而愈,换到她身体里,不干活纯享受当然愿意。但我要是直接成为她,不行不行,我成不了她。都说摆脱原生家庭的没有一个无能之辈,我这样的小废物会直接躺在阴影里,爬不出来的。” “你啊。”主任无奈摇头,学生天天喊着要躺平,可医学生是天天当牛做马。“她幻想出一个李茉,充当她的姐姐、老师、朋友,这个人无条件爱她、帮助她、引导她,归根结底还是她自救的办法。” 小医生一边盲打,一边玩笑:“她说李茉教她钢琴、绘画、马术,可她提供的资料里,就是自己看了下网上视频教学,这是个天才。” “这样的天赋!唉,咱们国家的小孩儿啊,不缺有天赋的人,缺少发现天赋的眼睛。” “另类的千里马和伯乐?”小医生为自己的比喻感到好笑,“老师,你说以前咋没那么多心理疾病,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想不开,张盼这样自救成功的还是少数。” “哼!以前的人简简单单‘疯了’两个字就能概括,自救还要被人指指点点,尤其女性长期饱受压迫。三十年前,农村中年妇女自杀率居高不下,上吊、投河、喝药、跳井是榜首,百草枯后来都不生产了。”主任深深叹息,哼唱着戏文:“高阁见惯了吊死鬼、江河不少苦命人。” ———————————— 误入尘网三十年 演播室内,主持人和张盼分坐小茶桌旁,背景墙是绿白底色的大屏幕,茉莉花拥护着中间的主题:随身ai的进一步探索。 采访已经过半,主持人感到气氛融洽,顺势把采访推向更深处。 “刚刚我们聊了随身ai的硬件改良、软件升级以及对人脑的开发,那您愿不愿意和我们分享一下最初做这款产品的初衷呢?”主持人优雅端庄,这个问题不曾出现在采访提纲里,但也是应有之义。 张盼苦笑一笑,“我就知道避不过这段。” 主持人立刻解释,她是官方主持人,绝不是挖人隐私的小报记者,“若是你不想……” 张盼摆摆手,她已经是中年人了,事业成功、生活舒适,这让她的面向看起来很年轻。年轻的身体、沉稳的气质,谁看了不赞一句成功女性。 “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我的过往已经被扒得不剩多少,以前不说,只是怕被无良媒体断章取义。初衷,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从哪里说起呢?” “从我十八岁说起吧。准确的说,十八岁也不是一切的开始,只是矛盾在那时集中爆发,才成为一切的开端。我出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普通小镇,祖辈、父辈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只是我父亲受伤导致生不出孩子,才一直是独生女。童年和少年时期压抑而迷茫,十八岁高考填报志愿与父母决裂,自己跑出来读书。” “回想起来,如何出逃、如何读书、如何挣钱好像都比下决心重要得多,可那时的我最难的却是下决心。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就这样,父母是绝对权威,想死都要考虑身边人。如果没有李茉鼓励我、引导我,我绝不可能跨出那一步,成为今天的我。” 见张盼停顿,主持人适时开口:“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早晚会成功的。” “不是的,天赋是会消失的。”张盼摇头强调,“清姐,天赋是会消失的。我中学时候有个同班同学,天生肢体柔软,大拇指能向后掰得贴到手背,双手在背后抓住不放开的情况下能把手反拧回来,天生跳舞的好苗子。当时有一位舞剧导演来我们县采风,学校组织我们去当背景演员,原本有领舞的,但她天赋卓绝,老师教一遍就能记住所有动作,还原出八/九分,镜头感也好,导演立即选她当了领舞。” “事后,导演惜才,找到我同学家长,建议她系统学习。导演都说了,如果家庭困难,她愿意资助。老师也说我同学文化课成绩并不是顶尖那一批,可以走艺术生路子。但是她父母死活不同意,觉得学舞不正经,不是好人家孩子该做的,我同学在家跳舞还会被打。” “去年我们同学聚会,她说起这件事还感到很遗憾。她当年是很想去的,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放弃对舞蹈的热爱,可是当她再次报名舞蹈班的时候,她对舞蹈的天赋消失了。身体还是那样柔软,但记不住老师教的动作,当年她扒舞可是能一遍过的啊!现在根本卡不上节奏。” “我如果没有李莉的引导,天赋也只会慢慢消失,变成一个庸人。”张盼摸了摸手上的茉莉花样式手链,这是她公司产品的外穿设备。“当时我被爆出看精神科,公司股价波动很大,后来人们发现神经病不影响我当老总。” 一句俏皮话,引得主持人跟着笑起来,知道这是可以调侃的,遂笑问:“那您现在认为李茉这个人是你的第二人格,还是你的幻想人物,或者真如她告诉你的那样,是个穿越者?” 张盼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她是穿越者。就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听到我许愿,见到我艰难,来帮助我一阵子,等我挺过去了,她就去过自己的生活,继续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主持人看了看手卡,问道:“您研究的这款ai产品,最初就是为了有一个能引导、帮助自己的存在,对吗?” “可以这样说。” 主持人又问:“也是由于您的经历,才会成立茉莉基金会吗?我们注意到,早期您的基金会定向帮助女性,后来才扩大到男性。” 张盼笑,“我也有局限性。刚开始我以为我的遭遇源于重男轻女,我自己也是女性,当然更愿意帮助女性。后来接触多了我发现,很多男孩遇到无知愚蠢的父母也会被禁锢一生。当父母是不需要考试的,孩子在父母面前天然处于弱势,我希望成为一个及时的补益,不要让我们的天赋消失时,才后知后觉遗憾。”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这一生都在弥补童年,你认可这句话吗?”主持人的言下之意是,作出这样产品的初衷是否为了弥补自己的童年。 张盼摇头,“我不赞同这个理论。如果人会被童年限制住,那我们那个小镇上的人,应该拥有复制粘贴的人生。” “这个理论解释说,童年溺水的人,要么怕水,要么学会游泳。逃避问题还是战胜困难的选择不同。” “话术而已。对待溺水,当然只有死和不死两个选项,对于游泳也只有会和不会两个选项。我是不赞成什么人一生追求年少不可得之物的话,我们只是根据已有的经历作出各自不同的选择。” 主持人笑起来,邀请张盼喝茶,茶是茉莉花茶,小茶几上摆着茉莉花盆栽。“您还是这么喜欢茉莉花。” “嗯,我想她回来,回来看一眼也行。”张盼轻抚着杯沿,“如果她是第二人格,我的主人格愿意她一直存在;如果她是幻想产物,我希望再次拥有幻想构建她的能力;如果她是穿越者,希望她能回来看看我。” “我想给她看看,茉莉花开得很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大雪压青松1 疼!疼!疼…… 李茉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疼,睁开迷蒙的眼睛,一个肥硕的男人从她身/上爬起来,李茉眼前是他油腻的三层肚皮。 这是什么诡异、邪恶和妖怪的世界吗? 那个身形又笼罩下来,一股烟味混合着汗味的恶臭扑面而来,还有血腥味…… 一阵窸窸窣窣,绑住手腕的皮带被解开,李茉才后知后觉她的手被举过头顶绑在床头。 “卡塔”一声,皮带被男人重新系回腰间,男人打开房门,客厅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 “行了,收拾,收拾。我不是狠心的人,喏……”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钱夹,抽出十几张百元大钞甩在茶几上,“去孙三妹的摊子称个猪耳朵,下午我回来吃呢!” 男人交代完,去浴室洗澡,坐在客厅的女人才跌跌撞撞跑进女儿的房间,小心翼翼把门关上,“丫头,丫头……你没事儿吧?都怪妈没用,都怪妈没用。” 李茉努力观察四周,汗水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开始流泪。 “妈也是没办法,谁让你那死鬼爸走得早。多亏你刘叔收留,我们娘俩才有一口饭吃,不然只能饿死在路边。你看,你刘叔还供你读书呢!丫头啊,这都是命,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女人絮絮叨叨给李茉整理裙子,看着□□的淤青和血水,又哭得更大声了。 “你再忍忍,我已经找瞎大娘算过了,今年保准给你刘叔生个儿子,等有了儿子,咱们就都有靠了。呜呜呜……我可怜的丫头啊,你别怪妈,这都是命!女人就是菜籽命,随风飘,飘到肥土上开花结果,飘到劣土上挨饿受穷。丫头啊,我可怜的丫头啊!” 女人一边哭,一边来扶李茉,李茉狠狠打在她的手背上,啪得一声脆响。 女人被打蒙了,也不哭了,就这么泪眼朦胧得看着,好似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 浴室的水声停了,男人走到门口探头看了一眼,皱眉道:“你是怎么当妈的,给她洗澡,再给买点儿药。” 买什么药,不言而喻。 “哎,哎,我晓得,我晓得。”女人点头哈腰,也不敢露出“找打的苦相”。 等男人出门之后,房间又是一阵沉默,女人半响才道:“你先洗个澡,我去趟药店。” 说完,女人又期期艾艾的补上一句:“行吗?” 李茉沙哑着嗓子开口:“避孕药、止疼药、酒精、纱布、棉签。” 女人长长舒了口气,能开口说话,这就是没事儿了,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寻死啊。 女人放心地出门了,李茉艰难从床上坐起来,疼得满头大汗,性/侵伴随暴力,李茉浑身外伤,不确定是否有内出血。赤脚踩在地砖上,炎热的夏季,空气几乎是粘稠的,作呕的臭味包裹着她。房间里没有小黄文描写的什么石楠花味道、性/事后的味道,只有血腥味、汗味、发酵的酸臭味。 李茉慢慢走到客厅,客厅里有一部红色座机电话,用带花边的精美罩子盖着。 按下三个键,李茉声音平静:“……我被继父□□,我妈在门口望风,现在两人都不在……我没洗澡……你们快点,悄悄来……” 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李茉操心了。 李茉被安置在医院的病床上,女检察官轻轻带上病房的门,对守在门口的女警道:“当事人心理状态不是很好,我回去申请心理医生介入。” 女警全程跟进这个案子,骂道:“都是畜生!小姑娘才十五岁,浑身是伤,当妈的居然是帮凶!” 女检察官轻拍她的肩膀,“咱们干这行的,见多了人渣,可不能失去理智。” 女警深吸一口气,“对,咱们现在是榜样,得让小姑娘知道正常人是啥样的。昨天我们队里有个男警过来,她好像没那么排斥了,一切都在好转。我说,案子啥时候能判下来,大概怎么量刑?” “嗯,这个案子,我们是未检部今年的要案,肯定会重视,等你们这边结束侦办……” “我们快的,那男人窝里横,挑破窗户纸,吓得跪在地上又哭又求,翻口供都不敢。那女人也是窝囊,居然把自己的女儿送入虎口,还助纣为孽。我最恨这种伥鬼,压迫起女性来,比男人都狠!” 女检察官再次轻拍她的肩膀,提醒她注意分寸。 “小姑娘很了不起!”女警轻声说,“性侵案未成年人的案子,客观物证难取、被害人陈述不清、嫌犯供述反复、“零口供”比较多。但她很冷静,第一时间报警、保留证据、思维清晰,这是一个认知能力强、心智成熟的小姑娘。我们侦办难度小,证据链完整,这个月之内就能把案子移到检察院。” “看来你对她印象很好。”女检察官微微勾起唇角,她们接触的案件太多,见到的人性阴暗面太多,有时候必须表现得冷漠一点,才能抽离出来,用客观、专业的态度来办案。 “嗯,她生父死了,生母肯定剥夺抚养权,到时候我看看能不能收养她。”女警深深吸气,透过门上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病床,“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她的名字取得好,陈青松,陈青松,青松一样的女孩子。” 被重点挂牌督办的案件,处置过程真的很快。□□罪的基本刑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继父这样的拟制血亲,被认定为“负有特殊职责的人员”,属于从重处罚的范围,被判了十二年。生母助纣为孽,被判三年,剥夺抚养权。 宣判休庭的时候,法官把李茉带到办公室,详细和她解释为什么这么判,法律依据是什么,这样制定法律的意义在哪里,她以后怎么办,等等。 法官解释之后,长叹一声:“青松,你是个有智慧的小姑娘,我也明白,对你遭受的痛苦来说,五年、十五年并不能弥补你的痛苦。可是,我们只能、必须往前看。跨过这到坎,春天就来了。等五年、十五年之后,你已经长成一颗栋梁树,今天的风雪再也压不住你。” 李茉点点头,“谢谢您。” 法官不知道这孩子听没听进去,说句老生常谈的话,她的人生还很长,为了这样两个人渣,毁掉自己的人生,不值得! 法官带着李茉出去,把她交给工作组的人。这个案子,公安、检察院、法院、教育、民政、卫健、妇联各出一个人,成立了工作组。目前,公检法的职责已经履行完毕。卫健负责她的免费医疗、心理疏导;教育局给她转校,十五岁刚好中考毕业,去新的高中不突兀;民政给她办理手续,让她去孤儿院;妇联的小姐姐留了她的联系方式,定期回访,妇儿基金会给了几千块钱,保证她能维持基本生活。 一直跟办这个案子的女警穿着便服送她到了孤儿院,殷殷叮嘱,“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没事儿也能打,如果我出任务了,看到来电提示会给你打回来。受欺负了和我说,我给你撑腰,知道吗?” “谢谢~” 女警摸摸她的头,“真希望你不要这么懂事。如果你以后不想住这里了,我可以收养你,我老公也是警察,我们商量好了,把你当亲女儿一样。” “谢谢阿姨,我想自己过。” “好吧,千万记得给我打电话。”女警再三叮嘱,依依不舍离开孤儿院。 孤儿院,社会边缘群体的聚居地,普通人只能从影视局和都市传说里了解它。 李茉看着面前的公立孤儿院,它不像恐怖片里的描述,充斥着痛苦和哭嚎;也不像宣传片的鲜花着锦,人人有幸福的笑脸。 孤儿院是一个普通的院子,像乡村小学,有一个大操场,两栋四层楼的建筑。一栋是宿舍楼,给孤儿住,另一栋是食堂、仓库、办公楼、办公人员宿舍的集合。 这里的孤儿按照年龄、健康程度分成完全自理、半自理、不能自理三个大部分。李茉集齐年龄大、拥有完全自理能力、刚入院三个buff,在四楼走廊尽头,获得了一间五平米带小窗的房间。 房间破旧,双层铁架床,一张桌子、两只凳子是全部家具,地上铺了地板砖,墙砖铺到一米八,典型的宿舍风。 李茉把行礼放在铁架床的上层,坐在凳子上,抚摸着胸口问:“你还在吗?” 没有回答。 始终没有回答。 李茉来这里之后,始终没有回答,好像自己真的穿越了。 李茉开始收拾房间,拖地、擦灰、洗衣服,整理财物。案子赔了两万,基金会发了五千,这两万五已经存了定期。新学校学杂费全免,每月500生活费补助,在住宿免费、食堂减免的情况下,够花了。 生父那边嫌弃是个女孩儿,没人愿意接手抚养;生母这边更不待见赔钱货,李茉才到的孤儿院。整理完基本信息,李茉发现,自己又成了独行侠。 也对,但凡有亲人支撑帮助,也轮不到自己来。 这是陈青松的人生,不是她的。陈青松为什么不出现?走法律程序,得到程序正义和世俗判罚,对她的安抚作用不够吗? 李茉翻看着判决书,打电话咨询两人服刑的监狱,如果这样程度的正义不够,她还可以做更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大雪压青松2 为什么当初不杀人? 李茉刚附身的时候,虽然懵,但反杀一个毫无防备、精虫上脑的男人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她未成年,在遭受侵犯的时候反杀,最多判一个防卫过当。 可是,人生不是李茉的,是陈青松的。杀人很难,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兵、警察第一次动手还会应激反应,城里长大的小孩儿看到杀鸡会吓得做噩梦,杀人,很难。 为什么现在想杀人? 同样的理由,人生不是李茉的,是陈青松的,李茉只是来帮助她的。如果陈青松不能成那个现有的正义里得到安慰,那么动用一点儿小手段是值得的。 李茉捂着胸口这样对自己说:“我会给你报仇。” 李茉先申请探监继父。 申请、取号、等待叫号,这一排的会见区,有很多犯人都等着会见亲人。 继父穿着蓝色囚服,慢吞吞走到会见区,见到李茉,明显愣了一下。继父瘦了,也老了,监狱里三餐规律、锻炼有度,他还是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瘦脱了相。他原本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底层员工,唯一拿得出手的身份就是国企员工。作出这样的丑事,单位开除、名声败坏,他唯一的儿子深以为耻,不愿再来看他。 李茉摘下玻璃墙上的电话,狱警指示继父坐在会见区,后退几步,站在门口警戒。这是一个能守护安全,又不至于听清对话的距离。从狱警关切的眼神、下意识的肢体动作,李茉猜测,狱警知道会见双方的关系。 也对,探监需要递交申请。 “你见我干什么?”继父试图伪装出曾经的强势。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哥哥卖了家里的房子,带着嫂子、侄儿走了。你放心,你的事不会影响他们,外地没有人知道这事儿。”李茉灿烂一笑,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爸爸……” 继父吓得一抖,原身倔强,继父强势的时候逼着她喊,被她妈打,她都死犟不开口,一直以叔叔称呼。事出反常必有妖,继父原先以为懦弱胆小的继女不敢声张,但她却报警了;后来在法庭上见到,继女冷静、理智得仿佛这是别人的事情;今天这突然一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老虎吃人前咧嘴。 “你叫我什么?你干了什么?”继父攥紧话筒,紧张得盯着李茉。 “我什么都没做,可是单位开除你的通知大家都知道了,说话得难听,哥哥受不住,走了也好。你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好日子的,对不对?爸—爸—”李茉还是笑,笑容像贴在脸上一样,生硬又冰冷,诡异得像恐怖片。 “我都已经坐牢了,你还想怎样?” 李茉敲敲台面,微笑不变:“爸爸,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现在才来看你吗?因为我很忙啊,政府的叔叔阿姨给我办了转学,以后不会有人知道我的遭遇,我可以好好生活。可是,我想你和妈妈,我先去看妈妈,才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听说妈妈在监狱被人欺负,唉,狱友也看不起她欺负自己的女儿,这就叫报应吧。妈妈受不了想自杀,但我去见她了,我会劝她的。爸爸,你别担心,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你放心,下回来看你的时候,我争取带着哥哥一起来。毕竟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监狱只会通知哥哥来。” 李茉说的好听,笑得好看,继父猛得扑到玻璃上,李茉不闪不避,放下话筒,做了一个嘴型。继父像见鬼一样大喊大叫起来:“啊啊!啊啊!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来复仇的鬼!” 继父好歹曾经是场面人,也听说过有些人受了大刺激会觉醒第二人格。电视剧里都说了,这叫黑化,主角、配角黑化了,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她连她妈都杀了,还会放过自己吗? “编号07542,安静!”狱警见状,立刻过来呵斥。 “警官,警官,她想杀我,她要买通人杀我!”继父慌忙拉住狱警,险些被脚镣绊倒,语无伦次大喊:“她要杀我,她要杀我!” 周围会见的犯人也紧张的望过来,隔着一道玻璃,会见区另一边的家属听不见说了什么,但看犯人夸张的肢体动作,也好奇得望过来。 李茉仿佛被吓得扔了电话,呆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在狱警看不到的角落,一个眼神把探出头的继父吓得再次躲回去。他刚进来,还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原本管束着他的狱警,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狱警立刻把继父带回去,有女性狱警过来扶李茉到休息区,给她倒了糖水,轻声安抚。 不一会儿,有狱警过来轻轻摇头,安抚李茉的女狱警就轻声细语把李茉送出了监狱。会见通话实时监听、全程录音,狱警查了一遍没有问题。李茉身兼未成年、受害者两重身份,不会轻易怀疑她。 一个月之后,妇联的小姐姐来孤儿院回访,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名狱警。 狱警一男一女,由女狱警作为主要问话人:“陈青松同学,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按照程序,来问你几个问题。” 李茉乖巧点头,双手叠放在膝上,手指交缠,不自觉显出紧张无措。 “一周前,你继父自杀了……” “啊!”李茉惊讶的捂住嘴巴,慌张、害怕、轻松等等情绪在眼睛里流转,身体不自觉轻颤。 “别怕,别怕,我们只是按照惯例走访,一个月前,你去探望过他。”女狱警顿了顿,轻声问:“能和我说一说,为什么想去看他吗?” 李茉低下头,不说话,青春期的小女孩儿受到这样大的伤害,沉默、自闭、不配合都是常态。 女狱警温声细语,耐心引导了许久,李茉才微微抬头,小声回答:“网上说,脱敏疗法。” 网上的科普,如果出现心理问题,可以尝试直面问题,进行脱敏疗法。女狱警听懂了她的回答,又问:“你和继兄还有联系吗?” 李茉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后续女狱警再问什么,李茉就只是摇头了。女狱警下意识前倾身体,李茉立刻吓的躲到角落,双手护头,瑟瑟发抖。 “别怕,别怕,好孩子,好姑娘,我不过去了,我不过去了。”女狱警也吓一跳,连忙后退,轻声安抚。 李茉就这么蜷缩在角落,捂着自己半张脸,从留海缝隙观察他俩,像一只警惕的小兽。 两个狱警没办法,只能先退出来,对等在走廊上的妇联小姐姐道歉,“不好意思,给你们工作添麻烦了,刚才我们问话可能吓着她了。” “唉,我给她联系心理医生。”妇联的小姐姐长叹一声,“天杀的,没想到身边还能发生这种事情。要我说,那个男人死得好,他要有点儿良心,早该自杀了。” 两个狱警对视一眼,没说话,等坐上车,女狱警才问:“主任,你觉得犯人自杀和陈青松探视有关吗?” 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个狱警沉吟片刻,摇摇头:“证据不足,无法判断。会见录音听了好几遍,没有问题,刚才她的表现也正常,只是,在严格管控的监狱自杀,难度不小啊。犯人已经苟且偷生到现在,为什么要自杀呢?” “法医那边结论也是自杀,没有外力,说不定是良心受不了谴责呢?”女狱警这样说,说完她都觉得不可能,这种人渣,哪儿来的良心。 “和女监联系一下,如果真和陈青松有关,她妈妈的状态需要密切关注。” 蜷缩在墙角的李茉缓缓站起,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缓缓开走的公务车,只一眼,就立刻离开窗边。警察都是经受过专业反侦察训练的人,李茉不敢冒险。她只是利用了一下上辈子得到的情绪高敏天赋,略加引导,没有人能抓住证据。 [他死了吗?]一个声音在心底冒出来,怯怯的,弱弱的,像顶着风雨冒出泥土的小苗。 “他死了!我再申请去女监探视一回,另一个帮凶也能得到惩罚。” 心底那个声音还是怯懦的,犹豫的:[别,先别。] “好,听你的,等你愿意,一切以你的意愿为准。” 陈青松暂时不愿意走出来,李茉继续经营她的人生。 李茉有政府兜底,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高中三年,一心扑在学习上,成绩名列前茅,在班上交了几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家人不可靠,朋友就是自己给自己挑选的家人。 报志愿的时候,李茉填了本省的警校。 警校是提前批,参加面试、体检、体能测试,统统合格之后,拿着省公安厅政治部出具的《考察通知单》到户籍地派出所参加考察。 一个县会报警校的人少之又少,之前的程序遇到之后都会互留联系方式,在群里看到大家分享自己考察通过的喜讯,李茉沉默着又滑了一遍消息——没有派出所的电话。 按照规定,直系亲属犯罪,考公考编、国防军校警校这些统统无缘,审核得严一点的国企都别想进。但李茉还抱有幻想,生母被剥夺抚养权,她犯的错误,也许牵连不到自己身上。 但是这样的侥幸,不知能不能落到她的头上。 事实上,派出所为了她的事情,专门召开了一个小会。 当年跟办案件的女警官力主:“给她通过吧,自由裁量权在咱们这儿,不就是这么用的吗?现在已经八月份了,要是我们不通过,她报其他学校的机会都没有。她的情况,能支撑复读一年吗?” 当年的狱警也被请来列席会议,“我对她的情况非常理解、非常同情,但是,我们不能确定,当年犯人自杀与她没有关系。” 沉默的会议室里,女警官平静反问:“疑罪从无,不是吗?” “如果自己的队伍里出现不稳定因素,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有清楚内情的民警反对。 响鼓不用重锤,道理大家都清楚,是否抬手放她一马,双方阵营都有自己的理由。一两句话足以表达立场,无需多言,会议室因此长久的沉默下来。 主持会议的所长一直没说话,大夏天抱着热茶吹气,眼镜被热气糊住。吐了口茶叶沫子,所长开口:“开会就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吗?大家不要有顾忌,都充分发表意见。咱们干基层工作的,就是有这些问题,但只要拿准了法、理、情三个字,就什么都好说了嘛~” 所长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李茉如果有那样的能力,还主动申请警校,说明她有心向好;李茉如果没有那样的能力,想上警校就是因为警察救了她,这样的赤诚之心不可辜负。 “好啦,不要这么严肃,民主集中、民主集中,现在举手表决。弃权的有多少?”真有意思,所长先问弃权,会议室里五个人,两个举手。 “赞成的呢?”女警举起手,过了一会儿,所长也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反对的呢?”只是狱警示意自己还在。 所长拍板:“对嘛,经过集体协商讨论,通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大雪压青松3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接到女警阿姨返给自己的通知单,李茉发出如是感慨。 女警也是百感交集,怜惜她受的苦,惊惧她可能拥有的能力,担忧她误入歧途,但是,一切都不能表现出来,女警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最后叮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李茉灿烂一笑,抬手敬礼,“以后我就是小师妹啦!等您退休的时候,我再向您汇报,摸着胸口,问心无愧的说。” “好孩子~”女警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响鼓不用重锤,这样聪慧、勇敢的女孩儿,谁不希望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呢? 总有人渣,自己烂在泥里,便看不得别人爬出泥坑。 李茉回到孤儿院收拾东西,听说她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表哥来找她。 院长办公室里,院长推推掉到鼻尖上的眼镜,笑道:“青松啊,这是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表哥,打听到你的消息,来看看你。你看?” 院长也是历经世事,被送到孤儿院的孩子,谁身上没有故事,在叫李茉来之前,院长已经让传话人试探过她的意思,要是李茉不愿意来,院长只会找个借口把人打发掉。 如今,李茉来了,院长害怕传话人没有把话说明白,再次询问。 “院长,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好不容易找到这丫头,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怎么也要带她回家享福。”舅妈立刻接话。 李茉对院长尊敬的微微欠身,“院长妈妈,我带他们到会客室去。” 院长衡量了一下李茉以往的表现,知道她有自保能力,才点头同意,“去吧,有事叫我。” 几个人往外走,外婆第一时间过来拉李茉的手,李茉猛得躲开,外婆尴尬得在碎花罩头衫上擦擦手,这是当地老年妇女最爱的衣裳,花花绿绿,十分老来俏。 “你这丫头,怎么叫院长当妈,你妈……” 舅妈大声打断,“可怜的外甥女啊,你还不知道,你妈,走了啊!” 舅妈说话一声三叹,李茉平静问:“去哪儿了?” 舅妈一时拿不准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傻姑娘,你妈病死了,民政局把人拉走,就送了个红布包回来。可怜呐,走的时候没人送终,她可就你这么一个骨肉,怎么也要让她入土为安。” 外婆接话:“是啊,你妈命苦,活着的时候没享过福,死了给她点儿体面,下辈子投个富贵胎。幸好你考上大学了,你妈地下知道,也能瞑目了。” 一直都是两个女性长辈说话,李茉把目光望向外公,他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常见的深蓝色的确良中山装和一条劣质的黑西裤,这是农村老年男性最常见的打扮。他的思想也依旧停留在上世纪:“回去给你妈修个坟,不能让村里人戳脊梁骨。” 李茉把目光转向舅舅,舅舅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相,满口黄黑牙,张嘴烟臭味,头发稀少花白,手臂上有褪色的纹身,昭示他年轻时候也是个时髦青年。“是嘞,是嘞,外甥女啊,你爸是个短命鬼,你妈生你养你,如今你考上大学了,可不能不认亲。这孤儿院也不是体面地方,你就跟舅舅家去,以后……” “以后舅妈对你好,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舅妈一脚踩在舅舅脚上,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道:“唉,这几年,你受苦了。也怪我们,要是早知道,早就接你回家去了。乖啊,以后你也是有家、有亲人的,舅舅舅妈疼你,还有你表哥呢!你们同龄人,肯定处得来。” 李茉顺势把目光转向表哥。表哥感觉都要哭了,他羞愧得把视线转开,不敢看李茉的脸。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已经走到了会客室的门口,李茉站在门口挡住,没有让几人进来的意思,问道:“我妈什么时候死的?” “嗯……嗨,两个月前吧……那时候你这高考关键时候呢,不敢打搅你。”舅妈嗯嗯啊啊半天,机智想出一个借口。 “为什么是民政局去拉的尸体?只有无人认领的尸体才会通过民政派殡仪车。为什么送回来只有一个红布包?因为骨灰盒都要钱,只有红布包是免费的。为什么会被人戳脊梁骨?因为丈夫□□亲生女儿,她守门望风。”李茉自问自答,语带嘲讽。 最后一个问题出口,舅妈慌张得左右看看,拍着大腿低喊:“死丫头,不要脸,这种事情,怎么能说!” “行啦,别欲盖弥彰,没啥不能说的。她的事情,村里早就传开了。你们连她的尸体都不吭收,还是政府派处理的。既然这样,还来找我干什么?因为我考上好大学了?因为大学免费还发补贴?因为我这样一个女大学生,天然就是一笔彩礼,好给你的儿子铺路?” 表哥哽咽出声,拉着妈妈的袖子,哭道:“妈,走吧!” 表哥是受到新时代教育的新青年,这样赤裸裸的真相,他接受不了。作为重男轻女的受益人,他感到恶心和痛苦。 “死丫头,找打!”舅舅一个健步上前,李茉抓住大拇指反方向一扭,顺手一甩,就他胳膊卸下来了。 “哎呦,哎哟,打人了……打人了……”舅舅捂着胳膊倒在地上呻/吟,舅妈扑过去,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喊。 两个老人倒是乖觉,知道这是个硬茬子,生怕李茉过来打他们,连连后退。 “能养出我妈那种渣滓,果然你们家也是垃圾堆。”李茉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道:“你们比我想象的还来的慢,唉,也是你们命好。要是当年一出事你们就找过来,我没满十六,杀人不用坐牢。那个男人被我送进去,我都能找人了结了他!更何况你们这些没用的垃圾!” “你……你……你要干什么……”舅舅瘫坐在地上,蠕动着往后退,“我,我道上……我有大哥……” 李茉弯腰,压迫感随着那张带笑的面孔越来越近:“时代变了~舅舅!扫黑除恶多少年啦,我们要学会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啊,我的双手干干净净,我的未来光辉灿烂啊。” 李茉直起身,浑不在意拍拍手,舅舅随着掌声颤抖。李茉目光扫视过这家人,轻嗤一声,甩手走人。 “还有王法吗?这还有王法吗?哪有外甥女打……嗝……”舅妈等李茉走了,才敢拍着大腿撒泼,李茉的背影微微一顿,舅妈吓得一个打嗝,声音立刻咽回去。 这些垃圾,简直玷污了外公外婆这些称呼,遥远的记忆里,他们是慈爱的代名词,是冬天咕噜咕噜翻滚的汤锅,是夏天摇晃的蒲扇,是觉得你没吃饱不停夹到碗里的肉。 “呜哇哇!够了!你们够了!我都说了不要来,你们就是不听!不听!表妹好不容易逃出来,你们干嘛啊!你们干嘛啊!”表哥终于忍不住了,在走廊上大喊起来。 “乖孙啊~”碎花罩头衫慈爱的呼唤。 “乖孙啊,爷这也是为你好。”深蓝色中山装十分无奈。 “我不要!我不用!”表哥大声喊:“总是这样,你们总是这样!两个鸡腿都给我吃,说自己养了半年舍不得,等我放假回家才会杀鸡!我不用!学校食堂一周一次炸鸡腿,不用省给我!不要打着我的旗号算计表妹,我们什么都没有帮过她,怎么有脸来找她!” “还有姑姑,你们做父母、做哥嫂,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要是当初你们肯拉她一把,她就不会走错路!姑姑跪在门口,你们都不开门,你们还把我关起来,抢走了我塞给她的零花钱,她孤零零死在废弃牛圈里!亲生的啊,亲骨肉啊!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啊!啊!啊!” 表哥崩溃了,跪在地上大喊,涕泪俱下,口水因为大声呼喊流到下巴上,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 “我的老儿子啊,妈这也是……”舅妈艰难咽下“为你好”三个字,“妈这也是没办法,现在啥都贵,没人帮扶,你以后怎么买房子娶媳妇儿。” “不要碰我!”表哥推开母亲,蹬着地往后缩,“我不结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爷奶,我怎么敢结婚!把人家碰在手心的姑娘娶回来受苦,万一我以后生了女儿怎么办?万一我以后的儿子被教得和你们一样怎么办?”表哥崩溃着往后退,用力过猛,嘭得一声撞到个柔软的东西。 表哥抬头,看到李茉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绕过破碎的表哥,走到舅舅面前。 “干……干什么……”舅舅瑟缩着往后躲,几个人知道她凶残,没人敢直面锋芒。 李茉踩住舅舅的小腿,弯腰,抓住他的胳膊,找准角度,轻轻一抬,卡塔一声,脱臼的手臂接回去了。 李茉满意点头:“嗯,这下没有证据说我打人了。” 经过表哥的时候,李茉瞟他一眼,“真看不得,就走啊,难道真想烂在泥潭里。” 说完,也不管背后是什么情况,径直走了。 离开学还有一个月,这期间要坚持体能训练,警校虽然衣食住行全包,但也需要准备一笔备用金,帮助过自己的人需要感谢,高中三年的朋友需要告别,拿着高考准考证,能免费游玩景区……世上美好的、等待着自己去体验的事情那么多,不要烂在泥潭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谁最亲1 清晨,墓园。 太阳还未彻底爬上地平线,苍翠松柏簇拥着黑色墓碑,草坪柔嫩松软,一片绿意,山清水秀的地方应该是舒适的。但只墓园二字,就让一切底色便得沉重起来。 清晨的雾是一种淡淡的青色,朦胧的、流动的,像加了一层清冷滤镜。 在薄雾中,一对中年男女急匆匆穿过薄雾跑过来,看到一个小姑娘蜷缩在墓碑前,像是跪着,又像是靠着。 方怡站定脚步,拍拍丈夫的手,“你自己过去吧。” 温董回头看看新婚妻子,愧疚得嗫嚅了一下嘴唇,什么都没说,重重点头,朝着女儿的方向跑。 亡妻的墓前,女儿跪着、蜷缩着,额头靠在石阶上,仿佛感受着母亲的体温。温董看着亡妻照片,含笑的眉眼温柔的注视着他。温董只觉得左右为难,前妻病逝,他三年之后再婚,自问没有任何道德瑕疵。可是…… 温董叹息一声,蹲下轻拍女儿的肩膀,“小茉,小茉……” 李茉听到远处脚步声就醒了,又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孩子。她的母亲因癌症去世,生前坚持和丈夫离婚,把所有财产都留个自己的女儿。她太清醒了,知道情义不一定靠得住,钱却一定靠得住。 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人是感性动物,这样的操作成功给女儿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但也伤了温董的心。温董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不理解妻子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连分给女儿的财产,都由大舅子和自己同时监管。这是对他人品的鄙夷和污蔑! 温董有情有义,离婚的时候就在财产上比较放松,这是给亲生女儿的,又不会便宜外人。可孩子舅舅是什么打算?想想大舅子撺掇着女儿婚礼前闹这一出,再看看前妻墓碑上“兄赵友斌立”,自己这个前夫,毫无存在感。 李茉抬起头,眼睛朦胧像刚睡醒一般,含糊得嘟囔“爸爸……”突然,李茉一个激灵,左右看看,一把抓住温董的手:“爸爸,几点了?遭了,遭了……我闯祸了!” 李茉低头猛戳自己的电子手表,屏幕漆黑,不给半点儿反应,“爸爸,手表没电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温董叹了一声,“先起来。” 温董看着女儿慌张后怕的表情,跟个漏气的气球一样,再大的怒火也压下去了,他跟个孩子较什么真。 李茉扶着父亲的手努力站起来,跪得太久,脚都麻了。李茉看着低头给女儿揉腿的温董,心想,这并不是一个坏爸爸。 温董扶着李茉慢慢往墓园外走,问她:“怎么突然来看你妈妈?” “就是想了。” 温董看着女儿避重就轻,知道她心理上还是更亲近舅舅,不愿意说舅舅的坏话,也不追究,只是在心里盘算,怎么才能让女儿意识到,她的舅舅志大才疏,并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两人走到方怡身边,李茉上前微微鞠躬,不好意思道:“方姨,对不起,是我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方怡略带惊讶得看了一眼温董,这个继女对自己向来有敌意,她都做好今天婚礼被搅局的准备了。 方怡也是场面人,含笑道:“没关系,下回出来的时候,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我在书桌上留了纸条的。”李茉小小声嘟囔。 温董轻拍她的脑袋:“就你那字条,还不如不留呢!”满是泪痕的纸条上,写着一句:我去看妈妈。温董看到字条的时候,吓得呼吸都停了。 三人一起离开墓园,在路口分乘两辆车各自去准备,今天是温董和方怡的婚礼仪式。 温董本来提着一颗心,安排人照看着李茉,可李茉回家之后规规矩矩洗澡换衣服,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带着钻石发箍,眉眼含笑得站在爸爸身边,向来宾道谢。 方怡穿着隆重漂亮的婚纱走在台上,李茉帮她提着长长的拖尾裙摆,裙摆的另一边,是和她穿同款公主裙,方怡的亲生女儿——万瑾。 方怡也是再婚,她的前夫因车祸去世。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再婚家庭的婚礼现场,爸爸带着女儿,妈妈带着女儿,双方期望再组建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婚礼有条不紊,新朗英俊儒雅,新娘漂亮端庄,各自的女儿温和有礼,一片和谐。 等两人交换戒指拥吻之后,在场宾客响起热烈掌声,小声和身边人议论:“这俩能人,强强联合啊!” “般配的。”不仅两人都是带着女儿再婚,两人的事业也是般配的。 或者说,今天来参加婚礼的客人,更看重两家公司的联合。 在欢快的气氛中,司仪突然让礼仪小姐端上一个托盘,大声煽情:“泱泱大中华,孝顺父母是佳话,有请温小姐、万小姐端起感恩茶,改口叫爸妈!” 温董锐利的眼刀飞过去,西式婚礼,搞什么敬茶!温董的眼神越过司仪望向前大舅子,他正好整以暇看着这边的闹剧。 李茉上前一步,示意司仪她有话说,司仪立刻把话筒交给她,交给她,而不是递给她,连紧急时候撤回话筒的后路都不留了。李茉不满这场婚事,婚礼前还离家出走并不是什么隐秘消息,司仪这么做,期待看到什么效果,不言而喻。 “现在敬茶和我的衣服不搭啊,我还准备敬茶的时候穿红色小旗袍呢!” 温董这边的助理小跑着跳上舞台,头冒虚汗的把话筒递过来了,温董笑道:“待会儿和爸爸一起去敬茶的时候穿好不好啊?” “听爸爸的!”李茉笑着把话筒递给脸色煞白的司仪,端起托盘上的红瓷杯,弯腰递上,“妈妈请喝茶。” 方怡也松了口气,接过杯子抿了一口。 另一个牵裙角的花童赵瑾端起另一只茶杯,递给温董:“爸爸请喝茶。” 温董同样接了,这茬总算是过去了。 仪式到此结束,宾客开席,新人去换敬酒服。 李茉换好衣服出来,大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 “小茉,你刚才怎么回事?多好的机会啊,给那女人一个下马威!”大舅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恨铁不成钢。 “大舅,婚礼呢,那么多客人,不能让我爸下不来台。”李茉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笑道:“他们都结婚了,算了。” “你就是脾气软,太好欺负!”大舅愤恨,“你不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现在不把规矩立起来,她以后要是欺负你怎么办?后妈没一个好东西!” 最后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李茉无奈:“大舅,大清亡了~她只是后妈,我爸还是亲生的。我长嘴了,有手有脚的,她能怎么欺负我?再说了,法治社会,她能干啥?” “有后娘就有后爹,老话再不会错。你现在嘻嘻哈哈,天真无邪,不知道防备人,等以后吃亏才知道后悔。你以为人人都讲道理啊,她在家里阴阳怪气,吹耳边风让你爸不给你留财产,你怎么办?你爸只有你一个孩子,财产都是你一个人的。现在好了,她嫁进来,以后生的孩子,都要分你的钱,还要虐待你。” “大舅,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放心,她要真虐待我了,我保证和你说,你给我出头,行不行?” “多看点儿电视剧,虐待不一定是打你骂你,还有可能是拉着你爸忙工作,忽视你;也有可能捧杀你,甜言蜜语,看着好好的,背地里不知打什么主意。” 李茉无奈了,目前看来,大舅也不是坏人,只是担心她罢了。“大舅~我会小心的。” 大舅无可奈何,挥挥手:“算了,和你说不清。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记得,只有大舅不会害你,你妈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看着,不让你吃亏的。” 大舅放过狠话,离场去了宴会厅。 原身走的时候,只说自己的愿望是清醒活着,不知道曾经的“糊涂”是什么,让她连重来一次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是冷血亲爹,还是财狼大舅,没说。或许继母和继妹不是好人,又或许人人都没坏彻底,只是看着一个小姑娘慢慢沦陷。这样的家庭配置,让人忍不住心里打鼓。 人生这样长,也有可能家里人都是好人,是以后恋爱、交友遇到了坏人。一切都是未知数。 李茉收拾好心情,去找温董和万怡。 看屋里都是自己人,温董气哼哼把西装摔在沙发上,对助理道:“小周,查一下那个司仪,以后公司任何活动,不许和他所在公司合作。” 助理小周立刻去办,温董笑着和李茉说:“小茉刚才表现得特别好,爸爸很高兴。” 李茉也是笑眯眯的:“敬茶改口要给红包哦~” 方怡感觉得继女的改变,接口道:“给你包个大红包!”说完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下,李茉的智能手环震动,显示到账金额:100000。李茉仔细数了一下零,十万块钱的改口费,真大方啊!连着几个任务世界都是普通人,一下子走豪门剧情,挺不习惯的。 温董给赵瑾发了同样金额的红包,一家四口三个姓,想要家庭和睦,必须一碗水端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谁最亲2 温董、方怡、李茉、赵瑾,一个屋檐四个姓。 当然,李茉现在叫温茉,但想想生母之前的操作,恐怕谁都在心里嘀咕,这孩子认为自己姓什么还不好说呢! 这样的一家人,想要过得亲密无间,绝无可能……嗯,难度很大。 温董和方怡门当户对、理念契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愿意结婚是对双方人品、能力、容貌、家世等等各方面的最高褒奖。 结婚后,两家公司强强联合,两人也基本在公司驻扎。 和都市偶像剧不同,霸总不是天天恋爱,这两位中年霸总,常驻办公室,女儿都没功夫管。 新别墅很大,第一层家政人员住,第二层李茉和赵瑾住,第三层夫妻俩住。 关于两个女儿各自住第二层的哪个方向,新组合的夫妻也小心翼翼让两人抓阄决定。连“商量”都不敢商量,就怕小女孩儿心思敏感,再闹出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误会。 面对半大不大的孩子,做父母的非常小心。 这么小心翼翼分配房间,结果两人住的都不多。 时值暑假,赵瑾去英国的夏令营,李茉报了马术培训班。婚礼结束之后,两人各自奔赴各自的生活,想象中的“宅斗”剧情,一个也没有发生。 等到星期天“家庭日”的时候,忙了一周的温董和方怡终于见到了女儿,四人同坐一张餐桌。 温董用公筷给李茉夹了一筷子凉拌笋丝,笑问:“马术学得怎么样?能适应吗?” “挺好的。教练说我有天赋,让我好好练,说不定能走竞赛路线呢。”李茉报以同样的微笑,以她的体验来讲,现在挺好的,不远不近的关系,处着非常舒服。 “不愧是我女儿!好,只要你愿意练,爸爸都支持。”温董笑眯眯应下,又给赵瑾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小瑾和同学相处这么样?英国好玩儿吗?” 赵瑾更腼腆一些,回答的时候,脸上也是有笑模样的,“谢谢温叔,挺好的。去参观了皇室城堡,还穿着宫廷礼服拍了照片,挺好玩儿的。” “cosplay?你喜欢玩儿的话,妈妈很支持的,我们可不封建。”方怡给女儿盛了一碗汤放在手边:“喜欢啥就买,咱家有这条件。” “一般吧,穿礼服裙很累的,头上顶一堆东西。以后再说吧。”和亲妈说话,赵瑾更随意一些。 方怡紧跟着盛了另一碗汤放在李茉手边:“小茉也是,养马、买马具、请教练,都按最好的来。你爸辛苦工作,就是为了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 “爸,听见没,方姨发话了,我再报个游泳班吧。教练说我大腿肌肉力量不够,自由泳最能锻炼。” “报!报!我让陈助理和你联系。” 一顿饭吃完,两人又要回公司忙,嘱咐:“下周六爷爷过生日,记得要过去吃饭。” 等人走了,一直脊背挺直端坐在椅子上的两人轻轻舒了口气。 气声不大,但两个人同时呼出来……场面挺搞笑的。 两人面面相觑,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李茉率先道:“好假啊,必须一人夹一筷子,跟电视剧似的。”李茉双手比划着端水的姿势,消化父母是端水大师。 “我都怕自己表情不对,惹他们小题大做。”赵瑾也无奈。 “之前听我爸和朋友打电话,说谁家的小谁因为父母离婚离家出走,吓得大人报警找了几天。” “我妈结婚之前和我谈过好几次,车轱辘话来回说,我是草履虫吗?受了委屈不知道张嘴。” 李茉耸肩:“无聊的大人~” “杞人忧天。”赵瑾顺着沙发滑过来,靠近李茉问:“你咋想的学马术啊?” 李茉摸摸下巴,做沉思状:“装!” “啊?” “死装,死装的。我每天那么累,大腿都磨起茧子,就为了关键时候装一把,光想想那场面,兴奋地睡不着!”李茉实话实话,经历好几个世界,她还没机会接触这样“高级”的技能。 “哈哈哈……”赵瑾笑得前仰后合:“你也不难相处啊,之前谁传的谣言。” 李茉轻轻翻白眼:“你也听说我婚礼当天闹失踪的事情啦?天老爷啊,真是手表没电了。现在外头都以为我故意给下马威呢!现在想想,太矫情了,我就恨不得当天没出门。” “理解,理解。谣言就是这样,综艺里玩儿传话接龙,没有哪期嘉宾能把话原模原样传到结尾。”赵瑾感同身受道:“我在外头听说的谣言,比这离谱多了。” “好吧,本着谣言总是主角本人最后一个知道的定律,你要是在外头听到什么,记得和我说啊。” “彼此彼此。” “合作愉快。”李茉伸出手,不理解原主到底犯了怎样的“糊涂”,这小姑娘看着挺好相处的啊! 赵瑾握住她的手,使劲儿摇了摇:“合作愉快!加个q/q。” 两姐妹在客厅说话,家政人员听到了,怎会不和出钱的雇主说。温董和方怡知道了,心怀大慰,后方稳定,才能更好发展事业啊。 等到温爷爷过寿的时候,温家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在酒店包了一层。 下午酒店有宴会,中午先在家里用便饭。 吃过饭之后,温爷爷悄悄把李茉拉到卧室,“小茉啊,这是爷爷给你的,自己拿着就行,别让你爸知道。” 温爷爷递过来两根小金条。 “爷爷,你过寿,怎么是我收礼……” “这孩子,让你拿着就拿着,别和爷爷客气。”温爷爷把金条按她手里,叮嘱道:“别和你爸说。” 旁边的温奶奶生怕她年纪小,听不明白话,“爷奶疼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到处说啊。” 委婉了,但不够委婉。 李茉理解老俩口,心疼孙女没妈,生怕她受委屈。 李茉推开卧室门出来,斜对面正站着赵瑾呢。 多么偶像剧的画面,下面就该泪眼朦胧,“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 李茉不敢想象这样的剧情,连忙把赵瑾拉到花园里,从裤兜里掏出金条:“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挑一个。” 赵瑾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小气鬼。”要说赵瑾没有因为温爷爷、温奶奶区别对待而伤心,那是假的。可是她妈妈之前已经反复给她打预防针了,她清楚自己不是温家亲生的,和老人感情有限。温董是白手起家,温爷爷、温奶奶并不擅长场面上的事情。 李茉执意让她选一根,“我也很大方的。”重组家庭靠情分,两家物质条件都挺好,没必要为这三瓜两枣闹情绪。 赵瑾推却不过,随手拿了一根。这是从银行买的金条,一模一样,没有选的必要。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观念难以纠正。可是到了酒店宴会厅,二叔、二婶,带着两个侄女应酬的时候,李茉就浑身不自在了。 “哎呀,赵总,欢迎欢迎,这是我亲侄女,小茉,快叫人!”二婶亲切地拉李茉上前,“亲”字咬得很重。 二叔用大家都能看到的动作,“悄悄”打二婶一下,“小瑾啊,快叫人,赵总,这也是我侄女。”“也”字同样是重音。 即便赵瑾被多次打过预防针,可毕竟年龄尚小,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却别对待,脸都胀红了! 赵瑾:又不是我上赶着!凭什么这么羞辱人! 李茉见势不妙,一把牵住赵瑾的手:“赵伯伯,这是我妹妹小瑾,周公瑾的瑾,可爱吧?” 赵总本看着温二少唱戏,看李茉有礼有节,场面上的人都胸有城府,微微颔首:“俩姐妹真乖,下个月我家酒店有店庆活动,欢迎过来玩儿啊。” “谢谢赵伯伯。”李茉甜甜道谢。 温二叔也不敢做的太明显,对着身份贵重、关系亲密的人不敢闹幺蛾子,对着其他不清楚情况、身份一般的客人就开始唱双簧。 这样蹩脚的区别对待,看得人心里刺挠。你要说他们做错了吧,又不能指摘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可他们的作为让人不舒服极了。 温爷爷、温奶奶都知道避人,他们却生怕别人不知道重组家庭还没磨合好。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温董宣布寿宴正式开始,李茉、赵瑾手牵手来到中心区,和家人站在一起,接受客人们的祝福。 表演完家庭和睦,两个小孩儿可以回楼上房间休息了。分开的时候,李茉叮嘱:“记得和方姨说。” 赵瑾却有些迟疑,小孩子对反复叮嘱的事情能应对,比如和不熟的“姐姐”相处,但面对突发事件,例如二叔二婶的打压,却不敢立刻反抗。大人的权威、隐蔽的施压、不确定的恶意……赵瑾不敢说。 李茉看着小姑娘稚气的脸蛋,“只要让你感觉不舒服的,一定是坏的。我带你去。” 等忙完寿宴之后,温董、方怡带两个孩子回家。 车上,李茉开门见山:“爸,方姨,我们有事要说。” “回家再说吧,小瑾累得快睡着了。”方怡婉拒,她揽着打瞌睡的赵瑾靠在自己肩膀上,赵瑾是真小孩儿,这一天体力、脑力消耗都大,快累趴了。 “不行,是大事。”李茉摇了摇赵瑾,“快说啊,不然他们俩明天就不见了。” 方怡欲言又止,看女儿睁开朦胧的眼睛,“妈,二叔二婶让我感觉不舒服。” 方怡立刻紧张起来,“怎么回事儿?” 赵瑾词不达意,说不清楚。 李茉立刻把宴会上的事情说了,包括爷爷奶奶避着人给金条的事情也说了。 很好,两位商业精英同时黑了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谁最亲3 “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大舅拍着沙发扶手苦口婆心,“你爸结婚的时候我就说他靠不住,看嘛,应验了。你的股份全部投到他和那个女人的公司里头,到时候复杂的股权架构一弄,你的钱就变成别个的了!” 李茉静静坐着,不说话、不表态,气得大舅烦躁得摸出烟盒,抽出一只烟就要点。 大舅妈眼疾手快抽走,嗔怪:“小茉在呢!出去抽!” 大舅讪笑两声:“我都给气糊涂了。” 如今,不在室内吸烟、不在未成年人面前吸烟,是有教养、讲文明的标志。 等大舅出去,大舅妈坐到李茉身边,拉着她的手轻拍:“小茉啊,不要怪你舅,他是心疼你。你妈走的时候,多不放心啊,把你托付给我们。如今,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财产被人霸占啊。” “老话说疏不间亲,那毕竟是你爸。我们和你说这些,也是冒了风险的。我们让你把钱看紧,于自己有啥好处?白白得罪你那风头正盛的爸!说来说去,不过是一片全为你的真心罢了。”大舅妈长叹一声:“孩子,你不小了。这种事情电视剧上演得多,你心里该有数的啊。” 李茉看着满脸真诚的大舅妈,微微勾起唇角,“谢谢大舅、大舅妈,我知道你们关系我。让我先考虑一下吧。” “好,好。想通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要是不好意思和你舅这大男人说,找舅妈也是一样的。”大舅妈又嘘寒问暖一番,才告辞离开。 等人走了,李茉才道:“出来吧。” 赵瑾从储物间出来,紧张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拿锄头去花园里挖月季,之前答应给我同学带的。谁知道门被风吹得关上了,我本来想出来的,可你们一进来就说正事……一迟疑,再出来就不合适了。” 赵瑾举手发誓,“玉帝、上帝、耶稣、妈祖……作证,我真不是故意的。” 李茉轻笑,“知道,没误会。”在一起生活几年,这点儿基本信任还是有的。 赵瑾仔细观察,看李茉真没有生气的意思,又试探着问:“你舅舅、舅妈说的话……” “他们以偏概全,你别信。爸爸早就和我商量过,我同意他才投的。” 赵瑾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这样家庭的小孩,对财产转移、恶意侵吞是了解的。好的坏的,身边太多了。最典型的就是白手起家的夫妻档,妻子回归家庭一二十年之后,老公通过一些列专业操作,技术性离婚之后,老公大富大贵,老婆落魄街头。 看赵瑾还是担忧,李茉笑道:“我妈妈去世之前,把财产转到我名下,代持人却是爸爸。说明,她相信爸爸的能力和人品。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绝对相信我妈。放心吧!” 赵瑾不知自己该不该放心,回头立刻打电话和自己妈妈说了今天的事情。赵瑾觉得自己和小茉相处很好,温叔叔也很慈爱,可是……可是,最亲近的,依旧是妈妈。 方怡的态度和李茉的态度如出一辙:“放心吧,小茉名下的财产,我不会经手,都是老温在处理。你好好学习,和朋友玩得开心,这些不需要你操心。” “要是她不相信怎么办?” “无所谓。论迹不论心,她把钱拿出来投,我就信她。其他的,不需要关心。”方怡转移话题:“她已经在专业赛事上有所斩获,确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你呢?想去留学吗?高中出去,还是大学出去,或者以后做访问学者?妈妈希望你见识过世界各地文明之后,选自己最喜欢的地方生活,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一起。” “嗯~先等等吧,我舍不得你~”赵瑾开始撒娇,她才不想出国,吃不惯、话不通、什么都不方便。 出了温家的别墅区,大舅和舅妈坐进车里,表情凝重。 大舅又点了一支烟,舅妈把车窗降下来,烟雾还是直往自己这边扑。舅妈不耐烦道:“别抽了!熏腊肉啊!” “抽两只烟怎么了?等破产了,我还抽得起,你的美容院、珠宝和包,是肯定消费不起了!”大舅对于禁烟这种事情嗤之以鼻,若不是有求于人……若不是有求于人…… “对,你再多埋怨我几句,公司就能起死回生了。我要有这本事,早把菩萨搬下来,自己坐上去了!”舅妈更烦了,“跟你说多少回了,青春期的小姑娘情绪强烈,喜欢大人尊重她,你在她面前忍一忍怎么了?” 大舅烦躁地弹飞烟头,“来得及吗?她要是再不松口,资金链就该断了。” “应该没问题吧?”舅妈也不太确定:“她今年十七了,真要意愿强烈,也能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拿回股份。我看老温对她防得也不紧,这几年送的生日礼物都是保值的房产、珠宝、艺术品,没糊弄她。” “不保险,要再敲敲边鼓。她今年是不是要参加奥运会的马术项目。” “对,盛装舞步,是今年最小的参赛选手。这个项目在国内属于空白,关注度不高。”舅妈回答,马术这种项目,在现代是最烧钱的运动之一。当初外甥女走职业道路,她还腹诽老温把钱扔水里听响呢。 “确定了吗?”大舅若有所思。 “确定了。她的fei资格平分高,总局和马术协会都很重视,已经到提交以往比赛成绩、赛马信息之类的程序了。”自从公司走下坡路之后,舅妈对有钱外甥女的事情更关心了。 “走官方路径啊?”大舅却是个门外汉,有些诧异问道。 “国内,肯定走官方路径更合适啊。她之前国内国外参加了那么多比赛,全运会、亚运会也是拿过奖的。我拜托你上点儿心,拉投资也要背资料啊。” 大舅讨好地笑笑:“之前听她得奖都是这杯、那杯的,名字都没听说话,以为人家看老温面子,分猪肉呢。” 舅妈白他一眼,不再理会。即便她之前也有类似的想法,可如今要求人了,自然深入了解过。没想到富贵窝里居然生出个能吃苦的。不管什么运动,想要走职业道路,都是辛苦事、流汗事。舅妈是最近才知道外甥女摔马,断过肋骨、小臂,住院更是不计取数。虽然她不理解外甥女为啥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自讨苦吃,但是,为了投资,她可以投其所好! “咱们准备准备,她真要得奖了,不,只要能进前五,话题都大。女孩儿、年轻、富豪、丧母、重组家庭……随便贴两个标签,都是爆款。舆论准备准备,她小姑娘家家最容易受网络蛊惑,老温好面子,咱们赢面还是很大的。” 舅妈有些迟疑:“即便把钱从老温手里抠出来,就能到咱们手里吗?” “不然呢?她小姑娘家家,精力用在骑马上,又哪里会管理资产。我也不是白要她的,只要公司渡过难关,我百倍千倍还她,这就是投资。俗话说,宁跟讨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爹,她妈不在了,只有我这个舅舅一心为她。咱家强了,老温也不敢慢待她啊!”大舅越说越激动,把自己都说服了。 舅妈点点头,“是,从小她就和你亲。” 大舅很庆幸,当初妹妹死了之后,自己对外甥女很是关照。谁也没有前后眼,谁能料到如今?所以,大舅只当这是老天爷奖励自己有人情味儿,是他这么多年真心实意关心妹妹、关照外甥女的回报。 今年奥运会闯入了一匹黑马,真正的黑马。李茉骑着一匹黑色的赛马,夺得盛装舞步项目冠军。 马术是世界唯一男女同台竞技项目,可是男性、少数名族依旧在这个项目占据绝对优势。这个原本国内关注度不高的项目,因为横空出世的天才,突然收获巨大能量。 官媒下场高度褒扬,看到李茉的成绩单和病历单,即便是仇富的网络也掀不起太大波澜,一水儿的“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父母搭台,自己唱一出好戏”心灵鸡汤和网络热梗齐飞,舆论也呈现一面倒的夸赞。 李茉的消息实在太少了,即便她之前也获得过很多比赛的冠军,可是和奥运相比,流量太小了,大家迫切知道她更多的信息,挖掘背后的故事。 顺理成章的,各种信息真真假假、泥沙俱下……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冲击了她家的公司。 “爸,你放心,我不会听信谣言。听公关公司的,我对您和方姨没有任何隔膜,庆功宴我们一家携手出席,舆论自然扭转。”李茉答应爸爸稳住局面,她看着走向不对的舆论趋势,委托专人查消息,她不信网络会自然形成挖人隐私、爆破公司的舆论场。 按照公关公司的专业意见行动,网上的风潮很快平息下去。 温董拿着查到的资料,满心纠结递给李茉。 同样结论的调查,李茉早就收到一份,温董的摊牌比她预计要迟一些。 “小茉,爸爸知道你不相信,爸爸也不敢信这是你大舅做的,我反复核对过,的确没有错怪他……” “我知道。”李茉面色平静。 “爸爸知道你和他亲,可这回真是他暗中做手脚,你要相信……” “我相信。” 温董愣愣看着女儿,不知道她是说反话,还是真相信。 李茉叹息一声:“自从妈妈走了,很多人都说和我最亲,谁最亲?不好说的。爸爸,论迹不论心,舅舅以往的确对我很好,但他这次的确做错事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舅舅的公司破产之后,我会给他一笔钱。毕竟他当年,真的和我很亲。” 温董无措地看着年轻的女儿,突然发现她长大了。孩子总是在大人们看不见的角落,突然长大了。 一瞬间,温董很后悔,他总是忙于工作,不知道女儿居然这样见事明白。反过来想,这样冷静、犀利、一针见血,是受过多少罪,才练就一身本领。 李茉看他快哭出来,心里好笑,走到他身边,轻轻拥抱一下,“爸爸,我很有本事的,没有人能用感情绑架我。真的,我很厉害的。” “乖女儿最亲爸爸了!”温董为女儿的懂事、贴心而欣慰,是啊,血脉相连,自己和女儿才是最亲的。 李茉温柔微笑,仿佛默认。她和爸爸是阶段性盟友,和方怡、赵瑾也没有根本性矛盾,妈妈临终前已经给她铺好康庄大道。见识过最纯粹的爱,又怎会害怕有人用爱的名义绑架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如鲠在喉的破镜重圆1 “刘昊,我要生了!”李茉有意识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撕心裂肺呐喊的回音。 回应她的是别墅大门狠狠关上的闷响,以及丈夫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 李茉接管身体,左手扶肚子、右手扶腰,小心翼翼挪到沙发上半躺半靠,双腿湿淋淋一片——羊水破了。 没有时间计较为什么丈夫在妻子生产的关头弃她而去,李茉只庆幸这是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 “siri……”李茉连喊几声唤醒手机,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挪过去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120……我羊水已经破了,马上要生,家里没有任何人……对,建档立卡在市医院,地址是……” “110吗?我要生了,我老公知道,他看到我羊水破了却摔门而去……我买了巨额人身保险……已经打了120,我怕他阻拦救护车,救我!救我!” 李茉疼得一边哈气一边求助,五分钟后,急救人员和警察同时赶到。 医生把满头大汗的李茉抬上救护车,警察也跟着跳上车。 汗湿的头发胡乱贴在脸上,医生给李茉检查身体,男警察转身回避,却被李茉死死拽住制服袖子。 “李女士,你放心,现在安全了。”男警察转身不看,手轻轻拍着李茉的手背,尽量安抚她。 “只开了三指,放松点,听我指挥呼吸,别怕啊。”医生冷静、专业,轻轻搭盖上来的薄毯,又充满人文关怀。 李茉微微放松心神,手动了动,问警察:“执法记录仪开着吗?” “开着。”警察转过身来,“李女士,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 “不,生孩子是鬼门关,我的丈夫有决定我生死的权利。”李茉猛得探出上半身,一手抓警察,一手抓医生,恶狠狠问医生:“你叫什么名字?” “张胜林……” “警官,我正式报警,我丈夫有意杀妻骗保,请求警方保护。我的生命权最大,我愿意签署任何免责条款,一切以保护我的生命为主,可以放弃胎儿。不管我丈夫做什么决定,我都不认,我才是当事人,我的决定请张医生和编号89757警官见证。”李茉死死拽住两个大男人,额角青筋暴起,尽量平稳情绪:“我!李茉!精神正常!情绪稳定!为以上的话负一切责任!” 眼前的女人满脸汗水,涕泪横流,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 看惯世间不平事的警察都被怔住,温声安抚:“你放心,你放心,我会一直跟着,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张医生也安抚:“放松,放松,太紧张了胎儿不容易出来。疼就喊出来,不要怕。” 李茉松开两人的制服袖子,喃呢道:“我怕大喊大叫,警察以为我精神不正常。” 随车的护士偏过头擦眼泪,生孩子呢!丈夫还要杀妻,女人怎么这么难? 还是警察最冷静,严肃问道:“你父母呢?” “我爸妈在隔壁省出差,我是独生女。亲戚朋友来了也顶不住,警官,法律上配偶排在父母之前。”李茉无奈。 “先联系你父母,来了再说。” 李茉连忙从护士手里接过电话解锁,给外地的父母打电话。 “撑住,我们马上回来!”父母听到女儿的哭诉,斩钉截铁回答。让女儿把电话给警察,拜托几句之后立刻启程往回赶。 警察见多识广,征求她的意见:“你这种情况,必须要有家人在场。我给你老公打电话,开免提,可以吗?” 李茉狼狈点头,示意可以。 李茉的手机到了警察手中,警察一次次拨打备注为“老公”的号码,前几次响了没人接,后面干脆被挂断了。 警察面不改色接着拨打,又打了好几次,电话终于被接听。 “刘昊!”李茉抢在警察开口前呼喊,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嫂子啊,昊哥上厕所去了,有什么事你和我说,我帮你转达。”女声温柔柔、娇滴滴,说话慢吞吞的,听她这语气,仿佛她才是正房,能做男人的主。 李茉咽了口唾沫,尽量保持语气平稳:“把电话给赵昊,我有事和他说。” “哎呀,嫂子怎么不信啊,都说了昊哥去厕所了。”女声妆模作样叹气:“嫂子不信我就算了,没啥事我挂电话了。” “我要生了,在市医院,赵昊,你过来一趟。”李茉大喊,电话那头出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远远传来女声劝慰:“昊哥,她肯定骗你呢?哪儿那么巧,你不在身边就要生了……” 电话被突兀挂断,再没有声响。 救护车里一片沉默,警察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识过这种情况啊。随车的医生和护士更是尴尬得脚趾扣地,这年头,短剧都不用这么劣质的手段引动情绪了。 女护士非常同情李茉,她们把李茉从别墅区接出来,看样子李茉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是原配,怎么结个婚,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李茉一双泪眼湿漉漉看着警察,恳切拜托:“警官,麻烦你,等我父母到了行不行?我怕……” 李茉哽咽着说不下去。 警察紧紧回握:“放心,我和同事就守在门外,等你父母来。” “谢谢。”李茉喃呢,听从医护指挥,规律呼吸,尽量保存体力。 救护车一路鸣笛到了医院,在医生的指挥下,两个小时之后,李茉顺产诞下一名女婴。 李家父母急匆匆赶到,和警察做了交接。 李爸爸很有先见之明,提出要拷贝执法记录仪内容,跟着去了警察局。 李茉醒来,见只有妈妈守着自己,便问:“爸呢?” “去警察局了。” 李妈妈给她把温水递给她,扶她喝了一点,才道:“生孩子伤元气,好好养着,放心,一切有我和你爸呢。” 李茉示意妈妈把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自己,解锁之后操作一番,把家里监控视频下载下来,递给妈妈看。 李妈妈看到女儿、女婿争吵,看到女婿不顾女儿生产的危险,摔门而去,气得胸膛起伏,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我们李家的女儿就这么让人糟践吗?当初刘昊娶你的时候怎么承诺的?怪我和你爸瞎了眼,给你挑了个豺狼虎豹!” “妈,这婚必须离。” “离!马上离!”李妈妈斩钉截铁。 “我爸那儿?” “我和老李说,我们就你一个姑娘,难道就他能不顾念你?” 李茉暂时争取到母亲的支持,松了一口气,叹道:“太好了,太好了。” 这幅劫后余生的表情,看得李妈妈心酸,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李妈妈转移话题道:“你还没见过孩子吧,是个小姑娘,你瞧,多可爱啊。” 李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小小的,皮肤皱巴巴的,缩在医院统一样式的包被里,无知无觉地睡着。 “我先睡一觉,醒来还有硬仗呢。” “好,放心休息,一切我有和你爸,放心啊!”李妈妈给女儿掖掖被角,转过头去,努力不让女儿看见自己发红的眼角。 造孽啊! 李茉沉沉睡去,生产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了,以李茉的意志力,都无法坚持清醒。睡一觉醒来,李茉也终于把这个世界的背景理清楚了。 李家、刘家门当户对,生意也有往来,两家孩子到了适婚年龄,双方家长一拍即合,两个年轻人也情投意合,顺理成章结为夫妻。如果就这样平顺过下去,他们是世间无数普通夫妻中的一对。 戏剧性的是,刘昊身边有一个从小仰慕他的小妹妹,世交家的桑玉。刘昊把这个小自己一轮的桑玉当成妹妹,桑玉却认为真爱无敌,她该是昊哥的妻子。 桑玉借着世交家妹妹的名头,挑拨夫妻关系,用若有若无的暧昧刺激怀孕的李茉……当然,桑玉的手段最终没有成功,这是个破镜重圆的故事。 李茉熬过生产时丈夫弃她而去、娘家公司险些破产、孩子被绑架勒索赎金等等戏剧性情节之后,和丈夫破镜重圆。 刘昊也看清了桑玉的真面目,意识到自己重头到尾爱的都是自己的妻子,和桑玉这个恶毒女人划清界限,做回好丈夫、好爸爸。夫妻和好之后,又生了个儿子,过上了儿女双全、事业有成的幸福人生。 原身虽对“破镜重圆”如鲠在喉,可孩子已经生了,娘家公司掌控在丈夫手里,丈夫也知错能改,当初的一切证明只是误会,是恶毒女人的恶意误导,她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干咽鱼刺,硬吞这破镜重圆的佳话。 她的诉求是离婚,清清白白离婚,她不吞这碗夹生饭! 戏剧性,李茉理顺剧情之后,对这一切的评价只有戏剧性三字。明明两句话能说清的,两家、两人几乎用了几年去处理,仿佛老天偏要给这对平顺夫妻添麻烦,仿佛平稳生活要跌宕起伏才有观赏性。 李茉是个普通人,过不了这百转千回的日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如鲠在喉的破镜重圆2 李妈妈推开病房门进来,发现女儿醒着,顺手关上房门,快走两步上前,“小茉,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外头怎么这么吵?刘家人来闹了?”李茉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病房,看样子父母把自己转到vip区了。 “嗯,你爸在处理呢,别操心,好好养身体。” “医生怎么说?”李茉顺势问起。 “刚查房了,挺好的,再住两天观察,就能出院了。孩子也好,指标都正常,我让陈阿姨全程照顾着。” “嗯。当心刘家抢孩子。”李茉提醒。 “他们敢!”李妈妈怒喝,“把你害成这样,刘家还有脸提孩子!” 母女俩说话的功夫,外头传来保安的高呼,刘家终归是体面人,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丑态,对着李爸爸说了几句软话,无奈离开。 李爸爸处理完亲家,回到病房征求女儿的意见:“听你妈说,你赌气要离婚?” 李茉不答反问:“爸爸拿到执法记录仪的视频了吗?” “拿到了。” “我这里还有一份家里的监控。”李茉的病床被摇起来,她半躺在床上操作手机,把关键片段发给李爸爸。“爸,有这两份东西,刘昊是板上钉钉的过错方,我离婚能得到一大笔补偿,还能拿到孩子抚养权。” “刘昊坚称自己不知情,刚才还跪在地上扇自己嘴巴子,亲家也苦口婆心,说一切都是误会。”李爸爸声音里全是试探。 “只要有了这一笔资金,咱家的公司就能续命。爸,你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乘现在鸣金收兵,日后全是只投入、没收货的赔钱股。” 李爸爸的态度终于认真起来,可是鉴于女儿以往的作风,他也不敢妄下结论,只道:“一切要你自己处理。” “老李!”李妈妈喊了一声,全是不赞同。 李茉却点头,“谢谢爸爸支持,本就该我自己做。妈,你和刘家说一声,不要来医院闹,三天之后我出院,来家里谈。” 李妈妈赶忙应下,把丈夫拉出病房埋怨:“小茉刚生孩子,身体虚着呢!你让她废这心思干啥?要是得了月子病,一辈子的事!” “她现在干的才是关乎后半辈子的事。” 李妈妈狠狠给他几下,“你就不能压服女婿?” 李爸爸瞥她一眼:“我凭啥压服,日子是她自己过。” 天啊!天啊!伤天理啊!这是当爸的能说出来的话?李妈妈气的狂翻白眼,这老东西,要不是看他身体不好,不能受气的份上,真恨不得给他两拳! 刘家那边得了准话,疯狂预备礼品,准备三天后上门道歉。期间把儿子刘昊骂了又骂,怨他拎不清。 刘昊接到桑玉的慰问电话,忍不住吐槽:“我现在成了全家的罪人,爸妈骂我,姐姐姐夫也骂我,我罪大恶极!” “你也不知道啊!”桑玉抱不平,“嫂子平时总拿肚子说事儿,你哪儿知道那天她是真要生了。哎,伯父伯母也是,自己儿子不心疼。” 刘昊叹息:“算了,这事儿说出去是我不对。” 桑玉语带哽咽:“都是我连累你,对不起,昊哥。” “关你什么事儿?我拿你当妹妹,她当嫂子的胡乱猜忌,自己气自己,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别往心里去,我和她说八百遍了,我们是兄妹!”刘昊这话理直气壮,他打心眼儿里觉得妻子无理取闹,他和年长桑玉这么多,根本不可能啊! 听着爱慕对象的撇清,桑玉心酸又窃喜,心酸心上人只把自己当小妹妹,窃喜他和妻子关系不好,自己还有机会。 桑玉又安慰了几句,刚准备挂电话,自家父母猛然推门而入。桑父听到只言片语,知道女儿在和刘昊通电话,脸色更难堪,上前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从小娇养的桑玉捂着脸不知所措,哭都忘了哭。 电话摔在地上,七零八落,桑父的心碎得更厉害。 “不知廉耻!”桑父气得眼前发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桑父刚从李家回来,李茉三天后出院,第一个约见的不是刘家人,而是桑父桑母。执法记录仪一放,平时的电话录音、微信聊天截图投屏到大屏幕上,看着桑父桑母黑沉沉的脸色,李茉开出条件。 “现在网络,动不动就扒人隐私,桑家做的是女性品牌,更不能出这种丑闻啊。” 桑父含恨度让诸多利益,给女儿擦屁股,恨得牙痒痒。回来听到女儿给刘昊打电话,更是气的天灵盖冒烟。他恨女儿道德败坏,更恨刘昊引诱自己年幼的女儿。桑玉年纪小不懂事,你刘昊一个大男人也不懂事吗? “傻姑娘!你上当了啊!”桑母抱着女儿直哭,在李家看到那些证据,被李家人当面羞辱桑母都忍住了,如今看着女儿懵懂无知,她再也忍不住。 “爸,妈,你们说什么啊……” “说什么?说你不知廉耻,勾引有妇之夫;说刘昊白日做梦,妄想左右右抱;说什么!说我没你这样的女儿!”桑父气得大喊:“收拾东西,送她出去留学,我的脸还没被丢干净吗?” “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和昊哥是真心相爱的……” 桑母几乎背过气去,她平时也爱看狗血剧,看的时候纯图一乐,电视剧情节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恨不得登时去死:世上真有恋爱脑啊?非常不幸,这死恋爱脑是自己女儿。 桑家这边鸡飞狗跳,刘家这边则全家出动,刘父刘母、刘大姐和姐夫加上刘昊一家五口开了三辆车,每辆车里都堆满了补品、礼物、婴儿用品。 一家子满脸堆笑进来,进门刘父先一脚踢在儿子膝窝处,把儿子踹得跪在地上,连连道歉:“亲家公、亲家母、儿媳妇,都是这小畜生的错,我让他给你磕头赔罪!” 刘昊被踹倒在地,不敢起来,看着父亲递过来的眼色,垂着头道:“爸、妈,小茉,我错了,我真诚道歉,请你们原谅我这一回。” 李爸爸拿眼神去看女儿,李妈妈也不说话,李茉穿着居家服,头上带着帽子,素颜之下脸色苍白。李茉点点头,“先起来吧,坐下说话。” 刘家父母脸色稍霁,对视一眼略有欣慰,都觉得问题不大。 刘大姐是女人,平时和弟妹交往多,深知她不是个有城府的,本以为是一场吵吵闹闹又和好的大戏,如今李茉不吵不闹,恐不能善了。 “刘叔、刘姨,你们是上门谈离婚的?”果然,李茉一开口,刘大姐的预感就应验了。 刘妈妈先打感情牌:“好孩子,妈知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这不争气的儿子,我替你打他了。咱可不能说气话,你是我和老刘从小看着长大的,几十年的情义,气话伤感情啊。” 李茉拿出遥控器,给桑家父母放过的ppt,又给刘家人放了一遍。 被公开处刑,刘家人的脸色和桑家人的脸色如出一辙。 刘昊是个例外,他脸色胀得通红,尴尬又愤恨:“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怎么能……” 李茉面色平静:“现在公开,总比去法庭上公开要好。刘姨说的对,两家几十年的情义,我想和平分开,不是奔着毁了你去的,不然,这些东西就在热搜上。” 刘昊解释:“爸、妈,你们相信我,这绝对是断章取义,我和桑玉是清白的。” “嗯,大家都很想相信你。你把和桑玉微信记录翻出来,大家看一看,两家父母都在这里,大家都评评理。”李茉建议。 刘昊理直气壮投屏,大家越看越尴尬。 刘大姐看得直捂脸,自己弟弟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说清白的。什么兄妹会每天聊天,什么妹妹半夜十二点让毫无血缘的哥哥去酒吧接自己,她这个亲姐也没享受过出差接机送机的服务啊! 刘大姐自己和丈夫的聊天评率都没刘昊和桑玉高!他俩不是夫妻,胜是夫妻啊! 姐夫尴尬看了自己小舅子一眼,男人都有劣根性,桑玉出生好、相貌好,又一心扑你身上,你动歪心思可以理解,可你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刘父刘母把这些聊天记录看在眼里,推脱词都想不出来,板上钉钉的奸情,要怎么洗白啊? 嗫嚅了半响,刘母只能吐出一句:“刘昊知道错了!小茉啊,看在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 刘昊却越看越震惊,口中不断喃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李茉和他的记录对比起来看,刘昊才看出不对劲。分明是桑玉利用信息差从中挑拨,制造误会。可是为什么啊?桑玉在他心里,一直是邻家小妹,怎么会这样? 若这一切都是桑玉的挑拨,那他和妻子长久以来的争吵是为了什么?自己识人不清,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刘昊看明白这一点,立刻高喊:“爸妈、小茉,我和桑玉是清白的!我可以解释!” “清白个嘚儿!”刘母气得方言都出来了,跳起来狠狠打儿子脑袋,心里不停咒骂。家里问你的时候,你梗着脖子装清白,现在闹出来,亲妈都没法洗! 李茉不管刘昊是真看明白了桑玉的把戏,还是事到临头不得不反口,径直向公公提出离婚条件。 两家结婚是联姻,也是小辈情投意合。李家公司平庸,尤其因为李爸爸身体不好,李茉以往也没有在商业上表现出任何天赋,李家的打算是把公司交给女婿打理,两家何为一家。 刘家这边也明白,结婚时候给了李茉许多彩礼,毕竟以后公司都是自家的,先付出的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两家婚前签了严谨的婚前协议,法治社会,双方父母都尽力保证儿女的利益。 现在离婚,利益要怎么重新分配。 刘父再精明强干,看着执法记录仪里拷贝出的视频,看着官方背书的证据,他也束手无策啊! 所有人都明白离婚势在必行,都明白刘昊作为过错方,刘家必须割让大部分利益才能保全公司名誉不受损害,进而不影响公司股价。 刘昊不甘,再次大喊:“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如鲠在喉的破镜重圆3 刘昊站在沙发和电视大屏之间,摇摆双臂、大声呐喊:“听我说,我能解释,一切都是误会!” 他转身抢过手机和遥控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出残影,然后拿着遥控器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证据。 “你们看,6月23号,桑玉给我发消息说刚下飞机,下暴雨打不到车,我才去接她的。两家几十年的交情,求助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我总不能不管。”刘昊先翻到自己手机上的消息记录,又切换到李茉提供的截屏图片上。 “但我不知道她给小茉发这种误导照片……”屏幕里刘昊光着上半身,侧身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擦头发,“那天大暴雨,伞没撑住,淋湿了衣服,我只是单纯的换衣服。这个地方是桑家,我又不是禽兽,怎么会在桑家和她发生关系。照片是借位,她发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是纯心挑逗,是为了刺激你。我当天是去酒店休息的,我有酒店的发票,你们等等,我马上找,肯定找得到。” 刘妈妈终于找到突破口,一拍大腿,骂道:“可不是误会了嘛!阿昊为人正直,哪想得到世交家的姑娘有这种龌蹉心思!他就是太单纯,让人给骗了!” 刘昊翻了一会儿,没翻到酒店发票,着急道:“我给酒店打电话,让他们查流水。我真住在酒店,肯定能找到的。” 他语速极快,说话又慌张,手抖得差点没有拿稳手机,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又连忙补充:“还有,还有那次我们吵架,你误会我和她在一起的事情。那天我通宵加班,她来送夜宵,我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她也趴在桌上。偏偏那么巧,你打电话过来,我接电话的时候压着她头发,所以才变成你的电话里听到的那样。好像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她迷迷糊糊说‘你压我头发了’。我知道听起来像编的,但办公室有监控,我可以调监控证明!” 刘昊讲了两个例子,义正言辞总结道:“误会,一切都是误会!给我时间,我整理出来,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出轨!” 刘家人脸色稍霁,事情仿佛迎来转机,都殷切地望着李茉。 李茉直起腰,离开沙发靠背,语带玩味:“记得这么清楚啊……那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刘昊脸红,嗫嚅几下,说不出话来。 “你骂我捕风捉影、心思龌蹉、性缘脑,枉费受过高等教育,整天争风吃醋不干正事。”李茉冷漠重复他当初的话。 “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桑玉居然是这种人。”刘昊举手发誓:“我立刻拉黑她,保证……” 李茉无趣得摆摆手:“不管你是真受了她的蒙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关心。即便受她蒙蔽又怎么了?两个成年男女,最基本的边界感不懂吗?看,现在要离婚了,刀割在你身上了,一下子就英明神武,啥都看的清了。神医再世啊!” 这话太犀利了,噎得刘昊无法辩解。 刘大姐一直在旁听着,看出李茉对这段感情心灰意冷,只能另辟蹊径劝道:“弟妹,论迹不论心,他总归是没有出轨的。有了这次教训,他也知道轻重,以后他肯定规行矩步,家里也是你拿主意。结婚不容易,不要冲动,咱家都站在你这边。对吧,爸、妈。” 刘父、刘母连忙点头,“对,对,阿昊还不成熟,这个家还是要小茉你来当。” 这就是传统的夫妻吵架劝和模式了,如果感情谈不拢,那就谈利益。婆家已经低头,儿媳妇也该顺着台阶下来了。 “巧克力味儿的屎,屎味儿的巧克力,非要按头选一坨?”李茉冷笑。 “你们把几十年的交情挂在嘴边上,在此之前,我可没看到半点儿情分。刘昊,夫妻一场,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我顾忌颜面,想着和平收尾,要是你不配合,那我也没办法了。” 刘昊哀求:“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在哺乳期,不能生气,女儿这么小,你怎么忍心她没有爸爸。” “我拿着这些证据起诉,大不了拖两年,这个时间我耗得起。”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难道忍心看我家落难?” “只怕一个不小心泄露到网上,到时就知道承不承得起!” 两个人看似鸡同鸭讲,实则说的是同一个意思。 刘父最听不得什么网络、什么舆情,厉声打断:“儿媳妇,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一家人。” 李茉重新靠回沙发,扯出一个假笑:“刘叔说是,那就是吧。” 刘昊瘫坐在地毯上,左转头看看父母,右转头看看妻子,明明是他的婚姻,他却好似说不上话,只能徒劳解释一切。他没有出轨,他是被蒙骗了,他也是受害者啊! 刘昊左看右看,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双手捂脸,狠狠搓了几下,红着眼眶道:“小茉,我们谈一谈……谈一谈……”话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离婚,终究还是要落到两个人身上,李茉看了他一眼,起身上楼。 楼下两家家长看着夫妻俩单独谈话,刘父长叹一声:“老李啊,咱们半辈子的兄弟,两家公司深度合作,没必要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女人,坏了两家的交情啊。” 刘父把儿子儿媳闹离婚,归结为桑玉的错。 李爸爸摇头:“孩子们大了,我做不了主,一切看他们自己。” 从刘家人进门到现在,李爸爸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有能力帮女儿挡住这次狂风暴雨,可权力只有自己争取来的才拿得稳。李爸爸也想看看李茉到底是说着玩儿,还是真能办成事。 刘家人还想说什么,李爸爸摆手示意没有谈的必要,谈判点不在他这里。 两家人没等多久,夫妻俩从楼上下来。 看着父母、姐姐姐夫期盼的眼神,刘昊垂眸避开他们的视线,低声道:“我同意离婚。” “胡说什么!”刘父大怒,在李家攥着把柄的当下,离婚就是割肉,不能离! “爸,终究是我做错了……”刘昊这话说的没有底气,他也在自己公司任职,知道这次离婚,真的要脱一层皮。 李爸爸看到了女儿的魄力,立刻推一把:“你们先回家商量好,明天约了律师再谈。” 送走了一脸凝重的刘家人,李爸爸好奇问:“你怎么说服刘昊离婚的?” 李茉嗤笑一声:“他好面子,最爱锄强扶弱,示弱、装可怜就行。” 李妈妈吐槽:“现在倒是明白了。之前怎么不知道用手段,白白让人看笑话。” 沉默了一会儿,李茉才幽幽道:“之前我信真心换真心。” 李妈妈听得心里发堵,真心,真心,世上哪儿有真心。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真情抵不过套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李妈妈迁怒到老公头上,狠狠瞪了李爸爸一眼,上前扶着李茉道:“好了,好了,不想这些糟心事,我扶你上去休息,刚生完孩子呢!我跟你说,情绪很重要的,现在多少人胸部全是结节,都是气的啊!咱们放宽心,愿意离就离,咱家还养不起一个小姑娘吗?” 这个小姑娘,不知说的是李茉,还是刚出生尚未取名的小宝贝。 带律师约谈的时候,李茉没有到场,离婚的决定已经下了,两个当事人在利益分割上是说不上话的。这件事刘家在乎的点是不能因为刘昊的事情,影响公司股价。李家在乎的点是趁机咬一口肉反哺自家,才不辜负这场遭罪。 拉扯三个月之后,两人顺利离婚。 李茉还在哺乳期就离婚了,而且刘家度让了这么多利益,其中关窍,让人忍不住探究。谁不爱八卦,夫妻离婚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坊间传闻纷纷。 李茉没有道德洁癖,她不是非要等着刘家打一巴掌,她才还回去。舆论高地她不占领,刘家占领之后,她就有嘴说不清了。 李茉立刻约了刘昊到一家餐厅吃饭,商量联合对外发一条声明,不让外界揣测。 刘昊这些日子也反省了,如果两人位置交换,他也会怀疑,也会歇斯底里,更何况当时李茉身怀有孕。刘昊心有愧疚,愿意向外界表演和平分手,心想,大不了回去让爸爸再打一顿,总不能让前妻继续委屈。 两人正举杯敬酒,突然有灯光一闪。 一个穿着前卫的艺术男孩儿上前交谈,“二位好,我是一位街拍摄影师,刚才看到二位举起酒杯的动作非常有氛围感,就抓拍了一张。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我会放到自己的账号上展示,您看。” 刘昊摆手拒绝:“不好意思,我们不想出镜。” 李茉探头,博主顺势把相机递过来:“拍得挺好。我们不出镜,但你不介意把这张照片给我吧。” “当然,您放心,免费的,我是个视频内容博主,不是讹人的。” 相机实时传导,李茉编辑了一条朋友圈:“度尽劫波情分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李茉把朋友圈内容拿给刘昊看,“这样,是不是比声明更自然。” “好,我也发同样的内容。”刘昊仔细看了图片,没有任何会引起歧义的地方。两人同时发了相同内容的朋友圈。 当晚,李茉在同城热搜上,看到了桑玉和刘昊在公众场合大吵,桑玉喊着:“我为你知三当三,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两人颜值都挺高,播放量不低。当代网友堪称福尔摩斯,很快有人扒出两人身份,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结合刘昊刚离婚、前妻刚生产…… 天爷啊,扒明白前因后果,流量就吻了上来。视频播放量指数级增长,“原配”得到了巨大的同情。 刘昊打电话质问,声音沙哑:“你早就算好了。” “你丢下羊水破了的我独自生产,为了小三和我大吵大闹,这些视频,我一个都没放出去。相逢一笑泯恩仇,分手也该体面。” 刘昊沉默,有些话不必明说。 李茉心中冷笑,刘家若真有心,就该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放任传闻发酵,就是在变相攻击自己。既然如此,何必留情? 李茉听电话里没有声音,利落挂断,有些话不必明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梦寐以求的容颜1 这次醒来,李茉感觉比以往都好,她对原主的情绪、行为深深共情,仿佛带入原主视角,看了一场五感真实的全息电影。 原主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家境一般,但追求盛世美颜。在某部电视剧中出演过爆火的女三角色,赚到的钱全部用在美容美体上。等消耗干净所谓名气后,过气的她接不到上星电视剧,开始接网剧、接网综、再到沦为外围女,陪酒陪客,最后死在异国他乡。 原主没有高昂的费用维持漂亮脸蛋,越整容越狰狞,听信中间人撺掇,跑到小日子准备下海拍/片最后捞一笔。立下“最后一笔”这种flag,她终究没有回来。 所以,当李茉醒来的时候,并不意外现在她已经是娱乐圈过气小明星。原身享受了最高光的时刻,即便重来也没有勇气面对即将接踵而至的失败,以及痛入骨髓的、面目丑陋的痛苦。 李茉心怀担忧地走到全身镜前,忐忑往镜子里一看,嚯,这么瘦! 上镜胖十斤,反过来说,能在镜头里好看的人,现实中都很瘦。能以颜值、身材出圈的明星,是在全身瘦的基础上,胸/大、腰细、屁股翘。竖屏市场的短剧、网红要求低一些,电影、电视的宽屏与手机的窄屏不同,有些你电视上看着很普通的人,现实中已经是小帅、小美的。如果工作人员和明星一起入境,那完全不在一个图层。 哪个领域赚钱,顶级的美貌就流向哪个领域。钱会做最正确的选择,被筛选过的人,长期生活在男帅女美的圈子里,自然而然对自身容貌身材产生焦虑。 再细看这张脸,标准的鹅蛋脸,三庭五眼也很标准,标准的国泰民安脸。 该怎样形容呢?这种脸蛋放在全部人口基数中,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但是放在精挑细选娱乐圈,那就是普通长相。而且,美得没有特色,加之她没有家世背景,混不出来也正常。 原主现在已经吃不到爆火女三角色的红利,唯一递过来的电视剧本子,要求她削下巴,以适应当前的审美潮流,出演一位蛇蝎美人。 上辈子,原主就是从这里踏入整容的大坑,越整越失败,沉默成本层层垒高,直到把自己拖入深渊。 问题不大,李茉清点了一遍原主记忆,下了这样的结论。娱乐圈的确是男帅女美,但也有演技这东西,多磨练,出演适合自己的角色,总能慢慢积累人气,最终凭演技成为影后,也算人生赢家。 然后,李茉翻到了原主的愿望——拥有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容颜。 呃…… 李茉:你是在为难我胖虎! 再看这打败百分之八十人类的容貌,有些不够看啊! 如何拥有让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容颜? 答:求老天爷赏饭吃。 美貌这东西,天生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不了解这个领域的李茉,如同一个新兵蛋子,还没通过军训,就被塞发了一把淘汰武器,驱赶着奔赴战场。 李茉打开搜索引擎,想找个参考。蹦出来的全是球花、天仙、国宝级女演员、传奇之类的专属代称。和这些顶级美貌相比,只是有些小漂亮的原主,先天条件有些差啊。 那剑走偏锋呢? 李茉可以尝试做个美女画家、美女作家、美女企业家……只要跳出娱乐圈、时尚圈这些以美貌为入场券和通行证的圈子,原主的容貌就能独当一面。 不行哦,原主就是要万众瞩目、要所有人都羡慕的梦寐以求的容颜。 她不要功成名就,不要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要美!美!美! 经历了好几个世界,这是最难的剧本,完全不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李茉腹诽。 李茉沉思着在屋子里转圈,这是一间大平层,厨房是个摆设,洗漱室堆满瓶瓶罐罐,阳台上摆着各种美容仪,卧室有一张公主床,剩下的三个卧室甚至客厅都沦为衣帽间。 这个房子是租的,李茉看着奢侈品的衣服包包,脑子里只想把它们卖了换钱,买下这套房子,不比这些衣服、包包、首饰来的保值吗? 哎,这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房间布局、与绝大多数人迥异的追求,注定李茉前几个世界的经验不能用了。 如何变美? 穿梭在大牌衣物、包包、配饰的丛林里,李茉思考,如何变美。 “你考虑得怎么样?”此时,经纪人打电话过来催:“我觉得挺好,多难得的机会啊。不能真等人气耗光才着急啊。我和总监磨破了嘴皮子,才和你争取到b级合约,你拿下这个角色,再打拼三五年,拿a约、s约都有希望。女人的青春就这几年,每年多少漂亮女人乌央乌央往消减了脑袋往娱乐圈钻,你不要犯糊涂啊!” 李茉的预期担忧而忐忑:“可他们要我削下巴。” “削啊!现在谁不整,还有人买通稿夸‘整商’高,只要你红,到时候买几篇通稿吹一下,粉丝还要心疼你,难道后天的努力就不算努力吗?”经纪人最后一句话有些阴阳怪气,但却是名利场的真实写照。只要你成功,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哥,真不行。我不是意志坚定的人,只要踏出这一步,以后就是无底洞。”李茉想了想,还是不能动刀。屏幕越来越高清,只要动了,必然留下痕迹。而且,人难道只活五年、十年吗?以后老了怎么办? 经纪人的声音沉了下来,“公司不搞慈善。我忙前忙后这么多天,你一句不行就打发了?” “哎,哥,你别生气,我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儿,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真干不了这活儿。我和公司签的是普通约,要是公司不愿意,我不敢耽搁,愿意解约的。” 经纪人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解约就和离婚一样,轻易不能挂在嘴边。法治社会,谁能逼迫谁做不愿意的事?当初公司一批几十个的签,就赚解约的钱。现在撞大运出了个爆款,公司还想靠她多赚点…… 经纪人心有猜测:“你是不是找好下家了?” “哥,我要真有这城府,还能沦落到如今?” 经纪人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李茉就是个虚荣、爱美的漂亮蠢货。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导演是圈内出名的大导,有流量扛剧,有老戏骨加持,到时候通稿一催,配角也沾光鸡犬升天。”经纪人还是不死心,虽然没办法“强迫”做什么,但社会是一个规训人的圈子,最高明的规训是让你在自由的前提下,主动做出一系列选择。 身边人都是90斤,你一个人体重过百,好意思吗? 身边人的礼服都不穿第二次,你一个人穿二手货,有脸吗? 身边人都带百万级的珠宝,你带个高仿,配和人家走在一起吗? 知道明星出门会受到怎样的追捧和赞美吗?你的脸就是通行证,不可以的事情在你这里是可以的。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尖叫脸红,粉丝千里迢迢来看你,每个死忠粉都有说出来让人落泪的追星故事。被追逐、被仰望、被呵护,谁不痴迷? 经纪人见过太多漂亮姑娘,被圈子里顶级的奢华与权势娇养、浸泡,然后糜烂。这也是一种规训,美貌作为顶级资源,可以置换很多东西。被规训的人,会拼命适应这套规则,自发维系这套规则。 “哥,我没赌气,也不是拿乔,就是胆小,不敢碰。求你和总监说说好话,另外派活儿给我吧。” “算了,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不心疼谁心疼。刚好,我有k**珠宝的晚宴,圈里好多大咖都去,我给你争取个名额,带你见见世面。”经纪人脑筋一转,嘴里全是心疼。见过顶级奢华享受,不信这个虚荣女人会甘心平常度日。 应付了经纪人,李茉巡视这件大平层。在时尚领域,她就是个土包子,环视一圈,李茉与几千几万件衣服战斗。 先按风格分为优雅、性感、日常三类,再按颜色排列整齐,包包单独有两个展示柜,鞋子三个展示柜,装饰品两个展示柜。 只为了把衣服收拾整齐,李茉花了一个星期。期间有“闺蜜”邀约,也尽量推了。购买了许多置物架,把客厅的一半搭成展示柜,才归置好这些物品。 再查财务状况,还完花呗、借呗、白条、月付之类,只剩十万出头。在圈子里,只够买一个基础款的包。 李茉不奢望更多,没欠债就谢天谢地了。 之前和经纪人放话理直气壮,摸清了存款心底发凉。所以,当经纪人开车来接她的时候,李茉表现得非常顺从。 “姐,你皮肤状态真好。”助理开口就夸。以李茉的咖位,并没配备专属助理,只有参加活动、进组之类的才会由公司临时分过来。不过这个助理也跟了李茉好几次,对她的脾气挺了解。 “真的吗?”李茉摸摸脸蛋,笑弯了眼睛,“林哥说要去k家的晚宴,我这个星期都在保养呢!” “知道你最乖啦~”经纪人走进来,绕着李茉转了一圈,笑眯眯道:“白里透红,没上妆都这么漂亮,靓女啊!我约了最好的造型工作室,你好好打扮一下。今天不仅有圈子里的大咖过去,还有好多投资人。” 投资人三个字念得慢,语气中的意味需要自行体会。 都是成年人,李茉也不装傻,只是作出胆小的模样。“哥,人家见多识广,眼光多高啊,哪里瞧得上我。” “不要妄自菲薄!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你素颜都这么漂亮,妆造一上,也是个九分美人。看看韩国那些女团,离开妆造也是普通人。你是明星,天生就要站在聚光等下吸引人。头抬起来,今天我可是花了大力气,保准你艳压四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梦寐以求的容颜2 k家的晚宴极其奢华,李茉见到了很多熟面孔,明星们天生容貌、身材优越,看着就赏心悦目,门口还有粉丝聚集,为自家偶像能参加这样重要的晚宴而欢喜。 可是,这些被粉丝簇拥的明星,也只是昂贵的珠宝展示架,vip客人看到珠宝戴在明星身上好看,购买欲望都更强烈,另类销售罢了。 这些客户才是这场晚宴真正的主人,他们不出现在镜头里,但比任何明星都要亮眼。李茉感叹,自己这样身负奇遇的人,窥视了顶级权势财富供养的一角,都忍不住热血沸腾。不怪原主上辈子见过类似的场景后,完全迷失。 如今,李茉眼睛却只盯着女明星看,谁最漂亮、谁最吸引镜头、谁带的珠宝最昂贵、谁被大佬搭话更多……幻想这些妆造用在自己身上的效果,也是另一种不忘初心了。 宴会厅的服务员放在普罗大众中,也能被夸一句漂亮、帅气,他们穿着熨烫整齐的制服,穿梭在富豪明星之中。昂贵、精美的餐食络绎不绝被呈上,颜色漂亮的美酒源源不断供应,富豪聊高兴了,轻描淡写买下几百万的珠宝,“就当请你喝奶茶了。” 成名已久的影帝影后好一些,他们已经跻身资本行列,年轻的流量笑容更大,希望自己佩戴的、推荐的珠宝被更多富豪买下,以此展示自己的商业价值。博得富豪青睐、争取高奢代言、增长商业价值、出演更多作品、赢得更多粉丝……博得更高地位的富豪青睐……如此螺旋上升,是圈中人的成长轨迹。 李茉被经纪人带着,坐在偏远的位置上,脖子上戴的是经纪人林哥帮忙借的k家中等价位珠宝,身边坐的也同样是这场晚宴的边缘人。 没有发生任何偶像剧剧情,李茉不敢特立独行。昂贵的餐食被端上来,李茉也不敢多吃,端着酒水和身边人聊天,周围都是来结交人脉、洽谈合作的商人。 交换了联系方式,练习了一晚上恭维话术,客人们按照咖位大小先后退场。 当你真正深处名利场,就明白规则无需言明。 谁规定的退场顺序?无需规定。 身价高的人尽兴离开,拱卫他的人没了目标接着离开,第一层、第二层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社交又有什么意义?第三层的人也紧跟着走了。留到最后的人就是最底层的人。 你当然可以随时离开,可是k家晚宴的邀请函多么难得,不榨干最后一丝可能,作为边缘人的你舍得离开吗? 看,就是这样,潜规则不需要大声强调,你被它规训,自发的维护它,理所当然被规则塑造成适应名利场的模样。 晚宴结束,经纪人林哥喝得脸颊通红,没有喝酒的小助理开车,她的脸颊也红扑扑的,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奢华的晚宴。百万、千万的珠宝就在眼前,遥不可及的明星、富豪就在身边,亲眼见证这些,谁不激动呢? 林哥坐在后排,仰着头让自己舒服一些,眼皮半耷拉着,用一种兴奋又努力控制的神情道:“明天我带你去签合同。医院是经常合作的,医生技术好又私密,等你这个角色再火起来,身价……” “哥,要不算了吧?”李茉怯生生打断,“我不敢动刀。” 林哥蹭一下坐直,通红的胖脸上两只精明的眼睛上下扫视,“嗝……行,大小姐,你清高,你了不起,我一个小小经纪人有什么办法?” 林哥按下车窗,夜风涌入,吹散酒气,也把李茉的发型吹乱,发丝扑在脸上,李茉轻轻捋顺别在耳后,一副任打任骂的委屈样。 小助理把李茉送到租住的地方,车门还没关上,林哥冷漠地命令:“开车!” 李茉仿佛还看到了小助理担忧、尴尬的表情,她站在原地目送豪车的尾灯融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拒绝了需要削骨才能拿到的角色,林哥再没给李茉安排像样的工作。公司随大流布置了很多刷脸的行程,某个综艺的背景板、某个电视剧没有台词的角色、某个距离遥远的商业演出……每个行程之间时间卡得非常紧,公司还不给派车派助理,李茉就这样在各个城市之间穿梭。 绝大多数时间,李茉是没有机会逛活动所在地城市的,偶尔一两次时间不紧张,李茉就带着相机寻找素材、发现美。 一连两个月的密集行程之后,李茉突然迎来的空挡,连这样刷脸熟的行程都没有了,公司好像放弃她了,任由她自生自灭。 李茉钝感力十足,没有行程,她去中医院做了全面体检、开了调养药方,又报了个中国舞提升班,充分享受生活。每天生活规律,早上七点醒,晚上十点睡,每天坚持午睡、健身、护肤、拍视频素材。这个花大价钱租下的房子,终于能在这里长住了。 李茉还重新启用了厨房,做一些营养餐和减脂餐,这些同样也拍成了素材。 李茉本想公司不给她安排工作,自己出去接活儿也行。刚联系好一份报酬丰厚的商演活动,林哥就打电话提醒,“当初合同白纸黑字,艺人的所有活动都要经过公司审核,小茉啊,你准备解约了?违约金可不低呀!” 得了,自己接活儿也不行。 李茉网购了申论、行测的书,报名了税务局公务员岗位。听说李茉笔试成绩第一的时候,消失大半年的林哥突然出现,笑眯眯道:“小茉啊,公司不景气,没活儿给你们干,大老板可能要撤资。哎,咱们都要失业啦!” “林哥,你在行里这么多年,跳槽肯定能大展宏图。”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咱们大老板仁义啊,说公司眼看着干不下去,不能拖着大家一起下泥潭。这不,让我来问问,手底下艺人有没有想要解约的。公司经营不善是不可抗力,当初约定的违约金就不作数了,双方都不出违约金,干脆利索散伙就是。” 李茉皱着眉头:“林哥,我看过合同了,公司解约要赔的,怎么也要赔个一百万。我这耽搁快一年没活儿,房子都租不起了。” 林哥嗤笑,暗骂李茉贪心不足蛇吞象:“公司也不想,这不是没办法吗?按理来说是要赔一点,可也赔不了那么多。就算你去告,公司账上一点儿钱没有。咱们大老板来娱乐圈就是玩票的,直接申请破产,一拍两散。可人家大老板还有其他产业,在圈子里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你真要为了违约金,和大佬撕破脸?” 李茉脸色难看,一种被吓到又强装镇定的语气,嘴硬道:“反正不赔违约金,别想开除我!” 开除?嗤,这种老古董词汇,怎么会出现在娱乐圈! 经纪人无奈叹息一声,“行吧,谁叫我讲义气呢!我给你争取争取,给老板打个电话。我还在老板手底下呢,为你冒这么大风险。” “我知道林哥关照我,谢谢林哥,我永远记你的恩情!”李茉上前两步,蹩脚恭维。 经纪人出门大声“喂喂”了两下,走进楼梯间,防火门重重弹回来关紧。 再次坐下的时候,李茉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儿,经纪人表功:“老板把我臭骂一顿,说我吃里扒外,不知道为公司考虑。唉,我这两头受气。” “林哥仗义,我记您情义!公司怎么说?能赔……的吧?” “卖了我这张老脸,嘴都说干了,争取了大概八万的赔偿。呼,累死我了!”林哥装模作样擦汗。 李茉立刻碰上一杯苏打水,谢了又谢,恭送林哥离开。 隔天去公司办手续,李茉请了一位律师随行,律师指出竞业协议补偿标准不够,如果要签,还要再补赔偿金。 人事打电话请示,总监懒得装了,翻着白眼儿道:“她要去当公务员了,还能回来拍戏啊?屁的竞业协议,没钱!” 要不是看她第一名进了税务总局的面试,这八万的赔偿都没有。 林哥也听说了,私下把人事、法务都嘲笑了一遍,说他们看不清形势。这回解约,他监控得力、发现及时,没让李茉和公司撕破脸,公司预算了十五万的赔偿金,他拿七万理直气壮。 作为一个小有姿色的普通人,想要展示自己的美,需要一年时间的筹谋脱身。 公务员面试那天,李茉没去。当天,她在各大同平台同时创建了自己的账号:“美人茉莉”。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主题仿妆,一天一条。 扮演西施的时候一身绿色渐变纱裙,用手中轻纱跳了一曲水袖舞。 扮演昭君的时候,红色斗篷兜帽披风裹着白色毛边,弹了一曲汉宫秋。 扮演貂蝉的时候,拿着两只雉翎跳舞,眼神灵动,眉目含情,仿佛正在挑逗吕布。 扮演杨妃的时候,一袭白色齐胸襦裙,没穿外罩的上衣,露出的肌肤雪白莹润,披散的发丝黑亮柔顺,强烈的色彩对比,人们从视觉上理解了什么是绿云堆髻、冰肌雪肤。 四大美人变装之前是现代素颜状态,变装后反差强烈。更上强度的是,变装后是视频,而不是照片。换句话说,是真美,不是修图。 “卧槽!美女!”这是热门评论第一条,对评论的点赞高达一百三十七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梦寐以求的容颜3 李茉原本就是小有名气的演员,加之这些堪称“媚粉”的视频,粉丝涨到了七十多万。这个数字包含之前公司买的粉丝。 之前做“黄莲花”的时候,农村大婶的粉丝都比原主这个小明星多。 有了美美的变装视频、古装视频,评论下也是一水的喊美女、老婆,可辨识度还是不够。在网络上,依旧有大把大把的美女,如何才能脱瘾而出? 李茉联系之前的商业活动,想办法参加了一个美妆红毯活动。活动上最大的咖位是二线明星,李茉因为最近名气上涨,在红毯签名之后,得到了一个短暂的采访镜头。 主持人不温不火的寒暄过后,突然发难:“最近的视频我也看了,的确是漂亮的。但从演员到网红,会觉得自己格调降低……low了吗?” 当真是瞌睡遇上枕头,李茉骄傲仰起下巴,明媚一笑:“我可以low,可以穷,但不可以丑!” “被骂草包美人也不介意吗?” “是美人就行,草包也无所谓。” 李茉潇洒又换了几个姿势,骄傲、张扬、明媚。 回答两个问题、摆两个pose,不超过二十秒。李茉还没走进内场,这二十秒的视频已经在网上疯传。 现在,大家的主流言论是心灵美,外表美可以追求,但不能太过分。“你不管什么样,都有人来爱你。”才是政治正确。人们批判服美役,批判变美是商业陷阱,有些甚至把美和女权、女性主义绑定在一起。 泥沙俱下,不知道谁才是真心的。 像李茉这种旗帜鲜明,老娘只要美的言论,是很出格的。 在所有采访都不温不火,人人的问答都仿佛模板的时代,这样一份鲜活的采访立刻火了。 最直观的表现是李茉的账号粉丝迅速突破百万。 李茉存了一年的视频素材,继续更新古装美人系列。视频里,她跳舞、书法、琵琶、古琴、古筝都玩得转,慢慢在“美女”的评论之外,增加了“才女”的标签。 古装美人系列之外,李茉也更新如何健身、护肤、美容、美体、做健康餐,直播很有市场。最长的一场直播四个小时,她从早上八点一直练到中午十二点,运动种类包含慢跑、跳操、力量训练、瑜伽,漫长的四个小时里,只喝水,单次休息不超过三分钟。 运动了一上午之后,她还给自己做了健康餐,陪粉丝边吃边聊。把李茉是靠着毅力、勤奋变美的人社立住,更接地气了。 也有人批判李茉运动还要化妆,姿势造作,特定角度拍摄,只想着美,专业度差之类的。 网民的好奇心变现成粉丝,粉粉黑黑掐了几波,李茉名声好坏参半,又涨粉一波。 有了粉丝基础,李茉开始谋求进剧组。 老东家原本以为李茉心灰意冷考公去了,发现她在网上发动态,后知后觉被骗了。公司可不好惹,李茉如今的黑红名声就是公司造势的结果。发现李茉试图重回影视圈,更是放话要封杀她。 和晚宴离场顺序有潜规则一样,“封杀”也有潜规则。明面上谁都没有这样的权力,老东家的能力也达不到这样的标准。可是公司放话了,圈子里牵一发动全身,剧组在选角的时候,也尽量避免“问题艺人”。除非有不得不选你的理由,否则谁不希望自家剧组平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茉向各大剧组投简历,对酬劳、咖位、戏份统统不在意,只有一个标准:美!只要角色够美,她甚至能自带服装、造型出演。 自带话题度还不要钱,这就有市场了。 男主角天下第一美人的母亲、女主角倾国倾城的生母、回忆里惊鸿一瞥的白月光、上代圣女无双容颜、校园文里的白月光、救赎自己的长腿阿姨…… 等这批美人角色陆续上限的时候,李茉的全平台粉丝也涨到了一千万。她的主要扎根在某音,粉丝看着她从98斤减重到90斤,身体线条明显,有马甲线和四块腹肌,没掉头发,没停月经。 一天不漏的直播可以证明,她没动刀子。 这就足够了! 人们为什么喜欢身材好的人?爱的不止是外形和荷尔蒙,还有它代表的汗水、毅力和自律。李茉在观众的眼皮底下把自己的身体塑造成最好状态。 时不时还有各类才艺展示,养成系打造一个大美女。 李茉个性鲜明,粉丝大涨之后,再有记者采访,她的回答依旧是:“草包、花瓶、虚荣只要后面加上美人两个字就行。” “脸在江山在,只要美就够了。” 这种发言,在活人气息不足的圈子里,太吸睛了。 “脸在江山在”,成为李茉最出圈的发言,后来兼职成了她的专属标签。 还要啥自行车,这就够啦! 李茉的网络账号在“古装美人”“运动健身”之外,又开了一个“漂亮脸蛋”系列,教普通人怎样做美容,介绍市面上热门美容项目。除了坚持不动刀子以外,世面上的新项目都讲得很透彻。 粉丝量越来越大,也有剧组真找她演女三、女四、女二,慢慢积累到三十岁,出演了第一个女主角。一部反传统武侠剧,在美男如云的美人谷女承母业做谷主。不靠武功立足江湖,带着手下买小药丸、春/宫/图和话本称霸武林。 剧本即好笑又养眼,成为当年爆款,成为李茉的养老剧。 间隔近十年凭借角色再次爆火后,李茉没有趁热打铁继续出演女主角,反而又给人做配,演起了“美艳女二”。 有博主忍不住点评:“我以为她是立人设,没想到来真的。放着s级的女主不演,给人做配,只因为女配设定是个美女。服了!” 某次,李茉投资生物实验室血亏,被记者嘲讽。 李茉理所当然道:“我的钱很好骗的,只要说项目能让人变美,永保青春,我就会傻傻往里跳。” 往后有什么离谱的骗钱项目,和美容、生物沾边,就会有人@李茉,类似把精致昂贵的美丽废物卖给沪爷,云南警察遇上满嘴胡话的报警人首先问吃没吃菌子,李茉爱美被网友调侃为“新时代的口碑。” 李茉爱美,李茉等于美,这样的人设,稳稳立住。 这样的娇艳名花,怎么可能有人不追逐。 面对追求者,李茉也旗帜鲜明亮出条件:不公开、不结婚、不生育。 嗯,在糜烂的圈子里,结婚和生育没有必然联系,所以两个条件必须同时说。 启明汽车的总裁年轻有为,在一次宴会上对李茉一见钟情,热烈追求了半年,终于抱得美人归。 李茉某次在直播中说漏嘴,自言“阴阳调和气色好”,被诸多博主引用,又一网络开车代名场面诞生。 他和李茉谈了六年,感情一直很好。等到父辈退下,他接棒的时候,布置了盛大的烟花求婚。 海边沙滩上,漫天浪漫烟花做背景,看着单膝跪地的男友,李茉无奈:“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男友站起来,难以置信。知道这段关系人,都说李茉配不上她,也是现在风气开放,时间倒退二十年,女明星嫁豪门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李茉叹息:“如果结婚,我还能继续当演员和网红吗?” “演员可以,网红格调不够,你也趁机歇一歇。”男友斟酌着说。 “看吧,这就是矛盾所在,我不可能放弃吃饭的本事。” “可人总会老啊!”男友尽量客观分析:“你总不能一辈子演第一美人,等你过了四十岁,保养再好也不能和二十岁的小姑娘比。你只穿运动内衣和瑜伽裤的直播,总会腻的啊!你难道能美一辈子吗?” 深呼吸,不能吵,李茉发现沟通无效,不讲道理,上感情。“以前看星星看月亮叫人家大美女,现在变成老太婆了啊。” 李茉撒娇,挽着男友胳膊问:“我们不能谈一辈子恋爱吗?” “结婚了继续恋爱,爱你一辈子。” “嗯~才不要,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要和你永远热恋。”李茉仰着头,光洁的皮肤、带笑的眼睛、粉嫩的唇瓣,仿佛在邀吻。 男友这次却没有顺着心意吻下去,而是搂紧她,让两人的身体紧紧贴住:“我们永远热恋,结婚,好不好?” “不好嘛~我要美,我要爱,不要结婚~” 男友把人从怀中推出,竭尽温柔道:“我该结婚了,股东和员工需要一个婚姻稳定、家庭和睦的领导者。” 眼泪立刻从李茉眼眶中滑落:“你要抛弃我了吗?” 男友此时的心情微妙和十秒之前的李茉重合,怎么讲不通道理呢? “我爱你,怎么会抛弃你,可是我需要结婚。你明不明白?我需要更成熟的社会形象,人总要步入婚姻的。”男友努力压住脾气;“小茉莉,我们结婚,生一个两个可爱的宝宝,女儿像你,儿子像我,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好不好?” 李茉含泪摇头,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她不说话,用一双含情妙目看着你,你就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是不是要和门当户对的大小姐联姻了,所以才想用结婚当借口摆脱我?”李茉委屈巴巴。 “不是!你怎么就听不明白,我在向你求婚啊!只要你点头,我们就结婚,我们会成为夫妻。” “你吼我~果然不爱我了。”李茉苦着跑开,徒留男友怀疑自己说的是不是中文,李茉怎么听不明白呢? 李茉太明白了,豪门男友需要婚姻,他自认在豪门和女星的交往中占据主导,他肯结婚已经是好男人,李茉怎么能不识抬举呢? 李茉更明白,结婚之后,自己事业基本土崩瓦解,如男友所说,哪家豪门夫人穿着运动背心和瑜伽裤天天网上乱晃啊。 可是,离开这些,李茉的美被谁欣赏,美不能被关在笼子里。 李茉的策略很正确,在两个人都没有原则性错误的前提下,以柔克刚,咬死不结婚,但是不谈利益,只说感情。宁愿听不懂话,当个恋爱脑。 两人拉扯了一年多,最终,男友放弃这段感情,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 没和前任撕破脸,再见还能充好朋友。 李茉继续在各类电视剧、电影里出演“美人”,导致后来人们盘点美人,她成为最绕不开的一个。 七十岁的时候,李茉发布了一段在湖中占道上跳舞的视频。夕阳下,浮光跃金,栈道上有一美人翩翩起舞。镜头很远,看不清人的相貌,但只看舞姿、身形,就知道这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一曲终了,李茉深深行礼。 人们只能看到美人侧头,遥遥相望,配音里是浓浓的不舍与眷恋:“你要记得我。” 隔日,李茉于家中自杀的消息传来。她的委托人在镜头前泣不成声,公布李茉因生病自杀,病症如果继续治疗,会使用激素类药物,掉头发、发胖是可以料见的结局。李茉美了一辈子,不愿接受,昨天发布的视频,是她最后的告别。 委托人诚恳拜托各位,不要挖掘她进医院的影像,让她保持尊严,美美走完最后一程。 这很难评…… 美丽和生命,哪个重要? 人有没有权力结束自己的生命?安乐死到底是临终关怀还是变相杀人。法律的、人文的、科技的……各个领域的专家混战,谁都想发表意见。 又是一轮互掐,掀起大讨论热潮。但是无论如何,绝代佳人谢幕,她成为时代浓墨重彩一笔。 看着屏幕中李茉成为“美人”的代名词,死后她的事迹成为典故,无数商人用她的名字、形象做商标,无数艺术家以她为灵感缪斯,李茉的名字熠熠生辉,最初接引她的存在露出微笑。 突然,一片阴影笼罩过来:“嗯?一个庸碌寻常人,居然过了这么多世界?难道她是天命之子?”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若能闯出来,自然是主角;闯不出来,天命钟爱又有何用?”接引者不知可否。 这些年,所谓气运者、天道之子从未曾少过,可是众多的历练世界走过来,早已忘记初心。当权势、财富、容貌唾手可得,人便忘了当初的渴望。当能力出众、见识广博,便学不会克制,任性妄为毁掉许多小世界。小世界崩塌,任务者也为之陪葬。 “是这个道理。你这个任务者,同理心过分的强了。”来人快速看了李茉的经历,点评道:“要是早些年挺吃香的。” 接引人知道这话的背景,早些年,总部大规模应用“情感剥离器”,让任务者做任务时全情投入,提高任务完成率;脱离时干脆利落,不带累赘进入下一个世界,看似两全其美,却仍旧逃不过祸福相依、天平对等的定律。 应用“情感剥离器”的任务者,最终会变得冷漠、无知觉,有任务者受不了自杀,有任务者绝地求生留在某个任务世界,也有任务者破罐子破摔,变成一樽会呼吸人偶,耗尽生机,自然衰亡。 接引者微微一笑,重申:“无所谓,闯出来就是主角。”又不是只她一个任务者。 显示李茉任务世界的屏幕缩小,无数和李茉一样的屏幕出现,像密密麻麻的马赛克砖,整整一墙的“马赛克砖块”,无数的任务者,奋力求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杀死汉武帝1 李茉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怀里?手脚无力、视线模糊……这是再次投胎转世了? 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等精神能支撑观察更多的时候,李茉慢慢熟悉身边的一切。 床是没有刷漆的原木床,被褥是有些硬的麻布,父母皮肤黝黑、体味很重,吃的也没有肉、奶、蛋,主要吃各类不够软糯的粮食和菜叶,被抱出门的时候,看到篱笆墙、小菜园、墙角的农具,越过篱笆墙,有穿着短褐、梳着发髻的人扛着农具走过。 很好,穿到古代农家了。原身没有留下任何讯息,甚至说话都要重头开始学。李茉只能从人们把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称谓“大父、大母、阿父、阿母”的细节上,大致推断是秦汉唐朝左右。 哈,还不如不推断呢! 吃吃、睡睡,婴儿的身体硬件不支持李茉思考太多,等到一岁的时候,母亲再次怀孕。 “娘~”李茉亲昵撒娇,平日里她不喊阿母,而是用更亲昵的、拖着尝尝尾音的娘~ 尽力多吃、尽力多笑、尽力多爬多走,李茉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简直是“报恩四脚兽”。父母对自己也越来越满意,总说“女娃也好、女娃也好”。李茉认为,凭自己的表现出的聪慧,即便在古代农家,也能博得长辈青睐,走上康庄大道。 一只干瘦却有力的胳膊拦腰把李茉抄起来放到一边:“你阿母怀着弟弟,不许乱撞。” 李茉怯生生望着父母,两人也不在意她,自顾自商量道:“阿郎,我这回喜欢吃酸,肯定是个儿子。” “好,明儿大集,端块素肉回来,拿油煎了吃。”男人珍惜地摸了摸妻子尖尖的肚子,下巴点了点矮墩墩的李茉:“阿父说了,把大丫抱给西屋。” 李茉又被拦腰搂过,猫抬老鼠似的提到西屋。 西屋阔大,开了两扇窗,一台织机正对着窗户。有个用褐色麻布头巾裹头的女人,正对窗织布。 咔、咔、咔、咔……拉杆的速度均匀、力度相似,每拉杆一次之后,带着纬线的木片仔细穿过密密麻麻的经线,再拉杆,如此循环往复。 “阿姊,以后大丫跟着你,学织布。”男人进屋,把孩子放在地上,没等到回应,也不在意,转身出去了。 李茉孤零零站着,小小的身体、高高仰起头,去看这对她而言是庞然大物的织布机。 咔、咔、咔…… 这织布机木架老旧,常碰触的地方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织布的女人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平日里不出屋,饭食都由人送到屋中的小桌上。织布声从天蒙蒙亮,响到天麻麻黑,从未有一天停歇。 咔、咔、咔…… 李茉早就好奇这声音,以往也跑到门口张望,只是屋里的女人,从来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父母也不提她是谁,只是每次吃饭的时候,沉默着分一份饭食过去。偶尔伯娘和母亲忘了,大父还会提点:“给西屋送饭。” “西屋的”,指代了这个沉默织布的女人。 咔、咔、咔…… 李茉环视这间屋子,靠门的两边,一边摆着一张方桌,并两根矮脚板凳;另一边靠墙摆着窄窄的小床,床上是原色的麻布被褥。占据主位的织布机左边的是几条木板搭起的货架,上面堆满了麻线团;右边是卷好的麻布,整齐摞在两块大木板上,木板是屋中唯一刷了清漆的家具。什么最珍贵,一目了然。 这是一间厂房、货仓、卧室三合一的房子,李茉静静站着看她织布,从刚才的那句称呼中,李茉第一次知道这位是自己的姑姑,却不知是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姑姑? 织布女沉默,李茉也不开口,屋中只有咔咔咔的织机声。 李茉站不住了,小孩子的身体太脆弱。李茉屁股坐在地上,换来织布女冷漠的一瞥,和继续织布的声音。 李茉坐累了就站起来走一会儿,走累了就坐下,期间也用力拉开木门,往院子里去。父母已经下地劳作,院子里没有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院落,正屋三间,归大父所有,中间的正堂兼职客厅、餐厅,左边是大父的卧房,右边是家里的库房,堆着布匹、粮食、腊肉之类硬通货。 东厢三间房住着大伯一家,大伯、伯娘住采光最好一屋,大堂哥、二堂哥挤在一屋,剩下一间堆着家里要用的风斗、背篓、耙子之类农具。这些日子,伯娘争吵着两个孩子大了,要一人一间房,预备给孩子娶亲。 西厢三间,采光最好的是姑姑的织室,李茉的父母住一间,剩下一间放着李茉母亲从家里带来的嫁妆。嗯,放嫁妆的屋子,不能被占,这是李茉父母反对大伯、伯娘给堂哥分屋子的理由。 明明姑姑和自家都住在西厢,但家里默认用“西屋的”代指姑姑,父母也不觉得这是打压和歧视。 以前李茉就很奇怪,以往的“古代农女”剧本里,总有一个封建、偏心、碎嘴的老太太,针对女主的伯母、婶子、大姑、小姑,这家却没有,繁重的农活压得每个人都很沉默。 大母去世了,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是大父,大伯和伯娘都很沉默,生的两个儿子也不像印象中的小孩儿那么活泼,偶尔农闲时他们在院子里呼啸往来,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时候一向沉默的大父会发出“伽伽”的驱赶声,仿佛在放牛。 最神秘的是西屋,一直有声音,一直没有人出现,去看也不会被开门放进去。直到今日,李茉才知道一直响动的屋子里住的居然是自己的姑姑,家里人却没提过,这太奇怪了。 李茉从院子里又逛回织室,大父、大伯家的房间都上锁了,她推不开。 天色渐渐变暗,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李茉闻声而动,赶忙出门招呼:“大父、大伯、伯娘、阿父、阿母、大兄、二兄……” 两个堂哥对李茉笑笑,大父却皱眉,挥挥手,“回西屋去!” 李茉今天第三次被父亲拦腰提溜回西屋,过了一会儿,母亲端来两碗稠厚的粟米粥和一碟子腌菜。“她姑,孩子就托给你了。” 许久,织机停下,女人起身。 李茉吓得倒退一步,这个女人的后脖颈上肿着大大的一块肉包,坐下不显,站起来仿佛一个肉瘤,不知是驼背还是什么病症,像富贵包的严重版。她一直低头坐着织布,等站起来,李茉才发现她脖子不能伸直。 难道这就是家里人把她关起来织布的原因?古代好像真的对病症很迷信啊。 织布女慢慢走过来,冰凉的手指触了触李茉的脸颊,李茉看不懂她的眼神,只听到她沙哑干渴的嗓音:“也是可怜……叫我姑姑。” 姑姑夹着李茉的胳肢窝,把她放在门口方桌旁的矮脚板凳上,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灌下半碗粥,筷子在粥碗搅动,只起一个降温作用。 把喝得只剩半碗的粥递给李茉,姑姑端起另一碗粥,就着腌菜,慢慢吃起来。 李茉没哭,也没嫌弃,她已经知道农家粮食珍贵,李茉双手捧着粥碗,放到桌边,站起来,手扶着碗慢慢喝。她太小了,无法长时间端着粥碗。而打翻粥碗、甚至打烂碗的后果,看看之前大堂哥被抽红肿的屁股就知道了。 物质极度缺乏的时候,东西比人金贵。 姑姑看她小小的人却聪明得知道自理,心里有瞬间的高兴,可想到这孩子以后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又觉得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一日两餐,以往,姑姑每餐只有一碗稠粥,今日多出的这半碗,就是家里默认给自己养孩子的报酬。姑姑再看一眼能自己吃饭的侄女儿,低头吃自己的。 吃完,姑姑把两个碗一个碟子放在门口,抱着李茉给她把尿,羞得李茉脸颊通红。 回到织室,姑姑拿一根破布拼接的长布条栓住李茉的腰,栓狗一样,把她栓在织机旁。 咔、咔、咔,规律、枯燥的织布声又响起来。 “姑姑,我不乱跑,不用栓。”李茉小声抗议。 姑姑没说话,要不是听到过她开口,李茉差点儿以为她是哑巴。等天色彻底暗得看不见了,姑姑也停下织布,去厨房舀了热水来洗漱。 “农忙呢!柴可紧,天不亮我家阿郎就去山上砍柴,大牛、二牛都不得歇,天天屋里坐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怎生还用这么多热水?”伯娘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挂满寒霜。 姑姑回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伯娘不依不饶追上来,“说你呢!哑巴了!” 姑姑被她拉得趔趄,泼了热水,高声回道:“布脏了,跌价。不让洗,不织了。” 她说的句子很短,每个短句之间有明显的停顿,仿佛在说之前,已经想好的每个字,又仿佛长久不说话,功能退化,只能慢慢表达。 伯娘一愣,立刻哭嚎起来:“苍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大郎!大郎……” 一嗓子没招来大伯,倒是正房的房门嘭的一声弹到墙上,大父从门口出来,月亮照出他的身形轮廓。他不用疾言厉色,只露面,就让人感到无声的压迫。伯娘不敢说话,姑姑也不梗着脖子用眼刀剐人。 “歇了,明天收麦呢!”大父如此吩咐,一场口角消弭于无形。 姑姑又去厨房的陶锅里舀热水,端进西屋,先自己洗了,又给李茉擦。随后,把冷掉的水,泼到墙角菜地里,回屋上锁,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李茉躺在窄床上,身体挨着姑姑,听到东边传来大伯、伯娘偶尔飙高的调子,听到隔壁父母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凭什么?我自个儿丫头不能养,老三家的就行,我可是给你们老李家生了两个金孙!”黑夜里,伯娘的抱怨,并不隐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杀死汉武帝2 “凭啥?凭啥?”伯娘的质问断断续续传来:“我命也太苦了,呜呜呜……” 老三家的?是说自己吗?李茉不理解,家里不就大伯家和自家吗?怎么自家这房排老三?看家里人的态度,也不像是把姑姑计算进排行的啊? “睡了!”姑姑微微侧身,轻拍李茉的后背,不一会儿,李茉就沉沉睡去。 不管多么强大的灵魂,困在一周岁的身体里,也没办法施展神通。 李家,像一个巨大的解密游戏副本,李茉断断续续收集着信息,家里长辈不会特意告诉她什么,李茉只能根据日常行为谈话,拼凑真相的轮廓。 李家是外乡逃难而来的流民,在这里扎根之后,繁衍生息。当家做主的是大父李老汉,没有兄弟姊妹,唯一的老伴已经去世。去世的大母平日里不能被提及,只是在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会供一炷香、一碗水饭。 大母原本生了很多个孩子,成年的有四个,长子是如今住东厢的大伯;次子被征召去打仗,死在了战场上;女儿是如今住西厢头一间的姑姑,沉默寡言的织布女;幼子是李茉的生身父亲——怪不得李茉和两位堂哥年龄差距这么大。 作为逃难而来,没有宗族帮衬的人家,能修整整齐齐九间房,归置这么漂亮的院子,李家人都非常勤劳、能干、聪明。 李茉用五年时间,了解了家庭构造,塑造自己聪慧的形象,但还不清楚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把籍贯挂在嘴边的。 刚听说二叔被征召阵亡,李茉幻想过“被传死在战场上的二叔衣锦还乡”,点家常见爽文剧情;知道姑姑是传说中的“在室织女”,一辈子不嫁人,她幻想过“姑姑被家人疼爱”。后来发现,女儿被疼爱,是比死人复生更不可能的存在。 发现李茉很好带之后,姑姑便不拴着她了,李茉跟着姑姑去过村里其他人家,村里也有和姑姑一样一辈子不嫁人的织女。朝廷收税,收粮食和布匹,如果家里有一个女儿不出嫁,就能供给一半的赋税。如果织布手艺好,还能用布匹换更多粮食和铜钱。 织女吃得少,织布到三十多岁,眼睛花了、脖子伸不直,身体就慢慢垮了。这时候,家里已经培养出了新一代的织女。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附近很多人家都养着这样的织女。 “三十多就死又怎么了?往前数五十年,能活过三十就算命好。”在一个同乡同姓的人家中,被称为“芳娘”的女子如此说到。面对姑姑偶然冒出的一句织女命短叹息,芳娘如此劝慰她。 姑姑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性格,闻言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芳娘是个极孝顺的女子,在本乡是出名的能干。她兄弟也多,附近人家织出的布,除去交税之外,很多都托她家兄弟送到县里换成盐铁农具、锅碗瓢盆。 李茉也跟着姑姑一起来,她故作天真发问:“所有人到三十多都要死吗?” 芳娘笑道:“傻孩子,家里富足的,活到一百岁呢!五十不服徭役、六十不服兵役,等到八十,郡守亲赐鸠杖呢!” 一同在芳娘家中的几位女娘笑出声来,八十,只在传说中,本村、本乡可从未有活到八十岁的人呢! “那为什么我们活过三十就算命好?”李茉跟着问。 笑声戛然而止,女娘们不知如何回答,但低落的心情不可挽回,敷衍寒暄几句,难得的小聚草草散了。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寡言的姑姑难得提醒:“日后,不要说那种话。” “哪种话?为什么别人能活,我不能活?”李茉反问,她笑眯眯的,不以为意,“姑姑,我不喜欢去芳姨家,下次织出的布,托蜜姨送去县里,好不好?” 姑姑停下,“蜜娘名声不好。” “可是,蜜姨懂得多,能吃肉,常吃蜜,腰带是丝绸做的,我长大了,想做蜜姨,不想做芳姨。”一样是织女,有芳娘那样一心一意为家里做贡献,自己麻衣草鞋、吃糠咽菜却引以为荣的,也有蜜娘那样拿捏全家经济,自己吃好穿好,长得高大健壮的。 “做不了。”姑姑想要摇头表示不可能,只是她的脖子不能这样摇动,刚偏出一个微小的幅度,眼前就一片黑。 李茉立刻扶住她,“姑姑,眼睛又看不见了吗?” “禁声!”姑姑呵斥,眼睛看不见是不能说的秘密。如果让家里知道她眼睛看不见,无法织布,就不会给她吃饭,只能慢慢饿死。 姑姑心烦又无奈,难道,她也要死了吗? “姑姑,我谁都不说,我帮你引线。我们少织一点,多休养。” “不成,定了数的。”姑姑何尝不想休息。 “姑姑,我有办法,我想多攒些布,带你去县里看疾医,蜜姨说,县里疾医很厉害,能让人长长久久活着。可是我怕,怕你不想做蜜姨,只想做芳姨。” 姑姑又习惯性沉默,慢慢的,她的手滑下去,牵住李茉,“做蜜娘。” “好,姑姑信我。三年,我一定攒够钱,送姑姑去县里。”李茉保证。 这几年,李家也有变化,李茉有了亲生的三弟、四弟,大堂哥已经说定了村中一户人家的女儿,准备在今年秋天成亲。伯娘又怀孕了,她坚称这是个女孩儿,一定要生下来。凭什么老三家能养两儿一女,她却不能养女儿。 大伯说她疯魔了,可是怀都怀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坚称,这是伯娘没有谋取到西厢房间的阴谋,她生的两个儿子,如今还挤在一间房中,她生的女儿已经开始织布,且占了一间房,凭什么大房还要生!因此,母亲和父亲最近晚上都睡得有些晚,争取再生一个孩子,不能吃亏。 重新定义吃亏。 随便吧,这几年,大房、三房都有怀孕生子,生下来随便养着,能活就活,死剩下的再说分房子。 和年轻人的变化相比,大父的变化就小很多,只是脸上沟壑更深,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家里最大的变化是后院新养了一头牛,这是家里最贵重的财产。李老汉不肯使唤狠了,农忙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喂牛,等牛吃好了,人才开始吃饭。 割牛草、喂牛、打扫牛圈是二哥、三弟、四弟的事情,每次路过牛棚都要从西厢过。李茉为了遮挡牛棚的气味,用破陶罐当花盆,养了几盆茉莉,放在窗边。每次路过,总有芬芳萦绕鼻尖。 二哥今天又从窗前走过,小声嘀咕道:“我看大丫嘴上有油,是不是偷藏好吃的了?” “油?”三弟、四弟像捕捉到关键字的大鹅,立刻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三人扒在窗户上,拨开碍事的茉莉花叶,往里面瞧。 当面就是一大架织机,三颗头换着方向使劲看,怎么也看不清。 “我去前面推门!”三弟立刻想到办法,今天姑姑又带着大丫出门换布,不在家里。 不一会儿,三弟垂头丧气回来,“门关死了。” “翻窗进去,我看到门边的桌子上,有个漆盒,好吃的肯定在里面!”二哥给两个小弟弟使眼色,三人齐心协力,先把碍事的茉莉花搬开,你帮我我帮你的从窗户里翻进来,着急忙慌绕过织机,去看那漆盒。 也不知是谁先腿绕腿绊了一跤,总之三个人滚做一团,撞在织机上,织机顿时断了一根横梁,当场散架。 三个人都傻了!织机,这是除了牛之外,家里第二贵重的财产,居然让他们弄坏了!怎么办?怎么办? “不是我,我走在最前面!” “不是我,我没撞到织机!” “不是我!我最后进来,织机已经坏了!” 三个人都没闯祸的经验,当场争辩起谁对谁错,吵不出个结果。 正在争辩的时候,姑姑牵着李茉回来,李茉高声尖叫:“啊——织机坏了!” 当天下午,从地里回来的大人们面沉如水,三个闯祸精跪在正堂里,伯娘和母亲正狠狠骂他们,气狠了还要上手捶打几下。两个女人动静大,可耳朵都竖得高高的,关注着西屋的动静。 西屋,大父、大伯、父亲、大哥四人合力,努力把织机修好,终于拼出个样子,大父惊喜道:“试试!” 姑姑坐到织机前,一拉,啦擦一声,刚刚复原的织机又散架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沉默在西屋里蔓延。 父亲喃呢:“买新的多少钱?” 大伯反对:“说不定能修好。” “只有县里有修织机的大匠。”大哥嘴上建议,心里却在打鼓,今秋他就要成亲了,不管织机是买是修,总要用钱,他娶亲可怎么办? 大父的眉心更是竖了三道杠,他计划得好好的,今年大孙子成亲后,在牛棚旁再起一间房,现在,什么都完了。 大父冲进正屋,操起门后的扫帚,狠狠在三个孙子身上抽,不是两个当娘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样子,而是发泄愤怒的狠狠抽打,三个男孩儿立刻放声哭嚎起来! 伯娘挺着大肚子过来拦,“阿翁,打死他们又如何?要是织机能修好,当场打死我也不说半个字!” 正堂又是一阵沉默,三个闯祸精的哭嚎声也渐渐消了,在这么压抑的环境里,他们不敢哭得太大声。 此时此刻,一直缩在阴影里的姑姑走出来,“我修,试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杀死汉武帝3 “买铜锁,谁都不许进织室。” “不要他们去卖布。” “吃,和大兄、二兄一样。” 姑姑提了三个条件,李老汉都答应了。不答应怎么办?他们家是有钱买新织机,还是有人脉请到会修织机的大匠。 伯娘把肚子往前挺,想要分辨什么,可看着跪在对上的儿子,又张不开嘴。 大伯、父亲惯常躲后面,由妇道人家出面争,妇人不说话,两个大男人要面子,自认嘴拙,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事情就这样定了。 姑姑从蜜娘家里借了木工工具,在院子里刨木头,把所需零部件都做好,搬到西屋里拼装。 脚踏板提综、飞梭,只改动这两项,织布机的效率大大提升。 李茉把踩烂的茉莉花重新种好,放在窗下的长条桌上。 “何必?”姑姑叹息。 李茉笑笑,若非长期生活在一起,她肯定是听不明白姑姑在叹息什么的。“日子这么苦,总要吃点儿甜的、闻点儿香的,才能哄着自己继续过啊。” 这次的任务世界底色是苦的,黄连水一样,现代社会背景之下,再苦也拥有最基本的人身自由,只要你肯工作,吃饭肯定是没问题的。不像如今,事事都苦,李家没有把姑姑和李茉关起来,可她们挣不脱、飞不走。 姑姑走过来,看着清如新雪、芳香扑鼻的茉莉花,第一次勾起唇角:“喜欢茉莉,叫茉娘吧。” 李茉惊喜,她以为自己的名字要过很多年,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李茉问:“姑姑的名字是什么?” 姑姑看了李茉一眼,脸上浅淡的笑意瞬间消失,不回答,沉默着继续组装织机。 在一起生活六年,李茉还是不知道姑姑的名字。家里长辈叫“西屋的”“阿姊”“姑姑”,外面人叫“李家大娘”“大娘”,她好像没有名字。 新的织布机很好用,踩踏板、拉手杆、投飞梭,咔-嘭-嗦、咔-嘭-嗦……织机重新响了起来,从天明响到天黑。 西屋隔壁的竖着耳朵听了许久,小声道:“声儿和以前不一样,怎么回事儿?” 李三不耐烦翻身,“管她呢,按时交布就行。” 东厢,伯娘抚着肚子对丈夫道:“她大姑是不是有事瞒着?怎么连屋子都不让进了?” “想知道自己去问!”李大朗吹灭油灯:“又不做活,点灯做甚?” 气的伯娘抚着肚子运气,不敢把自己气出好歹来。李家就是这样,家里人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好好说话,不是怼人,就是沉默。 有了三头牛损坏织机的先例在,又有铜将军把门,家里没谁再敢窥视西屋。姑姑按时交了布,家里也不管她们姑侄。 李茉跟着蜜姨去县里卖布,大多建筑都是夯土墙、茅草顶,越往城市中心走,建筑越规整、高大。路过酒馆外,李茉听到歌声传来,仔细辨认歌词——“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是《大风歌》,旁边有人讲起“高祖斩白蛇起义”。李茉跟丢魂一样站在酒馆外头,看着男人们高谈阔论,穿越六年,她终于知道自己在西汉。 “大丫,怎的不走了?”蜜娘背着麻布,退回来找李茉。 她们背的不是背篓,而是背夹,原本专用于背柴,是一种井字形木条组合。因为麻布一卷一卷,像木材一样,用背篓背不了多少,用背夹反而能垒得高高的。这也是李茉发明的,她人小力弱,连家里的背篓都没有使用权。 蜜娘因此高看她一眼,认为小女娘聪明又有心气,值得培养。 “蜜姨,我听他们唱得热闹。”李茉笑着示意酒馆那边。 “哦,你是不知,当初陛下改元的消息传来,整个县里都热闹得很,还有人跳傩戏。” “改元?改成什么了?今年是哪一年,陛下尊号是什么?”李茉追问。 蜜娘扒着手指算了算,“今年该是中元六年,陛下就是陛下,还有什么尊号?” 中元?对不起,李茉只知道中元节。历史上有西汉有这个年号吗?难不成这是东汉?或者架空的汉? 蜜姨领着李茉去了布肆,把麻布卖给了一位脸上长满皱纹,眼睛里全是笑意的“锦媪”。 蜜娘和锦媪说起麻布的行情,李茉乖乖听着,尽力汲取信息。锦媪看李茉乖巧,笑道:“你侄女儿?是个伶俐的。” “同乡家的孩子,不过确实聪慧,已经帮着姑姑开始织布了。”蜜娘笑着把人引见给锦媪。 李茉上前行礼,口称“锦媪”,谢她收下自家的布匹。 “小女娘好生懂事,那边有绢花、头绳,去玩儿吧。” 锦媪家的布肆很大,除去麻布之外,还收售丝绸、绢布,也卖绣品、头花,纺织品相关,在这家布肆里都能找到。 李茉走到展陈丝绸的地方,在正中的架子上,陈列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料子。“这是上贡宫廷的名贵织物,掺着金丝编织,华贵异常。” “它叫什么?我们能织吗?” 蜜娘没说这种布料叫什么,只笑道:“有志气,这辈子能织绸布便了不得啦。” 李茉明白,这些昂贵布料都是官方织室出品,她们这样的农家小户,没有这样的技艺,也没有这样的财力。 李茉又去看了丝线,此时的染色技术要差一些,但丝线依旧有动人的光泽。绢花很漂亮,头绳的颜色鲜艳,手帕绣了纹样会贵十倍不止,很好,每件商品都很好,但李茉都买不起。 去县了见了世面,李茉回家和姑姑瞒着家里人轮流织布,新织机的效率是旧织机的三倍有余,把家里的麻线用完,李茉还要从县里买麻线,织成布之后再卖出去。如此,和锦媪的布肆来往越发密切。 开始的时候,还需要蜜娘带着,后来,李茉能借用蜜娘家的老马,驮着一车麻布去县里。 路上,乡人也愿意和明显有出息的李茉打招呼:“茉娘,又进城啊?” “蜜姨让我把乡亲们的布都送去布肆,换些盐和铜刀。” “多换些盐,我家也要呢。”年长妇人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笑着搭话。 “好,阿媪下响去蜜姨家中,与她说便是。” “你这小女娘,我与你说不一样吗?” “阿媪笑话我,这里头的布可不是我的,我哪里能做主?” 妇人笑骂:“不是你的,你做白工去县里啊?” 李茉腼腆一笑:“长长见识,长长见识。” 李茉常与蜜娘来往,乡人有说她巴结蜜娘的,也有说她不安分总往县里跑的,李家也听说了,吃晚饭的时候,李茉来端她和姑姑的饭食,李老汉便问道:“近些日子,你常去县里?” “是啊,大父,蜜姨与城中布肆的锦媪相熟,我混个脸熟,趁机学些织布的技巧。若是以后我家能和蜜姨、芳姨一样代乡亲们与布肆收运麻布,也有赚头。” 李老汉认可点头,吩咐道:“多去寻芳娘。” 李茉低头用脚尖蹭地,十分为难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芳姨说她兄弟多,不用我们。” 李老汉也无法了,芳娘、蜜娘这些能在村里立足的,都是男丁多、聪慧能干的人家,想来李茉能搭上一个,已经是不容易了。李老汉挥挥手,表示默认,这时候,也顾不得蜜娘名声不太好啦。 李茉端着两碗粟米饭回来,饭碗上点缀着几条咸菜。 姑姑等在屋内,见她回房,马上把门锁死。借着昏黄的油灯,从柜子里摸出两个煮熟的鸡蛋,剥壳后把其中一个递给李茉。 “姑姑,我在县里吃过了。” 姑姑也不说话,径直把鸡蛋放进李茉碗里,自顾自吃起饭来。 李茉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动了其他人,“姑姑放心,钱蜜姨帮我存着,年底我带姑姑去看疾医。” 有了去县城的正当理由,李茉时不时去县里买肉类、蛋类吃,不怪李茉嘴馋,这几年只吃粗粮,肚子里没有丝毫油水。家里的鸡蛋每个都有数,从来轮不到她们。没有充足肉类和蛋白质,身高提不上去,肌肉发育不了,有时候,李茉织布织得心慌眼花,总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多想念穿越前的日子啊,嫌这油腻,嫌那不健康,等吃不到的时候,才知道高热量就是健康! 收麦之后,县里有一场大型傩戏,纪念屈大夫。 挤在人群后面,听了县令骈四俪六、对仗工整、朗朗上口的祭文,李茉终于明白,她在楚地归乡,在西汉景帝时期,著名的文景之治中的景帝。 知道这些,对李茉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可是心突然就安定了。时间、地点的坐标轴明晰了,李茉虽是历史中的尘埃,可有了参照物,就如同风筝有了线。 李茉觉得生活更有盼头了,纵欲攒够钱从布肆中购买了丝线,她要试着织一织丝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杀死汉武帝4 “谁家供得起啊,不干活,只张嘴……” 李茉回来的时候,伯娘正在西屋门前挑选豆子,一个簸箩摆在膝上,双手拂动,把坏掉的豆子挑出来扔在脚边的陶碗中。手上的动作也不影响她嘴上说话,见她回来,嘴角向下撇:“大丫回来了,又吃着咱家饭,给蜜娘家干一天活儿回来啊。” 李茉可不惯她这毛病:“伯娘给我盛的饭越来越稀,不去蜜姨家干点儿零活贴补肚皮,恐饿得没力气织布。” “织布不是有你姑?” 李茉嗤笑一声:“原来姑姑织布呢!我还以为姑姑没干活,不然伯娘怎生这么大怨气。” “织两匹布有啥可说的,麻是家里种的,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啊,麻线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姑姑不仅要织布,还要剥麻、绩线、整经……这么多事,怎么不见伯娘搭把手。” “你是干什么吃的?” “伯娘不给吃饱饭,去好心人家里混个水饱,回来继续干家里的活儿啊!” 哼!伯娘说不过她,重重哼一声,端起簸箩里挑好的豆子,拿起陶碗,往厨房去了。家里男人静静听着嫂子刻薄小姑子,正房和东厢的门都没开,自始至终没人说话。 姑姑听到人都走了,开门放李茉进来。 “今天又闹什么?”李茉问。 “我累了,歇一歇,就她做饭的功夫织机没响,又来说嘴。”姑姑无奈。自从改良织机之后,效率的确比以前高,织出了家里预计的量之后,还有余力存一些。织机响的频率比以前低了,可能家里人也听出了一些。一个屋檐下,要瞒住很难。姑姑自责道:“也怪我。” “姑姑可别这么说,咱们每月织出的布,足足得交上税。我还没牛车高呢,都被逼得去外头讨生活,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李茉叹息,上织机已经是最后一步,地里种的苎麻又不会自己变成线,这些手上功夫,废眼、废腰、废脑筋。 “低声些。”姑姑拍她一记,西屋就只有一些听不真切的窸窣声。 隔壁房间,李茉的母亲竖着耳朵仔细听,发现听不清之后,才小声同丈夫道:“她小小一个孩子,哪儿有那么多心眼,村头刘媪定然是看我们不顺眼,胡乱编造的瞎话。” “可她常去县里也是真的,蜜娘那是什么人物,怎么就放心一个没牛车高的孩子送布去县里。”李茉的父亲带入自己,就是亲兄弟帮他送一牛车的布,他都不放心。 “瞧你这话说的,自家孩子出头,还有不好的吗?” “你瞧瞧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一个小女娘半点儿不知尊重长辈,你做娘的,要教她才是。”李三郎指点妻子。 李茉的母亲不满嘟囔:“孩子是西屋带的……”然后再丈夫的瞪视下,慢慢消声。 西屋里,高声分辨过几句,李茉就压低声音,把丝线从麻布袋里拿出来。 姑姑眼睛瞪圆了,把丝线拿到眼前,凑得极近观察,又用手背光滑的皮肤接触,用气声确定:“丝?” 李茉点头,“必须试试,我们没时间了。” 李茉指了指正房、东厢、西厢,一大家子里,只有姑姑和她是一边的。即便说好了,家里人以后不许来西屋,可他们总有怨言,总是想方设法逼姑姑多织布。 “要不……” 姑姑刚开口说了两个字,李茉立刻打断:“他们也不确定,不过打草搂兔子,顺便。姑姑若退一步,他们便进十步,喝了咱们都血不够,还要吃肉咧!” “织机得一直响……” “姑姑不能久坐,站着拉一拉杆就行。累了就躺着,把布条绑在织机上,有个声儿就行,剩下的有我呢。”李茉扶姑姑在床上坐下,脱鞋上床给她按摩肩膀,“多动一动,会好些。” 姑姑的视力急剧下降,只能在中午自然光最强烈的时候能看清织机上的线,一早一晚分不清。村里的织娘都这样,每日坐在织机前,熬到三十岁,眼睛就熬坏了。她脖子后肿了大大一块,李茉猜测某些组织病变压迫脊椎,严重的时候,姑姑的手臂甚至举不起来。 去县里看病迫在眉睫! 这也是李茉这次冒险换了丝线回来的原因,只靠织布什么时候才能存够诊费。 晚上吃饭的时候,伯娘给盛了两碗光可鉴人的稀粥,李茉当着李老汉的面,一口喝了其中一碗,又去陶罐里添了一碗干的,压实,跑掉了。 伯娘委屈道:“阿父……” 李老汉只当没看到,低头吃自己的干饭。 伯娘只好掐了一把同样装瞎的伯父,又对弟妹道:“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西屋教的呢,我算什么。”李茉母亲回嘴,她可不吃亏。 眼见两个女人要吵起来,李老汉咳了一声,发出沉闷短促的呵斥:“吃饭!” 一家子就这么默默吃饭,最调皮的孩子都没有说话。吃完饭收拾桌椅的时候,伯娘在嘟囔:“丫头都没喝上一口粥……” 丫头说的是伯娘刚生下的小女儿,她如愿养了个女儿,可女儿怎么养大,她也没有成算。只本能觉得,西屋的,是障碍。 第二天下田之前,李茉正在整理丝线,门被敲响。母亲语重心长道:“你是小女娘,性子不可太独太傲,怎么说也是你伯娘,若是被人说嘴,可怎生是好。你还要在家里过几十年,家里人都让你得罪了,日后可怎生是好?” 李茉只听到“怎生是好”无限循环,把丝线整理到织机上,开始梭织。 李茉母亲听到织机响了,没趣走开,暗骂女儿不懂事。又怪西屋的没教好她的女儿,让她被家里人埋怨。到最后,她都没怪让她出头的丈夫。 家里就是这样,女人出头当恶人,成了自然好,没成,也是女人家屁事多。 今秋,交了今年的税赋,李茉请蜜姨帮忙,赶着牛车送姑姑去县里看病,奉上新织的三尺黑色丝绸做诊费。 老疾医捋着胡须切脉,又上手摸了姑姑肿大的后脖颈,让她抬手过头顶、反手拍掌……折腾了一圈,下结论道:“织娘常见的毛病,不织布养着,还有几年。” “眼睛呢?能恢复吗?”李茉着急问。 疾医看看李茉这小不点有孝心,笑道:“若是不织布,养着,不会再恶化。” 言下之意是,只要继续劳作,病就不会好。 李茉把闪着光泽的丝绸往疾医面前递了递,哀切道:“求您想想办法,该吃药吃药,该扎针扎针。” 疾医笑道:“你个小女娘,还知道扎针,那是扁鹊公才有的神技,岂是我能会的。你若有钱,可试试饴糖煎煮忍冬,忍冬处处皆有,凌冬不凋,老夫念你们贫苦,便不开其他药了。” 疾医手脚麻利接过绸缎递给旁边打杂的小徒弟,挥手让她们出去。 李茉还想说什么,蜜娘眼疾手快把她拉出去,到了门外才道:“这是全县最好的疾医,便是县令家中女眷病了,也请他呢!”得罪不起! 姑姑也道:“饴糖贵,煎煮忍冬倒可一试,我听人说,村东头的林子旁,就长着一大片。”视力下降是织娘常见的病灶,此时,人们已经发现,金银花能一定程度缓解。 李茉还是不死心,她总觉得是疾医水平不够的缘故。若是能到郡里,甚至长安,定能治好。李茉安慰姑姑:“没事儿的,姑姑只管养着,一切有我呢!” 几人又坐着牛车摇晃回乡里,蜜娘把牛车停在李家门外,李茉扶姑姑下车。天色已经暗了,李茉作出孝顺姿态,实则为姑姑带路。 走到屋前,刚要开锁,门却一推就开——糟糕,有人进来了! 西屋里,李老汉站在窗前,李大郎和李三郎如同哼哈二将护持左右,从门口望过去,只能看到三人黑乎乎的剪影。伯娘、母亲、大牛、二牛、三牛、四牛,全家只有不能走的小堂妹不在。 “哈!你们还敢回来!”伯娘大喝一声,跃跃欲试就要开始骂人,胳膊左右煽动,如同斗鸡上场之前扑腾翅膀,以此震慑低人。 母亲抢功,一手抓着李茉的胳膊把她从门口拖过来,李茉的踉跄着,脚在门槛上重重磕了两下。 “说!这是什么!家里这么多布!哪儿来的?” “蜜姨改良的织机,请姑姑代为试试……”李茉嘴鼻脑子快,这样的场景,她已经设想过无数遍了。 “好啊,你们姑侄吃里扒外,吃着家里的米粮,居然帮外人干活!”伯娘立刻乘胜追击。 “蜜姨给好处的,只要我们织的好,就免费把新式织机送给我家。大父,新式织机很有用,日后能织出更多好布,不仅足够交税,还能换米粮盐巴!”李茉对着李老汉发力,她知道李老汉才是家里说话算数的那个。 李老汉转过身,冷冰冰问:“多久了?” 李茉刚要开口,李老汉大声喊:“你说!”李老汉直指姑姑,他的怒吼像打雷那样,吓得姑姑情不自禁一抖。 “是……是……”姑姑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场景,立刻结巴到说不出话。 “肯定是织机坏了那次!我就说怎么突然不让人进西屋了,说不得我的二牛就是被陷害了!她们姑侄,心里藏奸呢!”伯娘大声宣布:“我就知道,平日里织机的声响都不对,不知背着我们卖了多少布,吃了多少好东西!” “阿父……阿父……我……定了,才敢和你说。”姑姑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她不知面对暴怒的父兄,该怎么做才能消解他们的怒气。 大伯两步上前,拖着姑姑扔到织机前,“还敢犟嘴!还有丝线!你们织绸布了?” 姑姑被重重摔在地上,下意识去看丝线,她摩挲着扶住织机,凑近观察。眼睛看得见看不见是很好分辨的,村里瞎眼的、视力急剧下降的女娘并不少见,这种下意识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她瞎了!”伯娘大喊,声音里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震惊和喜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杀死汉武帝5 欢喜什么?伯娘可能也没想清楚,只是潜意识知道,凭家里的能力,只养得起一个不下地的织娘,如果姑姑死了,正好让李茉顶上织布的活儿,等李茉也瞎了,她的女儿正好。或者,她能利用李茉和女儿相差不大的年龄,让女儿正常说亲嫁出去。 伯娘没思考得这么透彻,但她下意识喜悦起来。 “她瞎了!”伯娘再次兴奋宣布,她像一只斗鸡,围着猎物绕了几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仿佛发出丧讯。在她眼里,瞎了和死了没有区别。瞎子怎么能浪费家里的米粮,肯定是不给饭吃,慢慢饿死。 “唉,都是命啊。”母亲重重叹息,声音里全是悲悯,问李茉:“你姑姑瞎了,这些布,都是你织的不成?” “不是,姑姑没瞎,姑姑能织布!”李茉高声反驳。 “那就织!”李老汉一个眼神,大伯把姑姑从地上提起来,按在织机前,冷冰冰吐出一个字:“织!” 李茉挣扎了一下,没挣脱母亲钳子一般的铁手,她才六岁,还太小。“天都黑了,谁看得清!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加不加,今天你若织不出来,就是大罪!”大伯死死拿住姑姑,恶狠狠的眼神,便是屋中光线不明,也看得分明。 姑姑双手颤抖,扶着织机的手拉杆,哆嗦着拉不动。她太害怕了,太恐惧了,她动不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李老汉一耳光甩过来,“刁妇胆敢欺瞒我!” 姑姑第二次被甩到地上,耳朵嗡鸣,她不仅看不清,还听不清,只有巨大的回声在脑子里嗡鸣,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幼小的身形往她这边扑。啊,是茉娘,茉娘在说什么? 李茉扑到姑姑身边,努力扶住她歪倒的身体,大声辩解:“大父!我能织布!蜜姨十分看重我!引见我到县里的布肆,日后我能只出更多的布!姑姑只是小病,她的手艺人人都夸,布肆的锦媪还说要请她做教习!姑姑能养活自己!” “锦媪说我能干,有悟性,日后会收我到店里做学徒,我能去县里,带堂兄、堂弟们进县城!” “我还能改良织机,若是献给官府,说不得能给家里赚一个低级爵位,从此我们就是有爵人家了!改换门庭,大父能看到的!” 李茉揣度着李老汉的脸色,使劲想好处,好处很多,只要按她的节奏来,肯定能行! 但是李老汉不相信,他看着涕泪横流的女儿、孙女儿,只是厌烦得摆摆手,对李三朗道:“你们养的女娘,满口胡言!” 李三郎羞愧地低下头,讷讷无言。 站在屋中的第三代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大牛往前一步,小声道:“我的新妇马上进门了,她在家里,也是织布好手。” 看着李老汉露出思考的表情,李茉大声喊:“我能改良织机!这次就是我和蜜姨一起改的!” “堵住她的嘴!”李老汉挥手吩咐,大牛立刻塞了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进李茉嘴里。 母亲小声提醒:“她说爵位……” “一个小女娘懂什么,军功才得赐爵。”大牛不屑打断,对祖父道:“我家新妇能陪嫁一头小牛犊过来,在家里也织出过上等布,乡长都夸过她手巧。” 李老汉只想了一会儿,转头对众人道:“这丫头桀骜养不熟,明日找了村长,卖到他乡去吧。大牛,你是长孙,你的新妇日后不必下田,在家里织布就是。” 大牛喜得嘴角咧到脑后跟,大声应下,“明日一早,我就去找人!” 没人对姑姑的下场作任何说明,不必说,村里眼瞎的织女都是一样的下场——饿死。 李老汉大踏步走出西屋,大伯和父亲紧随其后,母亲还想说什么,看着李茉瞪圆的眼睛,又只无奈叹息一声,“儿啊,你莫怪娘,娘也没办法。” 堂兄、弟弟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伯娘绕着李茉转了两圈,一脚踹在李茉肚子上,嘲讽道:“哈,叫你嘴刁,卖作奴婢,日后和主家顶嘴去吧!” 伯娘志得意满扑腾了两下胳膊,如同战胜的斗鸡,昂着鸡冠子,骄傲地走出去,西屋门被重重关上。 “锁给我,锁给我!”伯娘兴高采烈要来铜锁,锁紧之后,还重重拍了拍木门,非常满意木门厚重的手感,把钥匙挂在裤腰上,伯娘对大儿子道:“等你新妇进门,这铜锁给她锁嫁妆箱子!” 李茉的母亲是不服气的,小声对丈夫道:“那改过的织机,该归咱们才是,不能什么都让大嫂一家占了。” 李茉没功夫听这些,她顾不得身上疼痛,膝行到姑姑身边,扶起她,小心翼翼问:“姑姑,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我。” 姑姑躺在地上,脖子以一个扭曲的幅度望着李茉,嘴里发出“呵呵”的喘气声。李茉试着帮她把脖子扶正,一动,姑姑立刻发出惊恐急促的哈气声。 伤到脊椎了!李茉不敢动,惊恐地看着姑姑,她小心翼翼想把姑姑挪上床,发现自己力气不够之后,只能把被褥拉到地上,略微垫高姑姑的后脑:“这样会舒服一些吗?” 姑姑“呵呼——呵呼”大喘气,像一只老旧的鼓风机,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 李茉吓得拍门,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姑姑受伤了!姑姑受伤了!” 门板被拍得咚咚响,却没人应答。拍了好一会儿,东厢才传来叱骂:“叫魂呢!死了正好!” 李茉一滞,是啊,她也是急糊涂了,这家人怎么会关心姑姑的死活。 李茉跑回来,不敢动姑姑的身体,不知怎样对她的病情好,李茉只能跪坐在姑姑身边,小声安慰:“不怕,不怕,我去求蜜姨,蜜姨人面广,她肯定有办法的。姑姑,姑姑,坚持住,你放心,等他们睡着了,我就去求蜜姨,肯定行的,肯定行的……” 姑姑大口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李茉的心绪。姑姑嘴唇噏动,好像要说什么,李茉连忙低头凑近,仔细听。 “不哭……” 李茉反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泪,哽咽道:“姑姑……” “我……名字……自取……织、织娘……”姑姑有些口齿不清,断断续续说着自以为清晰的遗言。 “我听着呢,姑姑,你的名字叫织娘,织布的织,自己去的名字,真贴切。姑姑,你给家里织了这么多年布,交了这么多年赋税,你真了不起。他们都不如你!”李茉拉住姑姑的手,她不敢抬高她的手臂,只能伏在地上,像小狗一样,尽量低的伏着,尽量靠近姑姑:“姑姑,他们就是怕你厉害,才拼命打压你。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嗯……”姑姑发出一个含混在嗓子里的长音,仿佛舒服地叹息,尾音长长的,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姑姑……”李茉试图使用心脏复苏,没有效果。 “姑姑……”李茉开始求助于神佛,不好意思,佛教这时候还没传到中土。 还有什么,对了,送自己来的高维存在:“救救她吧,我能付出代价,我签合同,再干一千年。我有积分吗?小说里都写了,穿越异世界主系统要给积分的,你们不给我空间、不给我金手指就算了,积分总不能赖我的吧?” 李茉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语无伦次的求助,不知道在求谁。 渐渐的,喃呢的话语也静音了,西屋重归一片平静。 李茉想把姑姑拖到床上,现在不怕伤势加重了,拖……嘭,姑姑被摔到地上,再拖……还是不行。 李茉看着自己细细瘦瘦的胳膊,还是太小啊,今年才六周岁呢。 李茉给姑姑整理遗容,拨开她被打散的发髻,重新用木簪插好。李茉给姑姑盖上被子,她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真奇怪,以前李茉是怕鬼的,晚上走路总觉得毛毛的,现在趴在姑姑身边,一点儿都不害怕。 李茉坐起来,双臂环膝,像胎儿在母体里那样,再一次怒骂:封建社会真不拿人当人啊! “哞——” 不知坐了多久,牛棚里传来一声牛叫。李茉轻触脸颊,脸上已经干了。她摸黑挪到门边的小桌子,挽发的木簪还在,真好,和姑姑一样,簪头上有一轮弯月。李茉把头发梳好,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到窗边,撑开木窗,逃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伯娘幸灾乐祸打开西屋,想要冷嘲热讽一番,片刻后,传出尖叫:“天杀的!贱丫头跑了!” 同时,县衙门前,李茉对居高临下拦着她的看门人道:“我一个布衣草履的小女娘,既然敢来见县尊,自然有所依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只管通报就是!” 门子有些拿不准,明明就是一个没自己腰高的小女娘,穿得和县里绝大多数农人家的女娘一样,怎么看自己仿佛大人们看庶民一样。门子放低姿态,问道:“若是县尊问起,我如何禀报?” “一位方士指点我来拜见县尊,县尊有大机缘!”李茉斩钉截铁,眼睛里全是复仇的火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杀死汉武帝6 “仙长指点我,说县尊有大机缘,让我来拜见。他说我是千里马,县尊是伯乐。” “我听不懂仙长在说什么,仙长望着月亮,吟诵了一段话: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1” “这段话仙长只说了一遍,不知怎么就跟长在我心里似的,再也忘不掉。我并不识字,但想起乡间传说,这肯定是一位修行有成的方士,是仙长。” 县尊原本靠着凭几,懒懒散散听笑话,越听越认真,慢慢直起身子,端正跪坐在软垫上,着急追问:“仙长姓甚名谁?何等模样?可有留下谶言?” “仙长自称姓韩,号昌黎,长着一张瘦瘦的容长脸,黑色长髯一尺有余,光滑得像丝绸一样,头发用荷花纹的白玉冠束着,右手拿着一块白色的长条形玉件,右手掐成这样的姿势。”李茉拇指掐住中指,摆出道教子午诀的模样,不确定道:“晚上只有月光,我看不清仙长的脸,只觉得仿若有光。” “可有留下谶言?” “谶……言是什么言?”李茉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要哭出来一样。 县尊身边的家臣小声在他耳边提醒,县尊才放缓了神色,也是,一个乡野草民,肯定被自己威势所摄。 “那你来做什么?”县尊问道。 “我听从仙长的吩咐,来拜见县尊。仙长吟诵的那段话,我听懂了,他说我是千里马,县尊是我的伯乐。”李茉神色转而坚毅起来,“我是千里马。” 县尊和左右对视,哈哈大笑起来,“你一小女娘,有何本事,敢自称千里马?” “我会织布!”李茉斩钉截铁道:“我今年七岁,织出的布全是上等,比织布十年的织娘更厉害。原来一个人一天能织出十尺,便是全乡交口称赞的能干人,我改良后的织机,一人一天能织出一匹麻布!” “此言当真?!”县尊惊讶地站起来,一天一匹布,谁能信?谁敢信?可是眼前这矮墩墩的小女娘,敢骗他吗? “当真!我织出过,织机就在家中,县尊可以派人取来,一试便知。” “好,好,本君立刻派人去!”县令大喜过望,若真有这样厉害的织机,他就能凭这样的政绩在朝中出头啊! 李茉拜倒,哭道:“求县尊做主,为我安葬姑姑。我所学所会,均为姑姑所教,家中却因她眼力不好,生生打死了她!” 李茉哭得肩膀抖动,哽咽伴随着抽泣,却吐字清晰把李家压着女娘不让嫁人,关在家里一直织布,等要眼力稍微下降,便不准备让人活,直接动手打死,还要把她卖为奴婢。 “恳请县尊为我伯乐,送我一程!” 治下瞒报人口户籍,压着女娘不许嫁人,县尊未必不知,只是和这点小事比起来,能一日断一匹的新式织机才是重点。仙长指点在前,他难道要做那“真不知马也”的庸才吗? 李茉被侍女带到后院,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重新梳好发髻,此生第一次穿上布做的鞋履。她安然被侍女服侍,被看到肚子上的淤青、手臂上的擦伤也落落大方,并不以为耻。 这样坦荡的态度,侍女们也为之称奇,待把人送走之后,立刻禀报给夫人。 李茉打扮一新出来,县尊已经点齐随扈,套好牛车,浩浩荡荡往李家去了。 “你再细细与本君说说仙长形容。”牛车上,县尊着重打听细节。 “仙长穿着黑色丝绸裁制的衣裳,宽袍大袖,黑色衣服上绣着白色的鸟,那种鸟脖子长长细细的、腿也长长细细的,头顶还有一点红。仙长说完话之后,大袖一挥,衣裳上的鸟就活过来了,跳到地上变大,驮着仙长朝着月亮飞去。” “一点红?定是仙鹤啊!”县尊击掌赞叹,一定是仙鹤! 李茉故作懵懂:“我不知,我不认识那种鸟。” 县尊摇头,对仙长居然选择一个小女娘点拨感到不解,继续追问,“仙长还说什么了?” 李茉使劲回想,实在想不出什么,沮丧道:“当时,姑姑没了气息,我心中恐慌,对着月亮求救,仙长突然出现,我吓了一跳。现在回想,能记起这些已经难得,半年前,我在人群里听到县尊吟诵纪念屈大夫的骈文,根本记不住,仙长说的那绕口的句子,我却听一遍就能背,也是神奇。” 县尊很懂地指点李茉道:“仙家手段,你一个小女娘怎能知晓。仙长既说你是千里马,本君这伯乐也不吝啬,自然要好好称量你的才干。” 县尊翻来覆去问李茉当时的细节,李茉还是只能给出那些信息,剩下的她也不编,只说不知道,任由县尊脑补。 县尊的车架到了乡里,所有人都惊动了。牛车停在李家门前,李家几口人跪在地上,头重重磕吓,双手伏在脑袋旁,不敢抬头直视贵人。 等到县尊叫起之后,周围人突然大声叫出来:“那不是李家小女娘吗?” 李家人惊愕抬头,发现昨晚被自己按在地上的孙女,突然穿着华贵的衣裳,从牛车上下来,还站在县尊身后。 这种没有仙缘指点的庶民,县尊是不屑与之交谈的。随扈上前盘问,李家人战战兢兢,不敢隐瞒,磕磕绊绊把昨晚的事情说了。 县尊并不关心这些家长里短,若是李茉没有机缘,一个小女娘被家里父兄打死了,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县尊在李家人磕磕绊绊的交代中,只听到一个重点:“织机果然改良了?” 县尊大手一挥,让人把织机搬走,又给李茉留了四个扈从,一辆牛车,让她处理好姑姑的身后事,再来县衙。县尊迫不及待验证,千里马到底是不是真的。 望着县尊用丝绸装饰的牛车慢慢走远,李大郎一脚踹倒妻子,大声呵斥:“你个毒妇,连自家侄女都容不下,害了我妹妹不够,还要害我侄女儿!” 一向不善言辞的李老汉也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往日是大父不对,一时不察,居然让着毒妇蒙混过去,你受委屈了!” “哎呀,我的儿啊,可想死娘的。你突然不见了,娘里里外外的找,还以为你让狼叼走了。我的儿啊!总算回来了,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的心肝啊!” 李三郎在一旁搓着手,一个劲儿附和:“是啊,是啊。” 两个堂兄、两个亲弟弟更是一个劲儿叫“妹妹、姐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这些生动的表演都没能近李茉的身,四个扈从两前两后,把李茉守得密不透风,不许这些人上前来。 “是谁杀了姑姑,我看见了。”李茉的眼神在李老汉和李大郎身上转了一圈,又道:“是谁帮着杀了姑姑,我也看见了。” 李家人被这样冰冷的眼神刺痛,后退两步,想攀上着明显的富贵,又怕惹来祸事。 李茉冷声问道:“姑姑呢?” 李家人讷讷无言,不敢说话。随扈抽出腰间青铜剑,伯娘才惊叫一声,大喊:“在河边!” 李茉愤恨,才一上午,他们就这么等不及,直接把尸体丢进河里。归州多水,丢进河里的尸体会被冲走,只有那些没有家人的,才会被这样处置。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事死如事生,怎能如此? 李茉着急得往河边跑,刚跑出两步,人群中蜜娘驾着牛车过来,大声喊:“茉娘,上车!” 李茉张开双手,高壮的蜜娘接住她,抱她到车上。牛车往河边走,扈从们随侍左右,乡亲们跟在后面看热闹。 蜜娘的牛车只有光秃秃的车板,和县尊那名贵木料的车厢、华贵布料的车帘不能比。大庭广众之下,李茉不好说什么,只握住蜜娘的手,紧紧握住。 到了河边,姑姑的身体已经被冲到河中。蜜娘招呼一声,家里自有几个人应声而出,腰上绑着绳子,下水捞尸。 归州多水、河泽遍布,乡亲们水性都很好,一会儿功夫就把姑姑抬上牛车。 李茉脱下外衣罩在姑姑头上,她不想让人看到姑姑狼狈的遗容。 蜜娘被乡人拉到一边,“死人放在牛车上,多不吉利,又不是你家姐妹……” 蜜娘嗤笑,把人推开,上前安慰李茉:“茉娘,别怕,我帮你安葬。” 笑话!蜜娘早就觉得李茉非池中之物,如今她更是带着县尊来了。眼看着真龙飞天在即,她怎么能不早早抱住大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做鸡犬,也要做那神仙的鸡犬! 在蜜娘的帮助下,李茉用县尊的信誉背书,在村中山脚下买了一块地,用蜜娘提供的棺材,安葬了姑姑。 李茉在坟前种了两颗桑树,祭拜之后,对着墓碑发誓:“待我功成名就,再为姑姑起大墓,让千户人,为姑姑守墓!” “蜜姨帮我埋葬姑姑,一个谢字太轻。来日,我定奉上千金,以酬大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杀死汉武帝7 县尊将李茉安置在内宅的一处小院里,应她的要求,请了一个先生教她读书,并额外拨了两个侍女侍奉她。 李茉上午跟着先生学诗书,下午绩麻织布,晚上还要跳三百下百索才入睡,五日才去给县尊夫人问安一次。 侍奉她的侍女提醒道:“女娘,你的饭食多么精致啊,每餐都有一整条鱼,还有放足了盐的炖菜和没有谷壳的精米,县尊如此礼遇你,你是不是也该勤走动一些。” “我的作用不在这里。县尊礼遇我,不是为了要一个晨昏定省的义女。” 侍女觑着她的脸色,认为她没有生气,才小声道:“可是我听到其他奴仆议论,说女娘不知感恩,如此,岂不是坏了名声。” 李茉握着一卷竹简,头也不抬地道:“鸿鹄不需要理会麻雀的鸣叫。我是千里马,县尊是伯乐,日后贤臣渴望明君、大贤寻求明主,都会提到千里马与伯乐。待我入了长安,县尊的名字响彻大汉;百年后,青史之上,县尊亦有姓名。” 侍女不懂这些,只嘀咕:“那织布的事情……” 李茉摆摆手,不愿再听更多,侍女看她不耐烦,只得退下。 正房中,县尊和夫人听完侍女的禀告,夫人笑道:“恭喜阿郎,青史留名。” 县尊高兴地捋着胡子,笑道:“果然是受仙人点拨过的,见识不同凡俗。萧先生说小娘子读两三遍即可成诵,讲解释疑一点就透,若非神仙点化,寻常乡野农家的女娘,哪里有这等聪慧。” 夫人也是如此想的,她指着身前小几上的两块黑色绸布,这分别是从锦媪的布肆、疾医那处得来的。“她说,当时仙长穿一身黑色绸衣,上绣白色仙鹤纹。阿郎试想,这黑色的绸缎、白色的麻线都出自她手,岂不合上了?” “是极!是极!夫人聪慧,解我大惑!”县尊摆手称赞,一定是这样啊!“她孝顺姑姑,大悲之下,感动仙人,仙人才从她熟悉的物件化形,一切早有迹象!那织机也验证过了,的确可用。我治下出此人才,她又如此年幼,可称祥瑞矣!” 七岁以下小朋友和七十岁以上老朋友,在此时的社会氛围下,面子巨大。 不过,县尊也有顾虑:“只是,并未听闻陛下喜好祥瑞,信奉方士,贸然送上去,会不会不妥?” 夫人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长沙王或可一试!妾家中兄长为长沙王内史,大王英明,且侍母至孝,每年都派人去长安拜见生母。若阿郎把人推荐给大王,由大王这个亲儿子引见,成了,不会少阿郎的好处;不成,难道陛下会怪罪自己的亲儿子吗?” 县尊又去捋自己的胡子,激动畅想起成功的未来。 李茉不关心县尊要怎样把自己送上去,她相信只凭“千里马、伯乐”五个字,足够县尊想方设法把自己推上去,自己的名声,就是他的名声。 站在县尊的院子里,李茉也在想,事情怎么这样容易?早知如此,当初就带着姑姑逃出那个家了!何必犹犹豫豫,妄送姑姑性命。 李茉深深自责,然后拼命读书、织布、锻炼身体,慢慢的,李茉说“算了”。不是原谅,而是算了。 那么多前辈说过的道理,也背过了、记下了,可只有自己摔跟斗了,才有切身体会。明白书上的每一个字,凝结了怎样的血泪。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会。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敢冒险,奢望世上有万全之法。当时李茉一腔孤勇闯县衙的时候,已经做好死回去的准备。 李茉在县尊府上养了三个月,皮肤被养的白皙一些,脸上也开始长肉,开始有了“气度”。县尊亲自带路,送她去长沙王府上。 临行之前,李茉再回来一次村里,她要看看李家人的下场。 李家已经人去屋空,蜜娘解释道:“自从你跟着县尊走了之后,他们就没声响了,过了几日,乡邻来看,才知人都走了,连牛都牵走了。” “都走了?”李茉难以置信,不是说安土重迁,叶落归根吗?这么突然? “哎,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父母打死子女的丑事,咱们只能嘴上骂一骂,也没法让县尊抓他们蹲牢房。”蜜娘理解李茉为她姑姑抱不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蜜娘道:“你伯娘可没走,有个给你出气的!” 蜜娘拉着她去河边草屋看伯娘,短短三个月,伯娘仿佛老了十岁,碰到人她立刻跪倒在地,口中喃喃:“我有罪,我有罪。” 村里孩子有时候会拿泥土、石块打她取乐,丈夫、儿子不要她了,娘家也不收留,蜜娘邀功说了这些,问:“可解气否?” 解气吗?并没有。 李茉沉默着,看着那个头发蓬乱,不住呓语的女人,她很坏,刻薄又恶毒,可是她也下地干活,沤麻池沉重、肮脏的污水,她也跳进去淘洗生麻。她争来的一碗干饭,分给丈夫半碗,分给儿子半碗,自己只舔舐碗底的残渣。她罪有应得,可比她罪恶更大的人,轻而易举逃脱了制裁。 “李家其他人去哪儿了?” “乡长没说,反正田地都卖了,恐怕是远走他乡了。唉,茉娘,听我一句劝,别盯着那些人。你是有大志向的,别为他们,伤了名声。”蜜娘示意李茉看打伯娘,实在气不过,那就是现成的出气筒。 蜜娘的逻辑简单、粗暴,李茉多想认同这样的逻辑,逼死大伯娘,一切烟消云散,可偏偏……她做不到啊。 李茉看着跪在河边喃呢“我有罪”的女人,偏过头去,道:“既然官府不曾判刑,咱们也不要乱用刑罚,伤了村子的名声。县尊已经下令,日后不许家中押着女子不许嫁人,日后织女都能嫁人生子,好好过日子。” “你就是心肠太软!”蜜娘恨铁不成钢。大仇得报、快意恩仇!这才是故事里该有的结局。 李茉看着蜜娘的眼睛,认真道:“如果有人和你一样想,蜜姨,请为我分辨。我不是可怜她,更不是原谅她。而是她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了同等的惩罚。杀害姑姑的是李老汉和李大郎,帮凶的李大牛、李三郎夫妇,在旁看着默认一切发生的是李二牛、李三牛和李四牛。没有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帮凶承受一切的道理。” 何必这么较真呢?蜜娘叹息一声,答应为她分辨。“你若不管,李家没卖掉的房子,可就归她所有。咱们村没有欺凌孤寡的陋习,她还有女儿,日后改好了,也能过上好日子。你可甘心?” 李茉摇头,不知表达的是不关心,还是无所谓。她只说:“我将随县尊远行,答应报答蜜姨千金,如今不能兑现。我有一道劁猪、杀猪的法门,可以让公猪性情温顺、更快长肉,而且猪肉不会腥臊、干柴,教给蜜姨。” 蜜娘大喜过望,立刻逮了一头小猪,看李茉演示劁猪。观看劁猪的兄弟姊妹当场举手立誓,绝不把这样的法门传给旁人。 而后,蜜娘又按照她指点的办法,让家里人杀了一头两百斤重的大肥猪,为李茉送行。 有这行之有效的秘法,让蜜娘一家欢喜极了,大赞她眼光卓绝。蜜娘立刻安排自己的妹妹跟着李茉。“茉娘,我那小妹甜娘去年嫁的男人死了,她有大福气,一般男人压不住。你带她去长安,才有配得上她贵重命格的男子。” 李茉:…… 蜜娘是怎么做到既保守又开放的?李茉推迟不过,带着甜娘启程。 蜜娘又对妹妹道:“你此去千万恭敬。茉娘今非昔比,如今我们占着同乡的便宜,才能在她身边有位置,必须多听、多看、多学,事事处处想在前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甜娘把自己定位为辅佐主君的家臣,李茉叫她“甜姨”,视为照顾自己的半个长辈。 长沙王验证过织机,又考了李茉几个问题,见她果然聪慧能干,立刻决定派人送她到长安。 长沙王极其孝顺,每年都要挑选出上好的大米,命专人专骑送往长安孝敬母亲唐姬,再运回长安的泥土,在长沙筑台。年复一年,从长安运回的泥土筑成了一座高台。每当夕阳西下之时,长沙王便登台北望,遥寄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他筑台望母,孝心可嘉,又不盘剥封地百姓,百姓们爱戴他,常在“望母台”流连,传颂他的贤名。 只是,唐姬出身卑微、不受宠爱,李茉出发前,长沙王还嘱咐李茉若能进宫拜见,一定要替他问候母亲。 如此,李茉又带着甜娘,一路舟车劳顿,到了长安。 七周岁的生日在赶路路中度过,到长安的时候,按照汉朝的计算方式,李茉已经八岁了。 在忐忑的等待中,等来了长乐宫的召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杀死汉武帝8 长乐宫。 上首,年老的女性声音带着笑意:“是个礼仪周全的好孩子。” 另一个中年女性声音爽朗:“母后怎知?” “你呀~我虽眼睛瞧不见了,可耳朵还听得见,她动作不疾不徐,衣料摩挲的声响显示她工整有度,也听不见粗重急促的呼吸,正是心中有数、礼仪周全啊。” “谢皇太后夸赞!”李茉保持下拜的姿势,高声谢过。能得窦太后一句赞,自己就在大汉的宫廷,打下了基础盘。 能暗示问出“你眼睛瞎了,怎么看得到”这种大实话的中年女性,只有馆陶长公主。 “母后说的极是,难为她小小年纪,千里迢迢来了长安。”奉承窦太后的这位雍容女性,看装扮,应是王皇后。 “是她的福气,有幸来长安拜见外祖母。”这位骄矜的少女,不用想,太子妃陈阿娇。 馆陶长公主笑道:“瞧瞧,咱们说起来,倒把这孩子晾着了。起来吧。” 李茉这才站起,恭敬垂首,等候贵人们垂问。 只是,贵人们对她的兴趣不大,馆陶长公主从织布开始回忆,说起窦太后在代国时纺线织布,照料他们兄弟姊妹,十分辛劳。幸好如今皇兄孝顺,母后安享晚年。 窦太后叹息,念叨着要是梁王也能留在长安,才是一家团聚。 王皇后每句话开头必然是“母后说的极是”,仿佛这是规定动作,每次开口前,必须先说这一句,才能继续话题。 太子妃并不爱听这些,她自在地吃着盘子里的点心,笑问李茉:“你吃不吃?” 李茉腼腆笑笑:“谢太子妃,不敢失仪。” 太子妃无趣把点心扔到盘子里,若非舅舅把这个稀罕物丢到长乐宫,她也不必跟着长辈来,无趣地拘在这里。如今见过,也不稀罕嘛! 贵人们聊得开心,李茉脚都站麻了,悄悄把重心在左右脚间来回移动。过了许久,宣室派了人来问,太后觉得长沙王进献的织女如何。 大汉金字塔尖儿上的女人们才想起来,刚刚聊得太高兴,忘了。 窦太后笑呵呵道:“藩王进献珍宝、美人常见,献上个会织布的小女娘倒是头一回,你说说,自己有什么才能。” “回皇太后,民女会织布,只要与纺织相关,民女仿佛生来便知如何改进。在路上,民女发现三根丝绕成一股,非常柔韧,民女称之为繽丝,再绕成丝筒,轻轻打磨过,织出的丝绸更加坚韧。民女按照这样的方法,织出一块新绸缎,献给皇太后。” 窦太后笑了,有新东西献上,是个懂事的。 带进宫的东西早有登记,宫人领命,呈上新绸缎。窦太后拿在手中,用力扯了扯,“的确比以前的料子坚韧。” 馆陶长公主也感兴趣接过来扯了扯,笑道:“果真不易扯坏。” “真的吗?还有不坏的绸布?”太子妃接过来扯了扯,没扯开,随手摘下头上长簪,抡圆了手臂,奋力一划,绸布哗啦一声,裂成两半。太子妃抚掌大笑,开心道:“划开了,划开了,我就说,世上哪有不坏的绸布?” “你这孩子~”馆陶长公主嗔怪,“可别吓着人!” 李茉立刻打拱,“太子妃说的是,世上没有不坏的绸布,民女只能把布织得越来越坚韧,以期有朝一日,能织出不坏的布来。” “哈哈哈,不坏的布?岂不是要用铁来织?那不成铠甲了!”太子妃大笑,觉得天方夜谭,世上哪儿有用铁织的布? 窦太后也跟着笑,她老人家笑了,王皇后也跟着捂嘴而笑,殿中全是笑声。 “长沙王一片孝心,你织的布也的确好,改良的织机,能让百姓一年多穿一身新衣,也是你的功劳。说说,想要什么赏赐?”窦太后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问道。 “女子纺织,乃是本分,民女不敢求赏。” 馆陶长公主觑着母后的脸色,笑道:“你个小女娘,别学酸腐朝臣那套,失了女子灵动气!” “长公主垂问,民女斗胆,愿留长安,织出更多更好的布,奉给天子、皇太后。” “哈哈哈……”窦太后哈哈大笑,只当时小儿吹嘘。 太子妃却道:“那不如让她做个织室令?” “织造天子祭祀天地宗庙之衣服,岂能儿戏?”窦太后不悦道。 馆陶长公主笑道:“到底是长沙王献上的,不如做个织室丞?好几个织室丞呢~她小小年纪,也不指望真织出什么来,看在长沙王一片孝心的份上。”看在长沙王重礼的份上。 窦太后指了指女儿,她是知道馆陶长公主大肆收受贿赂的,“如此也好。既进宫拜见了,老婆子也不能吝啬,赏金五十,帛、绸、丝、绢各二十,瞧瞧汉宫的织物。” 馆陶长公主立刻凑趣,“母后赏了,我岂能落后,金三十、各色织物十,母后看可使得?” 窦太后点头,王皇后立刻跟上,赏赐了和馆陶长公主一样的东西。 太子妃想了想,“之前划破了你的绸缎,赏你一百金,给我织一匹大红色绸缎,颜色要正、要艳,你可织得了?” “臣受命。”李茉立刻拜倒,她现在是织室令了。 宣室来人听到了结果,回去复命。男耕女织,织女的事情,交给长乐宫处置再合适不过。 窦太后自言累了,留女儿和外孙女儿吃饭,一直在旁侍奉的王皇后都不能留饭,更遑论李茉这只小蚂蚁。 王皇后退出长乐宫,李茉小碎步跟上,听王皇后随意问一些楚地风物,态度十分恭顺。 李茉捡有趣的民风民俗说了,又献上从长沙带来的有趣玩意儿,临分别时,才恭敬请示:“臣可否拜见唐八子?” “晤……去吧。”王皇后略一思忖,就知道是长沙王想念母亲,她也喜欢知恩图报的人,也喜欢明白尊卑的人。李茉一路行来恭敬异常,并不因在长信宫看到自己奉承太后、长公主,便对她这个皇后有什么错误认知。 大汉后妃共有八个品阶,除皇后外,设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唐姬乃婢女出生,因此生了儿子,也只分到贫穷潮热狭窄的长沙为藩王,本人也只得了八子的位份。 宫人领着李茉,绕过高大宫巷,走了许久,才到一处名为“甘棠”规整宫殿。 守门的宫人前去禀告,李茉趁机抬头看去,与印象中的明清影视剧形象不同,汉宫阔大、威严,并不精巧繁丽,体现在后宫中,也是“宽阔”二字。 李茉被领进去,甘棠殿外栽种了海棠树,此时正直花期,有粉白色的花瓣飘落。看到宫殿主任居然慢慢朝门口走来,李茉趋步向前,恭敬拜倒。 唐姬抓住她细小的胳膊,着急问:“我儿如何?每日进饭可香?长高了吗?” 李茉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面带笑容,语气平和而真诚:“您放心,长沙王很好,臣拜见的时候,仰头才能看清大王的面容。大王身高八尺,气宇轩昂,臣下无不拜服、治下百姓无不爱戴。臣有幸得大王赐食,亲眼见大王一餐□□米饭三碗,肉两斤,面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 唐姬边听边把李茉往坐垫上拉,仔细听李茉描述长沙王的一切,听到李茉说长沙王经常面北而望,更是流下泪来。 “请您切勿忧心,大王思念您的心,与您想念大王的心是一样的。大王每年派人给您送的精米,您吃着可香甜?” 唐姬连连点头:“香甜,香甜,楚地偏远,可米的确好吃,陛下吃了也说好。” 李茉差点笑出声,这是什么广告语,陛下吃了也说好!“如此,您也放心了,大王在封地吃的好、睡得好,王妃侍奉得也好,膝下更有儿女承欢。臣女得长信宫封为织室丞,可以出入宫廷,若大王有信件消息,定然入宫禀告给您。” “这就好,这就好,若是一年只得一次消息,让我如何放心。”唐姬捂着胸口,又问起楚地的风俗习惯,长沙王想象到每一种风俗活动中。 在甘棠宫耽搁到宫门即将落锁,李茉才被宫人送出来。 甜娘等得几乎要哭,看到她立马迎上来,焦急问道:“可还顺利?” “顺利!”李茉被她牵着往外走,走到牛车停放处,登上牛车才松了一口气。 “太后慈爱、皇后雍容、长公主爽利、太子妃慷慨,都很好,我一个楚地偏远小女娘,有幸拜见贵人,心中激动碗粉。承蒙太后恩典,我被任命为织室丞,明日,便先去织室报到。我还见了唐八子,回去后说与内史,请他告知大王,八子在宫中很好。” 李茉上车之后,立刻用夸张的语气,表演了对贵人们的尊崇、感恩。她身边,只有甜娘是自己人。 此次护送李茉入长安的是长沙王内史,正是举荐李茉的县尊的大舅兄。宫中赏赐已经送到,除了李茉已经知晓的那些,陛下与太子也照例赐下了金银布帛。 萧内史问过李茉拜见的情况,对他没见到陛下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只细细询问了唐姬的情况,准备带给长沙王。 “你如今已有官身,日后是何打算?”萧内史问道。 “我蒙大王青眼,得以来到长安,心中感佩,恨不能抛洒热血以抱。只是如今,我年龄尚幼,人小力微,只能为大王与八子传递消息,稍解大王思念之情。待日后,我长成,不敢忘大王恩典。”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仙人指点,我一刻不敢忘怀。伯乐知遇之恩,万死以报!” 李茉郑重起身,面南而拜,说出的话,近乎于誓言。 萧内史满意点头,这次来长安,陛下给大王的赏赐比循例多了一成,他认为是献上了这织布女的原因。陛下多次下诏劝课农商、与民休息,大王此举,正和圣意。且,这李茉才八岁,神仙点拨、谶言加身,未来不可限量。现在先与之交好,正是明智选择。 只是,萧内史想破脑袋,也不知一个小女娘要怎样应谶?难道她日后会成为天子后妃?不然,这千里马如何跑起来? 算算年级,太子比李茉年长六七岁,也是般配。 只是,李茉也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啊?难道神仙看到她日后能让天子为她倾倒? 摇摇头,萧内史想不明白,只道:“言重了。大王施恩不望报,见不得贤才流落乡野罢了。此次进贡事宜已了,我等不日将回长沙。大王临行前嘱咐,与你留下各色苎丝三十匹,菽五石,黍、稷、麦各三石,稻一石,我等回程之后,你可在此居住,万勿客气。” “多谢大王!”李茉在此面南而拜,起身后,又朝萧内史打躬作揖,“多谢萧内史照顾。” 萧内史十分满意,看她战战兢兢一天,也很体谅:“天色已晚,织室丞先休息吧。” 面对这样的打趣,众人皆笑了起来。 甜娘扶着李茉回房,让侍女端来热水、饭菜,让李茉洗漱、吃饭,忧心问道:“萧内史所言有理,咱们按他所说打点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杀死汉武帝9 甜娘问有何打算,与萧内史问有何打算,岂能是一样的回答? 李茉示意先吃饭,等侍女把残羹剩菜撤下之后,李茉推开窗,清冷月光洒落满院,她们居住的地方是后院,离长沙王属官居住的前庭很远,中间还隔着一重院子。 “事由轻重缓急,甜姨,明日,我将去织室报到。虽有窦太后金口玉言,封我为织室丞,只是我到底年幼,若不能胜任,免职也是情理之中。若无官职,我们两个外乡女娘,在长安可还有立足之地?这是当前最紧急的。” “白天拜见之时,太子妃吩咐,进献正红绸缎。太子妃的家世,我已与你说过,她的吩咐,岂能不听?若是惹贵人厌恶,性命顷刻之间。这是当前最重要的。” 听李茉一说,甜娘当即道:“正红绸缎,何其难染?你是以织女的身份进宫,太子妃怎会让你染色?” “难道我要当堂与太子妃分辨,织与染的分别?”李茉反问。 甜娘一噎,无奈道:“织室应有染房,明日你报道的时候,不如先去问一问。不知织室官员性情如何?我为你备些礼可好?” “甘棠宫的宫人送我出来时,我已问过。织室令乃少府所属,有织室令一人统管各色事物,织室丞三人,分管染色、织造、皮毛,织室丞下有属吏六人,其下又有都头二十人。其他真正做活的宫人、匠人、服役者不计其数。” “明日我先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你只需记着一点,我与织室官员并无利益冲突,我是以祥瑞身份敬献朝廷的人才,且才八岁,咱们与织室众官员和睦相处即可。” “你明日且去西市,购入大量染料,不管什么颜色都买。且,还需留意哪里有宅邸出售,先慢慢打听着,不要露出痕迹,待萧内史一行返回长沙之后,咱们再搬出去。” 甜娘认真听着,遇到不理解的,连忙发问:“萧内史不是说咱们可以住这里……” “这是长沙王的宅邸,我如今是少府的织室丞,岂能与藩王来往过密。” “可是……” “正因我是长沙王所举荐,更要注意避嫌。”李茉安抚道:“甜姨放心,并非我过河拆桥。答应萧内史的事情,我会办,但我们不能住在这里。” 甜娘不是很能理解,但她相信姐姐,姐姐说,来长安后,一切听李茉指挥。 “好。我的官话已经不太有口音,但对市场不熟,明日去西市,可否找一位留居长安的管事陪同。” “可以。在他面前,只买染料相关。”李茉叮嘱。 “好。” “先这样,明日还有正事,睡吧。”李茉让甜娘回房睡觉,自己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清单,发现没有遗漏之后,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李茉乘着牛车,来到了织室所在衙署。 牛车刚刚停稳,一个青布裹头的年轻男子便小跑着过来作揖,“小人乃织造部吏元唐节,拜见李织丞。” 行礼之后,立刻过来扶李茉下车,动作之迅速、态度之热情,李茉惊讶之余,下意识露出微笑。 “李织丞这边走,陈令得知消息,早早在正堂等候。”唐节态度热情、礼貌周全,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介绍织室的情况。 少府与大司农一同负责天下财税,区别是少府为宫廷所用,大司农乃前朝官员。换句话说,不论少府机构如何庞大,属官怎样众多,一切为内廷服务。“内廷”是个庞大的概念,认真算起来,永巷舂米的犯人,都算内廷。 少府属官入职需要铭记的头等大事,便是为谁做事?陛下自然是排在第一号的,排第二的是谁,那就见仁见智了。 织室令姓陈,乃是馆陶长公主夫家的族人,由长公主举荐给长信宫。在陈令看来,李茉这个织室丞是长公主推动、长信宫亲封,他们就是一派的。这不,今天他早早派出心腹接引,就是给长公主面子,为长信宫尽忠。 有陈令带头,三位织室丞也不会在明面上反对,一同等在正堂。 李茉进来,先对陈令作揖。陈令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一黑色小冠,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衬得眼角堆叠的皱纹越发慈祥。 “请起,请起。果真英雄出少年,前朝有甘罗十二为相,今有女娘八岁为织丞,可见今人胜过古人,我大汉远迈暴秦!”陈令起身扶住李茉,笑眯眯为她引见三位织丞。 陈令调子起得这样高,李茉低头微笑,不胜娇羞。 “这是统管染色的万织丞,这是统管织造的姜织丞,这是统管皮毛的丁织丞。”万织丞面容严肃,姜织丞眉眼含笑,两位女官梳椎髻,穿着织丞官服,身量高挑健壮,待李茉行过平辈礼后,也还一礼。 丁织丞是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他一开口,李茉便知他是宦官,丁织丞附和道:“都是陛下隆恩,慧眼识英。” 李茉观察众人的时候,大家也在观察她。 李茉穿着一件黑红相间的曲裾袍,衣服上有卷草纹样,隐约窥见楚地飘逸灵动之风。正红色的腰带上镶嵌白色方形玉石,五色绳编织的彩带上坠着一枚白色鸟头玉珏。头发梳成三角髻,发饰简单,翻飞的发带令人想起楚巫飘逸的传说。按理说,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披发垂髫才是正理,可她已经是正经官员。 稚嫩的面容与成熟的打扮形成巨大反差,就连早早准备好给她一个下马威的几位织丞,也反思自己是否小题大做。这样一个小女娘,真的有必要如临大敌吗? 陈令捋着胡须道:“织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夫派个人带你熟悉一下。熟悉之后,再论分管哪一块。这个倒也不着急,你千里迢迢从楚地而来,歇息好了,再来衙署便是。有什么事情,可来找我,当然,你找三位织丞也是一样。唐节~” 刚才领路的小吏唐节躬身上前,“陈令。” “你且带她里外熟悉一下。”陈令吩咐完,便起身离开。三位织丞紧随其后,屋中只剩李茉和唐节。 唐节笑问:“李丞,请跟小的来。” 李茉稳重点头,再唐节看来,颇有种小孩儿装大人的喜感,他的小女儿都比李茉年纪大,对着这样的小女娘当真生不出什么敬重的心情。 李茉从衣袖中掏出一条一指长的铜鱼,快速递给唐节。唐节条件反射收入袖中,这瞬间唐节就意识到自己收的是什么。 铜是贵重财产,有时公中“赐金”,并非黄金,而是黄铜。铜本就是铸钱主材料,铜和钱基本画等号。 唐节收了铜鱼,态度更加亲热。原本是不折不扣执行陈令的吩咐,如今更愿意提点织室的各类规则。 方才已经说过,织室大致分为三大块,主管官员男官、女官、中官皆有,这就是服务皇室的便捷之处,上头信任谁,谁便能扶摇而上。 织室也是少府的实权机构,论贵,能直接负责天子祭祀宗庙天地的服饰,论富,如今布帛是可以直接当成钱的所在。 织室与少府其他部门也有通力合作的地方,像姜织丞因负责织作缯帛,供应京师宫廷被服,与各府官员来往密切,自古供应物资的,说话都硬气;像负责皮毛的丁织丞,与屠宰动物的胞人长交情深厚,毕竟那些动物剥下的皮毛,就是交给丁织丞负责。同理,少府许多机构在服务内廷贵人的时候,少不得通力合作。 唐节讲的这些大面上的东西,李茉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对西汉官制当真一抹黑,电视剧里听过大将军、骠骑将军和丞相,现实中这些都是高高在上的顶层大人物,和自己不沾边。织室丞秩四百石,一半发谷,一半发钱。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一石为一百二十汉斤,约合现代六十斤。 也就是,李茉的每月工资价值三十三石,约一千斤谷物和价值十七石左右的钱财。注意,是谷物,不是稻谷。稻、黍、稷、麦、菽总共一千斤,一千斤豆子和一千斤稻米的价值,能差出另一个一千斤豆子来。 价值十七石左右的钱财,可能会折成铜、铁之类的贵金属,漆器、灯油之类的贵重物品,牛、马、猪之类的家畜家禽,或者布帛丝麻之类的物品。主官到底发放什么,你最终能领到什么,都是门道。 太复杂了,李茉脑子里迅速厘清这些数字,庆幸自己这一年来努力吃肉吃饭,才有能量支撑巨大的脑力劳动。 带着李茉草草参观一遍,认了认织室的路,第一天上班完美结束。没有人使绊子,没有人冷嘲热讽,大家只是冷漠地看热闹。 是的,冷漠。表面热情,话里话外“咱们是一家”的陈织室令,也在冷眼观察。 回来之后,李茉累得直打盹,甜娘带着一袋袋染料过来报账。 如今染料大致分为草木染和矿物染两种,矿物染料贵重,因此草木染渐渐成为主流。 甜娘知道李茉应下的太子妃要染大红色绸缎的吩咐,买了一大袋的茜草、一大袋苏木、一小盒朱砂、一小盒赭石。 把东西打开给李茉看成色,甜娘连连称贵:“这么一小盒朱砂,女君猜多少钱?一金!简直是抢!我就知道长安人瞧不起外地人,多亏我带了熟悉长安的管事,当场拆穿店家,可是!一金只买了这一小盒朱砂加一小盒赭石,管事与我说这已经是公道价。” 李茉轻笑:“无事,无事,宫中有赐下钱财,大王也有馈赠,暂时还无需为钱财忧心。我列个单子给你,你分别找不同的管事去采买,大致能试出哪些管事精明,哪些管事庸碌。” “我们真的要搬出去吗?”甜娘有些害怕,只是买东西这样简单的事情,她都险些被坑,长安的水太深,她不敢独自走。 “咱们楚地女儿,都是浮水好手,不要怕。”李茉推窗,让凉风吹进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真希望萧内史他们早点走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杀死汉武帝10 李茉铺开一张绢布,提笔蘸墨,先写下矿石染料若干:朱砂、赭石、石黄、雌黄、雄黄、孔雀石、铜绿、石青、青金石、绛矾、胡粉、铅丹、蜃灰、云母、金粉、银粉……再写下草木染料若干:茜草、蓝草、栀子、荩草、姜金、槐米、皂斗、乌桕……再次是明矾、白矾、青矾、蜂蜡、涅石之类着色剂、固色剂和染料媒介。 甜娘接过一看,手直打哆嗦,这上头的每一种东西,都不便宜啊! “难不成在织室做官,还要倒贴?”甜娘瞪圆了眼睛,若不是宫中赏赐富裕一波,看到这份清单,甜娘当场就能晕过去。 “不急,不急,我今日才去织室报到,不知能否领取贵重染料布帛,这份单子我先给你,你心里有数即可。”李茉心里也是有数的,三位织室丞恐怕不会让自己轻易参与进织室的管理工作。 甜娘稍觉心安,笑道:“那就好,若是还缺什么,我到西市只需把这洁白生辉的绢布取出,那些店主还不立刻点头哈腰,只为我日后能常去光顾。” 如今绢布也是昂贵丝织物,能在上面写字,更是富贵象征。 李茉笑笑,转移话题道:“今日见了陈令和三位织丞,他们对我并无恶意,我拟一份礼单,你照着整理出来,明日一早,送到四位府上。还有,你拟一份给我分管属吏、都头的礼单,我瞧瞧。” 甜娘深吸一口气,利落应下。如同李茉不会在太子妃面前分辨正红色丝绸属于染色不属于织造一样,甜娘也不分辨自己新手上任,分不清官员住宅和交际惯例。 李茉拍拍比自己高很多的甜娘,温和道:“甜姨,不要怕,写错了也没关系,人家看我年纪小,并不会与我计较。咱们是同乡,偌大长安,只有你我是亲人。咱们慢慢来,错了就改,不必紧张。” 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甜娘拍着胸脯到:“女君放心,我定然办妥。” 今日一早,甜娘就改了称呼,自家女君已经是正经官员,称呼上也要尊重妥帖。 李茉又笑了,让她回去准备。 第二日,李茉去织室,直奔万织丞的染色部,染色部又按照颜色分为许多组别,比如染红色的就是赤部,赤部有一名总管的小吏,下头有四位都头,这五人是赤部的中层管理人员,剩下才是真正负责染色的挑拣工、力工、晾晒工……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能入选赤部,做一个旱涝保收的工作人员,已经是考进编制的大喜事。 看着来来往往在染缸中穿梭的工人,李茉才对自己跨越阶级有了切实的体会。 谶言如此好用,让人一言升天,怪不得那么多人笃信方士。 万织丞听说李茉来了,迎她进来仔细参观。李茉也不绕弯子,直说太子妃让自己染一匹正红色绸缎。 万织丞皱着眉头道:“正红最难染,用料复杂,颇费人工。” 万织丞身边,主管赤部的女官大声赞同,叫苦道:“李织丞有所不知,十月正岁,天子大祭,我们赤部正赶工呢。长信宫的布料不能马虎,皇后和各位夫人的宫室不能怠慢,各官署的官服染色更是千头万绪……对了,天子要在岁首赐下布帛给各藩王、公主,咱们还没染出来呢!万丞,您可千万再给我拨一批人手,照如今这般,无法按时交接啊!” “多嘴!”万织丞轻斥,对李茉道:“让李丞看笑话了,我监管不力,倒让她们娇气起来。” 得,今早的礼白送了。 李茉恍若未觉,替万织丞担忧道:“这可怎么是好?万一陛下降罪……” 万织丞顺水推舟:“是啊,我也正苦恼呢。” “唉,我是帮不上什么忙。既然赤部人手不足,那其他部可有多余人手?我是否能领一些染料?” “哪里有多余……”那名女官正要叫苦,被万织丞打断。 “岂敢无礼,李丞乃长信宫亲封,再有冒犯,看我不掌嘴!”骂过下属,万织丞才道:“快到岁首,哪里人手都不足。哎,这样吧,我做主分,咬咬牙,李丞从我这里挑十个人用,再紧再难,我也认了。至于染料,不超过十金,登记之后,就可取用。” 万织丞骂属下逞威风,李茉只当听不出来,礼貌的谢过,被万织丞一脸抱歉地礼送出境。万织丞再三安抚,说真是时间不凑巧,不然她一定帮忙。 李茉找她要了领染料的竹简,去保管染料的仓库领材料,只当一切都没发生。 万织丞转身之后,一脸抱歉立刻收了,面无表情巡视染坊。随侍女官看她表情,欲言又止,万织丞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偏远藩王举荐的织女,能在织室留几天且未知呢!” 李茉挺高兴的,给仓管看过万织丞批条的木简,按照十金上限,贵重、稀有的染料都领了一遍。又找姜织丞领了各色织物,姜织丞爽快,各类料子都给了两丈。 本想去借阅染部的档案资料,看一看有无染色卡之类的东西参考。好家伙,去了之后,保管资料的官员推说“无有记录,手耳相传”,李茉一诈,又改口说“无万丞手令,不敢擅自借阅。” 得嘞,再次印证万织丞对自己并无好感。 没有书面资料,李茉就在染坊看工人们干活。 万织丞听说李茉在赤部看了一天,嗤笑一声,不以为意,若是只凭看就能看会,这织丞就轮不到她当了。 李茉当真看会了,染色她不会,但基本逻辑是通的。现代教育的好处就是教会你学习的基本逻辑,和开眼看世界。 送走萧内史,李茉开始染布。 第一类变量是基础布料,未染色的麻、绸、丝、帛、绢;第二类变量是染料,茜草、苏木、朱砂、赭石;第三类变量是媒介,明矾、白矾、青矾;第四类是固色剂,目前只有一个选择,盐。 各种排列组合,李茉发现丝绸、苏木、明矾的组合最容易染成大红色。 然后就是各类细节,刚开始的时候苏木是一小段一小段的,为了充分煮出颜色,李茉把它磨成粉末状,果然稀出的颜色更重。染料、布料、水的配比每次百分之十的增减,温度不易测量,就每次二十度左右的增减,很快就能得出最适宜的配比和温度。 浸染的时候,刚开始掉色严重,李茉就慢慢实验浸染时间和媒染时间,最后发现浸染半小时,媒染十五分钟最合适。染色之后会拧干、晒干、阴干,后来发现拧干有条纹状的印子,晒干容易挥发颜色,阴干是最好的选择。阴干也有直接阴干和半干的区别,半干之后,反复浸染三次,得到的红色最正、最纯。 织室几百年传承,用排列组合的枚举法实验下来,不过十天,李茉就得到了色泽艳丽度超过织室的正红色。 这是太子妃吩咐下来的任务,可是,李茉不能傻乎乎的抱着一匹红绸去交差。至少得有十匹布,才够后宫三巨头太后、皇后、太子妃分,不然送上去的不是绸缎,而是你摇摇欲坠的人头。 李茉染出想要的颜色,剩下的工作,由甜娘接手。 李茉染色全程没有回避甜娘,甜娘自觉深受重视,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抱负。自己被姐姐推荐给女君,相当于仆从家臣的角色,女君平日尊重自己,这样的秘法也不隐瞒,甜娘岂敢辜负? 甜娘从宅邸仆从中,挑选了三个平日里手脚麻利、踏实肯干的妇人,教她们染色。当然,是甜娘配好染料,她们只做重复性劳动。 李茉除了直接染成品布之外,还染了丝线。用染色丝线织布,与直接染布相比,光泽度更高。这一版本,李茉就藏起来了。不要一下子把甲方的需求拉太高,不然自己出任务自己做的局面下,会难死自己。 李茉开始整理色卡,各种枚举法染出的料子,呈现出各类颜色,红色系的粉红、水红、橙红、正红、暗红、乌梅红…… 期间,李茉并未到织室坐班。 等到下个月月初,李茉托人带消息给唐姬,请求进宫给她请安。 唐姬自然允准,作为她与儿子为数不多的媒介,唐姬非常喜欢见到李茉。 “这身衣裳真衬你,粉粉嫩嫩,顶顶漂亮的小女娘!”唐姬见到李茉,立刻由衷称赞起来。一身粉红色曲裾,白色丝绸质地的续衽钩边让只有八岁的李茉看起来如同枝头的海棠花瓣。 “臣拜见八子。”李茉笑弯了嘴角,照例与唐姬说过楚地风俗之后,献上一匹橙红色的布料。“这是萱草的颜色,焉得谖草,言树之背1,大王在王府北堂便种萱草,以寄哀思。” 唐姬的泪水一下子滚落,只要与儿子相关,她总是很容易落泪。萱草又名忘忧草,唐姬想着儿子,看着挂在墙上的画像,无法想象儿子如今的面容,怎能让她不伤心。 “我要亲手制一件新衣,在庭中遍种萱草,只盼我儿无忧矣。”唐姬接过李茉递上的帕子,轻擦眼角泪痕。 “您对大王的思念,臣定传回楚地。”李茉郑重承诺,看唐姬哭得伤心,叮嘱贴身宫人好好侍奉之后,便退了出来,朝王皇后宫中而去。 不得不说,李茉这一身粉色的衣裳,在今日汉宫内廷出尽了风头,此时哪有这种颜色,人们推崇更深、更正的颜色,正红、玄黑这样的颜色才尊贵。但是美不需要宣讲,对八岁小女娘而言,粉色就是衬她,就是让她像枝头花瓣一样娇嫩柔美。 李茉到了王皇后宫殿门口,宫人先禀给大长秋。皇后刚从长信宫中回来,大长秋觑着她心情不愉,正想给她转换一下心情,便禀告了此事。 王皇后还在犹豫,便听殿外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蹙了蹙眉,烦躁道:“怎么回事儿?” 大长秋立刻快步出门查看,随即带了一身粉色曲裾的李茉进殿拜见。 “织室丞李茉拜见皇后。”李茉行礼参拜,不等王皇后垂问,直接道明来意:“日前,太子妃吩咐臣染正红色绸布,臣日以继夜,终得矣,因此进宫禀告皇后。” 王皇后笑道;“太子妃命你染布,怎么报到吾这里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杀死汉武帝11 李茉一脸莫名抬头,不解道:“皇后是后宫之主,臣不报这里,又报哪里呢?”仿佛怕被责怪,又快快补充道:“臣为太子妃染的绸布,已经备好,正准备亲自送去。皇后放心,臣不敢怠慢太子妃。” “嗯,是个懂事的。”王皇后心情愉悦,指了旁边的坐垫让她落座,随口问起楚地风俗。 大长秋见皇后终于露出笑颜,也跟着凑趣。 楚地新鲜动人的民俗有很多,李茉笑道:“楚地多水泽,长有荷花。夏季之时,小女娘乘船采莲,像臣这样年纪小的,撑不了船,坐在一个大木盆里,随着湖水飘荡。仰面躺着,层层荷叶之间,一线蓝天慢悠悠晃过。左手摘一朵荷花,右手摘一颗莲蓬,抱在怀里吃。” “飘累了,便仰面躺着,摘一片荷叶盖在脸上挡着阳光,就这么睡过去。某次,臣一醒来,发现天已快黑了。嚯,一下子就醒了,举目望去,四周都是高高的荷叶、荷花,分不清方向。臣正着急呢,生怕飘进河道,回不去了。皇后可知,臣是如何回去的?” 王皇后慵懒靠着,眼睛里全是好奇,大长秋也急道:“怎么回去的?” 李茉狡黠一笑,模仿当时的样子:“臣也吓懵了,左右张望,却发现木盆在缓缓移动。低头一看,几尾游鱼正推着木盆游动。她们能辨别方向,臣也俯下身子,双手划水,朝着鱼儿们指的方向拼命划。不知划了多久,望见岸上灯火,知道离家不远,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王皇后和宫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宫里没有这样新鲜动人的故事,它来自生活,又有一丝奇幻玄妙的色彩。 王皇后都忍不住问:“听说你身负谶言?见过神仙?” “臣也说不好。”李茉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臣当时也迷迷糊糊的,事后想起来,也分不清是鱼指路,还是臣自己认识路。” “谁问你鱼了,说神仙!” “臣自认是看见神仙了,若非神仙点拨,臣一介民女,哪里会改良织机,又哪里记得住那文章词句。可是,臣也在想,若真有神仙,怎么不接臣往天上去?”李茉再次抛出问题。 “成仙哪儿有那么容易。” “是啊,臣也这样想。仙长既然给了臣千里马的批命,臣在人间便有千里马的使命,待功成之日,才是飞升之时。”李茉缓缓说出自己的理解。 时人信术士,到了王皇后这样的地位,无关紧要的时候,信一信也无所谓。王皇后是这样想的,又不必她付出什么。即便李茉没有神仙机缘,也是个好用的臣子。 王皇后一抬手,大长秋会意递上一面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 大长秋亲自送李茉到宫门口,如今长信宫势大,王皇后做小伏低多年,难得遇上这么懂事的,大长秋急主人之所急,想主人之所想,对李茉极其亲热,宛若亲人。 第二日,陈令带着李茉给内廷送新织染的正红绸。 昨日得了王皇后的吩咐之后,李茉立刻找到陈织令,奉上自己染好的绸布,通过织室的官方渠道呈送。 李茉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滴,陈织令明显是长信宫心腹,由他带领自己,一是走官方渠道,不把自己和织室的关系搞僵;二是抱长信宫的大腿,窦太后还有很多年的风光啊,她在史书中记载英明霸道,可不能得罪。 陈织令捋着三羊胡,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我明日带你进宫,给你壮胆。” 陈织令带着李茉先往窦太后的长信宫送,正巧,王皇后、馆陶长公主、太子妃都在,与李茉第一次拜见的配置相同。 宫人呈上十匹正红色绸布,窦太后不曾屈尊抚摸一下,凉凉道:“难为你们还惦记着我这瞎老婆子,皇后,这些就由你这后宫之主来分吧。” 王皇后立刻拜倒,再没有昨天听到这句奉承的开心,再想不起什么神仙,神仙不管人间事!王皇后也心惊窦太后对宫廷的掌控力度,但是这怎么能是自己管理不力,只能愤怒责怪李茉不会说话,面上赔笑:“母后折煞儿媳,您才是后宫之主。无知下人,狂言妄语,母后不必放在心上。” 沉默,沉默在长信宫蔓延。 窦太后对王皇后的说辞不置可否,随意拨弄着着手中茶杯,其他人也像突然发现案几精巧、帘幔华美,专心盯着殿中摆设,无人发言。 不知过了多久,长信宫令上前请示:“太后,此女狂悖,可处死,以儆效尤。” “嗯?” 李茉发誓,窦太后无意识嗯这一声的时候,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滑下来。 以前读史书,读到某人“临危不乱、刀斧加身而不退”,心里嘀咕,我上我也行,装出不怕的样子就行了。 事实证明不行,你清楚知道,眼前人掌控着你的生死。 王皇后此时也不发一言,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庇护李茉。 “你说呢?”窦太后冷冰冰发问。 “回禀太后,皇后为国母,是为□□之主。陛下、皇后至孝,太后所言,无不听从,太后乃汉宫之主。”李茉不管窦太后问的是谁,她必须找到机会为自己辩驳。 任何小聪明,在权势面前,苍白无力。李茉知道王皇后善于隐忍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她最风光的时候,正因她善于隐忍,因此抛弃靠拢她的人更加迅速。李茉知道窦太后英明霸道又如何,能让窦太后发挥英明的只有先帝和朝政,如今她是太后,面对皇帝,她都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任何人都霸道。 上首,窦太后不言不语,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茉度日如年,等待宣判。忽然,窦太后恍若无事般道:“阿娇,快瞧瞧,可还喜欢。” 太子妃早就按捺不住,如今得了外祖母首肯,立刻上手抚摸,又拿着在自己身边比划,开心道:“红的纯正,我要制新衣,穿给太子看。” “好,好,你们小夫妻呀……”窦太后笑道:“这样好的料子,老婆子拿五匹,皇后拿三匹,阿娇得两匹。皇后,你觉得如何?” 王皇后恭敬道:“但凭母后做主。” 长信宫宫令挥手让织室的人退下,李茉听到窦太后慈和的声音,“我老啦,不必穿得这样鲜亮,我得的五匹,也给阿娇制新衣。” 馆陶长公主笑着凑趣:“母后偏心,我便不得吗?” 王皇后立刻道:“我送予公主。” 窦太后还要再刺两句,感觉女儿拉自己的袖子,笑笑,终是没说话。如此,新制的十匹布料,馆陶长公主得三匹,太子妃得七匹,其他人没有份儿。 陈织令满头大汗带着李茉退下,刚退到殿外,就听到有人叫他们。一个椒房殿的宫人上前,让李茉交还令牌。李茉回头,大长秋就站在不远处。即便出尔反尔要回令牌,大长秋也不认为李茉有资格让她亲自出面。 陈织令在宫门前擦汗,指着她点了点,叹息一声:“你呀!” 陈织令登上牛车,不悦而走,完全忘记了今早他刚看到布料时,是怎样的欣喜。 李茉也着急忙慌回来,吩咐甜娘:“快,再染正红绸布,能染多少染多少,多找几个仆从帮忙,连夜赶工。” 第二日,宣室派人来问话,陛下垂询,“新制绸布怎没进献宣室?” 李茉拜倒在地,身后仆从捧着十匹正红色绸布,恭敬道:“未曾反复试验,不敢轻污天子耳目。臣早已备下,请中官代为奉上。” 宣室出来的宦官笑了,汉宫之中,陛下、太后关系微妙,本以为李茉是没脑子的死耗子,看不清前路,没想到还有些小聪明。 李茉被叫起,从袖子里摸出一指长的金鱼儿递给传旨宦官,这次是真金,不是黄铜。 宦官笑了,“正好,一起进宫,向陛下复命吧。” 李茉不敢再穿什么出风头的粉红色,老老实实穿着织室丞老旧的暗色调官服,规规矩矩下拜。 “嗯,的确鲜亮。你就是长沙王献上的织女?” 李茉不敢抬头,只听到一个威严的中年男性声音。 “回禀陛下,正是。” “唉,你六哥就藩日久,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啦。” “父皇勿忧,只看六哥献上的织女便知六哥,秉承父皇教导,在藩地教化百姓、劝课农桑。”一个少年男性的声音。 “他是个孝顺的。”景帝拍了拍凭几扶手,对太子道:“你也可以瞧瞧这些,当太子,不能丝麻不分。” 太子笑道:“有父皇教导,儿子慢慢学就是。” “我看这新布颜色鲜亮,都给你做衣裳。” “岁首大庆,父皇才该做些新衣。” “朕岂会少了新衣?”景帝随口道:“上次长沙王献织女,朕还没赏,这次便一并赏了。你叫?” “臣李茉,拜见陛下。”李茉再次俯首。 “春陀,也赏她。” 景帝话音刚落,一直侍立在他身后大宦官打扮的人立刻应喏,亲自带着李茉退出来。吩咐手下宦官给李茉取哪些赏赐,李茉眼疾手快递了三根金鱼过去,春陀收得了无痕迹。 大宦官春陀即便收了李茉的礼,也不曾提点什么。汉宫之中,给他送礼的人多了去了,春陀自认不使绊子、不进谗言,已经对得起这份礼。 李茉以为自己有机会见到汉景帝、汉武帝,会激动得手足无措,会说出怎样的豪言壮语,这些设想都没有发生,李茉没有看见两代帝王的面容。 李茉带着陛下的赏赐回来,甜娘高兴地嘴角咧到耳后根。 “陛下真是大手笔,金钗一对、金钏一双、金镯一双,还有铜事件七,漆器十。太子赐礼也丰厚,鹅十只、猪二口,还有酒二瓮,真好,真好。咱们用了那么多染料,赚回来还有多的。”甜娘欢欢喜喜清点,对着路过的野猫都笑容满面。 李茉铺开绢布,提笔蘸墨,平静问道:“如今,我还有多少家底?” 甜娘转过来,跪坐在她身边,数一样、李茉记一样:“今日得的赏赐不算,之前宫中赏赐和大王馈赠加起来一共二百一十金,各色布帛丝绸七十,各色谷物十石。买染料用了两金,置办礼品、用了八金,打金鱼、铜鱼用了十金,剩下的都没动。从织室领回的名贵染料、织物也没用完。” “嗯,明日开始,我就要去织室坐衙。你开始物色宅子,一百金左右就好,不必非选靠近宫城的地方,靠郊区一些,最主要是有个大院子。这里的奴仆你也问一问,是自由身,愿意和我们走的,你斟酌着带走。” 甜娘歪歪头,“女君为何不悦?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李茉勾起嘴角,给出一个虚假的微笑:“我累了,抓紧办吧。” “好,女君放心,我立刻去!” 李茉看着信心满满、元气满满的甜娘,她人如其名,真的很甜啊!真羡慕她啊! 晚间,李茉找出自己先染再织的大红色绸布,这种绸布,比直接染成品绸布的光泽度更好,是李茉原计划献给天子的布料。 李茉拆开绸布,披在自己身上,望着铜镜里艳丽的色彩,喜爱、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与化学染料相比,植物染料不够鲜艳,但独属于丝绸的光泽感,低调奢华,令人心醉。 李茉欣赏够了,卷起这团耗时费钱的正红色绸布,投入火盆中。李茉心想,我不喜欢封建社会,再是明君名人,也不喜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杀死汉武帝12 织室,陈织令听说陛下、太子有赏赐,便把前几日在长信宫的慌乱忘记了,叫了李茉过来,分说织室管理。 “李丞进献的正红绸甚得太子妃欢心,赐下名字——牡丹红。日后,李丞便分管赤部染色,再多多进上鲜亮布料,为我们织室长脸。”陈令直接下了命令。 万织丞脸色难看,可也不敢说什么。她在织室这么多年,也没得到过陛下赏赐,更遑论皇太后、皇后、长公主、太子妃这样轮番赏赐。 “只一个赤部……姜丞,你那边可有忙不过来的?”陈令要把三个部门,拆成四个。 姜织丞之前慷慨给了李茉各色料子试验,如今李茉投桃报李,主动道:“下官本是因擅长织麻而被选送进献,若姜丞不弃,不若我在麻布纺织上,替你分忧。” “哎呀,多谢,多谢,李丞帮我大忙了。”姜丞大喜,除非国丧,宫廷用不上麻布。不出头的业务,给了李茉也不心疼。 丁织丞不必人催促,自己分了与左弋令打交道的一应事宜给李茉。左弋令也是少府官职,掌弋射凫雁,以供祭祀宗庙,兼造部分兵器。有时禽鸟艳丽的羽毛会送到织室,贵人们喜欢用华丽鸟羽装饰衣服。当今陛下生活简朴,后宫女眷裙不曳地,用华丽羽毛装扮自己的事情也少,同样是个鸡肋业务。 李茉也不嫌弃,给什么,自己接什么。 陈织令给自己拨了公房、业务和人手,又把曹节拨给自己当“向导”。 李茉第一次来织室,就是曹节做的向导。如今曹节依旧尽职尽责,努力为李茉充实力量。 不管李茉自己心情怎样不快,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身负几大巨头看重的后起之秀,织室上下十分配合。之前的罪过自己的赤部属吏,看到李茉过来接收赤部业务,惊惧交加,脸上扯不出一个笑容来。 李茉和煦微笑,“我不是那等赶尽杀绝的,自谋出路去吧。” 李茉的意思是,让她找万织丞想想办法,把她调过去,染色这块分五大部,赤部只是其中之一。万织丞是她的老上司,此时庇护她,李茉也不会有二话。 谁知她去找万织丞,万织丞却不愿拉她一把,那女官自己吓自己,不知脑补了什么,竟忧惧而亡。李茉身负谶言,与之作对,必然没有好下场的言论开始兴头起来。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李茉只是按照惯例,换掉自己不喜欢的属官。她不准备宽容,如今她还没有宽容的资本。她也不打算安插一个自己人,除了甜娘,李茉身边哪儿有自己人。 李茉对六个都头道:“我初来乍到,不懂这些,你们有事向我直接汇报,我也称量你们的才干品行,三个月后,从你们中选出一位属吏。” 六个都头大喜过望,也不在背后小声蛐蛐了,对前上司的同情全部变成对升职的渴望。 看,只要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就是自己人。 再有麻纺织这块,原本就是鸡肋部门,只是为了彰显朴素、保持分类完整,才在服务宫廷的织室设置麻纺。麻纺部门人员稀少,仅能维持运转。 “能去哪里招人?”李茉问曹节。 “织室用工,都是层层筛选,每年三月开始选人。今年已过,若要大批进人,只能等明年了。且麻纺这边一向用人不多,陈令不知是何意思。”曹节提醒,想要进人,需要陈织令同意。 “我不奢求调用其他织丞名下的人,若是我要用人,用哪里的,合乎规矩?” “永巷之中,有罪的奴婢、被厌弃的宫人除完成每日规定劳作之外,有余力者被少府各所征召。”曹节介绍,很多因犯罪充入后/庭的人,都受过一定教育,有手艺。少府各所人手紧张的时候会挑他们来做工,报酬则看主管官员的心情。 “先招十个会纺织的人过来,报酬是每日三碗干粟米饭,一碗带盐的热汤。”李茉补充道:“技艺高超的优先。” “若只论技艺,恐身份有所不便。” 李茉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都是奴婢了,还谈什么身份。 曹节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道:“陛下临幸而厌弃的宫女,技艺最好。” 哦——李茉明白了,并不是所有和皇帝上床的女人都能得到位份。很多只是一夕欢愉的女人,长久被皇帝忘却脑后,只能移居到永巷,和有罪的奴婢一起,通过给少府“打零工”过日子。 若无意外,她们会一辈子关在宫廷里,没有家庭生活,没有后代,缺衣少食,劳作到死。所以,这就是历朝历代皇帝放宫女出宫都被称为德政的原因。 不是电视剧里,衣着华丽的副小姐对宫廷依依不舍,而是现实生活中,蓬头垢面的底层劳作者,喜极而泣,重获自由。 李茉算了算时间,离景帝驾崩没几年了。皇帝驾崩之后,按例都要释放宫女回家。如今正好薅一波内廷的羊毛,高素质纺织人才不易得。 “无妨,我不忌讳这些,先招十人。” 织室这边并不需要每日坐衙,其他业务萧规曹随,并不为难。 工作上了正轨之后,李茉才有时间处理生活琐事。 甜娘找牙人满城看房子,筛选出五套比较好的,等李茉做决定。 第一套离未央宫只隔了三条街,左右都是王公勋贵,这是一套某家侯爵分给小儿子的产业。 牙人介绍道:“住在这里,早晚能听到未央宫的钟声。” 李茉里外看了一下,有些狭窄。更何况左右都是王公贵胄,自己第一个四百石的小官住在这里,动辄得咎,十分不便。 第二套就是中层官员居住区,地方要大一些,房舍完好,赠送仆从,园中还有花木,只是价钱贵,一口价,一百五十金。 李茉承受不了这个价格,只能去看下一套。 “既然到了这边,女君不若顺道看一看最大那套院子,免得走冤枉路。”牙人介绍起来,“院子阔大,林木众多,不知女君喜不喜欢这类的。” 甜娘翻白眼,在后面小声补充:“女君,这院子只有大一个好处,靠近渭河,几乎要出城了。房屋年老失修,并不是个好地方。” “来都来了,看看吧。”李茉被带去看了不被看好的“大”院子。 真的大。 进去之后,李茉乘坐牛车慢慢看,这是一组大型宅院,前后三进院,两侧建有别院。越过斑驳半塌的夯土院墙,院内地面平整,正院地面铺了青石,门窗老旧,没有家具,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更大了。后面两进院子整整齐齐,跨院有井,还有望楼。整体布局轴线对称,只西北角凸出一块,上一任主家圈成跑马场,周围全是林木。 “这也太旧了。”李茉看着一摸掉渣的夯土墙,皱着眉头抱怨。 嫌弃才是买货人! 牙人立刻大声辩解起来:“可它大啊,女君瞧瞧,这是九宅的大院子。有跑马场、望楼,女君子孙繁衍生息,五代人也住得下。左右两口井,都是甜水井,吃水不用去河里挑,背后就是皇家禁林,安全无虞。” “九宅的院子,我能买?”李茉看着房屋示意图,不禁反问。开/国之初,吕后颁布《名田宅》,限制公侯宅邸大小。宅之大,方卅步。公卒、士伍、庶民一宅,爵位越高,宅邸面积越大,彻侯受百五宅。一宅大约三亩半,九宅的院子,三十多亩。 宅邸不仅是生活起居之所,还是礼仪、权位的象征。这么大的地方,就必须有相应这么多的人来填充,不然日常生活都支撑不起。 牙人傲然一笑:“为何不能?” 法令是约束普通人的,何曾约束官家。像如今的外戚窦家,家宅绵延三条街,早就超过限制,可谁又会去告发他们呢? “若是我的官职,不能购买这么大的宅院,我宁可不要。”李茉摇头,她没有靠山。 牙人连忙拦住要走的李茉一行,咬牙道:“把后院和跑马场单独隔出来,就不违制了。如今有爵官宦之家,人人逾制,无人管的!” “这家作价多少?” “女君您亲眼见到的,房舍完好,地方又大,屋主只要一百金,实在是便宜的不能再便宜,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牙人立刻说起屋子的好来。 “院墙都斑驳了,门窗老旧,若是住进来,几乎要推倒重修,依我看,只值八十金。” 牙人叫起冤枉来,“当初建这夯土墙,用的顶好的材料,瞧瞧望楼这木材,多结实!如今看着荒僻,不过是无人居住,少了人气。女君住进来,人丁兴旺,再住五十年都不会垮的。” “是啊,还要先找人把望楼拆了,运走这些木头。你看那腐朽的,是能用的吗?”李茉直摇头,一副看不上的样子。 李茉推说考虑,去看了牙人推荐的另两家,各有不如意的,对比下来,还是这个大院子性价比最高。 和牙人磨了许久,又把房主约出来面谈,最后以九十金的价格成交。 其中六十金是真金,剩下的用五匹正红绸、十匹帛、二十匹素纱绢、三十张灰鼠皮抵扣。被太子妃命名为牡丹红的正红绸市价高昂,灰鼠皮是丁织丞赠送的礼物。 如此,李茉终于在西汉长安,拥有了自己的宅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杀死汉武帝13 宅院老旧,必须翻新才能居住。李茉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重新设计了宅院布局,正院因礼制需要不能擅动,剩下的院落全部改成自己喜欢的美学风格。二进院是客院和日后亲朋居所,三进院是自己的起居处和库房。左侧院做厨房,面积这样大,厨房自然包含了粮仓。右侧院是望楼、书房和武库。 原本面积巨大的跑马场,分成牲口棚、染料池、织坊,和下人起居之所。 院落中栽种桂花、玉兰、海棠等各色花木,本想栽种石榴,凑一个“金玉满堂”,可惜石榴还等着张骞带回来。只能种上林檎、梨树、李树,达成花果俱全成就。 在这三十多亩的宅院里,任何景观都能铺开。不得不说,西汉的土地就是便宜啊,阔大、阔大,院落只有阔大二字能形容。 修院子,也是个技术活。 李茉抚摸着半垮塌的围墙,上面全是雨水冲刷的黑褐色痕迹。此时的长安,湿热多雨,夯土墙并不能长期经受雨水冲刷。 请来的装裱匠听说李茉要先建围墙,再建房舍,都有些担心。万一房舍建好了,围墙旧了,主家不给自己结工钱可怎么办。 “雨水冲刷易倒,那旧给围墙加盖一层瓦片。”李茉有自己的想法。 装裱匠垂手道:“从没人这么建过,小人也不知该如何做。” 李茉问:“长安最好的烧瓦匠人是哪家?” “女君寻老儿玩笑,最好的烧瓦工匠,自然在少府。” 好家伙,回旋镖打到同事身上了。 李茉携礼物上门拜访,最好的瓦官开着长安最大的卖瓦铺子,自称他们家烧出的瓦,除了形制之外,其他与未央宫用的一模一样。 非常简单粗暴,各级官员根本没有官员不能经商的概念,没有把宫廷财货偷盗出来售卖,已经是他们情操高尚了。君不见馆陶长公主大肆收受贿赂,口碑还特别好,因为她收钱,真办事啊! 瓦官看着李茉绘制的图样,连连叫好,对李茉不把围墙修得整整齐齐,而是修成波浪形也一眼看破真谛。“如此骑马走过,仿若波涛起伏,李丞巧思。” “雕虫小技,见笑了。我是楚人,楚地多水泽,可见大湖。在长安的日子,睡觉总梦见家乡的大泽,耳边仿佛有波涛的声音。”李茉为/云/墙的出现,找了一个恰当理由。 “思乡,思乡。”瓦官感叹道:“为解李丞思乡之苦,小老儿勉力一试吧!” 少府出品,必属精品。 秦砖汉瓦美名扬,此时的建筑装饰精美,瓦当尤其华丽繁复,对于李茉在瓦当上雕刻云纹的要求更是手到擒来。 瓦官还推荐了他专职建造房屋的亲戚,这些工匠也出身少府,没有皇家宫苑建造的时候,他们也接王公大臣府邸的修建。以李茉的官职够不到最好的匠人,但是这些人的水平,足够李茉建造一所自己想要的安身之所。 这就是家啊……半年之后,李茉得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家。 把客居的屋舍腾空,所有东西一样样搬上牛车,其实,很多物件已经提早送到新居,如今只是收尾。看着住了一年多的地方,李茉也生出淡淡的不舍。 走出房门,长沙王留在长安的卢管事上前道别,李茉笑着还/礼。 “与李丞相处两载,如沐春风,如今乍然离别,心中不舍啊,不舍……”管事满面遗憾,是真遗憾。本想着李茉是大王进献的祥瑞,年纪又小,能住在这里,为大王摇旗呐喊。可没想到她人小主意大,根本不受管束。 挽留的话已经说过很多,双方都知道李茉离开是无可挽回的事情。 李茉笑道:“新家不远,欢迎卢君随时来做客,我有好酒好肉招待。” “那某便不客气啦!”卢管事哈哈大笑,“只看李丞给那些黔首奴仆的吃食,就知李丞所言不虚。” 临别之前,李茉给侍奉过她的人发了赏钱,又置办了一场告别宴。荤素搭配,有酒有肉,有官身的吃羊肉,自由身的雇佣工吃鸡肉,奴仆吃猪肉。旁人不知李茉怎么置办的,平常腥臊的猪肉也没多大气味,因此,即便是奴仆,对李茉的离开也非常不舍了。 “那就一言为定,我在新居,恭候卢君。” 言谈间,卢管事已经把李茉送到门口,再次行礼告别,卢管事指着跟在李茉牛车后的几个人吩咐:“跟着李丞,是你们的服气,日后定要忠心为主、尽心值守,不可坠了大王的名声。若有不忠之人,便是李丞心善饶过了,我也不饶!” “喏!”几人齐声应下。这是李茉客居一年多挖走的人才。 范大娘是长安近郊农女,嫁了个杀猪匠,郎君死后,由她接手杀猪,被雇佣来杀猪兼干杂活。李茉要置办告别宴,因此教了她下刀放血、充气分肉、松香褪毛的杀猪手段。 杀过两头猪之后,范大娘立即来找李茉,请求随李茉去新居,甚至愿意签卖身契。 有时候,李茉也佩服他们的果决,关乎人身的大事,他们轻易就做了决定。之前范大娘怕让儿女落入贱籍,只肯雇佣,如今却主动提出签卖身契,她就不怕自己转头卖了她?李茉拿这个疑惑问甜娘,甜娘乐得捂嘴:“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必须赌一把。” 在甜娘看来,李茉就是心怀宝山,因此不知人们为了宝山下一块石头,能作出怎样疯狂的事情。范大娘难道是傻子?相处一年多,肯定早已看出女君心地善良、本事高超,此时不抓紧机会,这辈子就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除了范大娘,还有曹女、吉女、漆女、姚女,这几人都是之前帮李茉染色织布的女娘,此次也跟随李茉一起到了新居。 李茉已经登上牛车,看着卢君指桑骂槐,面色不改,再次回礼之后,带着人直奔新居。 新居漆黑的大门大开,左右两排女仆呈雁字型排开,穿着形制颜色统一的衣裳。未婚女仆是浅蓝色,已婚女仆是深蓝色,且不是寻常短褐,而是李茉改良过的“制服”。上衣下裤,裤子宽大,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裙子,十分方便干活,因今日是“大场面”,在外头罩了一件及踝外袍,看着富贵许多。 富贵!这样的奴仆站出来,就能看到主家有多富贵。布料珍惜、染料名贵,乡野之中多的是一家人轮流穿一件衣裳,李茉却能给奴仆穿统一制式、统一颜色的衣裳,难道不是财力的体现吗? 李茉从牛车上下来,两排人躬身行礼:“恭迎女君。” “起身。今日大喜,这里,日后也是你们的家。”李茉学不来“霸气”,只温柔一笑,迈步踏入新居。 甜娘紧随其后,范大娘的几人与早就站好位置的仆从眼神厮杀了一会儿,最终是身着制服的人技高一筹,跟在甜娘身后。 范大娘几人开局便慢人一步,原本因卢管事训斥而不安的心,再次紧绷起来。随女君巡视新居之后,立刻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抱团取暖,不能让宅子里的其他人比下去。 书房,李茉摊开一卷竹简,笑道:“甜姨,老家要来人了。” “果真?”甜娘凑过来,她跟着李茉之后,由李茉教习,常用字已经能认了。“跟着大王一起?大王为何要来长安?” “傻!七月便是陛下寿辰,如今都五月了,长沙王自然要来祝寿。” “哦哦……这些日子,女君常常孝敬唐八子,即便大王来了,也不好因女君搬离一事责怪。”甜娘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女君坚持搬家的原因。她们在遍地权贵的长安,实在渺小,长沙王远在楚地,可终究是皇室贵胄,若有万一,也是靠山。 李茉没法儿解释,她一辈子当个四百石的小官,无所谓;可她心有大志向,就必须提早与藩王切割。没有家世是巨大的短板,因此,必须经营名望。 这些复杂的思考,不能宣之于口。李茉只叮嘱甜娘:“大王侍母至孝,日后若有新出的布料衣裳吃食,只要不违制,都送一份到甘棠宫。” “喏!”甜娘摆出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这是李茉到达新居之后,下的第一个命令。 李茉被她逗笑,露出小女娘该有的明媚笑容。 两人正说笑间,外头有人来报,说甘棠宫赐下乔迁之礼。 说曹操、曹操到,虽然曹操还没出生,但李茉也有种“这么巧”的感慨。李茉快步到了正堂,唐八子的贴身宫女小海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都是熟人,李茉下拜之后,宫女小海笑眯眯道;“李丞乔迁之喜,我送来贺礼。”说完,便立刻扶她起身。 李茉还没看清贺礼长什么样子呢,小海快言快语道:“昨日,陛下封我们八子为良人!” 这才是小海嘴角咧到脑后跟的原因! 小海亲近地贴着李茉的胳膊,她比李茉高,此时微微屈膝,望向她的眼中都是欢喜。“八子听你的,在庭中遍种萱草,今日穿着你新染的那件渐变橘色衣裳,陛下一见,神色便柔和了。与八子畅聊许久,又在甘棠宫用膳,昨日晚间,宣室就来人宣旨,封了良人。” “大喜!大喜事啊!”李茉抚掌,如今已是景帝晚年,他的心思不在后宫上,此时还能晋升位份,于唐姬和长沙王来说都是大好事。唐姬在内廷受宠,说不得长沙王也能跟着受益。 “良人说,她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小海小声透露消息,一个挑眉已经说尽了其中含义。 “陛下喜爱良人,心疼大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之前得罪椒房殿,良人也未疏远我,患难见真情,良人待我的厚恩,我铭感五内。”李茉拉着小海的手,往她袖中塞了一块金鱼,“阿姊待我的心,我也明白。” 小海的笑容更大了,她就愿意和这样知情识趣又有本事的人来往。小海心里门儿清,一旦山陵崩,她是要跟着去楚地侍奉长沙王太后的。因此,良人喜欢,她就喜欢;良人看重,她就看重。李茉这样知情识趣,响鼓不用重锤,正是宫中人喜爱的性格。 李茉送走满面笑容的小海,心里也感叹:王皇后在内廷、朝野名声颇好,对上恭敬、对下慈爱,对比跋扈的窦家、骄横的陈家,王家显得温文有礼。可李茉一句讨巧之言,王皇后便心怀芥蒂,翻脸无情。 唐姬这样的失败者,在史书中没有留下关于性格、人品的只言片语,在危难时,却不肯落井下石。李茉通过小海送进内廷的布料,唐姬都收了,还穿戴在身上,让陛下看见。 贵人们缥缈高远,只是生活的背景板。李茉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生活在真实的西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杀死汉武帝14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甜娘不肯放李茉睡觉,拉着她算账。 案几上,摆满了竹简和算筹,甜娘一笔一笔指给李茉看:“买宅子花了六十金,推到重建五十金,不消说还抵了那么多布帛丝绸、谷物米粮,算起来,女君花重金买了一块地。家里本就有厨娘一个,门房两个,洒扫四个,四个巡检,今日,又带了范大娘他们五个过来,偏偏,女君不肯在吃穿上节省,咱们真没钱了。” “甜姨,你快把我吓住了。”李茉语气温和,安慰道:“这些开销不能省。我搬新居,且从上到下都是女人,巡检四个都轮不开,门房也要跟着排班。世上最有一等见不得人好的,欺负咱们女人,安全这块必须下狠功夫。这么大的宅子,只四个洒扫下人,已经是精简再精简,总不能住进新家,还是灰扑扑的。至于吃食,更不能省,人不吃饱,哪儿有力气?” 甜娘叹息:“我说不过你。” 李茉安慰她:“这一年多,不仅有支出,收入也多啊,我的俸禄不必说,还有宫中、大王的赏赐。” “您能买这宅子,已经托了赏赐的福气,俸禄也就将将养活咱们这些人!”甜娘又劝道:“女子在体格上终究差些,要不,咱们还是买两个男仆吧?” 甜娘始终不理解,李茉为什么坚持从长沙王的宅邸搬出来,如同不理解李茉为何坚持只要女仆。 “不行。我做家主,下人就只能是女人。” “那与其他同僚交际,岂非不便?” “你看张瓦官与我交际就欢喜得很,哪里不便了?” 甜娘吐槽,“那是女君把烧制围墙瓦的主意给了他。” “就是!咱家的瓦片、砖石都是张瓦官免费给的,方才你漏算了这一笔。宅子本身的木料也结实,重新打造了新家具,也很好用。这么一算,这宅子其实也不贵。” 甜娘被她抚掌、耸肩的孩子气动作逗笑了,泄气道:“知道了,知道了,糊弄不了你。” 李茉知道甜娘心焦家里的收入,也清楚甜娘虽然不理解她的决定,但在执行上不打折扣,这也是她反复和甜娘剖析的原因。主君和家臣,必须一心,说服了甜娘,才能把这个家运转好。 “甜姨放心,明日我便开始染布。因太子妃喜爱,正红色布料市价高涨,以前的那些染料还未用完。之前在长沙王府邸不好大肆动作,如今到了自家便没有顾忌。姚女几个也是熟手,抓紧干几个月,趁着各地藩王、地方大员都要入京为陛下贺寿的机会,大赚一笔。” “我还研制出一种新办法,能让麻布更加柔软亲肤,已经献入宫中,想来不日便有赏赐。马上就到年中,今年上半年的拖欠的俸禄肯定要结,谁也不敢出纰漏影响陛下寿辰。张瓦官那里我也提供了好几个方子,有我一份分红。”李茉扒着指头算:“其实,家里开销基本靠我俸禄就能覆盖。如今手紧,只是因为刚修了宅子。这是一锤子买卖,修好能住五十年,日后都是纯赚。” 甜娘跟着李茉的计算,慢慢露出笑颜:“女君心中有数,我就放心了。那端午的玩乐,还举行吗?” “搬新家的第一个节气,自然是要办的。”李茉笑眯眯畅享起吃粽子啦!甜粽、肉粽、白米粽,通通都要! 甜娘看着她笑,也跟着露出笑容。今天真的笑太多了,拥有属于自己的家,谁不高兴呢? 五月初五一早上,李宅在喧嚣中醒来,女仆们再次穿上颜色鲜艳的外袍,笑盈盈带着各自准备的小东西到后院来。 后院早就准备好了,今日大家可以比赛射箭、穿针、织布、理线、踢球、跳百索,李茉备的彩头是粽子、鸡蛋和肉。大家笑闹在一处,吃平日里吃不到的白米和肥肉,每个人都能拿到奖品。 李茉并不下场参赛,只看着她们笑闹,叮嘱:“没事的人继续玩乐,其他人守好门户,过节乐归乐,不许喝酒。” 叮嘱完,她才带着粽子到织室。 给陈织令和三位织丞的礼早就送到了,今日带来的粽子,是分给自己手底下人吃。 赤部提了原来的都头之一黄静女做属官,曹节也被提为属官,专与左弋令打交道,李茉手下三大部门,如今只有麻纺这一块还没选出属官。 黄静女、曹节端午都给李茉送了重礼,表现地十分感激李茉的知遇之恩。李茉听着他们奉承,也不在意这些话是真是假,只要自己还能带着他们升职加薪,真假便无所谓。把两个部门的粽子交给两人代为分发,李茉亲自发麻纺这块的。 黄静女赶忙跟上,笑着搭话:“李丞真是心善,逢年过节都想着我们这些属下。这么多东西,您是把来纺麻的人都想到了,她们大多是有罪之人,多亏您心善。大家都感激您,如今永巷人人争着为李丞纺线织布呢!” 李茉皱眉:“我给的待遇,超出少府其他令官很多吗?” 黄静女一噎,后知后觉马屁拍过头了,补救道:“女君放心,差别不大。只是咱们的待遇,的确比其他人给的好。不过咱们做的隐蔽,都是用奖励、损耗之类的名头发下去。下面人也机警,不会到处宣扬的。若是人人都知道您这里待遇好,人人都来抢活儿干,现在这些人哪里肯?” “嗯。待人和气一些,与人为善是我想要的。可咱们不能比其他人好太多,让人误会我想踩着同僚出风头。你是织室老人,我若有不合适的,你要及时提醒。”李茉是个温和型的领导,来织室这么久,只开头杀鸡儆猴,后续一年多,都温温柔柔的。 黄静女却不敢把上司的客气当真,连称呼都换了更加亲近的,谨慎道:“女君才干卓绝,小人若有机会查漏补缺,一定不敢怠慢。” 看着黄静女殷勤护送的背影,曹节此时便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麻纺这边,是一位名唤阿荣的中年女子暂时领头,她手艺好,组织领导力也强,李茉早早想把她挖到手下来,可惜她被陛下临幸过,虽已多年不曾面君,可身份上仍旧是后/庭之人,无法调任。 荣娘见李茉来了,快步迎上来,“女君,您来了。今日沤麻池刚好能起一批新麻,女君可要去瞧瞧?” “正好,走吧。” 李茉边走边说,听荣娘介绍沤麻池的细节,说这一批沤了多少麻,品相如何,预计能织出多少布。 到沤麻池的时候,健壮的女工正拉起池水中的竹排。以前,沤麻短则七天,长则半月,天热的时候恶臭熏天,天冷的时候半个月沤不成功,还需要人跳到污水里清洗麻纤维,如今却三天左右就能把粗粝的麻纤维泡软成象牙色。 李茉蹲到池边,抓起一把纤维查看成色,满意道:“和之前相比没有区别,很稳定。阿荣,你管得很好。” 阿荣微微倾声:“女君制出的秘药才是关键,奴不敢居功。” 这似曾相识的话术啊!李茉想起自己也是这样和唐姬的侍女说的,自己可不能真当功劳是自己的。“不必谦虚,能把命令不择不扣执行到位,也是了不得的才能。” 李茉看过今日工作成效,转到公房坐下,直接问道:“阿荣,你为人忠厚、手艺高超、又擅管人,可愿转入少府,做一名属官?” 阿荣恭敬的面容微微动容,平日里她就觉得李丞对她十分看重,日常细节也流露出这个意思,可是没想到她直接说出来了。 “奴是内廷之人,岂敢妄想官位。”阿荣低头行礼,不敢让李茉看到自己眼中的不甘。 李茉算了算陛下的寿数,安慰道:“不要紧,你慢慢考虑。一个人的才能如同锥子放在囊中,不是能被掩盖的。我听闻,太子妃正在筹措放宫女出宫的事情,你若是想好了,随时来和我说。” 陛下病重,施行德政放宫女出宫,事情却是太子妃在负责。这事儿听起来奇怪,事实上,真是太子妃主导此事。 近些年,陛下的后宫完全被王家姐妹把持,只有王皇后和她的妹妹接连产下皇子皇女,只是,被陛下临幸却没有名分的宫女并不少。王皇后不在乎这些宫女,但太子妃在意,太子妃巴不得太子身边连蚊子都是公的。 呃,也不行,刘家的传统,太子妃连稍微平头正脸的男人、宦官都不放心。如今太子身边的人走“老成持重”风格,太子妃一听说陛下身体抱恙,需放归宫女,立刻兴奋抢了任务,正满宫搜寻,把有可能“引诱”太子的坏女人都赶出宫去。 窦太后笑呵呵说她“小女儿性情”,王皇后自然就默认了。 贵人们的想法千奇百怪,下头人只会因势利导。 阿荣自然是想出宫的,可是……“奴今年三十有一。” 李茉仿若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自然而然道:“还能再干三十年,朝廷规定,六十致仕。” 致仕!千石的高官,才配用这个词。 阿荣深深拜倒,“女君大恩,奴没齿难忘!” 李茉绕过案几,扶起她,不说那些肉麻话,公事公办道:“那便现在就担当起来。新的麻布料子已献入宫中多日,一直没有反馈,你且留意着。” 一台改良织机,便能让李茉从乡野跃居长安。麻布是如今最普遍的织物,李茉献上的麻布不仅亲肤、吸汗、耐洗涤,她还改良了沤麻、纺织的全套办法,能让麻布的产能翻几倍。 景帝是出了名的好皇帝,爱护百姓、劝课农桑,提倡轻徭薄赋。作为明君,献上这样的好办法,不正中他下怀。李茉已经畅想起宫中会赐下怎样的赏赐,甜娘再不会担心家里钱不够用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杀死汉武帝15 虽然进献到宫中的新布料还没有反馈,但工作仍旧继续,麻纺工艺还需持续改进。 沤麻的本质是为了提取麻纤维,现在沤麻是打掉叶子之后,整根麻杆泡入水中。李茉尝试先剥下麻纤维,再浸泡,以此提高效率。 李茉来到织室所属的麻田,农奴们用细长的竹竿远远的上下甩动,去除麻杆身上的大部分叶子。然后带上李茉制作的扳指,一种细竹片制作的、戴在大拇指上、能轻松剥下麻皮的东西。以前从麻田里收获的是一捆捆麻杆,现在是一束束麻皮。麻皮带回织室进行初加工,用扳指刮掉麻皮另一面的青皮,如此之后再浸泡,一天一夜就能得到以前泡半个月的效果。 看着剥麻工人左手固定,右手轻轻一拉,麻纤维上的青皮就利落退下,卡、拉……卡、拉……李茉喜欢这样重复的、固定的、富有韵律的动作。 经过对比,一亩地的麻,用整体麻杆沤麻和剥麻皮相比,剥麻皮的效率提高两倍,工作量却只是从织室的沤麻工转移到麻田的农奴身上。 “近日剥麻的农奴都有功,参与的所有人都赐五个鸡子。阿荣,你统计一下,挑三个剥麻最快、损耗最小的农奴,给他们请功,脱奴籍,放为良民。”李茉写完两种处理方式的对比文书,吩咐阿荣为这件事做最后收尾。 “喏。”阿荣应下,她已经习惯了李茉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相当、不徇私情的作风。虽然在剥麻之前,李茉没有说事后有奖赏,但阿荣已经做好了准备。 阿荣亲自去办,召集了农奴,把早就看好的三个人挑选出来。 三个赤脚蓬头的农奴被叫出来,茫然地看着四周,被身边反应快的人一脚踹地跪倒,才后知后觉叩头谢恩,眼泪融进泥地里,呜呜地哽咽着。 之前笑话他们“冒傻气”“卖死力”的农奴也不笑话了,纷纷打听起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主持这次改良剥麻方法的是哪位上官? 阿荣不介意他们的喧闹和哭泣,阿荣自己也是受李丞大恩,才能从内廷宫女一跃成为少府女官。 往京兆尹报了放良的文书,公对公的放良,小吏们流程熟练,不会得罪掌握着物资的织室,阿荣当场就拿到了三个放良农奴的文书。 三个农奴局促得捧着那简牍,战战兢兢,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改变命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轻易? 看着相似的场景,阿荣想起拿到身份文书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阿荣再次庆幸自己的幸运,回织室复命之前,先去催问宫中对李丞进献的新式麻布有无旨意。 得到的答复依旧是没有,阿荣有些丧气,这是她成为属官之后,李丞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怎么如此不顺? 李茉却没心思再想这些——长沙王进京了! 恩主进京,李茉这个蒙长沙王举荐才有今日的小官,怎能不早早前去候见。 长沙王入住府邸之后,先沐浴休息,第二天入宫觐见陛下,入后/庭拜见唐姬;第三天拜见太子,与诸位来京的兄弟见面。李茉等到第四天的下午,才有机会面见长沙王。 “下臣拜见大王。” 李茉穿着官服,仍旧显得瘦弱矮小,想想她的年纪,长沙王也就释然了。“快快请起。母亲与我说了,她晋升位份,你有大功。” 李茉再次重申:“陛下疼爱大王,与下臣有和干系?下臣不过因缘际会,不敢当大王夸奖。” “起吧,小小年纪,怎么迂腐起来。” 李茉顺着他的话起身落座,心想果然侄儿肖姑,类似的话,馆陶长公主也说过。 面对小小年纪却有本事的李茉,长沙王十分看重,面对她放松又亲近,这是自己藩地出来的人才,自带香火情,在她面前,长沙王也不掩饰,叹道:“若父皇真心疼我,又怎会把我封在湿热贫苦的长沙。” “下臣却觉得,这不是陛下本意。大王受封之时,七国之乱刚平,朝廷少财帛,陛下提倡简朴,不穿满绣之衣,后宫女眷不着曳地之裙,于大王自然相应简省略。”言下之意,不是你爸不爱你,是条件不允许。 长沙王嗤笑,“于太子倒是千娇百宠、锦衣华服。” 这个……李茉就不好说了,太子与藩王的差别,不用说。 待长沙王这股不平气过去,李茉才道:“若大王不弃,臣有一计。” “只管说来。” “陛下疼爱大王之心不比其他人少,否则何必升您母妃的位份?大王如今只需将自身之窘迫告知陛下,陛下自然补偿于您。” “如何诉苦?” 李茉直接道:“陛下寿宴上,皇子公主必下场舞蹈,彩衣娱亲,大王‘但张袖小举手’,陛下定然垂问。大王只需答‘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1陛下定然知您困苦,赐下恩典。” “岂非让人耻笑?” “一时耻笑,一世富贵,孰轻孰重?”李茉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谋臣的风范了。 长沙王也是果决之人,思考片刻,毅然同意。面子算什么,他拜见父皇的时候,观察父皇的面色,并非健康长寿之相,此时不提要求,日后怕没机会了。 长沙王感慨道:“果然是我楚地女儿,聪慧多才,我们母子都受你恩惠啦。” 李茉表现得受宠若惊,从坐垫上蹭一声站起来,连连打躬作揖,“大王折煞臣了,若无大王举荐、良人庇佑,臣又如何在长安立足。” 长沙王笑道:“不必紧张,坐,坐。你我是千里马与伯乐,自当如此。唉,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于纺织一道,是天授的才华,偏偏皇后嫉贤妒能、气量狭小,对你献上的新布不闻不问。” 啊?消息保真吗? 李茉为献上新布久久没有回音的事情辗转多日,到处打听,没听说椒房殿有意见啊? 长沙王看她吃惊的模样,安抚道:“放心,这是我的府邸,难道还怕旁人听了去?你也不要计较一时一事得失,若有机会,本王必定为你张目。” “谢大王惦念。”李茉谢过长沙王,只想赶紧回去确认真假。 长沙王本就喜欢李茉这个“祥瑞”,她又给自己献了一计,心中欢喜,给她赐一桌酒食,让属官去陪坐招待。 李茉按捺住心中焦急,吃过酒肉之后,直奔织室安排阿荣重点打听椒房殿。 两日之后,李茉从阿荣这里、交好的长信宫女官处、甘棠宫小海那里得到三方印证的消息,的确是椒房殿按下了李茉进献的料子。 椒房殿大长秋转述了王皇后的原话:“麻作麻、丝作丝,各安本分。” 大长秋不屑地和宫女说:“一个小小织丞,居然敢与皇后作对,她既然进献衣料于甘棠宫,就休想再踏椒房殿的地。” “她胡言乱语,连累皇后在长信宫受气,皇后只收回令牌,未加惩戒,她倒不知好歹,掺和□□事务,真是该死!若非她隶属前朝,皇后早就赐她一死。” “还妄图进献两匹破布在陛下跟前露脸?笑话!偏远楚地来的小小织女,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在长安撒野!” 大长秋不中听的话还有很多,总结起来不过五个字“居然敢还手”?!皇后给予你什么待遇,都是你应该承受的,居然因为皇后的冷待,就想反击,好大的胆子! 可笑的是,椒房殿作出这样的决定,李茉几个月之后才知晓。李茉为了进献新布的事情辗转反侧、四处打听之时,椒房殿高高在上表明了态度:打你都懒得当面动手,跌了身份。 书房中,李茉看着面前的竹片,写着三份相似的话语,沉默着,沉默着。不知沉默了多久,李茉从书房角落拿出一个铜盆,点燃了火折子。时值盛夏,火盆一点燃,屋内的空气都焦灼粘稠起来。李茉又从置物架上,取出一个竹节摆件。 这是一根女子手臂粗细的竹筒,共有三节,打磨得光滑,用隶属写着“节节高升”四字,是一个寓意吉祥的摆件。李茉拿过竹筒,轻轻扭动,这摆件居然是中空的,里面插着几根竹片,仿佛放大版的签筒。 李茉轻轻拨弄这些竹签,竹签上有字。上面窦、景、王、武、陈、馆、阳……藏得这样隐秘,李茉也不敢写全了。窦太后、汉景帝、王皇后、汉武帝、陈阿娇、馆陶长公主、平阳公主,这些都是大汉的最顶层,李茉若想实现抱负,投靠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 君主选择臣子,臣子选择君主。 李茉取出写了“王”的竹签,投入火盆中。她的筹码很少,她的身份很低,她能试验的机会不多,她取舍很果决。 空气更加炎热,不一会儿,干燥的竹签烧成黑炭。 李茉抚摸着写了“窦”字的竹签,犹豫许久,终究把它放回竹筒,重新旋上盖子,放回置物架。 闭关三日,李茉为长沙王量体裁衣,制作了一套麻布曲裾,袍服通体是落日一般的橙色,与当初景帝在甘棠宫看到唐姬身上穿的相似;领口、袖口是墨绿色,更加符合长沙王威严庄重的气质。 长沙王看了便心中了然,陛下寿宴之日,穿这身赴宴,身上没有佩玉,一身麻衣足够简朴,一身亮色又不至于敷衍。 宴席上,轮到众皇子皇女舞蹈贺寿的时候,长沙王局促的行为果然惹人发笑,景帝高居上首,不动声色问道:“为何作此情态?” 长沙王附身行礼,声音委屈又带着期盼:“儿臣封地狭小湿热,跳舞都回转不开。” 景帝轻笑,原来是争宠来了。长沙王一向有孝心,每年派使者送精米入长安,在封地也安分守己,这样一想,便道:“既如此,加武陵郡、零陵郡、桂阳郡为长沙国属地。” “儿臣谢父皇隆恩。”果真有效!长沙王兴奋拜倒,增加了三个大郡的土地! 江都王却看不惯这个弟弟,唐姬身为她母亲的侍女,这个弟弟也卑贱,在朝臣面前如此谄媚讨好,真丢他们皇子的脸。 江都王阴阳怪气道:“长沙如此穷苦,弟弟却能穿着这样鲜艳的衣服,呵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杀死汉武帝16 “这不是长安盛行的吗?”长沙王茫然地左右张望,试图找到赞同者。 江都王讥讽道:“老六,长安何时有这种风尚?我怎不知?你这打听消息的水平也太次了。” 长沙王也不生气,一脸不平:“少府织室丞李茉献上的布料,难不成她骗我?” 馆陶长公主放下酒樽,接口问:“是那个染出牡丹红的织女?我记得她是你献上的。” “姑姑好记性,正是。侄儿来长安拜寿,庇佑她的亲族同路,因此给侄儿献上了这些布料。”长沙王该装傻的时候装傻,此时却要分辨清楚,朝臣与藩王绝对没有超出正常范围的交往。 李茉又不是什么重臣,景帝再多疑,也不会怀疑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娘勾结,他只是单纯疑惑,“这么鲜亮的颜色,朕倒未见过。” 太子生气:“织室怎么回事儿?上回的牡丹红便没有奉给未央宫,这回父皇又不知,岂非藐视君父!” 馆陶长公主眼珠子一转,立刻想起什么,笑道:“我倒还记得那个小女娘,瞧着不像狂悖之人,母后都说她知礼,皇兄大喜的日子,不查清楚就处置,倒是冤枉了她,不如叫上来问一问。” 王皇后轻易不会驳长公主的面子,此时却温柔开口:“陛下圣寿,岂有她一织女立足之地,孩子们正为陛下祝寿呢。” 太子一听就明白了,别的男人对宫斗、女人间的口角不敏感,太子却是从小长在后宫,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和姨妈怎样把持父皇后宫,立刻改口道:“母后所言有理,父皇寿宴要紧。” “这颜色真鲜亮啊!果真是织室染的吗?”太子妃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她与长沙王也是表兄妹,并无顾忌,直接走过来,摸了摸长沙王的衣袖:“这是什么料子,如此柔软。” “表妹,这是麻。” “表兄诓我,麻布粗糙生硬,我见过的。”太子妃一向肆意,张口便道:“那织女献给你的布有多的吗?表兄匀我两匹可好?” 长沙王哈哈一笑,“表妹是太子妃,直接下令让她进上就是。” 两人说得开心,景帝也来了兴致,招手让长沙王近前来,亲自摸了摸,感叹道:“果真舒服。来人,传织室丞李茉。” 等李茉紧赶慢赶过来,寿宴已经接近尾声,酒过三巡,殿内皇亲贵胄、高官名臣都醉醺醺的,李茉趋步向前,恭敬拜倒:“臣织室丞李茉拜见陛下,陛下圣寿无极、长乐万年。” “晤……起吧。”景帝支着额头,含糊应了一声,转头对太子道:“太子问吧。” “织室丞,长沙王所着衣料,可是你所献?” “回太子,是臣所献。” “大胆!未献宫中,先献长沙王?”太子尾音略略上扬,端得威重。 “太子容禀,臣四月初六献第一批二十匹正红色麻布,四月三十日献五十匹素色,六月又有改良,献百匹正红、百匹正蓝、百匹玄黑、百匹橙色,七月陛下圣寿,献一卷麻布改良方,以贺陛下寿辰。桩桩件件,少府、内廷皆有记录,请太子明察。”李茉语速飞快、吐字清晰,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太子本就不是真的生气,转头去看自己的贴身内监,内监早有准备,在李茉来之前的空挡,已经去查过了,此时对太子微微点头。 “麻布改良方?”太子问,他不是太子妃,不在乎那几匹布,他知道父皇关心的是什么。 李茉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 太子贴身内监接过转奉给太子,太子看过之后,又转奉给景帝。 “你说沤麻、织布、染色均有改良,以往从生麻到成衣至少要一个月,如今只需五日?可是真的。” “是。此法简单、要求不高,百姓人人都可习得。即便染料不易得,素色麻布也亲肤、柔软、吸汗,穿着十分舒适。” “倒是善法。”太子下了结论,转头对景帝道:“父皇以为如何?” 景帝再三看过简牍上的方法,用词精准,几斤重的麻配几斤重的水,翻搅几遍,晒几日,如何织、如何染都写的清清楚楚,果真是看过就会,百姓容易学习的好法子。只是……“朕的寿礼,今日才得见。” 太子笑道:“父皇寿日得寿礼,刚刚好。听闻李织丞身负奇遇,正应个巧字。六哥,你举荐的人,可听说过她的事情?” 长沙王拱手答话:“听闻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太子假装听不出来被讽刺了,一笑置之,“父皇是天下最大的伯乐。” 景帝也觉出味儿来了,先是皇后劝阻,后是太子转圜,估计中间有什么猫腻。景帝不关心,下臣献上好东西,他自然要赏的,问李茉:“此礼甚得朕心,朕该赏赐你才是,你可有所求?” “臣有所求:上报君王、下惠黎明,愿以功勋,封侯!” 原本悉悉索索的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什么?什么? 一群人醉意朦胧,等着走过场一样的献礼赏赐过去,早点完事儿早点回家,突然,他们听到了什么? 然后殿内又响起嗡嗡声,有没听清的询问左右,有听清了的和旁边人议论,还有不明所以的,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茫然四顾,发生什么事了? 封侯,哈,封侯! 封侯是多少人的愿望,自高祖向天下人约定“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封侯就是大汉臣子的最高封赏。征战沙场的将军想封侯,治国理政的重臣想封侯,无才无德的也要绞尽脑汁献媚君王,博取宠爱封侯。 如今,封侯二字,却从一个十岁的女娘口中说出来,如何不让人震惊呢? 景帝原本随意靠着,任由醉意侵袭大脑,此时也清醒过来,看着站在堂下的小女娘,她还小,身量不高,也不壮硕,穿着颜色庄重的官服,与稚嫩的面庞形成巨大反差。封侯吗? 有脾气暴躁的将军忍不住讥讽:“你一个小女娘,浑身没有二两肉,凭什么封侯?”边说还边挺胯。 说完哈哈大笑,周围人也会意笑了起来。这话里带着黄腔的羞辱的意味,男人们都明白。 李茉仿若听不懂,沉稳道:“臣改良的办法,能织出更多更好的布。” “哈哈哈,大汉难不成要封个织布侯?”嘲讽的声音更大了。 “臣今年十岁,已经能改良织法,日后我会找出更多更好的办法,让更多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让朝廷收上更多赋税,为君王解忧。” 十岁啊,这么小的年纪。自己十岁在干什么,自家儿女十岁又在干什么? 十岁的年纪一出,朝臣们更不好意思说什么了,自己几十岁的大老爷们,难道还和一个十岁孩子计较吗? 景帝却没有轻轻放过,他看到李茉的眼睛,想到许多和她相同的眼神。晁错、袁盎、郦寄、周亚夫……曾经,那些人发誓要做出成绩,流芳千古,他们有一样的眼睛。只是,那些眼睛的主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景帝突然感觉自己很累,他没有兴致再演君臣相得的戏码。“嗯,是个有志向的,你如今是何秩位?” “四百石织室丞。” “封左更之爵,赐寿酒一樽,饮了,便退下吧。” 左更之爵六百石,相当于织室令,李茉没有感受到景帝突然的意兴阑珊,她兴奋下拜,觉得这是君臣相得的开始。 一场寿宴,在公卿面前出头,又得封爵位,大丰收! 自此之后,长安都会知道,有个志向封侯的女娘,名叫李茉! 开心!兴奋!奋斗! 李茉回家之后,睡不着,根本睡不着!李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干脆起身整理之前的纺织笔记。 油灯亮了一夜,等到厨房传来动静,李茉才后知后觉熬了个通宵。 “真奇怪,一点儿都不累。”李茉感叹,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甜娘急匆匆走进来,嗔怪道:“听说女君一夜没睡,怎能如此不爱惜身体?” “甜姨饶命,别念叨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李茉举手投降,“这么着急过来,出什么事儿了?” “好事!”甜娘一拍大腿,“老家来人了。” 甜娘亲自服侍李茉穿衣梳头,跟着她到前厅接待老乡。领头的是蜜娘,她带着家乡二十多号人来长安见世面。 乍见故人,李茉乳燕投林一般扑到蜜娘怀中,兴奋问道:“蜜姨,你怎么来了?许久未见,你可好?家里可好?来之前怎么不先送个信儿?” 兴奋地连问几个问题,蜜娘都不知先答哪一个。“好,好,都好。我们跟着大王车架而来,给你带了家乡的漆器、酒水、鱼干、菜干,不是名贵之物,尝尝家乡味道。” “蜜姨,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这一口。长安什么都好,就是鱼不好吃,总有股腥味儿。” “哪里的鱼能比得上咱们楚地的鱼呢?我们的水泽都有神灵庇佑,甘甜鲜美。” 蜜娘笑着为她介绍带过来的二十多号年轻人。他们这次从家乡带着特产来一路售卖,因跟着藩王车架,没有盗匪袭扰,少受官吏盘剥,赚了不少钱财。 “他们都是乡里有名的机灵人,我在家乡听闻你做了官,怕你无人指使,特特带了他们来。没想到咱们刚来,又听说你封爵,真是喜上加喜,咱们楚地女儿,就是能干!” 李茉也沉浸在欢喜中,看了看那些年轻人,笑道:“先在我府上识字、学规矩,学成之后,我府中只留女子,男子我可安排到少府其他衙门,先从小吏做起。蜜姨放心,我会关照他们。” “咱们归州有你,一村一乡都跟着荣耀!带他们来就是给你使唤的,可别心疼娇惯,该打打、该罚罚,出来之前都和父母说好了,挣前程,哪能惜身。” 李茉笑眯眯听年轻人赌咒发誓自己不怕吃苦,让甜娘安排他们先安顿,拉着蜜娘的手坐在一张坐垫上,“我好想你们,家乡有什么变化?新鲜事说给我听听。” 蜜娘眼角带着笑意,先说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你大父、伯父、父母和兄弟都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杀死汉武帝17 “你父母他们并未走远,只是搬到了隔壁乡。当初他们把地卖给乡长的小舅子,换了钱财到临乡买房置地,置办家业。为了躲避流言蜚语,特意选在村子边缘,靠山脚的地方。去年夏天山神发怒,半片山直接滑了下来,一家子都埋里面了。等到官府勘察,才挖出他们的尸身。” “我得知消息,特意赶去查看,把他们的尸身领回来,你伯娘承头安葬了。你伯娘是卖了家里院子,才有余财安葬。她身子不好,遭逢丧事,身子经不住,没多久跟着去了。” “归州离长安这么远,若非有大王信使往来两地,我们都不知这消息要过几年才传到你这里。如今和你说一声,有个交代,你日后便不用惦记他们了。” 蜜娘细细把李家人丧事说了一遍,没有风光大葬,也没有羞辱死者,作为庶民,平常入葬罢了。 折磨自己六年的恶魔,就这样消散于天地间了吗?李茉今年虚岁十岁,占据她人生三分之二时间的人,就这样轻飘飘消失了。 伤心是没有的,只有淡淡的怅然。然后是不可抑制的后悔,他们并没有想象中强大,当初为何不敢反抗呢? 李茉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蜜娘也感慨,这就是典型的祖坟冒青烟不知道珍惜,贵人都投胎你家了还抓不住。蜜娘不知如何安慰,只说起家乡的变化:“县尊下令,不许家里族中压着女娘不许嫁人,这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情。我阿父说,当初前任县尊刚到的时候,还发下命令,女子十五、男子二十必须婚配,繁衍生息,以滋人丁。后来不知怎么,乡里和小吏勾结,瞒报户籍,小吏收取好处,乡里增加布帛,就这么糊弄过去,慢慢成了定例。” “现在好了,女子婚嫁,生儿育女,再不必受那样的压榨盘剥。女君,这都是你的功劳。”蜜娘起身,恭敬作揖。 “蜜姨也来笑话我,咱们不是亲人,胜过亲人,你叫我名字就好。”李茉连忙扶住她,把她拉回坐垫上,“我记得伯娘有个女儿,她怎么样了?”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另一件事。你伯娘临终之前,把那孩子托付给我。我想着,终究是你的妹妹,就养在家中。她今年也三岁了,口齿伶俐、面容姣好,和你有些相像呢。” “终究,我也是做阿姊的人了。” 蜜娘看着她陷入沉思,并不打扰。此次来,蜜娘心里也惴惴不安,都说贵易亲、富易友,若非有妹妹甜娘在,她都不敢千里迢迢来长安。见面之后,蜜娘这可老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茉娘不是忘本之人。 可是,心软的人才容易被伤啊!蜜娘亲眼见证她的成长,知道姑姑对她而言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 片刻,李茉回过神,歉意一笑:“我暂时没有心力抚养她,先托给蜜姨,我出抚养费。” 蜜娘一巴掌拍在她手上,“与我说这样的生分话,我送乡人过来,可没打算出钱。”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蜜娘兴奋分享:“你教我的劁猪法、杀猪法当真好用,猪能长到两百多斤,肥肉还多,如今我家已经是全县最大的养猪户了。放血杀猪的法子当真是妙,杀出来的猪肉没有腥臊味儿,王府都采买我家的猪肉。” “那就好。养猪最要紧的是干净,特别是养得多,一得病就容易传染。老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咱们归州多水泽、多水蛊,更要注意。”李茉告知她:“我名下有一范大娘,她一家人为我养猪,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你抽空和她交流一番,取长补短,定有收获。” “那正好。”蜜娘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铜钥匙:“这是我带来的一箱金银铜饼……” “我不要!”李茉立刻推拒。 “甜娘说你在长安没有产业,买宅子就掏空了家底。” “还有一个田庄,怎么就没产业了。” “一个只能供应家里肉食、菜蔬的小田庄,米粮都靠俸禄。”蜜娘拆穿她,“何必与我客气,我既然拿出来,就是真心想要给。你也说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些银钱,何必计较。” 李茉坚决按住她的手,严肃道:“蜜姨,你的心我知道,只是兄弟不共财,亲兄弟、明算账,咱们之间情谊可贵,更不能让黄白之物有机可乘。这些财货,是蜜娘你辛苦挣来的,我拿一次,享受了不劳而获的快乐,日后便有第二次、第三次,怎样的情义都经不住这样消耗。” 蜜娘无法,只道;“我听你的。只是你也不要强撑,若真不趁手,还有我,你背后也是有人扶助的。” 李茉重重点头,“嗯,我知道。”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茉、蜜娘性情相投,她们相处起来格外投契。 李茉招待他们在长安游玩了几日,又牵线购买了一些长安风物,送他们回归州。临走之前,李茉把一小卷简牍塞进蜜娘的袖子。 “这是改良的织麻法,归州多产苎麻,蜜姨,当年我说要回报千金,这便是千金之法。”李茉给的这个版本,比献给景帝的更加细节。做过技术工种的都知道,技术活儿向来谬以毫厘,差之千里。 “这是献入宫中的法子,我怎能要?”蜜娘大惊,千金啊!这么贵重,她更怕惹来陛下震怒。 “我献方的时候就说,这是百姓人人都能习得的法子,日后朝廷肯定要推广的。只是归州离长安太远,等朝廷的政令到归州,黄花菜都凉了。你先用着,只要不告知王府,我保管不会有事。” 蜜娘这才放心收下:“我会照看你姑姑的坟茔,好好抚育你侄女,你在长安单打独斗,千万保重。” 走了几步,蜜娘又回头,“给你妹妹取个名字吧。” “歧,李歧。她的父母错走歧路,愿她走正道。” 李茉送他们出了东门,折柳送别,再道珍重。 办完了大事,在长安打出名声,真正有了立身之本,李茉终于放松下来,一边收拾自己的宅子,一边等着宫中任命。 七月荷花已残,李茉亲自清理了园中大陶缸里的残荷,重新换水。一边换水,一边想,陈令已经老了,宫中若任命自己为新织令,该如何改革织室,推广最新织法? 嗯,陶缸最大的功能是防火,还是不养鱼了,注入清水,等荷花明年再发新芽。 早开的菊花已经开始绽放,李茉搬了黄色、紫色的盆栽菊花放到卧室外的长廊上,每天推窗见花,心情都好了。一边搬花,一边盘算,如果调任少府其他部门,自己也能快速上手,这点倒是不怕。 嗯,之前盆栽的茉莉已经过了花期,正好一并修剪枝条,以待来年。 院中的桂花已经开始打花苞,这次追肥必须跟上,等到全开了,李茉计划摇一场“桂花雨”。早早向往这种浪漫事,如今终于有钱有闲,有心情淘弄了。一边施肥,一边计划,景帝是明君、武帝更是明君,自己也有了施展抱负的舞台。 所有穿越小说都说上赶着给祖龙、猪猪和二凤打工,猪猪这里只要不和他的后宫沾边,就万事大吉。 嗯,就这么办,等明年再种几颗橘子。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自己又不为吃橘子,要的是橘皮、橘叶清香。 李茉穿着短衣短褐,在自己的花园里忙碌,她要把家里打造成每天都能看到鲜花的美丽所在。 甜娘又风风火火冲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卷布:“出事了。” 李茉洗手擦干,仔细检查甜娘带来的布:“的确是用我改良的新办法织出来的,你是从哪里来的?” “东市新开了一家布肆,大量售卖这种新式麻布,打出的招牌便是亲肤、吸汗、柔软,价钱便宜,连普通人家都买得起。我刚去看了,布肆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相购买。” 李茉想不通:“咱们的方子没丢,这可是献给宫中的方子啊,谁这么大胆,光明正大的卖。” 甜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窦家。” 李茉想了想,“我去问一问陈令。” 陈织令是长信宫的人,他最知晓此事前因后果。 陈织令提点李茉;“方子既然献上了,那就是天家的,陛下已给你赐爵,这方子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茉哭笑不得,她不是看重方子带来的钱财,“陈令,下官早就研制出这方子,并未织布售卖,非是不能,实不愿也。献方之时,下官便谏言,这简易高效的法子,该推广民间。” 陈令打哈哈:“是啊,是啊,现在百姓不都用上了。” 李茉失望而归,甜娘继续给她带来坏消息,“东市又开了一布肆,也售卖新式麻布,掌柜姓陈。” “馆陶长公主的家奴?” “正是窦太主。”甜娘忧虑,“我们都没用这方子挣钱,女君还住在这偏远的宅子里,他们倒用你的法子大肆敛财,要不咱们……” 李茉若有所思,只道:“继续看着,先不要动。” “瓦官家卖瓦,汤官家卖吃食,少府官员都是这样。”甜娘不甘,她们又不是巨富之家,怎能看着财富流入别人的口袋。 “不是这么算的,献给宫中,方子就是宫中的。”李茉叹息,“我只盼着因他们抢着售卖新布,把方子流出去,待归州新布织成,宫中不会因此断定是我泄露的。” 唉,当时给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 市场上,越来越多人家开始售卖新式布料,把麻的价格推高了几成,几乎和丝绸相媲美。李茉静静看着,始终没有下场。 蝉鸣渐消,金桂飘香。十月,又到一年岁首。新年之际,陛下赐福百官,太子亦有厚赏。 李茉等待已久的调令终于下达,太子任命她为织室令,李茉伏在地上,身子发抖,领命谢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杀死汉武帝18 为什么窦家、陈家能拿到新式麻布的方子?因为上位者要表明,这个方子不算什么。你引以为傲,寄望以此封侯的功劳,在天家看来,不算什么。告诫你,不要因此自傲。 为什么要等三四个月,等事情发酵到人人皆知、不可挽回的地步,才有这份升迁的调令?因为上位者看你反应,以此判断你的心性,挑选顺从的奴仆。 为什么以太子的名义来宣调令?因为景帝要死了,他要给儿子铺路,把能用的人都留给儿子,让儿子来施恩。这是最常见的驭下手段,打痛你,再安抚你。 明白了,全明白了。 李茉这段日子的辗转反侧,与之前布料进献宫中后的焦心忐忑,有何不同? 李茉走通长沙王的路子,才能让自己的才能被天子看见,如今她又要走通谁的路子? 不怪史书上妄幸那么多,机会少又不均等,你只能抓住任何微小的可能。 身在局中不明白,一封调令,恍然大悟。 李茉又坐在书房窗前,凝视着窗外月亮,她很失望。她在心里称呼那些人景帝、王皇后、窦太后,但是她对太子的敬仰,从称呼就可窥见一斑。她会调侃亲昵地叫一声猪猪陛下,会尊称他日后的伟业汉武帝,但她不会直呼他的名字。刘彻,刘彻,他是那样光辉伟岸,那样令人向往,怎么会呢?他怎么也是这个样子? 主君挑选臣子,臣子也挑选主君。 刘彻该是什么样子?雄才大略的、英明神武的、感情浓烈的、喜爱奢华的、不会亏待功臣的、慧眼识珠的…… 哈,多可笑。李茉嘲笑自己:瞧,你多可笑! 深呼吸,关上窗户,李茉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当你生气,证明你对生活有激情,但总是生气,那证明你还没摸清生活的真谛。 又拿出节节高升摆件,李茉抽出其中窦、景两支投入火盆中,现在,竹筒里还剩下武、陈、馆、阳四支。 李茉抽出武字竹签,轻轻摩挲,然后握紧。指尖泛白,几乎要把这根竹签这段。 最终,李茉把竹签放回签筒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太子宫中,刘彻问去传旨的内监,“她什么反应?” “李织令匍匐在地,激动得浑身颤抖,对您感激涕零。”内监恭敬回禀。 刘彻微微一笑,拿捏一个有志向封侯的小女娘,手到擒来。 睡醒一觉,那些浓烈的情绪仿佛都消散了,李茉找来甜娘,“后院关于纸的一切研究都停止,所有记载一律烧毁,告诫参与过的人,闭紧嘴。” 纸张,李茉原计划在汉武帝登基送上的贺礼。现在,不必了。 甜娘看她面色严肃,郑重保证:“女君放心,我亲自去办。研究刚开始,经手的人也不知做的是什么。” “收拾一间仓库出来,大量买入黄豆、绿豆,直到堆满仓库,再买三十金的丝线。” “喏。”甜娘应下,取了钱财自去安排。 她已经学会不反驳李茉的安排,因为事实证明,李茉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十月末,东市新开了一家铺子,李氏菽香的幌子高高挑起,幌子用的是最时兴的牡丹红布料,上头用黄色丝线绣了菽香二字,铺子四面开窗,行人都能看到店铺的内景,窗帘、门帘也是牡丹红,这样一家富贵的店铺,众人也的确看见了,可当真无人知卖的是什么。 东边窗口一排排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组合银白色的嫩芽,嫩芽顶上张开两片嫩黄色的豆瓣。豆瓣?怪不得招牌上有菽字,这是什么豆?怎能在冬日发芽? 南边的窗口是一口大锅,里面煮着白嫩嫩、软嘟嘟的白色块状物,众人也未曾见过。 西边的窗口传来浓烈的豆香,乳白色的汁水在锅中翻滚,伙计拿着大勺在锅中搅动,香味弥漫得更远。 北边的窗户则夹着一口黑锅,一种从未闻过的油香在空气中蔓延,伙计把柔软的白色块状物放入油锅中,激发出更浓烈的香味。 店里的伙计有男有女,都穿着蓝色的短褐,包头的巾帕也是统一颜色、统一款式,高高挽起的袖口都是刚过小臂的高度。这种统一、和谐的美,营造出高端、昂贵、不可高攀的氛围。 可东市是什么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一位腰间佩玉的男子上前一步,问:“你家卖的是什么?” “公子安好。小人正在煎的物事,名唤豆腐,由黄豆所制,公子可试吃一块,不好吃不要钱。”说着,伙计就拿出一个竹碟,铲了一小块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放在上面,又递给他一根竹签,示意他插着吃。 冬日,高温油煎的食物泛着令人喜爱的光泽,那位公子小心咬了一口,仔细咀嚼,倏忽眼睛一亮,急忙问道:“怎么卖?” “店中煎好的一份卖五个荚钱,一份有十块,还洒盐;若是买回家自己做,一块巴掌大的豆腐五个荚钱。”伙计示意公子随着自己手势看过去。煎好的分量少,立刻能吃,解馋:买回去自己做的分量大,划算。 “这么便宜?”公子大喜过望,还以为这种新出来的东西很贵呢,“给我来十份,送到旁边的陈家酒肆。” 有人开头,就有人接着问:“若买那生的,回去怎么做?” “您放心,店中免费教授制作方法,您瞧,窗边放大的竹简上,写着做法呢。若是有不喜欢读竹简的,看小人操作,也就会了。”刚好,原本煎好的一锅卖完。伙计重头开始,边讲解边制作:“大火烧锅,先下豆油,豆油烧热,再下豆腐,先不动,等它定形煎黄之后,再翻面。出锅时撒上盐,就成了。” “等等,你用的是什么油?我怎没见过?猪油?羊油?总不是牛油吧?” “公子寻小人玩笑,牛哪里能杀,这是豆油。” “豆还能出油?”围观人群更大声的吵嚷起来,“我看看,我看看。” “公子们别挤,别挤,都能买到,都有,都有!” “豆油?豆油?豆怎么能变成油?别挤,让我瞧瞧。” 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们挤成一团,吓得伙计连忙把锅端到一边,苦口婆心道:“公子们,热油烫到可不是好玩的,烦请公子们排队,小人立刻分发,每人都有,每人都有。” 公子哥们不敢再挤,再挤人家就不做了。 伙计手忙脚乱,装满一盘,递过去竹签子,公子哥们也不讲究了,一人拿一根竹签扎着吃。 “好烫,好烫!” “好吃!好吃!” 有这免费的吃播,又吸引更多人来围观。 尊贵高雅的东市,突然成了吵吵嚷嚷的街头摊子,烟火气蒸腾。 四面窗户都是这样,卖豆浆的当场煮开加糖、加盐就能喝;卖黄豆芽、绿豆芽的也是当场炒制,人人都能尝味道。豆渣、豆腐卖得好不稀奇,最引人注意的居然是豆油。 消息一传开,各家都把吃李氏菽香的食物当做一种时尚。 零卖收荚钱,大量订货收金银铜布帛粮食,周边酒肆、食肆都因此生意好起来,各家的伙计都在外头排队买。 更有人赞叹李氏菽香仁义,做菜的法子就这么高挂在墙上,人人都能看,人人都能学。不识字的看伙计操作,也学会了。伙计们边做边讲,遇到客人们问还仔细解答,一点儿不怕秘方被人学走。 绕着铺子走一圈,已经学会了香煎豆腐、甘甜豆乳、凉拌银芽、素炒香团四道菜。且这菜谱还会变,比如今日,卖银芽那边就换了菜谱,伙计新做了一道银芽汆汤,那叫一个鲜。 不说这些,只看伙计的着装动作就让人安心,头发包得整整齐齐,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每个伙计做菜之前先洗手,看着就清爽干净。 一仓库的黄豆、绿色飞快消耗,甜娘又抓紧收购,刚过岁首,当官的发俸禄,耕田的粮满仓,黄豆、绿豆这些价贱的东西,都让这波大采购带得紧俏起来。 “女君,好多皇亲贵胄都来大量下定,咱们的产量跟不上啊。”甜娘苦恼,有些人根本不听你说理由,扔下钱就走,真是让人甜蜜的烦恼。 “先让他们排队,家里三班倒,能出多少出多少。” “要不然提价?卖得这样便宜,能买的人太多了。”甜娘算过,若是价钱提高一倍,客人要少三分之二。 “再撑一个月,然后放出消息,说我人手不够,实在做不完这么大的生意,要卖方子。”李茉已经计划好了,把自己手中的竹简递过去:“找人宣扬吃这些东西的好处。” 甜娘接过仔细看,上面写着冬日吃菜蔬对肠胃好,不会便秘;老人吃这些软烂的食物好,不伤牙齿;每天一碗豆浆,能强身健体之类。甜娘轻笑:“哪里需要宣扬,只尝一口,就知道是好东西。” 家里人连轴转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十二月一日,李宅府门大开,迎来了十多位豪商巨贾。 靠近渭水和皇家禁林城边上的李宅,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豪商巨贾出行排场奢侈,有坐马车的,有坐牛车的,车身也装饰精美,车帘布幔华贵,除了不能逾制,能用上的好东西都用上了。衣着华丽的奴仆在前开道,捧着扇子、香炉之类物件,还有让幼虎、乳豹这些珍惜宠物随行的,让李茉这草民发家的小虾米也长见识了。 众人也好奇打量李宅,这位女君在朝堂放话以后要封侯,听闻还有神仙点拨,只看她作出的这些东西倒是稀奇。 李宅偏远,建筑中规中矩,唯一可夸的就是随处可见的鲜花。此时并没有用鲜花装点宅邸的传统,众人只能在心里叹一句:果真是女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杀死汉武帝19 众人被引到正厅,上首的空置,堂中左右两边分列案几,一边两排各六张,共计二十四张,可坐二十四个人。 各色菊花、水仙、梅花、茶花摆在案几右上角,黑陶釉的花盆衬得鲜花都有了稳重的色彩。 众人落座,却不见主人,穿着粉红色衣裙的侍女鱼贯而入,奉上茶盏。 “鲜花可食?”有人看着茶盏里的花朵,好奇尝了一口,“甜的,有花香。” 人人都好奇起来,纷纷品尝手中花茶。 这批人品茶的同时,来购买方子的人陆陆续续到齐。 随着一声:“女君到”,李茉从屏风后走出,众位豪商像她行礼。 李茉还礼,请大家入座。 没有开场白,没有寒暄拉关系,李茉直接了当:“今日请诸位来,是为了拍卖三张方子。豆油制作、豆腐制作、豆芽制作,样品诸位都见过、食过,就不再赘述。一人只能拍一张方子,拍卖价高者得,接受以金银铜、粮食、布帛、土地、田庄、战马付款。若是诸位出价达不到我的底价,此次交易作罢,我出三个食谱,当做对诸位空跑一趟的赔礼。诸位面前案几上摆了竹简笔墨,写上自己想要的价格,我的管家收上来,当场验看,当场出结果。” 豪商:?? 豪商们满头问号,他们还没有自报家门,没有抬出自己有怎样显赫的后台,就这么直接开干啊?还是盲猜,先前几家有默契的,此时都不知如何报价。 “李令豪爽,我等自然按您的规矩来。只是若两人报价一致,如何断定?”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拱手,抛出一个蠢问题,想看看李茉如何应对。 “若有价格一致者,入厢房与我的管家商议可愿提价,若不愿,则商议用什么付款,管家会选择我想要的东西。最终不能达成一致,方子卖不出去,我便再找下一批愿意买的。”李茉的发言简单粗暴,没有丝毫语言艺术。 但是她掌握着方子,她愿意用有限的钱财出让这些方子,还能多要求什么呢? 众人没办法把金光闪闪的姓氏、履历、后台搬出来,只能按照她的办法,当场写,当场验,当场出结果。 “第一个方子,豆油制作,底价,一千金黄金。” “哬!”众人到抽一口凉气。 有人按捺不住嘟囔:“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旁边人回答他:“她会说你好,卖方子。” 李茉示意点香,“一炷香的思考时间,香烧完,收报价。” 唰唰,衣袖摩擦的声音,众人顾不得讨论,专心思考该如何报价。我若报个底价,旁人会不会比我高太多?之前商量好的,报同一个价,我和他也不是过命的交情,豆中出油的奇术啊,一千金好像也不贵。 也有人暗暗打眼色,竖起手指,摆弄茶盏,假装抚摸鬓角…… 他们做这些小动作的时候,小心翼翼观察李茉的神情,发现她正专心致志写着什么,并不关心堂下人做什么。这是怎样的自信啊!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甜娘捧着托盘过去,每个豪商都把写了报价的竹片倒扣在托盘上,然后托盘被放到李茉面前。 李茉把竹片一一翻转过来,按照出价多寡排列顺序,然后拿出报价最高的宣布:“林君报价最高,一千四百九十九金。” 说完,李茉都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什么朝代都有人卡位。 这位穿着最时兴的林君跟着甜娘去厢房谈付款方式了,李茉点燃了第二根线香。 等到三张方子都找到合适了买主,李茉才露出灿烂笑颜,起身拱手:“多谢诸位赏光,承蒙不弃,这三份食谱分送各位,日后若有新方,还请诸位再关照。” 李茉还是很矮,比在场人都矮。她端坐上首,熟练地进入大人的交际圈,杀了个七进七出,衣袂不染尘埃。 拍到豆油制作方法的林君玩笑道:“李令连个定钱都不收,就不怕我等言而无信?” “诸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会连这点信用都无。若是真这样,日后我的方子,与他三代有亲之人,不许购买。”李茉淡定回答,独一份的技术,就是这么骄傲。 “李令还有别的方子?”没买到的人激动了。 李茉摇头,“现在没有。” 那就是以后会有了!哎呀,以为是一锤子买卖的众人纷纷恭维起来:“李令不愧受过神仙点拨!” “若非李令才干非凡,太子怎会青眼相加?” “光看着屋中摆设,就知李令胸有丘壑!” “李令的方子天下独一份儿,就是宫中也没有这样软嫩香滑的吃食啊!” 偶尔听到吹过了的,李茉立刻制止,朝北面拱了拱手:“宫中以天下奉养,何等珍惜新奇之物都有,我这微末技艺,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顺带也给诸位吃一颗定心丸,我献给宫中的方子,不会拿来卖。新式麻布卖得风风火火,我不曾参与,诸位是清楚的。” 诸位豪商相互使眼色,他们当然清楚。来李宅之前,李茉的生平已经被反复查验,她说过的话、她的事迹更是被反复分析。之前大家都以为她按兵不动,是因为底蕴浅薄,无法与外戚争锋。而今一试探,这池水深不见底啊。 “李令高义!” “李令豪爽!” 众位豪商的兴奋再添一层,又没口子夸起来。 李茉还以同样的商业吹嘘,这些豪商巨贾身上大多都有低级爵位,平日里也做惯了吹捧的事情。 李茉自觉社交到位,请三个拍到方子的人另约时间交接,站在门口送其他人离开。 每个人走的时候,还带了伴手礼,他落座案几上的鲜花,再拿一盆一样的,凑一双鲜花送到马车上。跟随而来的仆从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竹编篮子,里面放着一小瓶酒、一包酥饼、一小瓶桂花糖、一方牡丹红的帕子。 “那李茉行事一板一眼,颇有法家之风,没听说她师承法家大能啊?”林郎君坐上牛车,舒服地靠着引枕,对一同来的随扈道:“你们落座的地方如何?吃食茶水如何供应?下人可有规矩?” 李茉新开府,这些细节也能窥视她的道行。 随扈却久不开口,惹得林郎君不悦,踹了踹他。 那随扈第一反应是护着手中陶瓶,后知后觉回道:“郎君恕罪,下仆引我等到了偏院的正房,正房中间一条长桌,摆了几十种吃食饮子,最时兴的豆乳也在其中,只有两个奴仆示范我等如何取用。坐垫也摆放随意,不似正堂正襟危坐。我与窦家大管事、陈家大管事共坐,向他们打听这次出让方子的隐情呢。哪知郎君如此厉害,抢到了豆油的方子。” 说完,不等郎君开口,快快道:“郎君快闻一闻,这可是酒?” 林郎君也顾不得责怪随扈,接过黑釉陶瓶嗅了嗅,“的确是酒。” “奴跟着郎君也算见多识广,还从未见过这种酒,颜色清亮,不似寻常酒液浑浊,闻着有清香。郎君,这是什么酒?” 林郎君拿过本不放在眼里的伴手礼篮子,篮子里除了那四样小礼,还有一卷小小的竹简,上头写了这酒的名字:琥珀酒。 林郎君拿过桌上常备的茶盏,倒出一点酒液凑近观察,含在口中仔细品味:“色如琥珀,入口醇厚,琥珀酒、琥珀酒,名不虚传!” 林郎君突然笑了起来,不再探究李茉的宅子究竟如何、李茉这个人如何,管她怎样,她手中握着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方才在正堂,他还杞人忧天,李茉行事风格特异,与众人格格不入,如今看来,奇人奇事、高人异行。她说手里现在没有新方子,转眼又拿出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东西。她有能力实现自己夸口的大话:任何违背她规矩的人都将受到惩戒。 这一阵风过去,李宅最出名的却是鲜花。 真是令人意外。 豆中出油的奇术没有成为最受追捧的,如今家中有女眷的,都要来李宅求两盆鲜花养在家中。后来,从淮南传出消息,指责李茉盗用了淮南王的仙方。这话当然没人信,方子李茉分卖给三家,总有零星消息透出来,这些东西都是用黄豆制作的,并不是什么神仙点化。 若真是淮南王的方子,怎么淮南王没有豆油、银芽的方子?众人一笑而过,因流言中牵扯到一位权势赫赫的藩王,倒为李氏菽香的吃食增加了一抹神秘色彩,更多人愿意去尝尝这身价高贵的食物。 东市上,李氏菽香一直开着,依旧客似云来。 翻年三月份,陛下山陵崩。皇亲贵胄为表孝道,不食荤腥,李氏菽香的吃食又时兴了一波。 三个方子转让出去,李宅的经济条件跃升几个台阶。城外有了四个田地阡陌相连的大田庄,城中有铺子,还收了一座靠河的山林。 之前因新式麻布盛行,城中麻的价格飞涨,如今陛下驾崩,正是用麻的高峰期,原料价格却悄悄跌落。人人都知道,先帝奉行简朴,而当今却是喜好奢华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麻布如此,人更如此。 当今登基之后,施行新政,大刀阔斧改革,罢免了丞相卫绾和御史大夫直不疑,将两位外戚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分别任命为丞相和太尉,任命儒者赵绾和王臧为御史大夫和郎中令。 甜娘问:“女君,石渠阁、天禄阁中记载儒家先贤言论的书简您都背下来了,当今陛下喜好儒学,您何不上书自荐?” 李茉摇头,“还不到时候。” 随后,陛下又发下诏令,令丞相等内外大臣推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 甜娘认为这是机会:“看陛下这样接连发布诏令,当真求贤若渴,您不就正是贤良之人?” 李茉还是摇头:“还不到时候。” “我只是一个织女,重心要放到织室的事务上。甜姨,你跟我来长安五年了。当初,蜜姨说要找一位配得上你贵重命格的丈夫,我听闻林家愿聘你为嫡长媳,你却推拒了。你是怎样打算的呢?” “我能做织室丞吗?”甜娘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杀死汉武帝20 李茉闻言哈哈大笑,欣慰又畅快:“现在还不行。” “你先入织室做一都头,三月,我将举行一场测试,考验读书、纺线、织布、染色四项,选拔新的属官、织丞。你若能干,必能脱颖而出。可想好了,即便你是我的大管家,我也不会事先透题给你。” 甜娘傲然一笑:“我组织过李宅的测试三次,若连织室的测试都通不过,还在长安干什么,白白丢你的脸。” 李茉就喜欢她有志气的样子,嘴上却调侃:“若是通不过,便回归州,帮你阿姊种蔗。” 李茉因出让方子拿到大笔钱财之后,与蜜娘合作,在老家买了大片田地,种甘蔗。穿越者常规操作啦,这时候糖和盐一样昂贵,盐被地方大族把持,糖的生产却是一片空白。归州炎热多雨,适宜甘蔗生长,收获之后,熬成红糖块送到长安。 产出稳定、单价高昂、运输方便,去年实验性产出了十箱红糖块,在东市却被一抢而空,今年据说产量会翻三十倍。 甜娘不应这话,商贾地位低,长安才是自己施展才华的舞台。 关于嫁人与否的言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了,甜娘心想,等自己有了官身,嫁人的选择就不再是豪商巨贾、大族远枝、低阶小官。女君才干卓绝,有志封侯,自己紧随其后,不敢奢望封侯,成为侯夫人,轻而易举。 “还有一个问题,你去织室做官,家里谁来管?你要赔我一个大管事才成。” 人选甜娘早就培养好了,“女君觉得曹女如何?” 曹女是当初从长沙王府邸跟随李茉来到李宅的人之一,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四人。范大娘掌握一手劁猪、杀猪的技艺,如今和她儿子一起为李茉养猪,专管一个养猪的田庄,很受重用。 吉女入了厨房,手艺极好,已经是厨房的二把手,学习李茉教习的新菜谱十分用工。漆女擅长算数,在李氏菽香做大掌柜。姚女在李氏布店做二掌柜,她织布染色技术一般,但极擅长与人来往。 李茉意外自己身边出人才的概率,怎么各各都那么能干,后来一想,这些人勇敢脱离长沙王府邸,选择自己这个“微末”之人,眼光、行动力自然是不差的。 “最后一个问题,她乃长沙王旧人,忠诚吗?” “我每旬与她们讲一次忠于主家,教她们识字的时候,挑的也是忠义篇目。曹女的家人都被匈奴人杀了,丈夫是管山林的管事,儿女都在府中,哪里有不忠诚的余地呢?”甜娘自信,经过她几年的观察,曹女是个值得信任的。 “我信你,先让她上任试一试。” 三月,织室的测试中,阿荣脱颖而出,成为新任织丞。甜娘四项测试均为第一,接手阿荣的职务,成为麻纺部新一任属官。 万、姜、丁三位织丞彻底认识到李茉是过江龙,不是他们这些地头蛇能为难的,果断放低姿态,无论李茉做什么改革都配合。 在少府工作,自然不能像在家里那样实行多劳多得。少府要的是工作量固定,精益求精。减少工作时间、提高工作效率,发明新的工具有奖励、发明新的方法有奖励、逢年过节有奖励,自李茉当上织室令之后,织室大节小节总发东西,少府其他人简直羡慕红了眼睛。 甜娘上手飞快,几乎无缝衔接,她一路追随李茉,亲眼见证、参与李茉做的所有事情,比几位织丞都清楚李茉想要什么。 甜娘学习李茉,十分看重人才培养,向李茉推荐了一位名唤阿芙的女娘。 “阿芙虽然年轻,但手艺高超,关键是耐得住寂寞。我们正在实验不沤麻,直接用生麻过浆织布,这样麻布更结实有韧劲,不能贴身穿,但作为外衣,在军中可派上大用场。阿芙用竹子做凹槽,中间钻孔,凹槽里放半凝固的浆水,如此麻线穿过孔洞,自然沾上浆水,又把多余浆水刮掉,实在是方便快捷。”甜娘指着她身后的女娘道:“女君不可以貌取人,阿芙虽然貌美,可手上功夫实打实。” 李茉也在仔细观察,阿芙实在是个人如其名的美人,像芙蓉花一样清纯、娇美,在枝头颤巍巍站着,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放心,我虽生的丑陋,却不嫉妒美人。”李茉和甜娘玩笑,阿芙听了也感受到善意,慢慢放松紧绷的肩膀。 “阿芙拜见李令。”阿芙的声音也好听,黄莺般清脆婉转。 “带我去看看你发明的工具,先说好,若是言过其实,过不了我这关。”李茉风风火火往麻纺部去,实验过后,果真好用。 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李茉大手一挥:“先在麻纺部做一都头,好好干,等甜娘高升了,你也跟着升职。” 谁不知道,甜娘在麻纺部就是镀金的,等到资历够了,肯定要升迁。李茉几乎是像阿芙保证,她日后也能做属官、做织丞。 甜娘也凑趣:“放心,我多努努力,早日给你腾位置。” 阿芙却没有欣喜若狂的应下,她咬咬牙,说了实话:“奴乃永巷之人。” “罪人之后?”李茉问,看她表情瞬间明白了,“哦,被陛下临幸过。” 阿芙不妨,李茉就这么轻易说出了她极力隐瞒的事实。 “放心吧,我不忌讳这个。织室中,许多先帝临幸过的宫女,放归之后,直接在织室做活。” 李茉又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摆足了我拿你当自己人的姿态:“知道织丞胡荣吗?她也做过麻纺部的属官,也是先帝临幸过的宫人,出了永巷直接入织室。放心吧,以你的容貌,皇后很快就会把你扫出后/庭。咱们汉宫不忌讳这个,你别自己吓自己。” 哈哈,皇后贤德不嫉妒,一个著名笑话。 阿芙深深行礼,她明白,哪里是汉宫不忌讳,是李令给她机会。 李茉扶起她,“日后,多推荐有才干的人来我麾下。” 李茉几乎把李宅当学校用,试图教会人人识字,识字的人才能逻辑清晰做实验,才能改良织布染色的方法。在教育被贵族垄断的时代,识字已经是高不可攀的门槛。 李茉的重心放到织室上,放到经营自己的生活上,朝堂上再没有她的声音。封侯的豪言壮语一闪而逝,被人们逐渐忘记。 李宅门外却常见商贾出入,实在是李茉太有“方子”了。随手一个新发现,在商人手里,就能卖出天价。 如今,李茉彻底不用为钱财发愁。 商人们对李茉的观感出奇的好,李茉不像普通官员,上来就问你要高额分红,什么事的不干,只是利用职务之便开方便之门,就要求分干股。商人们有时候觉得李茉更像商人,她奉行以物易物、价值相等,不搞诈骗,和气待人。 这样的官员,长安独一份、天下独一份。如此,李茉在朝堂上名声不显,在商人中却是浑身金光。 这身“金光”印的商贾敬重,也引来觊觎的财狼。 某日,李茉正在织室坐班,曹女匆匆来报。 “女君,阿姚被田家人抢走了!我让她躲在家里,求您救命呐!” “怎么回事?”李茉翻身上马,疾驰往家里赶去,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马背上只有一块布垫子,一不小心就会坠马。 该死的,我一定尽快把马鞍马镫复刻出来。 赶到李宅,一个身着华丽丝绸衣袍、腰佩一组珍贵白玉佩的年轻男子正好整以暇站在马车旁。他的仆从侍立左右,一个仆从对着李宅大门大声叫骂。 “咱家公子看上一个奴仆,是你们李家的荣幸,赶紧中门大开,迎我们公子进去,否则,教你们满门皆灭。哈哈,死之前,求求爷,爷倒是能让你们快活快活。” “啪……”一道破风声袭来,那叫骂的奴仆就地一滚,躲开鞭子。回头一看穿着官服的李茉,不敢造次,躲回那华服公子身后了。 曹女紧跟着下马,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又看了一眼这边的情形,深吸一口气道:“女君,这是周阳侯的长公子田祖。” 田祖的亲爹周阳侯田胜、亲伯父武安侯田蚡,正当着太尉,他表哥是天子,他的姑奶奶是皇太后。 大写的天龙人,关系户。 田祖油头粉面,气质猥琐,看面相年纪不大,眼下却一片青黑。站在马车旁一会儿的功夫,都要一个奴仆扶着,歪歪斜斜,仿佛没骨头一样。 “你就是李茉?”田祖眼神淫邪地上下打量一圈,露出一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笑容;“果真好颜色。” “田公子慎言。” “慎、慎,本公子最慎言了。”田祖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本公子看上了你府上的侍女阿姚,还请李令割爱啊。” 割你爹的头!李茉在心里骂。田家新发迹,吃相难看,当太尉的田蚡能当面索要土地财务,田祖是什么德行可见一斑。 “田公子有所不知,李家的规矩,我府上的人只做正妻,不为妾。田公子若是有意迎娶,就请禀告周阳侯,三媒六聘,择吉日前来迎娶。” “这可怎么办?我的正妻,得是王孙贵女,一个乡下人,可担不起。”说乡下人的时候,田祖的眼神在李茉身上打转。 “可见田公子与我府上人不合适,田公子请回吧。”李茉挥袖送客。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田祖上前一步,笑道:“听说你对府上侍女大力栽培,教她们读书习字,可不就为了送她们入高门。我乃天子表弟,我家门第,平日你可高攀不上。” 高攀个der~世上身份高的傻逼为什么这么多! “田公子,我说过了,我府上的人,只做正妻,不做妾。” “正妻也行,正妻也行,我吃点儿亏,娶你就是了,我不嫌弃你门户低微。” 忍住,忍住。李茉心里告诫自己,和聪明人打交道多了,乍然遇见这种蠢得突出的,一下子不适应呢。 “阿曹,送客!”李茉懒得听他胡说八道。 田祖跨步躲开,李茉冷声道;“陛下新政,拜武安侯为太尉,正惹长信宫不悦。田公子此等行径,我参上一本,长信宫定然欢喜,有了杀鸡儆猴的把柄。” 田祖是个二世祖,但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他知道陛下正和长信宫角力,他可不能拖后腿。既然不能通过强娶李茉占有她的家财,那抢走她的侍女羞辱她还是可以的。 田祖昂着脑袋,露出两戳鼻毛,“阿姚已委身于我,与我两情相悦,李令何不成全我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杀死汉武帝21 李茉看他还能保持基本理智,没有用强的意思,也慢慢平复心绪。“此事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激起阵阵烟尘。 李茉挥开尘土,便看到满脸泪水的姚女跪在地上:“奴婢对不起女君,求女君成全。” 李茉回头看,门后几个人脸色从焦急到愤怒,手还举在半/空,应该是想拉她回来没拉住。 田公子大笑起来,俯身摸了摸姚女光滑柔嫩的脸蛋,“这下李令信了吧?难不成要我当场嘴一个……”说着,就弯腰朝着姚女身上凑。 姚女娇羞地推了推他,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李茉。 “跟我来拿你的身契。”李茉面无表情往回走。 姚女赶紧起身,安抚田公子两句,小碎步快跑跟上。 一进大门,女孩们立刻把门关上。 范大娘怒道:“你怎么自甘下贱?” 曹女问:“是不是他逼你的?你别怕,女君会为你做主的。” 姚女只是哭着摇头,重重跪在地上,不断重复:“求女君成全。” 众人都围着,李茉没有驱赶,只是心平气和讲道理:“阿姚,你要明白,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你在李宅,名义上是奴仆,实际上我把你当弟子教导。如甜娘一样,日后安排前程,这些,我都对你说过。” 姚女只是羞愧摇头,哭得泣不成声:“奴婢无耻,辜负女君,求女君成全。” “田祖不过一纨绔子弟,无才无德,贪花好色,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田郎答应,会让我的孩子上族谱。”姚女抚着肚子,“奴婢愧对女君,只是如今已别无他法,求女君成全奴婢与田郎。” 范大娘那叫一个脾气火爆,上前一巴掌把人扇倒:“呸!”范大娘平日在田庄养猪,今日来主宅送肉,恰巧赶上这一遭。和她一起来的人,都有把子力气,胆子也大,否则刚才猝不及防之下,可能就让田祖把人抢走了。 “女君,还与她废什么话?见了男人走不动道的贱/胚子!仆替您处置了,省得坏了女君名声!”范大娘朗声请命。 李茉还是反复地讲道理,反复地劝说她:“阿姚,不要冲动,我以前和你讲过,世上所有东西都标了价,当前走捷径,日后定要还回来。你靠自己就能过上安稳富足生活,没有必要出卖尊严美色,博取一个远不如你的男人的怜惜。” 李茉始终情绪稳定、平和,她讲那些已经讲过很多次的道理,试图唤醒迷途的羔羊。 从姚女跑出去跪下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而今这些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即使姚女身份卑微,即使她做的事情从情、理、法上都站不住脚,还是要反复地说,反复地劝阻。 只有这样,日后处置起来,才没有后顾之忧。 李茉理智上清楚姚女的命运不可挽回,情感上还是希望她突然灵光一闪,悬崖勒马。 姚女还是不说实话,只一味哭求。 李茉退后一步,给站在外圈,隐隐包围着这里的阿湘、阿罗使了个眼色。她们是蜜娘送来的护卫中领头的两个。女护卫们跟着蜜娘长安、归州两地跑,一路杀土匪、杀盗贼,是护着货物钱财走上两千里的好手,像抓猪仔一样把姚女按在地上捆起来,顺带堵上她的嘴。 “唉,你如今听不进良言相劝,我却不能任由你坏了李宅的名声。李宅都是女子,出了一个你,人人都以为李宅是妓/院女闾,李宅的人出门,都要被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李茉拿出手帕,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看着她愤怒又惊恐的眼神,“我也不会杀你。我送你去京兆府消了奴籍,放你归家。田公子从你家带走你,便与李宅无关了。” “阿曹,你速去办户籍;阿罗,你速去周阳侯府请人。” 李茉吩咐人办事,自己思考着如何安抚家中人的情绪。 摘了姚女这个烂果子,必须及时喷药消毒,不能烂全筐。 大家都很生气,女子在世间立身本就不容易,她们如今有房子住、有饱饭吃,能识字、有前程,主家又不苛待,这样的日子,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好,大家都很珍惜。 看到姚女的下场,谁都没有求情。出了一个她,女君会不会以为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从而严管、甚至驱逐她们。姚女到了周阳侯府,会不会泄露李宅的秘密。女君手中那么多方子,都是她们好日子的保障。万一寒了女君的心,女君不再教导、爱护他们了,怎么办? 出一个姚女,大家跟着遭殃。 李茉看大家的表情,很满意这几年的反复教导有好结果。把众人叫到门边,通报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诫府上人引以为戒,也保证不会因姚女而迁怒大家。 李茉透过门缝观察田祖的神情,田祖越等越生气,着人上前叫门,发现无人应答之后,知道自己被耍了,立刻污言秽语大声叫骂,跟着的四个随扈更是操起佩剑,哐哐咂门。 李茉让人顶住门,不应答,也不让他们闯进来。看着他们不耐烦要退走了,又出言回应两句,激得他们留下来叫阵。 放风筝似的溜了小半个时辰,往京兆尹府、周阳侯府的人都回来了。 周阳侯府的大管事火急火燎赶来,李宅的人直接把事情捅到周阳侯跟前去了。周阳侯人老奸猾,知道长信宫正等着抓把柄呢,立刻谴大管事把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拖回去。 李茉这才开门,对大管事道:“姚女我已消了身契,放她归家,田公子若执着于她,自去她家中提亲。烦请大管事转告周阳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看田公子今日做派,富贵恐难长久。” 大管事拉住发癫的狗,不理会李茉的狠话,“李令说笑了,我田家自然富贵万年长。我家公子是豪放了些,但并无大错,一个奴婢,李令都不肯割爱。唉,日后……” “孰是孰非,人心自有定论。” “哈,谁能看穿人心?”大管事照例放过狠话,带着在家没笼头的少主子回去。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大管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家公子招猫逗狗的,今天和这家侯府公子抢女人,明天和那家高门子弟街头斗殴,大管事收拾烂摊子收拾出经验了。看李茉关门闭户、销户赶人的举动,就知道她不敢得罪周阳侯府。 毕竟,田家可是两位彻侯坐镇,当今天子的舅舅,赫赫有名的外戚。 送走了无妄之灾,李茉又赶回织室处理残局。曹女匆忙而来,不知惹得人心如何惶惶,她必须来安抚才行。 到了织室才知,阿芙已经率先做了。织室众人安分做工,再得知只是一个纨绔子弟闯祸,便都放下心来。 “你怎知不会有事?”李茉笑问。 “李令大才,哪里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呢?”阿芙笑得温婉。 “就你油嘴滑舌~”李茉笑道:“能者多劳,日后还要给你加担子。” 阿芙如今是李茉的左右手,她虽然身份有所不便,但为人聪慧、待人接物周全,对李茉安排下去的事情不折不扣执行,又不教条,性格温和、擅长辅助,简直是天生的二把手。 入夜,李茉安排好巡防事宜,穿着利落短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夜半三更,突然传来一阵犬吠,不一会儿,又消下去了。 “本公子可是养斗犬的高手,区区两条乡下土狗,哪里逃得出我的掌心!”田公子在两个随扈的护卫下,带着姚女翻墙而入。看着因吃了加料的肉而昏睡的黑狗,田公子不解气地踢了踢,骂道:“便宜这两条老狗,死前还吃了顿好的。” 姚女紧紧贴着他,哆哆嗦嗦道:“公子,要不算了吧……” “算什么算,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会以为你还有退路吧?”田公子此时也不装了,大手钳住姚女的下巴,毫无尊重一甩,“赶紧带路!” 姚女带着三个人,熟练得绕过巡防,摸到了李茉起居室的门外。 田公子给随扈使了个眼色,狞笑道:“本公子先尝尝味道,若是识趣,赏她做妾,要是不识趣……你们也跟着沾光!” 两个随扈露出会意的淫邪微笑,用长剑拨开门栓,一左一右推开房门,先进门为田公子开路。 就在此时,破空声突兀响起,一左一右两支箭插在两个随扈喉咙上,两人条件反射捂住脖颈,想要大声呼救,却叫不出来。 田祖的尖叫被箭支压回喉咙,空气中弥漫着腥臊味,田祖倒在血液和尿液里,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指着月光下的黑影:“我是天子表弟,太后侄儿,你不能杀我,不能……” 又一支箭插在他胸膛上,田祖的手软软垂下,就这么干干净净死了。 目睹一切的姚女瘫软在地上,她大腿上中了一箭,痛得眼前发黑,可是求生欲让她不敢晕,上牙下牙磕在一起,不自觉发出惊惧过渡的呜咽:“女君,我错了,女君……” 黑暗中,一只火把亮了起来,姚女努力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使劲眨东眼睛,看到曹女从黑暗中走来,立刻大声求饶:“阿曹,阿曹,我们是姐妹啊,帮我求情,帮我向女君求情……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阿曹问:“外头几人接应?” “两……不,我不知道,阿曹,救我,救我……”姚女朝火把所在方向爬,伸出手极力求救。 阿曹将火把递给阿湘,姚女才看到阿湘、阿罗护持在曹女左右。 阿曹拔出腰间佩剑,上前两步,抓住姚女的发髻,提起她的脑袋,右手一挥……鲜血飞溅到自己脸上,是温热的。 “女君所料不差,奴带人去收尾。”曹女的声音压成一条线,从后槽牙挤出来,她努力学着女君运筹帷幄的样子。 一身黑衣的阿湘、阿罗让开,李茉的身形显现出来,她平静颔首:“去吧。” 没有反派死于话多,不需要知道姚女友怎样的苦衷和借口,李宅的大多数人不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被扒干净衣服的六具尸体沉入渭水的偏僻河道。李茉亲眼看着他们的衣物烧成灰,他们身上的配饰砸成粉。 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才传来周阳侯府找自家公子的消息。田祖这等纨绔子弟,常年眠花宿柳、四处玩乐,家里人七八天不见他也是正常。可是消失这样久都没消息,还是第一次。 周阳侯府人心惶惶找了半个月,一点儿线索没有。周阳侯求到大哥头上,请求做太尉的大哥派遣士卒寻找,自己也派人排查与田祖有过节的人。 不排查不知道,一排查吓一跳,与田祖结仇的人不计其数,李茉在其中都排不上号。周阳侯不止田祖一个儿子,不等找到长兄的人或尸体,田家几个子弟已经为了爵位打起来了。 早朝上,有官员越众而出,弹劾太尉田蚡滥用职权,无虎符调兵搜城扰民。 长信宫一派立刻踩上一万只脚,逼迫皇帝罢免这等狂徒。 太皇太后手腕高明,借此机会,紧接着罢免赵绾和王臧,任由皇帝如何想尽办法,也没有松口,直接处死。 赵绾和王臧的死,标志着皇帝轰轰烈烈的新政宣告破产,朝政依旧“上奏东宫”,长信宫重新宣告了汉宫之主的地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杀死汉武帝22 皇帝被长信宫一巴掌拍回原形,后宫朝野就慢慢开始传出帝后感情转好的消息。 众人都表示理解,终究是少年夫妻,陈皇后虽骄横,但的确美貌。更何况,这不是对皇后的宠爱,而是对长信宫表示臣服,孝道二字搬出来,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少府这个专职服务帝后的机构,却与外界感受不同。从来不注重细节的皇帝开始对少府挑剔起来,皇帝有火不能冲皇后发,难道还会怜惜少府这些属官奴婢吗? 织室也被扫到台风尾,进上的一批衣料被斥责轻浮,退了回来。 老天爷,这是最普通的轻纱而已,夏天人人都穿的。 织室没法儿和皇帝讲道理,只能丝麻混纺,试验出更保暖、亲肤的料子。 织室被暴怒的皇帝吓得战战兢兢,不夸张的说,每织一根丝都要检查三遍,生怕最平常的布料,又哪里惹皇帝不高兴。在人人紧张的环境中,阿芙始终情绪稳定,像巨浪中的礁石,她稳稳立在那里,大家看她镇定,也慢慢放松心神。 李茉实在喜欢她,刚好分管皮毛的丁织丞谋求到了太官令的职位,李茉立刻把甜娘升为织丞,并对阿芙道:“麻纺部属官的位置我给你腾出来了,你先做着,等下一批放归宫人,就让你名实相符。” 阿芙低头微笑,谢过李茉栽培。 陈皇后不负所托,再一次在宫廷中大肆寻找貌美女子,把内/廷稍微平头正脸的女人都赶出宫去。 甜娘急步而来,关上大门,小声道:“阿芙被留在宫中了。” “啊?”李茉不理解,“不是说她在放归名单上吗?” “是啊。我听说,陛下当时正在椒房殿,放归宫人一一拜见,阿芙得见陛下,哭着请求放她出宫。陛下因此怜爱,直接留她在宫中了。” “等等,等等。”李茉撑住额头,这个操作怎么这么熟悉?“阿芙本名叫什么?” “卫子夫,怎么了?” 卫子夫,原来是卫子夫啊! 原来她就是卫子夫! 李茉不解:“你当时和我说,她叫阿芙,芙蓉的芙。” “女君,她叫阿夫,夫人的夫。” 李茉疲惫地摆摆手,“随便吧,你先退下,让我自己静静。” 甜娘犹豫再三,还是劝解道:“女君,她与姚女不同,天子妾与其他妾室也不同。” 甜娘还惦记着李茉对外宣言,李宅之女,绝不为妾。 李茉不说话,只摆手让她出去,甜娘根本没抓住重点。 晚间,阿芙,不,卫子夫穿着兜帽披风,趁着夜色扣响了织室的门扉。 卫子夫揭下兜帽,上前两步,拜倒:“奴有负,无言相见。” “起来吧,你我事先并未说好,但我等你,你也来了,表明心有默契,这些虚词就不必说了。”李茉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坐垫,“甜娘担心我生你的气。” “是我辜负了她。”卫子夫这样说,见李茉没有露出气愤之色,试探性说出自己的猜测:“其实,您并不因我求天子宠幸而生气。” “哈,我是什么清高的仙女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前朝后宫,谁不希望得陛下亲眼。后宫妃嫔也有品阶,夫人视丞相,爵比诸侯王;少使,视四百石,爵比公乘,与做官有何不同?”后宫做到夫人,就像前朝做到丞相,即便是最低级的少使,也相当于织丞。 听她这样说,卫子夫也敢说一说真话了:“女君厌弃姚女,是因为她勾结田家,谋夺您的秘方。” “拿男女之事做借口,我难道就看不出她想踩着我上位的心?田家吃相难看,还动过娶我,然后霸占我功劳的心思。可是你瞧,不过两个月,威势赫赫的田家,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卫子夫微微倾身,试探性拉住李茉的手:“我呢?我的心呢?女君可看清了?” 李茉转身,面向她,认真观察她的五官,最后沦陷在她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见面就知她漂亮,如今细细描摹,又有“卫子夫”之名加持,仿佛更漂亮了。 “不甘平庸,敢想敢做。”李茉下了定论,“你心性坚韧,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卫子夫摇头:“我不敢想日后,只是看着皇后高居宝座,俯视我等蝼蚁,突然间,就想博一博。您说少使视四百石,却不知,我能否谋一个少使的位份。” “不知呢……”李茉也倾身,靠近她耳边:“做夫人,做皇后。” 李茉的手突然一紧,她被抓痛了,素来温柔体贴的卫子夫却没有发现,清亮的眼眸瞬间幽深如海,嘴上说着相反的话:“哪里敢奢望,皇后乃长公主之女,长信宫的血脉。” “皇后无子。” 卫子夫知道,成婚这么多年,皇后始终没有子嗣,她在后宫耀武扬威,依仗的是太皇太后,可是,太皇太后已经老了。 “陛下不是无能之君。” 卫子夫也知道,新政失败之后,陛下宁愿被人诟病“讨好妇人”,也要向长信宫低头。只看这一点,就知陛下能屈能伸。梁王已死,陛下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太皇太后总不能杀了陛下,陛下的前程在日后。 “你能为陛下生子。” 卫子夫的手紧紧攥着李茉的手,她不敢肯定,她也怀着这样的奢望。皇后无子,是皇后的过错,可是陛下临幸过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有孩子。到底是皇后的问题,还是陛下的问题?无后的利刃悬在所有人心头,连陛下的舅舅,武安侯田蚡都向藩王示好,因为“国无嗣”。 “我可以吗?”卫子夫这样问自己,然后她坚定回答,“我可以。” 卫子夫眼眸如火,望向李茉,再次重复:“我可以。” “与寻常人认为来潮后最近几天易孕相反,女子下次月/经来潮前的14天左右,怀孕几率更高。男子少吃酒、腌菜、腌肉、芹菜之流,事后仰卧,抬高腿,不要立即洗澡。”李茉说得很详细,声音也很轻。 卫子夫不像寻常女娘那样低头红脸,以示娇羞,她直视李茉的眼睛,郑重承诺:“平阳公主送我入宫时,与我约定:苟富贵,毋相忘……” “不必。”李茉摇头,“陛下多疑,后宫牵扯少府,他不愿意看到的。你我走的路不同,但我衷心希望你向上,有朝一日封侯拜相,希望我能拜见皇后。” “女君大恩,我铭记五内,来日!我亦等着这个来日!”卫子夫行礼之后,戴上兜帽,迅速离开了。 田娘打开里屋的门,快步走了出来,两人靠近之后,说的话她就听不清了。“没有吵起来就好,女君您性子孤傲,最见不得这种,偏偏她是天子妃妾,日后若得了份位,咱们也不好做。” 李茉摇头,甜娘怎么还以为自己会和卫子夫生气?“你别操这心了。位份于她而言,手到擒来,你信不信?” 甜娘自然不信:“陛下登基至今,后宫还无一人得到位份。”陈皇后出身太硬了,她能压着皇帝这么多年不给人名分,不管皇帝临幸多少女人,统统都是宫人。 “那就拭目以待吧。”李茉也想瞧瞧卫子夫如何霸天下。 三月,卫子夫有孕,帝大喜,加封夫人,令织室进上牡丹红绸缎以贺。 卫子夫有孕,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幸运,也是皇帝的幸运,这么多年无子,皇帝何尝不是将信将疑,难道自己真的有问题吗? 卫子夫的出现,破除了皇帝无子的谣言,不管她生男生女,至少证明了皇帝有让人怀孕的能力! 皇帝大喜,太后大喜,太皇太后也是大喜。 再宠爱女儿、外孙女,皇帝也是他的亲孙子,窦太皇太后难道愿意偌大王朝没有继承人,或者因为过继之流,闹出大小宗颠倒的事情?她就是过继的受益者,决不允许其他女人的血脉,再重复她的辉煌旧路。 皇后一下子众叛亲离,连往日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只能去找母亲诉苦。 馆陶长公主实在不知该怎么劝女儿,“你这性子,我是不敢给你出主意的。上次我说,皇帝该对你有所宽容,毕竟他的皇位,我也是出了力的。好家伙,你转头就对皇帝大吼:你敢对我不好,你的皇位都是我母亲给的!” 馆陶长公主刚听到的时候,都以为是有人陷害,傻子才会说出这种话吧?后来打听确切了,的确出自女儿的口,她也是无语了,这女儿当真是来讨债的。 “阿娘,难道你就看着女儿受委屈吗?”皇后对皇帝脾气骄横,在母亲面前撒娇弄痴却是信手拈来,亲切地依偎着母亲:“您就再帮帮我嘛~” “行了,你不必知道详情,我自去料理就是。”前车之鉴不远,馆陶长公主再不敢说给女儿听。 风起青萍之末,还泛着寒意的春夜,李茉被曹女叫醒:“建章宫骑郎卫青、公孙敖求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杀死汉武帝23 “到底行不行啊?窦太主的人紧追不舍,报信的人久久不回,咱们还是往羽林卫求救吧。”公孙敖只是个骑郎,手下也无多少兄弟,寡不敌众之下,只能先撤。 卫青并不说姐姐曾告诉她可往织室令李茉处求助,只说:“他们守在必经之路上,这户是离禁林最近的人家,且我听闻李令因是女子做家主,对安全看得尤其严格,护卫很厉害。” “不是说她家连蚊子都是母的吗?女护卫,有啥厉害的?” “女护卫不厉害,你可以走了!”公孙敖的话音刚落,一个利落女声不悦接话。 甜娘带人举着火把赶到,快速扫过两人的脸庞,确定不是乱报身份的,才分别叮嘱道:“去处理脚印,你们跟我来。” 公孙敖被人拿话噎住,正想抗辩两句,卫青拉拉他的袖子,跟着进去了。 李茉已经穿好见客的衣服在正堂等候,双方相互见礼之后,李茉道:“两位先避一避,等人走了,再由护卫送你们回去。” 公孙敖知道好歹,立刻谢道:“多亏李令援手,不然我这兄弟,就要遭窦太主毒手了。” “怎么会,馆陶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岂会对羽林卫动手。擅杀天子亲军,这是对天子的忤逆。” 公孙敖一下子明白过来,连连点头:“是极,定是有歹人冒充。” 几人没说几句话,阿湘进来禀告,“羽林卫与一群布衣武者打起来了,那些人自称是窦太主家奴。” 公孙敖蹭一下站起来,“援手来了,咱们走。” 进屋就没说话的卫青此时终于拱手,说了第一句话:“多谢李令援手。” 李茉颔首,示意阿湘护送他们出去。到了外间,卫青对阿湘道:“这位阿姊,府上可有侧门?我俩从正门出去,刚好遇上,恐给你们带来麻烦。” 阿湘点头,窦太主可不好惹,带他们从侧门绕出去了。 从侧门出来,公孙敖感叹:“果然,能在长安立足的都是能人。真该让那些说李令一个女人孤苦无依的人来看看,她养的这些护卫,可有门道。前头发生那样的大事,府里巡逻依旧不乱,这是防着有人声东击西呢!” “刚才接我们那女娘是谁?好生飒爽,我以前从没见过!唉,以往不知翻过禁林后山就是李宅,这么大片林子,又有陡坡,我居然从未来过。” “听闻她家侍女个个穿绸戴花、识文断字,都当女公子教养呢。可惜天太黑,都没瞧见,只碰上那些腰围粗壮的女护卫了。我瞧自己腰围不比她们差,回头得多吃些。” 公孙敖一个人阿巴阿巴半天,不见兄弟回应,一肘子拐过去:“干甚?” 卫青回过神:“无事。只是听闻李令乃天上仙童,如今瞧着不像。” 公孙敖哈哈大笑:“你也不算算年景,她该有十二三了吧?女子天生长得比男子快。哎,我说,你方才怎么不从正门突出去,刚好和弟兄们合围。” “窦太主、陈皇后、少府……何必恩将仇报?”卫青叹息一声,“今日多谢兄长救命,青来日必报!” “你我兄弟,不必外道。走,悄悄摸过去,抓他们个现行,让陛下为你做主。” 正堂,曹女劝道:“外头有甜阿姊周旋,定然无忧,女君先去歇息吧。” 曹女此时也恨,自己身无品级,在场面上,不如甜娘顶用。 李茉心想,那就是卫青啊。还没发育的少年,像一只猫崽子一样,瘦弱单薄。转念一想也对,卫子夫也才十六,他的弟弟自然是小学生。 此事,风过水无痕。皇帝听闻窦太主截杀卫青,大怒,在外升了卫青做建章监、侍中,在内封卫子夫为夫人,数日间连续赏赐卫青,多达千金。 赏赐不会赏到李宅来,那夜的事情,双方都默契瞒着,卫青、公孙敖只低调送了谢礼。 李茉翻看着礼单,不解:“公孙校尉怎么几次三番送礼,卫家都只送了一次。”公孙敖因救了卫青,从骑郎升为校尉。 曹女掩唇偷笑:“女君,这就要问甜阿姊了~” 周围人都揶揄地笑了起来,李茉顺势把眼神递给甜娘。 甜娘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那只呆头鹅啊,想求娶我。” “咳咳……”李茉放下茶盏,呛得连咳数声,惊讶问:“不是说陛下有意赐婚卫夫人的姐妹给他?” “没有,不曾听说啊!”曹女管着交际来往,十分肯定道:“女君莫不是听差了。陛下有意将卫夫人的大姐卫孺嫁给了太仆公孙贺,卫夫人的二姐卫少儿嫁给了詹事陈掌。呆头鹅只是公孙家旁支,因救了卫夫人的弟弟才被擢升到校尉。” 哦,记劈叉了。这么多年,李茉也闹不清。“我早已为甜姨备下丰厚嫁妆,一切看甜姨的心意。” 众人又哄笑起来,纷纷打趣甜娘,让她好好考虑。 “大家都有份啊,日后谁有了心上人,直接和我说,我都出嫁妆的。”李茉笑对众人道。 有人害羞的掩面而走,有人好奇问有人求娶是什么感觉,有人感叹还是迟些嫁人好,李茉看着众人笑闹。 甜娘大方道:“只这几天,瞧不出好歹来。待他表明诚意,我再请女君为我主婚,嫁妆少了,我可不答应。” “好,好,那我就等着了。”李茉被甜娘拉到一边细说公孙敖是怎样的人,看她笑的甜蜜,李茉心里有数,这婚事多半能成。 说完自己的事情,甜娘也关心:“女君自己的婚事如何打算呢?” “我呀,不准备成婚。日后找个男人,生个孩子继承家业就是。”李茉自然说出自己考虑良久的想法:“若我不能生育,收几个徒儿传承衣钵。” “呸呸!女君身体康健,怎么会不能生育!生个随母姓的孩子也行,反正女君本事大。长安规矩严苛,野合走婚之事少,换了咱们归州,婚前生过孩子的妇人更多人求娶呢!” “咳咳……”李茉又咳起来,本以为自己是先锋,没想到是人家常态。 公孙敖乃是六郡良家子出身,家境殷实,父母慈爱、兄弟和睦,本人又有前程,从这些日子跑李宅的频率来看,对甜娘也是真心。 甜娘考察良久,终于把婚期定在了金秋时节。 “之前也有旁人家来求娶,比他官位高的有,比他金银多的有,可我就瞧中他尊重我。我是去做他的妻子,不是妾室奴仆,先有敬才有爱。”甜娘很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说好婚后继续做女官,若是我产育,女君千万给我留着位置,不能让旁人占了。” 李茉只有更高兴的份儿,“放心,绝不会。” 李茉高高兴兴把甜娘嫁出去了,为她多交几年“单身税”,换来后半生幸福,很划算!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的过去,汉宫之中风起云涌,与渭水边上的偏僻宅子没有太大关系。 卫子夫产下一个女儿,汉宫很失望不是儿子,但是没关系,能生健康的女儿,就能生健康的儿子。因此,陛下很宠爱卫子夫,连带着她的家族一并飞升。 卫子夫私下派人询问避孕的方子,李茉诧异又惊喜,两千年后,仍旧有人为了生儿子不顾身体。卫子夫跟前可是真有皇位,她却能看得清、稳得住。这个瞬间,李茉断定,她们是同路人。 卫子夫要了阿荣到身边充任女官,她们之间没有明面上的联系,但彼此心中明晰,我们是同路人。 弓高侯韩嫣被太后赐死,据说是因为他与永巷宫女通奸,陛下求情也无用。 李茉知道永巷没有处死任何女人,永巷的人常为少府“打零工”,若真有孕,身份不太敏感的,都能熬出宫。大汉臣民,并不怎么看重女子贞洁。 太子妃终于不折腾往宫外撵人了,开始重金求子,真重金,据说每日往馆陶长公主府上去的巫、医、术士之流能把一条街都堵了,人人都在赌一夜暴富的机会。 纷纷扰扰中,李茉只关心织纺又改良了哪些布料,皇后不折腾,下头人跟着轻松。 热闹是旁人的,李茉一心过自己的日子。每天早起一杯水,校场锻炼半个时辰,早饭必须有奶有蛋。旁人吃两餐,李宅是三餐制,中午李茉会吃很多肉,年轻的身体无负担消化大量脂肪。晚餐李茉吃的迟,吃完之后还会在院子里走一走,不定时巡逻检视府上防卫。晚上看书、织布都太坏眼睛,李茉不放心大汉巫医的水平,不敢让自己生病。 如此,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李茉再量身高:七尺半。 这个无理取闹的世界啊,七尺半到底是多高。 常听人说七尺大汉,形容一个人魁梧健壮,问题关键在于西汉的一尺到底是多长。李茉原本挺纠结的,当你比大多数男人都高,就无法判断自己有多高了。 后来,看到众人羡慕的眼神,李茉就不纠结了。健壮、高挑、昂扬,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不管到底多高。 行过及笄礼后,李茉更努力研制菜单,她想长的再高些。超出寻常人太多的时候,那些叽叽歪歪的声音反而小了。 因此,李宅常常飘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养得一众护卫膘肥体壮,公孙敖自认半个女婿更是经常来蹭饭。 李茉叫甜娘“姨”,公孙敖自认半个“女婿”,各论各的辈分,也是李宅著名笑话了。 李宅的食物香气也快成一景了,一队锦衣青年打马呼啸而过,为首的青年突然勒马停住,深吸一口气问左右道:“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其中一人踢了踢马腹,走到旁边回禀:“回禀君侯,这是少府织室令李茉的宅邸。” “啊,今天这种香气,是不是红烧肉?”有人四处嗅闻,仿佛一只经验丰富的猎犬。 “不像,是糖醋排骨,有股淡淡的酸味儿。”立刻有人反驳,彰显自己的见多识广。 为首的军侯不明所以:“怎么你们都知晓?” “君侯有所不知,李令家庖厨在长安是大大的有名,东市的李氏菽香就是她家开的,常传出新鲜菜谱。李令家的围墙也是一景,多少人即便吃不到也要来闻一闻。”那护卫笑着望了一眼院墙:“羽林卫校尉公孙敖娶了李宅出身的贤妻,他是个不当人子的,常炫耀呢!” “哈哈哈,我刚才也发现了,她家的围墙不是平整的,骑马飞掠而过,院墙犹如起伏的波浪,当真精巧!” “君侯英明,这墙便唤作波浪云/墙。只是李令乃是女君,宅邸尤重防护,护卫精良,也不接待外客,咱们停留久了,宅中护卫该来驱逐啦。” 为首的青年大笑:“我可是陛下的姐夫,大汉的彻侯,讨一份新鲜吃食总能得吧。” 49、杀死汉武帝24 门房见一队鲜衣怒马的青年打马而来,两人上前交涉,两人退至门口,暗自警戒。 一行人下马,笑着行礼:“这位阿姊有礼。我家主君平阳侯路过,闻见异香,冒昧打扰,不知可否拜见主人。”说完递上信物。 今日是阿湘轮值,她的眼神迅速在一行人身上划过,不失礼貌打量平阳侯,上前行男子拱手礼,笑道:“君侯有礼。请容下仆通报。” “我等不请自来,已是恶客,请。”平阳侯自然答应。 “若君侯不弃,请下马歇息。”阿湘请这队人到门房休息。 左右门房也是有区别的,左边装修华贵,是给贵人准备的,右边装修普通,是给地位低的人准备的。此时,人们坚定践行贵贱有别。 平阳侯可不想顶着烈日坐在马背上,自然下马。他的护卫长却在侧身的瞬间小声禀告:“女护卫打手势,不知何意,君侯小心。” 平阳侯摆摆手,自信得很,长安城内,官员府邸,难道还能蹦出个刺客来。 平阳侯进了暂时歇脚的门房,饶有兴趣打量这里的装饰,赏应季鲜花,随意翻看书架上的竹简,甚至摸了摸摆在一旁的黑陶摆件。 李茉来的比想象中快,不等她见礼,来客便介绍道:“李令有礼,此乃我家主人平阳侯。” 看李茉打量自己眼神和刚刚女护卫如出一辙,平阳侯笑道:“我久居封地,刚入长安,李令可能不认得我,我却与李令有一面之缘。” 平阳侯不觉得李茉会认识自己,李茉只是中低级官员,对王侯贵胄多半只听过名字。平阳侯却是见过她的,上次见她还是矮墩墩的小女娘模样,如今长的这样高大,快赶上他身边护卫了。就是太瘦,不够威武强健。李茉的名声大,她是有名的“奇官”,大家都会瞧个热闹。 “君侯说的是,初次相见,下官有礼。”李茉拱手,请他们进门。 “本侯路过墙外,被霸道香气拦下马来,不知是何味道?” “大约是厨房正在烧肉,相请不如偶遇,侯爷若有兴致,还请赏光,留用午膳。” “好。”平阳侯抚掌,“早就听闻李宅庖厨之名,今日可要见识一下。” 李茉领着人往正堂去,每过一处地方,都有鲜花装点,抬头见云纹瓦当框出宛如画卷的蓝天白云,左瞧是一枝海棠从墙内探出头,右看有一片花藤爬满院墙,当真怎么看都是风景。 平阳侯看李宅建筑,虽也符合礼制,但更加精致、美丽,心中顿觉有趣。华贵的屋舍他见得多了,这样精巧的却从未见过。 “香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不知可否一见?”平阳侯十分不客气,反客为主指着左边的院子问。 李茉也不觉得冒犯,从善如流:“自然可以。” 平阳侯跟着的七八个人一同入内,李茉也没说自家宅邸全是女子,不方便云云。 转过院墙,还没到厨房,平阳侯又被一处挑高的屋檐吸引注意,“那是什么?为何修得如此高大?堪比宫墙了。” “君侯说笑了,那是存放布料、染料的库房,自然是符合规制的。”边说边引人往那边去。 绕过院墙,就见许多布匹晾晒在高高挑起的木架上,木架高约三丈,布匹连绵晾晒,颜色从浅到深,各种深深浅浅的绿。 晾晒的木架高过院墙,可是他们一行人在转过来之前,都不曾看到。平阳侯立刻意识到,那些以为是景色的绿树花墙,还有防窥视的作用。 “天爷啊,世上还有这么多种绿。”一个护卫发出如此惊叹。 平阳侯感叹:“李令不愧是纺织大家,真是开了眼界。” 李茉上前介绍道:“目前,经我手染出的绿色共有十一种,今日晾晒的都是浅色系的。这是豆绿,适合染纱,轻而柔,仿若山间尘雾。这是竹绿,轻而亮,适合染绸,色泽灵动。这是葱绿,适合染麻,质朴平和。这是孔雀石绿,织做锦缎,华贵异常。” 来客均是男子,若非这么多绿色排在一起,他们都分不出来,现在耳朵里全是绿、绿、绿…… 看出他们对颜色不感兴趣,李茉立刻换了话题:“最轻薄的是梅子青织作的绢纱衣,这样的的纱衣穿三层,仍可见皮肤上的小痣。” “倒是精巧。”平阳侯出生高贵,自然不会发出“那还穿个什么劲儿”之类的发言。 李茉听他的口气,对衣裳、布料不敢兴趣,却不停扫视这一排排整齐、高挑的按照颜色深浅排列的晾晒杆,猜测他喜欢辉煌壮大的场面,对细节不慎感兴趣。 “君侯里面请,可去库房一观。”李茉家里的库房也不像寻常人家库房,堆的是金银器皿和粮食,这是专门存放布料的仓库。 进门只见一排排高大的架子顶天立地,按颜色堆放着许多布料,架子中间间隔很宽,用砖墙隔开。平阳侯随意走到一个架子前,架上雕着“赤-绸-牡丹红-建元二年”的字样。 “这是什么意思?”平阳侯好奇问。 “这一排全是太子妃命名为牡丹红的赤色绸布,建元二年所织染。”李茉边说边从架子上拿下一块三尺见方的厚本子,真是好大一本。平阳侯两个扈从合力举着,李茉翻开仔细讲解。 “这是这一架的目录,每一份绸布都有样品、染制手法、织造手法和染料、丝线的来历。” 平阳侯仔细翻看,这么厚的大本子,除开目录之外,第一层是竹简,详细记录了相关信息,第二层是布料,一目了然。竹简、布料、竹简、布料,这样一张竹简,一张样品布料,只看这个厚本子,就知道这一架的所有情况。 “李令就不担心我等窥探秘方?”平阳侯看竹简上的详细记载,不同天气染制的布料有细微差异,猜测温度对染料有影响之类都详细记录了,这是一本任何人拿到就能马上复刻的秘方。 “哪里算秘方了。染布无非染料、布匹、媒介、固色四个步骤,穷举各种排列组合,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李茉先谦虚,然后朗笑道:“我有一条河,自然不介意分别人一桶水。” 平阳侯抬头一望,这满满当当的仓库,非常认可这种说法:“已是一片汪洋。” 走过堆放布料的架子,便是染料架子、媒介架子,都是样品、成品这样排列。出了仓库区,便是十几个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女娘在挑桑葚——桑葚? “还用桑葚染色?” 李茉笑着解释;“正在实验,用不同成熟度的桑果、加不同的媒介、不同的织物,排列组合出不同的紫色。这是最初的试验区,试过每一种组合,挑出最稳定、最美观、最便宜的,再到外面的染池试验。经过染池试染过十匹以上,再次确定性状稳定后,织室才会试染。完整试验过程,正好一年。能上呈宫廷的织品,无一不是千锤百炼。” “以前吃桑果,染在手上的颜色乌沉沉的,倒不像好看的模样。”平阳侯不解,“不是已经有前人试验好的染料?” “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日我辈也该效仿。任何有颜色、能染色的花、叶、果、皮、虫、矿,都要一一试来。” “花、叶、果、皮、虫、矿……你的染料,就是按这个分的大类。”平阳侯恍然。 “君侯明鉴。”李茉带着人到染池那边参观,染池挖在地上,每个都是三丈直径的圆池,池边有匠人正用木棒捣锤。 有性情活泼的扈从忍不住想试试,李茉也不阻拦,只提醒:“入水的布料很沉,捣锤时下盘需稳,先勾一匹布试试。” 这么小瞧人的话,扈从可不乐意听,直接从底部撬动,以展示自己的勇武有力,没想到刚翘的时候还行,放下去的时候被一股大力往下拉,险些翻进池子里。 多亏池边有围栏,站在一旁的健壮匠人拉着后领把人拎回来。 扈从腾得一下红了脸,自己还不如个健壮妇人啦? 瞧他脸红脖子粗的,同伴们低头耸肩,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平阳侯一路看完,忍不住感慨:“李令有大志向,纺织一道上,后人看你,如同我等看神农啊。” “君侯谬赞,愧不敢当。”李茉看到大管家曹女给自己打手势,微微点头,对平阳侯道:“吃食已经备好,请君侯移步。” 一行人又转到正堂,这里已经按照开宴的标准,备好了席案。 平阳侯看着上首两张案几,不是并排而立,其中一张后退两步摆放,朗声大笑:“李令早就看穿我的身份了吧?” “臣织室令李茉,拜见陛下。” 李茉自然早就看出来了,不然这么一路恭敬有礼为什么,家里的仓库、织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刘彻这几年喜好微服出行,借姐夫平阳侯的名义到处游玩、打猎,好奇道:“什么时候发现的?你还记得朕的面容?” 李茉有些踌躇,该不该说实话呢? “但说无妨!”刘彻看穿她的犹豫,“朕微服许久,还是第一次这么快被人看穿。” 李茉只能实话实说:“护卫刚见陛下,就认出来了。” “这么早?你的护卫都见过朕?”刘彻不信,他可是用平阳侯身份游玩了好几年啊。 “自然不是。陛下一行,破绽颇多,护卫才一眼看出。” “朕不信!”刘彻摇头,“你见过朕,认得不奇怪,一个护卫,朕可不信。叫人上来,朕亲自问。” 行吧~ 刘彻有兴致,李茉从善如流,一边安排人调整坐席,一边叫阿湘进来回话。 “下仆屈湘拜见陛下。”阿湘进门叩首,并叫起后恭敬立在一旁。 “你一见面就看出朕的身份了?如何看出的?”刘彻好奇问。 阿湘并不扭捏,不卑不亢回话:“不止是我,轮值的四位姐妹,都看出了。陛下气宇轩昂,有天子气,并非寻常彻侯。” 惯常拍过马屁之后,阿湘才道:“我们中有人见过平阳侯,断定眼前人不是平阳侯,又看贵人衣料、马匹、容貌,断定是与平阳侯有关,再看贵人随扈,都是熟面孔,便能下定论了。” 刘彻看看自己的随扈,笑骂:“都怪你们连累朕。” “陛下明鉴,我等从未登门拜访,李宅的人怎会熟知?”其中一人叫起冤枉来。 阿湘看他一眼,平静道:“甘平,羽林骑校尉。”这平静的声调,打断了甘平不可置信的喊冤声。 刘彻来了兴趣,指着另一人道:“他呢?” “廉扬。” “他呢?” “辛贺。”说了几个,阿湘不麻烦皇帝一一垂问:“卫青、赵瑛、李博、王郡慎、符玉。几位上官常路过李宅,有时爱在墙外猜测今日吃什么,下仆因此熟知。即便不认识他们,陛下一行的衣裳、马匹,也是破绽。” 50、杀死汉武帝25 刘彻这下是真来了兴致,落座上首,“详细说说。” “陛下领口处露出的麻衣乃是织室岁首新奉入宫中的料子,腰带上的玉带钩是羊脂玉,曲裾勾边黑色绸缎在阳光下有暗纹,脚下鞋履有暗金色卷草纹。羽林骑的诸位也穿类似华贵、不常见的衣料。马匹健壮有力,是标配给羽林骑的。能让这么多羽林骑护卫,陛下身份自然明晰。” “好,好,好,李令家的护卫,对纺织染色都如数家珍,果真家学渊源。”刘彻先夸,然后刁钻道;“要是你不认识平阳侯、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衣料,还有什么办法分辨朕的身份?” 阿湘抬头后看了一眼女君,才实话实说道:“不可能不认识,长安没有生面孔。” “此话何解?” “女君常教导,世上没有毫无联系的人,也没有做过能不留下痕迹的事。”阿湘详细解说:“下仆休沐之时,常在城中闲逛,遇上的人不说个个认识,也大多面熟。突然出现一个生面孔,能从他的口音、身姿、装扮等分辨大致情况。” “例如,甘平骑郎。假设我不认识他,见面立刻能从他的身形断定这是一位武勇之人,从他令行禁止的行事风格,断定他是军卒而不是游侠,从他手上的老茧断定他擅使长枪,从他行礼说话断定他出自六郡良家子,读书识字,再看他的佩剑,可断定身家丰厚。”阿湘指了指精美的剑鞘,作总结:“同时符合以上条件的,只能是羽林郎。” 刘彻大感兴趣:“你能过目不忘?见过的人都能记住面容。” 阿湘保守道:“大多是能的。” “你这样的人才,不该做一小小护卫,该去廷尉署啊!”刘彻感叹,“不知李令可否割爱?” 已经在下首落座的李茉笑盈盈道:“陛下慧眼识珠,臣岂敢藏私。她们本是良民,如今被陛下拔擢,成为同僚,更是幸事。” “好!”刘彻欢喜,“今日朕又得一人才。” 李茉适时给曹女打手势,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菜肴。 李宅的侍女,有一种别人家侍女没有的美。她们不是低着头小碎步行走,而是步幅均匀、挺直腰背、面带微笑;她们穿统一的衣裳,做统一的动作,一举一动都有和谐的美。 这样的美,今日刘彻并无兴致欣赏,他的注意力都在菜肴上。 大汉传至如今,已经历经七代帝王,国家经济慢慢好转,帝王的享受也逐渐提高。汉初,高祖会因为赵王刘如意一顿饭吃六个菜而认为他有天子气度,如今陛下每顿饭都是十多个菜。但吃过的这么多,李宅的菜,依旧是没见过的。 分餐制每人的菜肴都一样,只是天子的菜肴分量多些,装菜的碗碟精致些。 红烧肉、酱焖鸡肉、手把猪排、香葱鲫鱼、肉末蒸蛋、清炖羊排、酸萝卜老鸭汤,意思意思添了个炒豆芽和煎豆腐当素菜。点心是甜咸两种口味的青团,饮品是豆浆。 怎么说呢?主打一个健康。 年轻的大小伙子,谁爱吃素菜啊! 刘彻领头,在座诸人也不讲究宴饮的规矩,埋头苦吃。美食就有这样的魔力,大家都沉浸在疯狂吸入中。 吃饱喝足,刘彻悄悄松了松腰带,餍足地问;“你家的庖厨,比少府还要好啊。” “不敢当陛下夸赞,天下最好的人都该侍奉陛下,臣家的不过占了新鲜二字。”李茉挥手,示意人进来,笑道:“这是吉女,今日的餐食便是她做的。” 刘彻撑得半靠在凭几上,随口道:“该入少府,做朕的汤令官。” “臣吉氏,拜谢陛下。” 李茉笑道:“吉氏未有名,不若陛下赐她一名。” “调和五味,手艺高超……便叫味吧。” “臣吉味,谢陛下赐名。”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吉女从仆从,一跃成为少府的汤令官,专职为陛下做菜。 刘彻慵懒得靠着,看两个女娘激动谢恩,笑对李茉道;“你调教好的人,给了朕,可心疼?” “喜出望外!她们有出息,剩下的人更信服臣的教导啦。”李茉不再谦虚。 果然,刘彻就喜欢性格张扬的人,大笑不止,“你是怎么教的啊,屈湘说四个护卫都认出朕了,你家护卫个个成才?” “臣只教她们方法,剩下全是各人努力。譬如教染布,臣把染布分为染料、布料、媒介、固色四个步骤,染匠带入这个法子,不停试验,穷举所能接触的染料、布料、媒介、固色材料,自然能精益求精、不停创新。” 刘彻一挑眉,这是从“技”上升到“法”了啊。“听说你幼时曾遇仙?” “回禀陛下,臣也不敢确定。当时太悲伤了,姑姑横死当场,臣看天地都是血色,如今想起当时情景依旧悲痛欲绝。当时神情恍惚,臣不能断定是真有一位韩仙人,还是臣为自救生出的妄想。” 喝醉的人喊我没醉,没睡的人才说我睡了,遇到神仙的人,总说自己没遇上。刘彻本就对仙人事迹非常感兴趣,如今只当她是谦虚,怕自己让她求仙。 “你不是还在母后宫中讲过游鱼引路的事情吗?” 王皇后啊,你的寝宫是筛子吗?窦氏塞钉子,皇帝塞钉子! “游鱼看到没有威胁的木盆,常在旁边嬉戏。” 刘彻更加确定李茉有仙缘,大手一挥,“你能培养人才,又专精织造,只做一织室令屈才了,今日起擢为少府丞。” “谢陛下。”李茉出列拜倒。 好家伙,一顿饭的功夫,提拔了三个人,陛下今天是来大派奖的吗? 目送皇帝走出李宅,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大笑起来。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吉阿姊做了汤令官,可不能忘了我们啊!” “汤令官属少府,吉阿姊去我不担心,可廷尉署听着就让人胆寒,那里有女官吗?阿湘去了会不会被人欺负?” “我有一卷玄色绸料,是今年的奖励,匀给阿湘送礼,廷尉署的官服尚黑。” “以后咱们也能去廷尉署吗?有湘阿姊开路,咱们能去的,就不止少府啦!” 众姊妹叽叽喳喳,为什么李宅的人心这样齐?一是因为李茉仁善,这里没有打骂欺压;二是因为女子出路少,离开李宅,便无立锥之地;最重要的事,李宅有前程啊! 以往李宅的人会被推荐到少府各个部门做小吏,她们能识字、会算数,已经遥遥领先,如今有陛下恩旨,廷尉署的地图也点亮了。 有这样的正面激励,又有姚女那样的反面教材,李宅中人各个激情满满,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事业。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瞧女君的背影,女孩们切身感受到“女子还能这样”!不是故事里不切实际的传说,不是生而高贵的奇人异事,就在身边!接触过、感受过! 猪猪陛下好大方啊!李茉盘点今日收获,恨不得把刘彻当成固定atm,她输入功劳,刘彻吐出封赏。 曹女却心疼,“女君好不容易养出的人才,都走了,您用什么?” “都走,都走,你们都往上走,我高兴还来不及!”笑话,校长还怕毕业生就业前景好吗?李校长恨不得今天扩招,明天和刘氏集团签订人才培养协议! 曹女便道:“奴与姊妹们谢女君提携。” “与大家说好,都走正道,既要想着阿湘、阿吉,也要想到姚女。”李茉如是叮嘱。 刘彻如今被窦太皇太后压制,新政失败,抱负无法施展,正是渴求人才的时候。李茉手里好东西多啊,一点一点放出来,学习阿里巴巴讲故事,李茉能整成连续剧。 李茉的巧思自然引起刘彻的注意,让他的微服游猎渐渐有了固定刷新点,皇帝的言行受到无数双眼睛的关注,皇帝常出入李宅的消息瞒不了多久。 “好啊!宫里的女人不够,还要在宫外养人,真当我是死的吗?!”椒房殿内,陈皇后听到母亲派人传来消息,让她留意李茉,顿时愤怒了。当年自己还赏过那个矮豆芽百金,她就是这么回报自己的? 陈皇后气不打一处来,卫子夫生女之后,压力全在她身上。世人已经认定,是她不能生育,还把持皇帝后宫,令皇帝到如今都没有继承人,连外祖母和母亲都不帮她了。陈皇后求子求的都快疯魔了,还有人来虎口夺食! “走!”陈皇后带着侍卫出宫,不许任何人传递消息,直奔李宅。 “女君!皇后驾到!”第二任侍卫长阿罗阻拦不了,飞奔过来报信。 她话音未落,陈皇后的斥责已经传来:“跑什么?什么东西,我见不得!” 皇后侍卫开道,推开李宅护卫,陈皇后大踏步登场,准备大闹一场,给皇帝点颜色瞧瞧。 “皇帝,李宅藏了多少美人,让你念……念……不……忘……”陈皇后一脸怒容进来,看到正堂里十几个人,围着中间一匹马……一匹马?! 51、杀死汉武帝26 陈皇后茫然张望,不是说李茉勾引陛下,招得陛下流连忘返吗?这一屋子少年、青年男子,没听说皇帝有一起玩儿的癖好啊? 陈皇后一个寒颤,把自己不靠谱的思绪拉回来,在众人齐齐望过来的诧异目光中结结巴巴,准备好的斥责说不出来。 看皇帝横眉倒竖、满脸怒容,李茉赶紧迎上去,帝后不能在自己家里吵起来,谁都不能得罪! “臣李茉拜见皇后。”李茉上前行礼。 陈皇后看着眼前梳一个光秃秃发髻,脸上没有丝毫脂粉,穿得也是是灰扑扑短褐的人,都不敢认。长安街上的黔首,也比她光鲜啊!“你是李茉?皇帝眼光差成这样?” 李茉露出羞涩腼腆的笑容:“皇后不要嫌弃臣,臣洗洗脸、打扮打扮,走出去不会让人以为陛下审美异常的。” 众人瞧李茉不明所以,又扭捏作怪的表情,纷纷忍俊不禁。 刘彻翻白眼,没好气道;“你又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陈皇后本来都准备说两句软话了,被刘彻的态度一激,怒从胸中起,“你日日流连宫外,李宅究竟有什么啊?外祖母缠绵病榻……” 要命!李茉赶紧上前打断,“皇后来得正巧,臣与诸位同僚,正与陛下试验新马镫呢!” 李茉此时庆幸自己是个女的,上前半扶半抱,拥着皇后到了那匹马跟前,指着铁质的马镫道:“有了马镫,骑兵上马、下马便捷,不易落马,冲锋时也能踩着马镫,腰马合一固定在马背上,暂时放开缰绳,双手持兵器,杀伤力翻倍。” 陈皇后甩开李茉的簇拥,捂着鼻子道:“一个小东西,值得皇帝天天来吗?” 语气已经软下来了,看灰头土脸的李茉,再看一群人围着一匹马,皇后已经明白是自己误会了,皇帝来李宅是正事。可皇后是绝不会承认的! 刘彻蹬她一眼:“治大国如烹小鲜,军国大事,都在这些小东西上。” 陈皇后听不得刘彻嫌弃她的语气,她出身高贵,见识广博,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不能知道的!不配知道的! “陛下有何军国大事,朝政皆……” 我的个天爷啊!朝政皆付与长信宫是能说的吗?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帝后不和,李茉恨不得离八丈远,免得殃及自己这条无辜的小池鱼。 可这是自己家啊! 老天爷不保佑! 李茉高声打断:“皇后息怒,都是臣的不是,该把东西献入宫中才是,累得陛下多跑一趟。” 李茉满脸的堆笑,近前道:“皇后有所不知,臣宅子里好玩儿的东西可多啦,臣之前献入宫中的蜡染布料,皇后瞧着可欢喜。家里能自己染哦,想染什么图案染什么图案,皇后可有兴致?” 陈皇后微微露出一点儿感兴趣的神色,李茉就拥着陈皇后往外走:“皇后这边请!赤橙青蓝黄绿紫,臣府上都能染,扎染、浸染、作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李茉趁陈皇后走的功夫,转过头对着刘彻连连拜了几下,无声作揖,求他不要在自己家里吵起来。帝后不和,下臣遭殃,韩嫣是怎么死的?与莫须有的永巷宫女通奸?王太后处死他,是因为他与皇帝同起同卧,耽误了皇帝延绵子嗣。王太后要用韩嫣的性命,向长信宫表明自己期望陈皇后腹中诞下大汉下一任天子的善意。 刘彻对熟悉的臣子,还是很能包容的。见李茉把扫兴的皇后弄走了,袖子一甩,只当皇后不存在,继续道;“仲卿,这马镫可还有改良的余地?” “嗯?嗯!臣在。臣在想,正在想……”卫青飞速收回望向门口的眼神,“李令提过,有办法让马掌少磨损。战马损耗最大的原因就是马腿损伤,若能解决马腿、马掌的问题,骑兵战力又有提升。” 刘彻还以为卫青是担心陈皇后又加害他,安慰道:“放心,皇后不敢拿你怎么样。”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卫青恭敬垂首,惹皇后不悦,是他的过错。别人说这话是已退为进,刘彻却深知自己这小舅子为人,无奈拍拍他的肩膀。此时,他尚且要忍耐皇后,更别说卫青了。 李茉带皇后到后院,自然不会带她参观仓库、染池这类皇后绝不会感兴趣的生产场地,而是带她到晾晒布匹的晒场,这么多布料高高挑起,随风摆动,美不胜收。 陈皇后果然高兴起来,在树荫下看风景,又在李茉的怂恿下,赏脸动手拿起蜡刀,在板蓝根染的布料上,画了几笔卷草纹。 见她没兴致了,李茉又拿来纹样图稿,只需在图稿上刷蜡,便能印出图案。 待皇后刷好之后,李茉亲自为她演示反复染色氧化,晾晒起来,请她看自己亲手画的图样。“今日时间不够,晒不干,待晒干之后,臣送入宫中,请皇后赏玩。” “原来这就是染布,怪好玩儿的。”陈皇后开心穿梭在晾起的布料间,兴高采烈让李茉不许换她染好的布,她要瞧瞧自己的手艺。 李茉连连应下,原样送上去肯定是不行的,皇后要的是“我随便动动手,染出的就是艺术品”,而不是任由布料染成斑点狗。 送走陈皇后之后,李茉在她染过一次的基础上反复浸染、刮蜡、煮蜡、漂洗、晾晒,才得成品。自然,也不能只送这一卷,李茉不能让真正染制精美的布匹抢陈皇后的风头,只能用蓝色布料制成帘幔、成衣、引枕等一同进上,重点:突出皇后卓越的天赋!随手施为便是艺术巅峰! 除了蜡染,李茉还给陈皇后提供绣桌屏、放风筝、讲市井传闻、说神仙故事之类放松小游戏,陈皇后经历惯了游猎、歌舞这类大型“游戏”,第一次接触不被礼制框架限制的“小游戏”,分外开心。 在这些全情投入的游戏中,陈皇后短暂忘却求子的苦恼。 长安开始疯传,李茉是勾人心魄的妖精,讨好皇帝不算,她竟然能同时讨好帝后! 人才啊! 众人原本非常好奇,谁人能同时讨好帝后,一听说是李茉,又纷纷感叹起“这很正常”。 想想李茉的事迹吧,遇过仙,献上各种世间未有之物,东市李氏菽香的招牌亮闪闪,还是个女子。这样的人,必须有离谱的事情在身上,一般事,还不配她呢! 整个国家在上升期的时候,人人精神昂扬,大家都活力焕发,力争上游。 李茉成为少府丞,有了上朝的资格,第一次站在朝堂上,接受众位朝官打量“猴子”的新奇目光。 刘彻升座之后,便有官员出列道:“陛下!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朝堂重地,礼法所系,李茉之流怎能位列其中。女子为官,我等耻与之为伍!” 刘彻望过去,只看到李茉跃跃欲试的亮晶晶眼神。 好耶!期待已久的剧情终于上演,李茉摩拳擦掌,绕着那官员走了一圈,在对方不解又强装镇定的目光中,指着他的袖子道:“对我这么大的意见,怎么还穿着我织的布料。玄色绸,在我改良之前,以你的俸禄家世,是穿不起的。” 李茉心里演练过好多种回击话术,却见这个中年官员脸色胀红,嘭得一声仰面倒下。 李茉后退两步,瞪圆了眼睛,“陛下明鉴,我没碰他,这是要讹我啊!” 刘彻挥挥手,自有值守侍卫来抬走这人,朝臣开始讨论政务,李茉入朝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这虎头蛇尾的劲儿,惹的李茉不上不下吊着难受,退出殿外的时候,少府令姬岭上前关心属下。 李茉无辜道:“就这点功力?亏我在家想了好久应对之法。” 姬岭笑道:“今日之后,谁人再敢出言。” 李茉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啦,她看着身材矮小,年龄却能做自己祖父的姬岭感叹:“我也是今日才知自己是一味治疗眼疾的良药。” “此言何解?” “咱们大汉,向来两宫并立,前几十年他眼睛都是瞎的,我今天一上朝,突然就复明啦?”李茉真心不理解:“都说柿子挑软的捏,怎么会有人以为我是软柿子呢?” 跟在李茉、姬岭后头的官员满头黑线,有了今天的事情,谁敢当你是软柿子啊!今天这出头鸟,死得不冤。 李茉是很有自觉的,旁人说什么不要紧,皇帝满意就好。咱们猪猪陛下,可是相当强硬的。李茉反向送上升职贺礼,马蹄铁、马鞍、马镫三件套。意料之中,刘彻大喜过望,立刻装备到羽林骑。 今年乃多事之秋,白日见彗星,太史令上书称“不吉”。果然,也应了不吉的说法,窦太皇太后薨逝,淮南王私治军械,囤积粮草,试图趁乱起兵。 在大汉长安,个人命运依旧与国家前途息息相关。李茉一方面做好少府丞的日常工作,不能在自己刚接手的时候,出现任何纰漏;另一方面继续推荐人才到各衙署担任低级官员和小吏。 李茉深知,自己不管安排多少小官吏在各衙署,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官这一群体无依无靠的现状。她现在最需要的事包装自己,壮大自己,让自己成为这个平民、女官这个群体的代表。 机会,很快就来了。 52-60 第52章 山东人李少君来长安, 引起巨大轰动。他看上去最多五十岁,脸色红润、皮肤光滑、牙齿整洁,却和九十岁的老翁说, 曾和你祖父一起游玩。关键是他能准确说出老翁幼年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刘彻迷信方士,大臣遇到这样的神仙,当然要举荐给皇帝。刘彻召见李少君,他指着案几上一件旧铜器道:“老夫曾见此物,摆在齐桓公案头。” 刘彻仔细查看铜器上的刻字,果然是齐国的物件。 厉害, 厉害。 这么厉害的人,当然要炫耀给全长安知道、全天下知道! 刘彻令少府准备宴会,让前朝后宫、满朝文武都来瞧瞧这位仙人。 接到命令之后,李茉才从少府繁重的事务中抬起头来, “啊?长安新来了一位仙人?” “是,李仙君自齐地而来,从前朝方士安期生哪里得到了炼丹的仙方,正要为陛下炼丹呢。”阿荣前来传达命令,她如今是卫夫人身边女官, 陛下有命, 后宫女眷也要参加此次宴会,卫夫人得封夫人之后第一次在朝臣面前亮相,衣袍自然要隆重些。 “好,我知晓了, 定为夫人呈上最好的衣料。”李茉点头。阿荣跳出内廷又回到内廷,如今的前程比当初做一个小小的织室属官好多了。 阿荣见她点头,心中略微安定, 立刻回去向卫夫人复命。 李少君、仙方、丹药……李茉仔细咂摸其中意味,很多后人需要仰望的名字,已经陆续登场。窦太皇太后薨逝,坚定支持道家治国方略的人没了,董仲舒受到陛下无比看重,儒家水涨船高,听闻,陛下曾私下对左右言:明年,朕便罢黜百家博士,只立五经博士。 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政策已经基本成型。 没有改变的可能吗? 李茉心想,有的。 开宴这日,李茉与众位同僚一起,列坐于大殿之上。李少君缓缓走来,清瘦、长须,容颜说不上俊美,但周身气质缥缈,有一种欲乘风而去的美。 “这便是李仙君,仙君请上座。”刘彻对此人很有些尊敬,令他前排就座。 有懂事的朝臣立刻出列唱黑脸;“仙人之说,向来缥缈,方士之言,更不可信,陛下,万不可被奸人蒙蔽啊。” 刘彻便做无奈状,望向李少君。 李少君微微颔首,以前他都是王侯座上宾,普通官员自然不曾见识过他的威能,展示也是应有之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吾道行太深,旁的不便展示,但有一门仙人斗棋的绝技。” “请仙君试来~”刘彻已经事先看过,觉得李仙师的法术玄妙,高兴得坐等打脸,期待朝臣惊讶的表情。 侍女奉上一个棋盘,并摆上黑白两色棋子。 只见李少君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睁眼,眼神锐利,缓步走到棋盘前,伸出右手悬空在棋盘上,棋盘上的棋子便自行走动起来,仿佛虚空之中,有两个看不见的人正在下棋。 “李仙师请仙人上身,隔空斗棋?”有大臣惊叹。 也有比较谨慎的,“可是袖中有什么?” 李少君听到这样的疑惑,从善如流,慢慢扯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肌肉紧实、皮肤光洁的手臂,只看这样的手臂,不敢相信李少君已经活了几百年。 没有袖子遮挡,看清李少君手臂上什么都没有,更能断定是仙人斗棋。 这样的绝技引得朝臣们像啄草鹅一样伸长脖子,有些定力不好的,甚至离开座位,凑近去看。尤其是坐在后排的朝臣,不肯放过与仙君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看左右同僚都离开了,李茉从袖中拿出炭笔、白布,快速写下:“骗术,是否拆穿?”交给宫人递给刘彻。 刘彻接过布条,遥遥望了这边一眼,不动声色把布条团入袖中。 “咳咳!”刘彻轻咳两声,监督宴会礼仪的官员高声唱喏,大家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如此神迹,前所未闻,李仙君远道而来,长安可也有旁人有过仙缘。”刘彻朗声问:“李丞,你可会这样的神技?” 李少君缓缓转头,对李茉颔首致意,态度雍容自然,端得神仙风采。 李茉出列,平静道:“会。” 嚯——朝堂立刻像油锅里加水那样沸腾起来,丞相田蚡就是李少君最大的信奉者,立刻出言讥讽:“陛下当面,安敢欺君?” “自然不敢。”李茉向上首一拜:“言语争锋无用,一试便知。” 李茉走到棋盘前,撸起袖子,向四个方向展示自己光洁的手臂,然后把手臂悬在棋盘上方,黑白两方棋子重现刚才的景象。 如果说李少君是神仙气度,李茉这种打法完全是戏台上展示,虽然他们重复了一样的事情,但人家李少君的仪式感、气度甩她八条街。 现在,没人愿意欣赏这种气度。 李少君立刻道:“不知这位同道,是何处遇仙?”我们都是仙人,都是有仙缘的人,不要拆台啊! 李茉转向田蚡,“丞相可愿一试,你也能请仙人上身,演一出仙人斗棋。” 田蚡难以置信,又怕真有神鬼莫测的力量害了自己,踟蹰不敢上前,当真为难。 卫子夫正陪在刘彻身边,主动请缨;“若真有仙人,妾愿为陛下探路。” 刘彻专注看着场中,不料身侧美人开口,正想拒绝,侍立在旁的卫青道:“陛下,臣去吧。” 刘彻点头同意,卫青快步走过来,李茉侧身用宽大衣袖遮挡,和卫青密语一番。 卫青走到棋盘前,撸起袖子,再次重现神迹。 人家李少君仙人斗棋神秘缥缈,这两个粗人大大咧咧,倒像是锄地、割草,一样的动作,看起来就粗鲁无礼。 喧哗声更大了,“怎么回事?”“人人都有仙缘?”“骗术?” “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利用磁石罢了。”李茉从卫青食指上摘下用肉色布料伪装过的磁石戒指,再次展示。 来之前,李茉就已经打听清楚,李少君会仙人斗棋(磁石移动棋子),点水为酒(把精炼过的酒精或酒曲趁人不被放入水中),木剑斩鬼(利用酸堿度不同呈现画面),好家伙,一水儿的小学科学实验,不能更高级了。 田蚡上前抢过,自己试了试,因不熟练棋子不能走到该去的位置,但的确能流畅移动。 “骗子!你骗了老夫千金!”田蚡大怒,李少君自入长安之后,是多少王侯将相座上宾,得到的金银馈赠堆积如山,压断牛车的横梁。 被当面拆穿,李少君依旧不疾不徐,缓缓向刘彻躬身行礼,自圆其说:“仙人斗棋,不过小技,博人一笑罢了。吾的本业是炼制仙丹,得长生之道。” “长生之术学于前朝仙人安期生,安期生隐居是邑,住凤凰峰下修炼,遂以得仙,人人得见。吾曾吃过他的大枣,因此活了几百百年。他的大枣煮之三日始熟,香闻十里,可使死者生,病者起,健康之人食之,则可白日飞升。” “仙人传承,脉络清晰。长生术乃由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后以道授马鸣生,马授阴长生,阴授朱先生,此二人亦我同门师兄也。” 瞧瞧人家这应变能力,一点儿没有谎言被拆穿的慌张,而是摆事实、讲道理,一副你不懂,是你们水平不够的样子。 田蚡又迟疑起来,他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信。之前李少君指着九十老翁说与他祖父一同游玩的时候,说出的事情的确只有老翁知道的。平时问询于他,也有精妙言论,掐算十分准确,都说到他心坎上。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骗子呢? 田蚡代表了殿内大多数人,大汉开国,已经经历七代帝王,世代传习的权贵,难道个个都是人才吗?天龙人中愚蠢者比比皆是。 “哈,这样的传说故事我也会讲,来点儿实际的。你的长生术,难道靠嘴说吗?” 李少君已经明白,他与李茉是生死之争,“吾已向陛下献上仙方,若非当年困苦,无法凑齐仙方原料,岂能让仙方现世?” “一张永远练不成的仙方吗?”李茉讥讽道,“少府按照你的方子,收罗金银玉石、朱丹硫磺无数,可没见成果啊?” “陛下如果不能戒掉骄奢淫逸的恶习,仍然贪图美女纵欲无度,四处征战讨伐,喜怒无常,使冤魂流落在荒野,让市井里常有杀头的重刑,那就绝不能炼成仙丹。”李少君昂头挺胸,眼神悲悯,劝阻君王简朴、节欲、止戈、宽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骗子呢? 艹!不让打匈奴!说归说、闹归闹,别拿匈奴开玩笑。 汉人,为什么是汉人,是大汉为这片土地上的人铸魂,不把匈奴撵出去,不把大汉的威严提起来,这片土地上的人,要以什么自称? “四处征战讨伐?哪里?” “窥视西域、染指草原、征讨闽越、组建羽林骑……桩桩件件,劳民伤财!” “匈奴人怎么没打到齐地,砍了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骗子!没有强横大军,难道任由外族欺压中原吗?” “要拿中原百姓的命,去填边关百姓的命吗?百姓何辜?” “少扯百姓,匈奴人的马蹄没踩在你身上,西南蛮族的箭支没射到你身上,你当然侃侃而谈。陛下身为大汉君王,不能庇佑他的臣民,又是何道理?” “陛下只要修养身息,爱惜百姓,自然练得仙丹,飞升成仙。” “胡说八道,天下是人族的天下,何人能得飞升!” 两人越说越快,相对而立,你来我往,大殿中人渐渐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我恩师安期生已然飞升!服金液、千岁翁,蓬莱仙岛飞升,当日海边无人人亲眼所见!” “绝无可能,自武王伐纣,封神大战之后,天下便没有人族能活着飞升!” “等等,等等!”端坐上首的刘彻大喊:“等等!” 第53章 “什么人族?什么封神大战?”刘彻的眼神在李少君和李茉之言移动,不知该信谁。信李少君吧,他的“神迹”刚被拆穿;信李茉吧,没有哪家神仙规规矩矩给皇帝打工。刘彻干脆道:“今日巧了,两位坐而论道,可成佳话。” 李少君面色难看,他一路行来,见识过多少王公贵族,长得好、会说话,卖相十分不错。就没遇到李茉这样的,抬举她一起当仙人不肯,给她名望也不要,非要和自己争个高下。 李少君也听闻过李茉的名声,只是她如今在少府任职,头顶上压着无数人,以为是扯虎皮抬身价的,便没放在心上。哪个神仙在朝堂做官啊?神仙都是自由自在,跨虎登山随地走,三山五岳任遨游的啊! 因为拿不准,李少君便捋着长须,悠然道;“尔乃小辈,不与相争,且先说吧。” “既是论道,便不以官职压你。”李茉解开头冠,扔在地上, “说来话长,从天地本源开始吧。” “宇宙之初,洪荒之始, 道无天地,法无常理。混沌中,有一神灵吸混元之气,孕育成龙首人身之状,号曰盘古……左手执凿,右手执斧,劈开混沌。清者上升为天,含青黄赤白黑,谓五色祥云;浊者下沉为地,含青黄赤白黑,谓五色石泥;天地中亦含五行,谓金木水火土……一万八千年,九重天地初成……盘古大神耗尽生机,他的气息化为风云,声音化为雷霆,左眼成日,右眼成月……” 首先,讲一讲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故事简单,要讲得有上古韵味,又让人听得懂。 “凶兽量劫……煞气弥漫,凶兽诞生,生灵涂炭,万族不满……饕餮、穷奇、混沌、梼杌……以鸿钧、罗睺为首的第一批先天生灵,杀凶兽、积功德……龙凤大劫,龙、凤、麒麟……道魔之争……巫妖量劫……” 不好意思,从传统神话,变成了洪荒流体系。必须把人族的过去说的足够渺小,才能衬托带领人族崛起的始祖多么了不起。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道如此,人族当兴!灵气孕育女娲伏羲,创世之神,福佑社稷。女娲人首蛇身,抟土造人……阴阳失衡,火神共工怒而撞不周山,天地脊柱断裂,天降洪水……女娲补天,五色土练成五色石……” 女娲这位创世女神必须排在第一,她创造人、拯救人,女神的地位不能排低了。 “伏羲,人面蛇身,白天观察山川鸟兽,夜晚 观测天际星辰变化,思考什么主宰浩渺宇宙裕兴,其中是否蕴含天地至理……八卦……人文始祖……” 伏羲教会人思考,引导人区别于其他动物,引导人学会思考和成长。 “神农氏,牛头人身……五谷、种植、尝百草……” 在李茉的体系里,燧人氏没有被排在三皇之中,三皇是女娲、伏羲、神农氏。三皇的故事说完,继续说五帝,五帝的历史,很多博闻之人都听过,李茉便一笔带过上古历史,说起了夏商周。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纣王昏庸,武王伐纣……姜子牙持封神榜……” 而今,封神榜的故事由我来写。商朝重祭祀,一言一行皆依照占卜而来,纣王昏庸残暴,逼反臣民。牧野之战,占卜兆像并不吉利,武□□然决然出兵,以少胜多,奠定周朝根基。从此,人力改变天命,于普通人而言,有了实例。 商、周朝代更替,于天道而言,是神仙妖魔退出天地,把世界主流归还给人;于普通人而言,是人/治对抗天命,从此,周礼取代了人祭,人命贵重,人越来越多走上世界舞台。 所以,没有纣王在女娲庙提淫诗,一切争斗,是天道之争,是朝代更替,是民心所向。商王后贤德,邓婵玉英勇,苏妲己没有被狐妖附身,她的父兄发誓“冀州苏护,永不朝商”,可是家族死的只剩她一个人,因此她入宫为妃,成功则商朝从此留着苏家的血脉,失败则引诱纣王败坏江山以报家仇。 封神榜的故事说的浓墨重彩,此时只能蜻蜓点水,略说一说,日后再写成书。李茉边说边想,如今,我说的话是“史实”。 “封神榜一出,身负神异血脉者不显于世间,天地是人族的天地。没有神仙妖魔能阻止人族大兴,人族才是如今天地主宰、万物之长!” 呼……一口气说到这里,李茉停下来喝水,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把酒樽放在自己手边。 抬头望去,左右公卿沉默,连宫人都听得聚精会神,铜漏上的时间显示,此时已经是午夜。 怪不得喉咙发痛,说了这么久,人族才刚登上历史舞台。那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出现,以及自己不做个神仙,反而要入朝堂做官呢? 唉,真是个大工程啊,从春秋战国开始说起吧。 “诸子百家,应天命而生……人族智者,引领前进方向……黄老之说……儒门孔子……法家……墨家……” 好累,只是简单阐述诸子百家的主张,已经说了两个时辰,今天,是奔着通宵去的啊。 “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寿命于天、既寿且昌,书同文、车同轨……秦皇筑基……” 说起秦始皇的功绩和过错,那就滔滔不绝了。李茉有时会想,怎么不穿越到秦朝去呢,在祖龙麾下,不用调和帝后关系。呸呸,李茉心里给自己一耳光,任何时代都是向前向上的,不要崇古薄今。 “大汉铸魂……”肉戏来了,李茉从高祖开始数,说大汉与匈奴的关系,说文景之治的积累,说陛下征伐匈奴是顺应天命,百姓期盼,正该顺势而为! “若不攻伐匈奴,大汉始终是圈养的羊,哪天匈奴人开心了,就冲进羊圈烧杀一番。这不是和亲能解决的,送了这么多公主入草原,谁改变了匈奴人的血腥野蛮?这不是放低姿态和谈就能躲避的,匈奴杀人难道会挑时间吗?匈奴人并非不可战胜,足够的食物、足够的衣裳,吃饱穿暖,训练军阵,养育战马……神仙早就把天地交给人,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切!” 等李茉说完这些,天色已经蒙蒙亮,天边有朝霞,金黄色的阳光柔和洒进大殿。她的手边,已经换成了她要求的蜜水,说了一晚上的话,她嗓子干哑,如同水牛一般豪饮。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太震撼了!从来没有人这样系统的、全面的说起历史神话。李茉说的是真的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本能的相信,她说的事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她怎么能这样逻辑清晰的说出这么多上古往事,能编出这些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若非亲身经历,没有人能把他们逻辑圆融地嵌进历史、神话体系中。 这是一场神迹!上至帝王、下至宫人,都仔细听着李茉说的每一个字,这是一场机缘,是日后说与子孙的谈资,说不定自己因有幸聆听仙音,还能名列史册! 若说场中谁最崩溃,李少君啊!李少君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几乎在心里呐喊,你有这本事,用来对付我?杀鸡焉用牛刀? ! 旁人看不穿,李少君明白,他们同为骗子! 李少君本来以为这是同道中人,后来赞叹她有些本事,现在他声音比李茉还沙哑的问:“既是仙人,何必入朝?” 你当个神仙多好啊!皇帝都要听你的,何必当个小官呢!扮猪吃老虎没有这样扮的,这不是欺负人嘛! 李茉放下陶碗,义正言辞道:“我不是仙人。既然天下是人族的天下,人是万族之长,那么人的性命、安康便是最重要的功德。我已经说过了,如今没有人能够在活着的时候飞升,但我要积攒功德,救助世人、普度众生。” “我织布、养猪、把难以下咽、吃了胀气的大豆变成香滑可口的豆腐,让无数人吃饱穿暖,这就是我的功绩。”李茉叹息:“我只是想混个官位,积攒功德,哪料到有今天这一出?” 李少君吐血:好家伙,要不是“假神”舞到“真神”面前来,你还不打算管了是不是? “仙长,听闻楚地多祭祀山川水泽,也有人亲眼见过神灵……”李茉刚好坐在阳光照射的地方,逆光看不清是谁提出的问题。 “哦,那是他们瞎搞。读过《西门豹投巫》的故事吗?几百年前的人都知道,不要信河伯山神。就算真有,诸位换位想一想,你在自己家的澡堂里泡得好好的,突然被扔几只死老鼠,你会开心吗?” 众人:…… 还能说什么?今天信息量太大,众人脑袋昏昏,实在不知该如何发问。 只有精力充沛的刘彻激动道:“李……仙长先回去歇息,朕明日再登门拜访。” 这位李仙长是谁,不言而喻。 李茉休息了,听到她言论的人不能休息。今日殿中坐而论道的内容传出去,法家、道家、墨家……诸子百家传人纷纷吻了上来。 第54章 苍天啊, 大地啊,本以为走投无路,没想到绝处逢生! 谁能想到!陛下干纲独断,罢黜百家、尊奉儒术的政策基本形成,众人早就听到风声,各家学派的学术领头人、朝中重臣想方设法劝过了。没用,根本没用。 谁知道突然蹦出个李茉,她的这套理论,圆融、成熟,其中思想观点,博采众家之长,是能说服陛下的。 全然相信了的,只觉得李茉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家学派的。 务实一些的,不管李茉到底是不是神仙, 只知道自己学派有救了。 当年,百家争鸣,各学派的人能为了自家学说肝脑涂地,如今难道就不能了吗? 李宅门前无数人投拜贴,护卫们根本收不过来, 只能在门口准备一个箩筐, 只一天时间,就装了三大箩筐的拜访竹简。 李茉在干什么呢?她在桌案前摊开一卷白纸,提笔蘸墨,写下:“第一卷盘古开天辟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1” 之前在大殿上说的是口水话,如今要整合成书面语言,来不及做线装书,做成卷轴,展示纸的优越,更展示文章的厚重成熟。 历经几千年的修改、删减、完善,这套理论是成熟的,诸子百家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学说的影子。 当然,此时点到因果,他们会以为是上古传下的真理,发展成了诸子百家。 李茉宣布关门著书,不见任何来李宅拜访的人。来拜访的人也不生气,放下礼品离开,只求留个好印象。 护卫队更是全天候巡逻,劝阻那些跪拜的百姓,反复重申:“女君有言,她不是神仙,她只是凡人,肉体凡胎,不要跪拜!” 护卫说她们的,百姓拜自己的。 哈,你说你不是神仙就不是神仙啦,我们说你是!你就是! 百姓以往不知道改良麻布织法、大豆吃法的都是李茉,如今知道,自然要来瞻仰。百姓的愿望最朴素,有人该他们带来实惠,他们并不吝啬跪一跪。听闻这是个神仙,更该跪了! 李宅门外的土被人挖走好些,甚至有人专门守在院墙外闻香,之前觉得是美食香气,而今是仙家芬芳。 十天之后,李茉向刘彻献上了一卷名为《洪荒》的卷轴,记录了她之前在大殿上说的内容,还补了一些例如燧人氏钻木取火、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之类的神话传说。 别人著书以十年为基本单位,李茉著书,却是十天就得,这不是神迹,什么才是神迹? 甚至很多人觉得,她早就成竹在胸,如今只是照着腹稿抄出来罢了。 看到献上的卷轴,刘彻飞快打开,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读起,越读越觉得有道理,越读越为难。 儒家的三纲五常,是他既定的思想方略,大汉的土地已经统一,思想也该统一。儒家的纲常伦理,把每个人摆在该在的位置上,十分利于统治。这是从父皇把卫绾、王臧这两个儒家传人指给他做太子少傅起,就已经形成的定论。 儒家为尊的治国方略,本不该动摇。太皇太后在时,阻挠新政,刘彻沉寂,并非屈服,只是在等待机会,渴望如楚庄王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是……如今……再看这卷文章,刘彻忍不住怀疑,真的有必要独尊儒门吗? 刘彻把卷轴放在桌上,卷轴滚动摊开,让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额的刘彻依旧清楚看到上面的字迹。刘彻就这么静静看着发呆,不知如何抉择。 突然,刘彻摸了摸卷轴的载体,大声喊:“来人!掌灯!多拿些灯来!” 宫人立刻去点灯盏,刘彻却等不得,两步跨到殿中九层落地灯塔仔细看,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帛。” 宣室大总管敬畏地捧着滑落的卷轴,恭敬回道:“李仙长说,这是纸。” 纸?好像听说过,但纸脆而黄,什么时候,纸这样洁白柔韧。 这张纸,让刘彻找到了相信的借口,他也不召人觐见,如同曾经隐瞒身份微服出行那样,带着羽林骑,轻车简从,来到李宅。 李茉和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迎接,如同最平常的臣子,之前大殿上振聋发聩的言论,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刘彻几个健步跳下马车,一把扶住准备行礼的李茉,张了张嘴,发现不知该怎么称呼。冲击太大了!叫爱卿仿佛看轻了人家,叫仙长仿佛违背了她的意愿。刘彻只能抓着李茉的手腕,并排走入大堂。 一路上,刘彻罕见沉默着。 李茉也好奇,刘彻会问什么呢?问三皇之中,为什么有女娲。如今公认的三皇是伏羲、燧人氏、神农氏,自己把女娲加进去,怎么证明没有私心?问如神仙妖魔的踪迹?问传说中的事迹? 两人在正堂落座,刘彻直接开口:“你可会长生之法?” 李茉:…… 不愧是你啊,刘小猪!迷信人设不倒! “臣不会。”李茉摇头。 刘彻不信,“你既然看到神迹,怎么没学会呢?” “陛下,臣只是个凡人,肉体凡胎。我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惊鸿一瞥,我依旧是个人。” 李茉反复强调自己人的属性,义正言辞。刘彻是不信的,她说自己是人,不过因为“人族当兴”,可能如今不同于上古,神仙不能光明正大行走世间,必须披一层人的外衣。 “长寿,总能行吧?”刘彻退而求其次。 “少食多餐、品类均衡、适当运动、少思少怒……臣可编撰一卷《养生经》献给陛下。” “编撰?《养生经》是原本就有的东西?”《养生经》是不是神仙的功法? “当然不是。”李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人保养的方法,即便保养得再好,人也会老、也会死。” “能活到多少岁?” “如果天生身体强健,后天保养得当,一百岁。”李茉只能这么说。 一百岁!刘彻算了算,自大汉开国以来,还没有君王的寿数超过六十。父亲四十七、祖父四十六、高祖五十二,如果自己能活一百岁,那是将近多出一半的寿数。 如果以前有人和刘彻说,你能活一百岁,他肯定欣喜若狂。可是如今知道有人的寿命以千万年来计算,他就不满足了,并且十分疑惑:“为何朕没有遇仙?” 李茉一个险些生死的织女可以,李少君一个家贫的农人可以,为什么他堂堂皇帝不行。 “缘分不够。”李茉干巴巴道(因为皇帝不需要编瞎话)。 “朕愿意后天修炼成仙人,卿可愿教朕?”刘彻身体侧偏,眼睛里全是渴望,“只要卿能教朕,国库、私库,任由取用!卿之谏言,无有不应!” 李茉微微往后仰,拉开距离,心里叹息:这可不像你啊,刘小猪。 “陛下没办法修仙,世上根本没有修仙这回事。”李茉坚定拒绝被画饼,恳切地讲道理:“所谓物极必反,阴阳平衡,陛下是天下万民之主,自带气运,便不能抛下责任。没有哪一条河,能容纳天下鱼类;没有哪一片海,能收容天下雨水;自然,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占尽天下风光。占了这个,就不能拥有那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刘彻皱眉:“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仙人难道信奉黄老之说?” “李耳揭示的是自然规律,是天之道。至于人之道,是人的选择。正因如今人之道不好,才会慢慢发展,日后会变。”李茉打补丁:“盘古开天辟地一万八千年,人要变得更好,恐怕是几千年后了。” 刘彻:不能遇仙、不能修仙、不能成仙,只能得到一篇条件苛刻的《养生经》,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呢! 刘彻看了看自己筋骨强健的手臂,决定先不管神仙的事,问一问人间。 “卿赞同讨伐匈奴?”刘彻慢慢坐正身子,看李茉如何把“人命贵重”和“战争攻伐”统一起来。 “是。臣是大汉人,臣的亲朋好友都是大汉人,杀敌、护家,复有何言?” 是哦,这是个极力强调自己是“人”的……神?仙?精?嗯,暂且在心中称呼为神使吧!反正刘彻不信她是普通人。 “卿仿佛不喜儒家?”刘彻又问。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百家驳杂,不如一统!”刘彻已经受够了如今诸子百家各自为政,甚至为了学术理念,拿朝堂当战场。儒家很好,完美符合自己的要求。 “陛下所言有理,您来一统。” “自是朕来一统。”刘彻快速回答,然后反映过来,“朕可没有本事和百家之人辩经。” “陛下可以。”李茉看了一眼刘彻身边随扈人等。 刘彻会意挥退众人,李茉为他献上了“考试指挥棒”“学术与政治分离”“意识形态管控”等办法,建议刘彻设立一所“学宫”,择而用之,刘彻选定了什么,诸子百家会为了得到他的青睐发展出相应学说,“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走出李宅,回头望向起伏的云/墙,刘彻问陪在身侧的卫青:“仲卿,她是仙人,还是凡人?” “臣不知。臣只看到,她亦是陛下之臣。” 卫青想起李茉称呼老子为“李耳”,几百年前的人随口呼之,不是李聃,不是老子,而是李耳。卫青也记起,她称呼窦太主为馆陶长公主,评论先废太子刘荣也不曾称呼过栗太子。 她即便不是仙人,也不会是凡人—— 作者有话说:1,这段的著作权属于唐代欧阳询。 第55章 她即便不是神仙, 也绝不是凡人。 长安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这句话,但不包括儒家! 家人们,谁懂啊!煮熟的鸭子飞了!进嘴的肥鱼活了!明明已经受到君王信重,儒家马上飞升了,啪叽,被人拍在地上了。 被拍在地上的儒家不甘心做蚊子血,立刻大规模攻击李茉。 讲道理的人攻击李茉不讲礼仪,颠倒尊卑,礼法、礼法,礼是比法更重要的存在,是社会根基、国家柱石。证据是李茉府上,女仆也能读书认字,她不敬重知识,随意传播就是践踏! 不讲道理的人开始造谣李茉的身世,为什么她的长辈不喜欢她,因为她并非亲生,她的生母是无耻放/浪之人,因此,她也是无耻放/浪之人,这样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造黄谣和荡/妇羞辱, 只要开了头,就会无穷无尽。 一个织女凭什么攀上县令,一个村姑凭什么攀上长沙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说头?还有造谣李家人的死,都是李茉暗中下手。 这些谣言,不必李茉亲自出手。 很快,地方上报了一个母亲杀死儿子的案例, 地方官自言才德不足,无法断案,因此上报朝廷。 被杀死的是一个齐地儒生,他坚定信仰儒家,是有名的狂热毒唯。父母和离之后,父亲再娶,这个儒生对继母十分尊敬。在集市上遇见生母和继母,他对继母恭敬有加,对生母却敷衍了事。生母自然大怒,骂他不孝。 儒生自有一番道理,他辩解说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母亲的地位依据父亲而来,现在生母已经被父亲休弃,而继母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他之所以区别对待,是因为他尊敬父亲、遵守礼仪,这才是大孝! 哄堂大孝了啊! 生母自然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她的婚姻之所以破裂,正是因为这个继母,儿子屁股歪,她狂怒之下,直接杀了儿子。 大汉民风剽悍,不存在母亲怒极只能哭哭啼啼,愤怒的母亲也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之后,生母向衙门自首,并放言:“我胯/下生不出不肖子!” 这样一个背景详实、内容跌宕起伏的案件,立刻引走了所有注意力。 李茉怀疑这是早就准备好的案件,只等着儒家弱势,立刻扑上来撕咬。儒家的思想是以家庭为本位,以伦理为中心,以等级为基础的法律制度和意识形态,这样的伦理大案,与他们奉行的礼仪的冲突,对儒家的负面印象,相当于当面泼粪。 儒家的人立刻辩驳,他们没有这样不遵人伦的礼仪,礼仪是规范人的行为,而不是压制人伦大义。 不是吧,孔鲤不是提出了八母的说法,还给 嫡母 、继母 、养母 、慈母 、嫁母、出母 、庶母 、乳母排了位次,不然怎么会有儒生当众区别对待生母和继母。 这个案子有人伦惨案、桃色艳情,还蹭了如今最热门的话题——诸子百家孰优孰劣,传播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儒家博士发现他们在舆论战上露出颓势,大呼不可能,论嘴皮子,除了纵横家,诸子百家没有一个能打的! 有博士立刻上书刘彻,请求抓捕这些造谣的人,还儒家一个清白。 刘彻对此不知可否,并抛出明言“理越辩越明”。 儒家立刻意识到,皇帝对他们的支持力度减弱了。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齐地大儒胡毋生的书信送到了董仲舒手中。 “恩师有何计策?”跪坐在董仲舒身侧的人翘首以盼,胡毋生是研习《公羊传》的大经学师,先帝在位时就是博士,后来辞官归乡,传道授业,名下弟子众多,是儒家中非常有名的一派。 董仲舒把书简递给他,沉重叹息。师兄历经两朝,对儒家独霸一门的未来并不看好。之前儒家势头强劲,他不发一言;如今稍微遇到困难,他就让儒家的人退一步,不要追求“独”,应该因势利导,做改良派。 董仲舒自然不甘心,他的天人感应、三纲五常被帝王视为珍宝,怎么肯因为一个织女,放弃大好未来。 在长安,入中枢,见过世间繁华的人也不肯,建议道:“师叔,恩师久在齐地,不知长安人心诡谲,我们退一步,死无葬生之地啊!” “那待如何呢?” “当庭辩经。”董仲舒自信捋须。 未央宫,刘彻听着下头人禀告,这些日子长安人心浮动,终于下定决心:“辩经,筑一高台,召天下有识之士,辩经!” 少府很快在渭水河畔修筑了一座高台,李茉建议在台下埋大水缸,起到共振作用,声音传播更广。 这一举动,被她的追随者大肆传播,在辩经未开始之前,又拉了一波声望。 京兆府、廷尉府和羽林骑苦不堪言,辩经台前一片混乱,各家学派各有拥趸,高门显贵不在少数。车马堵得动弹不得,有一人上台,便有无数人在台下大声起哄,讲到不得人心的,更是刀剑、石头齐上阵,文的不行来武的,非要爸人撵在台。 主管辩经台的京兆府立刻制定新规则,参与辩经的人不许携带武器,并且派人在各个出口把手检查。不带武器,还能把鞋子、竹简、玉佩之流往台上扔,咂得主讲人满头包。有个带了一竹筒滚烫热粥的,直接把人烫伤毁容,惹得京兆府大怒,此后进出都必须登记姓名,除了一身衣裳,啥也不许带。 京兆府的主管愁眉苦脸,每天在家里烧香敬神,求神仙保佑,这场闹剧早点儿结束。 辩经进行了三个月,刚开始各家学派还记得要团结一致、打倒儒家,激情上头开始互喷,就什么都忘了。 刘彻不觉得这是闹剧,他认为这是去芜存菁。可惜辩来辩去,最大的主流仍是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好巧,这些学说,李茉都有涉猎。她不是治经的大家,但她是应用的大家。 理论和实践,如何取舍,又是一个问题。 烦恼的刘彻,晃荡到了后宫,如今后宫有名分的人多了起来,但刘彻最爱去的还是卫子夫宫中。 卫子夫一向不问外朝事,见刘彻来了,殷勤迎上来,服侍他脱了外袍,歪在软榻上,小心给他按摩。 看刘彻放松睡着了,卫子夫悄悄敛起衣裙,叮嘱探头探脑的宫人;“小声些,别扰了陛下。” “夫人,白羽求见。” “自去禀告皇后便是,不必来问。”卫子夫压低声音吩咐。 “晤……什么事?”刘彻听到皇后二字,立刻睁开眼睛,他本也没睡着。 卫子夫小碎步上前,温柔致歉,“搅扰陛下了。” 刘彻顺着她的力道坐起来,歪靠在引枕上,“方才听到你说皇后?” “是。皇后令人给妾送了一位女官过来,名唤白羽,妾安排她与阿荣一起管理芙蕖宫。”卫子夫的宫殿名唤芙蕖。 “阿荣?是叫胡荣吧?” “陛下好记性,正是呢!阿荣能干,白羽细致,替妾把宫务打理得仅仅有条。”卫子夫脸上带笑,温柔如水。 “你呀!就是太好性!”刘彻点了点她的鼻子,“皇后这是送了个眼线过来啊!” 卫子夫笑而不语,继续给刘彻按摩手臂。 刘彻长臂一展,把人搂进怀中,“说你呢!朕一错眼,你就让人给欺负死!” 卫子夫伏在他胸膛上,勉力为自己辩解:“陛下误会了,妾知道的。白羽虽出身椒房殿,但颇有才干,妾令她为监察,阿荣做事力争在上一层楼,何乐而不为?况且……” 卫子夫翻身,与刘彻四目相对,“况且,用与不用,何时用,何时弃,不都在妾手中吗?” 刘彻若有所思,嘴上随意带了一句:“是吗?” “正是呢。妾无不可对人言,皇后想知,妾绝无隐瞒。” 刘彻猛然起身,不理会卫子夫的剖白,大步往外走。 “过几日再来看你!” 卫子夫立刻起身带着惶恐和小心,即便刘彻看不到,她也恭敬低头行礼,“恭送陛下。” 京兆府尹的祈求终于被听见,刘彻下令三日后结束辩经,依托辟雍原址,设立土门学宫。接收百家学子,朝廷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进入个府衙为官。 原本降温的辩经台再度火热起来,学宫的祭酒还没有任命。 “陛下将根据辩经结果选定祭酒”的传言甚嚣尘上,相信的人越来越多。 李宅,曹女紧张听着外头递进来的消息,请示道:“女君,明日就是最后一天,您去吗?” “不去。”李茉摇头,“外头的消息知道就好,不要主动去打听。” “哪里需要我们打听,自有人送上门来。”曹女敏锐感受到,如今正处在河中心,是往哪一边上岸,还是沉于水中,就看着关键几天了。但是曹女相信女君的判断,她逗趣道:“如今只要有个气派女娘往辩经台去,人人都以为是咱们李宅的人。” 自那日大殿辩经之后,李茉只见过刘彻,各家送上门的拜贴,也一律推脱。神秘带来猜测,各种猜测加深了神秘。 那卷献给刘彻的《洪荒》也被传抄,关于纸这种新式书写工具被大肆吹捧,纸张看不见经纬,天衣无缝,更证明李茉的才干。人们相信纸也是被织出来的,不然它为什么字形里有“纟”。 终于,未央宫颁布旨意,土门学宫祭酒为少府丞李茉,督学为博士董仲舒。 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先贤并列在一起,李茉未有惶恐。我来了,我就是先贤,我就是历史。 第56章 祭酒是一把手, 督学是二把手,平时祭酒主持土门学宫一切事物,但接受督学监督。若双方观点冲突, 谁也不能说服谁,则可以上报皇帝。 这是汉宫以往从未有过的制度, 上至丞相、下只县令,主官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相权甚至挟制皇权。 而李茉给出的建议方案是设立督学这个佐贰官, 即便是自己,也无法把宫学, 变成自家学说的一言堂。 这很符合刘彻的想法。刘彻想要的是外儒内法,只是儒家现在地位太低,他只能用皇权抬高。一统天下的胜利者秦朝,证明了法家的作用;祖父辈休养生息日渐国富民丰,证明了黄老之学的意义;剩下的学说,都只做过二把手,从没有哪家学说证明自己能够统御天下。 李茉呈上土门学宫招学生、招老师、考试、祭祀、日常运转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刘彻细细看过,笑道:“卿心胸宽广, 功勋卓著, 待学宫开课,朕当为你封侯。” 李茉作出一副感怀的样子:“臣第一次说出封侯的志向,先帝亦有期待……” “是啊,父皇……”刘彻叹息, 父皇对他太好了,为他废刘荣、杀周亚夫、立母后,把他一路扶上皇位。 “臣当日便发愿, 愿以功劳封侯。若有朝一日得偿所愿,该是衣被天下、教化万民之时。”李茉先提要求,万一刘彻给她封侯的旨意上写的是她有仙缘,那她就要吐血了。 刘彻哈哈大笑,他就喜欢这样张扬、热烈的性格,好,这才是他的臣子,如同初升朝阳,光照万里! 刘彻当即与朝臣们商议,在太常准备的众多备选封号中,选中了“荆”字,然后独创性的填了一个贤,预备封李茉为荆贤侯。 朝臣再次哗然,“贤”字怎能轻易封赏。如今大汉的最高爵位是彻侯,刘彻登基之后为避讳姓名,改称列侯。列侯名多以郡县地名,少数以嘉、美、吉寓意的字,反正没有把贤字轻易给一个女娘的。 天啊!现在不仅儿郎们要在一个女娘手下读书求学,他们自己也要输给一个女娘吗?日后史书记载,后人会不会笑话大汉公卿,不如一个女娘! 许多人抱着这样 的想法,纷纷求见刘彻,刘彻这里说不通,又去王太后、陈皇后、馆陶大长公主、平阳长公主、武安侯田蚡府上说项。 “笑话!老娘难道见不得女人好吗?”馆陶长公主府上流传出的这句话,让往几位位高权重女眷府上说项的人少了许多。顺带又得罪了王太后,王太后正准备抻一抻,多收些好处,压着皇帝改个封号。又不是不封,只是改封号,王太后自认这点儿面子是有的。 李茉听着纷纷扰扰的消息,感叹刘彻这么早放出封号,得偿所愿钓出一大群傻鱼。 “是否与窦太主处送礼,以表谢意?”曹女请示。 “心心相惜,不必言谢。待年节时,往公主府送新式布料、糖、茶等新奇之物,堂邑侯府送些贵重的。”李茉理解馆陶长公主为什么能善终了。父母兄弟死了,女儿被废了,她依然稳稳当当养面首,活到寿终正寝。这份大事上的精明,足以掩盖她平日贪财、弄权之流的毛病。 “听闻陛下还未下定决心为女君择什么封号,咱们是不是托人进言?”曹女又问。 “我们该托什么人呢?”李茉循循善诱。 曹女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回答:“咱们府上的旧人,如今只是低阶官吏,说不上话。与卫夫人有旧,可她身处后宫,交情不深,不敢托付;甜阿姊的夫婿公孙敖常伴陛下左右,是个人选;少府令姬岭素来赏识女君,也是人选。” “你说的这两个人选,有多大把握说服他们为我进言呢?你准备拿出怎样的筹码?” 曹女想了想,不甘心的道:“李宅素来与两家交好,难道不能守望相助吗?” “生死大事、朝堂政见或许能试一试,区区一个封号,没有必要。不管什么封号,都是列侯,何必求全?”李茉笑道:“如今我风头正盛,附庸而来的人如过江之鲫,此时正好看一看,谁是真的信服我。” 曹女赞叹:“女君运筹帷幄,有萧相国之风。” “少拍马屁!”李茉笑骂:“平日里多学、多看,有不懂的私下里多问,琢磨清楚了,我才敢放你入朝堂。” 曹女笑嘻嘻道:“奴不着急,多在女君身边熏陶熏陶。” 李茉摇头失笑,明明曹女比她大,她看曹女就是有一种看晚辈的感觉。 封号一事,刘彻始终没有等到李茉前来游说,心中满意,最终给她的封号就是荆贤。这个贤不是李茉改良织造、献上马镫马鞍马蹄三部曲,也不是李茉创立学宫,甚至和李茉的仙缘无关。只因为李茉的言行始终是自己想要的,一个臣子,最大的贤,不就是为主君分忧吗? 李茉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搭起学宫架子,积极邀请贤才出任老师,十分礼遇学术大家,遇到不愿出仕的也放得下身段,以自己的名声做梯子,几次三番邀请。第一届学子,也没有强行招生女子。对待学子十分宽容,试学一个月之后,想要退学的,也不大加斥责,只是记录一笔,让他走人。 李茉仁慈得近乎软弱,对督学提出的建议,也是照单全收。在学宫的管理上,除了祭祀先贤的时候,坚持把女娲列为三皇之一,其他从善如流。 这样的李茉,让人误以为她心软、好欺负。 平曲侯之子周建才就是深刻相信李茉妇人之仁,不敢管束权贵学子的人之一。周建才混同几个家世高贵的学子,欺辱平民之子吕延。周建才给人家取外号“乞丐儿”,打翻吕延的饭食,把他关在茅房羞辱。 李茉得知这一情况,直接下令开除,和吕延一起为恶的人也不姑息。 平曲侯看到儿子被押送回来,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儿?” “阿父,那卑贱之女胆敢害我!” 平曲侯一巴掌扇过去,物理消音傻逼儿子,问跟去的随扈。随扈不敢隐瞒,把自己公子伙同其他人有爵人家之子欺辱吕延,被李祭酒惩处又不服气,一路污言秽语的事情说了。 平曲侯大怒,他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去学宫,周家是开国列侯,军功卓著。不正是因为儿孙不争气,才要令谋出路。多少开国列侯之家传续断代,他们家的爵位也是一波三折。不成器的大兄因杀人获罪而死,爵位落到二哥头上;官拜丞相的能干二哥死于狱中,爵位落到他头上。即便他家是开国列侯,难道皇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宽恕吗? 平曲侯教育儿孙,一向奉行“中庸”,不要太蠢,走大哥的老路,不用太能干,走二哥的老路,怎么亲儿子是个看不清形式的蠢货呢? 很快,门房来报,其他被驱逐出宫学的人家意欲联合上奏,请求陛下治罪李茉。 平曲侯叹息一声:“爵位传承,不能一帆风顺,祖父那一辈如此、父亲那一辈如此,如今也该如此。这就是命啊!” 平曲侯不与其他人串联,等到陛下问罪那几家欺辱平民学子的人家,家人才信服他的决定。 因为衣饰差距过大,导致学生有攀比心,甚至引发霸凌,李茉引入“校服”。吕延外号“乞丐儿”是绝对污蔑,和列侯比起来家世不显,但也是长安近郊有几百亩地,能供得起他读书习字的人家,李茉以他为例引入“奖学金”。学生年轻气盛,霸凌的事件并非个例,李茉加重了骑射、律法的比重,又建议在督学名下设立一“风纪队”,专管纠察学风、学纪。 督学本想反对,可众多新措施中,自己的权利也得到加强,其他博士也赞同,只得同意了。 李茉笑笑,深藏功与名。她是第一任祭酒,她所施行的政策就是“祖宗家法”,日后的人也要“萧规曹随”。 学宫新设三年之后,应刘彻要求,第一次组织大考。 考试顺利结束后,刘彻择优选录了五人为黄门郎,其他达到毕业水准的人也被各衙署抢走。光明的就业前景让土门学宫再次火爆,今年招生的时候,偏远之地亦有学子千里迢迢赶来。 李茉却在此时,提出要回乡省亲。 “若非老死,此行大约是最后一次回乡啦。”李茉向刘彻辞行。 刘彻笑道:“当年你立誓要千人为你姑母守墓,如今还未得?朕赐你一道旨意,可迁民。” 李茉哭笑不得,刘彻对人好起来是真好啊,迁民令都能给她。 “多谢陛下。不过如今姑姑墓旁是桑麻田,已经聚集了几个乡的民众。” 刘彻遗憾叹息,“当年项王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如今你是荆贤侯,归乡岂能简陋,朕赐你车马仪仗,总不能推迟了。” “谢陛下。”李茉含笑谢过。 “朕欲对匈奴用兵,你早去早回,不可耽搁。”刘彻反复叮嘱。 “是。” 刘彻舍不得李茉,与李茉交好的其他人听闻她要回乡,也十分舍不得。城门边的送别亭里,甜娘、阿湘、阿罗、吉味、曹女这些李宅出身的官员,卫青、公孙敖、甘平、廉扬、辛贺、赵瑛这些羽林骑的后起之秀,姬岭、姜丞、丁令之类有交集的官员派子侄送行,馆陶大长公主、平阳长公主、平曲侯等有爵之家也有长史出面相送。 不知不觉间,李茉在长安,已经认识这么多人了。 —— 作者有话说:这个小故事已经写完了,主题就是改过的章节名。 第57章 归乡, 归乡,楚地花草芬芳、山川灵秀、人物多情、水泽浪漫……归乡,我的乡, 在归州。 骑马、乘车、坐船,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归州,穿着县令官服的蜜娘亲自带人迎接。 李茉远远就掀起车帘,向她招手示意, 待马车挺稳,被人扶下车来。 原本满脸笑容的屈蜜脸色一僵,惊讶看着李茉隆起的腹部,正式场合又不方便直接问,只得艰难忍下,拱手行礼:“臣归州县令屈蜜见过荆贤侯。” “蜜姨请起, 一家人,不必多礼。”李茉扶起她,与她寒暄。 屈蜜笑着给她介绍来迎接的人,首先指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道:“这是李歧。” 李歧脊背微弯,肩膀有些内扣, 强自镇定又满含期待上前行礼:“歧见过阿姊。”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果真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李茉恍然,李歧,她的堂妹。当年李家人卷包袱跑路,把大伯娘和她留给李茉出气。大伯娘病死之后,李歧就托给了屈蜜照顾。 “这些年身体可好?读了哪些书?” “歧受蜜姨扶照,生活富足,读过阿姊写的《洪荒》《封神》《养生经》, 也读过儒家、法家、道家一些经典。”李歧小心应对。 “嗯,兼容并蓄,很好。”李茉对一个多年不见的堂妹,只有这几句话的耐心,转头向下一个人。 屈蜜立刻给她介绍,自从李茉发家之后,归州迅速崛起,整个楚地,除了长沙王,最出名的就属李茉了。偏偏两者交好,无从挑拨,分封到楚地的列侯、派遣到这里的官员,都愿意与他们和睦相处。 等到场面上的事情应付过去,屈蜜把人引进县衙,试探道:“太失礼了,归州偏远,不曾听闻你成婚,贺礼都没备下。罪过,罪过!” 李茉亲昵地扶住她的胳膊,笑道:“蜜姨又逗我玩儿~我没有成婚,至于这肚子……” “不能说就不说,我不是那好奇的人。”屈蜜立刻打断,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是陛下的?” 李茉平白被吓的咳嗽,无奈道:“蜜姨,说什么呢,我是臣子,怎会与陛下有染。” “哦哦,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我就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屈蜜也担心啊,女子为官本就艰难,这些年女子因成亲、产育被赶出官场的不计其数,甚至直接被夫家、母家谋杀的都有。李茉是女官的领头羊,她可万万不能出问题。 “那……对外如何宣称?”屈蜜忧心忡忡地问。 “不必宣称,男人们的子嗣需要明确的母亲来确认血统,我的子嗣百分百是我亲生的。”李茉看她脸色一言难尽,也不卖关子,笑道:“我早就放出话来,不会成婚,若要生子,择一身体康健、容貌端正、性情平和的男子为孩子父亲。咱们楚地本有野/合、走婚之俗,长安养面首的贵女不在少数,我并不特殊,蜜姨别担心。” “这就好,这就好。”屈蜜可不敢真当她不特殊,勉强表示赞同:“你如今位高权重,倒不必非成婚不可。你既找到满意的男子,若他愿意,也可相扶到老。” 不成婚,养个面首也行啊! “唉,我的子孙或许可以,我却不行。”李茉叹息,“我要开宗立派,就不能有一个夫君,分享我的权柄。女子产育艰难,我若早亡、病笃,夫君是能代我行使权柄的啊。” 屈蜜也跟着叹息,“可惜了。你能选中此人,说明是心悦他的。” “是,心悦他,他很好。路上才察觉有孕,待回长安,与他分享这好消息。”李茉嘴角含笑,想到那人,心中甜蜜。 “可能与我说说是哪家少年才俊。”屈蜜对李茉还是了解的,既然排除了陛下,那李茉选人就只会选年龄相当的单身青年。可惜归州到底偏远,不知长安有哪些俊杰。 “嘘——第二个知道自己当父亲的人,该是他本人。”李茉调皮一笑,不说。 屈蜜哈哈大笑,“好,好。先坐,先坐,今日烹了鲜鱼、鲜虾、莲藕、莲子……对了,你有孕,能吃鱼虾吗?” “早就想着这一口啦!长安的鱼这些年没长进,依旧腥得很!”李茉被招待了一顿大餐,被随行的医女检查过身体无恙之后,安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往姑姑墓前祭拜。 姑姑的墓已经修成一座占地广大的墓阙,墓、碑、神道、阙、兽一一陈列,阙分东西二阙,阙前有圆雕天禄、辟邪。 李茉摆出刘彻赐予的全副仪仗,为姑姑举办了一场盛大恢弘的祭祀。 在墓阙不远处,有一座织娘祠,是附近百姓自发修建。归州遍种桑麻,但凡纺纱织布的人家,都要来织娘祠求心灵手巧。 李茉换了常服,往织娘祠去。主殿塑了一尊寻常楚地女子装扮的女娘,方脸、圆额、大耳、长手,看不出一点儿姑姑的影子。 “归州女子现在能嫁人了吗?”李茉轻声问。 “不仅能嫁,招赘也不在少数,归州女儿因你显贵。”屈蜜奉承,亦是实话。当年户籍都上不了的黑户女娘们,如今能织布、染色、种柘、熬糖、跑商、做官,有收入就有出路,有出路就有底气。 “那就好。”李茉看着一点儿不像姑姑的塑像,心中安慰,转到偏殿,这里正有一个人在铜盆里烧纸,边烧边念念有词,李茉凝神细听,念诵的是她为姑姑撰写的神道碑碑文。 里面烧纸的少女似乎有所感,惊讶回头,赶忙上前来见礼。行礼过后,又局促地捻着衣角,她想解释自己并非故作姿态,又怕李茉以为她欲盖弥彰。 烧纸的人,正是李歧。 “常在这里?”李茉问。 “是,我每月都来这里,给姑姑烧纸。阿姊的书里写,人到了阴间,也是要用钱的。我给姑姑多烧一些,不让她受苦。”李歧干巴巴解释。 李茉看了一眼屈蜜,屈蜜点头,称赞:“阿歧孝顺。” 李茉又问:“这些年过得可好?日后有何打算?” 李歧看了屈蜜一眼,才道:“我一直用功读书,县学先生说我中人之姿,若要为官,可在乡里举孝廉;若有能力,愿往长安,考贤良方正,做博士;若始终力所不及,我愿在乡间读书,在县里谋一个吏职,教养儿女。” “嗯,很有条理,按自己的心意来。”李茉表示赞同,挥手示意她不必跟上来,又转到其他屋舍去了。 李歧望着堂姊的背影,默默出神,这就是荆贤侯啊,土门学宫祭酒、少府丞,改良织法、染法,发明了纸,著书立说,门人弟子无数,这样名传天下的人物,是自己的堂姊。 可惜,她的父母是逼死姑姑的凶手,亦是逼得堂姊远奔他乡的元凶。 李歧小时候最喜欢水边,无师自通学会浮水,坐在小木盆里摘荷花、割莲蓬,只有在那里才没有众人异样的眼光和喋喋不休的说教。 附近的村民总是爱和她讲古,说她歹毒不慈的父母,最后以“你可不能学他们”为结束语。李歧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村民的监视,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都要被告到蜜姨那里。寻常言语,总被无限放大,引申出自己都不知道的含义。 偏偏她的生活条件优越,蜜姨从不在穿衣吃饭上苛待她。小孩子慕强、欺弱,李歧小时候常常和村里小孩打架。后来读书之后,她慢慢学着书里的办法,终于有了能一起上课、玩耍的朋友。 再后来,蜜姨被举荐为归州县令,她也跟着去了县里。县里的上等人更加含蓄,但那种不可描述的眼神,让李歧知道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如同自己的名字“歧”一样,如影随形。 可是,能如何呢?随着堂姊功业越来越盛,她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看在血缘的面子上,她的日子总是比大多数人好的。 李歧原本如她说的那样,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可是见过一次堂姊归来恢弘盛大的场面,她的心就砰砰跳着,不甘心留在乡野。 长安,长安,什么时候,我也能去长安? 走在前面的李茉感受到后背仿佛要被盯得烧起来,问屈蜜道:“蜜姨,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除了一些风言风语,一切都好。”屈蜜敢拍着胸脯保证,她没有亏待过这孩子。 “小时候与我家孩子同起同卧,一起在县学读书。我本打算,若她才干出众,便让她到长安投奔你,也入学宫,学一身本事。” 李茉扶了扶肚子,不置可否:“蜜姨,我有些累了。” “唉哟,何不早说?快,快,我叫肩舆来。祭祀本就劳累,又走了这一路,哎呀呀,下次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怀孕了要好生保养才是,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屈蜜急得哇哇乱叫。 李茉好笑摆手,整个大汉,没有人比她更懂产育啦。自从离开李家之后,李茉把“养生”刻在脑门上,时时刻刻注意,现在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怀孕之后,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依旧清晰可见。 主持祭祀、购置族产、规划产业、县学讲课,李茉在归州忙碌,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怀孕的事实。 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依旧神采奕奕,众人对她曾遇仙的事情更加信服。寻常妇人有孕卧床休养,她却始终精神充沛,一定是神仙保佑。有人冒昧问到夫婿,李茉笑而不答,没过几天,谣言不讲理地传孩子父亲是某河河神。 李茉听了这笑话,无语反问:“怎么不是山神是河神?” “还有更离谱的呢,说您与屈大夫神魂相交,说您夜遇白龙,有感而孕。” 李茉捧着肚子笑得直抽气,不管什么朝代,谣言都很离谱啊。 笑着笑着,李茉感觉胯/下湿润,摸了一把,淡定道:“要生了。” 第58章 在前衙听到消息的屈蜜提着衣角飞奔而来,屋中有条不紊,医女在里面照顾,外头热水、锦帕、医药一应俱全。 屈蜜看着每个在门外的人脚步匆匆,不好意思拉着谁问,只得原地转圈拉磨。才转了两圈,就听到屋内响起啼哭声。 屈蜜怒瞪叫她来的下仆:“为何不立刻报我?!” 仆从委屈解释:“女君一发动,奴就跑着去禀告您啦!” 怎么这么快?屈蜜按照医女的叮嘱换了干净衣裳,远远站在床头看了一眼李茉,笑道:“我现在都相信,你有仙缘了。” 李茉疲惫勾了勾唇角,产育是一场巨大的幸存者偏差。有人怀得容易、生得顺利,有人艰难求子、难产丢命。她之所以能这么快生下孩子,一是她身体好,这些年的锻炼、养生没白费;二是她心态好,了解产育,就不害怕;三是她懂知识,自从怀孕之后,营养均衡、适度锻炼,从不放松。 说来说去, 还是运气好。 李茉哑着嗓子道:“蜜姨见过她了吗?” “见过啦, 是个极俊秀的小女娘。别看现在皮肤皱巴巴红彤彤,等过两天长开了,比豆腐还嫩,比猪油还白。” 呃……很朴素的比喻。 李茉掀开被子, 坐起来准备下床。 “我的天爷啊,躺着、躺着……”屈蜜一声大叫吓得襁褓中的小女娘哇哇大哭。 李茉示意她去哄孩子,自己这边交由医女、仆从照顾。 归州天气炎热, 李茉住在一间竹林掩映的小院里,这里幽静却不寒凉,月子坐得很好,孩子也养得很好。 李茉抱着软乎乎的小奶包,心中柔情无限,什么继承、什么学派、什么历史和未来统统抛诸脑后,看着这个小奶包,心里只盼着平安。 李茉思索着写了几行字,又蘸满浓墨全部涂黑,生女的消息,不适合通过文字通传。李茉给小奶包取小名阿寿,大名准备回长安之后,和她的父亲商议。 “噗噗……”阿寿嘴唇蠕动,吐出两个泡泡。 李茉解开她轻薄的小襁褓,查看是不是拉了。 没有,屁股很干爽,归州这么热的天气,也没有长痱子。 阿寿穿的是李歧送来的小衣服,麻布制作的夏衣,没有一个线头,浆洗得十分柔软。绸布的小襁褓上有平整的莲花绣纹,淡蓝色看着就清爽。 “阿歧在织染上也有天赋,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从纺线到织布、染色、制衣,亲力亲为。”屈蜜在旁敲边鼓。自从李茉回乡之后,李歧晨昏定省、侍奉左右,十分孝顺。 李茉还没有想好如何安置李歧,直到她抱着阿寿,在学堂外的梧桐树下,看到了一场争吵。 “你亲阿姊来了,还不赶紧去巴结,干嘛死赖在我们家。”一个少年双手环胸,翻着白眼嘲讽。 “我也叫蜜姨呢!”李歧在“姨”字上咬重音。 “这是我们屈家!屈家!你一个罪人之后……” “罪人之后拿了红糖作坊交食宿费的啊。”李歧调子拖得长长的。 那个少年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你讽刺我屈家靠你家发迹?”说着已经开始撸袖子,准备过来干架。 李歧也不是吃素的,你敢伸手,我肯定不会傻站着挨打,两人刚碰了两下,有个年长一些的青年女子跑过来,插在两人中间,一手一个把人分开:“又闹什么?赶紧的,给阿歧赔罪!” “阿姊,你哪边的?她在咱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 青年女娘一巴掌拍他背上:“闭嘴吧你!” 李歧苦笑摇头,“阿姊,这种事情太多啦。等我行过及笄礼,就会搬出去了。” 青年女娘连忙挽留:“他是个棒槌!我定禀告母亲狠狠锤他,日后再敢胡说,逐出家门!” “阿姊,我才是姨的亲……” 青年女娘狠狠瞪刚才跟着这小胖子堵人的同伴,示意让他们把人拉走,温言软语道:“阿歧,我娘才是屈家家主,他只是隔房的弟弟,家里还轮不到他做主。你安心住着,休要再提搬出去的话。若让阿母知晓,该伤心了。你放心,我和阿母说,你的及笄礼,请女君主持。” “我年纪早过了十五,就因没有行及笄礼才一直拖着没成家。唉,总不能一直拖下去……”李歧长叹一声:“我知道阿姊好意,还是不打扰了。” 两人又掰扯几句,青年女娘怒气冲冲去收拾自家不成器的兄弟,承诺一定给她出气。 李歧转过竹林,看到李茉抱着阿寿,面容平静地看着她:“吵给我听的?” 李歧一怔,利落跪下请罪,“阿姊,我想去长安。” “长安艰险,诱惑很多,你在归州,能做一父母官,成家立业,逍遥一世。” “总要去看看。”李歧坚持。 “那就去吧。”李茉不置可否,她已经决定过无数人命运,不介意再改变一个。 李歧大喜过望,爬起来就要上前搀扶李茉。 李茉望着怀中小奶包,笑的温柔。自从生了孩子,对别人总有一份宽容善意。 屈蜜听说李茉要带李歧走,委婉提醒:“那孩子心思重,你多关心。”仿佛之前给李歧说好话的不是她。 “蜜姨放心,我省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她背叛呢!一个父母有罪,全靠堂姐养活长大,又靠堂姐出人头地的女娘,她背叛的成本太大了。看她这些日子行为,是个聪明人。 当年,李茉回答刘彻,为什么愿意把很多染色秘方公布出来,李茉回答有一条河就不介意分一桶水出去。如今,道理是一样的,李茉已经走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度,那么释放善意就不需要担心背刺。 今年天气有些反常,才入九月,归州居然要穿两件衣服了,以往,可是要到十一二月才穿夹衣的,不知长安是否开始下雪。 屈蜜扑在政务上,忙着抢收作物,补种耐寒的小麦,却听闻长安八百里加急,召李茉回京。 “匈奴大规模叩边。”李茉不瞒着这个消息,对屈蜜道:“我先走一步,劳烦你送阿寿回来,医女也随行照顾她。” “放心。我让我的大女儿压阵,商队车马都是跑惯了的,定会照顾好阿寿和阿歧。这是我的小女儿秋兰,她从小习武,有一把子力气,你若不嫌弃,就让她跟在你身边吧。” “好。蜜姨,保重。” 蜜娘握紧她的手,眼眶湿润:“保重。” 李茉环视一圈,把这里的场景都记在心里。若无意外,她只会在死前归乡。不是古人多愁善感,只因每一次分别,都不知何时再见。 幸好李茉身体强健,疾驰到码头,乘船北上,此时顺风逆水,速度不慢,下船之后,再骑马疾驰。 回到未央宫,刘彻抓着李茉的手臂:“你来任丞相,为大军统筹粮草。” “薛相呢?”李茉惊讶,广平侯薛泽谨慎,不是会乱来的人啊。大军已经出征,此时换相,不妥啊。 “老薛能干什么?木头一根,你来!”刘彻性烈如火,早就看才干平平的薛泽不满意,关键时期,必须逮一个能干的丞相安在相位上,不然,攻伐匈奴的大计,何以完成? “学宫……” “交给董仲舒!”刘彻点了董仲舒做祭酒,又点了一个出生法家的博士做督学。很好,这两家关在一间屋子里,自己就能打起来,不担心学宫成为谁的一言堂。 如此,李茉复有何言。 “臣领命,谢陛下栽培!” 李茉回到长安之前,大军已经出发,车骑将军卫青从上谷出兵,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出兵,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出兵,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出兵,没有主帅统筹,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 钱粮如何运送到前线,兵器马匹如何补给,兵源如何补充,统统都是问题。 李茉赶鸭子上架,她的丞相生涯也算是入门即入坟了。 刘彻最满意李茉的一点就是,她真的相信汉军能赢,想尽办法帮助汉军赢。 匈奴与大汉为敌七十余载,大汉从未赢过。高祖有白登之围,汉宫有和亲之辱,汉军屡战屡败,人们不相信汉军能赢。大家把匈奴形容成三头六臂的怪物,说他们来去如风、居无定所、武力超群,是不可战胜的魔鬼。 李茉知道汉军会赢。只要赢下第一场,就会有无数场。她要做的是加速这个进程,多多运粮、多多运药、多多运布,打击胆敢向军粮伸手的权贵,削掉连抚恤金都要剥削的蛀虫。 赢,汉军一定会赢。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名气最大的老将李广遇上匈奴主力被俘,后又逃脱返回长安,被下狱;公孙敖遇上匈奴主力,损兵折将七千余人,返回长安,被下狱。 刘彻忍不住要问,匈奴究竟有多少主力,怎么你们一个个都遇上了?不是说匈奴抢劫上谷郡吗?对战匈奴主力的不该是从上谷出兵的卫青吗? 事实上,等卫青出兵上谷的时候,匈奴主力已经抢劫完,沿着边境线往西撤退,刚好撞上从代郡出兵的公孙敖;杀得公孙敖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匈奴主力听说李广出征,又往西集结,和从雁门出兵的李广硬碰硬。 第三个返回长安的事公孙贺,他没有遇上匈奴,带着一万骑兵公费出关旅游一趟,刘彻只当他不存在。 只有卫青音信全无,刘彻焦急等待着,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这种安慰一天管用、三天勉强,一个月就完全不起效果了啊。 看着有条不紊继续布置粮草、兵源、医药的李茉,刘彻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相信卫青能赢?” “陛下,匈奴主力只有那么多,李将军遇到了、公孙将军遇到了,那卫青就遇不到。若卫青像公孙贺一样无功而返,此时也该有消息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情绪不受控制啊!此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了。 为了这次出征,刘彻顶着莫大的压力,他也不敢确定,汉军能赢。 后宫之中,同样焦急的卫子夫坐不住了,她请示过刘彻之后,请李茉入宫一趟。 李茉是女子,面见后宫女眷比男子方便。李茉也说不出更新鲜的安慰词,只能把对刘彻说过的话,再对卫子夫说一遍。 “李相原谅则个,我的心实在难安。”卫子夫一向刚强,此时双目红肿,叹息道,“幸亏出征前,家里让他留了后,不然若有万一,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李茉轻声问:“卫将军成亲了?未曾听闻啊?” “阿母给了他一个女婢,非常时行非常事,幸好女婢一朝产子,阿母也有个念想。” “恭喜。待卫将军凯旋,双喜临门。” 第59章 “大捷!大捷!”传令兵换马不换人,八百里加急,身背小旗,穿过长安喧嚣的街道,直入宫城。膝盖重重磕在未央宫的地砖上 ,传令兵形容憔悴,虎目含泪:“陛下!大捷!” “车骑将军卫青直捣龙城,枭首七百余,俘获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已返回上谷,正班师回朝!”传令兵沙哑的声音传遍朝堂,清晰钻入每个人耳中。 大捷!大捷! 刘彻兴奋地抚掌大笑,“龙城,龙城可是匈奴祭祀之地啊!好!好!好!卫青好样的!好样的!快!布告天下,中外咸知!胜了!大汉胜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朝臣们异口同声恭贺,此时没有人再提什么不该出兵、劳民伤财之类废话,龙城大捷压下了一切反对声浪。事实证明,陛下是对的,打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的! “来人啊,封卫青为关内侯,跟随他出战的人,都有封赏!”刘彻兴奋溢于言表,“等等,不能就这么一封圣旨在上谷随随便便封了,等他回来献俘,太常办一场盛大的封侯礼,朕要大宴宾客!” 卫青一战成名,天下都传颂他英雄的名声。 待到班师回朝,长安百姓倾巢而出,看着被囚车押送着的匈奴人,感叹:“这就是匈奴人啊!看着和城外的乞丐一样,也不可怕啊!” 百姓把鲜花、瓜果、香囊扔给明盔亮甲的羽林骑,把石头、烂菜叶、泥巴砸向该死的匈奴人。 “阿父!你的仇报了啊!” “爷娘啊,儿见到王师凯旋啦!咱们以后不受欺负啊!” “威武!威武!” “阿郎,接着!肉饼!” 在喧嚣的人群中,大军一步步行进,入目全是百姓们热情而亲近的笑脸,两边牛车上站着眺望的权贵子弟渴望羡慕的眼神,真好啊。走在这样的目光里,仿佛身上的伤都不疼了。 入宫拜见,详述战况,刘彻令卫青就去芙蕖宫中洗漱更衣,直接往大殿开宴。 卫子夫拉着卫青又哭又笑,再冷静的人遇到这样开天辟地的大事,也不能淡然处之。 “此次大宴,后宫中只太后、皇后与我列席,我是沾了你的光啊。”卫子夫感叹。 “我被陛下任命为车骑将军,也是沾了阿姊的光。”卫青实话实说。 卫子夫轻轻摇头:“阿姊知道,你从不以外戚身份自矜,日日勤练弓马、苦读兵书,今日一切,都是你辛苦拼命换回来的。” 卫青腼腆一笑,阿荣过来提醒,“该赴宴了。” 大殿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礼乐之声不绝于耳,上首的刘彻喝得酩酊大醉,朝臣们也欢喜不已。谁不渴望国家富强,谁不渴望建功立业,谁不为今天的大胜欢喜若狂! 无数人涌上来向卫青敬酒,有人打听战争细节,有人询问功劳升迁,有人直接问打赢的秘方是什么? 乱糟糟、闹哄哄,卫青推辞不过,越喝越多,实在撑不住告罪出门,在树下哇得一声全吐出来了。 “直捣龙城的将军喝多了,也是会吐的。”一个水囊递到卫青眼前。 卫青回头看到李茉,接过来漱口,扇了扇风:“味道不雅,李相请借一步说话。” “恭喜啦!大红人!今日你炙手可热,我能找到机会说一声恭喜已是不易,随后核算军功、赔偿,还要你配合呢。”李茉笑笑,亲眼见证一代名将崛起,也是荣耀。 卫青只能拱手谢过,不等他多说什么,又被人拉回去继续畅饮、狂欢! 今夜,刘彻令卫青宿卫宫中,也就是在宫里住一夜,不是住以前做羽林郎时候的值房,而是住未央宫。 吓得卫青瞬间酒醒,老刘家名声可不好!偏偏刘彻拉着他不放,两人就对战匈奴局势谈了一晚上。 看着窗外天光破云,刘彻终于恋恋不舍放卫青回去。 想起昨夜李茉找他,卫青先未归家,往李宅而去。 李宅,不是渭水边上那个旧宅。李茉拜相之后,刘彻赐了一座宫城旁的宅邸给她,旧宅是她的学生、亲友、同乡居住。 门房见到炙手可热的车骑将军,圆团团一张笑脸相迎,“将军恕罪,女君往公孙校尉家中去了,将军可要进来歇歇脚。” 公孙敖因战败被下狱,花了七十万钱赎罪,还是陛下因大捷欢喜,才赦免了他。 如今卫青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笑脸,谢过门房,往公孙敖家中去了。 “好兄弟!你我如今云泥之别,亏你还想着我。”公孙敖拳头轻碰卫青肩膀,两人一起受训,一起出兵,结果却天差地别,是个人都会有情绪,可公孙敖没有,在看到卫青的那一刻,所有羡慕、嫉妒都化成了情谊。 “患难见真情,好兄弟!” 甜娘端来蜜水放在案几上:“蜜水解酒,多谢将军想着我家这憨人!” “我哪里憨了?”公孙敖不满嘟囔。 “傻子都以为自己不傻!战场上的事情就不说了,家里事情也一团糟。将军有所不知,当初出征的时候,隔房兄弟、族中青壮以为这是立功的好机会,逼着他托人情往李将军麾下送。如今战死沙场,又来怪他。”甜娘愁眉不展:“若是在他麾下就罢了,当初瞧不上他,如今又来怪他。” “这憨人下狱之后,只有我跑前跑后。赎罪要么罚钱,要么宫刑,我往老宅借钱,一文不拔不说,还拿话搪塞我,让我去求女君。无奈,只得卖了嫁妆,女君又补贴我一些,才趁着将军大捷的喜气,把他接回家。” 公孙敖脸上挂不住,讪讪道:“说这些作什。” “若钱财不够……” 卫青刚开口,公孙敖就打断他:“够的。我在牢里从来没怕过,心里有底呢。我这新妇平日里凶悍,遭难时却顶得住;再有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家女眷求上门,你总不会不管。人这一辈子,有知心人、有好兄弟,还有什么好求呢!” 甜娘被他逗笑,“罢了,罢了,你就会拿好话哄我。兄长们不帮就不帮吧,我还能再念叨不成?将军,留下用膳吧,我煨了浓浓的鸡汤,吃一碗汤饼最解酒啦。” 卫青遗憾拒绝:“还有事要找李相商议。” “哎呀,将军早来一步就好了,女君刚往李将军府上去了。”甜娘笑道:“事情可紧急,我派人去寻。” “不急,只是战后军功、抚恤一类。” “那将军这碗汤饼吃定啦。女君提过一嘴,拜访完李将军,要回相府呢。介时我们夫妻同将军一同过去,正好把我家那俩不成器的臭小子拎过去,让女君调/教调/教。” 卫青被好兄弟夫妻留在家里用饭,李广府上,李茉拿出一块精致的指南针交给李广。 “这是少府新制的指南针,红色针头永远指向南方。听闻草原上有迷途之险,有了这个,总算多一层保障。”李茉详细讲解了指南针的用法,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将军切勿放在心上。若非要找个什么来怪罪,只怪老将军以往战绩太好,名声太盛,才惹得匈奴大军截杀。” 李广给面子笑了笑,叹道:“终究是吃了败仗。”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再赢回来便是。少府新画了舆图,若论对匈奴的了解,大汉无出老将军之右者,介时还要请老将军多多指点。” “陛下还愿用我?”李广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放射/精光。 “老将军放心,陛下胸怀宽广、雄才大略,岂会因此小败仗怪罪将军。老将军戎马一生,日后陛下还要倚重呢。” 李广激动地面向宫城而跪:“陛下恩重,老臣唯有杀敌以报!” “快快请起,老将军好好保养身体,对战匈奴还要依靠将军呢。”李茉扶起他,表达了足够的敬重,便告辞了。 长子李当户送李茉出去,连连拱手:“多谢李相宽慰,家父此次回来,精神一下就垮了,我等为人子的急在心头,却不知如何劝解,多亏您了。” 李茉笑笑,李广的定心丸是刘彻的依旧信重,不是自己的三两句话:“哪里当得起一声谢呢,我是丞相,自然要调和百官,一切都是陛下恩重。” 李当户连连称是,把人送到大门口,回来就把对话和李广说了。李广不屑道:“他们这等因机巧谄媚上位的人,好话总是不要钱的。” 李当户无奈,他父亲啊,一辈子骄傲。自己打了几十年的仗,却被骑奴出身、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狠狠压住,脸上挂不住啊。 李当户把指南针推过去,笑道:“李相有仙缘,她指点少府作出的宝贝定有大用,阿父随身带着,不怕在草原上迷失路途。” 李广看那指南针做工精巧,用贝壳磨成半透明,针头上用朱砂涂红,南北两段各镶嵌一红一蓝两颗宝石,“这等富贵精巧的东西,不是我们兵家该用的。”随手把东西抛给长子,眼不见为净。 唉,如今有些自持身份的老牌勋贵还抱着旧日荣光,一边畏惧李茉的身份,一边看不起她的出身。 李茉给公孙敖和李广都送了指南针,却管不了他们用不用,尽人事、听天命吧。 回到相府,门房禀告甜娘、卫青、公孙敖都来了,因有甜娘引路,几人已经在正堂落座。 李茉快步到了正堂,笑问甜娘:“怎么没叫阿岐来待客。” “我回相府是回娘家,哪里需要客气。”斗嘴两句,李岐已经端着托盘从侧门进来接话:“甜姨又与我玩笑呢。” 李茉回身,和卫青、公孙敖见礼后,引见了李岐,“这是我妹妹李岐,小字凤鸣,凤鸣岐山。” 既然来了长安,那个带着告诫和前人印记的“歧”字便不用了,李岐有了新的开始。 卫青与公孙敖同辈论交,两人都算长辈,从腰间摸了玉佩递过去。 不等两人寒暄,李茉又问:“阿寿可睡醒了?” “睡醒啦,我过来的时候,清媪正带着她玩儿呢。” “抱她也来见见叔父们。” 卫青怔怔听着几人说话,他一向沉稳寡言,如今却出言问道:“阿寿是谁?” “我的女儿。” 第60章 “是收养的义女吗?”卫青追问, 他知道李茉在他出征之前回了一趟故乡,可能是和李歧这个妹妹一样,留在家乡的故人。 公孙敖哈哈大笑, “我的兄弟哎!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啦!李相再遇仙缘,船行河上, 遇雷电交加,感而有孕,诞下一女, 生来肌肤雪白,天生异象的传说, 你在上谷难道没听说过吗?” 李茉无语,“谣言已经离谱到这个程度啦?”连细节都补充完整了,真是越传越不讲道理。 甜娘看卫青愣住,笑着打圆场:“将军一心对战匈奴,没听说过这些乡野闲谈也正常。” “现在听说了,贺礼可不能少。”李茉玩笑,“今年六月初二,是阿寿生辰,这孩子才两个月我就离她而去,乳娘带着她在路上走了半年才到长安,周岁我预备在家中开一小宴,请亲近人吃顿便饭。” “女君又给女公子减一岁,明明都过年了,该是两岁才对。” “是是是,照你的算法,实岁一,周岁二,虚岁三,毛四岁,一晃五岁,眼看六岁……这么数下去,一辈子就到头啦!”李茉的话逗得众人笑起来。 说话间,阿寿已经被抱过来了,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肉嘟嘟的胳膊藕节似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你,心都要融化了。 李茉接过,让她站在地上,扶着她的胖胳膊,任她手舞足蹈。 阿寿嘴里说着没人懂的“婴语”,表演了走路,虽然只有三五步,但还是获得了长辈们一致夸奖鼓励。 这么惹人疼的孩子谁不稀罕,甜娘把坐在地上阿寿抱起来,心疼道:“这地也该铺个厚毯子,瞧把我们阿寿摔疼了。” “她这么矮,哪里就摔疼了。”李茉好笑,让李岐坐下喝茶。 “来给我抱抱。”公孙敖张开两只大手。 “去,抱你儿子去!”甜娘才不给呢,一脸络腮胡子,刚从牢里放出来,别吓着阿寿。 公孙敖悻悻坐回原位,侧头对卫青道:“咱们难兄难弟,家里都是臭小子,哪儿有闺女亲人!” “臭小子?”卫青还是一头问号。 “不是吧,不是吧!你不知道自己有儿子啦!”公孙敖大惊,“你怎么啥都不知道?上谷和长安有驿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深山老林里出来呢!我说兄弟,你心也太大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不会从宫里出来就来找我了吧?” 公孙敖一脸感动,“不说了,好兄弟!一辈子!来,来,真不能耽搁了,家里亲人等着你呢!” 卫青实在难以置信,脖颈像生锈的机械,转头去看李茉。 甜娘抱着阿寿和李茉坐在一起,看他表情直接笑了:“这模样,和我家那憨人听说我怀孕时候一模一样。他们男人啊,一个德性。” 李茉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恭喜。” “对了,你刚是不是说来相府商议战功、抚恤一类事情,这……”公孙敖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催他回去。 李茉适时接口:“这些事情不急,仲卿先回去与家人团聚吧。” “就是,就是,好兄弟,知道你惦记我。唉,我的罪过,耽误你和家人团聚了,走,走,我送你出去。”公孙敖拉着卫青往外走。 卫青好似才反映过来,喃呢道:“我不知道……” “走啦,走啦!”公孙敖拉着人往外跑,甜娘瞪他背影一眼,“吃了那么大的败仗,性子还这样急躁,女君,你说他是不是没有打仗的天赋。指望他封侯,我还不如好好钻研纺织一道,自己封侯呢!” 李茉回头,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回以微笑:“好啊,咱们一起努力。” 一件事开了头,后续就仿佛按了加速键,时间恍若流水。 对战匈奴,大汉举全国之力,上至帝王、下至黔首,都为此奋斗。但表现在军事上,是卫青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河南之战,汉军第二次大规模抵抗匈奴入侵,卫青一举收复河套,因功晋封长平侯。卫青证明了他不是昙花一现,从此,人们想要入军不再托庇于李广麾下,而是抢着入他军中。 此战之后,汉匈之间,情势逆转。以往,都是匈奴劫掠边境,汉军不得不抵抗。往后,汉军开始主动出击。 漠南之战,卫青利用匈奴右贤王傲慢轻敌、麻痹大意的弱点,乘夜奔袭,围追堵杀,又获大胜,刘彻高兴地专为他设大将军一职,令他统领全国兵马。 次年,卫青两度统领六军,重创匈奴主力。也是这一年,已经长大的霍去病初出茅庐,如同他的舅舅一样闪耀,一战封侯!从此,谁也不能取笑他们甥舅依靠裙带上位。 河西之战,霍去病大放光彩,打通长安通往西域的道路,断匈奴右臂,为汉匈大决战奠定基础。 漠北之战,卫青与霍去病分兵北伐,在大漠遭遇单于主力,力战破敌,并追逐至赵信城,烧其积粟而还。霍去病封狼居胥,从此史书上的少年将军有了统一模板。 此战后,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卫青加封大司马大将军,与霍去病同掌军政。 短短十年之间,发动了五次大型战役,战果是可喜的,后勤是累死人的。卫青的军功快速累积起地位的高台,李茉却封无可封,依旧当着丞相的职位,干着牛马的活儿。 五个百姓辛勤劳作一年才能供养一个步卒,供养一个骑兵相当于供养十个步卒,朝廷一次又一次加税、抽丁,李茉发明再省力便捷的工具也没用,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百姓宁愿逃入山林做野人,也不愿再做大汉的顺民。 关键,刘彻并不是只打匈奴一个地方用钱,他还要修宫殿,修陵墓。用国家三分之一的财政修陵墓,李茉听到的时候气的险些厥过去。死命劝说,从神话说到民俗,从心理说到现实,磨破嘴皮也没能停止茂陵修建,只是减少了支出。 李茉觉得自己像个安抚奶嘴,对刘彻的劝谏,最初有效,后来勉强,如今开始不管用了。 日常与刘彻掰扯,打仗不能不管民政,无果。李茉气得不想说话,门后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瞄了一眼又缩回去,再探出来,一个脑袋不够,又来一个小脑瓜,像排队扒门缝的猫猫。 “还不进来!没规矩!”李茉轻斥。 两只小猫才不怕呢,李寿牵着霍嬗跨过高高的宫殿门槛,霍嬗太小,她就半托半抱,拉着他翻进殿内。 高高的殿门门槛对他们而言是巨大的挑战,两人翻过来之后,齐齐举起双手欢呼:“翻过来啦!” 旁边张着臂膀像母鸡似护着他们的宫人也松口气,抿嘴笑起来。 这些年,李茉心思都在朝政上,李寿无人教导,她干脆带孩子上班。刘彻知道了,直接把阿寿养在宫中,就像他当年养霍去病那样。霍去病远征匈奴,他的儿子霍嬗也养在宫中。两个孩子年龄相差挺大,但玩得到一起去。 李茉向两个孩子招手,他们像小鹿一样撞进怀里,原本郁结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娘,不要生气,你说的,生气多了会得病。”阿寿依在她怀里,甜滋滋撒娇。 “不生气,呼呼——”小小的霍嬗也跟着学舌。 “看到你们俩开心果,就不生气啦!”李茉让两人分坐在自己腿上,笑问:“阿寿今天吃了什么?开心吗?” “蜜枣、甜豆卷,娘,就吃了这两个甜的,水都是白水。”阿寿立刻剖白,她爱吃甜食,李茉给她限量了。 “阿嬗今天玩了什么?开心吗?” “嗯嗯!抽陀螺!放风筝!”霍嬗有些口齿不清,他还太小。 “阿嬗真乖,上巳日姨姨带你去渭水河边放风筝,编花环。”说完,又对一旁眼巴巴看着的阿寿道:“你也有,再裁一身新衣。” 阿寿昂着脑袋,作出不在乎的模样:“我长大啦,已经不喜欢戴花环啦。” “嗯嗯,你俩乖乖回椒房殿。”李茉吸孩子补充玩能量,放他们玩儿去。政务繁忙不是说笑,即便大力推广纸张,放在面前桌山上的文书,依旧堆起一尺高。 晚上,李茉在椒房殿外领了阿寿回家,她不进去,自从卫青、霍去病冉冉升起之后,李茉为避嫌,很少与椒房殿来往。 李茉牵着阿寿回家,让贴身女官给自己读文书。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李茉却有些走神,不知前方战况如何,这些年战争车轮越跑越快,李茉不确定自己是正确的。 年轻时为了保养眼睛,她从不在夜里织布、读书,如今事务越来越繁忙,休息的时间一步步往后挪,现在已经到了宫里上班、回来加班。 女官阿碧察言观色、适时停住,崇拜地望着女君。她是女君的第六任贴身女官,第一任屈甜如今是少府丞,第二任曹梦如今是武陵郡守,第三人李歧如今是土门学宫督学……想着前辈们的光辉履历,阿碧恨不能一口气长成了。 原本丞相就有举荐人才的责任,相府属官也是朝廷官员,可女君以身作则,想要出仕,总让她们自己去考。有些姐妹实在偏科,只有一门特长,才被纳入相府属官之中,谋一个出身。 相府是女官们的培养所、托底处,如今能入仕的女官差不多有十分之一,虽大多是低阶官吏,但总有那么几个能登上高位。这些姐妹,就是所有女子的榜样。 门外的喧哗声惊得李茉回神,阿碧替她大声问:“出了何事?” 穿着内官服侍的小内侍匆匆而来,领着一个穿素衣、系白布的青年男子,李茉的心咯噔一声:“谁出事了?” “李相,大司马去了……” 李茉一把拽紧他的胳膊:“哪个大司马?!” “霍……” 李茉起身,眼前一片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是叮嘱过,不许喝生水!不许接触感染过瘟疫的人!我还给他备了炒面炒米菜干肉干,连酒水都备了,那么大的酒囊……” 人激动的时候,往往会说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那亲兵也是悔恨。大将军性喜奢华,李相令人准备的东西非常可口,一直都带在身边。可偏偏这回行囊在行军途中丢了,大将军打起仗来不要命,急行军之下,哪里顾得上这些。 “李相,陛下相召……”小内侍提醒。 “快!披风!”李茉穿着家常衣裳,此时也顾不上更换,快马加鞭一阵风刮进城外军营。 刘彻坐在灯火幽微的正堂,四周静悄悄,高大宽敞的屋舍与小小一个佝偻的身影形成巨大反差。听到脚步声,他先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侧头手掌抹过眼睛,沙哑着声音道:“他的后事,朕已安排好,你去督办。” 李茉上前几步,声音同样沙哑:“臣请太医为霍嬗诊脉。” 嘭——刘彻面前的案几被他猛然掀翻,猛虎于利齿间瘆人地挤出两个字:“人祸?” 60-70 第61章 “不确定。”李茉停顿了一下, “所以,要查!” 刘彻心中奔涌的悲伤稍稍减缓,站起身来, 身影在灰暗的灯光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黑影发出冰冷的命令:“彻查!” 查,查一查霍去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症状的,又是怎么回来的?中途经历了哪些事?有哪些可疑的人。 李茉难以想象,她已经做了那么多准备,霍去病还是英年早逝。事情不假手于人,李茉亲自督办,她要真相,不是要借此攻讦谁。 李茉一边彻查,一边准备霍去病的丧礼,同时,召边关大将分批回长安做身体检查。 宫中霍嬗得到极好的照顾, 十多位太医轮番诊脉,确定他身体健康,继承了父亲优秀的身体素质,比同龄小孩儿更健康。 刘彻得知这个消息,心怀大慰,把霍嬗养在宫中,就像当年养育他的父亲一样,希望他将来也成为他父亲一样的人。 卫青第一批从边关换防回来,太医犹犹豫豫不敢下结论,还是李茉派了义华这个她亲手培养的军医过去。 义华干脆下了医嘱:“大将军身上暗伤颇多,必须静养。一是刀剑金簇外伤,许多都伤到经脉、骨骼,阴雨天酸麻胀痛,老来更遭罪;二是常年驰骋沙场,生机消耗过什,人体犹如一桶水,即便大将军的这桶水比别人多些,也经不住只往外舀,不往里补。” “最后,大将军思虑过重,人一直高度紧绷也是会生病的。常人专心致志一盏茶,回过神来汗湿脊背,大将军常年上战场,背负常人不敢想的压力,再不休息,弦会崩断的。” “静养!静养!”刘彻听了这话,立刻大声道:“仲卿,你就留在长安,朕再不能承受失去你。” “陛下……臣实无碍……”卫青原本坐在胡床上,任由义华诊脉,此时起身拱手,想要剖白。 刘彻按住他:“听大夫的!” 刘彻知道义华,她有个姐姐叫义妁,曾为太后治病,擅治内外科及针灸。众所周知,丞相李茉最爱有才干的女子,不仅对义妁大加赞赏,给钱、给人,资助其精进医束,更大力培养她的姊妹。义华是其中最优秀的,对外伤尤为擅长,因在雁门组建伤兵营,救治了无数军士,在军中极有声望。 卫青无奈,只得应了,并保证:“累陛下担忧,实在是臣的不是,待臣养好身体,再为陛下征讨匈奴。” “好,朕等着你!”刘彻郑重应下。如今卫青就是大汉军魂的代表,只要他活着一日,汉军将士都有希望。 探望过卫青后,刘彻追问李茉彻查霍去病死因的结论。 “据亲兵回忆,去病的身体是从去年开始不好的,偶尔体力不支、眼花、疲乏,但未引起重视。他素爱长途奔袭,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因时间久了,亲兵也回忆不起是否有可疑人员。彻查亲兵、偏将,家中没有突然发横财、也没有突然升官进爵的。亲兵、辅兵战死的概率与往年相比也正常,没有出现生面孔。” “去病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仔细盘查过,亲族查三代以内,每个人的出身都很清白。本身能入去病麾下、能近他身的都是千挑万选的勇士。给他准备的酒水食物是在急行军中弄丢的,那场瘟疫早就发作,已有医官处置,去病也未直接接触。偏偏一队人里,只他一个病倒,其他亲兵都无恙。” 李茉只能下结论:“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去病的死是人为的。” “有没有可能是匈奴?” “若匈奴有这本事,汉匈局势不至于如今。”李茉的想法与刘彻刚好相反,她第一个怀疑的人是后宫有子嗣的家族,第二个怀疑的是因霍去病性情骄矜无意中得罪了小人。 可惜,一一排查下来,真是个意外。 刘彻静静听着,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这难道是天意吗?” 天命如朗日,人力如萤烛。 历史人物的命运,真的无法改变吗?李茉不信,又不敢一点儿都不信。十年前她就把指南针交给李广,可李广终究还是因迷途贻误军机,继而自刎。后来,李茉仔细查问才知,李广看不起自己,根本没用指南针。 李广啊李广,人人都感慨李广难封。真接触之后,才知这是一个多么固执、死要面子的人,他要绝对礼遇,若后辈、出身不如他的当面指出他的缺点,那就是和他结死仇。他不认为那是帮助,他坚信那是羞辱。 李广死了,霍去病也死了,接下来卫青的命运又如何呢?李茉开始反思,自己加快征伐匈奴的做法是否正确。与历史上相比,征伐匈奴的进程至少快了五年。当年想快,是为了不让战争拖垮民生;如今快速战争,好像拖垮了天才将领的身体。霍去病本该能活得更久一点…… 刘彻望着黑沉阴暗的天空,任由自己在人前显出疲态,被扶上马车。 车轮滚滚,李茉、卫青站在原地恭送帝王车架。 等人走远了,李茉叮嘱道:“仲卿保重身体,在长安多修养几年。” “我穷苦出身,不是高床软卧之人,终究,还是要回战场的。”卫青望着西北方向,他有预感,他的归宿在那里。 “又不是让你躺着不动,可以编写兵书、撰写对战匈奴的策略,也可以教养孩子……多生几个孩子?”说到最后,李茉语音上扬,明显是开玩笑。 卫青身侧小少年闻言,更加贴紧父亲。这是卫抗1 ,抗匈奴的抗。卫青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没有娶妻,也没有再纳妾生子。之前平阳公主再度守寡,有意招他为驸马,卫青以自身卑贱不匹配为由拒绝了。 “我有抗儿就够了。”卫青摸摸卫抗的头,小少年对他的父亲满是濡慕依赖。 李茉知道,卫青当年上战场之前,父母兄弟苦劝,他才想要留下血脉,这本是人之常情。在回长安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可既然有了,他就不会逃避责任。他仔细教养卫抗,从不迁怒他、忽视他,不在长安的日子,卫抗也被刘彻接入宫中教养。 可是,卫青也有自己的原则。他不娶妻、不纳妾、不养士,就这么孤独的活着,自得其乐。 刘彻喜爱他的慎独,李茉也曾劝他向前看。只是卫青若是那么容易被劝说,就不是卫青了。 李茉看看天色,“我还要去廷尉署一趟,先走了。” 卫青颔首,目送她离开。 卫抗恭敬行晚辈礼,口称:“恭送李相。”等听不到马蹄声,卫抗才抬头问:“阿父,你这次能长久留在长安吗?” “将军若长久留在长安,长安便不能长安啦。”卫青牵着孩儿的手,转身回府。 李茉在廷尉署拿到卷宗,发现有个养马的辅兵身后事不太对,可惜人已经死了,唯一的弟弟也补位进了羽林骑。李茉拿上卷宗往宫里去,她不方便直接插手军事。 未央宫外,宫巷的夹角处,李茉听到有人小声议论霍去病。挥手制止准备呵斥的扈从,李茉想听听他们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杀伐过度,肯定是被冤魂缠身了。” “听说是匈奴大巫用一千头羊祭天,咒杀了他!” “咱们大汉也有神仙呢,不是咒杀,是下毒!他素来看不起下等人,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 “你们说,那位为啥对他的丧仪这么上心?” “还能因为什么?没有丈夫就生育的女人,说不得他们早就勾搭上了。” 说完,发出咕咕咕的笑声。李茉走过转角,还看到他们下流手势和猥琐表情。 “李相饶命!”几个内侍打扮的人看到李茉的脸,如同看 到老虎一般,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不住喊饶命。 李茉懒得和他们费口舌,挥挥手,不远处站岗的禁卫小跑过来抓人。 眼看就要被拖下去,其中一个小内侍高声喊道:“难不成被我们说中了!” 立刻有人帮腔:“李相不能杀我,我们是未央宫的人!” 说完,几个人奔逃起来,在宽阔的未央宫广场前奔逃起来! 几个禁卫无语,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怔愣,竟然没把人按住。 一股无名的愤怒突然从胸中涌起,不管这背后有什么陷阱,李茉想杀人,想要这些侮辱英雄的人去死!立刻!马上! 李茉反手抽出随扈佩剑,被女护卫死死按住:“女君,未央宫中,不可妄动兵器!” 李茉却已经听不下去了,李广的死、霍去病的死,无法挣脱的命运仿佛蛛网一般,李茉胸中怒火腾腾燃烧,烧得自己没有理智了。 “撒手!” 女护卫死死抱着佩剑不放:“女君,冷静,不要中计!他们是故意激怒你!不能上当!” “我知道!激怒我的代价,就是死!”李茉不想思考,她只想手刃小人。 女护卫以下犯上,直接按住李茉,“女君,女君!冷静!冷静!” 李茉已经听不见了,她一掌推开女护卫,倒提宝剑,追着那几个内侍,往殿门口杀去。 那几个说闲话的内侍已经大呼小叫跑到了宫门口,刘彻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殿门,有人斥问:“何人如此大胆,在未央宫喧哗!啊——李相,你干什么?护驾,快护驾!” 看到刘彻,李茉沸腾的内心突然就冷了下来,多么明显的陷阱! 李茉立刻扔了佩剑,大踏步走过殿前广场,来到刘彻面前,冷笑两声:“这几个人专门等在拐角,议论我对去病如此上心,肯定有点儿床/上/胯/下的关系。” 这回轮到刘彻怒火中烧了,他的脸一下子被怒火烧红,大声呵斥:“来人!押下去!杖毙!立刻!” 李茉想要上前,刚才高呼护驾的人还要阻拦,被刘彻不耐烦挥开。 李茉一把拉住刘彻的胳膊:“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跑了这么远,禁卫居然抓不住?” 刘彻环视周围,禁卫们吓得立刻跪倒在地,校尉出列解释道:“仓促之下,末将等一时未反应过来……” “现在,我敢肯定,去病的死,是人祸。”李茉双目死死盯着刘彻:“他们开始给我下套了!” “放肆!放肆!何人胆敢阴害去病,构陷朕的丞相!”刘彻双手拖着李茉的胳膊,鹰眼虎目一般巡视一圈,“来人,今日在场者,统统压下去,查!给朕挖地三尺,查!” —— 作者有话说:1,历史上,卫青长子名为伉。 第62章 李茉, 愤怒!刘彻,愤怒! 他们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敌人! 怒火烧灼着他们的心!霍去病是大汉军中第二代领头人,他是大汉军魂有序传递的保证,他是消灭匈奴的最利尖刀,他是千秋工业的最稳基石! 可是,如今一切都没了,都没了! 怒火燎原一般灼烧着李茉的心,她想要发疯,想要不管不顾,但她不能!这股气就这么憋着,就这么憋着,突然,她看到卫子夫抱着霍嬗小跑着过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担忧地看着他们。 卫子夫本就在未央宫陪伴刘彻,听到殿外动静,当机立断抱着霍嬗出来。她的目光温柔而克制,她想安慰她。 李茉看到两人的身影,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遭遇噩耗那么痛,查案过程这么难,被人构陷这么险,她都没有哭,看到有人安慰自己,委屈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滚落下来。 刘彻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霍嬗,他的面容与去病的面容在眼前重叠。 “我给他铸佩剑,给他养战马,给他酿果酒,给他做肉干……我看着他从这么高,长得比我还高……”李茉胡乱比划着,声音沙哑,痛哭道:“我的心血啊……我的心血啊!” 刘彻看着她,泪水也忍不住了。 李茉哭的难看极了,呼号的口齿间,有涎水粘连,鼻涕和泪水混在一起,悲声震耳、声声泣血! 刘彻也跟着哭,霍去病,也是他的心血啊!他还没有儿子的那些年,把霍去病当儿子一样养大。他不忍让一手养大的孩子冒险,又不忍埋没他一身才华,这个勇冠三军的孩子,本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李茉哭得站不住,刘彻托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地上,手抓着手、头抵头,一起放声大哭! 这悲声惹得周围人面露不忍,上过战场的更是潸然泪下。 霍去病,太可惜了! 真的,太可惜了! 哭过这么一场狠的,李茉眼周的皮肤白中透粉,有一种毛细血管爆开的错觉,脸上疼的不能碰,血和泪仿佛要透过皮肤流淌出来。 李茉把自己查到的线索递给刘彻:“这个辅兵不对劲,他家原本穷苦,哥哥战死之后,弟弟娶妻生子,补入羽林骑做了正兵,对外宣称娶妻的钱是哥哥的抚恤,补为正兵也是朝廷恩典。一切仿佛顺理成章,细查时间线,弟弟在哥哥战死之前,已经娶妻,钱从哪儿来?做正兵才半年,家中已经购置了一间临街的小院,羽林骑的俸禄何时这么慷慨?” 刘彻看着上面列出的时间线和顺序,一间小院十金一百匹布的价格实在低廉,若非李茉详细解释长安如今的物价,刘彻甚至看不出其中问题。 李茉揉着眉心,叹道:“陛下,臣这些日子非常暴躁,动辄生气,如今冷静下来细想,非我性情。义妁说,醉马草能让马儿暴躁失控,我身边恐有人悄悄给我下醉人草啊!” 刘彻已经细问过当时情况,李茉最开始的确没有大动干戈的意思,只是让禁卫拿人,可偏偏那么巧,内侍慌张逃窜、禁卫抓捕不及、李茉提剑追杀,若非李茉反应快,御前漏刃,当场就被射杀了。 刘彻现在有种事情不在控制内的焦躁,霍去病是他对匈奴用兵的战场旗帜,李茉是他推行改革的朝堂标志,动这两个人,实际是不满他的政令。因此,刘彻大包大揽:“卿不必忧心,朕会彻查未央宫,绝不令小人得逞!” “谢陛下。”李茉起身,再次郑重行礼,“臣今日御前漏刃,实乃大罪,请陛下降罚。” 刘彻起身扶住她:“小人构陷,丞相何错之有。” 李茉只是摇头,坚持请刘彻降罪,刘彻只能无奈罚她三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这样的案子,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确切定论的,但朝政不能耽误。 匈奴远遁漠南,但还未彻底消灭,刘彻召集臣工,商议再次出兵。 “此次尽出十万骑兵,彻底歼灭匈奴,朕不想再听闻世上还有匈奴之名!”刘彻霸气宣布,他要令匈奴亡国灭种! “陛下圣明!” “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壮举啊!” “正该如此,方显我汉家威严!” 臣子们纷纷出言赞同,十年前,刘彻试探性派出四万人分四路攻打匈奴,朝堂上一多半的人反对,甚至有人做好了迁都的准备。如今,人人都知道战场是最好刷军功的地方,跟着卫青、霍去病封侯的人多达十几个! 刘彻注意到一言不发的李茉,问:“丞相怎么看?” “陛下,漠北之战,已是大汉与匈奴毕其功于一役的大决战,匈奴单于本部损失惨重,左贤王所部主力几乎全歼,匈奴不敢在大漠北缘立足,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远遁,漠南再无王庭,危害汉家百余年的匈奴边患已基本得到解决。”李茉首先给漠北之战下了定论。 “此战刚刚过去两年,上个月,大农令和少府才把漠北之战中该发给士卒的抚恤、赏银发放到位。十年内五场大型战役,文景两位先帝积攒的府库消耗殆尽,先帝年间粟米陈腐、穿铜钱的麻绳朽坏,如今国库艰难支应,百姓一年劳作,勉强温饱。生养一个孩子,至少十五载光阴,战死一个士卒,却只要一瞬间。” “十万骑兵,便要准备至少十五万马匹、三十万士卒、五十万石粮食,其他细碎徭役不计其数。漠北之战,十丁抽一,国战之下,村村戴孝。匈奴既已远遁,何不乘此机会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李茉的观点很清晰了,她不赞成出兵。 这很奇怪!以往李茉是坚定的主战派,刘彻甚至没有想过是否出兵值得被讨论,以往他提出战,李茉只默默准备车马粮草,君臣配合默契。 刘彻的沉默,让殿内有瞬间的安静,紧跟着,朝臣们便谏言:“李相此言差矣,大汉休养生息,匈奴也休养生息,来日,再从十年前开始打吗?” “正该乘勇追穷寇,彻底灭了匈奴!” “大汉占尽上风,顺风顺水之下,正该一鼓作气啊!” 主和派早就被刘彻清出朝堂,如今朝中人人主战,他们把战场当成军功刷新点。 等朝臣们议论了一阵,刘彻摆摆手,自认为退一步道:“朕的茂陵,今年耗用省下三分之一用于此战,众卿议一议,该派何人为将?” “臣举荐公孙贺!” “臣举荐公孙敖!” “李朔骁勇,可为偏将。” “韩说家学渊源,可为偏将。” 因有李茉协助,跟随卫青封侯的人更多,活下来的人更多,大汉是不缺将领的。这也是刘彻敢说灭亡匈奴这种话的原因。 等众人举荐的差不多了,刘彻才施施然道:“朕还有一个人才,李广利,进来吧!” 一个年轻、英俊地过分的青年人走了进来,恭敬下拜。他唇上没有胡须,脸上皮肤白皙,一条宽腰带束着的腰身很瘦,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 “这次出征,朕准备让他领军。” 众人一阵沉默,他们想反对,这个人一没有战绩,二没有身份,哪能上来就领军!但他们不敢说,因为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卫青是这样、霍去病也是这样,他们都成功了。 “陛下,统领大军必须是有经验才干之人。”李茉立刻反对,她不明白,李广利怎么提前登场了。 “年轻人,上了战场,就有经验了。朕听过他论兵,头头是道。” “昔有赵括纸上谈兵。”李茉冷冷接了一句,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李广利就这么恭敬站在一旁,好像被议论的不是他,很有些宠辱不惊。 刘彻不悦,但想想自己事先没和李茉通气,也是自己的不对,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丞相留下。” 等人走了,刘彻郑重道:“李广利虽天赋不如去病,但为人恭敬,精通兵法,极力向朕请战。朕于上林苑让他试演围猎,颇有章法,便给他一次机会。” “他做一裨将,先带五千骑兵试试水。”李茉叹息,“十万大军,不可交付于一战场新兵。” “五千?太少了,至少一万骑兵,为一偏将。”刘彻皱眉。 李茉定定看了刘彻一会儿,把他都看毛了,才叹息道:“陛下,不是天才将领都出身外戚,卫、霍之列,再一再二不再三啊!” 如果外戚出身就是天才将领,那国家还大力选拔军事人才做什么,谁的姊妹在后宫,谁就当将军好了。 刘彻被这大实话噎住。人会本能的复制成功经验,更何况刘彻已经成功了两次!刘彻耐着性子给李茉讲道理:“仲卿当年不过一骑奴,去病更是一介顽童,如今军功显耀,名传天下。” “仲卿谦恭,有大毅力,历经生死磨难,才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坦然处之;去病从小手不释卷,读破兵书,为人勇武,身先士卒。恕臣无礼,没有在李广利身上看到类似的品质。”李茉也试图给刘彻讲道理:“成功需要很多好的品质叠加,失败却只因为一个小小的缺点。一个将军,不是平白无故长成的。李广利能做禁卫富贵兵,无法在沙漠草原奔袭。” 这就是针对人了!刘彻不悦,“试都没试过,李相如何能下断言?” 李茉沉吟片刻,问:“王夫人娘家哥哥可堪一用?” 刘彻脸色未变,心却彻底沉了下去。李茉是什么意思,她在暗指自己因忌惮太子外家,想要用其他皇子外家分权吗? 笑话!卫青是自己一手培养,霍去病是自己亲自教导,他们是自己的头脑、眼睛在战场上的延伸!朕胸怀天下,还能容不下一小儿? 这是侮辱! 刘彻越想越气,脸上却很平静,甚至还能微笑:“李相方才不是说,将军不会总出于外戚之家。” 天地良心,李茉是顺着话头走,她看刘彻非要在外戚里找,生了皇子的还有王夫人、李姬,他们也行啊! 李茉苦笑,“陛下把臣绕进去了,怎么论起领兵人选来,臣本心并不赞成出兵。” 第63章 李茉觉得刘彻讲不通道理, 她把北方游牧民族的历史细细说了一遍,犬戎攻破镐京灭亡西周,义渠与秦国百年相爱相杀, 北方游牧民族杀了这个,会冒出那个, 总会有新的胡人出现,占据那片土地。 北方天气寒冷,不能种植, 只能游牧,那里的百姓从小在马背上长大, 是天然的骑兵。大汉对这样的骑兵天然处在下风,但大汉有丰富的物质和文明,可以通过榷场贸易,以鼓励草原人多养羊、少养马的经济政策来限制他们, 慢慢侵蚀,让百姓活得有尊严一点,何必追求一举成功。 李茉献上了这些年对羊毛纺织的研究,粗羊毛戳成的毡毯坐垫,细一些的编制成外套毛料,更细一些的可以纺线织毛衣,最细的羊绒贴身穿着。羊毛贸易是一场双方都有获利,但大汉长久治下最终胜利的国策。 刘彻拿着柔软得仿佛要陷进去的织物,却觉得李茉讲不通道理。 大汉已经休养生息近百年,如今正是风起云涌、改换天地的关键时刻, 就像当年周失起鹿,诸侯逐鹿一样,就像始皇帝一统六国奠定伟业一样, 他刘彻也该一统天下,把大汉的旗帜插便天下疆土。 不止要在北方对匈奴用兵,还要往南对南越、闽越作战,往西南征伐夜郎、滇国、氐人,往东加强对藩属国的控制,若卫氏朝鲜右渠王仍旧对大汉不敬,亦可灭国。 刘彻脑海中浮现线下舆图,大汉居于中央,占据最大一片土地,可是东西南北仍有势力,他要做的是把眼前能看到的土地,都变成大汉的疆土。 匈奴虽然远遁,但西域还有诸多小国,各有传承,并未臣服大汉,这些小国极有可能成为匈奴再次兴盛的养料。所以,不仅要出兵,还要派遣使者,震慑西域小国,宣扬大汉国威。 宣扬国威,有比灭亡匈奴更好的方式吗? 刘彻仔细打量李茉,曾经他们无比默契,刘彻说前一句,李茉接后一句,他们共同推动大汉的战车。李茉哭着说去病是她的心血,那如今的汉匈之间的战果,也是她呕心沥血的结果,是自己呕心沥血的结果。 可是,如今李茉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了! 刘彻轻笑着放下这块柔软的羊绒织物,“卿何以如此保守?” 完了,一觉醒来,我成保守派了。 李茉哭笑不得,“陛下,并非臣不知局势,实在是百姓困苦,去年,河中之地已有百姓活不下去,沦为流民,臣担心重演陈胜吴广旧事。” “谋逆之徒,死不足惜!”刘彻一拍桌子,黔首小民,哪里知道他要做的丰功伟业。 “卿不必劝了,此次出兵,势在必行!” “陛下,若真要出战,统帅还是选老将压阵,其他偏将、裨将也该新老搭配,一步步来。”李茉无奈,只得先稳住他,准备下朝后去找卫青。若论对战场的判断,大汉无人能出卫青之右。 刘彻也不傻,李茉说了无数次“百姓困苦、民生凋敝”,他是受正统皇帝教育长大的,知道民生的重要性,如何提高国家财政的事情,他也想过。 刘彻提过给商贾加税,李茉反对,税太重商业就死了,在如今藩王官吏的层层盘剥下,能把商业干起来的人,按照规章也收不上来多少税。 刘彻提过给百姓加税,李茉反对,百姓如今只是勉强温饱,若再加税,他们便连孩子也不敢生了。因为生了养不活,好不容易养育成年,又被抽丁、徭役逼死,谁还敢生? 以往分歧一件件累积,李茉离开未央宫往大将军府上去的时候,刘彻召见了桑弘羊。 卫青正在家中教儿子读书,听了李茉的讲述,只是平静道:“陛下出兵,自有他的道理,我将向陛下请战。” “不,千万不要。”李茉连连摆手,弄巧成拙了不是,她是想卫青劝刘彻不要好大喜功,不是想让卫青送命。刘彻和李茉商议领兵人选的时候,默契跳过了卫青,即便他是最优人选,他的身体支撑不起再一场大战。 此次大战,刘彻决议分兵三路,公孙敖领五万骑兵,从朔方出兵,寻找匈奴主力;李广利领三万骑兵,从玉门关出兵,联络西域小国,包抄匈奴;苏建从五原出兵,领两万骑兵,策应公孙敖。 当初说好,李广利只领一万骑兵,如今也不算数了。 刘彻坚持要出兵,李茉没有办法,只能尽力筹措粮草,供应后勤,李夫人、王夫人、李姬的兄弟都在此次出征的大军中,挺另类的人才选拔机制。 前方十万大军尽出,后方李茉感觉政务突然粘手起来,以往如指臂使的感觉找不到了,现在一条政令推行下去,总在想不到的地方出问题,细碎杂务消耗大量精力,和自己政见不同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都冒出来了。 当你觉得所有人都逆行的时候,真正逆行的人是你。 李茉抬头看了看高居宝座的刘彻,用眼神无声询问:“是你吗?” 琉冕挡在眼前,李茉看不清刘彻的表情,早朝刚刚收到捷报,三路大军各有建树,在余吾水胜利会师,与匈奴主力正面对敌。 大漠之中,最怕的是迷途,找不到敌人,既然会师,胜利是迟早的事。 战果再一次证明了制定战略的君主是何其英明,刘彻从琉冕的缝隙中,看到李茉沉重的表情,嘴角微翘,朕是对的! 果然,捷报紧跟着传来,汉军再次大败匈奴,正驱赶着俘虏的匈奴王公、牧民、马匹回朝。 太常、少府已经提前商议起献俘仪式和大宴宾客事宜了。 乐极生悲,前方又突然传来战报,匈奴右贤王与剩余主力部队会和,在夫羊句山峡大败汉军,汉军伤亡惨重,退至范夫人城,等待救援。 “怎么会败?公孙敖怎么领兵的?” “李广利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让他联络西域诸国吗?左贤王什么时候到的,他怎会毫无察觉?” “损失怎么个惨重法?他们带走了所有汉军精锐,哪儿来的救援!” 李茉闭上眼睛,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此次出战的汉军将领,没有一个有统帅的能力,他们不能指挥这样的大型兵团作战。 刘彻挥退大部分朝臣,把真正能出主意的留下来,开小朝会。 面对这样沉重的消息,众人突然反应过来,匈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战场不是刷军功的地方。 可是,要如何救援被困大军呢? 没有人能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但他们会推卸责任啊!大家把目光投向最前方的李茉,丞相最开始是反对出兵的,她肯定有办法。 刘彻有些拉不下脸来,之前捷报传来的时候,他还在李茉面前炫耀过,如今事实证明,对的那个人是李茉。但是,不要脸是帝王的基本素养,刘彻问:“丞相可有对策?” “正在想。”李茉拼命调动脑子,再派大军、围魏救赵、孤军深入、里应外合……不管怎样高明的计策,必须要有士兵,必须要有统兵人。 “陛下,臣举荐……” 有人想要说话,李茉锐利的眼神飞射而出,吓得那人立刻缩脖子。 刘彻不明所以,“有何策,怎么说不得?” 李茉声音沙哑,“陛下,臣正在想,如何避免最坏的结局。” 刘彻一瞬间了悟,他们还有办法,他们还有压箱底的王牌——卫青。 可是卫青的身体能支撑吗? 刘彻也沉默了,他经受不住失去大军,那是大汉最精锐的部队,若是失去了,十年之内,大汉再无力征讨匈奴;刘彻也经受不住失去卫青,卫青是大汉的军魂,是对抗匈奴活着的旗帜。国家情况如何,他心中清楚,朝臣们再议也议不出个花儿来。 在众人退下之后,李茉请求:“陛下,请给臣三日时间,臣必定筹措粮草,定下方略。” 刘彻颔首,若李茉能挽天倾,何乐而不为? 李茉擅长内政,不是能在战场上挽狂澜于既倒的将才,时间不等人,当她听说卫青进宫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受命整兵,救援范夫人城。 疾驰的马蹄踏破长街的平静,急停在长平侯府门前激起阵阵烟尘,匆忙的脚步带起一阵风。 卫青正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盔甲,任由这阵风刮到自己面前。 卫青抬手,屋中人安静退下,把一室静谧留给二人。 “我正在想办法,你知道的,我正在研制新式武器……”李茉咽了咽口水,她还想再努力一把,万一可以劝住他呢。 “器何优于人?再厉害的武器,总是要人使用的。” “不一定非要是你,你培养了那么多将才,还有很多可用的,像廉扬、甘平……” “不如我。” 李茉终于压抑不住哽咽,带上了哭腔:“你会死的。” 卫青整理好臂甲,望向李茉的眼神终于不再压抑,他的眼神像水波一样柔和、像春风一样温暖,“我知道。将军死于战场,死得其所。以前你和我说过,有个很佩服的人写过一句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我记得那是个春日,当时我在竹林捡到一根竹枝,你说竹枝的模样像一条龙。” “是,我把那条竹枝烤弯成龙的形状,在龙嘴上穿孔,坠上一个小小的银色香熏球,如今竹枝常年熏烤,已经变成温润的琥珀色。第一次做,手艺不好,烤黑的地方只能用红绳缠住,但看见的人听说是我亲手做的,都夸它形神兼备,都是些马屁精。” 卫青笑:“他们说的是实话,你的确心灵手巧,不是拍马屁。” 李茉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太固执了!太不知变通了! 当初,也算不上两情相悦,只是看对眼了,饮食男女、何必计较。退一步说,当年归来,卫青无子无妾,他们也不过如情人一般相处,她早立志不成婚。可如今…… 李茉常自责耽误了他。 唉,李茉常提醒自己不要跳出时代背景待人,人是社会环境塑造的。偏偏,卫青是那个环境塑造,又高于环境的君子。 真是的……真挚的、赤诚的感情,会让有所保留的人自惭形秽。 “我本骑奴,蒙陛下恩典,才有今日,这是我该做的。”卫青的话,质朴极了,好像他现在是要去赴宴,而不是去直面匈奴主力。 见李茉不说话,卫青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劝慰:“不要怨恨陛下。” 第64章 送大军远征的仪式已经完成,李茉站在城楼上,远眺蜿蜒的军/队,旗帜只有远远一个小点。那个游动的红点,代表着主帅的位置。 摸摸腰间,香囊空了。来时, 香囊里装了一个银熏香球,已经在书桌上被香气熏染了十多年。昨夜,李茉彻夜未眠, 在熏香球上镶嵌了绿松石,拼成长平二字。这些年忙于政务, 手艺活都懈怠了。 并非有什么妄念,只盼着这香熏球能寄托愿望,盼他保重身体,平安归来。 大军带起的烟尘慢慢散去,属官过来禀告:“女君,该去廷尉署了。” 霍去病的死因已经查明,是那个养马的辅兵在马鞍上动了手脚,趁着霍去病长途奔袭劳累不堪之际,投放了瘟疫病人身上的疮痂。 收买这个辅兵, 不过三十金而已。 大汉的冠军侯, 汉军第二代军魂,三十金而已。 深挖之下,幕后主使不过是那些失权勋贵,败落的开国功臣之后提供人脉,被新提拔军侯挤占高位的无能之辈动手,被打击的豪强提供金钱……听着皮鞭抽打在这些人身上,李茉的眼神冷的像冰一样。 这些人阖家灭门,刘彻在杀人这件事上,绝不手软。明正典刑、布告天下,死后遗臭万年。 李茉无法理解,这些人也高居庙堂,难道不知道汉匈之间的局势吗?杀死领军之人,他们要让大汉回到以往卑躬屈膝的日子吗? 他们才不想这些呢!不管匈奴如何肆虐,伤不到他们分毫,百姓再苦,不妨碍他们吃香喝辣。大汉又不是要亡国了,现在不就挺好的,再让皇帝胜利下去,就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李茉听闻这些大实话,不在试图和他们讲道理。还讲逻辑,现实更魔幻,这些人愚蠢、无能、不知死活! 英雄为这等人流血牺牲,何其可悲! …………………… 亲兵素衣免冠,头缠白布,单膝下跪,双手拖着一副铠甲:“大将军遗命……这套甲胄……跟随多年……” 不行了,说不下去了,虎背熊腰的亲卫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 李茉接过这套盔甲,跌坐在地上,盔甲沉沉压着膝盖,压得她站不起来。 “大将军反复高热……退不下来,酒精散热、针灸刺xue 、汤药入口,都没用。白天退下来,晚上又烧上去。”义华详细讲述救治过程,她本就是李茉给卫青上的一道保险。可惜,无用。 “女君,甜姨在府门口转了好久,依旧不进来。门房去问了,她自陈无言相见,只是家里人逼迫得紧,只得在府门口拉磨。”属官小声回禀情况。 一切的一切,李茉都恍若未闻,一个早就有所预料的消息,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时候,心还是跟着沉沉坠入深海。 李茉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根细钢丝紧紧勒着,她拼命呼吸想要自救,可钢丝上加了一个称砣,钢丝勒进血肉里,解不开、剪不断、绕不过。 卫青的葬礼盛大隆重,以国礼葬于茂陵东北侧,墓冢仿照阴山的形状修建,以此纪念他远征匈奴、纵横大漠、战功彪炳的一生。 被他从范夫人城中救下的将领、士卒代表披麻戴孝,沿途祭奠,踏平的路途三年不长草籽,洒出的纸钱让整条道路铺满白色。 刘彻大病一场,卫子夫大病一场,李茉在卫青墓前敬了一樽烈酒,她不能垮,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卫青用他的死,给刘彻敲响最后的警钟,此时,真的不适宜再对匈奴用兵。 此次出征,卫青带救援军声东击西,亲自作饵引开左贤王部,后军与城中守军里应外合,突破防线,汇聚一处。卫青带领大军,再次北上追杀匈奴残部至余吾水,鲜血染红河水,匈奴单于、左贤王、右贤王身死,大妃下嫁八岁侄孙,拥立他为新大汗,带着几百人的残部,远遁郅居水,发来国书称臣,发誓永不侵略汉土。 带着大军回到朔方城,众人才知他一直发热,只是压着消息不让传出,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不得不告知高层将领。 偏将、裨将等也不敢把军神将倒的消息散播出去,生怕引起军中哗变。卫青后半程只能躺在马车上,遥控指挥大军回到关内。等到五原郡时,消息传开,大军哭声绵延数里。 此次领军的公孙敖、李广利、苏建下狱待斩,其他偏将都被贬为庶民。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不是人人都是卫霍,不是随意撒下草籽就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天才。 人人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时,刘彻召集众臣宣布,经略南越。 刘彻仿佛战争机器,卫青的死也不能令他动摇半分。 南越老王新丧,新登基的国主赵兴乃中原女子所出,一向亲近汉朝。母子两人都有意内附,若能兵不血刃吞下南越,自然大喜。 南越国中都是亲汉之人吗?能做土皇帝,谁愿意做属臣?刘彻派出使者,不过是想着万一能捡个便宜,但万分之九九九九,这场大战,不可避免。 李茉知道劝不住,干脆不劝了。 果然,使者安国少季被南越权臣吕嘉所杀,亲近中原的新王、太后、臣属也在政变中被一一清算,大战不可避免。 加税,不可避免。 李茉 早就说过,国库不堪重负、百姓不堪重负,她一直咬牙撑着,把跟随卫青出兵的军卒粮草、抚恤、赏银一一兑现,她不想这些人既流血又流泪。 压榨潜能做完这一切,李茉回头,发现九卿中的许多重要岗位,已经换了人选。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进行的,就像当年未央宫辩经之后,李少君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当初用黄/谣激怒李茉的未央宫殿前广场狂奔一样,跑过之后再无痕迹。刘彻当年说要严查给李茉一个交代,如今黑不提、白不提,一床大被就掩盖过去了。 早朝上,刘彻再次提出加税、增兵的事宜,再次遭到李茉的反对。这种一来一回的场面在近两年反复出现,朝臣们似乎都习惯了。只是今天格外不同,被反驳的陛下不再温声细语询问商讨,只是冷漠道:“朕意已决。” 李茉带领朝臣恭送陛下离开,殿外的阳光格外刺眼,照在人的皮肤上却是冷的。李茉在阳光下摊开双手,她的手上只有拿笔的地方还有茧子,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不是当年织布求生的小女娘。 当天,李茉私下递上了辞呈。 刘彻没有反应。 第二天,李茉在早朝当众请辞。 刘彻“大惊”,历数李茉的功绩,说大汉不能没有他她。 李茉和刘彻心有默契,接下来是三请三辞的表演片段。 李茉已经着手收拾行囊,渭水河畔的旧宅早已不再居住,这些年安置亲近旧人,如今正式改为启蒙女学,后院的染池没有拆除,来读书的女娘若是银钱不凑手,就当个织娘、染娘,用劳动换学费。 李茉问了与她关系亲密的旧人,是否愿意随她回楚地。她和刘彻的关系日渐疏远,朝臣们有目共睹,李茉一退,能力、家世稍有不足的女官,会立刻被逐出朝堂,甚至有性命之忧。 最终,只有入了廷尉署的屈湘愿意回去,她是继承李茉理念最彻底的学生。她这些年在廷尉署主理刑狱,保护平民百姓,被尊为“屈青天”。屈湘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权贵,李茉一退,她保不住性命。 屈湘生了三个孩子,随自己姓,孩子父亲大家都知道是谁,但大家都默契的当做不知道。走的时候,一个男孩儿留在长安,给他一份傍身的家产,另外两个女儿带在身边,传其衣钵。屈湘是继承李茉理念最彻底的学生,她教导自己的女儿像当初自己辅佐女君一样,辅佐少君李寿。 临行之前,最后一站是椒房殿。 李茉与卫子夫站在屋檐下,听着铜铃随风摆动的声响。 李茉问卫子夫:“还记得上一个住在椒房殿的女人吗?” “记得,陈皇后。” “是啊,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人人都称呼她为窦太主,即便她姓刘。再上一任梦想住进椒房殿的女人是栗姬,她的儿子刘荣被人们叫做栗太子。汉宫有这样的传统,总爱以母称子,就像如今太子被称为卫太子。” 卫子夫觉得什么一闪而逝,可自己没有抓住,她拉着李茉的手追问:“什么意思?” “天子姓刘,无人敢用别发姓氏称呼天子。”李茉看着卫子夫瞬间苍白下来的面容,“卫、霍已去,卫太子?呵!” 卫子夫呆立当场,怔怔看着李茉的背影走远。被远远挥退的宫人侍女们走上前来,椒房殿大长秋胡荣关切问:“皇后,怎么了?” 卫子夫嘴唇翕动,看着胡荣眼角的皱纹、鬓边白发,终究没有说什么。 东城折柳送别,李茉回望长安,厚重的城墙、高耸的望楼,掩盖一切风云涌动,不知何时,再回长安。 轻车简从,李茉在驿馆与车架分开,自己带着李寿、屈湘和一众护卫,一人双马,陆路疾驰,奔回归州。 行至汉中,遭遇截杀。 骑兵从山坡俯冲而下,带着一往无前的威势,山下这一队人马没有防备,人未披甲、手无盾牌,被居高临下冲击,眼见将被碾成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驱赶驮行李的马匹作为遮挡物,挡在前面;一部分从马上褡裢里取出精钢弓弩高高举起校准。 骑兵冲锋转瞬即至,不是被踏成肉泥,就是被射成窟窿。 弓弩的射程比冲锋骑兵预计的更远,山坡上的骑兵一排排从马背上摔下来,马匹嘶鸣着奔逃。作遮蔽物的己方马匹在阻拦剩下骑兵后被驱散,同时敌方冲锋的威势减弱,女护卫们拔出腰刀,与来人战在一处。 她们三人一组,互为犄角,配合默契,生死相托。一组清空周边,立刻帮助身侧姐妹,一盏茶的功夫,截杀的人就被反杀干净。 李茉走上前,查看头领的衣着、身体、面容,从他内衬下拜撕下一块白布,写下“匪类袭击,杀之。”并盖上荆贤侯的印鉴。 几日后,砍柴乡民路过看见堆叠的尸体,惊恐报官之后,世人才知原丞相李茉回乡被截杀,也知道她料敌于先,没有和明面上的队伍一起行动。 三月之后,李茉回到归州,未央宫发来信函,对她遇袭表示深切慰问,保证会查出真相,还李茉一个公道。 李茉上书感谢陛下关心,深刻谴责匪类,并剖白内心,表示绝不会被奸贼挑拨,她不相信这是陛下派人截杀,陛下胸怀宽广,不是卸驴杀磨之人。 刘彻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没有派人截杀李茉,没有必要啊!真想杀人,李茉做的再好,鸡蛋挑骨头总能找到杀人的理由,既然李茉识趣,刘彻放人归乡便是心甘情愿。 李茉说的是实话,她相信刘彻的胸怀,虽然他好大喜功、奢靡无度、私生活混乱,但他是个优秀的皇帝。卫青那样功高一世、手握三军的将领他都不忌惮,忌惮李茉这个告老还乡的前丞相作什。 但他们都怕对方不信,刘彻再次写信通报调查结果,当然不是匪类,而是李茉当政时处置的某开国原勋报复。 李茉表示我当然相信朝廷的调查结果,陛下不要被谣言迷惑,向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那些人先入为主接受了谣言,真相在面前也视而不见。 我信你,你一定要信我;我当然信你,你千万要信我。车轱辘话来回说,信任,终究不是被说出来的。 第65章 二十年后, 长安城郊北军军营内。 任安在营帐内踱步,面前的几案上,放着太子刚刚颁发给他的符节。 亲兵焦急道:“将军,既然受了符节,咱们发兵吧?” 任安还在犹豫, “符节是真的,可太子说的话是真的吗?若这只是天家父子争权,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参与其中,怕是九族都不能幸存啊!” 另一个亲兵道:“属下这就去把符节还给太子。”受符节而不发兵,也是死罪。 “不成, 不成,万一太子最后胜了,岂不要拿我开刀?”任安不能赌,近些年陛下和太子的矛盾越来越严重, 他也是知道的。 正在任安犹豫的时候,一个卫兵大喊着跑进来:“大将军……大将军……” “什么大将军?谁敢妄称大将军?!”任安闻言大怒,大将军也是旁人能僭越的称谓吗?大将军卫青是汉军的信仰和军魂! 任安反手抽出佩剑,唰得砍下帐门,大步而出。愤怒的眼睛看到一具穿戴在木架上的盔甲缓缓向这里走来, 他愣住了, 揉揉眼睛,仔细再看。 大将军,是大将军的盔甲。 盔甲后,一个高挑清瘦的人越步而出, “任安,可还认得我?” 任安佩剑回鞘,拱手行礼:“北军营将任安,拜见李相。” 李茉摆摆手,“我早就不是丞相了。如今来这里,是要问一问,你还记得这副铠甲吗?还记得它的主人吗?” 任安立刻单膝跪地:“末将不敢忘大将军恩德。” “这就好。甘泉宫最新消息,陛下驾崩,刘屈牦、江充等人,欲行李斯、赵高旧事,国难当前,你这北军营将,可愿为国尽忠?”李茉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字一句却重重敲在任安心中。 陛下驾崩!如若陛下已经驾崩,太子就是大汉的主人,他效忠太子,便是效忠大汉!任安再看一眼那副熟悉的铠甲,大将军生前把自己的铠甲赠给李相,自然相信李相的人品,他信大将军的眼光! 任安的视线越过人群,李相只带了四个随扈,举着大将军铠甲来劝说,不止胆识过人,更因名正言顺。太子站在营门之外,外甥肖舅,他的面容其实有些像大将军。 任安另一只膝盖也跪到地上,叩首道:“末将誓死追随大将军,为国尽忠!” 李茉这才展颜,“好,大将军没有看错你。起来吧,北军依旧由你领军。长水、宣曲两地的胡人骑兵也已奉太子诏令,全副武装,在城墙处候命。水师兵船在渭水集结,已往甘泉宫而去。百姓听闻陛下驾崩、佞臣弄权,也自发武装,断后策应。国家危亡,就在此时。刘屈牦、江充等逆贼蒙蔽圣听,意欲颠覆国祚,黔首百姓尚且知忠君报国,尔等更应勉之!” 任安听到这些话,更放心了。李相的信誉也是顶格的,她当丞相那些年,答应要给的粮草、军械、抚恤一个子不少,普通士卒个个感念。当年,他还只是一校尉,幸运得到过李相亲自指点制造的指南针,精美实用,这些年一直贴身放着。 任安立刻整军,跟随李茉出了营帐。 太子扶着腰侧长剑,神色复杂看着她,太子不知道父皇驾崩的消息是真是假,但椒房殿大长秋不会骗他,如今是真是假已不重要了。 李茉望向太子,颔首示意:“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请您回宫中等候消息吧。” 太子哪里肯,“存亡之际,哪里不危?孤临阵御敌,更能激励士气。” “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殿下从未领兵,此行暂由我指挥,如何?”李茉看似在和他商议。 太子摸着袖中印信,这是母后的印鉴,他们早早约定过,这是代表最高优先权的印鉴。太子思考片刻,他相信母后,他没有其他选择。 太子被护卫在中军的位置,苍老的胡荣才佝偻着脊背道:“女君不该亲自出面的……” “干大事不必惜身,畏头畏尾,必定败北!”李茉忍够了,不想再忍了,这些年,刘彻疯魔一般,频繁发起对外战争,国土面积不断扩大,基层治理几乎崩盘,百姓早就撑不下去,流民四起,不断被镇压,不断有人抛弃户籍,遁入山林,沦为野人。 没有带领自家班底来造反,是李茉对追随者最后的仁慈。若事有不协,她们或许能留一命。 “陛下驾崩!诛杀逆贼!罢兵休息!再不加税!”士兵们的喊声慢慢整齐、嘹亮,听到的百姓悄悄从门缝里探出头。看到官兵制式的官服武器,看到太子仪仗,又听说陛下驾崩,太子登基后不再对外用兵,他们都有好日子过了。 有年长的人开始讲古,当年始皇帝死后,赵高、李斯也是封锁消息,矫诏杀了扶苏,强行推人首兽心的胡亥上位,才让秦朝自灭满门,天下大乱。 那可不行,咱们老百姓受不住乱世。陛下驾崩,太子登基就是天经地义!他们不能拿性命冒险,但悄悄给官兵传递消息/送些吃食/开个方便之门,还是可以的。 大军行至长乐宫西门外,正遇到刘屈牦率领的军队。长水、宣曲两支胡人骑兵百步之内提速猛冲,骑兵队步兵的冲击是压倒性的。 李茉当年从长沙王府中带离的四个女子之一的漆女,专精羊毛纺织,在雁门关开设纺织作坊,与草原大量贸易羊毛,在胡人中威望极高。李茉这个祖师奶奶,自然沾光,他们信李茉说的,陛下已经驾崩。 骑兵冲锋,布兵压阵,战至暮色沉沉,刘屈牦重伤被俘,押解到太子刘据跟前。 刘屈牦乃宗室,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物,被取下塞嘴的布团后大喊:“陛下未死……” 李茉利落把长刀送进他的胸膛:“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挑拨军心!” “殿下,一鼓作气,拿下叛贼,如何?” 刘据没有别的选择,“正该如此!” 李茉令骑兵开路,剩下步兵中挑选精干之人随行,在城外与水军会师之后,往甘泉宫而去。 士兵排着队前行,每隔两排就有一人举着火把照明,夜色中仿佛一条火龙,蜿蜒朝着甘泉宫的方向游动。 传令兵一次又一次把城中消息传递到甘泉宫,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刘彻从不可置信到怒不可遏。 “太子居然真的反了?……他们怎么敢附逆?……李茉,她还敢来长安?这些年她盘踞西南,阻拦政令,真当朕不敢杀她吗?” 最后,传令兵大喊着扑倒在甘泉宫华丽的地毯上:“陛下,叛军已打到宫门口!” 不必他说,刘彻已经听到沉重的撞击声,撞木正在撞击宫门,甘泉宫是修养用的行宫,不是守城的城门,主要功能不是防御,撑不了多久。 刘彻踉跄站起:“给朕拿正装来,朕倒要看看,太子胆敢弑君杀父?” 一身黑红色正装的刘彻冒着箭雨登上宫墙,几个内侍大声唱喏:“陛下在此,逆贼……” 咻咻咻——箭支物理消音。 宫墙下传来更大声的宣讲:“不要上当,叛臣谎报消息,替身穿着龙袍,扰乱军心!” 正在攻打宫门的士兵稳定下来,是啊,这黑灯瞎火的,距离又远,哪里看得清蚂蚁大小的人是不是陛下。 太子都说了,陛下早已驾崩,是刘屈牦和江充这些叛臣倒行逆施,想要颠覆朝廷! 咚——哗——嘭! 沉重的宫门被撞倒,带着血的马蹄和脚步踩过,留下一道道脏污痕迹。 攻破宫门、攻破殿门,李茉、刘据领着人冲进大殿,殿中内侍、宫人被砍倒在地,血液氤湿了华贵的地毯,龙椅上孤独坐着一个老人。 “嗬——嗬——”进门的将士倒吸一口凉气,发出惊恐到极致的气音。 陛下居然真的没有死!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已经跟随太子走到如今,难道要用九族性命去赌吗? 几个将军半抽出佩剑,望着太子,希望太子给他们一个命令,好让他们名正言顺拿下这从龙拥立之功!再害怕也不能退!退就是死! 刘据呐呐不能言,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局面,是来到父亲跟前,和他解释清楚不是自己想要谋反,而是刘屈牦、江充等人逼迫太甚!父亲早就说过,他把能打的仗都打了,给他留下一个安稳江山,让他做一太平天子。 他们父子之间感情深厚,怎么会走到如今? 怎么办?怎么办?太子下不了决心。 “来人,封锁殿门,所有人等,不得随意出入!”李茉越众而出,利落吩咐:“殿下,请您主持大局,安定军心。该请皇后来甘泉宫,处理大行皇帝身后事!” 正犹豫不决的刘据信服点头,对,母后,他还有母后可以依靠。什么皇帝身后事,他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用面对。 刘据立刻同意了李茉的谏言,派人往长安接母后来,自己出面安抚跟随而来的军队。 人群哗啦啦来,又哗啦啦退走,仿佛海边浪潮。 寂静的大殿中,只剩下高居宝座的刘彻,和站在殿中的李茉。他们隔得远远的,相互看不清表情。 不知沉默了多久,刘彻沙哑的质问响起:“果真是你?!” 第66章 李茉轻笑一声, 慢慢靠近刘彻。刘彻坐在宝座上,龙椅太大了,衬得年老的刘彻如同枯朽的老木。 身穿皮甲的李茉一步步向前, 身姿挺拔如白杨,明明李茉只比刘彻小五岁, 可他们一人白发苍苍,一人黑发郁郁,仿若两代人。 “为什么?”刘彻像个被心上人辜负的可怜虫,不甘心要讨个说法:“朕放你归乡,任你在楚地广收门徒,干预地方军政,你不过一织女,是朕提拔你做了丞相,是朕为你封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狼子野心!不思报恩!” “二十年前,我告老还乡的时候,已经告诉过陛下。连年征战,百姓困苦,你在甘泉宫高床软卧,可知中原十室九空。十丁抽一、五丁抽一、三丁抽一,中原早就被你抽空了!我当政的时候,大汉户口三千万,如今不足一千五百万,天下户口减半,百姓困苦无依,老弱孤独,挣扎求生。你高高在上,何曾看见?” 李茉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标准,我能活着是自己本事够大,不是你对我手下留情。 “你的口才,向来有纵横家之风。如今你胜了,自然冠冕堂皇,为国为民。”刘彻嗤笑一声,不信她的鬼话。 “不信便罢了,到了这个地步,还有说假话的必要吗?”李茉已经走到刘彻跟前,不再慷慨激昂陈词,只是淡淡问他:“当年,你为什么要杀了仲卿?” “什……什么……”刘彻刚开始没有听清,反应了一会儿,大怒道:“胡说八道!朕如何会自毁长城!你受了何人挑拨?” 李茉不说话。 刘彻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朕没有杀他!朕怎么会杀他!他是朕的肱骨、臂膀!没有的事!” “杀他那样的君子,哪里需要刀剑?你只需要告诉他,你很为难,你也没有办法,大军坐困愁城,只有他能解围,他就会去拼命。”李茉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即便做了大将军,仍旧把自己放得很低,认为一切都是你的提拔,以外戚为耻,拼命用军功证明你的眼光是对的,拼命给姐姐撑腰。” “朕没想杀他,朕也不想他死,当时那种情况,朕有什么办法?汉军最精锐的军队被围在范夫人城,若是这批人不能回来,大汉二十年不能缓过这口气。” “我说了我在想办法,我只要三天时间你都不给!” “你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能上阵杀敌吗?” “我已经找到治他伤的办法,他本该活下来!” “你没和朕说过,朕不知道,朕没办法!” “所以你用他的命,换你的狗屁伟业!” “胡说八道!朕没有!” “不敢承认,虚伪!” 两人站着对吼,震得梁上灰尘扑簌簌落。 刘彻跌坐在地上,扶着龙椅喃呢:“朕没有杀他……朕没有杀他……” 李茉也吼累了,盘腿坐在他对面:“你真的讲不通道理啊!二十年前就和你说百姓困苦、百姓困苦,嘴皮都磨滑了,你还是一意孤行。看看你这些年打的仗,李广利那种废物,你怎么还敢接着用,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他是狗啊,专吃屎了。” “你懂什么?是匈奴撕毁国书,袭扰边城。” “该打,可你派个人才去啊!一个废物,带累多少军卒无辜送命!当皇帝,不就是择人才而用,你这都做不好,还当什么皇帝?” “哈?终于说实话了,你想当皇帝?一个非刘姓的女人?你还想嫁给据儿?” 李茉作出呕吐的表情,“你真会恶心我啊!” 对骂告一段落,大殿内又沉默了。 刘彻突然问:“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卖菘菜给李宅的老叟是建元二年生人,他的父母在先帝治下,养育了七个兄弟姊妹。他继承了京郊的菜地,靠卖菜、卖水为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后,被征入军中,一场一场的战打下来,他是最幸运的那个,每次都能活着回来。” “他养的三儿一女,两个儿子被征走,战死沙场,女婿也死了,女儿带着孤苦的外孙投奔他。他还有一个小儿子,三年前也被征走了。如今全家只剩老汉、弱女、孤儿。邻居没法可怜他,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劝他把女儿嫁给一个战场上回来的老兵,老兵没了手掌,不会再被征召。” “老汉和他女儿都不愿意,嫁人就要生子,生子就会被征兵,呕心沥血二十年,到头来一场空,何必做无用功?这次我回长安,老叟正准备投水,家里没有米粮,他若死了,女儿和外孙兴许能活下来。长安,天子脚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刘彻认真听着,喃喃道:“朕想把能打的仗都打完了,太子仁善,自可休养生息。” “那你为何逼反了他?” “奸臣诬告太子行巫蛊之术!朕也是被蒙蔽了!” “哈!扎小人真那么好使,我早就咒死你了!”李茉冷笑。 “巫蛊无用?”刘彻不信,他独居甘泉宫,睡得朦朦胧胧间,总听到有刀兵之声,精神不振,医官看过,并未查出病因,就是巫蛊! “有用,这不逼的你和太子父子相残。” “呼——”刘彻长长吐气叹息,“事已至此,你待如何?” 李茉只看着他不说话,轮到刘彻笑了,“你想杀了朕?哈,你不敢。” “你若杀了朕,据儿不会放过你。你有女儿、孙女儿、无数门徒,你素来标榜仁善,怎么肯落人口实。”刘彻讥讽道:“你今日做了权臣,来日亦会被据儿剪除,卫子夫也保不住你!” 刘彻已经想明白,李茉与卫子夫必定有联系,刘据仁善却优柔,不会想出“皇帝驾崩”的口号,而没有皇后、太子点头,李茉无法取信于人。 “我知道。刘据深受儒家教化,即便感激我救他性命,心里也会嘀咕,今日我能杀你,明日救能杀他。子夫越为我说话,他的杀心越重,到了最后,他会认为是我挑起争斗,若没我从中作梗,你们还是父慈子孝。他谋反而已,子弄父兵,不是了不得的大错。” 门外,卫子夫的手被刘据紧紧握住,刘据想辩解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卫子夫却没有心神分给他,只专注听着殿内谈话。 “既然如此,你还敢来?” “总要亲眼看看,我实在受够你发猪瘟!” 刘彻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你还没有想好退路,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朕可以仿太公旧例,退位上皇,下诏太子登基,不计较谋逆一事。太子奉诏登基,你自然是辅国功臣,没有反叛,不过是宗室联合佞臣,妄图颠覆朝局的闹剧罢了。” 李茉感兴趣问道:“你有这么好心?条件呢?” 刘彻直起上半身,无限倾向李茉,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传朕长生之法!”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真是……”迷信人设永远坚/挺!被李少君骗过,被李茉骗过,被巫蛊之说骗得父子反目,临死之前,他还想长生! 李茉笑出了眼泪,冷漠道:“没有长生术。” “出你口,入朕耳,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要功德修仙,朕给你名声、给你高位,还不够你积攒功德吗?”刘彻对李茉功德正神的说法深信不疑。 看看李茉吧,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依旧身姿挺拔、头发乌黑、牙齿洁白,刚才在宫墙上,他亲眼看尽李茉横刀立马、亲自挽弓,这样的人,肯定有长生之法。 “我真不会长生术,也不会修仙。” “不可能!”刘彻皱眉:“你有何条件,直说便是!” 刘彻认为她推脱的原因,是筹码不够。 李茉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被人点了笑xue,一直笑到咳嗽,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我骗你的,我根本不会什么长生修仙,也没有遇过仙。” 刘彻蹭得一声站起来,比刚刚听说刘据打进来还震惊。 “不可能!绝不可能!”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李茉把刘彻的话还回去,“当年,我不过一织女,眼看要被家里逼死,手上唯一的筹码是一台改良织机,不往脸上贴金,如何逃出魔窟?” “先帝在时,我老老实实在织室干活,最大的野望,不过是织更多布,发明更多东西,以此封侯,青史留名。” “可我不知道你这么好骗啊!哈哈哈……谁知道你这么好骗?看到李少君,我就知道是同类,他靠一张嘴皮子就能混得金银用牛车拉,我兢兢业业做事,反倒被压一头。凭什么?编故事,我也擅长啊!” 刘彻还是摇头,“不可能,《洪荒》《封神》,那等奇书,怎么可能是编的,暗含百家学说,你怎么编得出来?” “你见过渭水旧宅的布料仓库,我有一个和仓库一样大的书房,里面堆满了我从石渠阁、天禄阁抄来的书简,什么暗含百家学说,那就是我根据百家学说编的!” “朕不信,你一个女娘,怎能编出那样的巨作!”刘彻不肯承认:“你骗朕,你不想传朕长生术,你跑不掉,朕让据儿下旨杀你,杀你徒子徒孙,你逃不掉!” “你这人,说真话你还不信了?我从一个黔首小民做到一国丞相,你不惊讶;我不是神仙使者,你就惊讶得难以接受啦?为什么不能著书立说,我聪明啊!我和老子、孔子、墨字一样聪明,后人该叫我什么?李子?哈哈哈哈……” 李茉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 “是你们男人高高在上,妄自尊大,我不扯着神仙做幌子,融不进去啊!我这么聪明,也没想过要凌驾于谁之上,我们之间,君臣相得二十年,也有过同舟共济的日子啊。” 李茉像个被渣男背叛的伤心人,一一数着当年她如何努力,如何被践踏,又如何钻营,如何被他赏识,他们像过到中年离婚的夫妻,历数对方的好与坏。数到最后,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刘彻无力靠在龙椅腿上,自嘲:“一想到要死在你这骗子手上,朕就不甘心啊!” “成则成,败则死,我若败了,引颈就戮,复有何言?”李茉佝偻着背,以一种毫无美感,但自己舒服的状态盘坐着。 “哈哈哈哈……”刘彻又大笑起来,他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一直笑到咳嗽:“咳咳,朕现在信了。真狂妄啊,你把自己的命看得和皇帝的命一样重,悖逆之徒编出那样的书,倒也说得通了。” 李茉耸肩,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自己也分不清了。 最后,刘彻茫然仰躺在地毯上,喃喃:“世上真的没有长生仙人吗?” “精神长存,也算长生的话,你有机会的。秦皇奠基,汉武铸魂,从今往后,这片土地上的人,因你而自称汉人,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如何?” “武帝……这是朕的谥号吗?果真贴切。”刘彻望着大殿穹顶,五彩斑斓的壁画晃的人眼花,神仙飞升的壁画化作游动的鱼儿,变成一个个流动的色块。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朕若下一罪己诏,检讨连年征战,使百姓困苦,朕改过、朕罪己,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传位于太子,令太子休养生息,滋生人丁,可还有用?” 殿外,刘据听到父皇如此自责,心疼地泪如雨下,父皇御极天下六十年,怎能如此罪己。天下没有君王会像黔首致歉,君王的歉意只能给那些才干卓绝的国家柱石,怎能轻易认错,使君王威严扫地! 可是,可是,这是父皇的心意,父亲的罪己诏一下,他作为人字,此身便分明了! 殿内静悄悄的,仿佛这道沉重的罪己诏,正在缓慢挥就。 卫子夫和刘据携手站在殿门口等着,等了许久,士兵已经收拾完甘泉宫残局,殿内还是没有动静。 刘据心中陡然一惊,不会吧—— 刘据上前推开殿门,殿内只有满地宫人的尸体,一个穿着黑红色正装的老人伏在案上。 刘据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扑到刘彻身边,他的身下,压着这一份规格最高的圣旨,是刘彻亲笔书写。 在圣旨上,他检讨这些年不该连年征伐,使天下户口减半,百姓衣食无着,不敢生养。奸佞刘屈牦、江充之流隔绝内外,威逼太子,他宁死不受胁迫,写下这封诏书,令太子灵前即位,从此不再打仗,休养生息。 刘据嚎啕着四处张望,殿内没有李茉的影子,她好像一道幽灵,静悄悄来,又静悄悄走。 在回归州的路上,陛下驾崩和临死罪己的消息传遍四方,百姓们哭着下跪祭拜,即便他们早因这位君王,失去了家园亲人。 临死之前,为身后名计的政治手段罢了,若罪己诏有用,死的那些人能还魂吗? 李茉充耳不闻,快马加鞭,归乡、归州。 第67章 1楼:《纵横大漠》真的太好看 了!演员演技炸裂,服化道考究,导演功力深厚,剧情高燃,特别是霍去病临终前那一段,眼角挂着泪滴的绝美画面太戳人了,我家X宝真是帅出新高度!家人们,一定要去看啊! 2楼:…… 3楼:我嘴毒,怕死人, 楼下来。 4楼:滚啊,在历史论坛安利雷剧, 谁给的勇气啊? 5楼:五官乱飞,龇牙瞪眼,是挺炸裂的。高光全在预告里的诈/骗剧,别搞笑了,流量老老实实卖脸,脸在江山在。 6楼:最恶毒的是,霍去病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没忙着打仗,全忙着谈恋爱了。初恋是被李茉这个坏女人伤害了,真爱是卫子夫的贴身宫女,送她最后一程的是世家贵女,这日程满的,哪儿有空上战场啊! 7楼:造谣他和李茉的就离谱,两代人啊,他们怎么搞得在一起。 8楼:因为他俩都没有官配,这么说吧,霍去病、卫青因为没有妻子,李茉因为没有丈夫,现在但凡有个人穿越、穿书、重生,都要逮着霍霍一圈。 9楼:侧面反映汉朝其实挺开放的,人家王皇后二婚,还能把和前夫的女儿封爵。卫子夫歌女出身做皇后,提携娘家人成了当时第一名门。李茉更屌,偏远小民,硬是开宗立派,青史留名。 10楼:禁止地域歧视,我们哪里偏远了,湖广熟、天下足,听说过没有。 11楼:宝,你清醒点,那是汉朝。那时候楚地还没开发呢,楚国被叫蛮夷,中原国家都不带着玩儿的。长沙王被封到长沙,乘着亲爹过寿缩手缩脚跳舞,说封地太偏远湿热,手脚都活动不开,他爹才给他加零花钱的。 12楼:反正看不出来一点儿尊重历史,人物全部魔改,汉朝电视剧,随便说啥都要把李茉拉出来遛一遛。汉朝末年大起义,李凰扯幌子说自己神女下凡,自立女帝的时候还说,汉武帝当年成仙了,飞升之前把皇位传给她曾曾曾祖母,谢她助力自己飞升。 13楼:好家伙,诈骗大案啊!刘彻和李茉关系再好,也不能把皇位给她啊。李凰这么说,让我有点儿磕这对君臣CP怎么办? 14楼:住脑,刘彻那个大猪蹄子怎么可能是李茉的官配,屈湘在笔记里写了,当年李茉谈起什么是好男人,刘彻可是反面教材,说他是个雄主,但绝对不是个好丈夫。 15楼:划重点,雄主,不是仁君,也不是好皇帝。有能力的人在他手底下真是如鱼得水,老百姓就惨了,连年对外征战,打空了一半的户口。临死之前下了一道诏书,就洗白了,也是不亏。死了一半的人啊,他能飞升? 16楼:别闹,户口减半,不是人口减半。还大规模迁民戍边呢,当时社会以男性为家主的多,男性青壮又大多上了战场,男性一死,户口就消了。要是真死那么多人,刘据怎么能在登基二十年,就把人口拉回四千万户。 17楼:战争的确在一定的层面上,客观推动了女性做户主,让女性地位得到提高。据记载,李茉之前,女性的地位可不怎么高,她是第一个有实权的丞相。 18楼:话不能这么说,许负还封侯了呢。 19楼:李茉之前,能数出几个女性官员、侯爵?就是公主姓名都没有记载! 20楼:可是理宫的人也太霸道了,完全把男人当牲口使,从人格、尊严、□□个方面践踏男人,挑起性别对立,这才被推翻的。 21楼:经念到后面都歪了,理学和儒学一样,发展到后面,创始人来了都不认识。当年女人地位低下,李茉连嫁人都不敢,怕丈夫篡权,她的后人三夫四侍,自己怕生孩子,干脆不让男人保留性功能,但没有生育功能。 22楼:儒家到后面还不是把女人打压到尘埃里,说女人卑贱、愚蠢、不祥,各种压迫。这两家祖宗看见了,都得说一句忘本。当年两家还联合办了土门学宫,开启民智,也挺讽刺的。 23楼:嗯……也不好说。据说当年儒家已经力压各派,准备独霸朝堂,结果李茉横空出世,说服刘彻,以学宫培养、选拔人才,土门学宫准确来说是李茉创立的,她是第一任祭酒,好多规矩都是她定的,一直沿用到现在。 24楼:她只当了三年的祭酒,董仲舒当了十年啊! 25楼:李岐干了四十年,把学术从政治剥离出来,让土门学宫成为纯粹的学术圣地,她可是李茉的亲妹妹。 26楼:要论时间,我妈从三岁参观土门学宫以来就想当校长,现在她老人家五十多了,高低得封个校长过过瘾。 27楼:总结,现在电视剧总爱给历史人物拉郎配,试图在有限的时长里,无限增加CP。 28楼:厉害,课代表!楼歪成这样,还能正回来,我以为要沦落成男女双方打群架现场呢。 29楼:哈,咱们这是历史论坛,为哪朝太宗最厉害,哪个武将最厉害打一架就算了,挑拨男女对立这波不好使啊。孔家、李家发展到最后,都极端得很,新中国一锅端走,很好。封建社会亡啦!敲锣!欢呼! 30楼:脑残剧的引战贴,越刷越红! 31楼:正经说起来,汉武帝那一朝的人,我最喜欢卫青。年轻时候不懂事,喜欢霸道总裁、反派杀手之类设定,长大了才知道,一个卫青这样的君子,遇到就是幸运。带你升职加薪(蹭军功封侯)、态度温和儒雅(对罪犯也不轻易杀头)、始终不忘初心(走上高位也不骄奢淫逸),这种好人,难得啊! 32楼:著名汉朝白月光了。他外甥被武帝逼反,收拢兵权的时候大将犹犹豫豫,收了符节又想反悔,请出卫青盔甲,大将当场纳头就拜。死后二十年,还庇佑着自家外甥,这威力(竖大拇指)! 33楼:要说白月光,霍去病才是所有武将的白月光吧。他是古往今来,所有少年将军的缩影,是所有武将的梦想。一旦电视剧设定里说一个“霍去病式的少年将军”,读者观众就能GET 。 34楼:是啊是啊,当初他死的时候,李茉和刘彻在大殿上执手痛哭,说“心血东流”。之前看过一篇帝相对泣图,找来贴上。 35楼:反正吧,卫家人是有点儿东西在身上的。卫子夫也是高光人物,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果断帮儿子造反,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 36楼:大家为什么都说刘据是造反的呢?史书不是说,刘彻被奸臣隔绝内外,知道消息后坚决不妥协,给刘据留下一封圣旨,叮嘱他灵前继位,著名的罪己诏啊。 37楼:一股萌新的气质扑面而来。 38楼:你说的那是刘据自己监修的史书,被纳为正史。事实上,当时很多名人笔记流传下来,刘据就是起兵谋反了,面对统治了几十年,威望、功绩那么厉害的老爹,这样决绝的反抗,勇气可嘉! 39楼:只有勇气了,过程犹犹豫豫,调兵不成功。若不是李茉,就步扶苏后尘了。说来说去,还是对刘彻抱有幻想!封建社会大孝子,造反都带着不彻底性! 40楼:不能这么说,刘据占了大义名分,有皇后支持,起兵也很果断。李茉有功劳,但没那么大。 41楼:忘了哪个电视剧设定,说李茉是接到刘彻的消息,才去帮刘据、救刘彻的,离了个大谱,长安、归州相隔两千里,刘彻有这闲工夫召李茉勤王,干嘛不直接把皇位传给刘据。 42楼:哦,《女皇》是吧?玛丽苏诈骗剧!看名字我以为要拍女娲,大不了拍李凰那个被逐出家门,自立称帝的,怎么也没想到拍的李茉啊,她又没自称皇帝。 43楼:但她的思想流传下来了,比一国一朝的皇位更醒目。世上没有不灭之国,不掘之墓,千秋万岁,功业永存。 44楼:你说的功业是李茉和男弟子二三事吗? 45楼:你说的功业是上下三代都和李茉有点床/上/胯/下的关系吗? 46楼:杀喽!杀喽!我要把你们全杀喽! 47楼:哈哈哈哈,又破防一个! 48楼:大家被各种影视局荼毒,只记得洗脑包,不记得正史了,毕竟正史真的枯燥无味,说来说句就是“开创理学派,提高女子地位,推广乡村基础教育,开发荆楚之地”等等,听着就很无聊啊。 49楼:如果李茉有日记,就是那种:今天,写书、上课、教弟子。明天写书、上课、教弟子。李茉啊李茉,不能沉迷写书,一定要户外运动啊。后天,写书、上课、教弟子。 50楼:哈哈哈哈,是挺无聊的,一辈子正经没个绯闻,全给女儿、孙女调解家庭关系了。 51楼:人家的名言就是远离男人保平安,我是深刻怀疑她是借/种,若不是必须有个女儿继承家业,她连男人都不想碰。结果现在给人家拉郎配这么多对象。 52楼:我真的好奇李寿她爹是谁,纯好奇。李茉在那个年代就发现了男女三代以内血缘结婚,会导致不孕或者畸形儿。那时候表亲结婚还挺正常的,著名受害者就是刘彻和陈阿娇。男人做家主,妻子生不了无所谓,他有妾室;女子做家主,一旦和血脉过近的人成婚,生出畸形儿,对自己的身心健康是巨大打击! 53楼:对啊,相传李家有一本秘密族谱,专门记载历代家主的伴侣是谁,尤其是生父不能搞混淆了,万一以后表兄妹相遇,那就糟糕了。女子产育是巨大的幸存者偏差,难产、死产床上的比比皆是啊。 54楼:我承认产育艰辛,但对李家而言不存在的。 55楼:李茉基因好,传下来的基因更好。 56楼:代代生的第一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女子做家主的地位稳稳的!钢筋一样,不可撼动,这么多年! 57楼:我怀疑开始的确是这样,传到后来即便有某个家主第一胎生的不是女儿,也会对外宣称是女儿。 58楼:他家历代都有记录啊,因为掌握先进的生产技术,历代皇室对她家都很礼遇。 59楼:李凰就不。 60楼:反向证明李家有骨气,即便李凰扶持幼帝,篡位登基,李家也不收回逐她出家门的决定。她是次女,要是认了她,就破坏了传位长女的继承制,以后有样学样,大家都搞血腥继承,拼谁的刀快吗?李家很快会被杀光的,女子做家主就是这点不好,不如男人生的多。 61楼:是啊,男人一哆嗦的事儿,女人怀胎十月,血肉相连。 62楼:实话说,让你穿越,你是愿意当李家的女儿,还是愿意当某个男性皇帝的女儿。 63楼:当然是公主尊贵,我当李家女儿。 64楼:公主是君,其他是臣,我选李家女儿。 65楼:李家是出了名的疼女儿,尊重,尊重懂吗?李明作为长女不想当家主,想当个旅行家,她娘各种办法管不住,不愿意下死手,只能上幺女上了。关键是她妹妹当了家主,对她真的好,各种好,这个家主位置让的不亏。 66楼:李凰有话要说,求一个李明这样的姐姐。 67楼: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李家的女儿代代成才,最差也是守成,不然不能再越来越严重的封建压迫、男女对立下,生生保住女子地位。 68楼:其实能看到,在封建制度整体的制度性倾轧下,男性对女性的压迫,理学派总是在边疆地区盛行可窥见一斑。因为边疆,不管是南疆、北疆,自然条件都比较艰苦,能活下就很好了,男女性别差异无限缩小,能生存、带领大家过好日才最重要。 69楼:李家也不是代代成才,李随这个奇行种。放任女儿生父拈花惹草,对情人的儿女视同己出,随时随地用李家的名声供情人挥霍,被当时中原士大夫奉为“国朝女子典范”。 70楼:所有李家粉丝,遇到分歧,骂一骂李随就好啦!团结人心最好用工具人.jpg 71楼:她的结局也很好啊,女儿十八岁时,联合族中长老,废了她的家主之位,逐出家门,让她按照儒家礼仪嫁给情人,专心养情人和情人的孩子,开心不开心,高兴不高兴? 72楼:已经手下留情了,李随就在眼皮子底下,赵一行能欺负她,但不能杀了她。李随自己没有巨大的财富、社会地位支撑,尊严扫地,很快后悔,出家为道。死的时候以发覆面,自称无言见先祖。 73楼:只怪她娘死得太早。李家出了名的长寿,李茉自己一百零一岁的开山祖师不是说笑的,她家就有长寿基因。别人家十五岁生子,培养二十年,把重担交给下一代。她家二十五岁生孩子都是早的,培养五十年,把家业交给下一代。谁知道李随她妈会遇上泥石流呢!李随不知怎么就长歪了。 74楼:长歪了。 75楼:李茉自己就很立得住啊,面对刘彻、卫青、霍去病这种千年一遇的男神模版,稳稳当当,不沾情爱,方成大业。 第68章 76楼:话是这么说,但李寿又不是凭空蹦出来的,她总有个爹啊。我真的好想知道李寿的爹是谁,痒痒的。 77楼:是啊, 一般人李茉也看不上吧。 78楼:随便谁都好,只要不是刘彻。 79楼:花心滥情帝王但政绩彪炳X断情戒爱权臣但功勋卓越,有点儿好磕,怎么回事儿…… 80楼:插楼上一刀狠的 81楼: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 82楼:什么都磕,只会让我营养均衡! 83楼:李茉和哪吒,李茉和二郎神, 李茉和伏地魔,李茉和基督山伯爵……拿走,不谢。 84楼:这也太冷门了,谢邀, 吃不下。 85楼:磕CP的都叉出去,我坚定站在君臣相得的伟大立场,不动摇! 86楼:楼上不是我说你,他们君臣相得不相得,真的两说啊。 87楼:怎么不相得!李茉当初进京的时候,只是一个小织女,刘彻提拔她、重用她,给她封侯!李茉呕心沥血,给刘彻当了十六年的丞相,期间打得漠南无王庭,游牧民族二十年无法南下,打出了汉朝的精气神。在刘彻的十几任丞相里,李茉是三个善始善终的人之一。这样的组合,怎么可能不相得! 88楼:那她退休时候被截杀怎么说…… 89楼:污蔑!刘猪猪才不屑干这种事,他要杀都是明着杀! 90楼:李茉当年的观点和你一样,所以她二十年后千里迢迢来救驾(造反)了。 91楼:是造反还是救驾,不好说啊。反正卫子夫当了太后之后,对李茉挺好的,这样推测,李茉不像造反的样子。 92楼:丈夫当皇帝,你可能被废;儿子当皇帝,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卫子夫怎么选,还需要想吗? 93楼:大家不要这样,人间自有真情在,正史说了,李茉是救驾,她和刘彻正统明君贤相,李茉主理国政的时候,民生多好啊。她一松缰绳,刘猪猪没了笼头,把天下百姓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94楼:所以啊,他俩再搭档二十年多好啊!仗也打了,百姓也不遭罪。 95楼:李茉遭罪啊!她自己说的,发秃齿摇,不能远视,都是累的啊!人家这么好的身体基因,只活了一百零一岁,都是累的。 96楼:从新定义“只活了”…… 97楼:那个,话说,你们看到过新闻吧,长沙小梨村出土了一座汉代大墓…… 98楼: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楼上有内幕消息?交出来! 99楼:我只是跟着导师递铲子的苦逼挖土人哈,先说一声,墓的确是李茉的墓,她给自己陪葬了很多带文字的石板、布帛……你们懂的吧。 100楼:历史要颠覆了吗?不要啊,我的毕业论文还没过!等我过了再爆啊! 101楼:陪葬没有说她的情人是谁,我只能剧透到这里了,其他的等着国家台最新的纪录片吧…… 102楼:我只关心李寿她爹是谁?不是说有记录吗?不然他们怎么知道和谁有三代亲缘,不能成亲。当年李玉卿不就是被告知自己喜欢上的人是三代以内的表兄,才不能成亲吗? 103楼:我母鸡啊……李茉墓里没有。她身上的敛衣用金线绣了一篇祭文,只说自己没有遇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编造的。 104楼:好大的狗胆!不要泄密啊,赶紧删了!这栋楼保不住了! 105楼:泄个鬼啊,都拍成纪录片了,业内公开的秘密啦。顺便说一句,我签的保密协议到期了。 106楼:大佬,大佬,展开说说,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107楼:李茉写了一篇自传穿在身上,讲述自己怎么从归州一个小织女奋斗成大汉丞相,然后又因为和刘小猪政见不和,回到楚地教书育人。她墓里还收藏了好多和别人的通信,那个时代,你叫得上名字的人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到。 108楼:李茉和卫子夫的感情才是真绝色,谁能想到,她们合伙发动了政变!盖棺定论了,刘据当年真造反了,本来调不动兵,是李茉取出卫青遗甲,才引得北军归心。 109楼:应该是看李茉这个无冕之王亲自出现了,才信的吧。当年李茉名义上归隐了,实际上南方的行政权都被她把持了。 110楼:什么把持,刘野猪不是吃素的!是李茉在内政上非常有才干,在完成刘彻南征任务的同时,还能保住官员的政绩和当地百姓生活,为了名声和良心,必须跟着她干啊! 111楼:当时好多官员都是她的学生、再传学生,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啊!土门学宫还是她妹妹作祭酒,虽然后来两人闹掰了,但总归是一家人。 112楼:也不能说闹掰了,两人理念不同。李岐想要学术纯净,把学术和政/治分隔开,李茉官场老手,舍不得权势。 113楼:卫子夫真厉害啊!绝地翻盘那种,她没造反之前,谁都夸她温柔贤惠,到了生死关头,说干就干!这才是大女人!关键两个女人一南一北,隔着这么远、时间这么久,还能相互信任,这就是女人间的情义啊!纯粹而美好! 114楼:还记得当年卫青墓的发掘吗?墓主的左手握着一枚嵌绿松石银云纹熏香球,上面的长平纹样是辅助确定墓主人的重要文物之一,现在还在西安博物馆的玻璃罩里。这个云纹和李茉墓里的青铜云纹鼎很像,我觉得卫青是李寿她爹。 115楼:说真的,我那天看博主盘点才知道,刘彻后面打了很多年、很多地方,南边的南越、闽越,西南征伐夜郎、滇国、氐人,东北的卫氏朝鲜右渠王,文字讲起来不直观,看地图才知道把大汉的领土扩张了一倍,所以谥号武帝啊!可我好像只知道打匈奴。 116楼:大多数人都只知道打匈奴,还是前半段卫青、霍去病参战的时候。刘彻晚年,匈奴缓过劲儿来,也打了一轮,这个就很少人知道了。大概是对手强,赢了才有意思。后来那些仗打得都很顺,就没啥意思了。 117楼:也不能这么说,汉使死在别人地盘上,然后大汉立刻“师出有名”去灭国,就是这时候的骚操作。还有李陵这个天才将领,汉武帝麾下第三位军魂式的人物,和霍光并称帝国双壁,一文一武,撑起刘据的江山。 上一对被称为帝国双壁的人物是卫青和霍去病,卫家的血脉真是厉害。谁不知道,霍去病、霍光名义上姓霍,实际是卫青、刘彻教养长大的。我真有点儿磕刘彻和卫青,真的。 118 :所以,李茉说她不是神仙,我不信的。当年李陵孤军深入遭遇匈奴被俘,被传谣言投敌,刘彻大怒要牵连他的家人。是公孙敖劝住了,亲自带兵从大漠把人接回来。公孙敖和李陵有啥关系?凭啥帮他?因为二十年前李茉离开长安的时候给公孙敖留了个香囊,里面写着“李陵可信”。一卦算到二十年以后,我不信她不是神仙。 119楼:公孙敖也是个神奇人物,被提拔、吃败仗、被下狱、赎回来……再被提拔、再吃败仗、再被下狱、再赎回来……当年他无能连累卫青救援病死,和他一起领军的李广利和苏建都死了,公孙敖因妻子献上百万家产,才得免罪贬为庶人。 120楼:也不能这么说,当年卫青的遗属里写了,不要怪罪将领,他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121楼:还是刘猪猪太能折腾,好好的大将军,死了俩! 122楼:我昨天看了个穿越到西汉的,揪出害死霍去病的辅兵,避免了“辅兵案”牵连的几万人,当年刘彻真是杀疯了,罪魁祸首杀了不说,但凡可疑,宁愿杀错,不愿放过。 123楼:霍去病要是活着,大决战就不会让公孙敖领兵,不让公孙敖这个废物领兵,就不会让卫青去救,卫青不去救,就不会累死。 124楼:偏颇了啊。当年指挥权不在公孙敖手上,他们本来打赢回程路上了,被匈奴追上包围。李广利伪造了刘彻的命令,以自己外戚的身份抢夺兵权,以为自己能是下一个卫青霍去病,好家伙,玩儿脱了! 125楼:再说一百遍!李茉不可能是普通人,她不赞成李广利领兵,说他赵括之流,无才无德,应验了不是!偏偏害死我大将军! 她还提前准备了退烧药,在刘彻封禅泰山的时候,给发热的霍嬗用,抢回霍嬗一条命啊!太医令义妁亲口承认的啊! 感觉李茉在卫青霍去病死后,就拼命弥补遗憾,她想救的李陵、霍嬗、苏武等等,都救下来了。若没有李茉雪中送炭,这些人的命运不知道会怎么样。 126楼:敛衣上写了,她和刘彻当年是闹翻了的,她看着刘彻咽气才离开长安的。可惜扶上位的刘据也没有重用她,反而对李茉颇有打压,在他治下女官数量锐减,后来他儿子登基之后,女子地位又上去了。 127楼:我要去画一个李茉和卫子夫的CP图,李茉弹琴、卫子夫唱歌的那幅画绝了。大画家尚碧画的作品啊,她做过李茉的属官,肯定是真发生过她才画下来的。 《千秋万岁图》,以往只有名字流传,大家都以为画的是刘彻,没想到从李茉墓里挖出来的。提字是“千秋万岁、椒花颂声”,在尚碧心里,李茉是帝王、卫子夫是皇后,她们才是一对啊! 128楼:李家人有点儿说法,无论男女,万人迷属性啊! 129楼:以前女官写君臣相得,老喜欢举例李茉和刘彻,现在好了,他俩闹翻了。 130楼:那是因为有儒生在刘彻死后,抨击他连年征战、劳民伤财、罪大于过,被李茉写文骂个半死!李茉从不否认刘彻的功绩,雄才大略,丰功伟业!她九十岁祭扫茂陵的时候,亲自写的祭文。 131楼:即便我们决裂了,我也不允许有人说你的坏话!呜呜呜,好好磕! 132楼:服了你们这些CP党,别唠了,《长安与长沙》放预告片了!有敛衣全文! 第69章 “爹!娘!女儿不孝!” 一声凄厉地惨叫划破夜空, 衬得夜色无端寒凉三分。 甘棠宫正殿内,手持佛珠默念祝祷的太后手一顿,缓缓垂下手, 视线往殿中扫去。 原本等得不耐烦的皇帝仿佛被凭空锤了一下,德妃年轻貌美, 他速来喜爱。爱妃年纪轻轻遭遇不测,皇帝脸上立刻浮现出悲伤神色。 原本恭敬等在这里的各位妃嫔也纷纷垂下头,表示哀伤。有些年纪小、演技不到位的,眼神里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德妃是太后侄女、陛下表妹,生得貌美如花,一入宫就与皇后同时怀孕,风头无两。如今她难产而死,空出来的位置,不正好让我补上吗? 太后把众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中微微叹息。自己这个侄女儿啊,自恃出身尊贵,为人却蠢笨无知,本以为她能熬到容貌不再鲜艳才失宠,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别。 过了不一会儿,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快步走出, “陛下,德妃娘娘产下一位小公主。” 小女孩儿的脸呈现一种深深的肉粉色,嘴唇白中带紫,有一种在水里泡皱巴的感觉。皇帝探头看了一眼, 心里怜惜她出生就没了娘,伸手抱过来,叹道:“朕的掌上明珠, 封二品公主,封号永安。” 唉,给她母妃最后的慰藉,安心上路吧。 皇帝把永安公主递给产婆,坐回椅子上。一般来说,宫妃产育皇帝不会专程过来等着,当然皇后、宠妃例外。产子之后,皇帝看过孩子,也会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如今皇帝还等在这里,明显是要等一个结果。 等太医宣布德妃去世的消息,该追封追封、该赏赐家族赏赐家族。刚刚皇帝可只封了公主,就是等着德妃薨逝的噩耗,一并手处理呢! 等了好一会儿,太医才带着几个手上有血迹的医女过来回话,膝盖磕在地砖上的声音都带着欢喜:“陛下,大喜,德妃娘娘出血止住了。” “哦?”皇帝应了一声,刚刚那么惨烈的叫声,现在说止住血了,他这是遇上诈骗了? 太医也发现自己似乎太高兴了,与周围环境不符,立刻严肃脸色:“陛下守在此处,自有真龙之气庇佑,娘娘求生意志强烈,医女为她针灸止血,臣等略尽绵薄之力。” 皇帝是个明白人,直接抓住重点:“为德妃针灸的是谁?” 跪在太医身后的一个青年女子膝行两步出列:“奴婢白芷,拜见陛下。” “嗯,你救治德妃有功,留在甘棠宫照顾她出月子,待德妃大好了,朕再一并赏你。” “谢陛下!” “太医院看护德妃龙胎有功,赏三个月月俸,甘棠宫上下亦赏三个月月俸。” “谢陛下!” 在一众谢恩声中,太后笑着提醒:“皇帝可别忘了德妃。” “母后,朕哪里会忘了表妹,让省中殿按规矩,再加三成厚赐,前儿个上贡的祥云辑珠花头冠、定窑红瓷瓶、螺子黛都给表妹送过来。”皇帝扶住太后的手,“天也晚了,母后累了一天,朕送母后回宫歇息。” “皇帝孝顺,走吧。” 在宫妃们莺声燕语的恭送声中,帝国最尊贵的母子相携而去。 大人物们走了,小虾米们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有那看不惯德妃平日跋扈的小妃嫔便道:“德妃娘娘真是运道好,皇后娘娘刚刚诞下龙子,还在坐月子,她就产下小公主了。” 接话的人嘀嘀咕咕笑出来:“到底是谁运气好。” 这种小话,自然是传不进德妃耳中的。 李茉感觉自己被针对了。她愿意成为青春不再的太后,愿意成为刚刚出生却身体不好的小公主,愿意成为身份低微的医女,甚至愿意成为某个不知名的小妃嫔。至少小妃嫔脱身容易,不会像德妃一样,身份高又不够高,已经产育,命运早已注定。 造孽啊!刚刚感慨上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没有搅和进刘彻后宫,这辈子倒好,直接宫妃产子难产开局。 一个架空封建王朝,自己不知历史走向,无法做先知预判。偏偏是封建王朝巅峰,权利架构平稳,想搞事难于上青天。 最最关键的是,身体不行。 早就说过,生育是一场巨大的幸存者偏差。上辈子李茉是幸运儿,这辈子德妃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只是保住性命而已,日后的生活质量两说啊!这样严重的身体损伤,不能生是最轻的后遗症。宫颈撕裂、产褥感染、漏尿失禁、盆腔脏器脱垂……在后宫,以色侍人的宫妃,出现任何一项,还不如直接死了。 李茉仰躺在床上,任由宫人帮自己擦拭身体,而后沉沉睡去。 “腿麻……”李茉感觉双腿胀痛,酥酥麻麻,还伴着疼痛。 一直守着的太医隔着帘子诊脉,医女白芷在帘内观察,详述情况,“娘娘双腿红肿、麻木、刺痛,腰上也有痛感。” 太医诊脉过后,开了汤剂。 “我服药,能喂小公主喝奶吗?” 太医略一脸红,强自镇定道:“娘娘保重身体,小公主那边自有乳娘。” 李茉心中一沉,不过是问一问襁褓婴儿喝奶,专业人士脸红个什么劲儿,这个朝代,男女大妨严重到什么地步? “嗯,开药吧。”李茉应下,转头吩咐自己的大宫女清霜,“把四个乳娘叫来,我再叮嘱一遍。你也常去看着,孩子小不会说话,别让她们怠慢公主。” 清霜利落应下,自觉把小公主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德妃产子后十天,皇后刚好出月子。 凤仪宫中,奶嬷嬷伺候皇后沐浴更衣,笑道:“刚才甘棠宫传来消息,德妃双腿瘫痪,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该!谁让她和娘娘争锋!” 贴身宫女也陪笑:“是啊,娘娘比她早一步产育,咱们大皇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还刚好避开德妃生产,她就算出什么事情,也怪不到娘娘头上。” 皇后听得皱眉,放下手中燕窝:“住嘴!不要议论尊位。” “娘娘……”贴身伺候的人有些委屈,解释道:“这是在凤仪宫内殿,没有外人的。” 皇后无奈叹气:“德妃生育有功,你们口无遮拦习惯了,到外头带出一星半点,就是我管教不力。别忘了,甘棠宫那位是太后的亲侄女。” 奶嬷嬷不敢再多嘴,面上恭敬,腹诽道:谁不知太后并非嫡女,德妃和太后亲近与否,还两说呢!罢,罢,那是血脉相连的一家子,皇后谨慎些也好。 皇后出月子重新掌管宫务,第一件事就往甘棠宫赐下药材、补品,向太医院发了凤旨,一切以德妃身体为要,无论什么珍贵药材、珍惜补品,毫不吝啬,一定要治好德妃。 皇帝听闻这个消息,下了早朝就到了凤仪宫,连连称赞皇后贤德。 就着皇帝扶她的手起身,皇后笑得温婉:“女子产育不易,只盼陛下多多体谅宫中姐妹们。” “阿芝心肠软,正是母仪天下的典范。”皇帝非常高兴妻贤妾美,自觉修身齐家都有建树,今夜留宿凤仪宫。 甘棠宫内,李茉沮丧得看着无法移动的双腿。她撕裂的产道基本愈合,按道理能慢慢挪动着走路。如今却只能感到双腿刺麻胀痛,太医开了药方,喝了好几天,仍不见效。 “太医院没有别的办法吗?” 太医隔着帘子叩首:“娘娘息怒,臣与辛院首商议过,娘娘面色晦暗,舌苔厚腻,体内痰湿,脉象弦涩,肝郁气滞,气血运行不畅,乃是血脉不通之症。” 李茉没有打断太医的专业陈述,始终情绪稳定,平静问道:“该如何治?” “臣开一副活血化瘀、通经止痛的方子,娘娘喝上三副,若有效用,再加重药效。辅以针灸、药膳,待娘娘伤口好全,再加药浴。臣必定尽心竭力,助娘娘早日康复。”太医能做的只有下医嘱,关键是病人要配合。 “可行,开药方吧。”李茉等了一会儿,宫女把药方递过来,李茉上辈子培养了无数女医,对中医妇科还算了解。检视过药方对症,她心中微微安定,不是明朝那种把皇帝治死的庸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李茉这样严重的情况,除了配合治疗,还能干什么呢? 慈宁宫中,太后问起侄女情况,“德妃如何?可曾善待小公主?” “娘娘安心,德妃娘娘每日都要过问小公主饮食、睡眠,隔着帘子看过小公主才放心。方太医专精儿科,一日一请脉,德妃娘娘每日脉案都过目的。” 太后微微一笑,“她倒学聪明了。”自己这个侄女,白长一张芙蓉面,脑袋空空,进宫之后本该是贵妃位份,却和皇后争风吃醋,被皇帝按在了德妃的位置上。 太后并不打算为了侄女和皇帝儿子顶牛,她一介庶女,当年在娘家也没多潇洒,如今对侄女的感情,只是看在同一个姓氏的份儿上。 太医已经下了定论,德妃这辈子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小公主就是她后半辈子的寄托。太后原本担心德妃牛心左性,迁怒公主,把路走窄了。没想到德妃遭逢大变,倒是清醒过来了。 “她的腿还是不能动?” “太医院正在更改药方,有陛下和娘娘庇佑,德妃娘娘定然早日康复。”女官奉承道。 太后略勾唇角,“多看着些,若是德妃迁怒公主,就把孩子抱到我宫里来。” “娘娘慈悲,德妃娘娘知道您的恩德,定然铭感五内,早日来您膝下尽孝!” 第70章 “娘娘,陛下听闻您身子有损,特意吩咐今年上贡的阿胶多送三成到您这里来。”大宫女清霜笑着禀告:“您安心养好身子,陛下心里有您呢!” 李茉勾勾唇角,不置可否。吩咐一声的事情,又占皇帝多大的心神呢?自己不是皇帝的宫妃,还是他的表妹呢。难产至今已经三个月了,自己还未见过皇帝一面。皇帝当初不过看重原身美貌,哪儿来深刻的感情。 不过, 李茉也不在意这些。她现在只有两个想法,一是养好身体, 二是养好女儿。 “安安今日如何?”李茉问。 “娘娘放心,公主今日大好了,唇色不再发绀,呼吸和缓,没有气促不匀的症状,也不咳嗽、流鼻涕了。早上喝了奶,乳母正陪着玩儿呢!” “嗯,方太医诊过脉了吗?”李茉继续问。 清霜脸色微僵,笑道:“奴婢们正哄着小公主呢,待公主睡着了再让太医诊脉,以免公主见了害怕。” 李茉正半靠在美人榻上,声音温和:“我如今精力不济,你不说实话,我还要费劲和你猜谜。怎么?看我落魄了,你也想另谋出路?” 清霜吓得立刻跪下:“娘娘,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是李家家生子,从小伺候小姐,绝无二心!”慌张得连旧日称呼都出来了。 “那就是看我蠢钝不堪,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李茉低头,望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还不说实话!”李茉尾音略长,她现在连“拍案而起”的力气都没有。 清霜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双眼,抽泣道:“方太医被凤仪宫扣住了,今日还没来。” “什么叫扣住了?凤仪宫明确说了,方太医不能来,还是方太医明确说了,今日来不了?” “公主出生之后,方太医一日一诊脉,满月之后,公主肺部小恙痊愈,日后只需调养,便改为五日一诊脉。半月前,公主感染风寒,又恢复了一日一诊脉,是咱们甘棠宫的老熟人了!今日奴婢见方太医久久不来,派人去请,才只大皇子偶有不适,方太医正在凤仪宫中,问方太医什么时候来,凤仪宫中人却左右推搪,只说……只说大皇子乃是皇子……” 清霜的意思很清楚了,在这宫里,皇子自然比公主尊贵,嫡出皇子和庶出公主相比,尊卑更是一目了然。 “行了,一两句口角,称不上凤仪宫把人扣住了。你让人去凤仪宫等着,态度好点儿,不许大吵大闹。等方太医空了,再把人请过来就是。”李茉也是无奈,突然从操持国政,变成后宫打滚,真的很有落差。 “是。”清霜爬起来,心里自觉矮凤仪宫一头。 “把公主抱到我屋子里来,我瞧一瞧。”李茉又吩咐,她不太放心乳母。因为女儿肺部发育不完整,呼吸道反复感染,表现出来就是经常生病。能给孩子吃的药不多,太医的方法是让乳母吃药,让药效通过乳液传递。 乳母的饮食、衣物、作息,李茉都作了规定,有乳母自恃经验丰富,有乳母阳奉阴违,如今四个乳母,只剩下两个了。 曹妈妈抱着公主行礼,黄妈妈落后一步,眼神一错不错看着,随时准备替换。 李茉抱过孩子,看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心中难免想起阿寿。 有些怀念汉宫的日子呢,汉宫的宫斗特别简单粗暴,皇后整治宫妃是直接物理消灭,宫妃给皇后表忠心是划破脸颊不再面君,宫斗的精髓就是向皇帝进谗言、进谗言和进谗言,再时不时拉上宦官、朝臣来一波大逃杀。 哪儿像如今,皇权高度集中,封建制度发展到顶峰,宫斗就局限在后宫,发挥空间有限。 李茉拿过一个颜色鲜艳的拨浪鼓摇晃,安安随着叮咚鼓声眼神乱转,玩儿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便无法再集中,突然脑袋一垂,睡了过去。 旁边没有产育经验的小宫女吓一跳,条件反射去托公主的脑袋。 李茉笑道:“别怕,小孩子就是这样,累了立刻就能睡着,比咱们大人无忧无虑。” 曹妈妈赔笑;“娘娘说的是。小孩子能吃能睡,便是福气,日后肯定长得白白胖胖。”如今永安公主比常人瘦小,皮肤偏黄。 “抱她回去睡吧。你们多上心,公主周岁的时候,我有赏。”李茉把孩子递给曹妈妈。 两个乳母把公主抱下去,李茉便泄气靠在引枕上,这具身体太弱了! “秋霞,给我拿一下手臂,都麻了。” 大宫女秋霞连忙上前按摩,“娘娘一片慈母之心,奴婢们都看在眼里,公主长大了,定然好好孝顺娘娘。” 李茉哭笑不得,这些宫女,经常拍马匹拍到马腿上。 “又不是图她孝顺才对她好的,她只要平安长大就好。” 秋霞不明白这样一句随意奉承,娘娘哪里不满意,只能唯唯点头。 等到下午,方太医还没来,李茉就知道这不是宫女出面能解决的了。清霜提议:“娘娘,咱们去请太后娘娘做主。” “不用,给我梳妆,我亲去凤仪宫一趟。” 清霜、秋霞对视一眼,娘娘已经三个月没出甘棠殿的门了,她那么要脸面的人,如果让人看见不良于行的样子,该是何等羞辱。 “愣着干什么,不是早就叫你们备下轮椅了?去推来吧?” 李茉让人给自己梳妆,穿了一身没有绣花的浅色衣裙,往凤仪宫而去。轮椅直接搬上肩舆固定住,到了凤仪宫门口,两个力气大的太监,把轮椅从肩舆上抬下来。 凤仪宫守门的宫人远远看见仪仗就跑去报信,等李茉到的时候,皇后的奶嬷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奶嬷嬷身上也有女官品级,既亲近、又有身份,迎接李茉再合适不过。 “臣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奶嬷嬷先行李,圆团团一张笑脸,和气十足:“德妃娘娘今儿怎么有空到凤仪宫来?” 奶嬷嬷自觉应对的非常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暗示德妃不过妃妾,长久不来给正宫皇后请安,若还懂点儿道理,就该反省。 李茉才不管这些弯弯绕,略一颔首表示自己看见她了,“去禀告吧。” 奶嬷嬷愣了愣,继续挤出笑脸:“我家娘娘知道德妃娘娘来了,请吧。”说着就往前面带路,还眼含讥讽地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德妃。如今是个人就能居高临下看她,也不知德妃怎么有脸面出门。 清霜被那一眼激得险些破功,还好秋霞沉稳,推着李茉往宫内走,遇到有门槛的地方,自有力气大的太监来抬轮椅。 李茉安稳坐着,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待到了正殿,皇后已经升座,正等着她。 “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李茉微微欠身,“我身子未好,不能全礼,请娘娘恕罪。” 皇后自然不能让一个站不起来的人给她行礼,笑道:“免礼安坐就是。多日不见,妹妹气色红润,想来不日便大好了。” “借娘娘吉言。”李茉单刀直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我为方太医而来。” 皇后自然知晓,只是不防她这样直接。得到德妃过来的消息时,奶嬷嬷就把下头人自作主张为难甘棠宫人的事情说了。皇后能怎么办?虽然恼怒她们给自己惹祸,但皇后只会维护自己人啊。 “妹妹所有不知,皇儿身子抱恙,方太医专精小方脉,我才留他为皇儿诊治。” “大皇子自然尊贵,应该的。”李茉先表示赞同,又反问:“听你这么说,也不是急症,怎么连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我的宫女在凤仪宫外等了一天,没等到方太医不说,连句什么时候去的准话都没有。” 皇后看她如此气势汹汹,心虚自己不占理,自然矮了一截,温言道:“是下头人不懂事,该先回甘棠宫和你禀告,累你病中过来一趟,实在不该。” 这是委婉致歉了。 李茉看她一眼,挥挥手道:“你俩先下去。” 清霜、秋霞告退,李茉又拿眼神示意皇后,皇后除了奶嬷嬷之外,也叫其他人下去了。 李茉开门见山:“我没找姑母表哥闹,就是没想借机发挥。我猜你也刚知道情况,多半下人想出头,自作主张给你递投名状。” 皇后抿了抿唇角,不太习惯这土匪一样横冲直撞的节奏,宫里人说话绵里藏针,多用暗示,没人这么大喇喇的。 “我不能生育,身子也垮了,与你没有直接厉害关系。可我还是李家人,是陛下表妹,我这天然的牌坊你不竖起来,还等什么呢?”李茉白她一眼:“我瞧着你也没有弄死我的心气,何必被人裹挟当枪使?” 李茉说完,扬声道:“进来吧,娘娘宽仁,让方太医去给永安复诊。” 皇后愣愣坐着,等德妃走远了,才问奶嬷嬷:“我以往是不是想错了,德妃说的有道理啊!” 德妃一席话,如同叫破皇帝的新衣,大实话才没有反驳的余地。可奶嬷嬷是不会承认的,她愤然道:“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当初她仗着是太后娘家侄女,和娘娘争后位,您受了多少气?哦,现在说几句漂亮话,就能一笔勾销了。” “她的话也不漂亮。”皇后幽幽叹息。 70-80 第71章 “娘娘,您不要怕,我们已经卧床做过很多训练,现在只是把卧床的动作换到地上来做,不难的,一定可以的。”白芷站在旁边鼓励,在她面前,是两排扶手,类似双杠的加长版。 李茉卧床已经半年了,吃药、针灸、按摩、药浴这些都试过了,但归根结底,路需要自己双腿去走。 卧床半年,肌肉萎缩,有再多训练,也不如真正走两步。 “我自然不怕。”李茉微笑,双臂用力撑起身体,虚虚扶着扶手,试探性往前走,右脚先迈步,落地,很好,稳当的,再把重心压过来,换左脚移动。左脚膝关节屈动不到位,李茉嘭一声摔地上去了。 “娘娘, 娘娘……” 周围看着的宫女、医女着急忙慌往这边冲,李茉耳边全是“娘娘娘”的叫声。 “退下!”李茉呵斥,她知道现在温言细语不管用, 严厉道:“早就吩咐过,不要阻碍白医女训练,摔了我自己会起来!” 被呵退的众人不敢再围着,李茉先把症状较轻的右腿屈起来用力,再用左脚发力。不过是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李茉挣得脸颊通红,汗珠从额发中流出来。 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李茉重复左脚、右脚发力,今天的任务是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全程有扶手帮助,除了脚下这条三丈长的小路是实心的地砖,其他地方都铺了厚厚的毯子。 有这么好的条件,哪里有不成功的。 李茉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中医发展到现在已经足够高明,后宫物质条件十分充裕,再有意志力加持,没有什么不能战胜! 大约十米的距离,正常人一个来回十秒钟,李茉走一个来回却需要一个时辰。站起来、走两步、摔倒……站起来、走两步、摔倒……疼得站不起来,躺在地上喘气。 白芷也怕练出问题来,小声道:“娘娘,剩下的明日再练吧。第一天有这样的成果,相当不易了。” 李茉幅度轻微摇头,她现在多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这样的训练强度,是两人反复商议确定的,不能改,今日短一点,明日短一点,后日就不会再练了。 深呼吸三下,李茉再次站起来。不能躺,一躺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等走完一个来回,李茉彻底卸力,任由自己倒下去,白芷、清霜眼疾手快扶住。 清霜别过眼去,不忍再看。娘娘身上全是青紫,尤其膝盖、手肘受伤最重。铺了那么多垫子,也不能保证每次摔倒都摔在垫子上,更不能把脚下的路都铺上垫子。学走路硬地面最好,软地面对走路的人要求更高。 白芷快速检查一遍,松了口气:“都是皮外伤,马上回去敷药就好。”大冬天的,娘娘汗湿衣衫,白芷能感到湿润的棉布冷冷贴在自己身上,娘娘的身体却冒着热气,这是信任的热气。自己只是一个医女,娘娘却愿意信任自己的医术,放手任自己施为。 “我来吧,洗澡水已经备好,先扶娘娘进内殿。”秋霞看着殿中人个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只得强自镇定主持局面。 洗过热水澡,再由白芷和另一个力气大的宫女灵芝交替按摩,李茉只管昏昏沉沉靠在贵妃榻上。 再说一遍!这具身体真的太弱了! 上辈子几十年紧绷弓弦处理朝政游刃有余,如今只是走路就耗尽力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果然是一句再正确不过的真理。 迷迷糊糊中,李茉还记得要问一问:“安安今日如何?” “娘娘放心,公主吃了四回奶,还吃了半碗鱼糜,三勺苹果糊糊,吃得香。我就睡在两位妈妈隔壁,夜里公主并不哭闹,睡得也香。” “嗯,这就好,慢慢戒掉晚上喝夜奶,乳娘也能睡个整觉。你告诉她们,不要惊惶,公主不吃奶了,她们便转做教养妈妈,只要忠心、听话,我不会亏待她们。”李茉再给两个乳娘吃定心丸。 李茉教养孩子的方式,与如今让孩子吃奶到三岁不同,她从六个月就开始给孩子加辅食和果泥,也经常自己陪孩子玩儿。乳娘难免觉得自己要被取代,李茉已经打赏过一次,不能时刻打赏养大她们的胃口,只能许诺周岁放赏,平日里多以言语宽慰。 “娘娘快别操心这些,两位妈妈是明白人,奴婢也看着呢。” “好秋霞,甘棠宫你最稳重,帮我多盯着些。”李茉含糊着叮嘱过,人已经在半睡半醒间。 几个宫女合力把李茉抱到床上去,秋霞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娘娘,心中酸涩。娘娘从小就是缮国公府掌上明珠,深受两代国公、夫人喜爱,原本入宫该是皇后的。可惜国公府败落,爵位到了老爷这里只剩一个一等将军衔儿。 反倒是皇后的父亲英国公乃武将之首,开国功臣之家,一向煊赫。陛下又圣心独断,便选了英国公府的大姑娘为后,枉娘娘还是太后的亲侄女儿,连个贵妃位都不得,区区一个德妃,太委屈! 偏偏,两人同时怀孕、同时产育,皇后生下皇子、娘娘生下公主,娘娘还因为难产险些丧命,千方百计救回来又伤了身子,如今如孩童学步。命途多舛、美人薄命……秋霞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大哭一场! 娘娘和皇后在闺中就被人比较,如今被皇后狠狠压过一头。秋霞难以想象,娘娘心里得多苦!最难得这么辛苦,娘娘却不拿奴婢下人出气,甘棠宫就是跑腿洒扫的小内侍,也是冬天有手套、夏天有绿豆汤。 不行了,不能再想,再想泪水就憋不住了!秋霞快步退了出去,先去公主房里看过,又和曹、黄两位妈妈推心置腹说了许多话,把自己的点心匀她们一份,才回自己屋里。 转眼便是冬至,冬至是大节,皇帝率百官到天坛祭天,皇后陪同,百官随行。 祭天之后,宫中也要开宴。 宴会上,大小妃嫔齐聚。上首皇帝、太后、皇后的位置还空着,下首左边尊位上,德妃的位置也空着。 许昭仪宫中的选侍为了奉承她,小声嘀咕:“那个位置,该您坐才是,反正德妃……嗯嗯,空置也是浪费。” 嗯嗯这两声就很有内涵,小选侍眼神往下看,怪莫怪样转了下脚脖子,讥讽德妃腿脚不便,是个残废。 许昭仪用帕子捂着嘴,轻轻一笑:“就你嘴甜~” 既然不斥责,那就是赞同啦。小选侍高兴起来,讨好一宫主位才是低阶妃嫔的生存之道,小选侍声音高起来:“妾又没说错,德妃娘娘关在甘棠宫不出来,何必虚设一席,也就娘娘谦让。” 小选侍话音未落,门口便有太监唱喏:“德妃娘娘到——” 只见正二品妃位的仪仗在殿门口陈列,德妃高坐于上,正目光森冷盯着大放厥词的小选侍。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德妃素来好面子,冬至这样的大节庆,她就算穿再华丽的衣裙也掩盖不了残废的事实,她怎会来?还有外臣在呢!陛下才不会让她把脸丢到外朝去!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德妃把手伸向大宫女秋霞,缓缓走下肩舆,身姿摇曳往殿中而来。她穿着一身绣牡丹纹的抹胸,大红织锦对襟长褙子,对襟全缘领满绣各色牡丹,袖口还绣着各色蝴蝶,底下则搭一件牙白色百叠裙。头上更是富丽堂皇,一顶牡丹花样式的金冠子,又有簪花、金钗点缀,当真美不胜收。 这样富丽堂皇的衣冠,别人穿是衣裳衬人,德妃穿,却是人衬衣裳。只见她脸庞圆润,眉目浓艳,行走之间,恍若富贵牡丹,满室生辉。 宫宴上也有外命妇,各家命妇见了,忍不住与左右低语:“都说德妃娘娘乃后宫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啊!” “不是说她难产伤身,以至瘫痪吗?”也有消息灵通的,十分不解。 “哎,宫里的传言,哪里做的准。”有人对此仿佛很有经验,说起内宫无风也有三尺浪,女人们斗起来,什么招数都不稀奇。 德妃还没落座,皇帝奉着太后到了。太监的唱喏声刚落地,李茉就姿态优雅转身,脖子微扬,笑盈盈见礼:“给陛下请安,给太后请安,给皇后请安,恭祝……” 太后大喜,却没开口,扫了李茉一眼,就拿眼神揶揄看呆了的皇帝。 皇帝也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表妹身子大好了?叫什么陛下,可是生表哥气了?” 李茉甜甜一笑,第一次拥有这样美丽的容颜,不发挥作用,简直暴殄天物。 “表哥又笑话我,场面上还是要糊弄住的。表哥金口玉言,日后我只叫表哥。” 说着李茉向前走了两步,身子微微倾斜,手拿着帕子轻轻挡住唇角,“刚还有人说不该给我设位置,浪费~哼哼,为了气死她们,我也得来!” 其实李茉这故作遮挡的样子,根本挡不住声音,但皇帝还是觉得表妹体贴,知道不能在宫宴上闹起来,让外臣看笑话。 “表妹安心坐着,朕给你做主。” “那就谢表哥啦~”李茉矫揉造作行礼,转头却对皇后眨眨眼,看得皇后一愣。 皇帝、皇后一人一边扶着太后落座,礼官开始主持宴会。 皇帝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举起杯子挡住嘴唇问皇后:“你和表妹有什么秘密,连朕都要瞒着?” 皇后冤枉啊,她能有什么秘密,她那是被德妃万千光辉集于一身的美貌震慑住了,才稍微愣神。她和德妃上次见面还是因方太医,如今掐指一算,已经半年没见过了! 第72章 下朝之后, 皇帝心痒痒直奔德妃宫中。昨天是冬至,按规矩该歇在皇后宫中,即便他俩累了一天, 不能行/房,歇在凤仪宫也是对皇后的尊重。 可皇帝心中早就按捺不住, 早知表妹容貌娇艳,时隔许久再见,牡丹不仅没有凋谢, 反而开得更雍容了! 往日皇帝都是下午才会进后宫,今日实在忍不住,一下朝就奔着这边过来了。 知道自己这大半年不踏足甘棠宫一步,实在寡情,皇帝带了一大堆礼物,有心给表妹一个惊喜, 还阻止仪仗清场,自己悄默默就来了。 到了没口却发现,甘棠宫大白天的宫门紧闭,不知在做什么。 皇帝眉心微蹙,示意贴身太监春兴去敲门, 守门的太监一探头, 下得立刻跪地,春兴眼疾手快喝止他,不许出声。 守门太监见皇帝带着这么一大群人就要进去,膝行几步拦在皇帝跟前,小声道:“陛下,娘娘在院中活动,不合这么多人去,您三思,三思啊!” 皇帝知道德妃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便放下心来,又看了一眼御前侍卫,挥手让他们止步。 转过壁影,廊下又搭了一排纸廊,最大限度不影响采光,又不吹风。从这头缺口看过去,德妃穿着单衣短打,正一步一步走动,地上是一排排不到一尺高的矮栏杆,德妃吃力从这些栏杆上跨过去,走得非常缓慢。 不好!德妃左脚抬得不够高,脚尖刮在矮栏杆上,一个趔趄往旁边倒。 周围宫女下意识伸手去接,看德妃倒在旁边软垫上,却不上前搀扶。一个医女打扮的中年女子笑道:“这回摔得好,摔到垫子上,没受伤。” 德妃揉着胳膊,脸上却带笑,“争取年底元旦宫宴的时候,我能走着去。” 边说边爬起来,继续跨越矮栏杆。每步都是慢动作,每一步都踩踏实了才敢走下一步。碎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搭在额头、脖颈上,这么狼狈的人,眼神却是亮晶晶的。 周围宫女穿得圆鼓鼓的,领口、袖口都镶了毛边,德妃却只穿着单衣短打,远远看着都能看见她背心、前胸几乎湿透,怪不得守门太监要拦呢! 皇帝就这么看着德妃学走路,时不时摔一下,时不时摔一下,等走完十个来回,脱力倒在垫子上,还哈哈大笑:“今天状态不错!” “娘娘再坚持坚持,日后便与常人无异了!”白芷笑着鼓劲儿! “哈!一想到昨天那些酸鸡的嘴脸,我就解气,再累都有动力啦!” 皇帝刚刚升起的佩服,就让这孩子气的发言逗得忍俊不禁,昨天出言不逊的选侍已经逐出宫去,这小心眼儿的! 皇帝默默看了好一阵儿,又悄悄退出去了,对守门太监道:“不许和德妃说朕来过。” 大总管春兴低头叮嘱:“你是个忠心的,谨遵圣命,前程在后头呢!” 皇帝以往只爱表妹颜色,相处之中,颇觉表妹浅薄,可那张脸实在漂亮。听说她难产瘫痪之后,心中可惜失了一位美人,却没放在心上。只凭血缘,皇家养她一辈子也无妨。只是万万没想到,表妹是这样坚韧顽强的人! 皇帝吩咐太医院把德妃的脉案送过来,仔细翻看。看着脉案上“大出血”“病危”“已尽全力”“希望渺茫”“臣无能”之类的记述,才知她的情况有多严重。太医下了定论,无法再站起来,她却力排众议,采信医女白芷,全力配合,方有如今。 期间,是怎样坚定不移,又是怎样坚持不懈,只看她冬日湿透的衣衫,就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皇帝被深深震撼住了,不是昨晚灯火下美貌晃眼,而是对她人格的钦佩。德妃,一个娇气、浅薄的小女子,做到了大男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皇帝第一次把德妃真正看进眼中,这不是一个有血缘的美貌宫妃,而是有韧性、有品格的人。 再翻看殿中省账簿,甘棠宫这一年来花销均在规矩之内,多亏太后、皇后额外赏赐。皇帝摸摸鼻子,就自己赏赐稀薄,有些脸红。 更难得的是,甘棠殿没有哪个宫人“毛手毛脚”打坏东西被动私刑,退回殿中省。皇帝也是宫里长大的,知道绝大多数人欺下媚上,打骂虐待宫女内侍,一般不是太出格,也无人管束。 再想想那个低贱的太监,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 忠心为主,表妹调教下人的功夫也太厉害了。 皇帝站起来,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他的表妹,居然是这样好的人吗? 这就像你拿了三两银子,在街边买了一颗空有其表的牡丹苗,随意种了两年,突然发现她是名品,三千两金子不换的那种。欢喜、庆幸、喜出望外! 皇帝现在就觉得自己得了名品牡丹,必须好好养护。 李茉重新梳洗过后,守门太监已经把皇帝悄悄来、又悄悄走的事情禀告了,当然,皇帝的告诫他也一并说了。 清霜着急道:“完了,陛下见到您那么狼狈一面,这可如何是好?” “不急,再看看。”这就是不知历史的坏处了,因为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性情,所以不知自己该如何表现。皇帝若是喜欢“真性情”,自己就明艳爽利,皇帝若是喜欢守礼的,自己就优雅高贵,因为不知道,只能一点点试探。 下午,殿中省就流水一样送来赏赐,说是陛下特意叮嘱。 李茉看着摆满庭院的赏赐,拿起一支珠钗,笑了。 冬至之后,后宫中人便知道,德妃复宠了。 “也是,那么漂亮,得宠是应该的。”有人如此酸溜溜道,还只能背着人说,那个不修口德的选侍就是前车之鉴。 元旦宫宴上,李茉再一次精彩亮相,把后宫第一美人的名头砸瓷实了。 从此,她也恢复每日向皇后请安的日程。 皇后对她的到来表示了口头欢迎,也就如此了。正月里,各种祭祀、宴会,皇后累得接见宫妃必须上浓妆,没力气和德妃斗嘴。 到了二月,就是永安公主生辰。 皇帝提前一天到甘棠宫,看李茉抱着小公主,让她站在自己腿上玩耍,连忙把孩子接过来:“这胖球重得很,当心压坏你。” “陛下这么说,咱们安安要生气了,安安才不胖呢,是不是?”李茉顺着皇帝的手势坐下,不坚持行礼。试探几次之后,李茉发现皇帝不喜欢宫中一板一眼的礼仪,私下相处放肆一些,他会更开心。 永安长着小嘴噗噗:“歪歪……” 皇帝侧头躲开口水攻击,“什么歪?” “坏坏,我们小公主可聪明啦,知道父皇嫌弃她重。”李茉笑着斜他一眼。 皇帝立刻软了心肠,坐在李茉身边,身子紧紧相贴:“娘娘明鉴,岂敢嫌弃小公主。” 眼波流转间,李茉傲娇哼唧一声,“小公主说,看他日后表现吧!” 皇帝想去搂李茉的肩,李茉把永安塞在两人中间,眼神带笑得在他和女儿中间来回扫视,然后低低笑了起来。 皇帝知道她取笑什么,唉,自己的女人和女儿,有什么办法?只能宠着啊! 皇帝不能再待在殿内,抱着女儿往外头去,二月的冷风硬朗,李茉这个身体不能吹风。殿外纸廊已经换成高高挑起的布障,皇帝抱着小公主在廊下看梅花,闻着幽幽传送的冷香。 晚餐过后,皇帝也不走,时隔一年,第一次和德妃有了肌肤之亲。 之前皇帝来过好几次,李茉都以身子未好为由,不让皇帝碰。到了今日,避不过去了。 水乳交融,男女大/欲,清早起来,皇帝格外温存,看见李茉坐在妆台前,非要给她画眉。 “陛下手艺好不好啊?没听说您给哪位美人画过眉,可千万不能毁了我的妆容,今日是安安抓周呢!”李茉话是这么说,螺子黛却已经塞进皇帝手中。 “小没良心的,朕头回给人画眉,你还挑拣上了。”皇帝靠近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仔细观察她的眉形。 听到“头回”两个字,李茉眼神专注看着他,两点星芒仿佛要透出来,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皇帝被她看得心中暖如春水,声音柔柔轻唤:“闭眼~” 睫毛如同小刷子,在皇帝指腹上刷过,刷得人心痒难耐。 皇帝用了大毅力才安稳把眉毛画完,左右看看,笑道:“远山如黛,眼眸含星,远山眉正配卿卿。” 李茉如同一个娇俏的小女孩儿,看看镜子,又看看夫君,情不自禁伸手想摸,又怕破坏眉形缩回手来,完了还要故作骄傲道:“也就勉勉强强吧。” “哦,那下回不画了。”皇帝冷脸放下螺子黛。 李茉立刻扑上去,抓住她的手,慌张观察他的脸色,待他露出一点点笑意,才知道自己被逗了,也不生气,反而紧紧贴着他:“要画的,要画的。” 皇帝笑着拍她的头:“下回再画。” 李茉笑眯眯点头,看了一眼自鸣钟,依依不舍叮嘱:“安安抓周的时候,陛下一定要来哦~” “知道,养着两个小公主,哪里敢缺席。”皇帝笑盈盈应下,被服侍着穿好龙袍,李茉亲自给他系上腰带。 皇帝走出内室,回头去看,李茉正双眼亮晶晶望着他,不妨他回头,如受惊兔子般反射性低头,片刻又抬起头,看到皇帝还在看,又红着脸把视线移开。 皇帝脸上笑容大盛,怀揣着无与伦比的好心情,上朝去了。 医女白芷等皇帝走了,才到偏殿给李茉请脉,待众人退下之后,小声问:“娘娘服药了?” 第73章 李茉冷漠点头, 全然不同于在皇帝跟前,没有丝毫娇俏。 白芷虽早就知晓,但还是宽慰道:“娘娘是陛下表妹, 公主又乖巧孝顺,其实不一定非要……” 李茉看她一眼:“最主要是我的身体经受不住,这一年来,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罪,你在一旁陪着流了多少泪,这么快就忘啦?” 白芷沉默, 她全程参与、一清二楚,可她还是不敢如此冠冕堂皇承认,女人可以为了自己的身体,不为夫家诞育孩子。这可是天子血脉啊! 即便在民间,多少产妇死在病床上。一般官员富户,男子常有两到三任妻子,娶妻也常花高额聘礼,正因为产育艰难,民间聘礼暗含一份买命钱。 “行了,做都做了,多思无益。今日,我会向陛下谏言,让你正式在太医署任职。你会是第一个有品级的女医官,高兴点儿。”李茉笑道,她只能从白芷这里弄到避孕药物。经过这些日子的试探,这个朝代男女大妨严重,对女子的压迫自然更重,与原身亲近的母家、太后、宫女,没一个会支持她。 只有白芷,这个出身医药世家的女儿,不甘心守寡,有心气来宫里搏一搏,自然有心气手段保守秘密。 白芷立刻收拢心神,诚心拜谢。能入宫为后妃诊脉,待她出宫就是行医的金字招牌。如今德妃娘娘给她一份医官的品阶,更是大大抬举,日后便是勋贵名门,也不敢拿捏她。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自当守诺。 “再给我诊脉吧,昨夜累得很。”李茉第一百次叹息,这具身体真的很弱啊,连床/上都坚持不了多久。 白芷伸手扶脉,双手都诊过,才委婉道:“娘娘气血两亏,虽有进补,但还未好全,若是可行,可适当节制房事。” 说着,白芷都不好意思了。宫妃的天职就是伺候皇帝,若是因此失宠,性命都有可能不保,哪里顾得上身体健康。 “知道了,开药吧,身子要紧。”李茉理所当然吩咐,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白芷想了想,还是道:“娘娘明鉴,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子器官在内,天生洁净,男子器官在外,易被污染,尤其是妻妾多的男子。您的身体比寻常女子弱一些,邪气更易入侵,少一点儿,好一点儿。” 这是完全从医者的角度出发,肺腑之言。寻常人只会认为男子至阳至刚,男女/交/合能助女子百毒不侵。 李茉颔首,“好,多谢你。” 白芷愧不敢受,当她在黑暗中摸索半生之后,才知一盏灯火有多可贵。知遇之恩,不可不报。 皇帝一下朝就往甘棠宫来,远远听见预备开宴的正殿嘈杂,各宫嫔妃叽叽喳喳恭贺声不绝于耳。皇帝连正殿都没去,直接往卧房这边找人来了。 刚巧碰上表妹喝药,原本闭着眼睛头偏向一边的人,见他来了,抢过药碗一饮而尽,挥挥手让医女下去了。 皇帝快步走过来,皱眉问道:“不是说大好了吗?” “嗯,是补药。”李茉拿帕子挡着唇,不让药气熏到皇帝。皇帝递过来一盏白水也被她推开: “消解药性。” 皇帝也不逼她,只抱着永安公主逗她玩儿,等大宫女来报说时辰差不多了,李茉才告罪回内室更衣。 趁着这个功夫,皇帝在偏殿召见白医女,威严问道:“方才那药是什么?” “是补药。”白医女立刻回答,又急又快,无端可疑三分。 “嗯?”皇帝不明所以嗯了一声,吓得白医女立刻跪地。 大总管春兴立刻呵斥,“陛下当面,安敢欺君?” 白医女哆哆嗦嗦道:“娘娘吩咐,不能告诉陛下……” “说!”皇帝一个字,便压垮了白医女。 “真是补药,只是于娘娘休养不利。娘娘身子大亏,短时间内补不好,于房事……呃,精力不济,娘娘不愿扫兴……那个……” 白医女说得结结巴巴,皇帝却没有丝毫害羞,内廷后宫都是服务他的存在。皇帝问:“表妹身子不能承宠?” “可以的,但要节制。”白医女干巴巴道。 “多久一次最好?” “最多五日一次。”白芷一闭眼,深深拜倒在地。 皇帝知道,宫妃素来喜欢邀宠,恨不得自己日日在她们宫中留宿,白医女深受德妃大恩,却连自己的威压都扛不住,利落出卖德妃,说出这等不利于她的话来。 这就是皇帝,白芷不说,他认为小小医女,藐视天威;白医女说了,他又觉得忘恩负义,不忠人主。 皇帝挥挥手,放白医女退下,回到内殿,正巧李茉已经按品大妆,衣裳华丽威严、气势非凡。只是见他露面,甜美笑容冲散那份衣裳带来的威势,瞬间娇俏起来。 “表妹,你身子大好了,那医女可还要留在宫中?” “您也记得她呢!白医女的医术当真高明,我这番死里逃生,能和表哥长相厮守,多亏她妙手回春。咱们妇人病症,还是女医更拿手些,封她做个太医,专职妇人科,表哥觉得好不好?” “毕竟没有先例……” “表哥,表哥,好表哥~治好了我,难道还不能封个小小八品医正吗?” “封了太医,就不能专职伺候你了。”皇帝提醒。 “没关系啊,天下姐妹都有好大夫我更高兴呢。她本来就是名医,入宫一趟也算镀金了,只要还在京城,三不五时来给我诊脉也就够了。” “你呀,太心软!”皇帝点点她的鼻子,表妹如此娇憨,心无杂念,哪里知道下头人的算计。罢了,罢了,一个不入流小官,把人打发出宫就是。 外头宫人来禀告,说皇后到了。 李茉立刻从皇帝身边跳开,整理仪容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表哥,等我哦~” 皇帝好笑看着她郑重迎接皇后,心里又满意几分。表妹虽在自己面前娇憨,骨子里却最守礼不过,对皇后素来敬重。 李茉迎了皇后进门,寒暄没几句,皇帝亲自抱着永安公主出来,放在厅中那张大桌子上。 一张大圆桌绕着圆圈摆满了各色寓意吉祥的物件,中间空出来,刚好把公主放在里面。 李茉让人拿了个红色拨浪鼓过来,看永安要去抓镜子,立刻摇动拨浪鼓,吸引走她的注意力。 “这是作弊。”皇帝笑道。 “哪儿有~她才不用抓铜镜,有我这么美貌的娘亲,天生一张芙蓉面,抓了铜镜也是浪费。”李茉骄傲挺胸,然后小声补充:“也有表哥一半功劳。” 皇帝哭笑不得,收了她的拨浪鼓,“抓到什么都是天意,朕的公主,怎么都好。” 皇帝也是没想到表妹这么实在,居然没提前演练。看着表妹瞪着眼睛,不舍拨浪鼓,他真觉得自己养了两个女儿。以前也没这样的感受啊,果真一年未亲近,表妹以前的样子,他都要想不起来了。 皇后端庄坐在一旁,慢慢举起酒杯,看着帝妃二人玩笑,心里沉沉的。她是皇后,要端庄、要威严,不能和以色侍人的宫妃一样,谈笑无忌。 奶嬷嬷看了一眼德妃,心中愤恨,当初跑来凤仪宫说什么与娘娘没有利益瓜葛,如今还不是扒着陛下不放,说一套做一套,德妃当真可恨! 下头妃嫔看见德妃如此盛宠,更是酸到没边了。上个月大皇子抓周,陛下虽然赐下厚礼,可没有亲自抱过。妃嫔们用抱孙不抱子拼命安慰自己,还是眼红不已。不过生个公主,陛下竟如此喜爱,自己也要抓紧,生个孩子,什么都有了! 金碗银碗略过,笔墨纸砚略过,印章玉笏略过,最后,永安抓了一把玉质小弓洋洋得意,吧唧吧唧爬到桌子边缘,把小弓递给母妃。 李茉怕她摔下来,赶忙起身上前接住,这胖墩子,压得她手往下坠。 皇帝怕李茉抱不稳,昨夜累得她要吃补药,立刻接过孩子往上抛了两下:“朕的小公主,日后还要嫁给武将不成?” 李茉嗔他:“才不是呢,我们安安就不能自己喜欢习武啊?” 皇帝无语,永安身子不好,辛院首盖章定论的肺部发育不良,能平安长大,皇帝就满意了,哪里奢望她一个女子习武。可看着表妹的神情,他也不能泼凉水,好脾气道:“安安,听到没有,母妃让你日后习武呢~” 皇后在皇帝起身的瞬间,也跟着站起来,看着皇帝抱着孩子、拥着德妃,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三口,心中的巨石压得更沉了。 皇帝把孩子交给乳母,笑道:“德妃诞育子嗣有功,令工部尚书艾端为正使,内阁大学士吴楠为副使,持节册封贵妃。” 一瞬间,皇帝看到表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就亮了起来,眼中没有对贵妃尊位的得意,全是对他的倾慕喜爱。皇帝自认在深宫朝堂打滚多年,看人一向精准。 “表哥喜欢我,我就知道,表哥喜欢我。”皇帝听她小声喃呢,心里也欢喜起来。 第74章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咱们这些日子宽仁到底是错了,德妃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奶嬷嬷在内室来回转圈,恨得直扯帕子,回头看皇后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哀叹道:“姑娘,您怎么不生气啊?” “气有何用?她是宫妃,争宠是人之常情。” “那……那……那她就不该来凤仪宫说那些疯话!娘娘,您可千万别糊涂,女戒女德都是屁话, 后宅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步也不能退啊!” 皇后叹息一声,换了一只手撑着额头:“妈妈有何妙计?” 奶嬷嬷又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便道:“她说的倒也不算错,不能生育, 终究是她的短板。” “太医院的话哪里做得来数,之前还说她双腿残废再站不起来了。”奶嬷嬷嘟囔,凤仪宫这一年来当真没把德妃当回事,自从皇后顺利诞育嫡子,一切就稳当了。德妃生女、难产、瘫痪……一茬接着一茬,步步往下走。谁知触底反弹,连贵妃位置都到手了。 “好啦,别说这些了,那是陛下亲封的贵妃。”皇后摆摆手,让奶嬷嬷先下去歇着。 “老奴宁愿一开始陛下就看在血亲的面子上,直接封她做贵妃呢!”奶嬷嬷愤愤不平,挥开劝她的小宫女,委屈地下去了,心中盘算着,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把德妃压下去。 大宫女素兰上前劝慰,皇后却指着头道:“先卸妆吧。” 素兰放轻手脚,她知姑娘从闺中就有这样的习惯,遇到难事最爱静坐。 先摘下金镶宝珠玉鱼篮观音挑心,再抽出两侧金累丝镶红宝牡丹簪,取下两只金累丝凤簪,再取下固定发髻的金蘑菇头锥脚簪,束好的头发便披散下来,再取下金累丝葫芦耳环,整个人都感觉清爽了。 一件件精致美丽的首饰整齐排列在红绸铺垫的盒子里,整齐、规律,令人安心。 素兰取了檀木梳,轻轻给皇后梳理发丝,按摩头皮。 皇后也在想德妃,德妃这一年的确出人意表。父亲教导她后宫关联前朝,家中父兄得力,后位一定是自己的;母亲教导她女子不能全抛一颗心,为人正妻,守规矩才能护终生。事实证明,父亲母亲的教导正确无比,自己顺利登上后位,小试牛刀也令德妃只在妃位。 可德妃仿佛开窍了,越来越受陛下喜爱,如今局面,像奶嬷嬷说的那样横冲直撞是不行的,她是皇后,皇后…… ……………… 甘棠宫中,秋霞正在盘账,突然道:“这两月陛下仿佛来得少了,赏赐也少了。” 清霜拿过账本细看,“果然。开春了宫里热闹,皇后娘娘颇有兴致,赏梅宴、赏春宴、风筝会、秋千节一个接一个,提拔了多少美人在陛下跟前露脸,陛下新宠颇多,哪儿记得娘娘。” 秋霞赶紧打断:“当然记得,娘娘是陛下表妹,与她人不同。” 李茉听得发笑,哪里不同,都一样的。 “我困得慌,你们也回去休息吧,账本明日再盘。”李茉是不在意这些的,说来说去,她现在的身份地位犹如上辈子陈皇后,有血缘这道金保险,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娘娘先歇息,奴婢们告退了。”秋霞拉了拉还想说什么的清霜,利落退下。 “嗯,把彩色羽毛备好,明日我陪安安玩儿。”李茉叮嘱一句,人已经躺上床了。 第二天,李茉陪永安玩儿吹羽毛的游戏,屋这头摆着一个银盘,上面有许多羽毛,那头摆着两个金盘子,母女俩比赛,看谁在规定时间内,吹过去的羽毛最多谁就赢。 羽毛是剔除羽轴,重新由细小羽绒染色粘贴而成,十分容易吹动。 永安小小一个人儿,正在学走路,挑了一根羽毛呼呼吹起来。羽毛可不听她使唤,明明要往前吹,羽毛却往上飞,和娘亲约定好不能用手,永安只能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口水乱喷。 李茉看着她的进度,自己也时不时停一下,不能打击小孩子的积极性。 母女俩正玩闹呢,皇帝又不经通报悄默默来了,疑惑问:“你们母女干什么呢?” 李茉领着永安给他行礼,皇帝笑着扶住:“不是说好私底下不必拘礼。” 李茉轻轻挣脱,含羞道:“给孩子作榜样呢!” 皇帝也正经起来,严肃叫起。 永安立刻抛弃羽毛,一把扑到皇帝怀里,脆生生叫道:“父皇,父皇~” “哎哟,安安,想父皇了没?”皇帝顺势抱起她颠了颠,笑着坐到一旁。 “想~想父皇!”永安认真点头,仿佛自己说的是什么真理。 “安安刚才在干嘛啊?” “比赛!”永安可来劲儿了,小手比划着,“这里,吹到那里,最多就赢啦!手手不能碰,安安厉害!娘给糖吃!” 李茉接过沏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太医说安安肺部发育不全,老来容易生病。我便想了吹羽毛的法子给她锻炼,待她再大些,便交她吹笛子。” 皇帝有些惊讶:“难为你想出这些法子。”这样小的孩子,吃药不成,硬逼着她做什么也不好,吹羽毛倒是寓教于乐的好办法。 “怪我没给安安一副好身体,让她遭罪了。” “哪里怪得了你,父母生养大恩,儿女是一辈子也报不完的。”皇帝再次感叹表妹心善,自来只有父母抱怨儿女不孝的,没有儿女大逆不道指摘父母的。 “是啊,安安长大要孝顺父皇哦,父皇最疼安安啦~”李茉笑着把孩子接过来,让他腾出手喝茶。 皇帝不给,一手扶着永安,一手端茶盏,他也就在甘棠宫这么体贴了。 皇帝喝了自己的银针白毫,看李茉茶盏里是白水,不悦道:“殿中省怠慢你了?” “皇后娘娘冤死了,哪儿有您这样的。我身子受不住茶性,平日里少喝些桂圆、红枣、玫瑰煮的花茶便好,清早我连花茶都受不住。即便如此,份例里的茶叶也是一点儿不少。娘娘掌管后宫公平公正,面面俱到,您可不许冤枉人!” “是,是,你们姐妹情深,朕倒成了坏人。”皇帝拉住她轻锤的粉拳,笑道:“朕那里有新进宫的阿胶、枸杞,明个儿着人给你送来。” “那就谢过陛下啦。我可不白拿陛下的东西,也有好物与陛下分享呢。”李茉走到窗边茶桌上,揭开正咕噜噜滚开的小茶炉。 “千古名方四物汤,熟地黄、当归、白芍、川芎煮出的水,滋养气血,美白去皱,表哥来一碗?” “你们女人家喝的东西,朕不要。” “太医说啦,男女都能喝,滋补气血,多喝还能减皱纹呢!”李茉往前凑,把茶碗放在他嘴边,“闻一闻,甜甜的?少喝点儿?” 皇帝勉强抿了一口,“朕不爱这甜滋滋的味道,你自己喝就是。” 李茉把茶碗放到一边,幽幽道:“自古嫦娥爱少年,表哥丰神俊朗,再滋补一番,迷倒万千少女。” 皇帝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了?” “没怎么!”李茉背过身去,手拨弄着插瓶的荷花花瓣。 “到底怎么啦?朕惹你生气啦?”皇帝好脾气上前,抓住她的手,“请娘子示下,为夫哪里做得不好?” 后一句是用不伦不类戏腔说的,惹得李茉一下就笑了。 李茉仿佛因为笑了很不好意思,故意说反话。 “哪里敢挑表哥的不是,你身边那么多美人,我又算老几?” 皇帝得意大笑,搂过李茉,不顾她挣扎,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笑得胸腔震动。 “知道了,知道了,表妹安心,朕这里,总有你一席之地。” 李茉抬头,仰望着她,眼睛里全是亮光:“表哥在我心里,独一无二。” 还能离咋滴,凑和过呗。 皇帝心中叹息,把人按回自己胸膛。表妹心性单纯,争宠也只知道说两句酸话,自己说一席之地,她便回独一无二。唉,女子耽于情爱,自己却有平衡前朝后宫的重任,终究不如她深情。 皇帝心里这么想,自然对表妹更好些。 李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皇帝还没反映过来,她就拉着他的手道:“我给表哥做脸吧?” “什么?” “试试就知道了,很舒服的。”李茉拉着他在矮塌上躺下,自己坐在塌前,先用温热毛巾敷脸,然后用香胰子打湿脸颊,轻柔给他洗脸,一边洗一边按摩。待清洁程序做完,有从香膏盒子里挑出一块,轻柔擦在脸上。 “别动,还要掏耳朵呢。”李茉按住想要翻身的皇帝,“殿中省一位蜀中出身的女官教我的,我自己试过,可舒服啦~” 皇帝继续躺着,任由她施为,采耳果然舒服,皇帝本有一搭没一搭的陪表妹聊天儿,等神志再清明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环视一周,落日余晖撒进屋内,表妹刚才揪过的荷花还散着花瓣,屋中只有花香和清新果香。院子里也没有声音,连小孩子的玩闹声都没有。 皇帝掀开搭在自己身上的薄被,踩着没后帮子的鞋,推开房门。 院内安静得仿若无人,皇帝往廊下看去,表妹身披橘黄色柔光,正在摆弄一瓶插花。见他来了,未语先笑,人比花娇。 第75章 李茉在后宫的日子波澜不惊,一切都隐于水面之下。 这日,凤仪宫女官领着德妃亲娘过来。 李茉心内吃惊,自己是贵妃,也有召见外命妇的资格,只是她不爱召见家里人。家里人若要见她,提前递牌子也行。如今消息都没递一个,突然被凤仪宫的人领过来,着实奇怪。 李茉也沉得住气, 体面打发了凤仪宫的人,请生母坐下。 “娘今儿来的正好, 我看外面蔷薇娇艳,剪了插瓶,您走的时候带一瓶回去,别让日光直晒, 能养三五天。”李茉今日插的是一瓶粉红色为底的瓶花,剔透的白瓷美人耸肩瓶,蔷薇花粉嫩娇艳,点缀几只茉莉,更添芬芳。 承恩公夫人赔笑, “姐儿的手艺越发好了,看着就舒心。” 李茉笑笑不说话,拿着一支蔷薇比划,思考插在哪里最有意境。 承恩公夫人又恭维了几句,见李茉始终淡淡的, 故意咳嗽两下,又长叹一声。 李茉也不问原因,只对清霜道:“去端枇杷汤来。” 承恩公夫人一噎, 面色很快恢复,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宫女们自然不会听她的,秋霞望向李茉,见她点头之后,才带着人退下。 承恩公夫人伤感道:“以前姐儿在家里,吃穿用度都是我打理,带什么首饰,簪什么花儿都要问我,如今却和我生分了。” “母亲说的哪里话,女儿独当一面,不好吗?” 承恩公夫人又叹,“好,好,只是心疼你。我娇娇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却在宫里受了大罪!” “哪儿有?产育的事情,神仙也没办法。是我自己倾慕表哥,愿意进宫的。姑姑对我很好,皇后娘娘也宽仁,反正我没觉着哪里不好。” “我的傻姑娘啊,女人终究得有儿子才行。你生公主伤了身子,日后没个依靠可怎么行?”承恩公夫人已经看出女儿不想搭理她,自顾自说道:“你爹和你哥哥们商量了,你三妹妹今年及笄,到时候送进宫来陪你。” “你也不要吃醋,陛下富有四海,要多少美人没有?家里送人进来是帮衬你的,等生了孩子,就记在你名下,不过是借个肚皮的事情。” 李茉冷了脸:“这种话母亲不要再说,也转告父亲和大哥,男子功业立身,攀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终究让人耻笑。” 承恩公夫人的脸腾一下红了,怒道:“那是你亲爹亲哥哥,便是仇人也没有这么揭脸皮的。裙带怎么了?古往今来,外戚受宠发家的多了!不趁着受宠提拔你父亲兄弟,日后失宠了,谁来庇佑你?” 世上总有一种父母,女儿遭受的最大苦难,就是源于他们。 “父兄若有能力,我愿出头给他们谋一个机会,可父兄有什么才干?我之前也给哥哥求了禁卫军的职司,他却在当值的日子逃班喝酒,我是没有这个脸面,母亲回吧?”李茉疲惫摆手,也不推脱让他们去找太后,家里都明白,能有这个承恩公的爵位,已经是太后顾全脸面。 外头清霜的声音适时响起:“娘娘,枇杷汤来了,太太说话累了吧,快尝一尝这枇杷汤,今年新摘的枇杷,正当季呢。” 承恩公夫人受了气可不憋着,挥手打掉清霜手里的茶盏,“你这忘恩负义的丫头,入宫做了宫女便趾高气扬,敢跟主母这么说话。当年,你五岁还光着头,我把你从一堆家生子里提拔出来,如今倒忘了。” 这指桑骂槐的劲儿,便是傻子也听明白了。承恩公夫人也不怕女儿家丑外扬,她的女儿她知道,素来蠢笨,能入宫受宠,不过凭这一张脸。 “秋霞,送太太出宫吧。”李茉招手让秋霞过来,叮嘱了两句。 轻抚胸口,李茉缓缓吐气,不是为娘家贪婪生气,而是为他们的愚蠢。若是父兄有能力,背个外戚的名头也就罢了,可他们真的半点儿才干没有,脾气还大。如今没有差事,尚能糊弄住表皮,安享富贵;若强行出头,必定登高跌重。 之前李茉难产,家里没有送半片人参进来,后来永安满月、周岁,承恩公府送的东西也平平,根本看不出德妃在闺中也被称为“掌上明珠”,谁家明珠这么不值钱? 李家原本是落魄勋贵,因出了太后才得封承恩公。可太后是庶女,当年和家里关系也很一般,他们不知夹着尾巴做人,反而到处耀武扬威,这么蠢笨的人物,真是多看一眼都生气。 李茉再次感叹,自己被针对了! 李茉刚躺下没多久,皇帝就匆匆赶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没发热,稍稍松口气,质问左右:“太医怎么还没来?” “没叫太医,我这是老毛病了,躺一躺就好。” “还糊弄我呢!”皇帝戳戳她的额头:“我刚去给母后请安,见你的丫头一脸难色匆匆而来,就知出事了。” 秋霞进来跪下,垂头丧气,不发一言。 李茉拿帕拭泪:“表哥别生气,娘家人有错,我哪里敢和表哥说,就怕表哥误会我不孝。” 皇帝其实没放在心上,宫妃给家里人求官职富贵,常态了。皇帝心里喜欢德妃,便也愿意过来问一问。 “朕明日就给舅舅升官……” “不可!”李茉拉住他的袖子,眼眶红成一片:“不能因为我娘家,害了表哥。上次我给哥哥求官的时候,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父母兄长总和我说,是怀才不遇,是没有机会,我才求表哥的。” 皇帝诧异,“上次你是以为舅舅表弟有才干才开口的?” 李茉垂头避开他的目光,不愿承认自己的父兄是无能之辈。 皇帝怜爱之心大起,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消散了,叹道:“一个小小官位罢了,舅舅想要,就给他。” 李茉抓他胳膊更紧了,飞快摇头,泣不成声:“不行,不能污了表哥名声。表哥要做圣君的,任人不可唯亲。” “傻姑娘。”皇帝摸摸她的头,谁能无私心?朝中本就有勋官之类荣养官职,天然为安置空有身份之人设立。 李茉仰头望着皇帝,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坚决道:“今日母亲来,一为父兄求官,二为送我庶妹入宫,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家里不看重安安,嫌她是女孩子,我不会,我就要安安。他们要我把表哥当库房,趁着恩宠还在,多往家里搬好东西……” 李茉使劲儿摇头,痛到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摇头。 “傻姑娘,傻姑娘……”皇帝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抚摸脊背顺气,“好了,好了,有表哥在呢。” “我只有你了,表哥,我只有你了……”李茉猛地扑进皇帝怀里,放声大哭。 皇帝连连点头,继续一下一下给她顺气。这傻姑娘,为了自己和娘家翻脸,完全不考虑日后,若非情根深种,哪里做得到。 皇帝是不在意这些的,承恩公府不仅是德妃的娘家,更是母后的娘家,便是看母后的面子,也得荣养。母后总说不用恩荣太过,皇帝明白母后与娘家关系并不亲密,德妃如此,便是全然心疼自己了。 这傻姑娘,皇帝心疼地直往外瞧,好不容易瞧见太医气喘吁吁跑过来,不等他行礼,赶忙道:“不必讲虚礼,赶紧给表妹看看。” 许太医是惯常给德贵妃请脉的,搭脉片刻,便下了定论:“娘娘情绪起伏过大,吃一剂安神汤,好好睡一觉,明日再看。老臣多嘴,娘娘身子骨亏空的厉害,怒伤肝、悲伤心,不可这般大悲大怒了。” “用好药,你每日请脉,给她调养好。”皇帝回忆起表妹难产时,一盆一盆血往外端,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许太医领命下去开药方,甘棠宫的宫人连忙上前给李茉奉上蜜水和锦帕。 “听到了没,不许大悲大怒,朕今晚陪着你,不伤心了~”皇帝扶她躺下。 “我夜里睡不踏实,会扰了你。明日有大朝会,要起得早,别耽搁了。”李茉望着他,眼泪扑簌簌流。明明眼里全是不舍,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嘴上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朕一夜不睡也无妨,就陪着你。” 皇帝见她破涕为笑,以为她要应下,没想到她还是摇头,手也放下来,喃喃道:“表哥要好好的,好好的。” 人怎么能流这么多泪,皇帝看她满眼不舍,又故作镇定,不忍扶她的好意,起身离开。走到屏风处回头望,她艰难支起身子,翘首看着。见他回头,又低下头,作出恭送的样子。 秋霞端了药碗上来,“娘娘趁热喝,太医说娘娘是真情绪起伏过大,需定惊安神。” 李茉一口干了温度适宜的汤药,再说一千零一遍,这具身体真的太差了,只是大哭一场,便胸闷气喘,提不起精神。 秋霞小声禀告:“奴婢禀告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夸您做得好,有后妃之德。出门果真遇到陛下,便如实告知了陛下。” 李茉点头,接过帕子擦脸,洗去一脸无形的油彩:“知道了,下去吧。” 药性很快上来,李茉拉高被子,安稳躺下,片刻便进入梦乡。 第76章 后宫之中, 有皇帝宠爱,便万事太平。 李茉过上了这太平日子,太后原来嫌弃德妃傻, 如今看她清明了,也愿意维系面子情, 血缘总归是斩不断的。皇后贤德,一向公正待人,还乐意提拔低阶宫妃。前些日子她各种宴会轮流办, 出了很多新晋小宠妃,很是忙了一阵。 如今, 李茉的生活平静如湖面。三日一请安,点卯而已,去得最迟,走的最早, 基本不太搭理旁人,偶尔宫妃们聊得太久,她直言不讳自己累了,直接走人。 皇后见状只会笑道:“自家姐妹,怎不早说?陛下与我说过,你身子不好,便是不来请安,我也不挑你的理,只管安心养着。” “谢娘娘宽仁~”李茉只听表面一层意思,就当这是安慰, 利落应下走人。 宫妃们叽叽喳喳议论德贵妃嚣张跋扈,举出的例子也只是不与人交往串门,说话不给人面子,吃穿用度都是第一等等。可是有什么办法,陛下总往甘棠宫送东西,太后又是她亲姑姑,不见如今皇后都让她三分。 这些酸话,宫妃们都只敢在背后说说,万万不敢当面得罪。 李茉才不理会呢,小孩子见风就长,如今已经五周岁了,在世人眼里更是七岁“高龄”,李茉挑了竹笛来,教她吹奏。 多亏甘棠宫只有李茉一个主子居住,不然这早晚呜呜咽咽的,总扰得人睡不着觉。 李茉把竹笛横在嘴边,亲自教永安。 一手旋律简单的小调,音阶跨度小,指法简单,来来回回十多个音,最适合小孩儿学了。 永安拿的是殿中省定制的小号竹笛,她拿在手上正合适。 吹了几遍还是不对,永安就发脾气了:“不好玩!竹笛不好玩!娘,我不吹了!” 李茉也不生气,笑道:“行啊,不吹就不吹,娘觉得笛子有意思,你不喜欢就不吹。” 李茉自顾自吹起小调,还是刚才的调子,只是加了几个复杂的技巧炫技,方才简单回旋的调子,立刻高级起来。 永安原本赌气,不肯继续学,看母妃锦衣华服、头戴金冠的样子实在美丽,又忍不住把竹笛凑近嘴边。 人对美的事物,有本能的追求和模仿,小孩子更爱模仿父母长辈。 李茉断断续续吹着,侧头见皇帝进来,立刻露出“救星来了”的表情,把笛子塞进皇帝怀里。 皇帝越来越爱悄无声息往甘棠宫来,总不让人通报。 永安兴奋地撒开竹笛,小跑过去一蹦,皇帝赶紧接住,同时把竹笛拿开,预防伤了孩子。 “拿你们母女没办法,都赖上朕了是吧?”皇帝哭笑不得,大总管春兴眼疾手快接过笛子,让皇帝能双手抱公主。 永安坐在父皇手臂上,摇动双腿,叫苦道:“父皇,安安可太累了!”非要指着腮帮子给他看,坚称都累肿了。 皇帝能怎么办?只能吹一吹、哄一哄,佯装质问:“朕要问问你母妃,怎么能累着安安呢?” 李茉摊手作无奈状:“不是安安自己答应的吗?母妃可没逼你学,之前说好的,学了就要坚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安安答应的啊!” 永安闻言顿时垂头,“母妃吹笛子好看!”言下之意,她是被美色迷晕了双眼。 李茉笑道:“父皇吹笛更好看呢!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诗词就不在永安小公主的理解范围内了,歪着头看向父母。 皇帝看一眼表妹,顺从接过竹笛,“父皇给你们吹一曲?” 母女俩立刻鼓掌,一样的微微歪头,一样的吧唧吧唧。两人连衣裳、发饰都雷同,看着两双同样晶晶亮的眼睛,皇帝庆幸当年学了两样乐器,不至于在妻女面前丢脸。 一曲《鹧鸪飞》吹完,永安坐在母亲怀里,脑袋一点一点,睡着了。 皇帝哭笑不得,也不敢大声说话扰了女儿。 教养嬷嬷轻手轻脚接过,把人抱回偏殿安置,李茉才揉着胳膊道:“表哥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你再不来,我可演不下去了。” “就你惫懒,学个乐器还叫苦。”皇帝坐她身边,顺势给她捏胳膊。表妹学笛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为了给孩子做榜样,如今也只比孩子多学一点儿,略微放松就让永安超过去了。 “都是为了孩子啊!”李茉夸张叹气,“若依我的喜好,我更愿意学古琴呢。仙气飘飘往那儿一坐,随手拨弄,便有人赞美姿仪~” 太医说永安肺部发育不良,后天必须加紧保养、锻炼,李茉这才引导她学笛子。 “是,是,就你爱美,专挑美的学。” “表哥吹笛子也美呢~”李茉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歧义,赶紧奉承。 “朕听你胡说!”皇帝摸摸她脸颊,“太累人了,朕让教坊的人来交安安。” 李茉摇头,“安安还小,需得父母做榜样。教坊的人技巧自然胜我千百倍,可以色侍人,心里并不理直气壮。安安学这个是强身健体,并不追求技法。开头就打好样子,日后才不会学偏了。” “再者,我也想多陪陪安安。” 这话说的沉郁,皇帝条件反射皱眉,又缓缓松开眉心,笑道:“朕多来交她。” “那可做好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准备啊。我之前以为自己是慈母呢,教她气得我头疼、胃疼、肚子疼!”李茉扶额,辅导孩子功课,从古至今都是大难题啊。 皇帝不信,如今除了与永安同岁的大皇子之外,皇帝又陆陆续续生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不管哪个孩子,在他面前都是温文有礼、乖巧可爱的。像永安这种咋咋呼呼要抱抱,已经是出格行为。 “朕亲自出马,岂有教不好的道理。”皇帝信心满满。 李茉伸出一个手指,“赌一把?” 皇帝大乐,从腰上扯下一块玉佩,“盘龙白玉佩,彩头够格吧?” 李茉也乐,从手上褪下一个手镯:“翡翠麻花镯,够格吧?”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珍宝摊在手上,对视片刻,又一齐大笑起来。 皇帝接过手镯,重新给她戴回去,“不管谁赢,这东西都要给安安吧?那还赌什么,朕要个自己能用的彩头。” “表哥欺负我呢,我一深宫妇人,吃穿用度都是表哥供给,哪儿有这种彩头。” 皇帝指了指供在窗下小几上的瓶花:“你若输了,每日,罢,每三日给朕送一瓶花,可好?” “表哥若输了,亲自给我和安安画一副肖像,可好?” 皇帝原是庶出皇子,先帝在时,以书画扬名,旧日化作卖过千金。如今他的字画更被供奉起来,一字难求。 “一言为定!”李茉举起右手,张开手掌。她才不会说什么只要皇帝要,每日送都行,不用堵之类的泄气话。 皇帝也来了兴致,同样举手右手,与她击掌约定。 有了这个赌约,皇帝第二天下朝之后,便立刻过来教永安。 一个实岁只有五岁的小孩子,哪里坐得住,李茉教她是连哄带骗,皇帝怎么教的李茉不知道,总之时不时从房间里传出怒吼声。 偏偏皇帝还不死心,今天没教会,回去辗转到半夜,总觉得明天能有更好的办法。 李茉开始还劝两句,得到了“慈母多败儿”的评语之后,干脆不劝了。一听到老父亲的怒吼与小女儿的哭声,立刻跑路。 皇帝再一次被气的头顶生烟,看着永安胖乎乎的小圆脸,稚嫩又委屈的小表情,他又不能上手责打,自己气个半死,推门而出,恶狠狠放话:“吹满一刻钟!” 站到院子里,皇帝气得抢过宫女不紧不慢的扇子,自己呼呼扇起来。 大总管春兴再次苦劝:“陛下,您消消气,气大伤身呐!”要春兴说,皇帝也是吃饱了撑的,教公主吹笛有教坊的人,若要身份高贵,礼部的大人、某家诰命夫人也行,实在不行还有德贵妃啊,皇帝非要自己上赶着作什。 皇帝偏不,他就要堵这口气! 皇帝左右张望,始终看不到德妃的身影,怒道:“表妹哪儿去了?” 春兴缩缩脖子,看甘棠宫的人都后退一步,把他显出来,无奈道:“娘娘去慈宁宫请安了。” “好啊,朕辛苦教着孩子,她倒跑了!” 慈宁宫,太后看着李茉奉上的插花,笑道:“不是说皇帝在你宫里吗?怎么跑我老婆子这儿来了?” “姑姑点我呢,日后定常来!” “你呀,越发古灵精怪了。我听说皇帝已经接连大半个月往你宫里去了?”太后虽不管后宫事,也听到几句流言。 “姑姑肯定也听说了,表哥日日在我宫里发火怒吼呢。” 太后当真没听说,眼神扫了一眼自己宫里的嬷嬷,皇帝专宠的小话就是她传到自己耳边的,笑问:“怎么回事儿?” “教永安吹笛子。表哥非要亲自教她,永安才多大点儿,父女俩常顶牛呢。我是大的劝不住,小的哄不了,现在表哥一教,安安就哭。父女俩相互折磨,我惹不起,躲姑姑这里来了。”李茉摊手,详细说了皇帝不信邪,非要辅导功课。 太后诡异沉默了。她是上届宫斗冠军,自然知道小孩子有多难管教,在皇帝面前乖巧的孩儿,在母亲面前撒泼打滚,在下人面前趾高气昂。 不过,太后豁达,笑道:“那你还放心躲懒。” “亲父女~”李茉耸肩。 “这般清闲,也帮一帮皇后。宫务繁杂,皇后今年病了两场,你是贵妃,也要担起责任来。”太后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姑姑,可别。我身子骨差,还调养着呢。一天必须睡够五个时辰,不能劳累、不能动怒,管宫务这么细致的活儿,我是真干不来!”李茉连连摆手。 笑话,好不容易投了个富贵闲人胎,干活,不可能的! 第77章 “低头,禁声,贵妃仪仗经过,速速回避。”一个年老的女官厉声呵斥跟在她身后的一群秀女,指着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道:“说你呢!” 白鱼雁赶紧低头,心中不解, 自己不是穿书吗?书里哪儿有贵妃,现在后宫是皇后一家独大,没有人在妃位上才对啊。原主在书里就是抓住后宫高位不多的机会, 才能凭借儿子一举封妃的啊!自己作为穿越女主,应该比原女主更厉害才对, 哪里出了问题? 白鱼雁心中惴惴不安,她看书的时候就惊讶自己与女主名字相同,想起网上段子,把那篇宫斗看了好几遍,情节都记得清楚。皇帝少年登基,被权臣掣肘,因此娶了武将之首英国公家的女儿张芝做皇后,收拢兵权;纳表妹李茉为德妃,提拔外戚,后宫前期就这两个主要人物,其他小妃嫔没有生育,身份又低,都没啥存在感。 穿越过来,白鱼雁也核对了家庭情况, 作为六品官员之女,家境殷实、父母和睦,养出了一个甜妹。皇帝就喜欢真心待他的人, 不顾身份地位,一心一意爱慕他。原书中写了,皇帝的身份决定了他见过很多美丽皮囊,赤诚的灵魂才能打动他。 现在怎么冒出一个贵妃来?白鱼雁惊讶中带着恐慌,若是原书剧情改了,自己岂不是优势尽失。 等到入住储秀宫,白鱼雁悄悄塞了两片金叶子给今天领路的女官,向她打听后宫消息。 “白秀女放心,宫里主子都是慈悲好性子,只要遵守宫规,便不会有事。” “姑姑,我小门小户出生,实在好奇宫中贵人,请姑姑多说说,我心里也有个底。”白鱼雁说出这样自贬的话,心里也是不服气。六品官换算到现代,也是市长一流,妥妥白富美,可现在六品官之女与国公、侯爷、尚书之女相比,就真是小门小户了。 女官收了她的金叶子,自然要提点:“太后娘娘安居慈宁宫,参禅礼佛,不爱热闹,每月初一十五受娘娘们请安。皇后娘娘住凤仪宫,母仪天下,育有嫡长皇子。德贵妃住甘棠宫,育有永安公主,德娘娘可是后宫第一美人。兰才人诞育二皇子,抱在主位娘娘许昭仪膝下养育;严婕妤诞育三皇子,住昆玉宫;徐婕妤诞育二公主,住会宁宫。白秀女不必着急,后续姑姑们都会讲解。” 皇帝居然已经有三子二女!原著里明明说,皇帝只有一个病殃殃的永安公主,德妃难产去世,皇后也因为儿子夭折引发旧疾,一病去了,什么二皇子、三皇子、二公主更是通通没有。难道是未来三年的事情?自己穿书之后想抢占先机,提前三年选秀入宫,难不成引起了蝴蝶效应? 白鱼雁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一个与后宫毫无瓜葛的待选秀女,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影响! “姑姑方才只说大公主封号永安,其他皇子公主,不知是何封号?” “我朝祖制,皇子皇女七岁之后封爵。”姑姑神秘一笑,至于永安公主作为例外,为何例外,就自行琢磨了。 白鱼雁定了定心神,原书中德妃死后才追封了贵妃,女儿的确叫永安这个名字,不过她身体不好,在后续宫斗中被波及死掉了,不足为惧。 书里写了皇后与德妃是皇帝心中的白月光与朱砂痣,皇帝后来很怀念着两个人,有许多妃嫔靠模仿两人起家。 唉,现在她俩要三年才死,自己提早三年入宫,岂不浪费? 白鱼雁心事重重回屋,下不了决心该走模仿秀路线,还是走赤诚热烈路线。 女官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捏了捏袖袋中金叶子,笑眯眯回了值房。同僚笑问:“看你这模样,收了不少孝敬吧。” “今天有个小官家的姑娘出手大方。” “你可悠着些吧,皇后娘娘下了凤旨,不许宫里勒索秀女。” “放心吧,我也看人的。能找我打听这些明面上消息的,都是家世不显之辈,况且我也没主动要啊,她非要塞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同僚会心一笑:“今年面圣的日子要往后推几天,圣上正准备春猎呢,回来才能选阅。” “多住些日子也好,三年才一回,咱们手上也松快些。”女官摸出金叶子放进荷包,放袖袋里还是不保险,担心掉了。 甘棠宫,李茉躺在廊下摇椅上晒太阳,听着宫人们来来回回忙碌收拾行礼。 “娘娘,日头大呢,您回屋歇着。” “春日艳阳高照,我多晒晒,对身体好。”李茉拿团扇遮着脸,她手脚蜕皮,总感觉却维生素D ,这时候又没有补剂,只能多晒太阳了。 “到了猎场,多少太阳晒不够啊~”清霜把清点好行礼往马车上搬,“听闻白太医这次也要去,奴婢和她说好了,到时候贴身跟着娘娘。” “和表哥说了我不去,我不去,非要我去!”李茉娇嗔,“我看他就是烦安安了,又不想自己带。” “又编排朕什么呢?”皇帝人未至、声先到。 “怎么不通报啊!我好迎一迎~”李茉笑着起身见礼。 “多亏朕悄悄来了,否则还听不到你埋怨呢!”皇帝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先坐,自己再落座。 李茉讨好一笑,奉上茶盏:“表哥~” 皇帝接过茶盏,也把这事儿揭过了,问:“那丫头呢?” “去御花园祸害别人了。”永安公主艰难的学艺之路,在经过母亲引导、父亲高压都没用之后,彻底放飞,只按照兴趣随意吹奏。李茉受不住她天天在家里呜呜咽咽,把人赶公园小区去了。 皇帝哭笑不得,他小时候不把本事练到炉火纯青,绝不敢拿出来丢人,永安倒好,现在全后宫都知道她在学笛子,太后那么疼孩子的人,一听说她要表演,都吓得找借口拒掉。 都是母妃温柔随和的缘故,表妹从不要求安安争宠,安安才能这样天真纯洁。皇帝看着表妹沐浴在阳光中的笑脸,心中温暖无限。 春猎是仪式性的围猎,主要是演武和演练军阵,皇帝开场的箭支都包了软布头。 李茉只当成文艺表演来看,等到后面各家年轻子弟下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狩猎。猎物不是山鸡野猪,而是端坐高台的皇帝。 年轻子弟们像开屏孔雀一样,想方设法展示自己的勇武。如今正有两名年轻武将捉对比拼,拳脚虎虎生风,时不时有危险的飞身、踢踹,看得人热血沸腾。 皇后和李茉份坐皇帝左右,李茉身边还坐着永安,母女俩穿形制相同的衣裳,一看便知母女感情深厚。 李茉正切了最细嫩的羊肉给永安吃,皇帝突然偏头问她:“比武正精彩,表妹快看。” 李茉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见过最好的,便瞧不上次一等的。”眼波在他身上流转,谁是最好的不言自明。 皇后不自在抿了抿唇,心中苦笑,怪不得这几年德妃越来越受宠,这等甜言蜜语,她说不出口。以往大宴庄严,不知德妃与陛下私下相处,是这般模样。皇后看看袍服上的凤凰纹样,思考该如何破局。 皇帝腰背不自觉挺拔三分,笑得更加灿烂:“朕与几位国公打赌呢,表妹瞧哪个能赢?帮朕出出主意。” 李茉认真看了一会儿,“穿黑衣那个。”说完,又给偷吃烤肉的永安擦嘴,叮嘱她:“烤肉不好消化,不能多吃,荤素搭配知道吗?” 皇帝看她不甚认真,也不在意,随手把彩头压在穿黑衣的小将身上。 “秋霞,你带安安回营帐,请白太医来扶脉。”李茉把孩子支走,才有空认真看比武。 果然,百招之内,黑衣小将获胜。 皇帝惊讶回头:“表妹运气真好。” “我这是眼力好!”李茉拔下头上一根金簪放在托盘上,“表哥小瞧我,再来一局。” 皇后连忙道:“贵妃戴过的簪子,不合外传,我这儿有金元宝,妹妹用这个。” “放心啦,没标记,本来就是为赏人戴的。”李茉听话只听表面意思,笑问:“你要下注哪个?我帮你参谋参谋?” 伸手不打笑脸人,皇后已经习惯德妃莫名的亲近,不能拒绝,心里暗暗警惕,保持仪式化的微笑拒绝了。 “表哥要我这个军师不?”李茉又转头问皇帝。 “输了可别找朕哭。”皇帝问她看好哪个,然后把彩头压给另一个人。 连输三盘,皇帝不可置信:“你今日出门烧的哪柱香?” 皇帝这话问的,心事郁郁的皇后都乐了。 “表哥说的什么话,眼力!实力!火眼金睛知道吗!”李茉不乐意了,讲解起这三组人的身体、招式,十分中肯,显见是行家。 人呐,慕强怜弱,一向以柔弱示人的德妃居然懂拳脚功夫,反差之大、判断之准,怎不令皇帝震惊。 因是猎场设宴,君臣之间位置并不远,几位领兵的国公、侯爵听到李茉的点评,心中暗自吃惊。领头的英国公笑着捋须,“不想娘娘也懂练武。” 李茉轻叹:“我家原本也是军功立身……”罢了,近两代李家男丁,没一个上战场的。 英国公可没想戳贵妃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场中的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对手是孙家小子,请娘娘掌眼,他们哪个能赢?” 越到后面,出场的人物身份越高,能因“年少”下场展示的,亲爹、亲爷爷都坐在上头看着呢。 李茉看他们比划了几招,把自己赢了机场的彩头全压在右边,笑道:“侯爷,你家长孙若赢了,成亲的时候,单独招待我一桌好酒好菜啊。” 众人皆笑起来,宣宁侯家的长孙因在酒楼吃饭,意外撞破一桩人口拐卖的案子,有勇有谋,把人贩子押解官府。安王恰巧在场,爱他才干,下嫁爱女。吃饭吃出一个县主媳妇来,也是近期京城的佳话。 宣宁侯被打趣得直笑,连连拱手,“一定,一定。” 场上正激烈比斗呢,说话的功夫,宣宁侯家长孙挨了好几脚,连连后退。 皇帝斜李茉一眼,“走眼了吧?” 第78章 李茉冷不丁大喊一声:“好!孙公子三招制敌!” 皇帝吓一跳,比武的两人也被吸引注意力了,只见贵妃盛装打扮,珠光宝气,面如观音,恍若天人,都有些愣神。 再次交手,英国公家幼子明显有些缩手缩脚,出招姿势也往好看了打。宣宁侯家长孙却不在乎形象, 含胸驼背,出手如电, 趁对手闪神的瞬间,把人推出圈外。 李茉这才得意一笑,“表哥这回服气了吧?” 皇帝服气不服气的不知道,英国公很感兴趣, 笑问:“娘娘如何得知,我那孽障要输?” 面对长辈,李茉便严肃多了,诚恳道:“若论功夫,两人不相伯仲, 张公子甚至更好些。只是张公子追求完美, 被我胡言扰了心神,这才略处下风。说来,都是我的不是。” 英国公恍然大悟,他也说过自家儿子这个毛病,比武嘛,赢了就行,他非要赢得漂亮,学了京中富贵公子哥做派,讲究以理服人、潇洒飘逸,忘了他们武将,赢就是最大的理! 英国公暗自下定决心,回去一定好好掰正儿子,把人丢边境去转一圈,富贵气自然就磨掉了。 皇后看着帝妃和睦,与自己父亲也说得上话,心情更是沉郁。这些年德妃越来越好,自己却越来越差,当初因怀孕产子压她一头的过往风光,再不可能了。 天气渐渐暗淡,皇帝宣布宴席结束,李茉早被蚊虫滋扰得不行。天一黑,各种昆虫不要命扑向灯展篝火,一听说下班,李茉跑的比谁都快。 皇帝哭笑不得,转头对皇后道:“猎场多野兽蚊虫,即便下头人清理过,也要小心。” “陛下说的是,妾会小心安排人,照顾好同来的妹妹和孩子们。”皇后端庄体贴。 皇帝一愣,复又微笑:“朕送你回去,也看看孩子。” 帝后携手往回走,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御前侍卫赶紧列阵,只见一位身着女官服饰的中年女人踉踉跄跄跑来:“娘娘,大皇子落水了!” 皇后险些晕倒,扑在地上痛哭的正是她的奶嬷嬷! 皇帝冷静道:“皇后勿慌,朕随你去看看。”边说边扶着皇后往出事的地方去。 猎场山水俱全,中间驻扎的地方是一片平缓草地,往左可入山林打猎,往右能在湖边射水鸟、大鱼。 大皇子才六岁,他也是第一次出宫,十分新奇,在层层保护下射水鸟。鸟儿岂是那么容易射的,他越射不着越要射,在水边磨了一下午。 侍卫们轮班吃饭,不知怎的,让他找到漏洞,自己站到近水处射猎,等侍卫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在湖水里泡着了。 侍卫、女官是分几处报信的,帝后赶来的时候,已经有太医在诊脉了。春猎带的太医专精外伤,对幼儿、急救并不在行,再三确定后,苦着一张脸下拜:“大皇子已无脉搏。” 皇后一口气喘不上来,硬生生晕过去了。 皇帝正要发火,却见表妹急匆匆赶来,眼睛全在自己身上,脚步却不停,直接跪倒在大皇子身前。 太医已经把大皇子的衣服解开了,李茉检查过后,立刻开始做心肺复苏,大喊:“叫白芷来!白芷!” 皇帝立刻让侍卫骑马去,又让太医给晕厥的皇后看诊,自己则学着表妹的样子,跪坐在大皇子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吉祥奴,父皇在这里,你撑住,父皇在这里。别怕,别怕,撑住,父皇在、母后在,父皇带你去打老虎。” 1001、1002、1003、1004……按够三十次,吹气,再来一组。 李茉感觉自己手发抖,眼发花,做心肺复苏需要极大的体力。再说一万零一遍,自己这具破身体,真的太弱了! 白芷被侍卫从马上提下来,踉跄着扑上来接替李茉。路上就听说了这消息,白芷全力以赴,她有信心,依贵妃心性,若无把握,不会趟浑水。 白芷按照贵妃教自己的办法,大声喊道:“周围人都散开,不要阻碍空气流通!” 周围人又站开一些,只有皇后被惊醒,苍白着脸色扑倒在儿子身边。 清霜眼疾手快把李茉扶到一旁,从怀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枚塞进她口中, “娘娘,坚持住。” 应该只是脱力和膝盖划伤,李茉判断自己没大问题。方才披风在跑动间丢了,春日夜风寒凉,她示意清霜把自己扶到人群里避避风。 “有气了!有气了!”白芷突然大喊,按了好几轮,按得她都在心里求神了,大皇子突然咳嗽两声,歪头吐水。 白芷如今是救治大皇子的主心骨,指挥着侍卫抬来担架,把人往帐篷里送,一队人乌拉拉跟着涌过去。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表妹逆着人群而行,身形瘦削单薄,靠在侍女身上,虚弱无力,不知哪里受伤了。可如今皇儿危重,他也不能抽身看她。 “快些回,我怕要的风寒。”李茉后悔,她就不该仗着宴会上有篝火就脱了披风,这破身子呛两口冷风,肯定要生病的。 好的不灵坏的灵,李茉回营帐立刻喝了姜汤,躺进舒适暖和的被窝里,结果越躺越热,喉咙发干,脑袋抽疼。 察觉有人往自己嘴里灌苦药,李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我又病了啊?”边说边努力咽下苦药,这破身体,她都病习惯了。 再次意识清醒的时候,营帐内一片安静,有中药淡淡的苦香。一束阳光透过窗幔边缘洒进来,犹如碎金。 守在一旁的秋霞反应最快,立刻端了汤药过来,“娘娘,您总算醒了。先喝药,公主有曹妈妈照看着,别担心。大皇子救回来了,正在修养,皇后娘娘来探望过两次,您都没醒。陛下守了您半夜,亲自喂药,才刚歇下。” 秋霞知道李茉关心什么,不必她问,一股脑汇报完。 李茉忍着喉咙肿痛,咽下苦得发呕的药汁,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缓了好久,把这股呕吐劲儿压下去,李茉才问:“睡了一天?” “两天,大皇子落水,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 李茉小幅度点头,一句话已经耗费干净她的精神,汤药有催眠作用,很快又昏昏欲睡起来。 秋霞在她耳边小声道:“娘娘安心养病,一切有奴婢们呢。” 再次一觉醒来,李茉终于感觉四肢是自己的了。喉咙虽然还疼,但吞咽温热白水的时候不会刮着嗓子,太阳xue也不再一蹦一蹦抽着疼。掀开被子,李茉查看有痛感的膝盖,上面敷了药粉,李茉手贱,非要解开看一眼。 皇帝在这时候进来,掀开外头一层门帘,李茉条件反射想要站起来行礼,皇帝已经撩起第二层帘子进来,喊道:“遮什么遮,朕早知道你受伤了,瞒不住!”原来李茉起身的时候,裤腿自然滑落下来,遮住伤口。 皇帝三两步跨进来,轻轻扯起她的裤腿,看青紫一片的膝盖,白皙的皮肤上还有磨破皮的血痂。 李茉示意秋霜赶紧重新包扎,拉着皇帝的手安慰:“表哥别担心,太医院的金创粉效果好,这都结痂啦。” “好什么好,上回你病了太医院无能为力,这回吉祥奴遇险也是,一群大男人不如一个女医能干,朕养他们何用!”皇帝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皇家以天下奉养,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太医渎职。 “表哥可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常给我和安安诊脉的许太医、方太医就挺好。”李茉撒娇,问:“吉祥奴怎么样了?” “吓着了,肺里呛水了,养养就好。” 李茉故意搞怪:“吹笛子最练肺部,日后表哥去哪儿都逃不脱魔音穿耳啦!” 皇帝看她全无阴霾的笑脸,既不表功,也不诉苦,叹道:“你呀~吉祥奴这回多亏了你!” “当时乱糟糟的,我以为表哥落水了。”李茉不好意思道:“吉祥奴是你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我跟白芷学通透了,才敢上手的。” “知道,朕都知道。”皇帝把人揽进怀里,知道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知道她救了孩子,也没想邀功请赏,搭上自己救人只因“你的孩子”。 哎,表妹这样深情! 情到深处,说不出话来。皇帝抱着表妹,一下一下捋着她的头发,口中喃喃:“表妹,表妹……” 这傻姑娘,自己身子骨多弱,难道没数吗?一片冰心全抛自己身上,皇帝又爱又怜,不知如何才能回报她。 皇帝不能在这里久待,大皇子如何落水还需一一排查,看表妹躺下准备睡觉,他就要走,再三叮嘱秋霞:“等你主子醒了,就来通禀。不许听她的,朕的命令,随时来叫!” 皇帝前脚刚走,皇后后脚就来了。 大皇子落水险些丧命,皇后是最心痛的那个,熬得脸色蜡黄、双眼发黑,一进门便深深弯下腰去。 李茉一个眼色,秋霞带着人立刻退出去,守好四周。 “你救了我的儿子,就是救了我的命。”皇后声音沙哑,嘴上有死皮飞起,“大恩大德……” “自然是要挟恩求报的。当年争后位成王败寇,过去了不再提,如今我救了你儿子,你便回报我永远庇护永安。”李茉也不和她绕圈子,皇后是聪明人,这几年她扶持低阶妃嫔分宠,即便生病也绝不放手宫权,把后宫打造地铁桶一般。 “我发誓……”皇后举起手就要立誓。 “拿你儿子发誓。” 皇后死死咬住嘴唇,即便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也不愿用儿子的名义起誓。 “拿你儿子发誓,永远庇护永安,给她尊荣、安康,不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照拂她一辈子!”李茉知道皇后笃信佛教,尊奉誓言,只要立誓,一定会践行。自己这句身体说了几万遍的弱,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永安是她唯一的牵挂。 犹豫许久,皇后最终举起手:“我张芝在此立誓,日后庇护永安公主,予她尊荣富贵,护她安康无忧,若违此誓,我与我儿不得好死,皇天后土、神佛共鉴!” 第79章 “快点, 快点……” “等我,等我……” “来了,来了……” 一群秀女成群结伴、你邀我我邀你,说笑着往外走。白鱼雁拉住同屋一人,“怎么了这是?大家看什么呢?” “圣驾春猎回来啦!” “我们去围观陛下?”白鱼雁兴奋接话,就像里写的将军凯旋、王爷出行那样,夹道欢呼。 “噗嗤……”同屋秀女忍俊不禁,这白氏傻乎乎的,最开始还以为她装疯卖傻,后来才知真是一片天真,不知家中父母怎么放心她这样的性子来参选。 “我等哪能窥视圣驾,此次春猎,白太医救了大皇子,陛下下旨拔擢为六品院判。” “白大人当真为我们女子争光,当初贵妃娘娘难产,也是她救回来的,国医圣手!星君转世般的人物!女子授官,开天辟地头一回,据说皇后娘娘都为她设宴庆贺呢!她今日来太医院义诊,不拘身份都能去看,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真的啊,我也去瞧瞧。”白鱼雁心中一紧,肯定是这个白大人打破剧情,她是穿越的还是重生的,怎么在宫斗文里走事业线! 同屋的秀女一噎,身为秀女不好让这等妇科圣手把脉的,万一探出什么毛病,前程就全丢了!不过她也不直说,只道:“那快些走吧,定有许多人等着呢!” 白芷原本是八品医士,才过了几年,就超拔到了六品,如今她上面只有辛院首了。辛院首专门负责皇帝脉象,这是必须熬资历、讲出身才能熬到的位置。 白芷的父兄叔伯,无一人有她能干,医药世家白氏,出一个她,也是名扬天下了。 被宫里人围观了一整天,白芷傍晚才到甘棠宫。进门就听得无数声恭喜:“白大人,来啦!” “白大人,里面请。” “白大人,尝尝玫瑰茶,加了花蜜呢!” 名正言顺称一声“大人”,一个女子,比男人更出色!她是所有女子的骄傲! 宫女们簇拥着她,就是簇拥着英雄!宫女们视她为脂粉堆中的将军,破开专属男人的敌阵。 “恭喜白大人。”清霜也笑着把她迎进屋,对围着叽叽喳喳的宫女道:“知道你们仰慕白大人,可别扰了她和娘娘说话。不是备了好些礼物要送,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白大人宫门落锁之前要走的。” 宫女们这才恋恋不舍走了,频频回头,看白芷的眼神比看情人还深情。 李茉换了一身舒适衣裳,从内殿出来,笑道:“白大人——” 白芷起身行大礼,“臣有今日,全赖娘娘栽培,知遇之恩,无以为报。” “请起!是你自己能干,我恰逢其会,与英雄携手一程,也是我的缘法。”李茉并不居功。 白芷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家世世代代行医,祖父、父亲却只培养兄弟,他们这一辈兄弟皆不成器,自己学得又快又好,却反遭责难。自己哭求着要学,父母都不同意,母亲当时还打了她,令她伤怀好久。 后来,母亲带她看了住在后巷的本家姑姑,那位年轻时也是医术绝伦,专精妇科,因打出名气,王公贵胄家的女眷纷纷来请,为家中赚得许多金银。这样能干的女儿,怎能便宜别人,很快便有和尚登门批命,说她命格特殊,嫁人会还得娘家、夫家家破人亡,只有一辈子不嫁才能化解煞气。 本家姑姑就这样在家中蹉跎到三十岁,某次出诊的时候,卷入勋贵后宅阴私中,让人断了手掌,侥幸活命,却再无法行医。 “你只知道学医,女人学得比男人强,就是这个下场!”母亲拉着她看那荒僻、阴暗的小院,本家姑姑荆钗布裙,当年名噪一时的名医,能托庇于娘家是她用半生积蓄换的。 白芷被吓住了,不敢在求,学了也只记在心里。他们这样的医药世家,女子是可以懂一些浅显医理的,就如母亲所说,能学,但不能学得超过男丁。 多么不公平啊! 怀抱这样的不公,白芷嫁人生子,日子平常如世间万千妇人。只是她丈夫不幸壮年短折,婆母越发苛刻,一双儿女吃穿都供给不上。无奈,只得托关系入了太医院做医女。 幸而遇到贵妃,她懂医术,尊重大夫,信任自己,愿意采用自己的治病方略,传自己诸多珍贵救命之方,却不居功。如今她已买了三进大院,把母亲接到家中照看一双儿女,原本对她不满的兄嫂再无微词,每次见面都笑脸相迎。 白芷更清楚她的医术并不比太医院的同僚高明多少,世间多少怀才不遇之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贵妃是她的贵人! 人生际遇天翻地覆,白芷怎能不感激。 “娘娘大恩,白芷铭记五内。”白芷心想来日方长,她会用行动报偿贵妃。 “我再给娘娘诊一诊脉吧。” 李茉从善如流伸出手,看她专注、认真的神情,心中也欢喜。大约还没从一派宗师的角色中清醒过来,李茉特别爱培养人,特别是女人。 “娘娘风寒大好了,汤药可以停。平日里注意保暖,日常茶饮换成花茶、药茶,马上天热了,也不能吃冰饮,水果少量吃。”白芷下了医嘱,其他车轱辘话不必来回说,贵妃的身体,她自己也清楚。 “你的医术越发好了,我自然是听的。”李茉笑着应下。 “不敢比诸位同僚,只因我是女子,没有男女大妨,不必隔帘诊脉。女子对女医更加信任,很多不好启齿的痛楚只能和女医说。只是我也不能专精妇科,女子也会得其他病症,娘家、夫家的手艺,我都没学到,针灸是入了太医院后,拜在许师父门下才学会的。” “那我这份礼送的正是时候。”李茉叫人抬上来两个大箱子,全是她收集来的医书、名医名方集。 “学无止境,你如今和许太医平级了。若要再拜名师,我愿给你引见。” “师父针灸之道,博大精深,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不敢出师。”在医家这个行当,尤其讲究师徒传承,自己如今官阶高了,要比往常更加恭敬才行。 “嗯,照你的打算来,我走之前,给你留一笔刊印医书的钱,二三十年之后,你把医书烧给我,也不枉费我们相识一场。” 白芷赶忙打断:“娘娘!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可出此等不详之言。臣必尽心竭力,护娘娘周全。待三十年后,臣的医书大成,请娘娘斧正。” “好啦,好啦,瞧你脸色都白了。不说了,我明日还要去看选秀呢,不与你多说了。你快些家去,孩子们等着与你庆祝呢!”李茉打了个哈欠,殿中省也太赶了,刚从猎场回来,直接开始选秀。 选秀不止给皇帝择选妃妾,也给宗室赐婚,甚至会选低阶官员、监生之女,充作女官,是一种仪式性非常强的活动。 皇帝作了开场白,看过三组,便走了,全权交给太后、皇后和贵妃。 太后是皇帝的亲娘,如今后宫子嗣不缺,这批秀女里也没有谁家父兄值得专门把他家姑娘选进宫的。 太后在皇帝走后,多看了三组,也起驾离开。 李茉便拿一双妙目笑盈盈盯着皇后,她也想跑,但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跑,把事情全丢给皇后。如今后宫连个在妃位上的都没有,她这个副总经理不搭把手,有些说不过去。 自从李茉救了大皇子,皇后对李茉的态度便好了很多,看她全然不在乎美貌秀女入宫分宠,后知后觉当初下了错棋。 “阿茉若是累了……” “累了,累了,多谢,多谢!”李茉不等她说完,立刻顺着台阶滑溜下去,“回头给你送酥油鲍螺。” 皇后莞尔,她现在能体会皇帝的感受了,当真娇俏可爱。 白鱼雁是倒数第二天才轮到参选的,主位上只有皇后。她松了口气,这倒是和原著相符,后宫前期就是皇后一家独大。 白鱼雁不敢出奇兵,老老实实按照原书中所写,答了皇后问话。幸好,皇后也如原著一般留下她,封了选侍。 “陛下选秀不去也就罢了,秀女入宫三月了,还不曾全部侍寝,母后今早请安的时候问起,我都不知怎么回她老人家。”皇后摇着扇子,徐徐劝皇帝。 “这么热的天,阿芝还要赶我走,当真狠心。”皇帝接过扇子大力摇动,两人都能吹到风。 皇后苦笑:“妾身子不适,怠慢陛下了。” “你呀,就是多心,朕何曾有怪你的意思。”皇帝坐到她身边,“朕让白芷来给你瞧瞧?” “来过的,如今宫中姊妹们,都信她和她带出的女徒弟。” “女医在妇科上的确方便。你统管后宫,缺什么自己补上就是。”皇帝说完,就想撤。 皇后眼疾手快拉住他袍角,提醒:“秀女~” “还有几个?” “还有三个选侍,刑部主事之女白氏、国子监监生之女江氏、鞠氏。” “知道啦,明日母后赏荷宴,朕瞧瞧。”大热天的,皇帝又不是色中饿鬼,对男女之事实在不热衷。 太后办赏荷宴,内外命妇齐聚,后宫妃嫔各展才艺。李茉如今也是能端坐欣赏的身份,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眼神含羞带怯的表演,十分养眼。 席上还有大臣家中适龄的小姑娘,赏荷宴也是变相的相亲宴。女孩们多展示琴棋书画,有才情的还会写诗词传到场中,请大家品鉴。各府的当家主母仔细看着场中年轻女孩儿的表现,以此挑选儿媳。 承恩公府的三姑娘也站出来献艺:“臣女作一绿波舞,以娱太后。” 嗯……怎么说呢,献舞有些微妙。 世人对舞蹈有偏见,现在不是唐朝,大家闺秀谁会当众献舞。 皇帝后宫也不是必须经过选秀,只要皇帝看上就行。这舞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等上面有啥指示,丝竹声已起,三姑娘的袖子本就是特制,之前折叠着,现在扯断固定线头,变成水袖。 一曲终了,太后脸色难看,娘家侄女当众跳舞,几乎把事情搬到明面上,皇帝纳不纳都是问题。 不纳伤李家脸面,纳了如何安置?先前娘家进宫,太后、贵妃都不同意,她们便来一出生米煮成熟饭,当真可恶。 白鱼雁的位置在最边缘,看着这一幕心中呐喊,名场面、名场面,这不是后来的丽妃吗?因为和姐姐容貌相似,是后期BOSS啊! 第80章 承恩公夫人面上带笑, 对皇帝道:“陛下,您瞧……”您瞧我家姑娘多漂亮啊,您就收了吧! 三姑娘也顺从行礼, 柔顺一垂头,无限娇羞。 场中一时寂静, 太后恼怒,却不愿折了娘家人的面子;皇帝心虚摸摸鼻子,怪舅家行事糊涂, 又自得美人垂青;至于李茉,李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还抽空向皇后眨眼睛。 皇后莞尔,婆婆、丈夫都不发话,她也只当自己听不见,仔细端详面前缠丝红玛瑙盘, 嗯,装上白嫩嫩的莲子,可真漂亮啊。 只有白鱼雁脑袋咕噜噜转,丽妃是皇帝的亲表妹,和去世的姐姐感情很好,因此最得皇帝喜欢。而且这个人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一个小宫女救了落水的她,她便扶持人家做了一品诰命夫人。 白鱼雁努力回想剧情,趁着众人都不说话,赶紧出列跪倒,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机缘。 “陛下,李姑娘对您一片痴心,何不成全?” 众人皆是一愣。你谁啊? 李三姑娘回头,怒目而视,先前不管如何出格,都无人挑破最后一层遮羞布。这是谁?谁安排的?怎么敢来踩自己? ! 皇后扶额,就这资质,幸好入宫三月不曾面圣,不然早就性命不保! 皇帝是男主角不曾发话,皇后统管后宫最有资格开口的没出言,李茉身为亲姐姐于情于理也能发言的,还是没说话,偏偏一个毫不相干的白鱼雁就这么蹦出来了。 太后大怒!这是要踩着李家的名声上位啊! 太后给身边嬷嬷使眼色,嬷嬷立刻吩咐力气大的嬷嬷去把人拖走。 白鱼雁不懂,她微笑叩首,露出自己白皙的脸颊,按照原书中所说的,深情望向皇帝,皇帝最喜欢原主和表妹相似的眉眼。 两个嬷嬷经验丰富,看白选侍还要说话,三步并作两步,捂嘴的捂嘴,遮挡的遮挡,掐住白鱼雁手上麻筋,利落把人淸理出去。 “以后宫宴不要上烈酒,瞧,都喝醉了。”太后强忍怒气,指桑骂槐责怪皇后,不愿在外命妇面前丢脸。 皇后唯唯应下,她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皇帝的脸色也变了,从方才暗自窃喜的为难,变成了被人逼迫的愤怒,厉声开口:“李三姑娘……” 李茉站起来,手扶着额头,娇声呼唤:“表哥,我头疼~” 说话的同时,用眼神求情,请他千万给李家留些脸面。 众人也知道贵妃是在给娘家人救场,这娇花照水一般的美人颦眉,谁不爱怜。亲娘庶妹挖自己墙角,还要忍着羞耻给她们擦屁股,贵妃真是好人呐! 皇帝看爱妃泪盈于睫,只得强自忍耐,“母后安坐,朕送贵妃回去。” “皇帝去吧,我们女人们自己乐一乐。”太后拍拍皇帝手背,暗谢他对李家留情,又对身侧英国公夫人道:“亲家尝一尝这酥油鲍螺,不是我夸口,我这儿媳妇贤惠能干,操持这赏荷宴样样都好。” 英国公夫人自然笑应,尝了一口道:“娘娘在闺中可没这本事,都是您教导的好。” 皇后凑趣:“我便愧受了。母亲,您再尝尝旁边的薄荷酥山,贵妃送我的小食,夏日吃着可凉快啦。” 特意把贵妃点出来。把李家的脸兜住。 英国公夫人也尝了一口,被冰得一激灵,她年近四十才得了皇后这个幺女,如今也是六十许的人了,夏日很少吃冰饮,这薄荷加在里头,更是凉上加凉。但英国公夫人给女儿做脸,笑道:“当真清爽,我厚着脸皮给家里小孙儿带一份,又吃又拿的,太后可别见怪。” “孩子喜欢就好,多带些。”太后笑盈盈捧场。 一唱一和之间,众人就都明白这场宴会的基调了。母子情深、夫妻情浓、婆媳和睦、妻贤妾美,不愧是皇家典范! 至于还瘫软在场中的李三姑娘,已经被宫女扶起,对周边说两句欲盖弥彰的“身体不适”,送到偏殿休息。 路上,李茉避开人群就要行礼请罪,被皇帝一把扶住,“关你什么事,何必累着自己。” “终究是我母亲和妹妹……”李茉幽幽叹息,呼出的气浮动在皇帝颈间,似有若无,暗香浮动。 “那也是我舅母,我岂不也有罪过。表妹不要自苦,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帝自从那次撞见表妹独自痛哭,就知道她在娘家和夫家之间,坚定站在自己这边。可血脉亲情不能断,瞧,如今娘家闹出丑事,不是还要她来收拾烂摊子。 “三妹就是……就是爱慕您,求您……求您……”李茉十分为难,但还是坚持求情,“求您留她一条性命。远嫁外地也好,出嫁避避风头日后再嫁也罢,她才十五岁,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求您……” 皇帝就爱表妹全心全意信任自己、依赖自己的模样,他心里清楚,这件事的本质是舅舅、表兄攫取权力。只是因为男丁无能,才把女眷推在前头。舅母前几次进宫,在慈宁宫、甘棠宫连连碰壁,皇后也不兜揽,才会在赏荷宴上放手一搏。 今日的事情,换个场景,比如李三姑娘是私下邀宠,皇帝虽然不喜,却也不会真撅了舅家脸面。可这是在外命妇在场的情况下,李家的行为,就叫胁迫。 皇帝如今除去辅政老臣,大权在握,怎么会受外戚胁迫! 可是看着泪盈盈的表妹,皇帝也说不出绝情的话。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皇帝思索片刻,终究应了下来:“朕不追究她一个小姑娘。”至于李家,自然要付出代价。 李茉松口气,保住一条命就行。谁年轻时候不傻逼,她第一次十五岁的时候也虚荣愚蠢,李三姑娘即便嫁到外地,也能过得很好。她背靠着承恩公府,是王朝最顶尖一波贵女,只要安心过日子,人生容错率比别人高得多。 一场赏荷宴糊弄过去,内外命妇带着一肚子八卦各回各家。 太后大怒,回到慈宁宫把嫂子骂了一通,翻旧账历数这些年来她给李家的恩惠,李家却处处拖后腿。以往做宫妃的时候不曾有任何帮助,她成了太后反哺娘家,哥哥、侄儿却个个不争气。 承恩公夫人委屈大哭,直呼命苦。 “我也是侯爵之女,嫁过来的时候,也说门当户对,丈夫有公爵可袭。如今日子怎么过成这样啊!” 只差说李家骗婚了! 唉,李家是如何从公爵败落为一等将军府,那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太后冷着一张脸道:“嫂嫂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且回去规劝丈夫、教导儿子,男丁立起来,女眷才有底气说话。” 承恩公夫人哭得眼睛红肿,她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三丫头不过一介庶女,哪里值得她卖脸!还不是丈夫、儿子不争气,只能抓住女人裙带往上爬。 送走哀怨不已的承恩公夫人,太后感慨:“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个大家族到了败落的时候,灵气就全集中在女人身上了。我看贵妃就很好,开头糊涂了两年,快速清醒过来,如今在皇帝心里有一席之地,日后再生下儿子,前途不可限量。” 贴身嬷嬷宽慰:“您说的是,多给贵妃赐下补品药材,早日给你生个金孙。” “哈,她和白氏交好,国手在侧,哪需我出手。”太后从始至终都觉得,侄女不过欲拒还应,说什么身子受损不能再生,不过手段罢了。不然,为何如此有底气拒绝娘家?她贵为太后,皇帝登基之后,还是忍着不快,给了嫡母、嫡兄富贵尊荣。 太后不想打破侄女的布局,问道:“那个白氏怎么回事?哈,白芷做六品院判,那个白氏却是个白痴。同样是姓白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咱们慈宁宫的嬷嬷亲自审的,白氏闺名鱼雁,乃刑部主事之女,得封选侍之位,入宫三月还未受宠幸,不知是否因此生了搏一搏的妄念。因是宫妃,奴婢们没动大刑,只作了作样子,她便一咕噜全招了,背后的确无人指使。”嬷嬷详细禀告审问结果,宫里任何细节都不能忽视。 “你说她嘴里喃喃说自己是穿书的?”甘棠宫中,李茉也关心那位突然蹦出来的白选侍。 “是,传书的。掌刑的姑姑也不知她说的是哪两个字,只是有个传字,定然还有人接应。正待细细拷问,那却是个意志不坚的,姑姑只打了几下,就癫狂着说自己是神女,又说了一些不知怎么编出来的言语,叽里咕噜几句,突然死了。”小宫女低声回禀,不敢隐瞒。 “怎么死的?哪个掌刑?” 小宫女也叫屈呢,“娘娘明鉴,冯姑姑是经年的老人了。用刑很轻,就吓唬吓唬,手脚也绑结实了,还喂了让人无力的药,哪知她发了什么癫症,突然就暴毙了。” “你这徒弟实在,帮你师父求情呢。” 小宫女赧然,低头不敢再说话。 “行啦,你继续盯着,有了结果和我说一声,太后那里,我会为你师父说话的。”李茉叫人赏了通风报信的小宫女,仔细琢磨“穿书”。 额滴个天爷啊!不是单纯架空封建王朝,还有穿书啊。既然有穿书,必然有“原著”,那么同人、魔改还会远吗? 宫斗剧还有什么套路来着?若是来个读心术、红包群、系统,她的日子可怎么过? ! 80-90 第81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医术向来也是这样,所谓见多识广,不外如是。”李茉笑着对白太医说话,她们是老交情,也不摆郑重以待的样子,李茉边拾掇手中插花,边和她说话。 “娘娘说的是,医术也要多多积累。很多病症在某地是常见病,在某地就是绝症。幼时,我家邻居被蛇咬了,无人能治,不怕娘娘笑话,我家那一片住的都是有名气的大夫,有说要截腿的,有说要卧床的,最后一个从云南来的货郎给治好了。只因他们那里毒蛇毒虫遍地,寻常人也知道如何治。” “若是这样,我便好开口了。我想给我宫里的人都按期把脉,就像前朝官员定期述职一样。本还担心你忙不过来, 或许不乐意。”李茉把自己计划给甘棠宫的人定期体检的事情说了。也不敢说是“平安脉”, 因为平安脉是尊贵主子们的专属。 “娘娘放心,我定亲力亲为。”白太医郑重应下。 “也不用。你不是带着徒弟吗?让她们也练练手,以后好帮衬你。”李茉示意站在她身边的医女,想要闯出名头,单打独斗是不行的。 白太医示意自己身后的小女孩儿上前见礼:“这是我的大徒弟,随我姓,名唤灵素。” 灵素跪地磕头, 李茉赶紧叫起:“这实诚孩子,怎还行大礼。头回见面就算了,日后可不许这样。喏,小姑娘家家,簪朵花儿~” 李茉随手从插瓶的花材中掐了一支夜来香别在她头上,笑道:“那我们就说定了,宫人们请脉的银钱我这里出——不许推辞,已经劳动你了,难道还要你倒贴钱?” 白芷思索片刻,请示:“宫人半年扶一次脉,每次的医案一式两份,本人自留一份,我那里留存一份。若有生病的,另算。寻常病症我这徒儿足以应对,若有难症,我必不推辞。” “安排得妥当,就依你说的来。只再多说一句,我宫里还有内侍,都是苦出身的可怜人,一视同仁才好。” 白芷立刻答应:“医者仁心,自然一视同仁。” 真好,又解决一件事。李茉把插好的鲜花令人送到皇帝那里去,今日插的是筒花,用一根做旧的黑褐色竹筒为容器,插着青竹、松柏,点缀夜来香,一片青绿中一点白霜,隐有暗香浮动。 白芷带着徒弟告退,门外秋霞正等着,递过来一个匣子,打开盖子,给她看里面的元宝:“这是娘娘预付的诊费。”说完,又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拉开内屉,红绒布上躺着一支白玉簪子,酷似夜来香。 灵素大喜,方才贵妃娘娘亲手给她簪花,已是与有荣焉,准备回去就把花儿做成干花收藏起来,没想到鲜花是点缀,真正的肉戏在这这里。 白芷颔首,灵素才上前行礼接过。 “娘娘喜爱有才情的女子,不止诗词歌赋是才情,医术更是,灵素姑娘日后可要好生努力,不负娘娘栽培才是。” “秋姐姐放心,我一定加倍努力!”灵素使劲点头。 秋霞又送上她自己的见面礼,是一个苏绣的药葫芦纹样荷包,里头还有两颗银花生。 灵素捧着这些见面礼,心头的欢喜压都压不住,回去马车上忍不住道:“怪不得师父喜欢去甘棠宫请脉,我也喜欢!娘娘慈悲,姐姐们更是和气。今天娘娘给师父派任务,我还担心师父累着。哈哈,要是我以后能收这么多诊费,再累也甘愿啊!” 灵素用目光赞美这支白玉簪,看这莹润资质,做传家宝都够格了。 “慈悲二字说到点子上了。贵妃娘娘一颗慈悲心,才看得见下头宫人呐。不知多少低阶宫女内侍,拿毕生积蓄贿赂管事,就为分到甘棠宫去。”白芷心里极佩服贵妃,有本事却又心善,当真观音一般的人物。 “那师父为何面有难色,我瞧娘娘慈和得紧,若有什么,求一求娘娘应该能成的。”灵素看师父面色,试探着问。 “贵妃说的没错,医者必须看诊足够多的病人,才能积累足够多的经验。可是甘棠宫的宫人有多少?整个后宫的人又有多少?我立志著书立说,做天下第一流的女医,就不能只拘束在内廷,甚至不能只拘束在京城。天下之大,有多少蛇毒,是名医不能解,当地黔首却信手拈来的。” 灵素听懂了,所以跟着为难:“娘娘对您有知遇之恩,屡次帮扶,平日里又极其礼遇,若是请辞……” 是啊,为难就在这里,受了这样大的恩,说请辞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的名声就全完了。关键是,良心也过不去啊。 白芷甚至担心,若自己一走了之,向来愿意帮扶女子的贵妃会不会被白眼狼伤了心,再不伸手。 白芷苦笑,若是以往,她听说别人有这样的烦恼,定然嗤之以鼻,骂她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骂她杞人忧天、自讨苦吃,可真到了这个位置上,就知道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切肤之痛。 “罢,罢,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也和你交个底。我在宫里,约莫待不了多久,或三年、或五年,总要出门行医,增长见闻,趁着我还能走,见一见世面。倒时,你是跟着我云游,还是留在宫中接我的班,先考虑着。” “师父!我跟你走!”灵素大喊,她是被家人抛弃的,病得奄奄一息被师父捡回来,自然唯师父之名是从。 “不着急,多想想。再过三五年,你也是成婚的人了,说不得有了孩儿,丈夫如何想、儿女如何安置,想清楚再说。”白芷盘算着自己情况,儿子谋了个小官,娶妻生子,日子平顺;女儿因有自己的面子,高嫁给四品大员的次子,也养育了儿子。母亲病笃,不过这一二年。自己在人世间的牵挂就这么多,待母亲去了,远游便不再有顾虑。 白芷和灵素,这一对师徒的境遇来日再表,庞大的宫廷之下,她们只是边角料。近日宫中最重要的事情,乃是立太子。 皇长子已经七岁了,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外家显赫,母后尊贵,自己也聪明伶俐,颇得父皇欢心,不管从哪方面看,他封太子,都是板上钉钉。 可这根钉子没有钉下来之前,皇后总是悬着一颗心的。 终于等到儿子七岁,终于等到皇帝金口玉言,终于等到前朝群臣俯首,终于熬过了封太子的仪式,从今往后,她的儿子,是皇朝名正言顺的储君! 提着一颗心熬了这么久,皇后猛然松懈下来,只觉头昏眼花,支撑不住。 奶嬷嬷还在愤慨:“咱们小爷封太子是应当应分,再如何隆重都不为过。可甘棠宫凭什么插一脚,分薄太子爷的荣光。庶出罢了,岂能封一品公主。” “住口!”皇后原本歪倒在椅子上,听奶嬷嬷这么放肆,立刻呵斥。 “老奴又没说错,小姐,这几年甘棠宫的气焰越发嚣张,素来只有嫡出皇女能封一品公主,她一个妃妾生的女儿,凭什么?!” “凭她的母妃受宠,凭贵妃救了皇儿,永安的封地再多、封号再好,也是应当的。”皇后硬邦邦顶了一句,当初贵妃救了皇儿,明面上只赏赐了金银珠宝,皇后就知道这事儿有后续。看着奶嬷嬷难堪的脸色,皇后柔和声调,叹道:“陛下宠爱她,前朝后宫皆知,她又不是轻狂性子,何必盯着她不放?” 奶嬷嬷还是不甘心:“那人素来仗着宠爱,不给娘娘请安,也就陛下信她身子不好。” “不封一品公主,难道封皇贵妃吗?”皇后心中烦闷,再也按捺不住,幽幽一问。 奶嬷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朝没有这种宠妾灭妻的事情,前朝却有。皇贵妃等同副后,按照贵妃的受宠程度,真要封,也是可以的。 这么一想,奶嬷嬷终于不抱怨了。 把奶嬷嬷打发走了,皇后对贴身宫女道:“嬷嬷年纪大了,脑子总转不过来,又爱胡乱议论尊位,迟早惹出祸事来。你先替我探问一二,她若出宫荣养,我奉送养老银子。” 贴身宫女恭敬应下,上回奶嬷嬷没看顾好太子,令太子落水,已惹皇后大怒。皇后念她年老功高,只调了职位,没过多惩戒,嬷嬷却不吸取教训,只当皇后还是在她怀里吃奶的小姑娘呢。 宫女扶着皇后重新歪着,温柔劝慰:“娘娘宽心,嬷嬷在宫外有子女孝顺,又有您扶照,日子肯定过得红红火火。您也要保重身子,咱们太子爷指着您呢。奴婢宣白太医过来,给您请脉可好?” 皇后揉着胸口,心口痛,头也痛,苦笑叹息:“老毛病了,躺一躺就好。” “奴婢私心里觉得,白太医医术好,嘴也紧,是个有医德的……” “想哪里去了,白太医虽是甘棠宫提拔的,可我前日听她话里话外有辞官的意思,并非对甘棠宫马首是瞻。” 宫女不明白,只道:“六品医官啊,岂能说辞就辞。” “她的志向,与寻常人不同。”皇后只理解,白芷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儿志。不甘做一寻常女医,她想著书立说,青史留名。 “娘娘可不能放人,您身子不好,有她在,总是个保障。”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她之所以出名,不过是占着女子的优势,让太医院再选女医就是。退一步说,她也教了好几个徒弟,皇家难道还怕没人用吗?”皇后摆摆手,心事不能付诸于口,她终究对白芷出身甘棠宫有所芥蒂。 甘棠宫。李茉展开册封永安的圣旨看了一遍,心中可乐。果然是世界,对公主的划分这么直白,一品、二品。公主尊贵与否,秦朝看母亲地位、汉朝看封地多寡、唐朝看能否参政,还有外家扶助、皇帝宠爱、自身才干等等,零零总总,综合评判,世界倒是干脆直白。 不过女儿能获封最好的,李茉总是替她高兴,如今就只剩下把白芷“礼送”出京了。 出现了一个穿书者,日后极有可能出现更多自带金手指的“奇人”,自己服药避孕是决不能泄露的秘密,白芷作为唯一知情人,必须离开京城,而这件事又必须是白芷自愿。 不能因为一个尚未出现的危险,全盘放弃这么多年投资;更不能因为危险尚未显示,就不做前期部署。 第82章 正式封了品阶封号, 永安作为公主也不会独居一宫。但皇帝为了显示对掌上明珠的宠爱,把甘棠宫旁边的一处竹林圈了进来,在竹林里修了竹楼命名幽篁居, 又圈了一个池塘进来。甘棠宫的面积一下子阔大三分之一,成为后宫占地第三大的宫殿。 慈宁宫有花园, 凤仪宫有祭祀场所,因此面积宽广。皇帝在不破坏礼制的前提下,给了甘棠宫最大的宠爱。 唯一庆幸的是本朝宫殿更靠近唐制, 而不是明清紫禁城,不然想扩建都没地方。 李茉日子过得舒心, 烦恼只剩永安的教育。 “娘,我明天不想去崇文馆读书了。”永安下学后焉巴巴回宫。 “怎么了?不是你求来的恩典,我朝还没有女子能去崇文馆读书呢,你是头一个,之前兴奋的睡不着啊?”李茉把人拢到自己身边,温柔询问。 “听不懂。”永安丧气,“今天博士讲边防,说幽云十六州是重镇,讲了古往今来许多战例。我听不懂, 便问为何不绕过那些重镇, 攻打其他地方。博士便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说公主是女子,不懂情有可原。” 永安愤愤不平:“明明皇兄也不懂!我们私下讨论,两人都不知道,伴读也不知道,我才去问博士的。” “知道,娘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气博士区别对待,你和皇兄都是学生,他们总是抬举太子,蔑视你。或者拿公主大义、公主贤德之类的话把你架起来,不让你与太子正常相处。” “对!就是这样!”永安狠狠点头,她早就想说,但又不知怎么何母妃说这种事情。很多时候,博士是不会直说的,他们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自己。自己若是和爹娘告状,仿佛还成了自己小心眼儿。 “别怕,安安,你去上学之前,娘就和你说过,总会遇到这样情况的。”李茉循循善诱,“这件事呢,也有解决办法。可以去求你父皇,申斥他们,这些人就不敢明面上对你做什么了。” 里的朝廷背景是大杂烩,但总会优待文人,能给皇子公主上课的,都有自己的坚持,申斥恐怕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永安想了一下,迟疑问:“父皇骂了他们,他们就不会用奇怪眼神看我吗?” 李茉摇头:“恐怕不行,眼神是管不住的。” “我不想被这样的眼神看。”永安不高兴,“我想他们像对皇兄一样对我。” 李茉看着女儿执着的眼睛,郑重道:“这很难,不去是最轻松的办法,他们还会夸你知错能改,堪为表率。” “上学不是错事。” “可你刚才还说不想学了?”李茉笑问。 “我那是和娘撒娇,求您帮帮我,不是真不想去了。”永安腻在李茉怀里,头使劲儿拱来拱去,害羞中带着无奈,“娘,你帮帮我嘛!” 李茉欣赏了一番她羞红的脸颊,笑道:“行,先从讲清楚军事重镇为什么绕不过去开始。今日博士讲的是哪个重镇?” “云州。” 李茉让人把地图呈上来,看了看着平面的地图,又让人拿了草纸、清水过来,在地图上堆起来。 “北方政权,无论来自哪里,想要南下中原,就绕不过阴山和燕山两大山脉。”李茉指着地图上堆起的两个纸坨坨,“可是,这些天险也不是无路可走。例如阴山这里,左边洪涛山、右边白登山,中间有条河,两山夹一河,中间是河水冲击出的肥沃土地。于军事而言,平坦的道路,可以让大量士兵迅速通过;于民政而言,这样的地形能够种植粮食,适合百姓耕作聚居,经济繁荣。平时,这里是出塞经商的要道,买东西、卖东西的人都非常多;战时,这是军事堡垒,大军路过,能抢到补给。” “可咱们汉人也不是傻子啊,这么重要的地方,必须建城扼守,这里便有了云州。云州的重要性,就相当于门钥匙,这道门是里外都能开的。北人想要南下,必须走这里;中原人想要北上,也必须走这里。为了拱卫云州,在下游桑干河,必须再建几座城,便有了朔州、寰州、应州。” “一旦云州被打,这三座城可以通过水运源源不断运兵、运粮,补给策应速度极快。所以,打云州,打的不是一座云州城,而是正面攻击整个西北方向的防御体系。” 道理可能是有的,但永安看着极快浸湿的草纸,和草纸中间虚虚的相隔,实在想象不到,军事要塞为何是这样。 她依旧很天真的问:“绕不过去吗?” “娘刚刚说了,周围都是山,大量人马不好走。” “为什么山就不好走?我去避暑山庄,也很好走啊。” 明白了,比喻不对。李茉换了个说法,“云州就像一道门,你从前殿到后寝,走门总比走窗户、拆墙、绕过房子容易吧?” 这个比喻永安能理解,她点点头,然后问:“为什么不多修几道门?” “需要很多钱,需要很多人。门修多了,百姓进出不方便,官府管理也不方便。”李茉尽量讲得通俗易懂,但永安还是双眼无神,李茉几乎能看到她头上问号的具象化。 “唉,凭空讲不清楚。待娘做个沙盘,再与你细说。”李茉先按下这块,和永安解释:“你没见过真正的山,不知道山路是怎样难走的地方。避暑山庄是别庄,路修得很好,走不动了还有下人抬着肩舆,真正的山不是这样的。” “怎样的?怎样的?我想去!娘,我能去吗?” “可以啊。明日休沐,你可以和同窗约着去山里,我拜托宣宁侯一番,可好?” 永安有两个伴读,一是宣宁侯孙家的孙雨,一是吏部侍郎的孙女周锦月,比照着太子而设。 “真的吗?我能出宫玩几天?” “两天吧,大后天又要上学。你若是玩太久,博士们大概以为你知难而退,不会上学了。” 原本想歪缠几下的永安立刻正色道,“就去两天!” 李茉把人打发出宫,让人准备材料,又去崇文馆借了不涉密的地图册和水经注、游记等,亲手做地形图。 小米炒熟用浆糊粘起来堆成山脉,蓝色绸布剪成河流模样,一块块打磨好的牛骨染色作为城镇,再按照地形地势拼接好,用颜色深浅表示山高水深,想了想,李茉又在牛骨上涂了黄连,模型上唯一能动的就是牛骨,实在怕孩子误食。 等永安回来,李茉用这样直观的地形图给她讲,燕云十六州扼守中原的重要意义。 “为什么必须打XX”“XX绕不去不行吗”,这些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 军事必须和地理合起来理解。 永安很能举一反三,“所以,攻城战必须从大门打进来,宫门能打开,宫墙像山一样高,没人能越过。” 嗯,很贴合永安的实际,她见过最高耸的建筑,就是宫墙了。 永安成为六人制小班里,第一个真正弄懂军事要塞整套逻辑的人,在博士讲战争战略的时候,总是能很快理解,还能接两句话。 博士再不乐意公主出风头,也不得不承认她聪慧。当然,太子不说话那是稳重。 下课后,太子便小声问永安:“妹妹,你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 永安昂起头,扫了一眼太子和他两个伴读,哼!这俩伴读以前还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呢! “因为我有秘密武器!” 这天,皇帝从崇文馆出来,直奔甘棠宫,“听说表妹这里有秘密武器?” “永安这嘴里藏不住话的,老鼠屯粮还要藏过年呢,她倒好,有啥都往外说。”李茉立刻反应过来,皇帝说的是沙盘,这沙盘前几天还被她邀请太子和几位伴读来看过呢。 挥手让人搬出来,皇帝看了又看,从棋盒里拿出黑白两色棋子,在山脉河流上一枚一枚摆开,脑海里模拟一出大军攻伐。 棋子摆进去,又挑出来,皇帝欢喜:“表妹大才,这沙盘精巧,如何做的?” 李茉伸出手放在他面前,“呐,就这么做的。秦朝开始就用沙盘了,表哥今日才来夸我,不走心。” “我说真的。你是如何画出这些深浅颜色,如何判断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这沙盘虽简略,可山川河流、重要军镇一个不少。” “照书上做的啊。”李茉实话实说。 “你是说,你照着崇文馆的书,就能做出这些吗?”皇帝自然已经查清楚事情前因后果,知道李茉借书、做图的全过程。 “是啊。”李茉肯定点头。 皇帝还是不明白,只看书就能做出来吗?他像被小女儿附身一样,睁着迷茫的大眼睛问:“比如这白登山,如何判断它多高呢?” 李茉便引入等高线、比例尺的概念,她采用的是游记里马奔行几个时辰到,以此来计算距离;太阳如何照射,来估算高矮,水洼河流等多采用水经注里的记载。 “毕竟没有实地走过,只能从前人记述中寻找真相,抛开那些千里玉关春雪之类的诗词歌赋,大约还是有七八成准的。”李茉在汉朝打滚一圈,已经知道古人画地图的习惯,没有比例尺和等高线,看地图真的是项技术活。 皇帝深深看着李茉,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她的才干超出皇帝的意料,皇帝本能怀疑起来,这样能干的人,会一心一意爱慕自己吗? 我值得吗?皇帝扪心自问。他富有四海,但也很清楚知道,纯粹的感情是奢侈品,可遇而不可求,我配吗? —— 作者有话说:改了标题,希望收藏快点涨。 第83章 “咳咳咳……”李茉轻咳几声, 从窗口换到风吹不到的地方,秋霞适时地上一盏红枣茶。 皇帝心神一松,怪自己胡思乱想, 笑道:“表妹这东西精巧,可能借我一用?” “我一身所有都是表哥所赠,要什么,拿去就是。”李茉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她仿佛什么都不明白,惯常表白着情郎。 皇帝走后,秋霞过来收拾茶盏,用不解又担忧的表情望着李茉。 李茉示意她给自己倒一杯热热的新茶,安慰道:“早晚瞒不住的,且看看吧。” 永安没有再抱怨博士们区别对待,上学的烦恼只剩下伴读要定亲了, 必须从新选一位。 “周锦月才十二吧?”李茉不解,她为女儿选了两位伴读,礼部侍郎家的周姑娘大一些,为人稳重,希望她照顾永安;宣宁侯家的孙姑娘和永安同龄,希望她们玩得到一起,怎么周姑娘这么快就要辞职? “她说家里给她定了同乡的公子,要绣嫁衣、学管家,不能再进宫了。”永安郁闷,“嫁人有什么好,书都不能读了。” 清霜笑道:“那是公主喜欢读书。”对周姑娘而言,嫁个好郎君,比陪公主读书更重要。 理解, 现在的世道,即便是公主,读书也没多大作用。清霜甚至觉得,读成半吊子,甚至不如不读,没见过世界,便不会因自己是野草而自怜。 永安不理解,她喜欢读书啊,那么多课程,哪一样都有趣。在甘棠宫只有年长很多的宫女哄着她玩儿,在崇文馆却能见很多不一样的人,还有同龄人陪伴。 永安不开心,嘟囔道:“绣花比读书更难啊,她为什么学绣嫁衣,不读书呢?” 清霜奉上周姑娘作为辞别礼的荷包,李茉接过仔细瞧了瞧,配色和谐、针脚细密,以她的年龄而言,十分难得。 李茉摸摸女儿的头:“没关系,每个人喜欢的不一样,即便她出宫了,你也可以给她写信,去周府看她。你们的情谊也许会慢慢变淡,也许会更加深厚,谁说的淸呢?我们总要学着离别的。” “就像白姑姑那样吗?”永安仰着头问,她唯一能做对比的就是白芷。 “是,就像白太医那样。她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心里很开心。”白芷已经出京云游,积累行医经验。 “阿月绣嫁衣也开心吗?”永安问。 “不知道,你问一问。如果她愿意留下,娘就不给你选新伴读。” “理想很重要吗?”永安不理解,“我就没有理想。” 永安小时候想做一个吹笛子的音乐大家,后来想做一个大书法集,目前最想做的是考状元,狠狠打脸瞧不起她的大人。 “重要也不重要,有理想的人会为了践行理想付出很多,甚至包括性命。没有理想的人也会活得开心,自在一辈子。”李茉无法给年幼的孩子解释太多,她只能摸着她的头道:“这里头的道理,要你自己去悟。” 周锦月终究还是辞了伴读的差使,李茉赏了她两套头面做嫁妆,选了魏王的女儿宝庆县主作新伴读。 宝庆县主明媚大方,本就是有爵宗室女,在宫中十分放得开。又有永安这宫中一霸在,她们几乎在宫里横着走。 所以,当宫女来报“公主在御花园和柳宝林打起来了”的时候,李茉是完全不信的。 这宫里还有人敢和永安打架? 太子都会让着永安,李茉对太子有救命之恩,永安只是公主,皇帝、皇后、大臣,都会教导太子,永安是他展示慈爱的最好对象。 为什么会有人敢和永安打架,还是一个低阶妃嫔? 李茉坐着肩舆赶到的时候,皇帝已经到了,参与打架的人都跪在地上。永安、宝庆头发乱糟糟的,孙姑娘的脸上还有红痕,至于那位柳宝林更是鼻青脸肿,哭得梨花带雨。 路上李茉已经了解清楚,柳宝林是三年前选秀入宫的,平平无奇失宠人士,近些日子突然被皇帝看重。宫里人研究了好久,不明白容貌、才艺平平的柳宝林,凭什么复宠? 李茉下了肩舆,皇帝起身扶她坐下,才重新摆出一副严肃表情,问道:“知错没有?” 永安梗着脖子道:“我没错!我就要护着我的人!” “你拿鞭子抽人还有礼了?” “是她们先上来拉扯的,以下犯上,抽几鞭子都是轻的。” 李茉这才看到,跪在后面的宫人里,几个皮肤上有条状红痕,已经见血。 柳宝林看着贵妃翩然而至,方才对她怜惜非常的陛下立刻被吸引走,再没有半个眼神落在她身上,“呜呜……都是妾身不好,妾身只是怕孙姑娘摘走了那朵玫瑰,那是妾早定好给陛下炮制花茶的。公主见妾与孙姑娘争执,这才误会了。” “胡说八道!你让宫人推搡阿琉,还伤了她的脸!”宝兴公主怒斥。 “是,是,都是妾的不是,县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妾错了,请县主责罚。”柳宝林哭的更哀戚了。 李茉静静看着,并不说话,这种段位的绿茶,皇帝见多了,绝不会上当。 “行了,都别说了!”皇帝思来想去,最终下了定论:“这件事,你们双方都有错。安安,你回去把心经抄十遍,女孩子家家,怎么能随意用鞭子打人。” 永安气得瞪圆了眼睛,她在宫里向来天老大她老二,横起来父皇都要哄着她,如今居然为了一个宝林罚她? ! “父皇,你变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永安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李茉也奇怪地看向皇帝,皇帝尴尬摸摸鼻子,解释道:“朕不是要罚安安,是怕她脾气暴躁,名声有损……心经抄五遍……一遍就行。” 皇帝在李茉的眼神里越说越小声,最后讪讪一笑,转头对还跪着的人道:“都起来吧。你俩到甘棠宫来上药,柳宝林退下。” 把两个伴读安顿好,李茉拿了一串佛珠拢在袖子里去见皇帝,皇帝原本坐着喝茶,见她来了,习惯性上来迎她。 李茉也把自己手放进皇帝手中,听皇帝解释:“表妹安心,朕绝无偏私,就是前几日崔翰林与朕告状,说安安无论何时都带着鞭子,还鞭打伺候的太监。” “那表哥可有问过为何吗?”李茉轻声解释:“那太监欺上瞒下,虐打低等内侍,让人泡在水里拿竹竿打,不许上岸,险些出了人命。” 皇帝又讪讪摸鼻子,他当然知道,可这是此时最方便的借口是这个啊。皇帝只能硬着头皮道:“打人总是不好的。” 李茉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皇帝,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皇帝会说的话。皇帝平日里都不会注意到有太监被打,在他眼里,安安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从哪里知道安安打人的?谁给他上眼药,他还采信了? “柳宝林告诉陛下的?”李茉不解问。这不符合常理啊,皇帝为人念旧情,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挑拨? “咳咳,不是,朕是真的……” 就在此时,李茉一把抓住皇帝另一只手,佛珠就在他们手心。 李茉担心地注视着皇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屋中安静下来,结巴着解释的皇帝也不再说话。 落针可闻的室内静了许久,李茉见皇帝无恙,又低头看手中佛珠:“这是报国寺主持开光过的。” 皇帝怔愣片刻,忍俊不禁,笑道:“表妹以为我中邪了?”问完放松靠在椅背上,不再拙劣解释缘由。 李茉郑重道:“不然,无法解释。” 皇帝喜爱永安,宠了她十年,如同民间父女一般,他对永安的感情非常深厚,怎么会为一个在他看来出身低微的妃嫔拉偏架。 皇帝不反驳,只问:“世上多的是色令智昏之辈。” “那陛下要请太医看看眼睛了。”言下之意,柳宝林那种,算什么绝色。 “哈哈哈哈——”皇帝笑得直拍大腿,笑倒在她怀里,脑袋像大狗狗一样拱她脖子,喃喃道:“表妹……表妹……” 李茉等他拱得泄劲儿了,才推开这颗沉重的脑袋,问:“柳宝林哪里不对?细作?邪教?总不能是蛮族小公主重现画本吧?” 皇帝又噗嗤笑出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道:“表妹懂我,她的确有问题。” “什么问题?” “太幸运了。朕临幸宫妃,生病的生病,来月事的来月事,只有她;朕清场之后去御花园,她在桃树下睡着了;皇后清查宫中对食乱象,她的宫女偏偏在前一天告假,带走了证物;比她位份高一阶的陆才人罚她跪了半个时辰,出门就踩在青苔上摔断手臂,那条路人人都走、日日打扫,只有陆才人摔了。” 李茉惊道:“这么邪性的人,表哥还敢接触?” “朕**她之后,身体康健,仿佛泡过温泉一般……” 李茉斜她一眼,有本事把咽掉的字说清楚。 “辛院首怎么说?有些药物能短暂提神,长久以往对身体危害巨大,魏晋时期人人吸食的五石散就是。”李茉不信,皇帝会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一切正常,没有下药的痕迹。” 李茉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问:“她的宫女呢?今日她的宫女甘冒大不韪顶撞公主,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唉……这也是朕最担忧的地方,她的贴身宫女原本有旧疾,如今大好了,对她忠心耿耿,为她做什么都愿意。朕不知这是知恩图报,还是她有这样的魔力,让人甘心俯首帖耳。”皇帝才不傻呢,他已经把柳宝林里里外外查了个通透,只是没惊动她而已。 李茉心想,这不会是一个自带治疗系统/灵泉/魅力系统的穿越者吧?—— 作者有话说:我宝“酸的”说上个封面像手机壁纸,哈哈哈,我又换了个新的,好看不? 第84章 如果有超自然力量加入,世界将变得不再可控。 李茉心情沉郁,但不知该如何表达。 她想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系统需要积分, 红包需要能量,任何提前赋予的技能, 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某个时刻收取报酬。 报酬可能是金手指的持有者支付,可能是被金手指攻略的人支付,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 掠夺神不知鬼不觉发生。 李茉这样的局外人、窗里人、书中人,能撑到“某个时刻”吗?再高的地位, 也会成为金手指秒杀对象。 李茉不能长篇大论,她依旧只是以色侍人的宫妃,劝谏是言官和皇后的职责。可她又做不到置之不理,在这个封建皇权发展到顶峰的朝代,皇帝的利益与她的利益是一致的。 所以,李茉只能苦笑。 低低苦笑两声,李茉拿桌上水果转移注意力。一盘龙眼堆成宝塔形,尖尖角上那一颗又大又圆,李茉却从最底下一颗开始拿取, 拿了一颗, 龙眼宝塔依旧稳固,拿了两颗,龙眼宝塔颤了颤,第三颗刚取走, 龙眼宝塔塌了。 哗啦一声倒下来,一个个圆滚滚的龙眼蹦下桌、奔向地,在殿中撒成一片。 宫人们慌忙过来清理, 皇帝却挥手示意退下,自己弯腰拾起一枚。 “表妹的心意,朕知晓。无论什么神仙妖怪,大盛臣民百姓才是朕的基石。”皇帝从这垮塌的龙眼小山里悟出一个道理,源源不断吸引妖精的 唐僧是快好肉,但若唐僧贪财好色,忘了念经,那便只会被妖精吞吃入腹,没有无数神佛来救。 李茉的担忧无法说出口,她只能叹息着叮嘱:“表哥,保重!” 保重! 李茉吩咐在后殿东厢房设道家神位,供奉三清;西厢房设佛堂神龛,供奉佛祖。今日给三清上香,明日给佛祖供灯,主打一个均衡。 在没有弄清楚这些人有什么本事之前,李茉不准备冒头。 偏偏,这时候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太后直接吩咐让李茉掌管宫权。 怎么病到不能理事,消息才传出来?李茉往凤仪宫而去。 皇后仿佛早知李茉要来,她一到,宫女内侍无需吩咐,自行退下,把一室静谧留给二人。 “太后吩咐我暂理宫权,我想娘娘不过小恙……”李茉念着开场白,皇后却打断她。 “我要死了。” 李茉瞬间安静,这仿佛是当年的缩影,只是位置调换了。当年李茉横冲直撞,闯进凤仪宫说两人无直接利益冲突,皇后不必防备自己。如今皇后语出惊人,愣住的便是李茉。 “娘娘勿出不详之语……” “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已到了瞒不住的地步。”皇后微笑,难得看李茉吃瘪,她很高兴:“宫权是我主动向太后提的,也是我推荐你接手的。” 皇后靠在引枕上,看着李茉三两句话便冷静下来,心中赞叹。先声夺人这招不好使了,但有些话必须要说。 “临终前,我将举荐你为继后,我会把这些年宫中事务一切机关精巧全部告诉你。除了留给太子几样物件做纪念外,我有白银三万两相赠。”皇后边说边仔细观察李茉的神情,发现她没有半点心动,心中沉了沉,继续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李茉抬手,做“请”的姿势。 “庇护吉祥奴!护着他平安长大,像庇护永安那样,你发誓!像我当初那样发誓!”皇后声调忽高,身子探出床沿,死死盯着李茉。 这依旧是“昨日重现”,当初李茉救了太子,高烧卧床,便是这样要求皇后报恩。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李茉后退一步,避开皇后的拉扯,坚定摇头:“世易时移,不一样了。你若病逝,陛下必定立我为后,有无你的举荐都一样。” “那我便告诉陛下,是你害我!我死了,也要拉你陪葬!”皇后狠狠拍着床沿,为自己助威。 李茉还是摇头:“陛下不会信的,他只会认为你临终尽谗言,看重儿子,胜过看重丈夫。” 一句话戳破皇后强撑起的气势,实话从来都是这样。真相只是辅助皇帝做决定的条件,皇帝心中早有亲疏对错。 皇后无力倒回堆高的引枕靠背上,无奈地、凄苦地笑了出来,“唬不住你啊。” 皇后素来端庄,任何场合相见都落落大方,头发从来抿地整整齐齐,便是出席几个时辰的大宴,头发丝都不带乱一下。 如今却松散了头发,带着抹额,唇上没有丝毫血色,眼下青黑连妆粉都遮不住。这是一个将死的妻子,一个牵肠挂肚的母亲。 李茉上前一步,叹息道:“我只能答应你,只要他不害我,我不会害他。” “不害他就好,不害他就好……总比别人强了。”皇后低声喃呢,“你帮他一把,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日后会孝顺你的。我也会和娘家说,他们会支持你,我保证!” 李茉再次摇头:“我不害他,也没法儿帮他。平日里,我会尽本分,但若他和陛下起冲突,我会优先保全自己。” 一句话,正中皇后隐忧。翻开史书,从古至今太子的下场都不太好啊! 陛下是一个明君,明君的太子尤其难当。如果自己去了,太子没有后宫庇护,如同失去一只臂膀。皇后每每想到这里,心便如被蚂蚁啃食一般难受。可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还有什么办法呢? 李茉走到床边,轻轻落座,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折叠垫高的袖口,伸出食指中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 皇后惊讶看着她,同在后宫这么多年,皇后不知贵妃还懂医术! “脉搏极快,且停顿不规律,这是典型的促脉。”李茉想了想,拉起她的手,查看指甲,果然,没有染色的指甲泛着不详的紫绀。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喜欢染指甲了,以前你从不爱这样浓烈的颜色。”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皇后便喜欢染指甲,而且喜欢浓烈的色彩,以前从没放在心上,如今全明白了。 “是心上的问题,我能看看你的脉案吗?”李茉毫不见外问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呢?皇后指着屋中靠墙的柜子到:“第一排第四格。” 李茉仔细翻看了脉案,推测——高血压性心脏病,最有可能的病因:“产育后患病?” 皇后点头,苦笑:“不敢声张,怕小人因此诘责吉祥奴,也怕陛下嫌弃。” 皇后今日苦笑得够多了,她是标准的贤妻良母,爱儿子胜过爱自己,敬重丈夫胜过疼惜自己。 李茉于医术而言只是“懂”,而非“精”,中医又是一人一方的精妙科学。别看太医院被骂的狗血淋头,真遇上疑难杂症,还是靠太医院救命。代表当今最高医学水平的太医都救不了,基本宣布死期。 “这病我治不了,白芷云游到江西了,我亲笔写信,求陛下用驿马传递,不出半月,定能赶回。”这是最后的办法。 “没用的。白太医擅长妇科,我这病太医院没办法,专精此道的名医也没办法,何必连累她。”皇后方才对李茉咄咄相逼,如今却对白芷温情脉脉。 李茉沉默,她叫白芷回来,也是担风险的。皇后不愿,她不会强出头。 “陛下知道实情吗?” “可能知道吧……”皇后叹息,无所谓皇帝知情与否,人之将死,便什么也不怕了。 曾经死死瞒住疾病,真到要死的时候,恨不得拉所有人一起痛苦。 可是不行啊!仅剩的理智还吊着她,她还有吉祥奴,挣命生出来孩子,自己在人世间最牵挂的所在。 李茉能说什么,她只能最后安慰她:“我会履行诺言的。” 皇后强撑起身体,坐在床上对她弯腰:“多谢。” “真不甘心啊,临死还逃不过向你低头!”前一秒,皇后还郑重感谢,后一秒,皇后半靠在堆高的枕头上,嘲讽自己,也嘲讽李茉。 皇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李茉,疑惑问:“你怎么留住君心的?我是陛下的结发妻子,他对我却只有敬重。那日他叫错人,还会把你呼作吾妻。皇后之位已经是我最后的体面,他却连这也要夺去,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我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事事处处以他为先,怎么比不过你撒娇弄痴,以色侍人?” “后宫美人如云,我提拔了那么多妃嫔,比你貌美的也有,怎么没把你拉下来呢?你身子虚弱不能承宠,陛下却不嫌弃。初一十五来凤仪宫是祖宗规矩,那初二十六是什么?这些年,他初二、十六无论如何总要去你宫里,我又算什么?他若是属意你做妻子,为何当初不封你为皇后?” “我真想不明白啊!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告诉我,实话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李茉刚为皇后的爱子之心感动,片刻后又因她困于情爱,不憎恨皇帝,却苛责自己和情敌而叹息。 “好好养病吧。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在一天,太子便安心一天,他今年才十二岁,即便是为了他,也该多撑些时候。”李茉只能用太子来激将。 “初二、十六算什么?你别走,我再加三万两,我把历年积攒的首饰都给你!”皇后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渐渐不可闻。 李茉走出凤仪宫,抬头望天,鸿雁南飞,晴空万里,天气好得与人心不符。 —— 作者有话说:没错,我又换封面了[让我康康] 第85章 凤仪宫中入目皆是白色, 柱子、帘幔、灯笼、经幡……一切都是白的。 白中有一点暗淡的灰,是来祭奠的人身上穿的麻布素服。国母大丧,官员命妇, 都要哭灵祭奠。 灰中有略深一些的黑,头上的乌纱帽、腰上的黑角带、脚上的黑麻鞋。 这种暗沉的黑白灰之中, 摇晃的烛火是唯一的暖光。 太子麻布盖头,身上穿的是不锁边的麻衣,腰上系的是最粗糙的麻绳, 脚下踩的是草鞋,身上一丝一缕, 都极其朴素。 小小的太子跪在皇后棺木前,红肿着眼睛,茫然望向四周,像一只惊惶无依的小兽。 太后和皇帝都来举哀,上过香之后,把太子扶到侧殿,哄着他喝两口薄粥。 李茉作为如今后宫最高位,无法推辞,接手了皇后的丧仪。 看着太后、皇帝带走了太子,她给秋霞使眼色,让她把太子跪的那个蒲团拿出去,换上更热的。大殿内的蒲团都是特制的,里面是暖炉,只在外面包了蒲草。太子年纪小,让他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肯定会作病。 丧仪折磨人,李茉作为管事的,时不时站起来到外面处理事情,还能略微活动一下手脚,剩下的,真就全靠药撑着了。 永安的蒲团落后太子一个身位,她和太子一样的装扮,在礼法上,皇后也是她的母亲。 永安的眼睛也是红的,只是她眼神还有光彩,不停追逐着娘亲的身影。 停灵七日之后,全体哭灵便结束了。皇帝下令停灵四十九天,在剩下的一个多月里,皇子皇女、妃嫔命妇、宗室朝臣每日只需选派代表来守灵。 守灵是一个“看诚心”的活动,主打心诚则灵。 皇子们要表现孝道,最好每日都去守着,孝是人在这个环境里立身的根本。太子就是这样做的,他每日按照规定,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守孝,坚持十天之后,晕倒在皇后棺木前。 皇帝哭着夸赞太子“哀毁过什、孝行昭彰”,下令缩短每日守灵的时间,太子也不必每日都去,一切以他的身体为要。 理解,大家都能理解。太子才十二岁,还是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退一步说,即便太子一直跪在皇后棺木之前,皇后也活不过来,只怕在天上看到,还会心疼自己的儿子。 “娘,我撑得住,我去送娘娘。”永安把自己的脉案拿给李茉,保证自己身体能经受住。 “既然要去,就不能半途而废。晚上睡好、早饭吃饱,不要在灵堂上悄悄吃东西、打瞌睡。” “我知道的,若是困了,我就默念《往生咒》和《心经》。” 永安做足了孝女姿态,连太子都不如她严格遵守礼仪。李茉却告病几日,因此,宫中并没有人对比太子和永安,把永安架在火上烤。 甘棠宫中弥漫着清苦药味,皇帝脸色苍白,直接告诉李茉:“待皇后灵柩移到安奉殿,朕便封你为皇贵妃,领六宫事务。一年妻孝之后,封皇后,居凤仪宫。” 李茉披散着头发靠在引枕上,头上带着抹额,脸上有不自然的潮红,她是真病了。 “表哥,太赶了。太子年幼丧母,我本为妃妾,急急忙忙抢占凤仪宫,算什么道理?别叫孩子心里难受,更不能让表哥被外人议论薄情。” “如今后宫我位份最高,皇贵妃、贵妃没有区别,不必着急晋封。便是封后,凤仪宫也该空置三年,让太子寄托哀思。” 皇帝想了想,叹道:“罢了,听你的。眼下你虽无名分,却实实在在是后宫之主,便帮我照料着吉祥奴。” 李茉无奈扯扯唇角,咳嗽几声,叹道:“表哥知道我的身子,经不住那么多事。正要和你商量,我专心照顾孩子们,宫权便分给几位妹妹协理。一来众人拾柴火焰高,人人都有事情做,便不容易生乱。二来我的私心,不想管这么多琐事,身子实在撑不住。” “朕也怕劳累你,可后宫之权,分下去容易,再收上来就难了。”皇帝不同意,若是他宫中只有普通妃妾,当然可以,可是出现了一个柳才人,皇帝便不能同意。还有之前暴毙而亡的白选侍,皇帝有预感,风雨欲来。 这话听着是为李茉着想,她必须接受这样的好意。 “表哥一心想着我,那……我提拔女官和内侍充做管事,可否?” “内侍可用,但不能予以高位。”皇帝是正常封建帝王,防止宦官专权是本能。 “那我再求表哥一件事,女官不能做后妃、皇子妃。只有如此,女官立身才正,才有威严管事。” 皇帝轻笑,“小瞧朕!朕岂是贪花好色之辈。” “防的不是表哥,是有心人。那些人……什么手段用不出来。咱们先说好,万一出了这样的事,我要杀一儆百,才不管美人可怜无辜。” 皇帝无奈:“吃的哪门子飞醋?没影的事儿!” 李茉不说话,只横他一眼,双手捧着手炉,一场丧仪办得她心神俱疲。最后说“亿”遍,这具身体真的太差了。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啊! 皇帝叹息一声,把李茉搂在怀中,什么也不说,就静静抱着,闻着殿内流动的苦香。 李茉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皇帝对自己冷淡了一些。是男人对妾室和妻子的要求天然不同,还是皇帝被许久没有听到消息的柳才人影响了。 沉默了好久,皇帝才幽幽叹气,“表妹,前朝后宫纷繁复杂,只有你能帮朕了!” “嗯。” “太后年事已高,你常去慈宁宫尽孝。” “姑姑素来疼我,即便表哥不说,我也会的。” “吉祥奴年幼失恃,你多照看他。” “芝姐姐临终托付,我早已应下,会照料他衣食起居,表哥放心。” “后宫之中,以你为尊,下头妃妾若有轻慢,不必留情。你也安心,朕从来不偏袒包庇。” “与表哥说句大实话,只看我不能生育,她们就巴不得我永远当皇后。”这后宫之中论家世、论盛宠、论位份、论亲缘,不管怎么论,李茉是唯一的继后人选。 皇帝苦笑,谎言再华丽,也不如真话戳人,如今也就表妹还能和他说一句真话了。 “还有柳才人……”柳宝林在这几月里恩宠非常,已经从宝林升为才人。 李茉伸出食指按在皇帝唇上:“嘘——表哥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除非必须要我出面,否则不要告诉我。” 皇帝握住她微微发热的柔夷,低头轻声问:“为什么?” “那些身带玄奇的奇人异事,我不该看。如今我只知大概轮廓,偶尔夜里想起来,我也会幻想她是否如话本上所写能帮我实现愿望。若我知道得太深,就不止偶尔。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会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我很害怕。若是知道太多,会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开始需要的代价,我也许付得起,以后……会不会变成,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神仙妖怪、精魅鬼神……无论什么,总归是有所求,才现于人间。我不信世上有平白得来的好处!” “表哥,对不起,表哥。这样的难事,只能让你独自扛。若是……若是你真扛不住了,就和我说,我愿意为你试一试。” 皇帝又是一声长叹,这件事他只和表妹说过,不想表妹这样通达。 柳才人身上,的确奇怪。她的贴身宫女小晶原本是殿中省分配的宫女,只因被她治好旧伤,便忠心耿耿。忠心到不顾自己性命,不管家人安危。她和柳才人才接触多久?就变成狂热信徒了?世上还有忘恩负义、大恩成仇一说,怎么柳才人遇上的就是知恩图报、忠心耿耿的小晶。 太医院秘密查过,那宫女小晶身上的伤是痊愈,完全的!彻彻底底的!痊愈!没有丝毫暗疾,医术最高明的辛院首亲自动手,都诊不出她曾受伤。 这样的本事,皇帝也想据为己有。可是冒险亲自宠幸,效果微乎其微。皇后病入膏肓,太医院已无计可施,他引导柳才人为皇后出力,柳才人却装傻充愣。 这样的鸡肋,皇帝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原本怕下死手,绝了日后的路。今日表妹一番话,倒让他豁然开朗。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既然有白选侍、柳才人,下一个黑选侍、杨才人,亦不远矣! “表妹待我之心,我明白。日后这些事情,我不烦你。” “表哥千万保重。接触这些东西的时候,带着护国寺、青龙宫仙长开过光的法宝。我在东西配殿都设了神位,日日为表哥祈福。” 皇帝又想起甘棠宫单数拜道祖,双数拜菩萨的神奇操作,哭笑不得:“行,都听你的。” 皇帝终究没听李茉的,翻年十月,直接册封李茉为皇后。未循惯例先封皇贵妃,此时距离皇后薨逝,不足一年。 封后典礼盛大威严,比当初元后册封礼更隆重。娶元后的时候,皇帝刚刚登基,权力把持在辅政大臣手中,帝后大婚是亲政的筹码之一,为了简朴的民声,当时并未大办。 这场超过元后的册封礼,把李茉的名声败坏大半,原本对她有些濡慕之情的太子,也变得守礼起来。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李茉头疼的是,跪在眼前的永安。 “起来吧,你跪我有什么用?” “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您帮我想想办法。”永安跪坐在脚后跟上,沮丧低着头,“我不明白,我做的比皇兄好,为何他们就看不见?” “给娘娘守灵,我一天都没缺席;移送棺樽那日,我全程步行,绝无偷懒;停灵安放的仪式,我献上亲手抄写经书百卷……礼仪周全,至孝至诚,却无一人赞扬我。”永安茫然抬头望着母亲,“皇兄灵前昏厥后,三日才去一次灵堂,送灵的时候,太监半扶半抱,外朝后宫,却全是赞扬他孝顺的声音。” 永安很茫然,她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表达不出来。 李茉却道出更残酷的事实:“你跪经的蒲团能越过二皇子,排在太子之后,已经是我争取的结果。” 第86章 举报贴! ! 1L :如题! 《大盛王朝》这个游戏不好玩!真的,一点儿都不好玩!这个游戏都是谁在玩儿啊!我TM选的简单模式啊,一个剧情游戏,凭什么不让我过。我自带剧本,上帝视角,居然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宫女手里。这个游戏到底谁通关了啊! 贴主:鱼雁传书白又白点赞20025 2L :哈哈哈哈嘻嘻嘻啊啊啊啊啊,喜闻乐见,虽然类似的帖子已经很多了,但贴主你上传的这段录音真的好好笑,对不起,你哭得这么伤心,我不应该笑的,哈哈哈—— 3L :顺着贴主ID摸过去,真的好好笑。她以为有上帝视角,刚蹦出来说了两句话……嗯,严格来说算一句。正式出场就宴会上那几分钟,然后就被拖下去刑讯逼供了。 4L :也不全是她的锅。我们现在民主平等不理解,但带入当时的场景,从皇帝到太后,大概都以为你踩着李家名声博出位! 5L :所以谁是白芷!谁让她救贵妃的!简介里说贵妃难产而亡!诈骗!这是诈骗! 6L:哈哈哈, 白芷, 白芷,你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 7L:姐妹,别拍门了, 贴主已经举报过了,不是玩家。白芷是NPC,数据自行演算的。当时《大盛王朝》宣传就是全程没有干预, 一切由AI自行推演。 8L:早就说过,这个世界迟早是AI的。 9L :我一直怀疑这个游戏是个平行世界,里面的人物真的很真实。不然为什么无论选择什么模式,进入游戏仓之后,都会失去部分记忆,只记得自己选择的设定。而且时间线是往前走的,即便重新进去游戏,也没法回档。 10L:如果把皇帝作为可选项,我今天穿越,明天统一地球。 11L:拒绝假设党,现在皇族都是不可选项吧。 12L:可以的,皇室远枝可以,比如安王。 13L :就是那位名为宗正,实为马屁精,爱好嫁女的老头儿吗?他有二十多个女儿,什么七公主、八仙女的,安老登嫁女界天使投资人。 14L :而且,如果要取代他,条件十分苛刻。做了安王,不能危害大盛江山,这是个标准的大盛无脑吹,无条件吹捧皇帝,比我同事谄媚一百倍的马屁精。 15L:那不正常吗?封建王朝,他家的江山,只要大盛不亡国,他上下九辈子,都是天龙人。 16L :不要歪楼!都来说说你们是以哪个角色开局的,最多打到什么阶段了,谁有通关秘籍? 17L :没有!后宫低阶妃嫔开局,幸运值拉满,本来想走福运女人设,结果刚得宠半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被抓起来严加拷问。皇宫是刑堂吗?怎么什么人都要被拷打。 18L:哥们,我看过你的通关剪辑,不得不说,你绿茶的低段位太低了。这种一眼假,皇帝也不能装瞎啊。 19L :哼,男人就是这么肤浅,只能理解这个段位的绿茶。这个游戏里最大的绿茶是德妃,可惜她不是可选项。 20L:不会吧?虽然他们是近亲结婚,虽然她是小三,可我看德妃对皇帝挺真心的。 22L:不要只看表面啊,德妃可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瘫痪都能凭意志力重新站起来的狼灭,这种人会爱上三宫六院的皇帝?别搞笑了。 23L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古代杂书,说有个小妾武功高强,平时被丈夫主母各种欺负,有次强盗来打劫,她赶跑强盗之后,还是低眉顺目,任由丈夫主母欺负。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是礼法所在,就该遵守。 24L:古代男人意淫而已,妄想用身份框住思想。你结婚十几年,事业稍微有点儿起色,都觉得身材走样的老婆配不上你,想想。 25L :唉,我用的古代天才书生开局,还拿故交+救命之恩的身份,拿到了吏部侍郎孙女周锦月的婚约,吏部侍郎典型封建老登设定,重男轻女的令人发指,拿自家女儿供养别家儿子的典型案例。我可是导入了天才诗人数据包的!结果你才怎么着? 26L:死了! 27L:肯定死了! 28L:周锦月?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29L:永安公主早期伴读,因丈夫“无礼”和离,德妃做了皇后之后,回到宫廷做女官。 30L:兄弟,你可能没听过“国家不幸诗家幸”“艰难困苦出诗人”,那些流传千古的大诗人,绝大多数都是仕途官场不得意,才把满腔报复寄托在文学上的。 31L :不如下个名臣资料包。 32L:向你推荐《如何成为一个一手抓前朝一手抓后宫,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权宦。 》 33L:你名字长,你赢了。 34L :如果走宫廷路线开局,不管你选宫女、太监、伴读还是随便谁,甘棠宫是个不错的补给点。德妃身体差,不喜欢折腾,唯一的爱好是插花。收集一点历代插花图案贿赂,或者本身审美高级的可以去攻略她。 34L:她在宫女太监中好感度挺高的,之前皇后的角色突然可选,我正兴致勃勃准备“女主干政”呢,结果皇后自带死亡倒计时。我也是服了!狗策划是不是根本没写剧情,拿我们当免费试验品。 35L:一个真理,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我们免费玩儿,花钱的氪金党玩儿我们。 36L:官方宣称他们不氪金就能玩,收入来自广告。毕竟他们连金手指的数据包都不收钱,就是比较坑。 37L :大坑!巨坑!巨大的坑!我以东宫女官身份开局,作为先皇后留给太子的老仆,这个身份很安全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已经在游戏仓了。查看回放才知道,太子怀疑我被人收买,就因为我打听二皇子的消息。他们兄弟关系这么差的吗?打听一下就得死。我的前同事选择出宫是对的,皇宫太黑暗了! 38L:一个结论,宫廷路线走不通。我准备走文臣路线,跑偏远地方当县令,准备带科学种田数据包。唉,狗策划不做人,要是能保留记忆就好了。每回进去直接无意识,醒来自动以为自己穿越了!等我知道自己不是穿越的,已经死回来了。 39L:一个死循环,真死啊。 40L :可以参考一下武将路线,论坛上有个大佬用李驹身份开局,就是德妃娘家同族兄弟那个,现在已经混成中级将领了。介绍片里不是说,皇帝会对北方用兵,武将绝对有前途。 41L :没关系,现在开服时间还短,苟着先发育一波,到时候让土著见识一下第四天灾的威力。宣传片基本是诈骗,谁知道最后打不打?狗策划没有写剧情,根本没有写! 42L :我要写投诉信,让狗策划开放皇室成员选项,让我当太子,玄武门套餐了解一下。我是历史爱好者,即便进游戏失去本世界意识,知识素养不会丢的。 43L:就算皇帝、皇后、太子这三巨头不行,其他皇室成员开放一下也行啊。 44L :一个假设。如果后期会大规模用兵,我落草为寇,战场立功,然后招安,不走冤枉路,直接混个大将军编制。 45L:大盛设定是封建集权顶峰,官僚系统还没溃败,哪儿有地方给你落草啊?真有这种地方,也是穷乡僻壤,落地先思考如何不被饿死。 46L:太后年纪也不大,如果从太后开局…… 47L:以太后开局有两项铁律不能违反:一是不能伤害他儿子,二是不能伤害她娘家。皇帝、外戚不能动,还能折腾啥?她儿子身体健康,连垂帘听政的机会都没有。皇帝杀夺权者,可不管你是不是亲妈。 48L: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大佬下场,只让我们这些小虾米扑腾。 49L:公主也行啊,给我一个公主选项,我要当女皇。 50L:封建王朝集大成者,以宗室男丁开局登上皇位的可能性都比公主大。 51L:不要死磕皇族了,我觉得落草为寇那个点子不错,直接再打一遍天下,开国之君不香吗? 52L:别闹。难道你以为曹操之所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喜欢刘协吗?上一任王朝的合法性没有被完全取代,造反是行不通的,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当然,你带加特林过去,可以当我没说。 53L :狗策划修改设定!我要带着全套记忆穿过去! 54L :不要总想着搞事情嘛,我们风景党和生活玩家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上次以中等官员之女的身份开局,嫁人之后忍不住把出轨成性的垃圾杀了,嘿嘿,幸亏我机灵,没被发现。披一层道姑的皮,开了一家道观,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好了。 55L :上次,所以,你怎么死的。 56L:说起这个就晦气,我道观饭菜做得好,吸引太多游客,被人举报“败坏风气”查封了。我去他***的,肯定是隔壁和尚庙干的!我丧夫守寡不再嫁,娘家还支持,挺疼我的呢。结果一听说“败坏风气”立刻把我拉回深宅大院,后来亲爹下令勒死了。 我看回放的时候,爹娘兄嫂一直哭,娘一病死了,爹也大病一场只剩半条命。图啥啊,以前看到这种,还以为爹娘纯粹有病。 57L :你多半是以“淫”之类的脏名声被举报的,为了维护家族声誉,土著只能杀人保名声。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有人说这是真实世界,程序设定的NPC ,不会因为杀了谁心痛病死。 58L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大佬下场。蹲一波大佬,让我看看这个破游戏到底怎么通关! 59L:蹲大佬! 60L:蹲大佬! 第87章 按照如今的礼制,跪在皇后灵前,也是需要争取的荣耀。第一位自然是太子,第二位是二皇子,第三位是三皇子。皇子之后,才到两位公主。 可是礼制, 也是灵活的。 李茉以永安年长于二皇子、三皇子为由,又暗示自己即将封后,永安也是嫡出,加之皇帝随手在丧仪流程折子上批了个准字,礼部这才同意。 他们大约以为这是后宫争宠,永安公主得宠的名声也很大,一个公主,跪前面就跪前面吧。 “娘,为什么?明明我更好,却没人看见,凭什么?我不懂!”永安喃喃。 李茉走下座位,摸摸她的脑袋,永安佝偻着脊背,像小狗崽一样,缩成一团。 “若是不懂, 就慢慢想,以后就会懂了。”李茉往前走,想叫人进来,她心里明白, 其实永安懂的。 动作间,永安猛然抱着李茉的腿,限制她的行动:“娘,我懂的。沙盘之后,崇文馆没人再用以前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真的懂吗?” 永安使劲点头。 “崇文馆的学士、博士们,依旧看重太子多过你。二皇子、三皇子进学之后,他们受重视的程度,也会慢慢超过你。” “不,二弟、三弟已经入学好几年,唯我马首是瞻。”永安十分肯定地说。 这一辈皇子皇女中,只有二公主在崇文馆生病几次之后,徐婕妤就不让她去读书了。徐婕妤在闺中就有才女之名,自己教导女儿。 “那你压服太子了吗?” 永安沉默。 “即便你压服太子,他还有无数帮手,他的老师、他的伴读、他的母家,朝上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会站在他的身后。最重要的是——”李茉跪坐在地毯上,倾身低头在永安耳边道:“陛下站在他身后。” 一个激灵!永安突然抖了一下,浑身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那些隐约感受到,却无法准确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一瞬间通了,全通了! 这个世道都站在太子身后,她孤零零一个人。 “娘!”永安条件反射抱得更紧,急切想要表达什么。 “别!言语最会骗人了,话一说出口,就不是自己心里想的意思了。”李茉再次摸摸永安的头:“不要急,慢慢想,你有很多时间,娘在这里,娘永远陪着你。” 你不是孤单一个人。 永安大病一场,身子迅速清瘦下来。自她出生以来,李茉精心养育,连肺上一点儿小恙都调养好了,身子与寻常人无异。如今却瘦得下颌线突出,全然褪去婴儿肥,整个人仿佛瞬间长大一样。 皇帝坐在她床边,看着瘦了整整一圈的永安,心疼道:“你这实心眼儿孩子,知道你孝顺,可也不能如此不顾自己身子。” 皇帝以为,永安是因为给皇后守灵而生病。这些日子,许多内外命妇都病了,丧仪当前必须提着一颗心做事;结束之后一口气卸下来,人就撑不住了。 渴望已久的“孝顺”终于得到,永安却不觉得开心,夸赞像姗姗来迟的骆驼,可永安已经走出了沙漠。 永安病愈之后,继续去崇文馆上课,多加了一门习武的课程。如此,她的课程与太子别无二致。 李茉正式接手宫务,令二公主也去崇文馆上学,陛下子嗣不过三子二女,必须接受系统教育。二公主是公主,更不能托永安后腿,不顾徐婕妤求情,李茉直接下令二公主去。 宫务并不难,相比国政而言,宫务简单地像喝水吃饭。 正式交接那日,殿中省的官员抱着账本来向新主子汇报工作。 李茉翻开其中一本,随意翻了两页,指着其中一条问:“鸡蛋四十文一个,外头农家鸡才百文一只,什么神仙鸡下的蛋?” 负责吃食采买的官员立刻跪地磕头,口称有罪。 “拿笔墨来。”李茉侧头吩咐,宫女很快奉上。李茉边翻边勾画批注,开始还有耐心,连着翻了十来页,越翻越快,上面勾满了线条。 唰得一声,李茉把账本扔到那官员面前,“提前一个月通知要查账,这就是你做假账的水平?莫不是瞧不起我,专门给我下马威来了?” 一直躬身垂首的众官员斜着眼睛看扔出来的账本,上面勾过的地方,全是对不上账的。众人在心里暗惊,方才翻得那么快,没想到贵妃是真看出门道来了。 就是不知这老家伙和贵妃合伙诈咱们,还是贵妃真有这样的本事。老家伙磕头哐哐响,额头都渗血了,瞧着挺真的,不确定,再看看—— 李茉翻看下一本,寥寥翻了几页,嗤笑一声:“真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吃食采买这块的账,她全不看了! 招手让负责织物这块的官员奉上账本,李茉开始翻看,依旧是开始有耐心,还把某些错的折起来,勾出来,然后越翻越快,越翻越烦躁,最后这本账册也逃不过被扔到本人面前的命运。 “你比他还贪啊!” 负责织物的官员应声跪倒,膝盖疼得他一下子精神起来,定睛一看,自己做的好几处假账被勾出来了。 李茉不想再看了,懒洋洋吩咐:“秋霜,剩下的账本,随意抽一本出来,随便翻开一页,念。” 秋霜领命,上前抽出药材这块支出账本,开始念了起来。 “停!血竭才三两银子一钱?你逼死药商了?还是买了劣等下脚料?”李茉摆手,“他的也不用看了,换下一个!” 秋霜走到另一堆账本前,重新随即抽出一本继续念。 “停!去年八月暴雨,宫中停了鲜鱼供奉,怎么还有鲈鱼的账?鱼哪儿来的?你养的?”李茉的语气已经不那么严厉了,有一种见多识广的冷漠:“换!” “换!” “再换!” “清霜,你也一起念。” 秋霞、清霜两个大宫女同时念账本,同时响起的声音,想要听清都变得困难。贵妃却能一心二用,飞快算出各自账本有什么问题。 这样的才干与能力,传说中的天才啊!人岂能与天才相抗衡? 随即取一本、随即翻开一页,最短的三句话漏破绽,最长的两页纸肯定能找出错来。 等把所有官员、管事奉上的账本都抽查一遍,堂上跪了一地,只有位列最后的一个青衣小官,茫然地望着同僚们,然后也跪下了。 李茉把最后念的那册账本卷成圆筒,啪、啪,轻抽着扶手,在场官员无不胆寒,仿佛啪、啪的声音是鞭子抽在自己背上。 “好大一场下马威!打量着我不通经济,你们抓着机会,来我这儿平账了啊!”李茉都让他们气笑了,知道你们贪,没想到贪成这样啊! 众官员、管事也在心里喊冤,这是你给我们下马威啊!哪儿有这样的!他们今天是来拜山头的,这些账本捧来是做做样子,待会儿还有带回去的。 有人在账本里做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指望用小错瞒过大错,贵人只要指出一处,其他就蒙混过关了。有自恃账本做的好的,觉得贵人也要看关系用人,自己即便有错也没大碍。还有的仗着法不责众,大家都这样,不管看不看得出来,总不会把人全撸了。 “最后一个跪的,那个,起来,叫什么名字?”李茉左手撑着额头,右手随意点了最后那个青衣小官。 “下官尚辇局直长武三合,拜见贵妃娘娘。”那青衣小官出列跪倒叩首。 “尚辇局奉御怎么没来?”奉御才是一个司局的最高领导。 “奉御年事已高……”武三合犹犹豫豫,这是惯例了,到差不多告老的年纪,基本是只拿钱,不干事的。 “账目谁做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下官做的,从五年前开始……” 差不多皇后身体不好,精力不济的时候,这个武三合有本事,却谨守分寸。 “嗯,从即日起,你就是尚辇局的奉御。原来那个,让他告老吧。”李茉直接下了命令。 “奉御乃是……” “管他是谁。”李茉转头不看这个青衣小官,能在贪墨成风的殿中省生存,李茉相信他不止靠一腔热血。 “至于你们……自己把账平了,本宫允你们致仕,亏空一两银子……哼!” 这声“哼”,比什么威胁都有用,没说出来的威胁,总是具有最大威慑力。 殿中省的官员灰头土脸退下,回头一打听,尚辇局那个仗着以前在陛下跟前伺候过,可以给贵妃脸色看的老家伙被陛下下旨训斥,不敢在家里装大爷,卖了家中大宅,遣散一堆干儿子干女儿,住进一所小院,安心养老去了。 仅有的侥幸被狠狠击碎,贵妃如此有才干,又有深厚盛宠,不是能被欺瞒的,这些人终于开始思考如何补上亏空。 打发了一群不知所谓的,后宫开始放归宫女。 其中,只有一个人值得注意。 “素兰,你是先后贴身宫女,身上有女官职位,太后跟前也是挂了名的。依本宫看,你不如转去东宫,也算不辜负先后所托。”李茉试探道。 素兰出宫很诡异,她今年三十岁,是英国公府家生子,父亲为救主而死,母亲改嫁外地商贾,断了音信,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曾听说她有情郎。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孑然一身的人。 这样的处境,留在宫中,照顾太子,凭借她皇后旧人的身份,过得比出宫舒服多了。 先皇后有四个贴身大宫女,一个出宫嫁人,另两个在东宫担任管事嬷嬷。同样处境的素兰,选择却与众不同,她可是先皇后最信任的宫女。 素兰是这样解释的:“宫中万般皆好,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先皇后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出宫之后,将往静慈庵出家,为先皇后和太子殿下祈福。” “宫中也有佛堂。” “大佛堂是贵人们诵经祈福之地,奴婢不敢逾越。平生只愿侍奉佛祖,为主子们祈福。” 更奇怪了。 第88章 李茉招手,秋霞附耳过来,“盯着她,别被发现。” 一种强烈的预感, 先皇后留在世间的遗物,一是太子, 一是素兰。 借放归宫人之机,那些不利于掌控宫闱的不安定因素一并清除出去。下一个任务,是宫妃。 李茉初掌权, 按照惯例,需施以仁政, 让后宫诸人感受新主的恩典。 李茉从善如流,按照品阶发福利,品级低的多发金银,品级高的多发精致首饰, 且不让她们回礼。这样真正的实惠,很快,后宫就安稳下来。 说实在的,低阶后宫妃嫔,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管她后位上坐的是谁,只要能安稳过日子,她们拜谁都一样。 李茉看到妃嫔名录,才人柳氏被黑色框线圈出来,表示已死。名单后夹了一页简短说明:柳氏,南京国子监主薄柳直之女,初封宝林,累进才人,风寒以夭,葬南关村墓园,生前宫人内侍随葬之。 指甲在这个黑框名字下掐出一条印记,秋霞看到了,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运尸首出宫的粗使太监说,柳才人手臂上有鲜红色尸斑,面呈樱红色,嘴唇紫绀,乃是中毒而亡。身边伺候的人身上,有刑讯迹象。” “忘了这件事,不要再想起。”李茉叮嘱,她怕日后再来一个人,会拥有“读心术”这样高级的道具。 李茉陷入短暂迷茫,这个世界是游戏还是,已经死了两个穿越者,她们已经灰飞烟灭,还是回到游戏仓骂骂咧咧,又或者在论坛上分享出了个难度贼大的副本,大家快来推啊? 不知道。 今日宫务到此结束。 卸了钗环,李茉散开头发,让秋霞拿药油给自己推拿按摩。刚才用脑过度,现在太阳xue一抽一抽疼。 “咱们宫里还有想出宫的吗?尤其是那些年纪大的宫女,你多关照两句,就怕她们想出去又不敢说。”李茉闭目躺着,漫无目的聊着天。 “娘娘放心,想出去的都放出去了。” “你和清霜转任女官,大大方方去,今日瞧见那些大人了吧?他们那种水平都能把持殿中省,你们任职岂非易如反掌?”李茉早就想把女官安插进殿中省的事务中。 “我和清霜都去了,娘娘身边岂不是无人可用,要不我先留……” “还有灵姑呢。”李茉身边第三号人物是灵姑,原本叫灵芝的。姓名冲撞先皇后,原主却不愿改,只把人拘在殿中。李茉来到之后,便改名灵姑,着重培养。 “别怕她们不用心,你们好了,剩下的人只会更用心。” 秋霞忍俊不禁,这是早有先例的事情。太医白芷是最出名的例子,从甘棠宫走出去的还有太监冯海,学得一身好医术,专职为太监调养身体,编了一套清净长寿操,能解决漏尿的问题,已经是太监里最有名望的人物。 漏尿这种病症上不得台面,却折辱尊严、消解意气,解决了这个问题,比给太监多少银子,都让他欢喜。 还有如今在工部正式任官,主导山川水泽绘图的刘泽,而绘图的本领,正学自李茉。 连宫女、内侍这样的身份都能出任正式官员,甘棠宫前程之远大,更让人向往。 李茉的下一步计划是从低阶官员、富户、平民之女中,选取能干人充任女官。在这封建皇权顶峰的时期,做什么都不能一蹴而就,只能慢慢来,不要引起注意。 自从那日永安说“我懂”之后,李茉即欣慰,又担心。欣慰她是自己养出的女儿,真正继承了自己的意志;又担心她日后的路,她注定要走一条坎坷荆棘的小路。 作为母亲,扶上马,送一程。 时光须臾而过,距先皇后薨逝已经三年。 李茉终于搬进了凤仪宫,接受皇子皇女、内外命妇朝拜。 年龄最大的太子、永安,今年十五岁了,该婚配的年纪,又有新一轮选秀。说来奇怪,这些年陛下依旧只有三子二女,先皇后去世这么久,依旧没有新的婴儿降生。 皇帝点了吏部尚书的孙女为太子妃,永安却坚辞婚事,愿以监军的身份,入北军营。 就在今年,皇帝正事对北方草原用兵了,按照本朝传统,需派监军。最高等级的监军,是皇帝亲临,次一等的是皇室众人,再次一等是文臣,最后才轮到宦官。 太子首先被排除,有史以来,皇帝立了太子,自己还能出去亲征,但太子是万万不行的,作为国家储备继承人,他有时候比皇帝更能代表稳定、有序传承。 二皇子出身低微,抱养在许昭仪名下,如今许昭仪封贤妃,身份也没有多少实际性提升。二皇子为人怯弱,皇帝举全国之力出征,绝不会让不通军事、性格懦弱的皇子拖后腿。 三皇子生母在此次后宫大封中晋升淑妃,外家也有势力,三皇子娇生惯养,从没想过他这样高贵的人,还需要去战场走一圈。 这一辈的皇子皇女,只剩下永安公主和慧妃所出的永寿公主。永寿公主被母亲养成了才女,这样的军国朝政,她们母女向来听都不听,直言“非女子事”。 永安亲自写了请战书,跪着求了又求,皇帝依旧不同意,从古至今,就没有公主监军的说法。 永安搬出了唐朝和政公主协助丈夫战场杀敌,帮助哥哥肃宗处理朝政,还名列二十四孝的事迹,这样德才兼备的完人先辈,皇帝也只是一笑了之。 最好的人选是吏部选派的御史,大家基本都有默契,若非永安突然跳出来,任命状都发了。 永安颓然回到母亲身边,她这些年竭尽所能表现,在崇文馆学业压过太子、二弟、三弟,却只成为太子“宽厚”的证据。她提拔女官、太监、低阶官员,他们却帮不上忙。如今只是试探性的索要监军之位,父皇都不给,在父皇眼里,她从来不是在备选项里。 李茉看女儿这样伤心,笑道:“看好了,我只演示这一次。” 凤仪宫大佛堂,李茉已经连续跪经六天了。往常她总是一天佛祖、一天道祖,从不偏私,不知为何改的习惯。 皇帝对后宫监控严格,随时预防再出一个柳才人,听闻皇后举止异常,立刻引起警惕。 第七天,皇帝挥退随扈,只带着春兴,悄悄来到大佛堂,躲在布幔之后,想亲眼看看表妹是不是被妖人夺舍了。 李茉进入佛堂,令门窗大开,又让众人退远,不得打扰自己礼佛。 跪拜、叩首、唱经,李茉诵完一遍《般若心经》,焦躁的眉眼都平静下来。再次叩首后,双手合十,祝祷:“芝姐姐,你还好吗?是否往生极乐?” 芝姐姐?张芝?先皇后? 皇帝在帘幔后心一紧,难道先皇后之死于她有关?罢了,罢了,即便与她有关,她这些年照料太子比照料永安还精心,如今有连续七天跪经,如此害怕,该是知错了。 “当年,本以为我命不长久,以救太子之恩胁迫你照顾永安;后来,病榻前,你让我发誓永远不得危害太子,我也应下了。我以为我们惺惺相惜,相互扶持,一切都是为了儿女。” “赫赫……”李茉眼泪毫无征兆滚落:“原来只是我以为,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你不信表哥,也不信我……无所谓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表哥下绝育药。”李茉双手捂住眼睛,跪伏在垫子上,呜咽不止。 皇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多亏春兴眼疾手快扶住,只带动佛堂布幔轻轻颤动。 “为什么?为什么?太子已经是太子……呜呜呜……”李茉只一味哭,哭得直抽泣,哭得蜷缩在地毯上,发出母兽般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李茉踉跄着从地毯上爬起来,点了三支香:“我违背誓言,天理不容,一切罪孽,加诸我身。” 说完,大逆不道用嘴吹香,单手插入香炉之中,头也不回走了。 “陛下,陛下,奴婢马上宣太医。”等人走远,春兴才扶着手脚发软的皇帝从后门离开大佛堂。 皇帝对后宫监控何其严格,拎出一个线头子,一切都在眼前。辛院首正给皇帝诊脉,已经有人禀告皇后把先皇后贴身婢女素兰从静慈庵押回宫中,皇后审问的文字笔录,也递到了御前。 辛院首反复诊过,慎重道:“恕老臣才疏学浅,不敢肯定陛下服食过绝育之药。但凡烈性药物,必然有所损伤,陛下龙精虎猛……这……” 不像是被下药的症状啊! 皇帝想的却是,自从皇后薨逝,后宫再无宫妃怀孕。不,还要更早,后宫近十年无婴啼。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太子受封,皇后染病……皇后的布置居然这么久? ! 十年,辛院首诊不出来也有可能,若非如此,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出生。上次被诊出喜脉的,还是妖人柳才人,这等妖孽,自然不配诞育皇家血脉! 如今想来,正是因为妖人有法力,才破了皇后的毒。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皇帝恨得牙痒痒,手边能碰到的一切都砸了!各类摆设、折子摔了一地,皇帝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不能轻举妄动,英国公是此次北征主力,北征大事积蓄百年,国家大计,不能因后宫阴私功亏一篑! 要忍,要忍,当年能忍权臣,如今也能忍。 第89章 英国公要用, 太子要防,谁能做这颗平衡棋? 只有皇子。 可,二皇子怯懦, 三皇子莽撞,都不是可堪大任之人。 唯有永安。 永安有这份心气, 从能力上讲,能办好这件事;永安是女子,没有尾大不掉的风险。我朝不同于前朝, 女主干政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在我朝绝不可能发生。 皇帝的思考方式正中李茉下怀, 十五年朝夕相处,终究摸透了他的想法。 这些思考,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前来回禀刑讯结果的太监刚刚退下,皇帝已经发出了任命永安为监军的旨意,并把二皇子也塞入军中。 皇帝来到凤仪宫,只见李茉身着素服,脱簪请罪,跪于殿前。 “表妹——”皇帝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把她扶起, “这是作什?” “妾身有罪, 因与先皇后有怨,损伤陛下龙体……” 李茉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皇帝搂抱怀中,“皇后下毒, 与你何干?” 李茉震惊抬头,“表哥知道了?” “怪我,怪我,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李茉泪如雨下,“表哥,你别怕,能治好的,会治好的,我已经给白芷去信,她精通内科,说不得有办法。天下那么多名医,总有办法的!” 皇帝沉默,一个男人,不能使女人受孕,天然就矮人一等。 “表哥,你说会不会是误会?其实先皇后并没有成功!天下哪儿有那么厉害的毒药,损伤子嗣又不损伤肌体?真这么神奇,药物也该是皇室秘藏,怎会流落别家。表哥,肯定是误会了,根本没成功!” 皇帝顺着这个思路想,却知道逻辑不通。素兰已经招认,皇后临终奋力一击,若无万全把握,怎敢? 见他还是不说话,李茉只能更用力的抱着他:“表哥,你别怕,我在呢,我永远都在。” 皇帝还是不说话,只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嗯”。皇帝心想,表妹把错往自己身上揽,生怕朕因此颓唐,可千错万错,又怎会是她的错? 不要急,不要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 永安随军北上,家书随战报而来,信中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公主之尊,将士爱戴、吃穿富足,一切都好。 李茉只当她说的是真的,回信同样报喜不报忧,说宫中一切都好,她的心里话,也不能落在纸上。 最近,皇帝迷恋一个微服出巡遇到一位姓唐美人,带入宫中直接封三品婕妤。自此,皇帝少入后宫,即便进后宫也多半在唐婕妤处。初一、十五该在皇后宫中的时候,也是纯睡觉。 唐婕妤盛宠之名前朝后宫皆知,近日又诊出喜脉,一时风头无两。 同时,皇帝传出与重臣携手同游、把酒言欢、亲手搀扶之类礼贤下士的美名,皇帝为了这场大战能一举功成,更加用心朝政。 皇帝又一次来到凤仪宫,扶李茉起身的时候,刻意去扶她的手,并不像一样仪式性虚扶,或扶着小臂、手肘。 李茉集中心神,在心中默念:“表哥近日憔悴许多,难道前方战事有变,也不知永安如何了了。唉,丈夫、孩儿我都管不住,只能照管好他们的身体。天气骤变,该上百合汤还是红枣银耳羹,表哥现在口味也多变。” 皇帝落座,寒暄几句,李茉问她喝哪种甜汤,他立刻回答:“百合汤吧。” 李茉的左手还被皇帝握在手中,右手死死掐住手心,心中默念:“表哥还是不喜欢太甜的,刚好,今日百合汤只放了一半的糖。下回试试百合瘦肉汤,御膳房说咸口的也好吃。” 皇帝在李茉宫中用了一碗甜汤,很快就走了。 灵姑消息灵通,主动禀告:“娘娘安心,陛下往前朝去了,陛下心里记挂着朝政呢!” 唐婕妤盛宠之下,后宫妃嫔黯淡无光。灵姑怕李茉难受,变着法儿说皇帝心里有她。 “自然,战事艰难,陛下宵衣旰食。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虔诚求神佛保佑。把今日花材送上来,我插一瓶花,供给道祖。”到如今,李茉在自己宫中,也要说假话了。 皇帝略有洁癖,若非亲近之人,不爱与人有肌肤接触,唐婕妤受宠之后便一反常态,总爱摸别人的手,为什么? 结论只有一个——读心术,触发式读心术。 曾经,李茉对读心术这等神迹避如蛇蝎,可当它真的出现了,又觉得尚能应付。 首先,读心术是有读取条件的。皇帝毕竟是肉体凡胎,不能凭空读取谁的思想,不然他一天十二个时辰什么都不用做,早就被超负荷的噪音吵死了。其次,即便通过皮肤接触读取心声,人的心思瞬间万变,电光火石之间千百种想法,有些本人都一闪而过的念头,皇帝如何清晰知晓呢。 广度、精度都有限制的情况下,读心术不过是放大版的识人之能。 读心术啊,有这么厉害的金手指,为什么要入后宫呢? 看皇帝表现就知道了,他拿着金手指试探朝廷百官、宗室勋贵去了,对后宫爱搭不理。正经皇帝生活重心就是和朝臣斗法,后宫本就是他的消遣,谁愿意为了消遣,浪费宝贵的金手指? 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 李茉感慨,读心术不过如此,日后的每种“读心术”,也当如此。 时间转瞬而逝,王师英勇,我朝大胜,英国公凯旋班师,受封郡王爵。 永安因功加封号“镇国”二字,特许入朝参政。 二皇子不功不过,但有战场履历,加之皇子身份,亦受封端王,许他入朝。 英国公今年快八十的人了,依旧为大盛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皇帝见他满脸老人斑,心中亦是感怀。 英国公刚从接风宴回来,孙儿就急匆匆到书房求见,进门不说话先跪地叩首。 英国公脸上疲态一收,皱眉斥道:“勿做小儿女情态,有事说事!” 这个孙儿正是太子伴读,太子大婚之后入朝观政,他也领了个闲职,代表太子网罗人才。 “祖父,大祸临头了!太子传出消息,陛下有意废太子!” “胡言乱语!”英国公条件反射骂了一句,才道:“从头说,说清楚!” 那孙儿便把姑母临终下毒,陛下这么多年未诞麟儿,姑母的贴身侍女素兰被陛下秘密扣押等等事情讲了一遍。 “祖父出征这几年,陛下多有抬举三皇子,尚未成亲就允他上朝;二皇子更是上战场镀金,连永安公主都不顾规矩重用,独独对殿下苛刻。殿下如今在朝中轻易不敢发言,陛下总能找到挑刺的地方。”这孙儿把这三年委屈一箩筐倒出来,太子殿下金尊玉贵,怎能受这般屈辱。 英国公起身踱步,走了两圈,突然停下问:“我听闻宫中有一唐婕妤,正有孕在身。” “是,想来陛下已经寻到解药名医。” “如此便与我家无关。” “祖父!陛下要废太子,第一件事肯定是剪除我英国公府……”孙儿急得跺脚,祖父怎么这么天真!只会打仗,不懂朝政,难道是老糊涂了?孙儿恨自己只是四房子孙,若是长房长孙,早就代表张家表态了! “嗯,去把我手杖拿来。”英国公不疾不徐,指着立在窗边的一根铜杖。朝廷礼遇老臣,英国公又功勋卓著,这是陛下先前赐下的铜杖,允他凭此上谏君王、下察群臣。 孙儿眼前一亮,太好了,祖父要发威了,这铜杖能打君王!他兴匆匆跑过去,双手用力拔出铜杖,奉给祖父。 英国公接过,顺手向下一划,又往左一扫,他孙子应声倒地,抱着左腿哀嚎痛呼:“腿,腿,我的腿断了——祖父——祖父——” “来人!”英国公一声暴喝,守在门外亲兵推门而入,抱拳肃立。 “这孽障疯了,关在祠堂反省半年,不许任何人探望。”英国公指着地上打滚的孙子,“府医正骨即可,不许请外头大夫。” 亲兵干脆利落应是,一人扶肩膀,一人抬腿,还能抽出一只手捂住孙少爷的嘴,悄无声息把人关进祠堂。 英国公则缓步朝后院而去,他与老妻早就分院而居,这么大晚上过去,英国公夫人也是一惊。 “你手中有令男子绝育的药?”英国公开门见山,他猜自己的蠢孙子是被别人做局了,女儿素来贤惠,没胆子伤害龙体。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女儿也只能从老妻这里拿到东西。 英国公夫人神色如常,笑呵呵道:“没有。这种药,该问大夫才是。没头没脑的,怎想起问这事了?” “这种药神奇,让男子不育的同时,不损伤功能,不是寻常药物,你再想想。”即便老妻掩盖得更好,英国公与她相伴一甲子有余,岂能看不出来。 “莫名其妙翻旧账啊?咱们儿子都是作爷爷的人了,说这些作什?” 英国公叹息:“真有啊!” 英国公踉跄两步,颓然倒在椅子上,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苍老的、枯树皮一般的脸上划过。 “怎么了?你都快八十的人了……” “是陛下!” 英国公夫人吓得打嗝,双手颤抖着瘫软在地上,突然,她仰头道:“那药最多三年就没效果了。” “在陛下看来,三年五年,还是一辈子,又有什么分别呢?”英国公疲惫反问,简直生无可恋:“你为何要给她这种东西?” “ 我……我……”英国公夫人张口结舌,想要解释自己不过是帮女儿争宠,只要熬过那几年关键期,继后年纪大了,便不容易生子。即便生了儿子,与太子年岁差距大,也不是太子对手。对太子而言,兄弟越少越好。 后宅也是战场,英国公身为男人,怎会懂得女子的心酸。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是能做不能说,宁死不能被发现的事情! 英国公夫人想不到该如何收场,只能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的依靠,“怎么办?” 英国公起身,冷酷道:“我明日入宫向陛下请罪。” 第90章 “殿下,四公子没有按照约定现身,国公府内也未传出消息。”侍卫低声禀报,他的声音压得太低,仿佛从牙缝里挤出的气音。 太子缓缓闭上眼睛,片刻, 睁开一双坚定的双眸。 “那就不等了。” “殿下……”周遭几个人此起彼伏呼唤起来,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迫切需要陈述。 太子却摆摆手,直接了当道:“告诉外公,已是兵行险着,如今,他没有助我的意思。此时不动,难道等他向父皇告密,引颈就戮吗?” 太子的贴身内监立刻接口:“殿下说的是, 兵贵神速,今晚是接风大宴,人人喝得醉醺醺,谁能想到殿下今晚举事。” “是啊,趁其不备, 正是时机。古往今来, 越是复杂的计谋,越容易出问题,越是简单的计划,越容易成功。殿下居于内宫, 已经占地天时地利,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东宫侍卫长也赞成今夜起事。 人都是擅长自我说服的,连着几个人赞成,太子的思绪也更加清晰了。 这几年父皇对自己越发苛责,看着史书上历代太子,谁能善终?他若成功控制宫闱,逼迫父皇下诏让位,安抚群臣百姓就是水到渠成。外祖是武将之首,太岳丈是文臣领袖,总不能拆自己的台。 若是败了……如今战战兢兢等着屠刀落下,不动,早晚都要败的! “好,只要你我君臣一心、生死共担,何愁大事不成!”太子低声喝彩,利落给诸人分配任务,又安排东宫紧守门户,不许打草惊蛇。 安排好一切,太子回到内室,闭目养神。马上要做这样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还不满双十的年轻人,心中也很忐忑。 贴身太监小声过来询问:“殿下,太子妃娘娘遣人来问,是否回后殿就寝。因殿下说不能让人发现端倪,老奴便擅自做主答复不回,派两个小太监送传话人回去了。” 太子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自己时候回去就寝,太子眼睛都没睁,平静道:“孤一切安好,太子妃安心歇息,有事明日再说。” 贴身太监恭敬应下。这次举事用的兵器,是借着太子妃娘家给她送节礼的名义运进来的,距离发动不足两个时辰,太子妃依旧蒙在鼓里。 这很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多一个人知晓,多一份风险,妇道人家最容易大惊小怪。 ———————————— “那就不等了。”李茉如此对永安说。 刚刚,来人再次回禀,依旧没有东宫内应的消息。只能确定东宫监视英国公府的人已经回到东宫,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永安还年轻,即便在战场上历练三年,还是稚嫩,她在母亲面前,并不掩饰这种稚嫩。 “娘,能成吗?” “早就推演过很多遍了,所有因素都考虑进去了,即便出意外我们也有应对之法,不是吗?”李茉握紧永安的手,她们不在凤仪宫,而在甘棠宫。 按照规矩,李茉身为皇后,即便要与女儿团聚,也该是永安去凤仪宫。可是,为了今天,李茉在背后做了多少推手,成败在此一举,怎能置身险地。 母女俩坐在漆黑的甘棠宫正殿,相互依偎,李茉的几十个女亲卫手持利刃,守在大门边。所有人都静静等着,等着天家父子,分出胜负。 卯时一刻,禁卫轮岗交接,宫门陆续开锁。天还黑着,交班的人跺着脚抱怨,“这天儿也太冷了,今日免了朝会,咱哥几个也该多歇两刻钟。” “谁说不是,我昨晚也喝了两盏庆功酒,头还晕着呢。” “哈,才两盏酒,不中用的。” “不是,我怎么感觉还醉着,地都在晃。” 另一人凝神细听,皱眉不解:“的确在晃,怎么了?” “难不成是地动?” 只见从东边的甬道里奔出一群手持刀剑的大汉,直直朝着他们而来,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太子。 刚才聚在一起抱怨的这一队禁卫连忙站好,什长出列正要说话,太子身边的人,已经一刀拉过喉咙,鲜血猛然喷出。 “啊!” 一照面,太子不宣召、不招降,见面就杀,血水混着深秋霜雪,被践踏成乌黑泥泞的脏水。 刚开始很多禁卫都没反应过来,局势几乎一面倒,谁能想到太子会造反呢?无缘无故,毫无征兆的? 谁能想到呢? 但是,禁卫军不是吃素的,初期混乱过后,值班的统领很快组织起有效抵抗,飞快给皇帝报信。 “果真是逆子!”皇帝听到这消息,不像禁卫那样不可置信,只觉得果真如此,这天终于来了。娘是无耻狂徒,儿子更是大逆不道! “陛下~”唐婕妤扶着肚子,担忧地望着皇帝。 皇帝清晰听到她的心声:“哇哦,太子造反了,不知道是太子赢还是皇帝赢?应该是太子赢吧,好歹是男主角,不可能被还没长成的太子干翻。无所谓,太子死了,正好让我儿子当皇帝。” 皇帝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这个妖孽,丝毫不担心圣驾,储君之位都不能满足她的欲望,直接盯上了龙椅!该死的,若不是看在她腹中龙胎的份上,朕早就杀了这妖孽。 皇帝甩开唐婕妤的手,大步往殿外去,他要亲眼看看那个逆子,可有弑君弑父的胆子。 “什么嘛,情绪这么不稳,怎么当皇帝啊!唉,我也是受罪,这么漂亮的脸蛋,不是皇后,也该是贵妃啊!等太子造反失败,我儿子就是新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那两个废物,怎么是我儿子的对手!嗯,等皇帝回来吹吹枕头风,废了皇后,换我当。等皇帝翘辫子了,我还能当个摄政太后,收几百个面首。” 唐婕妤这些更放肆的心声,皇帝并没有听到。不过无所谓,她这样想不是一次两次,皇帝为了读心术一直忍着,只等哪天忍不住了…… 皇帝刚走没多久,一队健壮内侍冲进来,嘴上高呼:“娘娘快走,太子打进来了,陛下令奴婢护送娘娘……” 唐婕妤吓一跳,挺着肚子大喊:“赶紧走!” 为首的内侍冲过来,一手抓住唐婕妤的胳膊,一手握着短剑捅进她的肚子,还转了几转。唐婕妤身子委顿向下,那短剑从腹部拔出,又划过唐婕妤的脖子。美人面孔和身躯之间只有森白的颈骨连接,突突冒泡的血水像一口泉眼,泉眼上最突出的水泡,就是那染色血的白骨。 说时迟那时快,为首太监一系列动作,只在须臾之间。他杀死唐婕妤的同时,他的同伙正在绞杀唐婕妤的宫女、内侍,这些下人都是皇帝监视造孽的死忠。 与此同时,二皇子及其生母养母所在的移淸宫,三皇子及其母妃所在的昆玉宫也正在遭受攻击。两宫主位在宫女太监的保护下,艰难求生。好在,太子的人手也不多,这些袭击的人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凤仪宫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除了跟着太子逼迫皇帝退位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在这边的,由太子最受信任的贴身大太监领头。 大太监领着人冲进凤仪宫乱杀一通,低阶宫人望风而降,跪成一片。大太监没找到人,抓人逼问才知,皇后和永安公主昨夜住在甘棠宫。 大太监心里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切都来不及了。 “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大太监狠狠一抹脸上的血水,带着人又冲向甘棠宫。 甘棠宫和凤仪宫几乎是后宫的两条对角线,等这些人冲到甘棠宫,永安的女亲卫以逸待劳,轻松收割。 不一会儿,皇帝那边也派来禁卫镇压。 按照皇帝吩咐,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许走动。一直饿到下午,垂拱殿才传来消息,太子谋逆,陛下伤心病倒,后宫戒严,所有人待在原处,衣食供给如常,等待解封。 当晚,送吃食的宫女向李茉禀报了事情经过:“太子冲到垂拱殿外广场,与拱卫陛下的禁军厮杀在一处,陛下站在高台上看着。待太子兵败,陛下走到跟前,抽打太子,谁知太子怀揣锋利匕首,刺中陛下腹部后,自刎而死。” 另有唐婕妤的消息也传来了,“陛下令殿中省收敛尸骨,并没说是否厚葬追赠。” 最重要的是,收夜香的小太监回禀:“太医院传来消息,陛下并未伤及肺腑,只需修养就好,陛下也没有抓着人说话的习惯。” 陆陆续续传来各处的消息,二皇子护着生母、养母平安度过混乱,只受了惊吓;三皇子被乱兵伤了胳膊,并无性命之忧;会宁宫的慧妃和二公主是唯一不受侵扰的存在。 永安皱眉:“太子死了,怎么不对外公布?”随后又想到什么,不再对此发表意见,转而问,“娘,唐婕妤那里,是你做的吗?” 永安看似在问问题,实际上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是我。因为唐婕妤非此界中人,她身怀异能,给你父皇带来了读心术这样的神迹!你没发现你父皇这几年特别爱抓着人的手说话吗?只要接触皮肤,他能听到任何人的心声!” “先前不敢和你说,怕你城府不够,露出破绽。如今,唐婕妤已死,我才安心。” 永安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非此界中人?什么意思?” “他们不知从何而来,身怀异能,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李茉淡定瞥了女儿一眼:“怕什么,再厉害的来历,在皇帝跟前,不也做低伏小,他们自有所求。” 永安高高悬起的心被母亲泼了一盆凉水,不敢放下,又不敢拔高,只“提心吊胆”提溜着,小心翼翼问:“他们会呼风唤雨吗?” “蠢话!回头看看白选侍、柳才人的案卷就知道了。那些人,我称呼为异人,与你外祖同族的将军李驹,苍南县用石子田种出糜子的鞠县令,陶县报上来的擅长制作战船的船工邵萍……这些人,我怀疑都是异人。” 90-100 第91章 本以为翻过大山, 便是坦途。没想到一座山后,是另一座山。举目四望,群山莽莽, 绵延起伏,看不到头。 打败皇兄, 还有父皇,父皇已老,还有异人……异人, 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人? 永安迷茫望着母亲,没有丝毫计划成功的喜悦,喃呢着问:“娘,我该怎么做?” “要个孩子。” “嗯?为什么?”永安顺嘴反问,过嘴不过心,被娘一根指头按住嘴唇。 “别说话,自己想。” 永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努力理清思路:现在的情况是,太子已死,父皇没有继承人。那么选择只有两个,一是皇子,也就是她的两个弟弟;二是宗室子弟,如果两个弟弟不成器,宗室、朝臣不会眼睁睁看着。 想想史书上那些昏君吧,有时还不如栓条狗。真正忠心能干的大臣,不会愿意侍奉那样的君主。想要走权臣篡位路线的臣子,要怎么把一条狗扶上位。 如果两位弟弟不成器, 宗室子弟能忍住吗?那是小宗变大宗,从此飞升成龙的绝顶诱惑啊! 问题随之而来,自己要怎么成为第三个选择。 自己如今已有入朝的资格,群臣对自己却敬而远之,只有低阶官员依附,为什么? 永安自问自答:因为看不到稳定的利益。 本朝公主向来嫁入重臣之家,成为皇帝表达“君臣相得”的高级牌匾,无论永安现在做的多么出色,嫁人之后,皇帝就不会把她纳入“自己人”的范畴。朝堂分割利益的时候,嫁人后的永安只会代表夫家。 怎样才能只代表自己? 永安再次自问自答:我要向父皇展示,无论给予我怎样的权力与荣耀,我都只会把它留给皇室。如此才有资格进入大盛最顶级的圈层,有资格进行“利益交换”,这时候,我的利益才只属于我自己。 如何展示呢? 温和一点,招赘。不要联姻重臣勋贵,找个才貌出众的寒门子弟。 可是父皇的身体,允许她走温和路线吗?小太监禀告父皇身体没有大碍,真的没有大碍吗? 而今不能徐徐图之,必须雷霆一击,用震撼敲开父皇的心门,让他意识到,自己能成为第三个选择。 能力出众,不会因昏庸不仁让大盛亡国的选择;心性坚定,不会因权臣篡位让大盛改姓的选择;亲生女儿,不会因过继旁支闹出尊封生父的有力选择! 这么多想法,永安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想明白了,她抬头一看,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边,正要推门离开。 “娘,驸马的人选……” “嘘——”这次,李茉把食指放在自己唇边,“不要告诉我,孩子父亲的消息,只需要你一个人知道就好,两个人知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永安垂下头,继续思考,对,连孩子生父都不该知晓。三纲五常是另一座大山,夫为妻纲,若女皇有夫,如何应对? 李茉退出正殿,给永安留下安静思考的空间。很多事情,长辈说破嘴皮都是没用的,只有自己去想、自己去悟,自己经历了、吃亏了,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李茉保持着沉默,一如当年不让永安说出到底懂了什么,一如这些年来对皇帝身边发生的奇人异事视若无睹。 宫闱还在禁/严中,禁卫军分小队开始清运尸首,殿中省的官员小吏开始组织清扫、更换宫殿,皇帝草木皆兵,不让任何人染指宫权,一切都交由他的心腹大太监春兴统领。 春兴对李茉很恭敬,远远站着行礼,解释了如今的状况,恭请她回殿内休息。 “场面腌臜,别熏坏了娘娘。”春兴离得远远的,腰弓得弯弯的。 “垂拱殿清扫出来了吗?陛下身子如何?” “娘娘放心,陛下急火攻心,静养便好。” “唉,太子啊……他虽做错了事,可终究是陛下的血脉,你让下面人照顾些,不许人折辱他。”李茉表现得仿佛不知太子死讯。 “是,娘娘。” 这样简单的对话,被三个人分别送到皇帝的案头,皇帝一扫而过,继续关注两个儿子如何表现。 皇帝强撑着见了重臣,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身体并不大碍,刚刚立功归来的英国公跪在殿前请罪,并没有穿戴新到手的郡王蟒袍。 皇帝只让他回家,并未做出决定。 英国公府关门闭户,静静等着头顶的屠刀落下来,老英国公约束着子弟,一动不如一静。 其他处置来得很快,东宫伺候的一干人等全部处死,宫女、太监但凡与东宫有所联系,全部淸出宫去。 太子妃被幽禁,即便她大声嚎啕自己不知情,依旧被幽禁起来。又过了没多久,查出太子举事的兵器是借口太子妃娘家年礼的名义运进东宫的,太子妃被拖出陋室绞杀。吏部尚书全家主枝斩首,旁支流放。 “谢陛下隆恩。”吏部尚书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还要跪地谢恩。与夷三族、诛九族相比,只杀主枝,难道不是恩典吗? 太子的死讯终于被放了出来,官方说法是太子自知犯下大错,自刎谢罪,请求宽宥。 宽宥是没有的,皇后的棺椁被移出安奉殿,皇帝不许她穿皇后规制的衣服、首饰,不许她用皇后规制的棺材,要求发覆面,口塞糠,弃尸荒野。 太子被废为庶人,一口薄棺葬于南关村墓园。他还没有孩子,这一支彻底绝嗣。 事实证明,老英国公约束子弟静静等待的举动是正确的,经历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迎来的结局,皇帝褫夺了郡王爵位,把国公爵降为侯爵,赐名恪慎侯,一个充满审视、告诫甚至侮辱意味的词。 老国公能怎么办,如同吏部尚书一样,他也只能请罪、谢恩。张家祖传的爵位在他这里丢了,明明他尽忠职守、须发皆白依旧为国征战,张家儿郎的血,撒满了大盛的疆土,祖传的爵位,依旧在他手上丢了! 心怎能不痛? 老英国公夫人早在传出太子谋逆消息的那一天自尽了,张家连丧事都没有办,草草收敛遗骨。 老英国公枯树皮一样的大手,抚摸着身上的棉布衣裳,他自陈带罪之身,连丝绸锦缎都不愿上身:“你娘还有一副薄棺入土,你妹妹和外甥,不知魂归何处?” 新任恪慎侯虎目含泪,他的年纪是能做小妹父亲的程度,也是从小把妹妹当女儿养大的,怎会不心疼她。可张家因她坠入深渊,哪里还有心情管她的后事。 “恐陛下因此更迁怒我家。”恪慎侯低声提醒。 “不会,我了解陛下,他喜欢重情义的人。” 恪慎侯不敢苟同,父亲了解的是曾经的陛下,父亲难道能预料小妹、太子能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等着吧。”老国公疲惫闭上眼睛,重压之下,他老得更厉害了。可他还不能死,不愿死,儿子虽然在战场上有能为,于朝政却少一分清醒,不看着张家重新走上正轨,他没脸下去见祖宗。 恪慎侯问:“等什么?” “等谁为阿芝和太子收敛尸骨。” 还有人赶在这个档口,冒着惹怒陛下的风险,给被废的先皇后、前太子收敛尸骨?恪慎侯望着父亲布满老人斑的苍老面庞,不敢说出真话打击他。 恪慎侯等来了挺着肚子的永安公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把公主领去见父亲,听到消息的时候,眼睛更是险些跳出眼眶。 “张姨和阿兄葬在南关村墓园,起了一座母子坟。张姨在天有灵,大约也想和阿兄葬在一处。”永安语气柔和说起两位的后事,详细描述了下葬的过程,没有皇后太子规格,也没有折辱,是普通士人那样,平平常常葬在墓园。 老国公叫他那傻乎乎只会说谢的儿子退下,缓慢而僵硬地问:“原来是公主啊。” 永安抚摸着肚子,闻言露出一个清浅微笑。 老国公撑起苍老的身体,动作缓慢从轮椅上站起来,缓缓跪下,“老臣张英,拜见殿下!” 永安上前扶住,言辞恳切:“老国公请起,我发誓,并未引导阿兄做任何事,阿兄举事,也非我推动,张姨给父皇下毒,此乃事实。” “老臣养下那等不忠不孝的孽障,有罪!有罪!”老国公泣不成声,仿佛为女儿和外孙行差踏错深深懊悔。 “英国公府与国同长,这大盛江山,留着我皇家人的血,也染遍了张家子弟的血,两家早已长到一起。” 老国公哭声顿了顿,再次叩首:“老臣谢殿下!”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何必明言? 恪慎侯扶着老父亲送走公主,急忙忙对老父亲道:“爹,公主说什么了?您怎么哭成那样?” “不懂的事情少管。” “公主挺着肚子是吧?我没看错吧?咱家不至于消息闭塞成这样,我记得公主还未成婚啊?” “不懂的事情少管。” “我怎么就不懂了?我也是做爷爷的人了……” “闭嘴!拿人生养荣丸来,老夫且保养身子。”老英国公要养好身子,等一个结局。 成王败寇,不论此事是幽居深宫影影绰绰透出威慑的皇后所为,还是走在台前野心毕露的永安公主所为,都不重要。 甚至是不是她们做的,都不重要了。至少她们姿态好看,她们不会对败者落井下石,她们是第一个向英国公府伸出橄榄枝的。 ——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完结倒计时 第92章 病骨支离的皇帝躺在床上,厚重的明黄色锦被簇拥着他,原本清俊的面庞瘦得只剩一层皮,松垮垮覆在突出的颧骨上。 就在方才,皇帝已经说完临终遗诏,皇太女永安继承大统,立她长子为太孙,确定下女主当政的第三代合法性,彻底杜绝任何势力翻盘的正统性。 朝政交代了,宗室交代了……什么都交代清楚了,皇帝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室内寂静空旷,方才跪在床前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皇帝想要叫人,却提不起力气,他费力动作,却只微微偏头,一抹绣着凤凰纹样的裙摆进入视野。 “表哥在找什么?”永安捧着一碗汤药,放在床边矮几上,一如当年,柔情轻问。 “永……安……”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多活一刻是一刻。 “永安和朝臣们正跪在殿外,表哥不必担心。”李茉靠在矮几旁,用勺子轻巧搅动着药液。 自从永安未婚生子之后,皇帝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到了最近一二年,甚至只在逢年过节的大宴上见面。 以往读史书, 看到夫妻不见面的场景觉得奇怪,而今才知,帝后夫妻,实属寻常。 若非永安继承人的位置稳固,若非皇帝别无选择,皇帝恐怕早就废了自己。皇帝只是一叶障目,并非傻子,随着永安一步步踏入权力中心,皇帝也渐渐明白过来,李茉不是善茬。不必看事情的起因经过多么复杂,只看谁是最终受益者,就知道谁是幕后推手。 “春兴——”皇帝突然大喊。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响亮的呼声,事实上,他只是从喉咙里,低低的、沉沉的吐出一个沙哑的名字。 “表哥在找春兴,还是在找这封遗诏?” 李茉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规格极高的圣旨,展开、翻面,向皇帝展示。上面用华丽辞藻诉说着皇帝对皇后的思念,骈俪文章掩盖不住中心主旨——令皇后殉葬。 李茉走到熏炉边,把圣旨悬置于暗红色炭火上,片刻之间,圣旨便烧了起来,两根卷轴一并投入炉中,黑色烟气慢慢散开,两根卷轴也烧得看不出原型。 李茉在皇帝“赫赫——嗤嗤——”的无助呼救中,施施然盖上熏炉盖子。 “妖孽!”皇帝仿佛积蓄了最后的力气,吐出两个森冷冰寒的字眼。眼前是披着画皮的妖孽,不是他的表妹。 “陛下,别这么说,你我相伴二十五载,我若是妖孽,你又是什么呢?” 是啊,所以皇帝才只留下一封殉葬遗诏,因为李茉是新君的母亲,是皇朝的国母,为名声计、为江山计,都不能大张旗鼓处置。 可恨老奴春兴不忠,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陛下,您不要担心。我不是妖孽,只是德妃死后不甘的魂魄,当年明媚鲜艳的少女,没有得到你半点怜惜,她的愿望却只是与你相伴一生。” “我是极好极好的人,最讲信用了,我不会让新君尊我为太上皇,不会让新君改姓李,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陛下瞑目吗?” 李茉坐回床边,把手上帕子投入药碗中,拎着一个角,在碗中转圈圈。话音温柔,说出的话却让濒死的皇帝吊着一口气不肯赴死。 “陛下一生将被史书如实记录,先皇后为何下毒,陛下如何逼反太子,陛下为了重振雄风,为了求子,寻方士、行恶举,比当年鄙夷的无知妇人更甚。” “陛下安心去吧,永安会大办你的身后事,即便她只是你被逼无奈的选择。她为这天,等得太久了。” 李茉拎起沾满药液的手帕,轻轻覆盖在皇帝脸上:“可是我不想等了,我真怕陛下这口气再咽不下去,就要换我咽气了。” 皇帝早已病入膏肓,呼吸不畅。一张沾满水的帕子,对寻常人而言,只是呼吸困难,对本就出气多进气少的皇帝而言,是催命符。 药液没问题,这本就是皇帝该喝的药,只是换种方式,送他上路。 不用额外施加力道,轻巧一张手帕,皇帝鼓足力气也吹不开、揭不下,身体剧烈抖动着,慢慢的趋于平静。 李茉伸手切脉,又摸颈部,确定皇帝已死,慢慢揭下他脸上湿帕子,轻轻擦掉脸上残留的药水痕迹。 那张湿帕子被扔回药碗,连同矮几一起被掀翻。 “嘭——” 跪在外间的众人听到一声巨响,永安带头冲了进来,只见母后呆愣愣站在床前,眼前是翻到的药碗。 众人连忙跪下,心里有数了。 永安上前检查,连声呼唤:“太医,太医!” 辛院首/膝行上前检查皇帝遗体,转身连连叩首,直磕头,不说话。 李茉也不说话,宣布皇帝死讯,是新君的迈出的第一步。 永安上前一步,站在宗室、朝臣、后妃、兄弟、子侄们面前,语含悲切,高声宣布:“陛下驾崩了——” “陛下——”殿内响起整齐的哭喊声,哭灵从现在开始了。 李茉也跪下了,她现在是先帝遗孀,如今只能有一个人站着。 永安高高站着,只能看到或白、或黑的后脑勺,听着那一声声整齐的,仿佛排练过无数遍的哭声。 “召端王、景王等宗室返京奔丧,京兆、五城兵马司、巡捕营维持京城秩序,传令天下圣人归天,太女即位。” “有司营先帝大丧。” “传谕九边,毋开边衅,传谕诸藩属,入京吊孝。”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均转一级。” 永安每说一句,便有相应司职的官员利落应声。朝政是最要紧的,剩下诸如先帝谥号庙号,尊奉新君生母,封赏皇室之类的事情都可以推后。 朝臣们听到新帝头脑清楚,心中也松一口气,虽然早就和太女共事过很长时间,虽然皇帝明确把皇位传给了女儿,可是女子当政啊,心中总提着一口气。 永安被大宫女扶到一边,静静看着女儿纵横捭阖,这是她的时代了。 新君灵前继位,法统、血缘、朝臣支持,是板上钉钉的皇帝。 但安王还是谋反了,毫不意外被新君绞杀。 “我都快七十的人了,造反难道是为了死在龙椅上吗?先帝糊涂,令妇人执掌神器,我等到了地下,如何面见祖宗?”安王的哭嚎与辩解,永安没有放在心上,只冷漠下令,诛杀安王一系。 宗室的鲜血改变不了如今的天空,因为永安有兵,她从北疆战场而来,携着凌冽寒风,吹透了观望者的心。更可怕的是,她还拉拢了英国公府,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拉拢了英国公这头倔驴。 眼看着宗室、武将都无法造成伤害,文臣们蠢蠢欲动。新君毕竟没有实际治理朝政的经验,自古以来,被朝臣糊弄的皇帝还少吗? 试试又不吃亏,万一成功了呢? 很快,遥远的江南便送上了一封庆贺新帝登基的折子。 今有吴县范家,听闻新君登基,沐浴天恩,不甚感激,愿献田三百倾为吴县公田,以贺陛下御极之喜。 江南有一家姓范的,要把家里所有的田,三百倾那么多的田,都献给朝廷,作为陛下登基的贺礼。 朝臣们立刻“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谁说陛下登基不得人心,这不就是百姓归心的代表,完全可以抵消安王谋逆的坏消息,向天下人表示新君是当之无愧的国家主人。 朝臣们从不同角度论证这件大好事,从不同角度建议新君给范家奖赏,这种名利双收的大好事,还犹豫什么呢? 永安望着丹璧下一张张淳朴、忠诚的脸庞,平静颔首:“秋收之时,朕派御史赴吴县查验,若属实,赐范家虚职、旌表,朝中范氏族人,各升一等,昭彰天下。若收税时为公田,收粮时入私库,以献田之名,行逃税、侵占民田之实,斩!” 声如金戈一声“斩”! 刚刚还鼓吹“盛世之音”“千古顺民”的朝臣们突然哑火了,仿佛被捏着脖子的鹅,者者也也,吐不出一句完整话。 一个冷笑话:将军的迈巴赫虽然属于全体人民,但将军却拥有二十四小时使用权。 田虽然献给了官府,但是收益还是范家人说了算。范家用这些收益全力扶持家族子弟,一旦某个家族子弟中进士、做官,又会用政/治权利反哺宗族。 姓范的官员名下是没有财产的,他两袖清风与你畅谈心性道德,仿佛儒家推崇的圣人君子复生。可他的家族占据一个县的土地,把持秀才这类基础功名,慢慢侵蚀周遭土地,在政/治上分头压宝、经济上垄断田亩,还堵死了上升通道。 这些实际上的世家,是寄生在王朝身上的肿瘤,“义田”“公田”该交税的时候是公家的,收成却运到了私人的粮仓。侵占民田,挤压朝廷税收,损公肥私…… 许多文官都是这样做的,实际利益握在手里,还要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他们以为新君不知道,没想到新君不上套。 谁愿意成为这个御史,捅破朝臣们心照不宣的假面? 鞠伟站了出来,他是亲民官出身,曾在西北用贫瘠的石子田种出糜子,令一县百姓饱腹。转任京官之后,在户部专职农事。鞠伟觉得自己仿佛天生知道怎么种田,百姓传他是神农转世也许有些道理。 吴县情况如何,终究要落到田亩、粮食上,鞠伟自信,当世无人能在这上头欺瞒他。 永安看着那皮肤黝黑的鞠伟,问他:“卿愿往?” “臣愿为陛下分忧,为百姓种田。”鞠伟恭敬回禀,就像对待先帝一样对待新君,二者在他心里的确没有分别,上位者就是上位者,与男女何干? “准奏,卿且去,朕有期盼矣。” 移居慈宁宫的李茉听到此次朝会结果,彻底放心,没有什么势力能糊弄永安,她不需要自己搀扶了。在成为压迫她的另一座大山之前,安心离开吧。 —— 作者有话说:将军的迈巴赫虽然属于全体人民,但将军却拥有二十四小时使用权。朝鲜金统领的著名笑话。 第93章 “唉——”接引人长叹一声, 引得旁边同事神识如蛇一般游动过来,看了看李茉经历的世界。 “数据很好,为何叹息?” “是个心思重的孩子。我送她去汉武世界, 只凭一点知识,做个方士真人, 可保一辈子荣华富贵,谁知她战战兢兢做丞相、开宗派,又因没有救下卫青、霍去病耿耿于怀。” “为此,我特意给她换了个没有正史的世界,做个宠妃,责任有皇帝、皇后去扛,她吃喝玩乐潇洒一生即可。可她还是拖着病体操心劳碌,倒是惹得那个小世界生出自我意识,自行融合。” 同事轻笑:“听着像炫耀。” 接引人睨祂一眼:“这人的神魂虽厚实,但蒙着一层灰,若不放开心绪,恐怕过不了几个世界,就要灰飞烟灭了。” “知道,知道, 你又要拉她一把了。” “这样出生寻常的普通人走到这一步太难得, 她每每穷尽心血往上爬,归根结底是没有安全感。如此,我便送她到最熟悉的世界,补一补她的神魂。” 同事的神识在显示李茉经历的屏幕前游动, 发出如同蛇类一般的嘶嘶声,“天地造化,各有命数, 闯不出来,便放弃吧。” 又是一阵强烈的白光闪过,李茉睁眼,已在一间水泥房里,房间非常简陋,只有一张床,几把椅子,门边接了一个简易水槽,水龙头没拧紧,滴滴答答滴落在水泥槽里,门窗刷着黄色油漆,已经斑驳。 房间里还有别人,一个身形瘦弱的漂亮小男孩儿坐在窗边阴影中,实在太漂亮了,以李茉的见识都必须承认这个孩子的美貌,一种超越性别、无可争议的美。 悉悉索索的动静响起,锁着的门被打开,一个肥壮的女人逆光站着,看不清她的面孔。 李茉条件反射躲了躲,这是原身遗留的潜意识。 “魏鹤,洗把脸,收拾干净,王叔叔一会儿就来了。”女人声音刻意温柔,可她平常大约是从不这样说话的,更显油腻尖酸。 轰——原身记忆突然涌现,小孩子的记忆凌乱而不成章法。李茉只提炼出这是一个孤儿院,女孩儿完全没有父母家庭的记忆,千禧年左右一个偏僻县城的孤儿院,吃的不好,但能吃饱,穿得朴素,但基本穿暖,作为孤儿院难得没有残疾的孩子,似乎还不错。 但是!凡是就怕这个但是,但是这是一家黑心孤儿院,那肥壮女人是院长,她克扣孤儿院伙食,在院里实行高压管理,听话给吃饱,不听话挨饿、体罚,在孤儿院一手遮天。 她还推着这些孩子出去陪客,周遭恋/童的男人都在她的牵线搭桥下,时常光顾孤儿院。 该下地狱的恶鬼! 李茉第一反应是寻找武器,杀人逃命。她和那个叫魏鹤的小男孩儿今年才十岁,这是他们第一次被叫到这间屋里。 记忆翻涌,李茉清楚知道这是千禧年左右的祖国,院长背后还有保护伞,杀她一个,打草惊蛇,不能尽数除恶。 知道这是祖国,李茉陡然放松下来,不必自己单打独斗,有人托底的感觉,油然而生。 既然这样,何必硬碰硬。 李茉走到水槽边,拿起一旁的塑料杯子拼命灌自来水,魏鹤瞥她一眼,麻木地等着。李茉觉得他可能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原身什么都不知道,真以为这些“叔叔”是给孤儿院捐款捐物的好心人。 听到有脚步声响起,李茉立刻关了水龙头,端了一杯自来水,浇在魏鹤裆部。魏鹤一个激灵,反手就要厮打,李茉却利落跳开,魏鹤身形矮小,抓不住她,只能恶狠狠瞪着她。 李茉三两步把发脆的塑料杯放回水槽里,看着院长领进来一个身形和她一样肥硕油腻的中年男人。 “是个漂亮孩子。”所谓的王叔叔笑得猥琐,给了院长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茉却突然开始尿尿,裤子很快打湿,尿骚味弥漫开来。 刚才还一脸兴味的男人猛皱眉头,院长更是冲过来嘭嘭几巴掌拍在李茉背上:“死丫头、赔钱货,你是茅坑里的蛆啊,还是粪坑里的屎,尿都憋不住的贱人!” 院长满嘴喷粪,以妈为词根,亲戚为半径,滔滔不绝咒骂起来。 李茉哇哇大哭,“姜老师,姜老师,我错了,魏鹤也尿了,我才忍不住的。” 那个男人仔细看缩在阴影里的魏鹤,才发现他的裆部是湿的,不耐烦道:“行了,姜院长,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关心孩子们。” 姜院长顾不得揍李茉出气,赶紧小跑着到男人身边,“这孩子邋遢,我给你重新叫个,咱们院里孩子整齐得很……” 男人摆摆手,“行了,又不是没见过,都是些歪瓜裂枣,我先回了。” 男人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毫不犹豫拉开门走了。 姜院长追出去送,不断说着讨好的话,不一会儿回到这间屋子,恶狠狠抓着李茉又给了她几巴掌:“今天不许吃饭,长长记性就知道讲卫生了!” 说完嘭得一声摔上门,从外头上锁,很快消失。 李茉从地上爬起来,抚摸着破裂的嘴角,透过玻璃窗不甚清晰的倒影,可以看到脸颊上已经红肿青紫,刚才被打的时候,她尽量避开致命伤,那个女人才不管蒲扇一样的巴掌下来,会不会把人打聋。 李茉龇牙咧嘴检查伤口,一直傻愣愣的魏鹤主动从阴影中走出来,从床底拉出一个大箱子,里面有精致的衣服、书包、头饰、毛巾等等,好多还带着吊牌,是全新的。 魏鹤找出干净的裤子换上,把自己那被泼水的裤子放进水槽清洗。他长得瘦弱,只能踩在椅子上洗。 李茉也从箱子里翻出没人用过的开始换,然后洗裤子、拖地。 两个孩子没有丝毫交流,一人缩在床东边,一人缩在床西边,昏昏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已经高高挂着,孤儿院的帮工才过来开门,进门就骂:“背时鬼!短命鬼!天天只晓得吃屎!” 李茉立刻笑脸相迎:“姜婆婆,院长说我们能选个漂亮书包,我要这个白雪公主的,你要不要拿一个给姐姐?” 被称作姜婆婆的帮工一把夺过那个画着白雪公主的粉红色书包:“你也配和我孙儿用一样的!” 李茉仿佛被吓一跳,委委屈屈拿了个深蓝色不起眼的新书包,魏鹤看了看李茉,也从箱子里拿了一个新书包。 “遭瘟的秧子,短命的鬼,老娘上辈子倒霉,这辈子伺候你们!还不走!等老娘八抬大轿请你们啊!”帮工姜婆婆赶鸭子一样把两人赶出门就不管了。 李茉揉了揉干瘪的肚子,三顿没吃了,实在饿得慌。 路过操场,孤儿院的孩子三五成群在操场上玩儿,健康的女孩儿多,健全的男孩儿少,但是这群孩子都长得漂亮。 能在操场上的都是相对健康的孩子,操场背后最破的那栋楼里住着瘫痪的、有重大疾病的、唐氏儿等孩子,常年传出一股屎尿混着臭鱼烂虾的臭味。 这不像一个即将迈入新世纪的孤儿院,这是一个被恶魔统领的魔窟。 李茉回到八人间的宿舍,她因为漂亮素来得院长喜欢,同寝室的人对她不敢太过分,只是嫉妒得看着她的新书包。 这些同龄的孩子,不知道书包背后的含义。 中午和晚上的饭油水不足,炒白菜、炒胡萝卜几乎是水煮出来的,肉末蒸蛋上的肉末可以忽略不计,李茉喝了三碗豆腐汤,吃了四个馒头,终于安抚住嗷嗷待哺的胃。 晚上九点,熄灯的音乐响起,帮工沉重的巡逻脚步慢慢远去。听着寝室里均匀的呼吸声,李茉背上书包,悄悄摸出了宿舍。 记忆中,院长一周最多来两次孤儿院,每次之间至少隔着三四天。 李茉取下发卡,捅开院长室的锁,老旧的门咬合不紧,往下坠擦着地面不好开。李茉半抬半推,悄无声息开门又合上。 院长室的陈设与贫穷的孤儿院格格不入,棕红色的大书桌、黑皮老板椅、时兴的玻璃茶几,连靠墙的几个柜子,都是带玻璃门的高档货。 搜房间李茉是有经验的,没过多久,从大书桌抽屉反面的夹层里,翻出了三本不同年份的账册;从老板椅后面的海绵里,掏出了一本记载着“人脉网”的薄薄笔记本。 感谢现在监控不发达,院长是个恶毒却愚蠢的女人,这些东西,居然就藏在孤儿院里。 李茉把账册放进书包,顺便撬开带锁的小柜子,把里面的有零有整的几百块钱也搜走了。 复原现场,重新关上院长室的门,李茉悄悄往楼下走,突然,一胳膊肘拐过去。 “我不喊!”魏鹤躲得快,还是被压在楼梯间的墙上,低低用气音说。 “你想举报还是威胁她?没用的,我上次看到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和她有说有笑。” “少管!”李茉放开他,月光下,他的脸更白了,嘴唇几乎没有颜色。 “你要走是不是?带上我,不然我马上喊人!”魏鹤恶狠狠盯着李茉,仿佛这个人下一秒就要独自高飞。 “走去哪儿?” “外头总比孤儿院好。” “孤儿院好歹有房子遮风避雨,能吃饱饭,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偷东西干什么。”魏鹤才不信,“你别想撇下我!” 第94章 “县里的人和她有勾结,我就去市里、省里,你有心脏病,我带着你不方便。”李茉温声解释, “那个女人至少三天之内不会再来,我三天之内肯定回来找你。” “不行!”魏鹤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瘦弱的身体,手却像钳子一样抓住她,“你带我走。” “我要翻墙、爬车, 你跟不上。我会找人来救你,你放心, 我一定来救你。” “我跟你走。”魏鹤死死盯着李茉,“不然我就喊人。” 李茉叹息一声:“先回宿舍。” 孤儿院健康的男孩儿女孩儿住在同一栋楼,男孩儿住一楼、二楼,女孩儿住三楼、四楼, 中间有一道大铁门。 月光下,两个身影依偎着,如同两只幼兽抱团取暖。李茉半扶半抱,魏鹤刚刚爆发过后,手脚使不上劲儿。 到了宿舍楼门口, 魏鹤突然问:“你真的会回来救我吗?” “会的。”李茉扶他靠在墙边, “你装不知道,不要激怒那些人,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男人又来,你救拉到裤/裆里,他们怕脏。” 李茉意识到,只是扶了他一段路, 魏鹤就愿意尝试相信,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 “你真的会回来吗?”魏鹤反复问。 “会的。”李茉把他送到宿舍门口,悄悄躺回自己的床上。 早上七点,厨房才开始忙碌,找几个大点儿的孩子过去帮工,把昨晚吃剩的米饭加水熬成稀饭,昨天剩的馒头溜一溜,再开封一大包本地家庭作坊产的麻辣大头菜,就是一天的早饭。 吃过早饭,李茉背着书包,绕到住残疾孩子这栋楼的后面,爬上一颗紧挨着院墙的树,溜下树,就是孤儿院外。 拉平衣裳,从书包里拿出粉红色蝴蝶结别在头上,李茉把自己装扮成平常人家小孩儿,脸上带笑,蹦蹦跳跳往外走,唯一不和谐的是脸上的伤。 路过孤儿院正门,一个壮硕的男人正背对马路,望着孤儿院内嗦面。门卫也姓姜,院长下达的惩罚命令多数由他执行,他是孤儿院孩子们的噩梦。 走出很远,李茉坐公交到了车站。售票台很高,李茉助跑跳跃,挂在售票台上,买了一张去市里的票。然后躲到厕所里,等广播通知要上车的时候,才走出来。 检票的是个话痨,撕下票根,好奇问李茉:“就你一个人?” 李茉回头看了一眼安检处,语带哭腔:“妈妈让我一个人去找爸爸。” 检票员笑道:“哟,被你妈打的?” “才不是,表哥欺负我。” “行了,行了,赶紧上,别耽搁我们。”后头排队的人不耐烦催促,检票员看了一眼门口朝里张望的几个人,不知哪个是这小女孩儿的妈妈。运输公司有规定,单独乘车的小孩要问清楚的,不过本乡本土的,检票员也懒得多事,糊弄过去算了。 到了市区车站,李茉顺着人潮往外走,在公交车站牌上看了好一会儿,上了1路车。 1路车人最多了,李茉坐在最后一排靠近车窗的位置,再有人和她搭话,她就不理了。摇摇晃晃到了市政府,李茉跳下车,猫着腰,躲过门卫的视线,溜了进去。 一个问题,如果要找纪委书记,应该去纪委办公区吗? 答案:不该。纪委书记是市委常委,该去市委办公楼找。 “哎,你是哪家的孩子啊?不可以乱跑哦~”一个工作人员叫住李茉,看她脸上有伤,大惊:“怎么回事儿?” “我找我爸爸。”李茉眨巴着眼睛问。 “你爸爸是谁?” “熊书记。”李茉现学现卖刚从公示栏看到的信息。 那位工作人员心里咯噔一声,说实在的,大家都是体面人,在这种生活环境里,很少看到暴力之流违反公序良俗的事情。工作人员左右看看,走廊上没人,立刻领着李茉往书记办公室去。 “熊书记,孩子找您。” 李茉进门,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国字脸中年大叔,微微发福,看着一脸正气,是国人最欣赏、最标准的“官样子”。 纪委书记带着疑惑望过来,年纪超小和年纪超大的人,在这种环境拥有超越身份的超级待遇。 “对不起,我刚刚骗人了,我想找您举报问题,但怕您不见我,就骗那位叔叔说您是我爸爸。”李茉立刻鞠躬解释。 领路的工作人员也连连道歉,“书记,对不起,对不起,没核实清楚就贸然……” “好了,小事,去办公室拿点零食过来。”纪委书记很和蔼,起身绕过大桌子,招手叫李茉到旁边的沙发落座。 “小朋友,你好啊,找我要举报什么呢?” “我所在的孤儿院把我们卖给有恋童癖的男人。” 书记本来斜斜坐着的身子猛然拔直,失声惊呼:“什么?”即便以他的见多识广都感到震惊,连忙追问:“小朋友,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我有证据。”李茉把自己的书包放到胸前,拉开拉链,从中取出一本账册:“姜院长当了三年院长,我们院里重病的孩子很快就病死了,有好几个姐姐被送走,回来身上全是血。她还不让我们吃饱,冬天的棉衣不暖和,我们不敢在当地报警,她和穿制服的人关系很好。” “扣扣——”门口传来敲门声,刚刚被安排去拿零食的年轻人回来,笑着把牛奶、糖果、小饼干放到李茉面前,看领导面色不好看,打圆场道:“小朋友,尝尝牛奶好不好?叔叔给你插吸管。” 李茉摇头:“我不喜欢牛奶。” 书记不知脑补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转头望向李茉,尽量维持笑脸:“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详细和伯伯说一下好不好?” “我想去上厕所。”李茉突然从沙发上跳下来。 “好,小刘啊,你带她去。”书记连忙叫刚才领路的工作人员照料,自己则翻看起那本账册。 越看越生气,越看越生气,纪委书记把账册拍在茶几上,“太猖狂了!” 刚才带举报人出去的小刘慌慌张张跑回来:“领导,我带人到女厕所,总等不到她出来,喊也没人应声,我叫办公室女生去看了,厕所根本没人!” “一个孩子都能丢啊!”纪委书记气不打一处来,又忽然泄气道:“行了,注意保密,回去工作吧。”说完,立刻拿起红色保密座机话筒,开始对外联系。 李茉利用工作人员离开的空挡,从厕所跑出来,来到最顶层、视野最好、地方最大的房间——市/委书记办公室。 同样的手段,把手中的另一本账册送出去,又利用同样的办法脱身。 从市委办的小楼出来,李茉去政府办的小楼,她还要再去找市长。 刚上楼,就看到一个中年女性带着几个人从楼上下来,看到她眼前一亮:“就是你吧,屋里说。” 市长是一位女性。 “我知道你是聪明又勇敢的孩子,阿姨不会把你当不懂事的小孩儿糊弄,你既然把证据送到不同人手里,是想解决问题的,对吗?”市长把李茉安置在沙发上,办公室里只有她和李茉。 “对,可是我不敢相信某个人。之前有姐姐去派出所求救,被赶出来,院长知道狠狠打她,关禁闭,她每天晚上都哭。”李茉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市长。 该死的畜生!市长心里骂那些没有底线的畜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能对孩子下手! 市长放低声音,温柔地哄她:“不怕,不怕,大人里有坏人,但好人是很多的、很多很多的——阿姨会保护小朋友,像妈妈一样。” “嗯!”李茉使劲点头:“所以我才来找你们。” 理解这平淡朴实的话中,蕴含怎样深厚的信任,饶是听惯了各式好话的市长忍不住鼻酸,多好的孩子啊!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市长轻声问。 “对,我偷跑的。市长阿姨,你们要快一点,我的朋友昨天被安排陪客,我们假装尿裤子才逃脱,你们要快一点。” “好,我们会保护好你的朋友,还有你,别担心,你现在安全了。”市长靠近,试探性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她很怕受过创伤的孩子,抗拒与人接触。 “阿姨送你去医院,你也被打了,疼不疼?” “能忍住。” 市长背过身悄悄擦了眼泪,“小朋友,阿姨让人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李茉点头,还是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去救我的朋友?” “很快,很快!”市长保证,“你可以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吗?” “李茉,木子李,茉莉的茉。” “好的,茉茉小朋友,你勇敢又善良,阿姨表扬你,现在,你去医院好好养病,阿姨救出你的朋友,带他来看你,好不好?” “你们去的时候叫我一起,我答应他会回去的。”李茉连忙叮嘱。 “好的,好的。”市长招呼自己的秘书送李茉去医院:“手里的事情先放一放,优先照顾孩子。” 李茉被送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出营养不良、外伤和轻微脑震荡,被安排在特护病房,有专职护士照料。 终于松了口气,从县里一个人跑到市里,李茉全程提着一颗心,深怕自己这小身板被人拐卖了。现在,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如果他们动作快,肯定赶得上三天内解救小朋友;如果动作慢,自己就悄悄回去,至少能闹出大动静,阻止姓姜的胖女人作恶。 沉沉睡去的李茉不知道,就在当晚,市/委/书记亲自挂帅,从本市抽调公安精干力量,又找了地方武警协助,在夜色中兵分几路,直扑孤儿院。 第95章 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十点, 居然还有餐食供应,市医院的食堂真不错啊,24小时供应。 李茉正在吃鸡蛋,突然感觉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望着自己,回头一看,正是魏鹤。 李茉连忙站起来,想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回去,魏鹤已经小跑着冲过来,狠狠抱住她:“你真的找人救我了!” 李茉环住他的脊背,轻轻抚摸。因为心脏病, 魏鹤长得矮小,靠在李茉怀里,头只能枕在她的肩膀上。 “答应过你的,我说话算数。” “你真的找人救我了!”魏鹤再聪明也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抱着李茉不断重复:“你真的找人救我了!” 李茉感到自己颈间一阵湿意,魏鹤抱着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带魏鹤来的女警悄悄退出门外,对着墙抹眼泪,她参与全程,知道小女孩儿为了护着她的朋友被黑心院长毒打,知道小男孩儿为了护住他的朋友留在孤儿院拖时间,那么小的孩子,友情却坚固真挚,令大人落泪。 和女警搭档的男警察拍拍她的肩膀,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小孩子因为受到过侵害和威胁,对高大的男人有本能性的警惕,一路上男警察都和孩子保持一定距离,看着那样漂亮可爱的孩子,忍不住咒骂那些畜生。 还有同系统的渣滓,为了蝇头小利,对这样灭绝人性的惨案视而不见,愧对这身制服,愧对身而为人! 李茉和魏鹤抱头痛哭,等魏鹤哭累了,李茉才扶着他往沙发上坐,门外的女警连忙过来,帮忙把魏鹤抱到长沙发上,让他躺平。 “你也要住院,就住在你朋友的隔壁病房,可以吗?”女警问魏鹤。 魏鹤看了一眼李茉,轻轻点头。 “我们院里的人呢?”李茉又问。 “放心,孩子们都有专人照顾的,等大家情绪稳定了,会分配到条件好的孤儿院。那些坏人全都被抓起来,再也不会欺负你们了。”女警铿锵有力保证。 李茉点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法治社会底线都比封建时代最高标准强。 陆陆续续有领导过来慰问,省里、市里都有,民政部还专门成立督查小组,提级调查这件事情。 市长阿姨过来慰问的时候,对魏鹤道:“国家有一个先心病免费治疗的项目,阿姨送你去北京做手术好不好?做了手术,你就是正常人,能跑、能跳,能上体育课,和朋友们一起玩儿。” “她去吗?”魏鹤看向李茉。 “我又没有心脏病,去干啥?”李茉是孤儿院里少见的、健全的孩子。 有些人总是幻想,如果生不出来孩子,就去孤儿院领养一个。事实上,孤儿院领养手续非常复杂,审核条件也很高。孩子投胎时候不会挑,领养的时候国家会帮着挑。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被遗弃在孤儿院的孩子主要是先天残疾,根本不符合收养条件,也不会很少有家庭主动收养带病的孩子。经济越不发达的地区,扔在孤儿院的女孩子就相对多一些。经济慢慢好起来,孤儿院是真正给社会弱势群体托底的地方。 “那我也不去。”魏鹤紧紧依偎着李茉。 李茉哭笑不得,刚见面的时候,魏鹤像一只刺猬,逮谁扎谁,还会威胁自己,现在怎么变成小白兔了。 “去北京,免费治病,以后你的人生就是坦途了,你明白这是多么宝贵的机会!快去!”李茉觉得以魏鹤的智商,他应该明白手术的重要性。 “你能和我一起去吗?”魏鹤还是忍不住问。 市长阿姨叹息:“茉茉也是小孩子呢,没办法照顾你。魏鹤,别担心,只是去北京一段时间,等你治好身体,如果愿意回来,我亲自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还能回来?”魏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李茉后知后觉魏鹤不愿意去的点在哪里,看了眼市长阿姨,不亏是搞政/治的,心眼儿就是密。 “阿姨,我以后去哪里生活呢?”李茉问。 “你们这批孩子,身体条件不好的,被省福利院接收,身体条件好的,征求个人意愿,有的在市级孤儿院,有些在其他县孤儿院。”市长不好详细解释,那些受过侵害的女孩子,都被送到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本市孤儿院有几个人?”李茉又问。 “还有一个比你小一岁的女孩子。”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李茉惊讶。 “还有我!”魏鹤赶紧补充。 “为什么这么少。”李茉不理解。 市长阿姨很有耐心,“很多小朋友都不想在市里生活了,我们充分尊重大家的意见。其实,阿姨还有一件事也想问问你,你愿意当阿姨的女儿吗?” “您想收养我?”李茉惊讶,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魏鹤握紧。 “对,你聪明又勇敢,一定知道收养是什么意思的,对不对?你愿意阿姨成为你的妈妈吗?” 李茉瞪着圆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个市长当母亲,多好啊!求之不得的事情。 魏鹤紧张地抓着李茉,希望她答应,又怕她答应。 “谢谢阿姨,我不想。”李茉还是摇头,她已经过不习惯有长辈约束的日子了。 “阿姨会对你很好,阿姨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你到我家,就是全家的小宝贝……” 李茉坚定摇头:“阿姨,我很早熟的,知道一个市长妈妈意味着什么。” “不怕,我陪着你。”魏鹤连忙道,他希望留住自己的朋友。魏鹤唾弃自己的自私,可他真的好想拥有朋友,如果李茉被大官收养,他们就不会是朋友了。 “唉,是阿姨和你没缘分,你如果改变主意了,阿姨随时欢迎你。”市长知道这些早熟早慧的孩子,比很多温室里长大的成年人都懂事。 李茉只当客气话听听,市长阿姨可能被这样的惨事冲击情绪,但领养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不想融入某个家庭了。 在市医院养好身体,魏鹤很快被接到北京动手术,他是孤儿,费用国家全包,还会被民政、卫健委等部门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但凡有什么政府慰问、企业捐助,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 李茉身体并无大碍,很快被分到市孤儿院。 市孤儿院在城市郊区,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里,操场、楼房都被刷成各种富有童心的彩色模样,一楼大厅的墙上写着标语:“让躺着的孩子坐起来,让坐着的孩子站起来,让站着的孩子走起来,让走着的孩子跑起来。” 这说的不仅是身体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 在孤儿院负责人的讲解下,市长阿姨牵着李茉参观了一遍。 宿舍是两人间,所有用具都配备整齐,厨房大师傅带着白帽子,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炒菜,每日餐食都是两荤两素一汤,饭后水果是最便宜的应季水果。孤儿院还有给七岁以下健康孩子开设的学前教育,教室明亮整洁,桌椅是最新款的单人课桌。 孩子们的衣食住 行有工作人员照管,老师们也很和善。绕到疾病儿童区域,每个孩子有单独的围栏床,地上铺着塑胶垫子,从围栏里翻出来也不会摔得太严重。 这才是我的祖国会有的福利院,开局那种黑暗福利院,是极个别的毒瘤!那个姓姜的女人,接手福利院也不过三年,在正常的社会体制内,那种人出现的概率很低! 李茉被领到自己的宿舍,与她同住的是出自同一个孤儿院,比她小一岁的向阳。 “茉姐,你终于来了。”向阳一见她就立刻扑上来,仿佛雏鸟见到鸟妈妈。 李茉手忙脚乱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记忆里她和这个向阳不熟啊? 怎么回事? “你认识我?”李茉问,这话说的,她们出自同一家孤儿院,认识是认识,可没这么熟啊。 向阳被拉开,退而求其次抱着李茉的胳膊,仰着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wink她:“是你打败了姜巫婆,救了我们所有人,对不对?” “你听谁说的?” “我就知道是你!茉姐,你真了不起,你是我的偶像!长大后我也要像你这样,成为女英雄!”向阳自顾自发表粉丝宣言。 “谁告诉你的,乖,和我说,要是让外人知道,我会有危险。” 向阳抱她胳膊更紧:“真的吗?可坏人不是被抓起来了吗?姜巫婆、大魔王都被警车抓走了,威武~威武~” 向阳学着警笛声,害怕地问:“他们还会回来吗?” “以后可能会回来的,所以你要和我说实话,谁告诉你的?”案子还没审,李茉也不知道会怎么判,但总要把危险掐灭在摇篮里。 “我……我听警察叔叔说的,他们在门外抽烟,我睡不着,就听见了。” 李茉心想,除了亲身经历的办案人员,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一夜织间,黑暗孤儿院就被推平了,消息不至于泄露太广。 必须关注那些人的下场,她书包夹层里的“人脉”账本,还没交出去呢。 第96章 在孤儿院待几天, 感觉身上伤好得差不多了,精神也养足了,李茉在院子里转了两圈, 往门口走去。 “回去,回去,小孩儿不许出门!”门卫是一个跛脚的中年大叔,黝黑一张脸上全是不耐烦,大蒲扇一样的手挥动着,把李茉赶回院子里。 李茉想要分辨两句,门卫大叔根本不听,把原本开着一条缝儿的铁门拉好锁上,虎视眈眈盯着不死心的调皮小孩儿。 行吧! 李茉往回走,问生活老师王姨才知道,孤儿院是全封闭准军事化管理,不允许随意外出。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有人来接就能出去。”王姨一边剥豆子,一边笑道:“才待几天,小孩儿家家,没个长性。” 李茉顺势坐在旁边矮板凳上帮忙剥豆子,问:“亲戚朋友来接就行啊?” “不用你个孩子干活,玩儿去。”王姨拦了拦,道:“肯定是亲戚才行啊,大点儿的孩子鬼得很,随便扯个人就说朋友,都放出去,那还了得。你也不要乱跑,外头多少拐卖孩子的,挖心挖肝,要你命呢!” “没事儿,我能干,你不是说自家孩子在家也帮忙嘛~”李茉和她拉家常:“我刚来的,啥都不知道,就问问。姨,咱读书去哪儿读?一小?二小?” “啥小?咱们院里有自己的学校,幼儿园、小学、初中、中专……不过从中专开始,就要招外头学生了。我看你是个灵醒人,以后肯定上高中,考大学。”王姨如此祝愿。 “那我岂不是要等十几岁才能出校门?”李茉回想,现代社会孤儿院管理这么严格的吗?以前的世界也没接触过,不知道啊! “噗嗤——那不成坐牢啦?”王姨笑喷:“这是市级孤儿院,知道啥叫市级不?全市最好的。下头县区,还有隔壁几个穷地方的孤儿,都往咱们这里送,人多着呢,不单独开学校,怎么管得过来!” 孤儿院单独开办学校,一是考虑残障儿童保障,最大限度避免歧视和欺凌;二是在孩子小的时候,尽量把他们与复杂的社会隔开,有利于孩子们身心健康。 两人正说着话呢,真正的食堂帮厨阿姨回来了,笑道:“哟,你又带着院里孩子给我帮忙。起开,起开,让人看见,还以为咱虐待孩子呢~” 帮厨阿姨是笑着说的,明显是开玩笑。 “不至于,李茉是好孩子。” “外头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自己做饭吃呢,剥两个豆子算啥。”李茉也笑着附和,不知帮厨阿姨有怎样的故事。 “剥差不多了,我端去洗,你玩儿去吧!”帮厨阿姨请走了李茉,对生活老师王姨小声道:“你可当心点儿,院儿里头小鬼精着呢,上回那秃桩子你忘了。” 李茉只听了一句,后续就是帮厨阿姨抱怨孤儿院要求太严,青豆必须打成沫煮成豆菜稀饭,就怕孩子吃整颗豆子卡着,那些残疾的、病重的孩子更要小心。 刚从厨房出来,向阳连蹦带跳过来,抓着她的手惊喜道:“茉姐,老师让咱们去领零花钱。” 向阳眼睛都在发光,零花钱!多稀奇,以前可没有这种好事! 教室办公楼里,已经排了好长的队,李茉和向阳排在队尾,没过多久,也领到了五块钱。 “一个月五块,自己放好,能在院墙栅栏那儿买点儿零食,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许抢同学的,有人抢你的,就来告诉老师。”发零花钱的是李茉的班主任,顺带道:“李茉,你编进四年级,九月份跟着上学;向阳,你编进三年级,班主任是坐302的赵老师。” “秦老师,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吗?” “对,还有啥问题?” 李茉忖度着秦老师态度有些不耐烦,连忙道:“没了,没了。” 领着钱往外走,向阳眼睛黏在钱上,简直挪不开。 “我早就听说上半天有人在树荫那边栅栏卖吃的,有炸鸡腿、炸土豆、炸臭豆腐……” 小孩子哪儿有不馋炸货的,李茉都听到她咽口水的声音了。 “你消息挺灵通的啊?这么快就摸熟了!”李茉打趣。 “那可不?我最会交朋友了,已经认识好多人了。”向阳又抓住她胳膊:“不过你放心,我最喜欢你……” 你字话音还在嘴里,李茉长胳膊一挡,把向阳挡在自己身后。 往小树林走的路上,堵着五六个瘦高瘦高的男孩子。他们中有唇腭裂的,有跛脚的,还有几个明面上看不出残缺的,眼神不善盯着李茉和向阳。 突然,堵着的人散开一条路,一个寸头刀眉的男孩儿走上前,两边人同时弯腰喊:“狼哥。” 噗噗——憋住,憋住啊,死嘴。李茉看到这种明显模仿香港古惑仔的剧情,实在忍不住肩膀抖动。 “笑个屁!死八婆!”被称为狼哥的男孩儿上前一步,面色凶恶,口音都带着粤语腔,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的。 狼哥看自己一句狠话震慑住人,心里满意,酷酷道:“你们新来的不懂规矩,以后发钱了要主动上供,知道不?不然……” “不然……”后面的小弟跟着重复,作出捏拳头、挺胸、瞪眼之类凶恶表情。 对不起,李茉真的好想笑。小学生演这种剧情,没有威慑,只有搞笑。 向阳躲在她身后,怯怯拉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茉姐,要不……” 李茉低头看见向阳害怕的表情才意识到,对同龄人来说,几个男孩子聚众威胁,甚至可能伴随殴打,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李茉把向阳推到一边,问那个狼哥:“以前抢过多少人?” 狼哥吐了口唾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回答他的是李茉锤在他脸上的拳头。 “艹你妈!”狼哥嗷呜一声,他的小弟纷纷涌了上来,叫嚣着要给李茉好看。 向阳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帮不上忙,尖叫着跑去找老师。 秦老师小跑着过来的时候,小树林里只有李茉一个人站着,其他人都躺在地上呻/吟。 李茉后退一步,秦老师上前问:“怎么回事儿?王琅,你又抢同学零花钱了?” 狼哥愤愤不平喊:“你瞎啊!是她打我!” 秦老师被学生毫不尊重的态度气得皱眉:“她只有一个人,你们六个,你们以前还是有前科的,让我信谁?李茉啊,受伤没有?” 李茉有些讶异,对集体生活管理而言,最简单的管理方式是“不要出错”,不管你是欺负人的、还是被欺负的,都要保持表面光鲜,才会最大限度减轻管理人员工作量。 但秦老师不是,即便面对李茉这个刺头,她也是公平的,不因为她惹出事而怪她这个受害者。 “没受伤,谢谢秦老师。”李茉道谢,来孤儿院工作的人,真的抱有一颗善心。 怪自己在古代低道德环境翻滚太多,对人信任度太低。 “你们几个没事吧?”秦老师上前把人扶起来。 “没事!”狼哥甩开秦老师的胳膊,其他几个没他这么大脾气,乖乖被扶起来。 秦老师简单检查了一下,领他们去医务室擦药,边走边教育:“打架能得什么好?打赢了老师不会喜欢,打输了白白挨揍。栅栏那边的零嘴都不健康,好些卫生还不达标。院里给你们发钱是不想你们和别的孩子有差别,现在不好好存着,以后买根冰棍都不行,只能看着同学吃。” 秦老师的苦口婆心,几个男孩儿是听不进去的。 狼哥几个也是医务室的常客,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笑呵呵给几个人涂碘伏、紫药水,检查了他们几个的伤势,笑问:“有分寸,你会功夫啊?” “收着劲儿呢,怕把他们打出毛病。”李茉笑嘻嘻威胁,不知道这几个傻子听不听得懂。 “下次有事去找老师,不能自己动手,知不知道?”秦老师是不赞成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又啰嗦了好半天,才放他们离开。 等从医务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李茉一个回头,狞笑道:“交钱!” “成王败寇,江湖规矩,懂不懂?”李茉看着狼哥,恶狠狠道:“还是,你想再挨一顿。” 狼哥不情不愿从裤兜里掏出四张一块的,刚发钱没几分钟,他就已经用掉一块了。其他几个也抠抠搜搜交上来一堆一张的钞票。 李茉把钱全塞进裤兜:“滚吧~” 狼哥不甘心放话:“你等着!” 几人的背影消失在小树林里,向阳才两眼放光地盯着李茉:“茉姐,茉姐,你太了不起了!太厉害了!太棒了!威武!像个大侠!比水冰月还水冰月!” 向阳词穷了,把她认为最美好的词汇都往李茉身上堆:“我们去买炸鸡腿吧!炸鸡腿!” 不由分说拉着李茉往栅栏那边去,外面是大娘大爷背着背篓过来卖的小零食。 最受欢迎的是炸货系列,炸鸡腿、炸鸡柳、炸骨肉相连、炸土豆、炸臭豆腐,摊子旁的栏杆根本挤不进去。 有卖“麻辣丝”的,就是把芥菜切丝用调料拌匀,重油重辣,本地家庭作坊常备产品。有卖糖包子、肉包子、米糕的;有卖无花果、油桃、杏子、李子之类水果的。卖得都很便宜,计量单位是个,不是斤。 杏子一块钱五个,米糕一块钱三个,炸鸡腿最贵,五块钱一个。 这是专为孤儿院定制的零食摊区。 炸货区是重灾区,孤儿院的孩子就是不买,也愿意围在旁边闻味道。李茉挤过去,看到摊贩徒手从塑料袋里拿出裹了糊的鸡腿往黑乎乎的油里扔,手指甲黑黢黢的,顿时食欲全无。 向阳还在一旁吞口水:“炸鸡腿,炸鸡腿……” 第97章 孤儿院的饭至少干净……李茉如此安慰自己, 对向阳道:“突然吃这个容易拉肚子,今天先吃水果行不行?” “可我想吃鸡腿……” 李茉把她拉出人群,悄悄道:“不干净, 我给你买干净的。” 向阳又看了看,“哪里不干净了?” 不是顶嘴,是真看不出来,她长这么大吃的都是食堂,对食品卫生毫无概念。 “你看,他不带手套,指甲那么长,指甲缝里全是黑的。油也是黑乎乎的,不知道用过多少次。看,看,有人用啃过的炸串蘸公用盘子里的辣椒面,啃过的,你想吃别人的口水吗?” “不行吗?”向阳无辜地问。 李茉绝倒,向阳九岁了,怎么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大家用一个勺子很正常啊?”向阳不明白,老师们用一个勺子喂小些的孩子吃饭很正常啊, 托育班全班一个勺子也有,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向阳你现在长大了,是大孩子,不能和别人用同一个东西。我们刚到的时候, 老师每人都发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对不对?那就是自己的,不能用别人的, 也不要让别人用自己的。”李茉突然意识到,没人教向阳区分“别人”和“自己”。 从小过集体生活,她甚至没有“自己”这个概念,差不多……都这样……又没病……混用习惯了。 “是吗?”向阳懵懵懂懂。 “是的,以前是条件差,现在市里条件好,我们要自己用自己的,不能混用。” “可我和你的杯子都是粉红色的啊。”有时候不是故意混用,而是大家用的都一样,拿错也正常。 “回去写上名字,就不会拿错了。”李茉找秦老师借了马克笔,在自己的水杯上画了一朵五个花瓣的小花,把笔递给向阳。 “我要画个太阳!”向阳兴高采烈画了个椭圆,在四周添上短线,就是一个简易的太阳。 牙刷柄上也画,洗脸盆上也画,架子床上也画,衣服上…… “衣服上别画,画了洗不掉。”李茉赶忙阻止。 “还会洗不掉?”向阳惊喜:“这是什么笔?这么厉害?居然洗不掉?” 真是每一个回答都出乎预料呢! 李茉只能给她解释:“这叫马克笔?” “马克笔是什么?有牛克笔吗?” “马克,英文名字,make pen,绘图用的专业笔,写上去不容易掉色,一般用不上。” “哇哦,茉姐,你好厉害,居然懂英文。学校以前教英文吗?你是不是会说外国话,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不会,我也是看电视学的。”李茉只能这样糊弄。 “居然看电视就学会了,太厉害、太厉害、太厉害了!”向阳双手捧脸,完全忘记了炸鸡腿,一味沉浸在“我茉姐真厉害”的氛围里。 “哈哈,行吧。”李茉尬笑两声,连忙转移话题:“吃不吃杏子,剩下的杏核我能磨成哨子,给你含在嘴里吹。” “真的吗?茉姐,你怎么什么都会啊!超人!超人!” 问:被九岁小孩儿尬夸是什么体会? 答:已经抠出三室一厅了。 李茉和向阳分食了杏子,把杏核拿到水池边打磨,两边都摸出洞,再用小刀尖把里面的杏仁一点点儿扣出来,一个简单的杏核口哨就这样做好了。 李茉自己含在嘴里吹了几下,声音嘹亮清脆,吐出来洗干净放在水池边,开始磨第二个。 向阳抓起杏核口哨放在嘴里,试了两下,能响,立刻兴头起来“呜——呜——”吹个不停。 “我含过的……算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个,这个自己玩儿,不要吐给别人玩儿啊!更不能吞下去!”李茉无奈,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个哨子? 向阳根本没听,她围着李茉长长短短吹哨子,含含糊糊发出笑声和尖叫声。 “呜呜——”在缺少新鲜事物的孤儿院,一个杏核哨子,成为最流行的时尚单品。栅栏那边杏子突然畅销,人人都想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杏核哨子。 狼哥几个没钱,打劫了别人的杏子,吃掉果肉自己磨哨子。狼哥指头在水泥池边磨破了,都没把哨子磨出来。 “狼哥,要不?”旁边那个兔唇的小男孩儿小声建议。 “不个屁!我野狼才不会向那个死三八低头!”狼哥把磨成两半的杏核一摔,招手道:“过来,我有计划!” 当晚,熄灯前,李茉出门倒水,两人间的女生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漱、厕所在走廊尽头的洗漱间集中进行。 李茉刚进门,兜头迎面被泼一盆凉水。 李茉连连后退,警觉弯腰抱头躲避,闪开三五米才回头,狼哥带着两个高个子冲过来,手里还拿着粉红色塑料盆。 李茉的水盆刚才就丢了,看见几人来了也不慌,她有成年人的思维,身体也在这些天养回基本水准。一个扫堂腿,冲在最前面的狼哥就狠狠摔在地上,塑料盆子砸出一个洞。另外两个人一个拿着拖把,一个拿着扫帚,想要左右夹击,可他们也只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被一推一搡,直接掼到地上。 走廊全被泼湿了,各个寝室房间像雨后蘑菇一样探出头,李茉扫过去,蘑菇们又缩回地下。 向阳听到动静,登上拖鞋啪叽啪叽跑过来,“又是你们!太坏了!” “你先去叫老师。”李茉支走向阳,往洗漱房去,洗漱房左边是洗漱区,右边是厕所,中间没有隔断。很多女孩子夏天直接脱了衣服在洗漱区洗澡,刚才狼哥手里拿的粉红色塑料盆是孤儿院统一给女孩子发的。 女孩儿粉红色,男孩儿水蓝色。 李茉走进去,一个女孩儿环胸抱着自己,夏天薄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水,地上有掉落的香皂和洗发水。 女孩儿恶狠狠盯着她,见她走过来,又瑟缩往后退了退。 李茉站在原地,帮她把香皂和洗发水瓶子捡起来放在台子上,小声问:“刚才还有谁在?” 女孩儿盯着她,不说话。 李茉只好道:“放心,我不说出去。”这个女孩儿明显大一些,已经有性别意识了,不能让人知道她在洗漱区被三个男生闯进来。孤儿院就是小型社会,小孩子嚼起舌根,一样恶毒。 李茉退出洗漱区,把自己的盆子和那个摔坏粉红色盆子叠在一起,恶狠狠道:“王八蛋,还打坏了我的盆子!” 今天是赵老师值班,赵老师是男老师,便带着宿管阿姨一起上楼。上楼便问:“谁打架?” 李茉站出来:“老师,他们三个不知怎么闯进女生宿舍,打我,还摔坏了我的东西。” 赵老师看了一眼相互搀扶着爬起来的几个人,气道:“又是你们仨?不学好,以后想挨枪子,吃牢饭啊?跟我走!” 赵老师身为男性,又高又壮,天然具有威慑力,拎着几个男生就往外走,又看了一眼满是水的走廊,叮嘱道:“先回去,有事明天再说。” 宿管阿姨高声提醒,“都回去,马上熄灯了,不许出来!”宿舍门后的蘑菇头又都缩回去了。 “地还得我拖~”宿管阿姨抱怨着,“拖把也断了,你们啊,也不知道闹什么?” 李茉没有争辩,只道:“阿姨,只有去楼下拿拖把了,这是拖厕所的。我的盆子也坏了,要重新领一个。” “不知道爱惜东西,才领多久啊!” “没办法,谁知道那几个能混进女生宿舍。”李茉重音咬在女生宿舍四个字上,宿管阿姨的嘟囔抱怨便再没有成形,只是在喉咙间发出呵呵啊啊的怪响。 李茉从宿管阿姨那里领了新盆子,重新上楼,自己的盆子和那个烂盆子还重叠着放在原地。 往洗漱区找了一圈,里面早没人了。李茉把新、旧盆子一起拿回寝室,现在的塑料制品很脆,不像十年后在车站“甩卖”的塑料盆,一个大男人站在上面蹦迪都不会破。 向阳挤过来问:“茉姐,你没事儿吧?” “嗯。” “我就知道,几个小毛贼,伤不了你!” “你从哪儿学的台词?”李茉哭笑不得。 “包青天,展昭说的,帅不帅?”向阳使劲儿和她贴贴,“茉姐,你太厉害了,一打三!大家都说你是女侠!” “大家?才几分钟,你们就讨论过了啊?”李茉扬了扬手里的塑料盆,“那你知道这盆子是谁的不?” “肯定是顾思月的,刚才只有她从洗漱区出来。”向阳肯定道。 才来几天,向阳已经把所有人都认全了,李茉不得不佩服她的交际能力:“还有人知道是她吗?” 向阳想了想:“应该没有吧,阿姨说不许出门,大家聊天都隔着门的,只有我站在门口。” “你好意思说~”李茉点了点她的额头,并不觉得没听宿管阿姨一句随口招呼,不是什么大事:“你认识顾思月吗?她住几零几?” “四零八,靠墙那个小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住。她是我们这层楼,唯一一个上初中的大姐姐。” “她听不见?还是不会说话?”李茉想起刚才照面,有些怀疑。 第98章 “啊?应该不是吧?”向阳想了想,自己好像没听过她说话,刚刚发生那么大事,她走的时候也只是冷淡瞥一眼,根本没出声:“我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 看她苦恼的样子,李茉笑道:“没事儿,我随口一问,不打紧,快睡吧。让他们闹的,早过熄灯时间了。” 第二天赶在起床铃之前到最边上的四零八小房间敲门,说明来意之后,顾思月只开了一条缝把盆子接过去,然后嘭一声摔上门。 李茉摸摸鼻子,客观来说,孤儿院的人各有各的怪。顾思月这样诗情画意的名字,父母应该很爱她才对,怎么会沦落到孤儿院。 昨天值班的赵老师、李茉的班主任秦老师、狼哥的班主任王老师三堂会审,昨天晚上的事情事实清晰、没有可辩驳的地方,几位老师安慰了李茉,扣了他们叁一月的零花钱补偿给李茉,又让三个人交八百字的检讨上来。 八百字!考试作文都只要求写两百字,八百字对他们而言是鸿篇巨制,更何况这几个不爱学习的,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磨洋工, 坐了好几天的监牢,才把八百字敷衍过去。 又被要求在开学大会上念检讨,当着全孤儿院的面丢人,从此不敢再打扰李茉。 开学之后,李茉进入四年级。市里小学从三年级开始学英语,这是以前从没学过的,老师对此习以为常,安排了一个月的“复习课”。原本学过的同学读起单词来也磕磕绊绊的,李茉都怀疑,他们到底学没学过。 唯一值得夸奖的是课堂纪律,在老师的课堂上,很少有人闹出动静,即便不学习,也会默默趴在桌子上睡觉。集体生活之下,纪律性毋庸置疑。 李茉敏锐察觉到,曾经对她有微妙不耐烦的秦老师、赵老师,现在对她都很和蔼可亲,尤其是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之后。 “你以前没学过,能拿九十分已经非常不错了。”秦老师看李茉有些沮丧,连忙安慰道。 “谢谢老师,我会尽快补上进度。” “有志气。”秦老师笑道,“有啥不懂的随时来问我。”孤儿院孩子的成绩一样参差不齐,大家也不太放在心上,突然来了个力争上游的,老师也很惊喜。 “谢谢秦老师,我看图书室有磁带,我能申请用一下吗?您放心,我会好好爱惜,不带出图书室,只在那里用。”李茉顺势打申请。 “行,要用的时候来找我。” 前头几次申请,秦老师跟着来,后面就直接把钥匙给李茉,让她自己用,完全放心。李茉花大量时间在图书室,这里的书籍都是淘汰后才捐到孤儿院的,对老师们来说很落后,但对专研了两辈子古代汉语的李茉而言,就是流行的。 李茉整理了图书室,把书籍分类摆放,编了编号、目录和简要查询手册,秦老师看见更是欢喜得不得了,李茉从此一跃成为她的得意门生。 李茉慢慢理清老师们的想法,不耐烦是对小孩子普遍的轻慢,因为小孩儿有时候真的听不懂话,不会看眼色,反反复复强调还是会犯同样的错。李茉不一样,她很机灵,几乎是闻一知十,老师们渐渐发现她能交流,就把她当成年人对待。 “茉姐,这样真的能学好英语吗?”向阳看着房间里贴满的便利贴,有些望而却步。 “肯定啊,我们在宿舍里就用英语交流,很快就能学会了。真的,平常说的话就那几句,很容易的。英语是语言,总不能学成哑巴英语。”李茉贴好最后一张,拍拍手,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这种办法。 “行吧……”向阳迟疑点头,听上去就很高端的样子。 “Okay, lets get go!Do you want a cup of hot water” “water,水,对,水的意思,hot water,热水,是打热水吗?”向阳中英夹杂问李茉,见她摇头,又想了想,“cup,杯子,杯子,热水,喝热水的意思对不对?” 李茉点头,又重复一遍:“Do you want a cup of hot water” 这次,向阳用力点头:“yes,I want.” 两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开始学,李茉有基础,即便是许多许多年前的基础,会骑自行车的重新捡起来也容易,图书馆里的磁带是标准的伦敦腔,还有BBC合辑,李茉边学边教,两人共同进步。 期末考试的时候,李茉是四年级第一名、向阳是三年级第一名,总结大会上两人与其他年级第一名一起被请上台,收到一张奖状,一个装着五十块钱的信封。 向阳拿着奖状不撒手,在房间各处比划,“茉姐,贴这儿行不行?要不贴这儿?” “贴过会有痕迹哦,取下来就不好放了,去照相馆塑封了能保存很久。”面对兴奋的向阳,李茉也找回了小成功的开心。 “塑封是什么?” “在奖状上蒙一层塑料膜,脏了能擦、坏了能换,奖状在里面不会坏。” “塑封!塑封!”向阳兴奋道:“可,我们不能出去啊?” 李茉把食指竖在唇边:“嘘——” 李茉早就打听好了,孤儿院是封闭式管理不错,可孩子们会千方百计找出各种漏洞。狼哥那种调皮捣蛋的,早就找到翻墙出去的位置,李茉关注他们的时候,顺带把孤儿院能翻出去的地方都摸清楚了。 但,这些是不能和向阳说的。向阳是真小孩儿,出去不安全。 李茉把两张奖状卷好装进笔筒里,这个笔筒是曾经装过12色彩色铅笔的包装桶,孤儿院的物资单一,彩色铅笔是期中考试的奖品。 出了孤儿院,往城区方向走十来分钟,就是公交车的终点站,等车十来分钟,到城区照相馆塑封好奖状,逛了逛城区,赶在晚饭之前,顺利翻回院里。 最爱跑出去玩儿的向阳一直待在房间里大声背诵单词,欲盖弥彰不想让人发现李茉不在。 “看,塑封好了。”李茉先把奖状递过去。 向阳珍惜抚摸亮晶晶的塑料膜,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荣誉,值得被珍藏。原来,被珍惜是这个样子,向阳低着头,感觉眼泪不听自己使唤。 “喏,还有炸鸡。”李茉假装没看到决堤的眼泪,把一个油纸包递过去,“不是说过,请你吃炸鸡吗?” 向阳破涕为笑,“茉姐~~~” “行了,快吃吧,要冷了!”李茉拆开写着大大M的纸袋,这时候最经典的搭配就是炸鸡、汉堡、薯条和甜牛奶。 向阳双手捧着汉堡,咬一口,满足轻哼,原来电视上小孩儿没有夸张,的确这么好吃。吃了好几口,向阳才后知后觉往前送了送:“茉姐,你也吃。” “我在店里吃过了,这是你的。”李茉摇头,不是苦情戏,真吃过。身体缺油水,很馋这种炸货。 不管大锅饭的食材多么新鲜、有料,炒出来总感觉没有油气,明明很多菜都是油水泡着的?世界一大未解之谜。 向阳吃饱,捧着甜牛奶慵懒得摊在椅子上感慨:“茉姐,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对我也很好,我在宿舍里练英语,每天早起跑步,吵到你也没意见,还帮我打开水。” “就打了一次。”向阳不好意思抓抓头,突然惊醒过来:“茉姐,这些要钱的啊?今天发的奖金你是不是都用完了!哎呀,我忘了,我有钱的。” 向阳跳起来,把藏进枕头的信封扒拉出来,往李茉手里塞。 “行啦,我有钱,你的钱自己收着,等想买东西的时候和我说,我给你带。这回是给你的新手福利,以后我要收跑腿费的。”李茉又不是狼哥,不收保护费。 “嗯嗯,收的,收的。”向阳又傻乎乎笑起来,真好啊! 两人明明已经吃饱,还是要去食堂,老师要点名的。看着餐盘里的炒土豆丝、炒萝卜丝、青椒肉丝和榨菜肉丝……呃,丝丝开会。 两人只把肉丝挑出来吃了,用番茄多鸡蛋少的番茄蛋汤顺下去,完美结束一餐。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憨吃憨玩,放寒假啦! 李茉泡在图书馆里,今年元旦的时候,有好心人给孤儿院捐了乐器,有一台不知道多少手的旧钢琴,还有笛子、二胡、琵琶、长号、小鼓,挺中西合璧的。 李茉记得,自己会弹钢琴,像学英语一样,翻着一同送来的泛黄的《钢琴入门指导》,李茉磕磕绊绊开始回想,慢慢的,能弹一些简单曲调。 真简单,比如《新年好》。 市长带着民政、卫生等部门例行春节前走访慰问的时候,就听到了欢快的《新年好》。 被老师们领上楼,看到李茉坐在琴凳上稚嫩弹琴,另一个女孩儿和她并排而坐,摇头晃脑跟唱。 原本图书室外有好些小孩儿躲在窗后看,发现老师来了,一溜烟跑掉,喊都喊不住。 院长尴尬一笑,“这些孩子……” “里面弹琴的是上半年送来那两个吧。” “对,对,大的那个叫李茉,小的叫向阳,都是好孩子,今年期末考试第一名,还特别听话懂事。李茉整理了图书室,自己编了简易目录,向阳更是个小太阳,老师、孩子,没有不喜欢她的!这么好的孩子,险些耽误了,多亏领导们高瞻远瞩……” 市长摆摆手,不让进入拍马屁程序,也不进去打扰她们,站在门卫听脆生生的童音:“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大家新年好!” 新年好啊,新的一年,一定要好啊! 第99章 眼角余光瞥到窗户上投下的影子不对, 李茉一回头,刚好对上市长阿姨含笑的眼睛。 李茉跳下琴凳,拉开房门。图书室的门一直是虚掩着的,孤儿院的孩子想进来就进来,可是,这些孩子,调皮的时候非常没有规矩,有时候又显得特别害羞。李茉邀请过几次,他们总是害羞跑掉。 “您来视察吗?” 市长走进来,摸摸她的头, 笑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卓市长。” “嗯?” “卓姨~”李茉在她佯装不满的表情下,立刻换了上次说好的称呼。 “哎,乖孩子,在这里感觉怎么样,学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卓市长话一出,孤儿院的领导都紧紧盯着她,小孩子太不可控了,生怕她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话来。 “挺好的,食堂饭菜好吃管饱, 打扫卫生的阿姨很用心, 厕所没有臭味,老师教得也好,今年期末考试我是第一名哦~” 卓市长也夸她:“真厉害,换了新环境,这么快就适应了!就没有困难吗?” “嗯……非要说困难的话,公交车不到孤儿院算一个,老师们经常坐公交到终点站再走过来, 挺麻烦的,要是公交线路能延伸到孤儿院就好了。”李茉提了自己觉得不方便的地方,她每次翻墙出去,总是要走十来分钟,才能坐上公交。 卓市长当场答应:“公交车就是老百姓的私家车,便民才是第一位的,孤儿院这么多员工,出行不方便也是大问题。” 卓市长一转头,交通运输部门领导没来,相应国资平台公司老总也没来,秘书长立刻接话:“是啊,等公交线路规划过来,沿途多少群众受益,我下去立刻落实,保证过年之后,老师们就能坐公交车上下班了。” “还有困难吗?”卓市长又问。 “没有了。”李茉摇头,“我有礼物要送,您等我一下。” 说完,李茉往宿舍跑,那本人脉账册还在她那里呢! 李茉气喘吁吁递上一个大信封,“这是我画的画儿,祝您新年快乐!” 卓市长想抽出来夸一夸,李茉却拦着,不好意思道:“您回去再看,画得不好,不能笑话我哦~” 周围大人们露出善意的微笑,一副画儿,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孩子心意而已。不过看这小孩儿应对,就是自家孩子也略有不如,这么小就这么能干,日后前程可期啊。 民政部门的领导已经在心里盘算,这么个聪明孩子要关注起来,若是孤儿院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那是多大的政绩!可惜年纪太小,等她上大学,自己不知还在不在这个岗位上。 孤儿院的领导更开心了,不仅全方位夸了孤儿院,还解决了实际问题,这是什么神仙孩子?关注!给我狠狠关注!从今天开始,这孩子就是典型、模范! 卓市长的视察很快就结束了,信封一入手她就感觉不对,一直等到办公室才打开。翻看之后,立刻通知专案组过来。 了结心愿,李茉再不关注,今天晚饭院长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麻辣鸡腿。就是鸡腿炸过之后,撒上调味粉,吃得大家满嘴流油,欢呼声不断。 临近新年,老师们对大家也放松许多,“大过年的”成了口头禅,对一些小错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茉熟门熟路摸到翻墙点,正准备助跑,突然有个清亮的童音从后面传来:“你不该翻墙。” 猛然回头,顾思月站在角落阴影里。 嗯?顾思月? 她不是哑巴啊! 可自己和她也不熟啊!上次给她盆子,她都不开门的,一句话没搭上。 李茉疑惑的表情让顾思月紧张得捏着衣角,以为她不认识自己:“我叫顾思月,颁奖仪式的时候,我们站在同一排。” 看着顾思月紧抿的嘴唇,李茉笑道:“我知道你,初一的大才女,大家都很喜欢你。我是好奇你咋和我搭话,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没有……”顾思月摇头,自己没有不喜欢,孤儿院哪儿有不喜欢她的人。 领导喜欢她、老师喜欢她、帮工阿姨喜欢她,她能自己去图书室看书、弹琴,成绩好、长得漂亮,她是孤儿院最耀眼的孩子,大家都仰望着她。 “嘿嘿,我就知道,我这么讨人喜欢!我也喜欢你哦,你的名字真好听,一听就是白月光。知道白月光吗?长得好、性格好、学习好,人们喜欢月亮一样喜欢你。” 顾思月把衣角拽得更紧,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她,欢喜过后,又有些自卑,李茉怎么能这么自然接受别人的夸奖,她从来不自卑吗?从来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吗? 既然她这么夸我,应该是真的喜欢我吧? 顾思月这样想,既然我们是一国的,我更不能看着她学坏:“你不该翻墙出去,差生才这样。” “别担心,我出去逛逛,很快回来。”挺有意思,顾思月反对的点是“差生才这样”,不是不安全。 “老师知道了,就不喜欢你了。”顾思月着急道,被老师讨厌,多么可怕的事情。 “那你会告密吗?”李茉问她。 “当然不会!”顾思月当场保证,担忧道:“其他人可能会,为什么非要出去?” “出去买新年礼物啊~”李茉话音未落,人已经助跑、扒墙、上墙一气呵成,骑在墙上回头道:“回去吧,别让其他人看见。” 见李茉跳下墙头,顾思月缩回阴影里,警惕得四处张望,确定没人之后,才绕远路回到宿舍。 李茉往城里逛了逛,满大街都是红色,她买了两斤散装大白兔奶糖,在精品店挑了一个向日葵的水晶球,货架旁边还有一个头戴月亮额饰小姑娘的水晶球,李茉想了想,也一并塞进书包里。 过年占道摆摊也没人管,李茉随着人群游动,她买得起的水果就是孤儿院经常供应的那些,昂贵的热带水果消费不起,只能往炸货摊子去。 过年很多当街架油锅、卖炸货的,李茉要了一斤热乎乎纯肉丸当场吃,又买了调味好的小圆子、炸小鱼和炸鸡柳,密密包了几层,塞进书包里。 回程路上,风都是香的,炸货的味道真是太霸道了! 李茉下了公交往回跑,几个瘦高身影从拐角转出,拦住她的去路。 这熟悉的出场,这熟悉的感觉,李茉定睛一看,人选换了。 几个陌生面孔堵住她,放话:“把背包放下!” 应该不是孤儿院的人,这些面孔非常陌生,李茉警惕得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管老子是谁?赶紧放下!不然老子让你见血!”领头的瘦高个染着黄色鸡冠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比水果刀长,比菜刀短,李茉认识,那是杀猪刀。 中国人做菜从来只用一把大菜刀,刀具最丰富的是杀猪匠,放血的、砍骨头的、分肉的,各不相同。临近过年,杀猪匠会把刀都磨锋利,这样长度的小刀是分肉的,一划拉,巴掌厚的猪肉就利落分开。 李茉心中警惕,小孩子下手没轻重,拿着这样锋利的刀,很容易误伤的。 正对峙着,突然有人提着一把锄头,从侧方奔过去,“艹你妈!” 是狼哥! 狼哥抡起锄头就朝拿刀的人头上去,李茉吓一跳,赶紧过去帮忙。躲在阴影里的狼哥跟班拿砖头的拿砖头,拿树枝的拿树枝,冲着劫道的就去了。 那几个社会青年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年纪比孤儿院的孩子大,更有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义气,瞬间打成一团。 李茉吓的血都凉了,刀具、混战,会出人命的! 李茉抢过狼哥跛脚跟班的棍子,大喊:“回去!别添乱!” 左手抓着书包当盾牌,右手拿着棍子往人胳膊、大腿上敲,清出一条路,冲到领头的跟前,第一时间把他手里分肉刀踢到一边。 “都到我这边来!”李茉大喊,像母鸡护着小鸡仔似的,招呼孤儿院的孩子都到自己身后。 李茉已经把分肉刀握在自己手里,这时候才有功夫细看,两方脸上都有青紫,但没有流血外伤,李茉下手有轻重,那些人应该也没有内伤。 “算你厉害!”黄毛鸡冠头狠狠啐了一口,“兄弟们,我们走!” 狼哥捂着胳膊喊:“不许走,说清楚,以后还敢不敢来这片混了!江湖规矩,败了就退出去,这是我们的地盘!” 黄毛鸡冠头狠狠瞪他一眼,“江湖规矩,老子自然知道。把刀还我!” “分肉刀太锋利,打群架容易出人命,你还是别用了。”李茉轻叹,“分肉刀都是肉铺、杀猪师傅才有的,顺着这把刀,找到你家不难。平时混就算了,大过年的欺负孤儿……” 一个小孩儿说这种大人话,嘲讽度拉满。 “艹!”黄毛鸡冠头口吐芬芳,“你他妈,不讲江湖道义!” 李茉:我什么时候混江湖了? 中二期的少年说不清楚。 狼哥不屑道:“这是我们战利品!” 这回答对味了,黄毛鸡冠头不情不愿领着人退走,狼哥看了一眼李茉,面无表情酷酷走掉了。 孤儿院的孩子就是这样,对内竞争欺压,对外抱团取暖,不需要交流,天然就会这么做。 李茉追上去,狼哥警惕回头:“我不是帮你,我帮的是孤儿院,你这种好学生,不是混江湖的材料!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第100章 和你们这些中二病说不清楚! 李茉翻开书包内袋, 一人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塞他们手里:“谢谢你们帮我。” 狼哥依旧维持着酷酷的表情道:“别以为这样我们就原谅你!” 到底是谁原谅谁啊? 李茉无奈道:“江湖规矩,相逢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 咱们两清了啊!” 看看外面被划了一条口子的书包,李茉心疼地甩回背上, “新年快乐!” 看着李茉跑远的背影,兔唇挤过来问:“狼哥,这糖咱们吃不?” 狼哥瞪他一眼:“吃!凭什么不吃!这是咱们应得的。走,回去,今晚有糖醋排骨!” 几个人也跑着回孤儿院,狼哥翻来覆去想了好久,第二天还是忍不住问他们中成绩最好的跛脚:“昨天她说的话什么意思?相逢……笑……恩仇,啥啥玉帛那句。” 跛脚也不知道啊,老师没教过! “你去弄清楚, 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揍你啊!”狼哥放下不奏效的威胁,跑去玩儿了。 跛脚不知道怎么弄清楚,课本上没有,他也不敢问老师,唯一的渠道,就是图书室了。 跛脚往图书室去,李茉正在里面看书。 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李茉抬眼看见他,笑道:“进来吧?找我有事吗?” 跛脚没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来找她的, 只能期期艾艾问道:“相逢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啥意思?” 李茉莞尔, 招手让他坐过来,“相逢一笑泯恩仇是一句诗,鲁迅写的,你知道鲁迅吗?” “晚上抓猹那个鲁迅?” “对,他写了一首诗叫《题三义塔》,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意思是我们都经历了劫难后,兄弟之间的情谊还在,相逢的时候相视一笑就把过去的恩仇全部忘记了。” “所以,她的意思是想和我们作兄弟?”狼哥得到了回答,心里满意,面上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嗨,我就知道,我当老大的,难道会小心眼儿吗?我又不嫌弃她一个女的,以后咱们把她当兄弟!” 李茉不知道,她已经单方面拥有五个兄弟。 除夕夜的时候,李茉把头戴月亮额饰、穿着漂亮裙子、坐在月亮船上的小女孩儿的水晶球送给顾思月。 “这么漂亮的水晶球,一看见我就想到你,和你的名字很般配。”李茉不由分说把礼物塞给她,“新年好啊,祝你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那个装满向日葵的水晶球则送给了向阳,“喜欢不?” 向阳接过和她名字契合的水晶球,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对不起,茉姐,我没有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李茉笑了,“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盼着我好的,对不对?你在院里,没地方买礼物啊!不是你的错!” “明年,明年我一定给你买!”向阳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翻墙学会,明年一定给茉姐买新年礼物。 李茉拍拍她的肩膀:“好啊,明年也要拿奖金,才有钱买礼物呢!” “嗯!”向阳认真点头,把水晶球放在桌子上欣赏了一会儿,觉得放在这里容易被碰碎,放到窗台上又担心被风吹掉,挪来挪去,最终放在枕头边,用衣服围了个小窝,把水晶球妥帖安放进去。 除夕夜孤儿院是不守岁的,依旧按照往常时间点熄灯,第二天一早,起床铃照常响起,但过年放七天假,老师们不查寝,只要能赶上吃饭就行。 李茉没有叫向阳起床,自己穿好衣服,去操场跑步。 人有了经历,就有了固定行为逻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真理,李茉始终从头到尾践行。 跑了三四圈,身上开始发汗,李茉拉开棉服拉链,又跑了一圈,才把棉服脱了挂在单杠上,继续跑。 跑着跑着,发现身边还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狼哥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只有跛脚没有跟着来,他在单杠那里看着衣服。 李茉对他们点点头,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跑,跑完五公里,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不能停,不要坐着,不然明天肯定腿疼,走起来,再走两圈。”李茉把坐着的几个人撵起来,又在操场上走了两圈放松肌肉。 “我教你们拉伸。” “哼,我也会,体育老师教过的。”狼哥一跃跳上单杠,连续拉了三个引体向上。 李茉啪啪鼓掌:“厉害,厉害!剧烈运动过后要拉伸,不然乳酸堆积在身体里,就会酸胀疼痛,咱们先从脖子开始,听我口令啊,不要做太快,慢慢做、做到位才有用。” 狼哥自觉没丢面子,愿意听李茉的话开始拉伸放松,他们平时连老师的话都敷衍应付的。 “你也可以一起来,动作不激烈,你行的。”李茉示意跛脚跟着做。 大家拉伸完,李茉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叮嘱道:“你们回去记得喝水,我带的不够分。每天早上六点半,我在操场等你们。” “哎,哎,谁要来啊!”狼哥在背后喊,对兄弟们道:“莫名其妙,谁和她约好了?” 第二天早上,李茉到的时候,狼哥他们几个早就到了,在单杠这里比谁做引体向上多。 “拉伸之后才能运动啊,你们准备活动做了没有,当心受伤。”李茉没料到她们来得这样早。 “老子一个打三个,还用拉伸?”狼哥不屑。 李茉拍他一下:“不要说粗话,跟着我做。” 对待这些中二病,不要听他们胡咧咧,做自己的就行。 狼哥几个跟着她跑步、拉伸、做引体向上,慢慢能说上几句实在话。 吃完早饭回宿舍,在楼道里碰见顾思月,李茉笑着和她打招呼,顾思月却理都不理,快步擦身而过,狠狠摔上门。 李茉一拍脑门儿,得,忘了顾思月和狼哥那伙儿有仇。 李茉拿了一本铜版纸印刷的杂志去敲门,看着顾思月只给她拉开一条门缝也不在意,笑道:“上次你说想看这个,我给你找到了,喏~” 顾思月咬着下唇,愣了好久,还是接过杂志,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关门,可让她开门请李茉进来坐,她又抹不开面子。 “下次有什么想看的和我说,我可以和老师建议定这些杂志的,今年来不及了,明年11月底的时候,记得找我哦~”李茉挤进门缝,捏捏她的脸蛋,才笑着跑开。 孤儿院的孩子,各有各的怪,他们的性格都不是完美的。可想想他们的年纪,再多怒气也只化为一声叹息。 下午,李茉教向阳弹钢琴的时候,顾思月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图书室那扇一直虚掩着的门。 “阿月,你来了,坐这边,我弹琴给你听啊。”李茉兴奋招手叫她进来。 “你怎么叫我阿月?”顾思月扭捏,她们什么时候亲密到能叫小名了? “啊?我不能这么叫吗?” 看着李茉笑盈盈的眼眸,顾思月说不出拒绝的话,除了爸妈,没有人叫她的小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声“阿月”了。 向阳跳下琴凳,也跟着叫:“阿月姐,茉姐弹琴可好听了。茉姐,你快点,弹一首能唱歌的那种。” “好啊,弹一首《月亮河Moon River》,奥黛丽赫本唱的那首哦~” 我们在彩虹的尽头,凝望着彼岸,我的老朋友,月亮河和我—— 一遍英文,一遍中文,曲声柔美舒缓,一个又一个“月”字,让顾思月觉得,这首歌就是在唱自己。 “你还会唱英文歌?”顾思月羡慕得看着她,她怎么这么厉害啊。 “对啊,你想学吗?我教你啊。”李茉拿出旁边本子,写下歌词,寥寥三五句歌词,写好撕下给她。 “你是第一名,很快就能学会的。” 领读一遍,把每个单词单独教一遍,再把中文词意写上去,“来吧,我先带了唱几遍。” “现在就开始唱?”顾思月没有信心,只教了两遍,她哪里会? “对啊,唱歌、唱歌,首先得唱,怕什么,我带着你啊!”李茉让她站在旁边,扶着钢琴:“歌唱家都是扶着钢琴,感受琴弦震动,跟着节拍唱的。我开始了哦~” “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顾思月开始不敢唱,慢慢愿意开口小声哼,哼了几遍,她感觉到这首歌也不难,歌词很短,英文、中文夹杂着唱,旋律很快就熟悉了,歌词也能背下来了。 到火候了,李茉领唱一句,后面只伴奏,不发声,她也能顺利唱完,李茉啪啪啪鼓掌:“阿月,你真聪明,这么快就学会了。这遍我不起头,你自己来啊~” 李茉只弹伴奏,顾思月的嘴就张不开了,她听着熟悉的旋律,知道自己该唱的,可就是开不了口。 李茉并不怪她,面带鼓励微笑,示意她从什么地方插进来都可以。 弹第二遍的时候,顾思月能用中文唱。然后循环第三遍,顾思月鼓足勇气,依旧错过了英文版的第一句,从“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开始接上。 “很好,注意,再来一遍英文版!”李茉又重新谈起伴奏,这一次,顾思月能顺利的跟上了。 再巩固几遍,李茉停下酸疼的手指,叫向阳上琴:“你来弹新年好。” 顾思月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嗓子疼,看了看墙上挂钟,五点了,她是三点来的。天啊,她缠着李茉唱了两个小时! 看着李茉揉手指,她羞愧低下头,嗫嚅道:“对不起……” “又道哪门子歉?” “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100-110 第101章 “我不配!”顾思月低吼一句, 拉开门往外跑。 “继续练琴。”李茉回头叮嘱一句,跟着跑出去,拉住直往楼下冲的顾思月:“当心被人看见。” 当心被人看见你哭——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顾思月立刻停住,背对走廊、面向墙壁,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遮掩自己流泪的事实。 唉,自卑,孤儿院孩子一生的阴影,太多人觉得自己不配。李茉没有说什么大道理,想必顾思月也听不进去,她只是平淡道:“我觉得你配,才对你好的。” 顾思月摇头,“我是个坏女人,我骨子里流着坏女人的血。我妈就是坏女人,怎么都捂不热她的心,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也冷心冷肺。” “你还记得父母?” “我八岁才来孤儿院,记得!茉姐,我和你说实话,我根子上就是坏的。我妈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不用下地干活儿的女人,农忙时候我爸三点摸黑起床,都不让她下地。我爸和她说话都是带着笑的,从来不打人、骂人。可她还是冷着脸,很少说话。” “她的名字里有个月字, 我爸就给我取名顾思月。她是村里唯一会穿裙子的女人,奶奶说她妖妖调调,二叔说她没有长嫂样子, 二婶说她不是过日子的人,村里没人喜欢她。她宁愿坐在家里发呆,也不愿意去田里走一趟。” “她很少和爸爸说话,爸爸那么喜欢她,还带她到县城里玩儿。那次在县城,她在新开业的商场里弹过钢琴,爸爸笑着鼓掌,夸她是仙女。我现在都记得爸爸的眼神,亮晶晶的,像看一个女神。” “可是没用,没用的,不管爸爸怎么喜欢她,她还是和外地做生意的男人跑了。她嫌贫爱富,不爱爸爸,也不爱我。爸爸要不是去找她,就不会喝醉酒摔到沟里。我没有爸爸了……” 顾思月被触动心肠,藏在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一股脑吐出来,边说边哭,抽泣着靠在李茉肩上:“她不要爸爸,也不要我……”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茉姐,我根子上就是歪的,对我好没用,我长得和她一模一样。那些男生缠着我,好好说话他们不听,学着她冷脸斜眼看,他们就不敢纠缠。我不想学她的,可我终究还是长成她那样。我是坏的,根子上就是坏的。” 顾思月抽泣着,这些话不知在脑海里盘旋了多久。 “阿月,你不坏,坏人不会反思自己。”李茉轻拍她的肩膀、后背,帮她慢慢平复心绪,柔声问道:“你妈这种性格,外公外婆不管教的吗?” “外公外婆?”顾思月抬头,疑惑地重复一遍:“外公外婆?” “对,每个人都有父母,你妈也有爸爸妈妈,你该叫外公外婆的,他们不管吗?” 顾思月摇头:“她是外地人,我没见过外公外婆。” 李茉牵着她的手,推开附近活动室的门,让她坐好,才和缓引导:“你妈跟人跑的时候,你八岁,怀你要一年,谈恋爱相亲办喜事零零总总一年,前后小十年,你妈妈的父母兄弟、亲人朋友,你一个都没见过,丁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我——我——”顾思月语塞:“我不知道,我家,我和爸爸一个姓,我……” “别着急,远嫁的也有这种情况。我和你说个事情,你跟着我的思路,咱们慢慢捋——” 李茉放柔语调:“你知道钢琴很贵的吧,新的两万多,这台雅马哈在少年宫用了十多年,实在不好用了,才淘汰给孤儿院。学琴还要找老师,学校不开这种课程,要去少年宫,或者请家教。一个家庭想要培养会弹钢琴的女孩儿,是要花很多钱的。” “对,是这样。” “你妈妈的年纪,大概和我们班秦老师差不多大,秦老师总爱讲她小时候吃不饱饭,六七十年代的人物质条件很差,吃的、用的还不如孤儿院,秦老师总教育我们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对,秦老师总爱唠叨这些。” “人饿着肚子,吃饭和弹琴那个重要?弹钢琴,不当吃、不当穿的,能有条件培养你妈妈弹钢琴的,你外公外婆家庭条件应该很好。” 顾思月听得害怕,她直觉将听到一个颠覆过往认知的想法,用不耐烦掩饰害怕,恶狠狠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家庭条件好、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会嫁到山里来?”李茉反问。 “爱情!我爸很喜欢她,我爸和她说话都是带着笑的,我爸从来不让她下地,我爸把好吃的都让给她,还给她端过洗脚水!周围哪个男人能做到,我爸爱她!”顾思月高声强调。 李茉平静下了结论:“她可能是被拐卖来的。” “不可能!胡说八道!绝不可能!”顾思月蹭一下站起来,凳子带倒在地,“不可能,村里没有人这么说,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姑奶姨姥……没人这么说!不可能!” 李茉拉住她,让她坐下。 顾思月梗着脖子不肯坐,死死掐住李茉的手臂,“你瞎说的是不是?怎么可能!她是大人啊,大人,成年人,谁能拐卖一个成年人?如果她是被拐卖的,怎么不自己跑?不是,她怎么不报警?我爸没关着她、锁着她啊,她是和有钱男人私奔了,对,她就是私奔了!” “唉……”李茉叹息一声,从小到大,她接受的都是这种说法。 “你早熟又聪明,我明天把你带到孤儿院外面,你就自由了,想回老家村里也行,想去找你妈妈也行。你收拾收拾,明天我帮你出去。” “不!”顾思月激动摇头,“不行,我没钱,不知道怎么坐车,我……” 顾思月只说了两句,就意识到她已经回答了“为什么不自己跑”的问题。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顾思月颓然坐在凳子上,喃喃着不肯相信。 “她去过县城几次?一个人去过吗?你跟着去过吗?村子里大多数人都姓顾吧?” “不可能,不可能!”顾思月还是不敢相信,她从来没朝这个方向想过,“这只是你猜的,不一定是真的!” 李茉不忍再打击她,顺着话头道:“对,都是胡乱猜的,你别介意,一种可能性而已。快吃晚饭了,你休息一会儿,去食堂吧。” 顾思月拉住李茉的衣角,手指泛白:“那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该怎么告诉孩子这个事实,如果你母亲是被拐卖的,你就是强/奸犯的孩子。 李茉只能道:“可能没办法,可能不想带,嗨,这有什么,孤儿院的孩子,不都是被抛弃的吗?有些父母没资格做父母,国家养咱们,我们自己爱自己!” “这事儿就两种可能,要么她和你奶奶说的一样,水性杨花、见异思迁,跟有钱男人跑了,她对不起你和你爸。要么她是被拐卖的,想办法逃出去,重新开始新生活。无所谓啦,最好的、最坏的都已经发生,你好好长大,以后才有机会弄明白真相。” 顾思月沙哑着喉咙问:“我长大后能去找她问个明白?” “看你自己。这事儿你现在想着撕心裂肺,说不定等你长大 了就无足轻重。 ”李茉耸肩:“反正我是无所谓的。我也是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我不想找亲生父母。 ” “你为什么不想找呢?谁不想知道爸妈是谁,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我是一个穿越者,这具身体的父母和她的因果已经了结。我的任务就是好好生活、好好长大,对身边人好,身边人回馈给我善意。笑脸总比哭脸好,懂吧?” 顾思月是看过穿越的,忍俊不禁笑出声:“行吧,穿越者,那你对我好可能吃亏,我爸妈总有一个是坏蛋,我根子上就是坏蛋。” “哪儿有这么漂亮的坏蛋~”李茉捏捏她的脸颊,外表孤高冷傲的顾思月,骨子里也有着孤儿院孩子共同的心理问题。自卑,是一辈子的课题。 看她哭得鼻头、眼睛泛红,李茉决定不再深谈这个话题,若无其事道:“下次我要来图书室的时候,叫你一起哦,你准备一个水壶,装满温开水,唱歌累了润润喉咙。” 看她没有反对,李茉又追问一句:“你想不想学弹琴?” 记忆里妈妈在商场弹琴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样子,爸爸含笑的样子,一一在脑海中闪现,顾思月挥退这些记忆,用力点头:“想!” “那要坚持哦,这台钢琴是二手货,又是专门给大人设计的,我们年纪小指头不够长、不够宽,刚开始弹会手疼。” “我不怕疼!”顾思月抢答,已经沦落到孤儿院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要不你先试试自己喜不喜欢钢琴,要是不喜欢,这里还有笛子、二胡、琵琶、长号、小号、小鼓……咱挑一个喜欢的学。” “你都会吗?”顾思月望向角落里那堆乐器,思绪被成功转移。 “我会钢琴、笛子、琵琶、小号,不过秦老师会长号,门卫大叔会小鼓,王老师会二胡,如果你喜欢这几样,我请老师教我们啊。” 顾思月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喜欢钢琴,我喜欢钢琴。” 请教老师,这是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情,顾思月不敢。 就这样,李茉早上去操场和狼哥他们跑步,上午做自己的事情,下午来图书室教顾思月、向阳弹钢琴。 顾思月知道李茉和狼哥他们还有来往,她心里难受,又不敢开口让李茉不要和狼哥几个玩儿,只好旁敲侧击问向阳:“你们为什么要和那几个差生来往?” “啊?谁啊?”向阳一脸茫然,她的生活里,没有差生啊!茉姐、阿月姐、她都是各自年级的第一名啊! “算了,你练琴吧。”顾思月摆摆手,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条,心想:为什么我不是茉姐唯一的朋友? 第102章 这天, 例行锻炼过后,李茉叫住狼哥他们几个:“先别走,一起吃饭, 我有事情和你们说。” 在食堂狼吞虎咽了包子稀饭,李茉把人叫到图书室。 几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狼哥怪叫:“你想教我们弹钢琴?娘们儿唧唧的,我可不学!” 李茉一巴掌招呼在他后脑上,熟练得让人心疼:“让你来就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茉让他们围坐在小圆桌旁,从书架上抽出自己准备好的资料:“我查了我们周边几个省, 还有比较出名的全国基金会,这些是专门资助残疾儿童的。” 李茉从中抽出一份放在兔唇面前,他叫王波,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中国至少二十万人叫这个名字。 “我找了十六家有可能资助你做唇腭裂手术的,已经先打电话问过了,他们要求寄资料过去。你写一封求助信,我给你拍照片,还要医院诊断证明。” “嘿,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李茉手在王波面前晃动, “回神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上心啊。” “兔唇……能治?”王波颤抖着声音问。 “这叫唇腭裂,多数是天生的疾病,并不是难度非常高的手术,能治的,治好了和我们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出来。”李茉假装没看到他的眼泪,叮嘱道:“你先写一封求助信,我给你改改,要写得真情实感,说心里话,说自己很想治好,要谢谢帮助你的叔叔阿姨。” “嗯,我写,我写!”王波几乎是抢过那份资料,细细看了起来,他还有好多字不认识,但依旧贪婪地注视着。 李茉的视线转向跛脚,跛脚叫陈晨,名字稍微不那么烂大街了,但依旧是非常普通的名字。陈晨预料到会有自己的份儿,可真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心都停跳了。 “这是我整理的能资助腿部手术的慈善基金会和医院,腿部手术比唇腭裂手术难度高,但你放心,最高难度的手术是心脏手术。我有个朋友叫魏鹤,他去年被接到北京的大医院做手术去了,我们写过信,手术很成功。北京是首都,有很多先进的技术和好医生,再困难的手术也没问题的。” 李茉把资料推给陈晨,“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要提供真实的医院检查单,要写一封感人的求助信,我给你们拍一些照片,再找院里老师开证明。” “这些都去寄信,广撒网,总能找到一家愿意资助你们的。” 陈晨拿起重逾千金的资料,他很早熟,他知道跛脚意味着什么,他和兔唇外号比名字响,他从没想到还有变成建康人的一天。陈晨抬头看着李茉,声音沙哑道:“谢谢茉姐。” 狼哥这个最在乎江湖地位的,此时都没有心思计较茉姐这个称呼,着急问道:“什么手术都能做吗?我这个也能做吗?” 狼哥伸出自己的右手,正常人右手小拇指是三个指节,他只有一个指节,像一棵被砍断的树,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难堪树桩。偏偏这样的残疾在最显眼的手上,无法遮掩。 断指再生,也必须有那截断指才行,狼哥的手指都已经长愈合了。等科技再发展三十年,才能有人工材料、机器人代替这截断掉的手指。 这样的轻度残疾不影响正常生活,与唇腭裂、跛脚相比,这样的小残疾得到资助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是李茉不能这么说,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再轻度的残疾也是残疾,她不能轻易断绝狼哥的希望。 “应该有,我们都试试,反正不废什么事。”李茉这样回答。 “茉姐,我没有医院诊断证明?要去医院吗?可我没有钱。”王波为难地问。 “不用,你们的档案资料里有,先把其他东西准备好,我去找老师。” 李茉给他们分工,大过年的也不让人休息,直接把他们带到教室里,先花几天时间打磨求助信,王勤和王信两个身体健全的帮忙抄写。 李茉去照相馆租相机,老板不肯把数码相机租给她,嫌小孩儿不靠谱,李茉只能租了一台胶卷相机,在孤儿院给他们拍照。 “不要拉着脸,苦大仇深的,要笑,开心的,对,对,嘿嘿,笑!”李茉化身怪阿姨,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逗他们笑,拍了单人的、多人的照片,洗出很多份 ,一起装进求助的信封。 院长对李茉的行为也很支持,孤儿院的章毫不吝啬杵上去,叮嘱道:“以后不用自己花钱买邮票,有困难就和老师说,老师会帮助你们的。这次花的钱,老师私下给你补上,下次记得找老师,知道吗?” “知道,谢谢院长!”李茉自己拿主意惯了,都忘了自己现在是小孩儿,可以求助身边人。 李茉给狼哥几个拍照片的时候,也给向阳、顾思月拍了。李茉把洗好的照片装进相馆专用信封里,递给顾思月:“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这算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顾思月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一张她正在弹钢琴,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她的脸微微反光,像电视剧女主角。一张她站在万年松旁边,扶着松树微笑。一张她蹲在地上仰头朝着镜头笑,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拍照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笑得那么开心,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顾思月看了又看,请李茉到她的房间来坐。 四零八是靠近走廊末尾的一间小房子,原本是杂物间。房里是常规孤儿院配置,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显出别样自在。 “谢谢,我很喜欢。”顾思月请她坐下,保证:“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也会送你的。那,那,你能换一个生日礼物吗?” 嗯?李茉不明白,啥意思? “你能只和我做朋友吗?还有向阳,向阳也可以。”顾思月在李茉平静的眼神下,声音越来越小:“别和王琅、王勤、王信他们玩儿。” 狼哥、狼哥的喊,李茉险些忘了,狼哥原名叫王琅,是上一任院长给他们几个取的。 “他们是差生,不是好孩子,和我们不是一国的,你要站在我这边,站在好孩子这边!”顾思月大声强调,“如果……如果今年不行,明年呢,明年的生日礼物,我就要这个。” 李茉望着忐忑、期盼又恐惧的顾思月,不知如何劝慰。 如果这是个成年人,李茉会骂她没有边界感、不知足,可她今年刚上初一,还是个孩子。就像她能和狼哥一伙儿相逢一笑泯恩仇一样,李茉同样不会计较顾思月的敏感、心思重。 帮王波几个寄求助信的时候,李茉看到了顾思月的资料,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她出生在某个偏远山村,她妈妈跑了,爸爸出去找人的时候出意外死了,爷爷奶奶、亲戚四邻都不愿意养,记档案的老师特意标注了“重男轻女”四个字。 可她终究经历过家庭生活,得到又失去,在孤儿院的每分每秒都在对比、评价、受伤害。 她很可怜,不是纸面上的可怜,是真实生活中,切实接触到、感受过。像张爱玲说的那样,如果你知道她的过去,就会原谅她的现在。 李茉叹息一声:“阿月,我是你的好朋友,也是他们的朋友,我不能为了你,抛弃他们。” 第二天下午,李茉照旧敲门约顾思月一起去练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顾思月自以为隐蔽的偷瞄她,看她脸色与平时没有区别,心中安慰又伤心,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又心存妄想,如果她的朋友最在乎她就好了。 钢琴是按照那本卷边泛黄的《钢琴初级课程》来教的,这是一本针对爱好者的书籍,开头列了一些古典曲谱锻炼指法,到了后面就有很多流行乐曲。 李茉现在教她俩的是简单古典乐,基础指法是地基,地基打牢了才能网上盖房子。 不过,有时她会谈一些流行歌曲,内行不屑一顾,外行大为赞叹的流行歌曲,放言:“大概半年你们就能弹成这样了。” 俩人轮流练琴,李茉会拿笛子和小号到外面吹,有时候也会弹琵琶,笛子最熟练,琵琶最喜欢。 今天,李茉弹的是琵琶,很衬萧瑟冬日。 门卫大叔一瘸一拐巡逻过来,笑道:“丫头,会弹《十面埋伏》不?” “会啊,我去找指甲。”刚刚她只是用肉甲随意拨弄,正式弹琴,必须缠指甲。说起指甲,这是秦老师专门给李茉买的,孤儿院就她会这个。 缠好指甲,李茉怀抱琵琶,心中怀想项羽当年十面埋伏、走投无路之景,右手悍然纶指。 列营、吹打、点将、排阵、走队、埋伏…… 门卫大叔靠在栏杆上,听着熟悉的曲子,仿佛看到了汉王刘邦、西楚霸王项羽决一死战,战场金戈之声仿若就在眼前。 他听过很多个版本的磁带、录音、电视,可现场的魅力依旧无法拒绝。 李茉演奏的是第十三段版本,乐曲高潮部分戛然而止,余韵悠长。仿佛把人带进战场,就让你留在那里,久久走不出来。 门卫大叔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道:“丫头,弹得好。” 李茉笑笑:“肯定不如您记忆中的好。” “个混丫头,打趣老子呢~”门卫大叔敲敲栏杆,笑骂一句,继续巡逻。 李茉回头看图书室,门口有两颗蘑菇脑袋猛得缩回去,假装一切正常。 李茉就坐在走廊上,慢悠悠弹起《踏古》,这是她最初对琵琶的印象,听同人时候听到《枯叶之蝶》,深受震撼,一直以为这就是曲子名。后来慢慢了解,才知是音乐家林海创作的琵琶曲。 今年,他创作出这首曲子了吗?这个时空,有这位音乐家吗? 图书室内,顾思月和向阳并排坐在琴凳上,顾思月窗外听着婉转、激昂兼具的曲调,小声问向阳:“你不想做茉姐最好的朋友吗?” “我就是茉姐最好的朋友啊!”向阳理所当然道:“我还是她室友呢!” 顾思月忍不住翻她白眼,“我是说王琅他们几个,他们是坏孩子,和他们一起玩,会带坏名声的,老师不喜欢,同学也会以为我们是混混。” “无所谓啊,茉姐带着我呢。” 顾思月追问:“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听说王琅他们还抢你零花钱,你就不恨他们吗?” “又没抢到,茉姐护着我呢!”向阳大大咧咧道:“哎呀,你别操这些没用的心,跟着茉姐走就好啦!” 如果世上真有一本言情,那向阳是标准的“小太阳”型女主角,她大大咧咧、心性憨直、万事不往心里去,又善于体谅别人,真的很能提供情绪价值。 顾思月没辙了,还没等她想好如何把王琅几个驱逐出境,一直存在于茉姐口中的魏鹤突然回来了。 第103章 “魏鹤?”李茉被叫到院长室的时候, 还以为寄出去的求助信有了结果。 魏鹤眼睛陡然亮起,直冲李茉而来,撞进她张开的双臂里。 在场老师看得会心一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样亮着光的眼睛,大人们珍惜的、怀念的、盼望的,却已经很少能拥有了。 狠狠抱了好久,李茉才把人拉开, 上下打量几圈,“你长高了。” “一米四了!”魏鹤骄傲挺胸, 他以前是同龄人中最矮的,现在已经赶上平均水平了。 李茉给他竖起大拇指,“厉害!你好全了吗?还要去复查吗?” “好全了,现在壮得像只老虎!”魏鹤摆出一个大力士展示肱二头肌的姿势。 李茉才不听他的, 把目光转向带他回来的老师。 “你的朋友已经好了,手术很成功,所有复查也基本完成。现在只需要一年后再去一趟北京,安排最后的复查。”老师知道李茉的故事,丝毫没有敷衍, 详细和她解释。 “以后就是正常人了对不对?” “除了不能参加跳伞这种极限运动, 正常跑步这些体育活动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他刚动过手术,最近几年要好好保养,他年纪小,心脏会自己修补。长大后, 和正常人一样的。” “太好了,太好了!”李茉紧紧握着魏鹤的手,对老师道:“谢谢老师照顾他,多亏医生和您伸出援手,这是改变他命运的大事,谢谢,谢谢!” 说着,李茉上前两步,给老师鞠躬。 老师哭笑不得拦住她,“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用放在心上,以后好好学习,长大后建设祖国,知道吗?”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老师都吓一跳。原来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吗?我深刻相信国家为我兜底,愿意帮助弱者,只是平时羞于表达,此时说起这样宏大的命题,自然而然、发自肺腑。 “嗯,我们会的。谢谢老师。”李茉再次道谢,把恩情记在心里,市长阿姨提议的恩情,老师一路照顾的恩情,都要记得。 “魏鹤今年几岁啊,分在哪个年级合适?”院长适时岔开话题。 “我十岁了,应该上四年级。”魏鹤抢答。 “你治病耽搁了一年,上四年级跟得上吗?”院长有些迟疑,这个孩子是接受过国家援助项目的,院长总希望他的成长更稳妥、前程更远大。 “跟得上!我很聪明!在北京也没有放下课程,我自己学了英语和数学,我很厉害的!”魏鹤强调,他从没放弃自己。 “好,好,厉害,厉害。” 魏鹤撇嘴,把他当小孩子糊弄,当他听不出来呢。 带他回来的老师在边上帮腔:“院长,这孩子是真聪明,我毫不避讳的说,是个天才。在北京是时候,他和一个学奥数的小孩儿同病房,人家爸爸给孩子讲题,孩子没听明白,他就懂了。那是位大学教授,拍着大腿说要收养,不能埋没人才。要不是魏鹤坚持回来,直接就留在北京了。” “他去公园玩儿,碰上人家电视台做知识竞赛节目,一路过关斩将,拿了五千块的奖金,那叫一个轰动啊!你们没听说吗?” 院长换了眼神,他过年拜对了哪尊神啊!人才一个接着一个,李茉已经是难得情商高、智商高,又来一个天才魏鹤。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今年重新拜一遍,哪位神仙都不能落下。 既然老师如此保证,院长从善如流把魏鹤分到四年级,先看看再说。 李茉等魏鹤安顿好了,带他到图书室见自己的小伙伴,推开门却见王琅、王波、王勤、王信、陈晨五个也在,好奇问王琅:“你脸上怎么回事儿?不是答应我不打架吗?” 狼哥颧骨青紫,龇牙咧嘴道:“我撞墙上了。” 这就不是撞出来的伤!李茉扯扯嘴角,决定忽视他的胡说八道。以前他们五个是不来图书室的,嫌这里“娘们唧唧”,当然,极有可能是嘴硬。 李茉又看看顾思月,她不喜欢狼哥几个,李茉也从不让他们在一个时间点碰面。 顾思月无辜回望过来,清凌凌的眼睛好像在问:你看我干什么? 行吧,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今年十岁高龄的李茉,只当自己聋哑痴傻,不掺和他们的事情。 “这是我的好朋友,魏鹤,我们是一个孤儿院出来的,后来他去北京治病,现在治好回来了。”李茉先把魏鹤介绍给大家。 “这是你新交的朋友?”魏鹤眯起眼睛打量这几个人,等李茉看过来的时候,又是一双弯弯的月牙眼。 “对,这是向阳,咱们一个院里出来的,我室友。这是顾思月,比我们大三岁,我们住同一层。”优先介绍两位女孩儿,又指着几个男孩儿道:“这是王琅,外号狼哥,王波、王勤、王信,他们四个同一年到孤儿院的,老院长他们取的名字。这是陈晨,他最近刚接到省医院的资助,马上要去省城治病了。” 大家都友好打招呼,陈晨走了两步,像魏鹤展示自己哪里需要治疗,他不像之前那样努力演示缺陷,马上就要治好的缺陷,就不是缺陷。 “我沾了你的喜气,运气也好起来了。省医院说我的腿要用最新技术,因为我是孤儿,又是第一批病人,所以费用全免,还发点儿营养费。”陈晨落落大方笑着。 魏鹤也跟着露出笑容,只见一面,魏鹤就知道他和陈晨是同一种人。 “恭喜你啊,祝你早日康复。”魏鹤笑眯眯伸出手。 陈晨握住他的手,礼貌摇了两下。 直觉系的向阳挠头,不解问:“你们干啥啊,整得跟演电视似的。” 李茉轻笑:“不懂了吧,这叫装大人。个个都是吃糖的年纪,装什么高级社交啊!过来,我听说你要回来,买了大白兔、橘子瓣、玉米糖和酸酸梅,还有汽水,玻璃瓶装的哦~” “瓶子叮铃哐啷的,我翻墙进来的时候,险些被逮住!”狼哥跟着吐槽。 “那就不要翻墙。”李茉淡淡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让老师和门卫逮到……”王琅正反驳呢,看见李茉意味深长的笑容,激动道:“茉姐,我的姐,我的亲姐姐,你搞定老师啦?” “搞定门卫大叔啦!”李茉骄傲道:“还记得昨天早上刘大叔教我们军体拳吗?” “记得记得,他过来说我们练得一般,不如他有真本事。”关于这事儿,王信是最激动的,“嘿,别说,真厉害,我们五个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他以大欺小,等我再长两年,肯定没问题。”王琅还是不服气。 “少扯别的,重点是我和刘叔说好了,以后我们出门和他说一声,说清楚什么时间走、什么时间回、去哪儿,只要守信誉,他就悄悄放我们出去。” “茉姐威武!”王信第一个跳起来欢呼。 其他人也很高兴,纷纷夸李茉有本事。 人就是这么奇怪,不让你做非要做,让你做了也就没啥兴趣了。孤儿院外面也不是风水宝地,大家开始兴致勃勃结伴出游,出去几次,发现坐公交要钱、买东西要钱,就慢慢不想去了。 有次向阳挤在人群里丢了带出去的十块钱,这么活泼的人,都气了两天。 孤儿院啥也不用花钱,荡秋千和乒乓球台不用和别人抢,也不会被骂野种、杂种,还是孤儿院好。 魏鹤回到市孤儿院,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确是个天才。 他数学很好,数学老师遇到一时解不出来的竞赛题,会咨询他的程度。 他的英语也很好,能和李茉进行对话交流,这是英语老师都不能做到的。现在只是千禧年初,小地方的英语老师口语也不那么地道。 魏鹤还有一种魔力,他回到集体中,不是他适应集体,而是集体适应他。 爱逞能当大哥的王琅、心思敏感的顾思月、自卑懦弱的王波,都能与他相处很好,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中心。 李茉对此也是叹为观止,魏鹤这样的人才,当主角是高智商主角,当反派是压轴大BOSS。 不过,魏鹤也有不擅长的,语文。 魏鹤总是在理解上扣分,他真的不能理解“一朵淡蓝色的小花”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和情感经历。 “我给你几个模版,你套公式吧。哈哈哈,还有你不擅长的。”李茉哈哈大笑,理科思维的脑袋,对上理解,的确头大。 “你理解那么清楚,难不成会读心术啊?”魏鹤吐槽。 “会啊,会读出题老师的心。看穿他出这道题想要什么结果,编也往他希望的方向编。现在还是小学,等以后上了高中,言之有理即可得分,阅卷老师心里是有隐形标杆的,他们认为什么有理,什么才有理。” 魏鹤趴在桌子上:“你已经想到高中那么远了吗?” “已经想到大学了。我会上大学,在三十岁之前挣够养老的钱,然后躺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带一个小花园,养一只活泼的狗,在我犯懒的时候,狗会催我出门溜它,然后一天运动量就达标了。” “小花园里一半种菜,一半种花,吃面的时候,摘两片葱叶、小白菜点缀一下,从菜地到餐桌不超过五分钟。花园里种大红大紫、香味扑鼻那种花,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再有一辆吉普车,在城市里待久了,开车去西藏、去新疆,去全球旅行,见识不同的风景,认识不同的人。” 魏鹤静静听她用玩笑的口吻,讲起自己的梦想,下了结论:“你需要很多钱。” “对,从现在开始攒钱。秦老师已经和我说好了,不管什么比赛,只要有奖金,都推荐我去参加。”李茉笑道。 “那我也参加吧,等你出去旅游了,我能帮你看房子,浇花和菜地。” “我问问向阳、顾思月、王琅他们,要去一起去。”李茉想了想,突然道:“陈晨被基金会接走几天了,不知道到了没有?” “四天,应该到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魏鹤语气平淡,现在他们的小团体里,只剩下七个人:李茉、魏鹤、王琅、顾思月、向阳、王勤、王信。 “嗯,上回王波打电话过来说,他手术顺利,等半年之后进行第二次手术,好了之后基本看不出问题。”李茉同样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圆珠笔,“真好啊,希望大家都能健康。” 魏鹤面无表情吐槽:“王琅可不这么想。” 唉,王琅。 不出意外,王琅的求助信石沉大海,偶有回信也是委婉拒绝他,说明现在没有这样的技术,让断指再生。 王琅很沮丧,眼睁睁看着身边出了两个成功案例,凭什么他不能是第三个,为什么幸运之神不能眷顾他? “我都生成孤儿了,倒霉也是该!”王琅装出不在意的模样,维持自己的酷哥人设。 第104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也许等你长大了,科技已经发展到可以直接定制假肢、脑机接口的神奇义肢,科幻电影里那种。”李茉无力地安慰。 “哦哦,这句话我知道什么意思,福祸相依,电视剧里老头儿常这么说。你不行啊,你说老头儿的口头禅,也成老头儿了。”王琅嘻嘻哈哈打岔。 在这个令人无力的话题上,又能说什么呢? 李茉和魏鹤都沉默了,王琅大笑几声:“干啥啊, 我都没哭,你俩拉个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拒绝的是你俩!我都说了,我能活到孤儿院是命大!” “我和你们说实话, 你们都不许说出去啊!”王琅神神秘秘凑过来。 李茉和魏鹤对视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都发誓不说出去。 “我有小时候在人贩子窝的记忆。” 啊?话题是怎么转到这里来的,不是说求助被拒绝吗? 王琅自顾自说开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人贩子窝里救出来的,我记得那时候他们先砍断我一截小拇指,逼着我在火车站流着血哭,求心软的施舍点。我当时恨得牙痒痒,恨人贩子,也恨一样被拐卖来、长得好看的,他们就不用被砍手,好吃好喝养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好看的男孩儿女孩儿长到十二三, 就要被卖给有怪癖的老男人,被折磨死,还有些直接被挖器官、卖出国,再也找不回来。” “等我手指砍到第二节的时候,警察就来救我们了。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你认为是坏事的时候,不一定是坏事。我被砍了两节指头,好歹活着。”王琅讲了自己的故事,潇洒道:“知道了吧?我可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这点儿小事,洒洒水啦~” 王琅假装并不在意这些,其实,当初他不是这样想的。一直以来他心里都烧着一团火,短暂风光又如何?只要风光过,下场再惨也无所谓,男人就该生死都轰轰烈烈,一把火把这世道烧了才好。 可是,后来他过上了衣食无忧、朋友相伴的平常日子,心里这把火就小了,愿意回头看一看了。 可能是被顾思月的往事触动,李茉突然问:“你记得自己父母吗?” 潇洒的狼哥一下子冷了脸:“不记得。不过,他们叫我杂种,只叫我杂种。我估计,我是哪个女人贩子生下来的父不详,或者哪个男人贩子抱回来散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种。” “这些事情,他们几个都不知道,你们不要说出去。”王琅再次叮嘱。 “肯定,我发誓!”李茉踢了魏鹤一脚,魏鹤嫌弃幼稚,不情不愿举起三个手指头发誓。 “所以,竞赛的事情,算上你们王家三兄弟吗?”魏鹤凉凉追问。他回来之后,也加入李茉、顾思月的行列,一起在竞赛上发光发热。 李茉绝倒,真是语言鬼才啊,为什么你们每个都能自然而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王琅、王勤、王信,合称王家三兄弟。 李茉扯扯嘴角,“我先给你们仨补课吧。” “没这个必要,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学习,其实我也没那么爱学习……”王琅各种扭捏,虽然其他两个兄弟不在场,但他能全权代表,一定要拒绝! 拒绝无效! 王琅、王勤、王信没想到除了老师之外,还有人逼着自己写作业。 图书室扩大成两间之后,老图书室基本成了他们几个的根据地。李茉先给他们一套卷子,“写,让我看看五年级的狼哥,到底能不能做三年级的题。” 王琅抓着头发冥思苦想,王勤偷瞄被李茉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惹得王信捂嘴偷笑。 很好,三年级上期期末考试试卷,后面的大题他们仨都答不对。李茉叹息一声,从头开始讲。魏鹤、顾思月看李茉忙不过来,也会帮忙。 “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108÷9能整除, 108÷3怎么就不能整除了, 3难道不能被9整除吗?”魏鹤崩溃大喊,“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王信抓着后脑勺,无辜道:“鹤哥,我真的不知道啊。” 魏鹤捂着胸口倒在椅子上,李茉赶忙过去给他顺气:“消消气,消消气,就当提前演练了,万一你以后有孩子,可不能这么暴躁。” “我没这么笨的儿子。”魏鹤喃呢,“怎么就不知道3能被9整除呢?一眼就看出来的,傻子说三遍也该知道了,这么简单,还能错?” 李茉挤到他身边,“算了,算了,你不适合当老师,天才都不适合当老师。你一眼就看出来的题目,他要演算好多个步骤才能得出来。” “数学题我能得满步骤分。”魏鹤不甘心,他还没有失败过,他就不信自己教不好。 “你那是勉为其难。”李茉吐槽,她和老师们很熟,数学老师总说自己闭着眼睛都知道魏鹤的答案是对的,可他跳那么多步骤,给分都不好给,只能努力扒拉,争取给他满分。 “不行,我再试试,还有我干不成的?”魏鹤坐起来,看得王信往后缩了缩,赔笑道:“鹤哥,嘿嘿~” 另一张桌子旁的王琅把钢笔一甩,叹道:“算了,算了,我们兄弟几个就不是读书的料。我都好几天没出去了,咱们野狼帮的地盘岌岌可危,我得回去镇场子啊!” “帮个头!混帮派有啥出息,你要是敢跑,我就去告状!”李茉隔得远远指他,“写你的作业去!” 王琅哀嚎:“野狼帮怎么办?这可是我一手成立的帮派啊!野狼帮!野狼帮!” 李茉在作业本上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哗一声撕下来,嘭一下贴在小黑板上。 野狼帮学习小组——七个大字熠熠生辉! 王琅险些被噎死,转头手忙脚乱找自己的钢笔,发现一道视线灼热地烤着自己。 顾思月面无表情,指着自己袖子上的墨点,眼神里全是杀气。 他们几个分组辅导,李茉辅导王勤、魏鹤辅导王信、顾思月辅导王琅,顾思月和王琅本来不对付,可不知为啥又凑到一块儿去了。 王琅看着那个明显的墨点,指了指钢笔又指了指自己,无声问:我甩的墨点? 然后,在顾思月的冷面下,勇敢伸出左手。 顾思月拿起尺子,狠狠抽了三下,抽得王琅不停甩手,嘴上斯哈斯哈。 魏鹤看看挨打的王琅,又看看野狼帮三个字,绝望道:“你说的对,我该跳级。” 魏鹤的成绩早就是能跳级的程度,可他不想和李茉分开,就一直赖在四年级。 “除非你直接跳到大学,不然总要住在院里的。”李茉毫不留情揭穿,他们孤儿院最高学府是中专,魏鹤这样的天才,总要去更好的、最好的。 王勤左看看狼哥、右看看信弟,心有余悸摸着胸口感慨:还是茉姐靠谱。 李茉终于把王家三兄弟的成绩拉到中游,王波传来消息,他要被收养了。 王波做了唇腭裂手术之后,面容恢复良好,只在唇中上有一道浅白色小印记,再过几年会完全消失。他被一对没有自己孩子的老教师夫妇收养,他们都是高中老师,就喜欢王波这样踏实、本分的孩子。 李茉翻了翻存款,出去租了相机,回来的时候门卫刘叔叫住她:“完事儿也给我拍一张。” 李茉嘿嘿傻笑,敬了个不正经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给王波拍了单人照、大合照,几个人集资送给他一支钢笔,王波哭的不能自已,他不想离开大家。 “行啦,别哭了,你这是越过越好了。不是留了地址吗?以后想我们了,就给我们写信。”李茉悄悄塞了五百块在他裤兜口袋里,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多了。 王波抽泣着被养父母接走,他今年十一岁,不知道长大后会不会记得孤儿院的朋友。 李茉望着空了大半的储钱罐,心里叹息,还是给赚钱啊! 自习课的时候,魏鹤突然坐到李茉身边,递过来一个信封。 不用看,入手李茉就知道是钱,看了一眼心虚飞快转头的向阳,无奈道:“怎么,花不完?找我帮忙?” “竞赛奖金、助学金、奖学金、捐助……乱七八糟加起来,一共八千。”魏鹤仿佛没听到她调侃,自顾自交代着。 “用不上,我有钱。”李茉强调。 “知道,你借老刘的账户炒股。你不是和他打赌,今年之内赚够五万,不然他不借给你。” 李茉惊讶极了,这事儿她死死瞒着,同寝室的向阳都不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 “本钱多,翻本快。”魏鹤依旧像没听到她的问题。 “不怕我输啊?” “数字游戏而已,每次考试,我俩并列第一,我不会输。”魏鹤高傲侧头,脖颈颀长,仿佛一只高贵典雅的鹤。 原来少年是这样的,少年意气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老刘畏之如虎的炒股是“赌博”,在少年天才的眼里,只是异常数字游戏。 “行!赢了我提10%,输了你自负后果。”李茉欺负人,也好奇问他:“为啥不自己干?” “不如做题有意思。钱嘛,够用就行。”魏鹤说完,施施然起身离开,颇有侠士风采。 我这是被小少年秀风度了吗?李茉哭笑不得坐在原位,必须承认,真是一场及时雨。 第105章 夏季漫长而炎热,孤儿院处处都是聒噪蝉鸣。李茉在门卫刘叔那里报备一声,清早带着遮阳帽、背着小书包出门了。 往叠翠峡走,这是市里最有名的景区, 层峦叠嶂、景色幽静,还有大熊猫, 吸引很多外地游客。 李茉把一张塑封的广告别在书包上,上面写着“导游,中文、英语、法语, 100-200元/次。” 人都是看稀奇的,李茉这么小,胆敢放话收费两百块一次,要知道现在很多人的月工资在800块左右,她一次挣人家四分之一个月的工资,不是吹牛又是什么。 问的人多,出价的人没有,李茉也不着急,坐在树荫下,抱着大水杯顿顿顿。 “小姑娘,你真会说三种语言啊。”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拿着折扇摇啊摇,他旁边还跟着妻子和孩子。 李茉听他说普通话, 也用普通话回答:“是的,先生,您要试一试吗?我能讲叠翠峡的自然风景、人文风光,也能给你们吃饭、买纪念品的建议, 还能拍照哦!我拍的照片挺好的,不输给照相馆的师傅。” “那你说两句英语,我听听。” “Of course, this is my job。Excuse me, where are you from Our food here is very spicy and Im not sure if it suits your taste.”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妻子一眼,笑道:“听听,正经伦敦腔,你怎么练的啊?” “ BBC 。”李茉腼腆一笑,“您要雇我当导游吗?” 中年女人走上前,一口答应:“好啊,我们雇你,你具体怎么收费的?” “门票二十,如果你们包门票,中文100,其他语种200,我还附带给你做旅游规划,不管你们在这里衣食住行,还是要转车到别的地方,我都能提供建议。” 中年女人看看自己的儿子,笑道:“中文、英文都要,你可以和我儿子多说英文,我们包你的门票。” “好的,谢谢您啊。先收一百块定金,如果您不满意我的服务,这一百块不退。这里没有索道,只有单程摆渡车,上山下山大约三个小时,我的服务时间也大约三个小时,您看可以吗?” 中年夫妻对视一眼,意外这小孩儿这么成熟,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笑道:“好的,先给定金。” 李茉收好一百,带他们上山。山里清幽,道路基本被树荫遮住,但夏天依旧很热,她自己背了水,是绝不会花高价买山上的矿泉水,只是拿出一把折扇,自己扇风的同时,也顺带给小少爷扇几下。 一路上引导小少爷用英语交流,他们一家上山还能支撑,下山走不动,只能坐摆渡车,李茉跟着蹭了一回,十块钱车费也是他们出的。 最后推荐了几家口味地道、没有宰客恶习的饭馆,才把他们送走。 万事开头难,意思是,只要开头,就不难了。 李茉这个暑假总在叠翠峡山脚下摆摊子,慢慢传出名声,大家都知道这里来了个会三国语言的小孩儿当导游。 魏鹤觉得名声大了不安全,坚持要陪着她,陪了一天,中暑退场。 “算了,你还是竞赛挣钱吧!不是说省里老师看重你,要挖你去他们学校的竞赛班?”李茉确定,魏鹤小王子就是一只只能娇养的仙鹤。 王琅、王勤和王信轮流来陪,他们三个体力好,能帮忙背水、扇子之类的东西。李茉干脆给大家都买了年票,也亏这几年导游少,没抢太多人饭碗,不然她都不敢保证自己这伙人的安全。 说来也怪,王琅坐在课桌前学英语能要他的命,出来何人对话丝毫不怯场,不管语音语调,他说话可大胆了,张口就来。 李茉有时候说得口干,他就能马上接上。 李茉的风格是引经据典那种,每座山峰、石头都能拽两句诗,王琅的语言更接地气,他说起话来总是神采飞扬,少年意气的具象化,让人见之欢喜。 今年开学前,卓市长例行慰问的时候,就笑道:“听说你现在是咱们市有名的双语导游?” “啊?这种小事,您也知道?”李茉觉得小小兼职,不该上达天听。 “弘扬咱们市名胜文化,可不是小事。过几天,我们市有一个外资招商会,你愿意来作个小小翻译官吗?”卓市长问。 “当然,有几个名额?”李茉毫不见外。 “两个。”卓市长挑眉,这是她兴之所至,听说这次有外宾带着孩子过来,孩子之间总是更好交流一点。 “那我和王琅去行不行?王琅很厉害的,这个暑假,我们都在叠翠峡当导游,英语可利落啦!” 李茉和王琅在市级举办的重大招商活动中露脸,各级各部门的领导都知道孤儿院出了两个人才,今年民政和教育部门特批了一笔奖金,奖励孤儿院的优秀学子。 李茉、魏鹤、顾思月、向阳、王琅都拿了一等奖学金,王勤和王信也拿了三等奖学金,王琅还拿了最佳进步奖,一年的大丰收。 等到寒假的时候,顾思月顶着寒风也要去叠翠峡当导游,可惜山里主打避暑乘凉,冬天生意不好,他们没赚太多钱。 魏鹤觉得自己赚不了导游这份钱,专心参加各种数学比赛,整个寒假到处跑,武汉、成都、北京、西安都去过,给大家带了当地特产,以及李茉最喜欢的冰箱贴。 和刘叔的赌约毫不意外赢了,知道魏鹤把钱交给李茉打理之后,顾思月抢到了第二的机会,也非要把自己参加作文比赛、演讲比赛得的奖金交给李茉。 “真不用,钱自己拿着才放心。”李茉婉拒。 “交给你我才放心,和他一样,我也可以给你分红的。”顾思月瞪着一双杏眼,“你不许区别对待!” 顾思月这一闹,其他人也知道了,纷纷吵着要把钱交给李茉打理,不要还不行,塞手里就跑。 李茉推脱不过,约定好超过一千才给自己理财,剩下拿在手里当备用金,也约定好抽成5%,还像模像样写了个协议。 “还信不过你咋地?”狼哥豪爽一拍桌子,大大咧咧就要糊弄过去。 “养成好习惯,避免大麻烦。咱们自己人信得过,不在意,以后外头人就会钻空子坑咱们。签,都签。”李茉知道这并没有法律效益,感情、信任才是他们之间的纽带。 王勤、王信的成绩慢慢赶上来,他们也发现了自己的长处。 王勤特别喜欢做饭,他给帮厨阿姨打下手,混熟了拿到钥匙之后,晚上悄悄自己开火做宵夜,做完之后又把灶台收拾的干净明亮,过了好几个月才被食堂发现。 大师傅看他做菜有天分,也不狠拦着,孤儿院的孩子出路少,学厨师也是一个手艺。 因为和厨房的人混熟了,王勤还两边说和,让帮厨大婶原谅王琅以前陷害她的事情。当时王琅记恨帮厨大婶打饭手抖,假装给厨房帮忙,等领导来检查的时候,说大婶强迫他干活儿,险些害得大婶被开除。 大婶之前阴阳怪气蔑称“秃桩子”就是他,时过境迁,王琅能吃饱了,也不在怨恨;大婶看王琅改过自新,也不在计较。 王信则很有跑步的天赋,他天生跑得快,以前跟着王琅混“野狼帮”的时候,他是望风、断后的那个,很多比他年纪大、腿比他长的人都追不上。 李茉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送王信走体育竞技的路子。 “不管学厨师还是学体育,文化课不能丢。在街边小饭馆颠勺,和在五星级酒店当行政主厨是不一样的。你看过央视的《厨王争霸赛》吗?真正厉害的厨师,是能代表国家参赛,为国争光的!” 李茉同样对王信道:“练体育很伤身体,谁能保证你一定能练出来。要是伤病缠身,没练出成绩,以后靠什么生活。可如果你考个好大学,即便练不出来,还能当教练,到体校当老师,稳稳当当的一辈子。” 孩子总是不知愁知味,孤儿院的孩子更是浑浑噩噩,不知道将来在哪里,李茉催着他们、鞭策着他们,给他们规划未来。 他们依靠着李茉、托举着李茉,身边全是笑脸、欢歌,原本身心俱疲的李茉,如同一颗干瘪的植物,慢慢吸饱水,活得神采奕奕。 一转眼,李茉也十五岁,要上高中了。 李茉把他们几个的读书笔记放在图书室,给学弟学妹们当参考资料。向阳作为保管员和解惑员,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向阳。向阳也不懂的,他们周末回来辅导功课。 这几届的孩子,升高中率比以前高多了,院长高升去了其他部门。走的时候拉着继任者的手千叮咛万嘱咐,“那几个好苗子,你给护住喽。” 还用他交代?魏鹤、李茉的天才之名,早就传遍了。这些年,孤儿院的孩子在各类竞赛中异军突起,李茉、魏鹤、顾思月、王琅、向阳,这些名字哪个不是耳熟能详。 去年,王信在U16青少年组800米世界大赛上夺得亚军,本市电视台、报纸做了“孤儿院走出的冠军”专题报道。 孤儿院是没有高中的,必须去外头上高中。顾思月开学就高三了,王琅、王勤高二,李茉高一,王信也是高二,可他不在一中,他在二中读书。二中以体育见长,培养出了世界皮划艇冠军、羽毛球冠军、短跑冠军,在本市非常出名。 魏鹤不在这些范畴,他连连跳级,今年通过数学奥赛保送最高学府,九月份就要去北京报道了。 六年前,同病房的病友爸爸想收养他,说他这样的天资,不在北京深造就是浪费。现在他凭自己的努力走到北京,事实证明,天才不会被埋没。 在正式到高中报道之前,李茉他们要去一趟□□魏鹤选择导师。 高架桥上,车辆并排停着等红灯,百无聊赖的方望舒随意一瞥,惊得倒抽一口凉气!顾思月怎么会在这里? ! “望舒,怎么了?”一个优雅美丽的中年美妇担忧询问,好奇往窗外张望:“被什么吓着了?” 方望舒连忙拔直身体,挡在车窗前,笑道:“妈,没事儿,刚睡迷糊了,我们啥时候到啊?爸爸和哥哥别等着急了?” 一定不能让妈妈发现!上辈子妈妈就是因为顾思月那个白眼狼才被活活气死,还连累了爸爸!她重生的意义就是阻止顾思月贴上他们家,只要妈妈和她不相认,悲剧就不会发生! “不会,今天你才是女主角啊,小公主明年就要靠高中了,过了这个生日就要收心,好好学习哦~”女人笑着给女儿整理额前碎发,绿灯亮了,车辆汇入道路,一切都模糊起来。 第106章 “我们四个综合打分, 最好的是这位韩教授。”咖啡厅包厢里,李茉先下结论。 李茉陈述自己的理由:“我听他们上课、听讲座、交流会,学术上都差不多, 真材实料配得上头衔。但这个,他的研究生跟他出门, 帮忙拎包、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不得好。他在休息室生气的时候,会把滚烫的茶水扣在学生手上, 然后假惺惺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一票否决。” 王琅紧跟着发言:“我冒充学弟,跟他们研究生都聊过。这个老登不给研究生报销出差费,自己住统统套房,让学生住特价标间。听他手底下学生抱怨,报销单还是按照最高标准宝的,堂堂一个教授,蚊子腿上抠钱。” 顾思月冷着一张脸:“六个人都没有被举报过,也没有对漂亮学生动手动脚的传言。”顾思月重点打听两性风评,她很漂亮,魏鹤更漂亮,她最担心这类恶心人。 向阳顶着双马尾,可可爱爱道:“家属区、小区我都去过了,这个不行,二十年前师生恋,踹了原配。还喜欢压榨学生,让学生给自己当保姆、司机,家里大事小事都叫学生了来做。” 六个导师,硬规则就PASS掉三个,不知道大学教授的道德什么时候这么低下了。 魏鹤接过他们收集到的信息,或曰证据,再看他们摆出会审的架势,轻笑道:“那怎么就选出韩教授了?” “他很和气,资助了手底下一个从山区来的研究生。”李茉道,“有些导师很恶心,摸清楚你没有靠山,就死命压榨,他知道学生反抗不了。” “他出手大方,学生出差按最高标准报销,不让学生垫钱,我还拿到了他给学生写的推荐信。”王琅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 顾思月补充:“他和妻子是同学,儿女双全,不重男轻女,对学生很有分寸。你长得漂亮,这方面总是要考虑的。” 可爱的向阳最后发言:“我打听过啦,韩教授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很温和讲道理的,退休之后还资助了贫困地区学生,每年暑假到贵州山区免费当英语老师。” “选导师就要选这种,年富力强、能出成果,家庭和睦、性格不偏激,道德高尚,不担心被欺负的。你是真正的天才,我从来不担心你考不上、选不上。这是我们共同的结论,你自己考虑好。” 李茉敏锐察觉道,魏鹤性格里,有一种莫名的偏执,现在有一根风筝线系着,她担心遇上坏人,割断了这根风筝线,魏鹤狠狠报复回去,伤人伤己。 魏鹤哭笑不得收下这厚厚一叠资料,“我以为你们说帮我选导师是随便看看,整这么大动静,要是让人知道了……” “不许立FLAG!”向阳大喊。 “你乖乖的,有事儿给我打电话,不许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了。”李茉打断他,他们拍到的视频、收集到的证据,几乎能把这些人渣送进去。李茉真担心他热血上头,自己跑去做孤胆英雄。 “知道啦,知道啦,你是我姐,不是我妈~”魏鹤翻白眼,“我专利授权的第一期分红到了,请你们去吃便宜坊。” “为什么不是全聚德。”向阳抬杠。 “你不是吃过吗?全聚德就是名气大,专坑外地人,地道还得是便宜坊。” “之前事情挂在心上,我都没吃好,便宜坊、东来顺、陈亨卤煮、天兴居炒肝、方砖厂的炸酱面,统统都来一遍。”王琅豪气干云,花兄弟的钱他兴致勃勃。 “行啊,再来碗豆汁儿。”魏鹤笑眯眯补充。 “豆汁儿这么多年没跨,多亏外地不信邪的人撑着, yue——发酵的臭袜子加死了三天的鱼,怎么能这么难吃?”一向淡定的顾思月都淡定不起来,当初拿勺子尝了一口,反胃感现在都在。 众人说说笑笑,约定了接下来的行程,一个多月的深度游,把周边都摸熟悉了,该看的景点、该玩儿的地方也走遍了,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茉姐,我想去帛特看看,如果运气好能碰上老板,把我带的礼物送给他。”回到酒店房间,向阳敲门进来,“你和我一起去吗?” 帛特是一直对口支援孤儿院的爱心企业,准确说对口支援贫困县的纺织产业,老总听说孤儿院几个孩子成绩好,特意捐款设立奖学金,鼓励孩子们向上向善,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们几个。 “直接找上门?”李茉有些诧异,太莽撞了吧? “他们官网有个预约参观的活动,我报名了。”向阳拿出行李箱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幅水彩画,画的农民割麻的背景下,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穿着有帛特标志的夏布衣服欢快玩耍。 李茉看礼物合适,也不阻拦,调侃道:“不是临时起意啊~” “茉姐~”向阳拉着李茉胳膊扭来扭去撒娇,“和我一起去呗~” “我有安排,就不去了。咱大大方方的,受人恩惠,表达感激,很正常,前台要是不收,也别生气,画这幅画儿是时候,已经表达心意了。”李茉拍拍她的头,明天,她已经和魏鹤越好了。 约好去看房子。 “你已经这么有钱了?居然来看豪宅?”魏鹤看了李茉给出的地址,诧异道:“炒股这么来钱?” “也不全是炒股,还有基金,投资品牌的官网,我比他们宣传部门都熟,这些年加了多少群,正式员工都不如我加的多。”李茉斜他一眼,“先看最高预算的。” 最高预算是大平层,销售人员见他们,笑眯眯迎上来作介绍,先在售楼部简单讲解过后,又带他们去看精装修的样板房。 李茉玩笑道:“你们这儿看房不用验资吗?” 销售笑弯了眉眼,“您说哪里话,哪儿有把进门的上帝往外推的道理,即便只是来看看,也是咱们最好的宣传。” “哦哦,我就说电视剧情节不保真。”李茉也笑,自己想多了,没有狗眼看人低,怕怕打脸的剧情。 销售笑着附和:“电视剧开玩笑呢~” 销售嘴上没说心里想,干这行最重要就是看人。看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满脸稚嫩,眼神却冷静锋锐,一看就是能做主、常做主的人,进奢华售楼部进行大额消费丝毫不局促,这样的人,基本能断定是潜在顾客。 大人这样不奇怪,孩子这样的表现,证明背后一定有更显赫的家庭。北京什么地方,一块砖头砸下来高官、富商对半开。在这里干销售,客客气气是最基本的,是敢确定街边穿老头背心的大爷,身家有几个亿呢。 精装修的房间两百八十平左右,做了四个卧室,还有影音室、保姆间之类配套,这是给一个精英家庭设计的。 魏鹤看了一圈,站在阳台上眺望中庭:“能买几套?” “几套?一套就掏空你的小金库啦!”李茉白他一眼,“这个户型能改出七个卧室来,咱们这是刚需房。如果不买这里,就去普通居民小区,买对门两套、三套,才住得下。” 这是魏鹤的钱买的房子,但李茉毫不讳言,他们七个人都会在这里住。 “应该没人会在这种地方改装宿舍~”魏鹤轻笑,看到销售赞同不已的眼神,这种房子,客厅气派、餐厅宽敞、书房高端,主打精英感,改成七个卧室,就变成小矮人的森林树屋了。 “您说的对,钱呢?”李茉摊手,要是有钱,她难道不想住得宽敞吗? “最近三四年,大家都会陆陆续续来北京吧。” “王信有比赛满地球乱蹿,平时也住集训中心;王勤不想走传统拜师学艺的路子,想考大学出国深造,剩下几个应该都是要来北京的。”他们几个,这些年已经长到了一起,没有血缘,胜似血亲。 “具体能支配多少现金,我瞧瞧~” 李茉把手机递给他,详细解释:“除了王信签了代言,其他几个就一点儿零花钱,主要还是你的专利分红和我这几年的投资,现在只有你的户口签过来,房子记在你名下。” “和户口有啥关系?”魏鹤好奇。 对了,现在还没实行限购,李茉一拍脑袋,“那记……” “记你名下,不然他们都不好意思住。”魏鹤知道自己性子冷,大家虽然关系好,但默认李茉才是大家长。 “行吧~”主要是他俩不在一个户口本上,非亲属关系不符合共同落户条件。 “钱我这里能出七成左右,剩下算我借你的,两年之内能还上。剩下的钱我准备拿出一半来买小户型的房子,准备以后出租。”话赶话到了这里,李茉和他说起最近几年的投资倾向。 “这么看好房地产?” “从古至今,发家了都是买房置地,现在地不好买,房子近二十年贬值的可能性不大。北京这种大城市,买这儿的房子总不会亏的。”李茉有历史经验。 魏鹤信服点头:“买首都的房子就是赌国运,我瞧咱们国家蒸蒸日上,房地产不会垮。” “那咱们再多看几家,到时候开学我回去了,就由你来办手续。”李茉和他边说边往外面走。 “把这儿排在第一家,难道不是最喜欢这里?”听魏鹤话里意思,仿佛看一眼就要定下来。 “拜托,大几百万的消费,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思维,至少货比三家吧。” “行吧,行吧,说好了啊,三家。”魏鹤放心的不是开放商,是李茉,这是一个买股票能混进公司工作群的狠人,肯定把方方面面都打听好了,才在心里作出排序。 两人边说变往外走,销售在他们身后感慨:不知什么家庭能教养出这样举重若轻的孩子,北京,果然藏龙卧虎。 一个完美的家庭,必须有事业成功的父亲,慈爱温柔的母亲,精明能干的哥哥,活泼可爱的妹妹,这是刻板印象,也是世俗标准。 方家就是这样近乎完美的标准的家庭。 所以,当方家大哥发现妹妹关注一个1十万八千里之外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时,非常意外。 “你还要去交换学习?那儿有什么可学的,变形记吗?爸爸不会同意的,卿姨也不会同意。” 第107章 方家两兄妹这说着,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方望舒吓一跳,即便重活一辈子,她也是没有城府心机的性子,见妈妈进来,心虚直接摆在脸上。 卿月见状微微沉了脸色,方父连忙打圆场:“你俩又偷偷商量溜出去吃垃圾食品呢?” 方大哥笑道:“得,被抓个正着,我的错,我保证不给她带炸鸡可乐。” 卿月本想任由他们糊弄过去, 走过来却看见沙发上的学校交流项目简介。 那个刻骨铭心、日夜不能忘的名字就明晃晃写着!那是噩梦的开始,是沉沦的泥沼! “这是什么?!”卿月扔下手中袋子,抓起那个宣传册瞪着女儿,神情凶恶得仿佛眼前是她的仇人,大声喝问:“这是什么?!” 方望舒被吓得瑟缩一下,方大哥连忙劝道:“望舒想参加学校组织的交流项目,双方各派学生交流学习一个月,其实地方也不远……” “不许!我不许!不许!”卿月扔了宣传册,抓着方望舒崩溃大喊:“不许去!哪儿也不许去!就待在家里!” “阿月,阿月……”方父上前扶住,扫一眼扔在地上的宣传册,立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温言安慰:“不 去,不去,孩子突发奇想,咱不去,你先进去休息,我和女儿说,别吓着她。 ” “不许!不许!什么学校?我明天就给她转学!”卿月被半扶半抱回了卧室,口中不断喃呢。 “是,是,转学,不去,一定不去。”方父温柔把人哄回房间,重回客厅叹息道:“你呀,明知道你妈重视你,闹什么幺蛾子?从小到大你上下学都亲自去接,六年级和同学单独春游,她开车在后头跟了你们一天。” “我知道妈妈是关心我~”方望舒没有丁点儿青春期的叛逆,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心结。 “好孩子,她就是太重视你,你理解就好。交流学习是好事,但咱先不去,这地方也偏远,有出国、去沿海之类的好项目,咱再去行不行?”方父循循善诱。 方望舒立刻答应,必须答应。 方父又安慰两句,才回卧室劝慰卿月。 方大哥看着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继母平时最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今天为什么这么激动?她平时的确对女儿严加管教,门禁很严,但她也知道控制。担心小妹春游遇险,也只敢悄悄跟着,今天怎么就突然爆发了呢? 方大哥捡起地上捏皱的宣传册仔细看了一遍,记下关键信息,才递给小妹,“别往心里去,卿姨就是担心你。” “我知道。”方望舒接过宣传册,默默回房间,不哭不闹。也许,自己不该冒险查探什么,只要这辈子两人不见面,就是最好的结局。 小妹也很反常,方大哥一个人站在客厅,玩味嗤笑:这一家三口仿佛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那个偏僻落后的小城镇,到底藏着什么? 帛特服饰对口支援这么久,趁着开学季,带了公司宣传部的骨干过来采风,一定要把帛特热衷慈善、支持农业、关怀青少年的口碑打响。 “茉姐,这次资助方代表过来,我能上台献花吗?”向阳不好意思问道。 “你不是一中的人,不方便啊。”李茉好奇,“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这次来的人我认识。之前我们去北京,我不是去总部参观吗?我的画儿就是被他们公司的副总经理收下的,我想再亲自感谢他。”向阳简单说了原因。 “怪不得你那次去参观之后特别高兴。不过,真不行,我也是被安排献花的,自己作不了主。”李茉捏捏她的脸蛋,“想表达谢意的话,等他来孤儿院再说。” “他们的行程里没有孤儿院,茉姐,我能去一中吗?” “你咋知道行程?” 向阳笑道:“官网啊,实时出报道呢~” “行吧,到时候王琅接你。” 李茉只当这是小女孩儿诚挚的感谢,并没放在心上。帛特服饰代表来参观考察,刚好遇上今年学校第一次搞交流学习,也有北京来的学生的,大家挺能说到一起的,向阳也挤在人群里,叽叽喳喳发表意见,像个小太阳。 李茉回头望去,看见向阳眼中几乎溢出来的倾慕喜欢,和那个年轻西装男含笑的柔情眉眼,心中咯噔一下。 午餐过后,帛特服饰代表要求自行散步消食,过后会自行离开,坚决婉拒了校领导的陪同。 李茉跟在向阳和那个西装男人身后,走到偏僻少人的音乐楼。 李茉在前,王琅、顾思月在后,到了音乐楼二楼拐角,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咖色西服的年轻男人撅着屁股、扒着门缝,专心致志往里瞧。 “嘭——”一声巨响,教室门被大力推开,李茉反手拧住偷窥男的胳膊,把人压进教室。 王琅立刻把门关上,和顾思月对视无言,默默站岗。 “怎么回事?”帛特服饰的代表、副总经理,也是帛特老总的大儿子沈家大少皱眉看过来,厉声斥责,“你干什么?” 李茉顺势把人往中间一推,冷笑反问:“这话该我问吧?你干什么?值得他扒着门缝偷听?”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咖色西装男摸摸鼻子,尴尬道:“纯好奇……” 他是沈大少的发小,就看个八卦,哪知会遇上这种事。 “向阳!过来!”李茉喊人,神情戒备看着两个成年男人。 沈大少皱眉道:“我没有恶意,你不要妄自揣度。” 李茉一把拉过向阳:“跟你说过多少次,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两个大男人到偏僻的音乐楼来干什么?” 向阳看见沈大哥阴沉的脸色,慌忙解释:“茉姐,你误会了,是我约沈大哥过来的。” “约他干什么?” “感谢他资助我们。” “操场上不能谢?一定要关着门单独谢?” 沈大少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谁,凭什么审犯人一样问她,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孤儿,没有姐姐。” “沈大哥……”向阳悲泣一声,看着两人,左右为难。 “说!你到底来干什么!”李茉大喝一声,吓得向阳一个激灵。 沈大少上前一把拉住向阳的胳膊,把人往自己方向拉:“你吓着她了。” 李茉冷着脸,眼睛里几乎是实质化的冰刀霜剑。 “我……我……”向阳受不住这样的威压,泣不成声说了实话:“我只是想和他说一声谢谢……我,我喜欢他。” 躲到一边的咖色西装男摸摸鼻子,心想,我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沈大少倒是镇定,微微一笑,低头道:“谢谢你的喜欢,不过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情,等你长大后再说。” 他这样温和、大度,面对突然的表白也不会把女孩子晾着尴尬,多么绅士风度啊! 向阳正这样想着,身子猛然后仰,胳膊上、背上立刻被扇了几巴掌。 “又来?真当我不敢打女人?”沈大少冲过来想要英雄救美,被李茉两巴掌扇回去。 “你也跑不掉!笑什么笑,以为自己很有魅力?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脑子也被驴踢了?”李茉把人逼退到窗边,猛然意识到什么,冲过去刷刷两下把窗帘拉上。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沈大少已经扶着向阳站在一旁,和李茉呈对峙的姿态。 “呵呵,跟我这儿演偶像剧呢?向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不配,我只是告白,没想过被接受……” “放屁!”李茉厉声打断:“你有什么不配!是他不配,你今年十六岁,怎么生出的所谓喜欢。他给你暗示了?恋童犯法,教唆未成年人进局子!” “没有……”沈大少刚要开口,李茉愤然打断:“还记得你来干什么吗?傻逼!你来宣传公司的,展示热爱慈善形象的!现在呢?约未成年女生在荒僻的音乐楼单独相见,生怕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呢?” “我要是你的竞争对手,直接笑死,天降大饼!好好的慈善之旅,变成京城富家大少借资助名义包养中学生,别人家慈善是慈善,你家慈善是选妃?” “脑子被狗啃了?现在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等被人拍照看图说话的时候,现编狡辩台词啊!谁让你单独约人的?谁让你不拒绝未成年的?你是猪吗?” 向阳哭着阻拦:“茉姐,你别骂他,是我主动的。” “你也跑不脱,他没脑子,你也傻了?你有什么不配,能让你生出这种想法,他才不配!你十六岁,他二十六岁,你小地方没见识,他大城市见多识广,他不让你死心,反而若有若无引导着你,这是什么?”李茉断然下了结论:“是犯罪!” “不是的,不是的,不要这么说他,难道我连喜欢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吗?”向阳崩溃大喊,这可是一直资助她的恩人啊!不仅资助她,孤儿院所有人都受他恩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恩人! “没有!资助人和被资助人之间不叫喜欢,那叫包养!叫胁迫!你以为你们之间的事情传出去,能得到什么?不说遗臭万年,至少迎风臭十里。以后但凡姓沉的想要接触未成年人项目,必须比别人多审查三遍,就因为出过她这种引诱未成年的人渣!” 李茉对着姓沉的一顿狂喷,也没放过向阳:“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年纪大,喜欢他离得远,喜欢他若即若离吊着你?你不自爱,以为害的只有自己?世上没有秘密,一旦事情泄露,所有和资助沾边的人都别想好!” “孤儿院本来就弱势,被扣上爬床卖身的脏水,谁洗得清?我洗不清,你的所有女同学也洗不清,长得漂亮的男同学也别想跑。毕竟能恋/童、勾引未成年,玩/弄小男生又算什么?一样是变态!” 李茉环视一圈,三个人都被自己骂懵了,木讷讷站在原地。 李茉脑子气得嗡嗡响:“妈的,晦气!” 第108章 “狼哥!”李茉扬声一喊, 王琅推门而入。 刀眉、寸头、面色凶恶,校服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信步走过来那两下,已经说明这是个“狠角色”。 “同学,同学,有话好说……”咖色西装男连忙说软话,这种小地方的穷学生,做事没轻重,万一真有个什么,他们可是未成年,自己好不容易投个富贵胎,没了就真没了。 “按住他!”李茉边说边动作,王琅与她配合默契,按住咖色西装男, 从他裤兜里摸出手机,检查有无录音录像。 原本挣扎激烈的咖色西装男见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放松下来,讪讪道:“直说就是,我不是这种人。” 李茉斜眼看他,面色讥讽,咖色西装男又尴尬摸摸鼻子,刚刚在门外偷窥的,的确是他。 王琅放开这个,把视线投向沈大少, “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动手?” 沈大少皱眉后退两步,“我资助你们四年!当真是忘恩负义……” 王琅没听他废话, 直接上前按人。 向阳被李茉一个眼刀扫过去,动作僵在原地。 “少放那没用的屁,你资助怎么了?互惠互利的事!她送的那幅水彩画,让你们在领/导面前露了多大脸,官网上自吹自擂慈善企业家,怎么,发现花钱不能啥都买,破防啦?”李茉如法炮制,检查过他手机里没有录音录像,一顺手把联系方式删了。 咖色西装男过来扶住气得快吐血的发小,他倒是心理素质好,看李茉他们不是□□那一套的,笑道:“只查我们手机,你们不用自证清白啊?” “公平论绑架不了我的道德观,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不会处心积虑勾引陷害老男人。当然,老男人别有用心除外!”未成年是向阳现在最大的保护伞,这事儿如果捅出去,沈大少无论如何都是不占理的。 “你就不怕我断了资助?”沈大少恶狠狠道。 王琅上下打量他, X光扫射一样:“咱们小地方讲道义,学校屁股没那么歪!” 被讽刺无情无义的沈大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此时他还年轻,接触的人彬彬有礼,利益谋算都掩盖在温情面纱下,陡然遇到这种突脸怪,实在反应不过来。往后好多年,都恨自己当年没发挥好,吵架没吵赢。 顾思月站在门口,等他们仨出来,把自己头上的遮阳帽摘下来,戴在向阳头上。 “放半天假,先送你回去。” 遮住向阳哭红的双眼,哥哥姐姐们送她回孤儿院。 李茉把人安顿好,准备回学校,这事儿只能向阳自己想通。 “茉姐……”向阳拉住李茉的手,“别生我气。” 李茉看着她肿胀的眼睛,叹息一声,这就是家人啊,总不能因为她做错事就不要她。 “那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向阳瑟缩一下,磕磕绊绊道:“我没想那么多,真没往以后想。” “现在可以想想。” “茉姐……” 李茉坐回椅子上,语气不像刚才那样激烈,柔和平静和她讲述:“这事儿如果被人知道,最大的受害者是你,刚才被我骂两句你就哭得不行,被所有人指着鼻子骂,你怎么活?” “你会有破鞋、野鸡之类的难听外号,只要你走过的地方就有人指指点点,你用过的东西别人不会碰,阴阳怪气一句脏。男生会故意占你便宜,你隐忍就是勾引,你反抗就是给脸不要脸。女生为了不被你连累,不会和你走在一起。老师也许能坚守正义,但他只能口头教育,日子还得自己过。你一个人独来独往,更容易被伤害。” “名声坏了,逃避是最容易的。要么满十六岁就南下打工,在流水线作女工,战战兢兢怕再冲出一个知道你过往的人;最差的……死了,一了百了。” “你死了,和你住同一个房间、接受同样资助、差不多年龄的我,肯定被扣帽子。人们会议论我也是一路货色,我也会被指指点点。咱们几个孤儿院的孩子压下那么多父母倾力培养的同学,次次争第一,一朝摔下来,谁都能来踩两脚。” “不过你放心,我不死,也不跑,我会跳级,很快参加高考,离这里远远的。带着阿月一起,我们之中,最漂亮的属魏鹤和她。” “老师监管不严,学校也有责任,因为这个丑闻,连累一批老师受处分,接触你和项目的老师会被开除。咱们这种小地方,名声脏了洗不白,他们也只能背井离乡讨生活。” “当然,沈大少也会受到惩罚,他会被口诛笔伐,没脸见人。但他家境优渥,有父母撑腰,公司会出面声明这件事他有错,但已经认识到错误、一定积极悔改。父母送他出国,如果他能力出众,过十年八年回国,依旧继承家业、风光无限。如果他能力一般,也能掌管海外分公司,最差的结局是只拿分红,到年纪了结婚生子,不能给沈家家业出力,就给沈家多生几个孩子。” “人都是慕强的,最爱给强者找借口。如果他以后功成名就,在世人嘴里,就是一时糊涂,年轻不懂事的时候,遇上了蓄意勾引的贱人” 向阳听着这样可怕的结局,脑子都快转不动了。浪漫唯美的回忆满满淡去,画面可感的凄惨未来在向她招手。 “他,他不会帮我吗?”向阳怀揣最后的希望问。 “今天我骂街的时候,他帮你了吗?我只是一个地位没他高的女学生,在我面前他都护不住你,在他父母面前,在舆论面前,他护得住你吗?”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向阳撕心裂肺一般痛哭出声,“我不想这样的,不想这样的……” 李茉拿起暖手瓶,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书桌上。 “阳阳,你性格开朗、情感敏锐,总能逗人开心,是所有人的小太阳。这样的性格,如果在职场上是很好的管理者,如果做咨询服务,会赚很多钱。但如果你只用来哄对象……也许你会遇到真心的伴侣,但真心瞬息万变。” “咱们之间没有血缘兜底,全靠感情维系,感情没了,那就真没了。” 李茉起身,说到这里,仁至义尽。希望她能听懂,希望她能做到。 刚打开寝室门,斜对角靠近阳台的四零八也拉开房门,好像这是两道连锁门。 顾思月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拿着水杯,故作寻常地问:“去图书室吗?” “去!” 下楼,王琅在树下揪树叶,脚下堆了一片残枝。 见她们过来,王琅跳下花台,潇洒笑道:“不愧是好学生啊,放假还要看书。” “她没事,正在哭,哭完就好了。” “谁问了!”王琅把手里树枝用投篮的动作扔出去,自以为帅气得摸摸后脑勺,“反正我也没啥事儿,一起去呗。” “哭出来就好。他最喜欢霍去病,知道旅游没计划陕西,也哭了一场,现在啥事没有。”顾思月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爆炸的效果。 李茉诧异看他,“两个月前?你十七了啊!”怎么还是小学生思维啊! “什么十七,十六岁零九个月,现在也才十六岁零十一个月,不要胡说八道!告你诽谤啊!” “请!请!”李茉弯腰伸手,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不早说,当哑巴活该躲在被窝里哭。” “都说了没哭!”王琅跳脚,“胡说八道,纯属污蔑!” “行,行,冤枉我们狼哥了。”李茉一副我不信,但你说了,我就假装相信的模样,敷衍问:“去图书室不?” “去!”王琅斩钉截铁,“不过我可不看书,我去练会儿小号。” 王琅不知怎么喜欢上吹小号,开学时候,他和李茉、顾思月、王信分别用小号、琵琶、钢琴、二胡表演了合奏,出了很大风头。就是北京来的交换生也没想到,小地方中学生有这样高的音乐水平。 “去年考一个第十就飘的没边儿,不管他。”顾思月拉住李茉,语气里全是对王琅的不屑一顾。 这事儿李茉都不清楚,问道:“他去年全班第十啊?” “全年级。” “这么厉害?他总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捂着成绩单不给看,我没听说他不及格,就没多关注,你怎么知道的?他和你说的啊?”李茉真有些好奇。 “我帮老师登记分数时候看到的。”顾思月解释,作为好学生,她帮用不惯电脑的老师把成绩输成电子档,全年级的成绩都知道。 “哦哦~那阿月今年登成绩的时候帮我看看,我也想提前知道。”李茉打趣她。 “我只管高二的,你们老师可能会叫你登成绩。”顾思月十分认真,她是传统的好学生。帮老师改卷子、帮老师登成绩,“帮老师”向来是好学生的专属特权。 “行啊,可惜你们都升高二了,就我还在高一,没谁需要帮忙看成绩。” “他要托你的。”顾思月用下巴指走在前面的王琅。 “为啥?阿勤也是高二,阿信在二中,谁啊?要他上心。” “他弄了个野狼帮,当带头大哥呢,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啊!”李茉大喊:“野狼帮不是解散了吗?又来?” 走在前面的王琅听到关键词,屁颠屁颠跑过来:“怎么样,想加入野狼帮啊?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上,我拜你为军师!” 第109章 教导处的何主任黑着一张胖脸,把举报信锁进抽屉,出门找了两个体育老师压阵,怒气冲冲往活动楼而去。 何主任黑胖黑胖的,原本留着地方支持中央的标准中年男士发型,后来被学生起外号烦了,干脆头发全剃光了,徒留一个胖胖脑袋锃光瓦亮。 说实在的,白胖的人多见, 像何主任这样黑黑胖胖的人少见,他换发型之后有了新外号黑胖墩。 何主任大步流星走在前面, 两个体育老师懒洋洋跟在后头,小声嘀咕:“这又抓的啥?谁早恋?老何真是精神好。” “听说是王琅那小子。” “他不是好学生吗,开学时候领过奖状的,我记得不是体育方面啊。” “哪儿啊, 他成绩正经不错,可惜孤儿院出来的,性子野。搞了个野狼帮,这不,风声传老何耳朵里了。” 体育老师对王琅映像很深,猜测应该不是欺凌勒索同学那一卦的,想着待会儿要是不过分,得帮着说两句好话。 何主任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解了,心中只有好孩子误入歧途的愤怒。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学好千难万难, 学坏一出溜。他们不把自己的前途放心上,自己必须看紧了,过二十年回头再看, 这些孩子就知道自己是为他们好! 何主任来到拉紧窗帘的活动楼三楼不常用教室,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果然,锁了。不等体育老师上前,何主任蓄力一脚,嘭得一声把门踹开! “都停下!王琅!站起来!”何主任大喝一声,声如洪钟,想象着自己如同主角登场一般震慑全场。 的确震慑,一屋子人齐刷刷转头看他,像被施展定身术的土拨鼠。王琅也站起来,茫然回望:“啊?” 比他更茫然的是何主任,黑板正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野狼帮”,提示他并没找错地方,但右后方扭扭捏捏跟着的“学习小组”四个小字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也知道野狼帮和学习小组不配吧,不然为什么字体相差这么大? 说好的殴打同学每天见血呢?说好的勒索钱财肆意欺凌呢?说好的侮辱人格帮派作风呢? 就这?就这? 体育老师咳嗽两声清嗓,义正词严道:“你们放学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学习也要把窗帘拉开,总开灯,眼睛还要不要了?” 没错,他们是来监督学生爱护眼睛的。 王琅又不傻,茫然站了一会儿,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嗷呜一声跑过来抱住何主任大腿:“老何啊,你怎么能冤枉我!我的心好痛!” 何主任抓紧皮带,生怕西裤被这混不吝学生扯掉,努力摆出威严的架子:“起来,干什么,有没有样子?” “我的天啊,老何你有没有良心,你忘了昨天我们一起吃冰棍的情谊了吗?居然听外人挑拨我们之间纯粹的情谊啊。我的心碎了,碎了!”王琅演技浮夸,调子越听越熟,这不是本地人哭丧最常用的吗? “起来,给我起来!不然我生气了!” “你还好意思生气!可怜我啊,被冤枉啊,一颗心啊,巴凉凉啊——” 体育老师忍俊不禁,过去把人薅起来:“行了,别耍宝了,何主任裤子都让你扯掉了。” 王琅跟条上岸的鱼一样使劲儿扑腾:“今天这事儿没完,老何必须给我们个交代,我们正正经经课后补习,怎么就让人踹门了。” 体育老师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拍两巴掌:“正经人谁补——谁不是先和学校申请教室,你们哪儿来的钥匙?” 王琅立刻打蛇随上棍,“何主任,给我们批个钥匙呗~不然我们上课都偷偷摸摸的,钥匙,钥匙~” 何主任捋了捋不存在的头发,强自镇定道:“没大没小,像什么样子。既然是正经学习,老师哪里有不支持的?你们就是不知道先和学校申请,自己胡搞瞎搞,真出事了,谁帮你们?” “兄弟们,听到没有,何主任帮我们,何主任同意了!”王琅眼疾手快解下何主任裤腰带上的钥匙串,“活动室的钥匙是哪一把?” “老大……狼哥,我知道,教导处墙上贴了标签的。”一个瘦小的男生站出来。 王琅把钥匙串扔给他:“快,去拿,谢谢何主任!” 瘦猴一样的男生跳起来接住,嘻嘻哈哈敬个不成样子的军礼:“谢谢何主任!” “借何主任的光,咱今天到此为止,以后就不用拉窗帘了!”野狼帮帮主一声令下,帮众很有眼力见,齐声喊道: “谢谢何主任!” 别说,这么整齐划一的鞠躬大喊,真有□□气势。 “老大,钥匙拿回来了~”瘦小男生一阵风似的,飞快从教导处回来,把何主任钥匙抛给王琅,自己蹦回座位上。 “谢谢何主任!”王琅嬉皮笑脸把钥匙给他挂回去,从头到尾,王琅都抱着他呢! 反正何主任没剧烈挣扎就是了。 野狼帮帮众七手八脚收拾卷子、书包,胡乱一塞,嘻嘻哈哈往外蹦,路过何主任还要没脸没皮来一句:“谢谢何主任!” 帮主断后,在何主任黑胖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江湖规矩,一事不二罚,过后不找补啊~” 说完,越过两位体育老师守着的正门,左脚踩凳子,右脚踩桌子,下一脚踩在窗框上,一跃跳到走廊上,不知他怎么动作的,抓着三楼栏杆往二楼蹦,再重复动作往一楼跳,真跟丛林里的猴子一样。 人到中年,谁会亲他?原本晕乎乎准备轻拿轻放的何主任看到这一幕,顿时暴跳如雷:“好好的楼梯不走,谁让你跳楼了?” 回应他的是王琅的飞吻。 “他以为自己演电影呢?没大没小,无法无天,真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何主任骂骂咧咧、嘟嘟囔囔,怎么有这种学生……还怪可爱的。 两个体育老师假装自己聋了瞎了,只笑嘻嘻掏出手机对着黑板上“野狼帮学习小组”拍照,“真有创意啊?怪不得学生家长举报,换谁听说儿子加入野狼帮,也想不到他是上补习班的。” “这就是书上说的代沟?我是不理解现在学生怎么想的。” “正常人谁想得到?” 两人又回头看还在走廊上运气的何主任,何主任正试图复刻刷刷刷从三楼到一楼的场景,他很有自知之明,只用眼神在心里复刻,力争保存自己端肃威严的气质。 谁又看不出来呢? 两位体育老师兴致勃勃,“现在年纪大了骨头脆,不然真想试试。那小子真是当兵的好料子,瞧他成绩不错,上军校正好!” 狼哥带领着帮众像电影那样退场,又赢得一波“声望”,但狼哥并不开心。狼哥把帮众聚集到一起,严肃发问:“谁告密的?” “不是我……”“不是我……”“不知道……” 众人纷纷摇头,都没头绪。 狼哥吩咐:“你们都留意着,看是谁家里找学校,还是哪个小瘪三眼红我们?知道了实话和我说,咱们野狼帮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狼哥边说边掰手指,骨节咔咔作响,很明显讲的是“物理”。 帮众纷纷应是,一定揪出内奸,还野狼帮清净! 王琅一整个高二就忙活这件事呢,怎么排查都查不出来谁告密,刚开始以为是哪个家长误会了,后来以为是有人眼红他们悄悄用活动室,再后来王琅连举报信都偷出来研究,找不到字迹相近的。 到底是谁啊? 王琅抠着脑袋想不通:“怎么一点儿线索没有?我以前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啊?刑侦局罪犯我一猜一个准儿!要不我以后上警校吧。” 李茉听得嘴角抽搐,为找告密者,还要学刑侦呢!王琅折腾了一年没折腾出个所以然,还下定决心要读警校,李茉把这笑话讲给魏鹤听,笑骂:“一天天的净找事儿。” 魏鹤倒在沙发上,手机靠在耳边,轻声回:“那我们算同病相怜,也有人举报我。” 李茉皱眉:“举报你什么?没事儿吧?” 魏鹤一个人在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被人举报,就是明晃晃的欺负。 “没事儿,一个傻逼,发帖子说我权色交易上位。他敢在校园网发帖,我就敢让他现原形。”魏鹤说得云淡风轻:“已经解决了,那鳖孙喜提留校察看。” “怎么不早说,我帮不上忙,至少听你抱怨,纾解情绪。”李茉嗔怪。 “不堪一击的小垃圾,从我听说到事情解决就几天功夫,不值得兴师动众。”隔着电话线,李茉都能感受到魏鹤的轻狂骄傲。 “不要大意,下次有这种事记得和我说。”李茉叮嘱,又关心几句日常生活才结束今天的通话。 她不知道魏鹤电话里轻飘飘两句,是怎样的校园传说。 刚开始学校贴吧上出现了列举魏鹤求学时间线的分析,似是而非暗示魏鹤一个孤儿凭什么能挤下众多天之骄子成为韩教授得意门生,慢慢帖子多起来,以不同口吻、举不同例子证明魏鹤的光鲜履历有猫腻,还有几张模糊的照片,魏鹤看起来众多中老年男人举止亲密。 按照当事人总是最后知道谣言的定律,等帖子发酵到一定程度,才被同门师弟告知。 魏鹤浏览一遍帖子,没想着自证清白,反而开始追踪到底是谁发的帖子。 抛开几个人云亦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转发者,魏鹤追踪到帖子来源是一个刚入学的大一新生,还挺谨慎,没用学校电脑,在附近网吧开的机子。 魏鹤查到他规律的银行卡流水上突然增加了一笔二十万的收入,查到他清贫的生活突然潇洒起来,查到他伪装不同IP发帖引导舆论。 关键是,魏鹤边查边直播,把查到的东西发在校园网贴吧上。 刚开始大家来看热闹,后来开始拜大神,等管理员反映过来删帖的时候,魏鹤已经把造谣者的姓名、学籍、照片都贴出来了。 事情闹得 沸沸扬扬,造谣者留校察看,魏鹤警告处分,一场闹剧下来,最兴奋的是“吃瓜”群众。 魏鹤也没有电话里的云淡风轻,他始终想不明白:谁会苦心积虑花二十万黑自己? 第110章 听说魏鹤也被举报了,李茉心中疑窦丛生。一个人被举报是偶然,接二连三就是蓄谋了。 李茉赶紧找到向阳,问:“你之前没留下什么把柄吧?和谁说过没有?日记有没有可能被谁偷看拍照?” “没有,根本没写日记,学习那么忙,哪儿有时间写。我也不敢和别人说,只在Q/Q空间里写过心情,后来我也没删,觉得对不起当时的自己。后面补了几句,应该没事儿吧?”向阳忐忑不安,当时被预言过的遭遇,仿佛要来了。 李茉拉她去网吧开机,看了心情留言。 还好,找补很到位。 “这样高贵优雅、博学多才, 真希望十年后我也能拥有。” “喜欢他就是成为他,我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精英人才!” “等我成为面料服装研发佼佼者,我愿意把第一个专利低价授权给帛特,它是我的伯乐。” “去帛特工作行吗?” “总经理到底会不会公关啊?不行我上,我比他会当总经理。” 后面有人回复了诸如“努力工作, 老板迈巴赫车轮子有我一股”之类搞笑、挖苦回复, 倒也正常。 世间都是一年前的,当时的暗恋写得非常隐晦,青春期的暗恋只有自己和风较劲,结合后面的来看,就只是一个被资助小姑娘的妄想,不论她想成为业界大拿,还是想成为公司老总。 李茉松一口气, 自古艳情最难辩白,若是向阳这样的未成年被卷入网络舆论风暴……不死不休。 向阳被李茉凝重的表情吓道:“我都改了……还会出事吗?” “不会,改了就不会。”李茉再三和她确定,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才略微放心。 这事儿得打电话给魏鹤说一声,他们接二连三被人举报,还都查不出背后主使,这绝不是偶然。 嗡嗡嗡……手机不停震动,响了两遍还是无人接听,手机屏幕慢慢黑了下来。 魏鹤就在手机旁,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不是他不愿意接,而是他对面坐着两个黑夹克,正面无表情盯着他。 “根据同学的说法,是你向他提供秦教授是间谍的线索,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线索的呢?”其中一个国字脸、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问道。他语气不疾不徐,既不疾言厉色,也不温柔哄骗,只是稳定的、平静的询问。 “这是个误会?说来话长。”魏鹤的回答同样平静沉稳。 “慢慢说,不着急。” “我去年被人举报,查到一半断了线索,只知道有人出二十万搞臭我的名声。我,小地方、孤儿,同门里头没有这样有钱又与我有仇的,和我竞争奖学金的……没有,我的成绩肯定会拿奖学金;和我竞争助学金的……没有,谁能比我一个孤儿更需要助学金?思来想去,应该是冲着我老师来的。” “你判断去年的谣言是为了对付你的老师?” “不然逻辑不通啊,我只是个小人物,不值二十万。而且有那样高的技术手段,让我追踪这么久都没找到把柄。老师正在竞选杰出青年学者,和他有竞争力的就那几个。”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你认为的幕后主使者的把柄呢?这里时间线最早是两年前。” “哦,那是我选导师的时候拍的。已经说过,我只是小地方的可怜孤儿,初来乍到大城市,不查一下哪个老师好,不敢轻易入门。当时查到这些人师德有亏,就没报他的门下。” “当时没想过举报这些人吗?” “为什么要举报?和我又没关系。”魏鹤答得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后来又提供线索呢?” “提供秦教授的线索,是因为他是最大嫌疑人,我不想暴露自己,所以发给他的研究生。我不知道他们几个之间为什么消息互通,他成功举报了,其他被导师欺压的也悄悄找我,问我要线索。我就把自己有的都给了。” “你不是说和你没关系吗?”工作人员平静询问。 “对啊,没人问,我为什么要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说。”魏鹤的回答不带一丝挑衅,他真心实意这样认为:“佛渡自渡者,自己不反抗,难道等着天降正义吗?” “你认为自己是正义一方的?” “至少不是反派。” “你说当时为了选导师才查这些,那又是什么促使你两年来一直持续关注这些人?” “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黄/赌/毒总是连在一起的,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吧。可能是墨菲定律?我总遇到这些人的丑事。一个人如果欺压学生,那他肯定心理压力极大需要以此发泄,连发泄渠道都不正常,那给他带来心理压力的对象,一定是更大的雷。我刚开始只以为是学术造假、侵占学生成果之类,谁知道他是间谍呢?” “你真没想到他是间谍吗?”工作人员再次询问。 魏鹤清亮单纯的眼神望过去,配合他漂亮的脸庞,很具有说服力:“真没想到。” “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我老师是个仁人君子,能混到现在多亏好家世撑着,平时靠智商莽过去,这种事情帮不上忙。” “为什么不向学校反映?” “敌我不明,学校最大的可能是各打五十大板。去年污蔑我的人只是留校察看,我不也拿了处分吗?” “你认为学校的处置不公?据我们了解,那位同学已经退学了。” “他退学是因为他心理素质不强,不是学校给他退学的处分,我被造黄谣不也好好的?” “所以,你还是认为学校处置不公。” “是的。但我是个尊重权威的人,学校怎么处置怎么算,事后也没有闹啊。” 工作人员看他一眼,的确没有在官面上闹,只是私底下情绪低落哭两声,自有打抱不平的同学为他伸张正义。同学们也不会做什么过分举动,闲言碎语、指指点点足够把一个做错事的学生逼崩溃。 当然,这也只是推测,没有证据。难道魏鹤同学被冤枉,还不能哭诉两句吗?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旁边记录的同事,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微笑:“好的,基本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后续魏同学如果遇到类似的事情,可以直接向我们反映。” 工作人员递出一张名片,魏鹤接过,好脾气回以笑容:“嗯嗯,希望你们早日破案。” 等魏鹤走了,负责记录的工作人员弹了弹速记纸张,“多丝滑的问话,热刀切黄油一样,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典型的高智商,如果不是姓秦的是潜在怀疑对象,他不会主动露出破绽,引被姓秦的欺压的学生来找他。” “他既不主动举报,又没拿这些把柄要挟勒索,为什么坚持观察记录两年,动力在哪儿?” “天才的未雨绸缪?”工作人员开了个玩笑,“我觉得他还是有所隐瞒。如他所说两年前,他只是小地方孤儿初来乍到,怎么能查到这么多信息,那时候他还没有正式接触骇客技术,应该没有这个能力。” “当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孤儿院的朋友,年龄和他相差两岁左右,看资料品学兼优,只在假期来过这里,关系应该比较好。” 都是同一系统的,他也看过魏鹤的社会关系,笑道:“光看资料,魏同学也是品学兼优。他的朋友,个个是老师喜欢的好孩子。至少,那个叫李茉的姑娘有大本事,如今名下财产过亿,还安静地在小地方读高中,光这份定力,就让人佩服。” “的确是出色孩子,咱们接触的天才很多,越是天才,越对普通人难以共情。魏鹤能通过合法手段,引诱被欺压学生举报,已经是高情商表现了。” “难道不是更可怕,智商高,情商还高。”这种人如果犯罪,极难让人抓住证据。 “比我这样低智商、低情商的可怕。” “你当年也是特招进来的天才啊。” 工作人员在等待下一个被询问人进来的空隙闲聊几句,等到房门被敲响,立刻端正神色,平静道:“请进。” “韩教授,请您来是为了了解一下您与秦教授的交往,你对他出卖国家机密的行为是否了解?” “当真不知道,我平时和老秦也不熟。唉,我知道你们肯定怀疑是我举报的他,我和他竞争十大青年学者的节骨眼儿上,出了事儿我都怀疑自己。可当真不是啊,我们学术理念有分歧,平常都不太交往的。”韩教授一脸苦闷讲述起他与老秦为数不多的交往。 两位工作人员对视一眼,韩教授比他的学生好对付多了,是个典型高智商、低情商的学者型人才,真正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他学生那样的滑头。 把相关人员都排查了一遍,核对信息过后,国字脸问:“要去问一问魏鹤的朋友吗?” “依我的观察,魏同学这样的性格,不会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无能为力的朋友。” “那查一查什么人肯为他花二十万?” “不是这个案子的重点,有余力顺带扫一下,没空就算了。只希望魏同学下次查人的时候低调一点,别直播。” 李茉不知道遥远首都的故事,她只是越来越有紧迫感,因此决定高二直接高考。李茉、顾思月、王琅、王勤、王信,五人同年高考。 李茉走竞赛,王信走体育特长,剩下三人参加普招。到如今,每个人对自己的前程都有了规划,大家都决定考北京的大学,只是不知道具体落到哪所学校。 最担心的是向阳,她怕自己一个人留在老家,怕哥哥姐姐们报考不同地方的学校,她会很为难去哪一边。 就在此时,魏鹤的电话过来了:“有人自称是我的亲生父母,要让我认祖归宗,嗤——你来一趟,看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9月20日入V,从52章《杀死汉武帝》那个故事开始倒V。还没看到宝子抓紧,我们继续航行~ 110-120 第111章 高档商务茶楼里, 许总和许太太提前五分钟到场,推开包厢门却发现约的人早就已经到了。 茶桌对面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学者,一个相貌艳丽如明星的少年,一个容貌清丽气质沉稳不似她年龄的少女。 这三人正是韩教授、魏鹤、李茉。 韩教授强烈要求到场见证,许家经营着大型连锁酒店,名下还有马场、山庄之类产业,身家富贵,韩教授不能让自己的爱徒独自面对。 上回, 基本查清案子情况后,查案人员透露了魏鹤当时的陈述, 韩教授听到“混到现在全凭家世、智商,一点儿人情世故不通”,心里没有丝毫芥蒂,反而感动得哇哇哭:好徒儿, 为了自己和姓秦的正面刚! 许总挺着啤酒肚,面上带笑,看着十分和蔼,见韩教授起身,连忙快走两步伸出手来:“韩教授,久仰久仰,孩子多亏您照顾。” 许太太紧跟着过来,和韩教授握手,她眼神如同拔丝地瓜,虽然短暂离开魏鹤,却始终用余光关注着他。 韩教授请两人落座,开门见山道:“听中间人说,我这傻徒弟是许总的孩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许总久经交际场,场面上应付自如,面对韩教授的单刀直入,也改了八面玲珑的做派,微微沉了脸色,叹息道:“唉,造孽啊,说起来都是我们父母的错。” “当年,我做生意得罪小人,她怀孕时候一直忧心忡忡,后来更是被人开车撞进医院,孩子七个月早产,先天性心脏病也是因此而来。”许总拉着太太的手,许太太泪盈于睫,想起那段往事,心中仍然悲痛。 “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如现在,我们托关系、求医生,再穷再难我们也治,只盼着孩子能长大。说句实在话,当眼珠子一样护着,他哥哥也懂事,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在医院陪着弟弟,和弟弟说笑话,逗弟弟玩。”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天杀的王八蛋,正经做生意比不过,下作手段一出比一出厉害,居然趁我们不注意,偷走孩子。害我们找了这么多年,而今终于才找到。”许总一个大男人,说到动情处虎目含泪。 短短几句话,已经勾勒出一个家庭和睦、寻子心切、家资富豪的形象。 许太太伸手想要拉魏鹤,却被他轻巧避过,许太太眼中有失落,却仍旧打起精神,温柔开口:“孩子,我是妈妈。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我真是妈妈,妈妈找了你好久。” 许总拍拍妻子肩膀,转头对魏鹤道:“你是好孩子,这么多年在孤儿院受苦了。爸爸接你回家,以后爸爸加倍对你好,给你买豪宅买好车,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一直都是许家夫妻说话,韩教授看着一脸淡漠的魏鹤,又看看同样冷静的李茉,自己开口问:“你们带亲子鉴定证书了吗?” 许太太从自己的包里取出折叠的亲子鉴定书展开,使劲抚平,双手推到对面,示意魏鹤自己看。 李茉伸手拿过,“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茉,是魏鹤的朋友,不介意我先看一下吧。” 介不介意的无所谓,李茉已经看了。 亲子鉴定书并不复杂,薄薄五页,第一页写基本情况和鉴定过程,第二页是检测结果,第三页就是鉴定意见,剩下两页附件。 李茉翻到鉴定意见,黑体加粗“支持许卫宗是魏鹤的生物学父亲。” “许太太没做鉴定吗?”李茉问。 许太太有些愣神,在她设想的所有场景里,没有这个问题。 什么意思,难道魏鹤还能是老许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她在暗示什么?许太太思绪飞速电转。 许总接过话茬:“她也做了,时间太赶,还没出结果。一拿到我这边的结论,我们就迫不及待找过来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亲生儿子,我这激动的,几天都没睡好。孩子,你说句话。是不是怪爸爸妈妈,这些年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你怪我们也是应该的。” 一直沉默听着的魏鹤终于赏脸抬了抬眼皮,“许总,先别着急,亲子鉴定也有做错的可能。你们用的什么做鉴定原料?准吗?” “你和你外婆长得非常像,你外婆就你妈妈一个女儿,我们一个老熟人看见了,就和我们说了。不怪你疑惑,我也疑惑,当时还以为你外公外婆有别的后人。”许总微微低头,十分谦卑,“你别怪我们,没做亲子鉴定,我们也不敢贸然相认,所以才偷偷的干。” “许总,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来北京之后没有受过伤,体检也是正规医院,你们用什么做的鉴定。” “你喝过水的杯子。” 魏鹤眯着眼睛想了一下,“三个月前,参观国博的时候。” 许总眼睛仿佛被强光照射,瞳孔倏然缩小,“你这孩子,记性真好。” “对,所以才能十五岁上大学。”魏鹤勾了勾唇角,无声嘲讽,之前信誓旦旦说什么关心急切。 “许总、许太太可能不清楚,阿鹤性格独立,很会照顾自己,平时自带水杯,不喜欢喝饮料。都说国博走断腿,看来那天是真累了。” 魏鹤露出个调皮又无赖的笑容,无声默认了这件事。 什么是敷衍,什么是真心,只看这一个笑容就明白了。 许总、许太太明白了,韩教授也看明白了。 韩教授一拍桌子:“你们既然不是真心认孩子,就回去吧。我徒弟我来养我来教,咱们不稀罕!” “韩教授、韩教授,我的韩大教授哟!”许总连忙站起来,拉着韩教授的胳膊,亲近又无赖地让人坐下:“咱们有话好好说。突然冒出个和我岳母这么像的孩子,我难道想都不想就冲过来认亲?这也太儿戏了,咱们都是成年人,怎么也得考虑周详啊!” 许总这样又拉又抱的做派,让一直习惯和人保持距离的韩教授有些麻爪,不自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厉害徒弟。 魏鹤从书包里取出独立包装的棉签分别递给两人:“你们验过了,我也要验。” “好,好,都听你的。”许总接过棉签,在口腔里转了几圈送进密封袋装好,再递回给魏鹤。 “安一安你的心也好,但孩子,我们不会找错,你就是我们的亲儿子。” “等验了再说吧。”魏鹤一副事情到此结束,我要走人的模样。 李茉问:“不一次性解决?” 魏鹤想了想,点头:“也好。” 李茉成为自动代理人,问许总和许太太:“孩子被拐卖,你们去公安局登记DNA了吗?有报警信息吗?许家这样大的家业,亲儿子被拐,采取了哪些措施?利用关系网广撒消息找人了吗?资助打拐基金会了吗?” 许太太的目光,不自觉投向丈夫。 许总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唉,这件事情太复杂,本来想等孩子心情平复了再和他细细说。” “说吧,我哪里表现出不平静,让许总有这样的顾虑。”魏鹤从头到尾仙姿缥缈,人如其名,宛如仙鹤。 “我们也不知道你被拐了,当时,你其实是被换了。”许太太急切开口:“等我们知道了,立刻就来找你了,孩子,求你不要怪我们。” 李茉接话:“也就是说,许家这些年养着一个代替魏鹤身份的人。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后续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许总整理西装下摆,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硬仗:“我们收养的那个孩子叫许然诺,他也是先天心脏病,所以我们这些年才没有发现。” “许然诺的心脏病做手术了吗?”李茉笑盈盈问,仿佛在为魏鹤的以后生活打探消息。 “做了,做了,五岁时候做的,医生说休养好了,发育长成闭口,以后不会再犯。”许太太连忙插话。 “魏鹤十岁那年做的,国家资助贫困地区孤儿项目,恢复得不错。凡是有利有弊,他虽然迟了几年,但终究有了健康的身体,而且从小养成冷静独立的性格,也算因祸得福。” 许太太突然老脸一红,脸皮像被针扎一样,想想然诺爱撒娇、爱哭的模样,和魏鹤冷淡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做父母的失职,就这样明明白白摊开来。 “唉,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对,委屈了孩子。不过你放心,魏鹤回来,我们加倍对他好。许家还有两个钱,绝不会再让他受委屈。”许总的脸皮就比妻子厚多了,对李茉道:“你也希望他日后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李茉笑笑,许总这样说,难道指望她自卑之下,把魏鹤推进许家的火坑。 “更好的生活?也许吧。你们准备怎么处理那个替身。” 替身?许太太条件反射皱眉,养了十七年的孩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怎么能冷漠用“替身”“处理”形容。可她知道轻重,魏鹤明显对他们很戒备,如果这时候再出言斥责,就真的把人推远了。 许总遗憾地说起:“诺然如果被赶出许家,他就成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你们知道那种苦……” “许总,您不愧是生意人,就爱顾左右而言他,真话就这么难以启齿吗?我们的问题其实很简单:魏鹤和许然诺是怎么交换的?谁是凶手?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的吗?许然诺作为既得利益者,准备如何弥补?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口口声声不会亏待魏鹤,怎么个不亏待法儿?股票?房产?现金?”李茉嗤笑一声:“总不能只有两句好话吧。” 许总深吸一口气,作为成功人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丢脸了,尤其当着一个地位不如他、年纪不如她的丫头片子:“魏鹤,你也赞成你朋友的看法吗?” 魏鹤没有理他,只偏头对李茉道:“我就说糊弄过去算了,回头我进保密项目,三五年不出来,他们没有合法证据,拖着拖着就黄了。” 李茉则道:“许总不像有自知之明的,不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他还以为你觊觎许家那三瓜两枣,认亲儿子都要权衡三个月。” “烦死了。我没兴趣演真假少爷的剧情,就这样吧。”魏鹤抓起书包甩在背上,直接往外走。 许太太眼含热泪想要拉住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孩子,李茉挡开她的手:“许太太,您的丈夫好像并没那么想认亲。” 迎着许太太的目光,许总立刻否认:“当然不是!我正想办法呢,孩子明显抗拒我们,该想个办法。” “我不是指了明路,把家里烂摊子收拾好,别想甘蔗两头甜,太傲慢了。”李茉瞥他们夫妻一眼,快步跟上魏鹤的步伐。 韩教授落后两步,对许总道:“你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不是无名之辈,想认亲,就要有诚意,别以为孩子能随便糊弄。他十五岁就考上了本硕博连读,还不足以证明这是个聪明孩子吗?” 能说这些,已经仁至义尽了,韩教授心里替自己徒弟叫屈。投胎时候得罪阎罗王了?遇上这种不积德的父母。唉,就当没这回事儿吧,最苦最难的时候已经过了,自己徒弟自己宠! 许总兴冲冲来认亲,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气呼呼回到家里。看到许太太放包的时候撒出来的红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红包就往垃圾桶里丢。 “人家可不稀罕!” 许然诺站在二楼墙角偷偷向下瞧,爸妈这么生气,是认亲不顺利吗? 自从知道自己穿越后代替的是大反派的身份,他就一直很忐忑。早知道会穿越,同桌和他安利那本商战言情的时候,他就逐字逐句背诵全文了。 现在只能记得自己是个炮灰,大反派知道自己是有钱人家抱错的孩子,恨死真少爷了。真“恨死”——直接找人撞死书里的许然诺。因为他身后有势力,一直和男主斗到最后,最后多行不义必自毙,被曝光往事,千夫所指,穷困潦倒死在街头。 可自己是无辜的啊!许然诺愤愤不平地想,他当年只是个婴儿,知道什么?而且大反派之所以是大反派就因为他阴狠狡诈、手段残忍,连容貌都阴柔邪气,靠着陪有恋童癖的男人发家,卖屁股上位的货色,一朝飞上枝头,变本加厉折磨无辜的人。 不知道自己带来了什么蝴蝶效应,大反派居然提前上大学了,书里他上大学时快二十岁了,为了保住金主喜爱才买了个文凭镀金。没想到现实居然上的顶级学府,他背后金主这么厉害,这都能操纵? 也是,又不是高考进来的,竞赛嘛,谁知道是什么野鸡比赛野鸡奖,有金主帮扶,就这么进了顶级学府,世界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许然诺偷偷感叹,不知道爸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自己和爸妈感情这么好,和哥哥感情这么好,他们不会真把自己赶出家门吧? 不,不会的,就是在原书里,爸妈对他也很好,大反派也因此嫉妒,才找人撞死自己。 不行,不行,不能让大反派得逞,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让爸爸妈妈保护好自己。 突然,许然诺感觉一只大手落在自己头顶,毛茸茸的头发被揉了两下,大哥正安慰自己呢。 许家老大拍拍弟弟的肩膀,“别操心,回去吧。” 许然诺用头在哥哥胸前蹭了几下,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哥哥,无声撒娇。 看弟弟回房了,许家老大才下楼,看着流泪不止的母亲,坐过去轻声安慰:“妈,别哭了,事情慢慢解决,他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也正常,水滴石穿,水磨工夫,慢慢来。” “你不知道,他态度又冷淡、又强硬,他不想认我们,更不想诺诺继续在家里。怎么办?我们不能放弃诺诺,也不能放弃他啊。”许太太泣不成声,心中隐忧成为现实,她也看过类似文学作品,知道这样身份尴尬的两人大概率不会和平相处。 “手心手背都是肉,妈心疼是正常的。可他们今年十七,明年十八,马上就是成年人了。寻常人家孩子,十八岁扑腾着翅膀往外飞,最不喜欢和父母住一起,在外头多自由自在。两个弟弟没有多少相处时间,矛盾不大的。”许家老大这样安慰母亲。 “诺诺才不是,他最爱撒娇了,粘人精一个。”许太太条件反射反驳,话说出口又觉不妥,仿佛她已经在无形中放弃了亲生儿子。这不好,这是道德败坏,做母亲的,怎么能嫌弃孩子? 许总不耐烦听他们母子絮叨,对妻子道:“行了,别哭了,两个肿泡眼,让人看着不像话。你跟我到书房来。” 后一句是对大儿子说的,许总在家里不像交际场合那样绷着,家里不需要立爱妻人设。 书房里,许总把今天见面的大致情况说了,魏鹤、李茉那些一针见血的诘问省略掉,突出魏鹤的野心勃勃。 “你是他大哥,也该见一面,你们年轻人沟通起来好说话。等他人回来,十八岁的时候我大办成人礼,请亲朋好友、合作伙伴都来,都是人脉,对他以后学业、事业也有帮助。”许总信心十足,虽然今天碰壁了,但瞎子都能看出来,富二代好还是孤儿好。 “弟弟看起来,不是能被轻易打动的,总得带点儿礼物。”许家大哥试探着问。 “你看着办。”许总大手一挥,全权托付大儿子。 魏鹤走出机房的时候,一眼就扫到站在树荫下的许家大哥,魏鹤没有故作姿态离开,只是眯起眼睛,饶有兴味打量这个素昧蒙面的所谓哥哥。 许家大哥快步上前,爽朗一笑:“弟弟……” 看魏鹤眼神不善,他知情识趣改了称呼,“魏同学,赏脸吃顿饭吧。” “半小时后还有课。” “那喝杯咖啡?我保证长话短说,不打扰你。” 许家大哥把魏鹤带到机房附近便利店,买了两瓶店里最贵的饮料。离开校园环境太久,许家大哥忘了咖啡蛋糕,是需要时间、需要高档店铺装点的。 两人坐到便利店外面的简易椅子上,一把米白色遮阳伞为两人撑开一片阴影。 许家大哥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倒小桌上,从里面拿出几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打开一一向他展示:镶满钻石的手表、玛莎拉蒂的车钥匙、卡地亚的项链,还有一张卡片压在桌上推过来, “大哥给你的见面礼。” “有进步,但不多,瞧这型号,用过的吧?我是垃圾回收站吗?”魏鹤用下巴示意车钥匙上的使用痕迹。 许家大哥哈哈笑了两声,玩味道:“弟弟啊,你这可就有点儿贪心了?” “有吗?不觉得。” “我也是磨了几年,老爹才愿意给我买辆充面子的豪车,咱们家虽然有俩钱,可不是什么顶级富豪,这些也是奢侈品,得讨父母欢心才有。”许家大哥已经是明示了。 “那你挺可怜。”魏鹤看了看手腕,他的表没有镶满钻,也不是奢饰品牌,电子表,方便。 许家大哥看魏鹤要走,也不绕圈子了,“你很聪明,但还是个学生,不知道学校这种象牙塔和残酷社会的区别。你是孤儿,身边毫无助力,人人都看轻你;你是富豪家庭的孩子,亲朋好友都能托举,人人都高看你一眼。别觉得家世不重要,等你进入职场、踏入社会,就该后悔今天没有好好和家人相处。” 魏鹤摇头:“跳过废话环节,上肉戏。” “你回来,家里会在你十八岁的时候,给你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因为你从小受苦,爸妈心有愧疚,肯定会补偿你。一套一百平以上的房产,三百万以上的车,其他生活用品、珠宝首饰无数。十八岁一成年,你就拥有千万资产,直接踩在无数人的终点线上。”许家大哥语带诱惑,“你明白在北京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意味着什么吗?” “你 知道我名下有一套两百多平的房子吗? ”魏鹤学着他的语气反问。 许家大哥一愣,下意识认为他在打肿脸充胖子,随口胡说八道,可看到他平静的眼神,又不敢肯定了。 “说的都是我即将拥有的好处,一件落实的都没有。你跟着许总学得华而不实,事情办得不敞亮。”魏鹤坐直身体,“许家查我查得浮于表面,我倒是对你家略有了解。” 魏鹤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一展示:“前年我被造黄谣,出面的退学处理,幕后黑手一直没查到。许总的到来给了我灵感,果然。” 打印出的监控截图很模糊,但许家大哥对朝夕相处十七年的弟弟何其熟悉,一眼就认出了许然诺。 截图时间点明了许然诺和人接头的时间、地点,但因为店里没安监控,只有路边监控截图,透过玻璃窗隐约看见对坐的身影。 还有那人的银行卡流水,短信上的“诺哥”。 “许总说他知情后立刻来找,实际上已经知情三个月了,许然诺知情至少三年以上,你们还不知情。许太太哭得梨花带雨,你办事花里胡哨,一点实际好处不给。你们这一家子,挺有意思的。”魏鹤讽刺一笑,抓起书包甩到背上,大步流星离开这马屎皮面光的一家子。 下午,李茉约魏鹤吃饭。 “有事说事,晚上安排了实验。”魏鹤对亲近的人很不客气,他知道李茉不介意。 “听说许家又有人找你了。” “苍蝇嗡嗡嗡,说了些我会怎么大富大贵的废话。”魏鹤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的确废物。半点儿不提你这样的少年天才给许家带来的影响力,做生意的暴发户,家里能有个正常上大学的孩子就得烧高香。他家大儿子是国外镀金,小儿子准备走艺术路线,你要是真回去,铜臭商人爆改书香门第。” 一直心情郁郁的魏鹤被他逗笑:“我可能遗传了外公外婆,那个年代的学者,有真才实学。” “才子才女也教不好女儿,稀里糊涂让人吞了家产,还沉浸在幸福家庭的幻想里。” “你知道姓许的今天带什么过来了吗?镶满钻石的手表,还有用过的玛莎拉蒂……” “我也给你买一个?奢侈品衣服要吗?” “切……白大褂罩着,地摊货、奢侈品没区别。”魏鹤耻笑:“他们怎么发家的啊。我这条件摆着,拉拢我至少要有诚意啊。他们公司请工程师,也该好酒好茶高工资啊,怎么这么拎不清。” 哦,正常,站在风口上飞起来的猪。成功之后看不清自己,酷爱全世界给人当精神大爹。 李茉举起两根手指,先把食指屈下:“傲慢,认为你是儿子、孩子、穷人,天然低他们一等,你能随便被摆弄,随手施舍一点儿,就该感恩戴德。” 魏鹤用筷子敲她还竖着的中指,“少趁机占我便宜。” 李茉眼疾手快躲开,“再一个,没被社会毒打过。许老板这种人,吃了时代红利走上高位,却认为一切源于自己的努力、聪明、能干。吞了国营工厂血肉办私企是努力,哄着老丈人把独生女嫁给他是能干,哄着老婆把嫁妆变成自己的资产是聪明。” “大理论家,奖励一块排骨。”魏鹤把剩下最后一块全是骨头、没多少肉的排骨留给她。 李茉毫不介意夹到自己碗里:“不吃白不吃。”许家要是有利益,也行啊。 “算喽~这种酷爱给人当爹的家伙,可不会轻易罢休。许然诺这烟雾弹管不了多久,还要想想别的办法。”魏鹤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许家人,比那些人更明白他们在想什么,许家是沾上就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暑假三个月,全交给你安排。”李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把自己交给他来安排。 “阿信集训去了,没空;阿月、狼哥去陕西了,最多一周就回来;阿勤跟着师傅参加烹饪大赛,也还有一周就回来。” 小伙伴们即将集合完毕,全部听从你的派遣! 李茉用眼神传递这样的讯息。 “酒店最容易出的问题,暗中安装摄像头,房卡管理不善随意什么人都能打开房门,暗藏黄/赌/毒。他们酒店还有后厨,厨房也是重灾区,卫生就能干死一拨人。他家还有庄园和马场,这样高端的地方,中央不是刚刚发文要整顿楼堂会所吗?纪委会感兴趣的。”魏鹤随意列举几个点,“回头我先摸一下,发详细方案给你。” 李茉忍不住轻笑。 “笑个屁!” “对,笑屁,笑他们屁一样无足轻重,也值得你做方案。” 回应她的是魏鹤潇洒的背影,照旧把那个黑色旧书包甩过肩头,头也不回走掉。 回到许家别墅,许大哥第一件是和老爹交差。 许总翻看着模糊不清的监控截图,又看了背后下黑手那个人的已知信息,眉头越皱越紧,“他三年前就知道了?” 许大哥想了想,才反映过来“他”指的事许然诺,迟疑着开口:“小诺不像这么有心机的。” 许总嗤笑一声,“啧,说不定呢~” 当然,老爹怎么说怎么对,既然老爹说他可疑,许大哥立刻改了口风:“我找他对质。” “你问?他就会说真话?我找人查吧。”许总把那堆图片扔回桌上:“你们这些兔崽子,一个比一个难搞。” “爸,他们惹你生气,骂我干啥啊~”许家大哥凑过去,给他把茶杯满上。 许总很满意这种态度,做生意的,哪儿能没有这点儿眼力见:“他俩肯定不能同处一个屋檐下,魏鹤不满在表皮上,咱们知道;这小子,三年前就知道的事情,如今还不吐口,日后出个什么事,麻烦!” 终究是相处这么多年的弟弟,许大哥求情:“他那时候才多大,估计也懵了,小孩子做错事……” “这话敢说给魏鹤听吗?”许总打断。 许大哥不再说话,亲自见了一面,许大哥才明白昨天爸爸为什么那么生气。魏鹤很傲气,那种智商上的优越,看许家人如同低等人一样的高高在上。明明许家财富、名望在他之上,他依旧以俯视的姿态,审视着许家。 “那魏鹤……怎么接回来?”许大哥强调:“豪车名表副卡我都带去了,人家不屑一顾。” 许总沉吟片刻,终究下了结论:“等把许然诺的事情查清楚,提前给他百分之一的股份。” 许大哥轻轻挑起右边眉毛,又不着痕迹放下,公司股份,说给,真给啊! “妈挺看重小诺的,要是知道你只给魏鹤股份,不给小诺……”许大哥并不是劝老爹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做出这种事,还好意思要股份?”许总把茶杯押在那堆截图上,狠狠皱眉。 许大哥沉默点头,听老爹吩咐,找人去查魏鹤。他很好奇,魏鹤一个偏远地方来的孤儿,凭什么在北京买大平层,吹牛不打草稿的东西。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祸事来的时候如同泥石流,裹挟着洪水、沙子、石块、枯枝,不会给你一一应对的时间。 许然诺敏锐感觉到父兄对自己的审视,听说给自己报了美术集训班,更是撒泼打滚不肯去。 “不去,不去,我就不去!”许然诺躺在客厅地毯上,抱着许太太的脚:“妈,你怎么忍心把我丢集训营三个月,我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就让老师上门教嘛~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许太太看着撒泼打滚的小儿子,心一下子就软了,向老公求情:“老许啊,你看这,孩子不愿意,要不,算了?” “算什么算!起来!许然诺,你几岁了!还玩儿撒泼打滚这一套!今天你去也得去……” “不去也得去!”许然诺接话后一句,即便自己不是许家亲儿子的事实爆出来,他也没有丝毫谨小慎微的意思,反而叉着腰对吼:“你是不是我爸,这么多年白养我啦!我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不想去集训怎么了?” 许太太实在为难,先拍拍小儿子毛茸茸的脑袋,“不许跟你爸大小声~”又转头对老公和大儿子道:“魏鹤那边,我去说,他是通情达理的孩子……” 许大哥忍不住笑出声,这个星期,他也去学校找过魏鹤,这次直接见不到人。等在实验室外,里头出来的同学说他一个小时前就从后门走了;等在教室门口远远看到他的背影,下课学生乱冲一通,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魏鹤铁了心不见,许大哥站在宿舍门口四小时也只是增加了“同性恋追人明目张胆”的校园传说。 “再通情达理,也不能原谅出钱造谣害自己的人啊。”许大哥实在看不下去,凉凉开口讽刺。 许总看了大儿子一眼,也没计较他提前说出来。他这边还没拿到许然诺出钱的确切证据,许然诺身上值钱东西多,随便凑一凑,不动银行卡就不会留痕迹。如今,炸一炸也好。 撒泼打滚的许然诺猛地一僵,猫头鹰附体似的脖子大转弯,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哥,渗人地问:“什么?” “还想狡辩?魏鹤把监控截图都给我们看了。你找人出了二十万造谣他和导师有染,出手那个人退学处理,还要我帮你回忆细节吗?”许大哥声音沉厉,难以想象,软萌可爱的许然诺,居然还有这一面。 “诺诺?不是你做的,对不对?”许太太低头把人从地毯上拉起来。 许然诺站直身体,郑重道:“爸、妈、哥,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这就去训练营。不,我和魏鹤既然是抱错的,那就该各归各位。爸,咱们去办手续,解除事实收养关系。” “啊?” 这是闹哪一出?刚刚去个集训营都撒泼打滚,现在怎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不是后退一步,是后退三千里啊! “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会来看你的。爸、哥,我也舍不得你们,但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愿意向他当面道歉。虽然当年我也不知情,但我是既得利益者,不能继续占着许家二少的位置膈应他。爸,我赔给他二十万……不,四十万,就从我的东西里扣,那些玩具、奢侈品都卖了,好几个绝版手办,市场价很高的。” “诺诺,诺诺,你怎么了?爸妈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你干什么啊?” 许然诺心里呐喊,你们知道什么,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爸妈最疼他,是因为魏鹤不知情!书里说了,魏鹤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如果自己没出手害他,大概率能进水不犯河水。 好家伙,现在魏鹤都知道了,那可是能在法律框架内杀人不偿命的狠人,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许总自觉看懂的,以退为进,他这个小儿子,倒是手段多。 许大哥则心里更疑惑,魏鹤的威慑力比父亲还大?许然诺为什么怕长这样? “行了,别扯那没用的,先去训练营,等魏鹤习惯许家的生活,改了姓,你再回来。你出四十万,爸爸再补偿他六十万,成人礼给他一百万的零花钱。这次,你什么都没有,就当时惩罚。”许总一锤定音。 许然诺看着他爸那副不容置疑的模样,只能同意。回到房间立刻把奢侈品拍照询问同好,问有没有人愿意买。 他的圈子里都是和他家境相同、爱好相似的同龄人,一听说他要出手宝贝,价格还压到七折,纷纷前来询问。 许然诺半真半假地说:“闯祸了,爸妈、我哥都不管,罚我自己出钱呢!没办法,这可是一锤子买卖,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要的拼手速啊!” 两天时间,把自己的奢侈品、珠宝首饰全部处理干净,存在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银行卡上。幸好他名下没有房产,许然诺现在就祈祷,希望事情在他成年之后爆发,不然跑都没地方跑。 录取通知书慢慢的都到了,李茉、顾思月和魏鹤一个学校,成为他的学妹;王信去了体育大学,那里汇聚了全国各地的武状元,随手一个都是冠军;王勤去了农业大学,也算专业对口。王琅最出人意料,当初随口一句当刑警,如今真考上了警察学校。 魏鹤作为半个东道主,在大平层为大家接风:“欢迎~” 魏鹤在亲近人面前,一向是少言寡语的,脸上也不带什么表情,完全放松的状态。 “干杯~”李茉招呼大家,一杯啤酒下肚,才问起正事:“许家的事情怎么样?” “老的小的,全不做人,昨天许总还约了我另一个授课老师当中间人,教育我要听话懂事呢~” 王琅刀眉一立,袖口挽到胳膊,冷冷吐出两个字:“干他!” 第112章 “约人出来,就去蓝灵,咱干什么的,明眼人一眼就知道,前台那眼睛,探照灯似的。可你非说同伴身份证没带,再给她塞包烟,也就过了。实在不行,我先去拿房卡,人从地库上来,一样的。蓝灵大小是个牌子,说出去体面,客人也满意。”一个衣着暴露、妆容夸张的女人,吸着烟推荐蓝灵酒店。 “哦,业内酒店,还得是蓝灵,说出去也有名有姓,门口挂四颗星。把人约进来,想干啥就干啥,他家监控随时能坏。”一个中年油腻男人挂着猥琐笑容,挤眉弄眼表示你懂的。 “蓝灵大堂走廊的监控是个摆设,房间里摄像头比科目二还多,翻墙出去,国外网站上都能找到。”也有带着面具的男人,教网友如何翻墙,如何找资源。 “蓝灵啊,前后四五道门,质量最好的是落水管,空调也安排得有讲究,是个好地方。”也有穿着一身运动装的人,从酒店窗户一跃而下,成/龙附体一般在每个空调外机上跳格子。 “难度不大,不恐高就行。” 反向推荐的效果立竿见影,“还得是蓝灵”成了最近热词。看到热度这么高,不用谁推荐,追逐流量的博主会在每个城市的蓝灵酒店试一试,给前台塞烟管用吗?监控真的随时坏吗?房间里真有摄像头吗? 这些视频开始在网络发酵,许家的公关团队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上报到许总这里。许总看到怒不可遏,“谁搞我?明年五星级酒店就要开业了,他们哪个孙子搞我!” 许总立刻给法务部门和公关部门发布命令:告!把这些用“还得是蓝灵”开头的博主都告上法庭,让这些乱说话的社会盲流,知道他许卫宗不是好惹的。 公关部门也马上行动起来,拍一些蓝灵干净卫生、管理严格的宣传片出去,邀请和自己关系好的媒体写软文,让严肃媒体发文批评,这些低等网红随意污蔑造谣一家良心企业,统统让他们混不下去。 还有那些跟风的消费者,蓝灵是四星级著名品牌,如果人云亦云、听信谣言,就不是蓝灵的服务对象。 十几年后,还有老登以为消费者是可以被教育的,更何况如今。 许总的命令一经发布,蓝灵酒店火上加火,“还得是蓝灵”之声不绝于耳。自媒体强势崛起,交好几个传统媒体有什么用,捂不住屎盆子。 北方大部分城市都有许家的酒店,许总的警告没有吓退博主,越来越多人来跟这波风潮。关键是蓝灵也不是什么经得起检验的酒店,平时无人关注还好,一有人关注,立刻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有人晒出后厨乱象,给客人吃的全是保质期两年以上的冻肉,调料重的堪比腌腊肉。青椒、豆角这类蔬菜是不洗的,直接下锅炒,厨房的人从来不吃酒店的饭菜。 有人晒出几年前的报警记录,她出差住在蓝灵酒店,结果酒店的经理拿着万能房卡开了门,当时她们两个女生,一个穿着内衣躺在床上,一个在浴室洗澡。酒店经理明知道走错了,还要闯进来解释他走错了,被女生威胁正在录视频才骂骂咧咧走了。 报警之后,警察来调监控,酒店的监控刚好就坏了,那个女生说正在录视频只是威胁,实际没录上,只有她俩的口述证词,没有客观证据。结果只是调解,酒店赔了当晚的房费。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压死最后一根稻草的,是某个地方台的晚间新闻。这种新闻,就是地方领导看一看,谁知道被人扒出,警方捣毁的贩/毒窝点就是蓝灵酒店。摄像是个大聪明,有需要回避的镜头,他虚焦后面的场景,对准印有蓝灵酒店标志的枕头、烟灰缸、茶包…… “这么古早的新闻,你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李茉看着那模糊的画质,这种地方台的晚间新闻,狗都不看,哪知道里面有这种明晃晃的证据。 魏鹤无辜回望:“不是我翻出来的。” “万能的网友~”顾思月难得露出微笑,“许老板也不是聪明人,酒店居然毫无准备让记者去采访,好家伙,猪蹄都发霉了,小工正拿刷子把腐肉刷掉,剩下的重调料下锅炸,就是他们家招牌菜虎皮猪蹄。” “ yue——别说了,想吐。”狼哥骄傲挑眉,“我准备了那么多后手,好家伙,姓许的自杀,上来咔咔给自己两刀,真有点儿吓到我了。” “公职人员在他家庄园吃饭娱乐的线索已经举报给纪委了,会所也休想保住。”李茉最后补充。 魏鹤看看兄弟姐妹们,勾起唇角:“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许家出现的时候,多么高高在上。魏鹤的冷淡、李茉的诘问、韩教授的推拒,他们都不放在眼里。许家从头到尾就一个意思,我们这样的富豪家庭,不嫌弃你是孤儿,不嫌弃你在外头沾染了许多毛病,愿意认你回许家,这是多大的恩典,你怎么还不跪地谢恩呢? 许家人听不进人话,魏鹤说不愿意回去,他们肯定这是欲擒故纵;魏鹤说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确定这是抬高身价,还请老师名为说和、实为威胁。 呵呵,干死他。 王琅吊儿郎当靠在沙发上:“说实在的,我没想到这么容易。怎么说也经营了这么大的家业,许家人脑子怎么不够用的感觉。” 顾思月给他一巴掌,王琅连忙找补:“没说你啊~” 魏鹤挑眉:“的确没说我,我又不是许家人。” “他妈的,炸胡?”王琅刀眉一挑,凶恶气质都快溢出来了,许家的王八蛋难不成是碰瓷的。 “没验。”魏鹤凉凉道。 “你不是拿了他们样本吗?没做亲子鉴定啊?”王琅奇怪。 “谁说拿了样本就一定要做?等许家完了,那份样本也丢了,他们私自做的不合法,我是不会承认的。”魏鹤堂而皇之说着耍赖的话。 厨房门拉开,王勤听到最后一句,笑骂:“早知道我就不去他家酒店卧底了,浪费时间,手艺半点儿没学到,后厨比后宫还弯弯绕。最后一个汤好了!” “哥,勤哥辛苦了,勤哥快坐,你的冰可乐!”王琅立刻捧哏,自从王勤厨艺有成,地位蹭蹭往上涨,已经是所有人的哥。 过了这么多年集体生活,除他以外,谁也没掌握这项技能。 李茉跳起来往厨房跑:“我去端菜。” 前期摘菜、清洗是他们一起坐,等到需要厨师发挥的时候,王勤就把人全赶出厨房了,不懂行的人在厨房里碍手碍脚的。 顾思月去找隔热手套,魏鹤默默开始整理隔热垫。 等众人落座,魏鹤端起橙汁,提了一杯:“恭喜我,摆脱小人,日后顺顺利利。” 众人陪一杯,王勤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也紧张呢,谁料到他家这么快就倒了。” “茉姐说过,他们把时代红利当成自己努力的结果,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魏鹤轻描淡写,这件事仿佛毫无影响。 “你叫我茉姐,我的天,茉姐,我没听错吧!从十岁开始我们就在一起,你还没叫过我姐呢!”李茉抓重点的本事一流,夸张抱着脑袋学名画《呐喊》。 “老天爷啊,你开眼啊!” 魏鹤筷子一转,把糖醋排骨塞她嘴里。 “我提一杯,之前在公交车上抓小偷被人拍下来传网上了,我们学校看见了,专门打电话夸我这个预备役警察干得漂亮。只要进校表现不拉跨,优秀先进妥妥的,等我当上刑警,咱们在搓一顿!”王琅举起可乐,先干为敬。 “我也提一杯。”顾思月脸上有淡淡的红晕,“我的卖出去版权了,税后三十六万。” “哇哇哇……”李茉海豹鼓掌,“厉害,厉害。阿勤比赛拿了金奖,阿信比赛奖牌有望,看来我也要努力了,不然,下次聚餐,还怎么提一杯。” “你不是买了一栋楼吗?这不值得庆祝?”魏鹤笑她。 “一小栋,这回帮人解决个麻烦,半卖半送,酬劳抵房费。”李茉说的轻描淡写。 王琅是对房子最感兴趣的,凑过来问:“什么房子,一栋?多大一栋?几层楼?” “七层的小楼,一梯两户,最下面一层前后带院子,顶楼能做屋顶花园。等装修好,下回去院子里烤肉啊~” “烤肉!烤肉!”王琅欢呼起来,不依不饶让李茉必须提一杯,这种大好事,必须干杯—— 作者有话说:加更一章,感谢大家继续支持。以后还是每天早八准时到,今天是意外~ 第113章 今天轮到顾思月收拾卫生, 吃完饭后大家各忙各的走了,王琅留下来帮忙收垃圾。 两人背着书包下楼,顺带把三大包垃圾带下楼。 顾思月自觉地拿其中最轻的一包, 王琅一手拎一个,还要做平举, 把垃圾袋当哑铃用。 “垃圾袋薄,你当心泼了,浇你一身。”顾思月冷冷盯他, 从小就这样,猴子托身, 多动症本症。 “浇就浇呗,洗回澡的事儿~”话这样说,王琅还是把垃圾袋放下来,规规矩矩拎到回收站。 在旁边洗手台清洗过后, 顾思月从书包里拿出手帕擦干水迹,又把手帕递给王琅。王琅擦干手,把手帕折好,塞在她背包侧边的网兜里。 “茉姐和你说过房子的事情吗?”顾思月轻声问。 “什么房子?” “她新得的那栋房子,在别墅区,不算最高端的地方,七楼的小高层和联排别墅拼盘的小区,但已经非常不错了,住户都是中产、高级白领。她的房子有十四套,最下面一层两套留作花园、客厅、活动室,剩下还有十二套。她喜欢二楼,魏鹤想买三楼,但茉姐说他的钱再放一年能赚三倍,不想现在卖给他,让他明年再来买,现在先装修。” 王琅听明白了,茉姐照顾他们,哪有房子没买能先装修的事情,肯定是想把这批房子按照原价卖给他们。 “原价”是什么价,今年的市场价、老板半卖半送的酬劳价,不论什么价,都是照顾他们的亲情价。 相处这么多年,他们是彼此挑选的家人,没有血缘,胜似血亲。 “我的稿费也交给茉姐打理,加上以前的零碎,她说等翻年,差不多一百万出头,刚好覆盖买房钱。你想选哪层?”知道茉姐照顾他们,不必说出口,感激都在心里。如此,更不必扭捏推拒,这些年被她照顾得还少吗? 孤儿院的孩子,终生只有两个课题,其一寻根寻祖,其二对抗自卑。 顾思月和王琅都不存在第一项,他们已经确定自己的原生家庭是个大坑。自卑嘛,有房有车有家人,过得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好,自卑就自然而然消散了。 这可是在北京,他们十八岁,还没有毕业、没有工作,此时拥有一套房,傲视绝大多数人! 王琅知道顾思月问自己的意思,他也问:“你喜欢哪层?” “顶楼行不?茉姐说一楼的院子种菜,我想在顶楼种花。”顾思月和他商量。 “你初二种个仙人球都养死了,我以后当警察,出差加班无边无际,真种花了,也就阿勤能帮忙照看。”王琅越说顾思月的脸越黑,幸好,他终于意识到了,连忙找补:“顶楼,顶楼好,到时候搞个屋顶烧烤、屋顶音乐会什么的,最浪漫了。” 顾思月满意点头,文艺、浪漫,是她最喜欢的。她心里门儿清,王琅估计只惦记着烧烤、吃肉。 王琅抓抓头发,“我干这个,就是再存十年,也够不到如今的房价啊。”心里知道茉姐对咱的照顾跟亲爹亲妈没区别,可基本态度要有吧,不能给你打折价,你还厚着脸皮问能不能再少点。 “嗯,赘婿不需要买房。”顾思月啐他。 王琅又爽朗笑起来:“世上哪儿有我这么英俊的赘婿~” 给他一个白眼,顾思月又说起正事:“我做了个文学账号,分享好书、朗读精彩片段、有感而发写一段话之类的,最近粉丝过十万了,有公司请我写软文,三十秒的广告,报价五万,我觉得能干。” “我干这个没天赋啊。倒是最近认识个做充电宝推广的,我觉得有赚头,只用放在铺子里,给商铺意思意思一点儿租金,智能机大行其道,充电宝方便、单价贵,忘记还的人肯定多,押金和超时费能大赚。”王琅说起自己的来钱路子,不管怎么自嘲没“钱程”,孤儿院出来的孩子,眼睛里都是生意。 王琅上中学的时候就和李茉一起去叠翠峡当导游,他还顺便卖水、卖冰糕、卖地图、卖纪念品,也小有收获。 “我的意思是,公司约我线下见面,对接人是男的,你和我一起去。”顾思月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充电宝这个事儿也知道。 “哦哦,你直说啊,铺垫这么多,一句话的事儿!”王琅嘟嘟囔囔,“多亏我是从小认识你,不然……” 嘟囔在顾思月的眼刀里消音。 第二天中午,顾思月、王琅在工作人员带领下到包厢去,今天是来谈生意的,两人没再运动装加背包,顾思月换了一条黑白撞色连衣裙,斜跨一个小包,王琅则是一身黑,只露出一截白色衬衣领口。 两人推开包厢门,绕过镂空屏风走进来,顾思月脸上浅淡的微笑立刻收起。 “你怎么在这里?!”方望舒到抽一口凉气,顾思月?顾思月怎么会在北京,她怎么又找上自家了? 方家大哥惊讶回头,“你们认识?难不成是亲戚?我第一回见也觉得面熟,现在想起来,顾小姐和卿姨长得挺像,她是公司请的推广博主。以前电视上还有明星脸这种节目,两人长得像我也没放在心上。怎么?真认识啊?” 方望舒顾不得打消大哥的疑虑,跳起来指着门口大喊:“你走,马上走。” 只需要“卿”这个关键字眼,顾思月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正要往外走,包厢门却突然被推开。 “隔壁蛋挞排队老长,好不容易买到……你怎么在这里?”一对中年夫妻相携进来,男人看到和妻子七分像的年轻女孩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就要问你的好大儿了!”王琅上前一步,护住已经傻掉的顾思月,她还没做好准备,见自己的亲生母亲。 顾思月死死盯着走进来的中年女人,一眼就知道她年纪不轻,可成熟有成熟的美,她高贵优雅,犹如明月。只看她舒展的神态和保养精致的外表,就知道她从小有个好底子,而今日子过得舒心。 “你怎么在这里?”高贵优雅的中年女人放声尖叫,指着门口崩溃大喊:“滚!马上滚!” 方家大哥好像这时候才发现问题,连忙快走两步上前,“爸、卿姨,怎么回事儿?你们认识?” 没人搭理他,卿月指着顾思月破口大骂:“为什么还要出现,你凭什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扫把星!滚!滚!” 王琅搂住顾思月的肩膀,怒声开口:“嘴巴放干净点儿,别以为老子不打女人。” 王琅长得高大健硕,刀眉入鬓、气质凶恶,一瞪眼,等闲人不敢直视。 “到底怎么回事儿?”方父把目光投向儿子。 “爸,这是公司请的推广博主,今天我和人谈合作,之前和你说过的啊。我还要问呢,怎么回事儿?” 方父扶着卿月,遮 挡住她的视线,不悦道:“先打发走……” “打发你妈/逼,我艹……”王琅才不惯着,张口一顿输出,不用听具体词汇,只需要知道他在激情辱骂。 “狗东西,是我们主动找上门的吗?要玩宅斗自己关上门玩儿!再敢招惹我们——” 王琅操起桌上碗碟,甩向制造这一切的方大少。 方家大哥矮身偏头躲过,王琅扶着顾思月快步离开,不管他们一家子唱什么大戏。 方父不停搓着妻子胳膊,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她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没事的,没事的。” 方家大哥心里微沉,原来父亲知道继母有过一段事实婚姻,还知道她生了个女儿。 方望舒完全被吓傻了,王琅眉毛倒竖打人的那一刻,她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了。这是狼哥!野狼帮的狼哥! 扫黑除恶专项电视节目报道的时候,披露过有个叫狼哥的□□头目,欺行霸市、非法拘禁、买卖人口、杀人……各类罪行罄竹难书,最后被判处枪决。 因为狼哥和顾思月曾同在一个孤儿院,方望舒总拿这点刺激她,没想到,顾思月和狼哥居然是认识的? 他们是认识的?上辈子自己真是命大,居然还有机会远遁国外,没被一起干掉,算运气好了吧? 方父眉头紧锁,看向一脸无辜的大儿子:“有事开门见山和我说,何必闹这一出?” 方家大哥低头敛目、神情低落,“爸这是怀疑我做什么了?可我又真做什么了吗?顾小姐做推广博主的事情,也是经过爸爸批准的。对,我看到顾小姐觉得她和卿姨长得像,可世上像的人千千万,我怎么能想到她们真有关系。” “没关系!她和我没关系!”卿月崩溃大喊,那段岁月是噩梦,顾思月就是噩梦真实存在的证据,她不要和顾思月接触,永远不要。 方父深深看了一眼儿子,开口道:“望舒,和我送妈妈回家。” 方望舒惊疑的目光在大哥和爸爸之间来回移动,大哥也有嫌疑吗? 上辈子妈妈被气死,爸爸也随之而去,自己出国疗养,家里公司的确被大哥接手。可是,家里产业默认就是大哥的啊,他没必要这么做。 方望舒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劈开三瓣都不够用,之前在交流学习的同学那里,看到顾思月弹钢琴的视频,她心里暗恨顾思月心机深沉,上辈子明明会弹钢琴,却装作不会,矫情卖惨。如今看到爸爸、大哥的模样,又怀疑上辈子的真相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吗? 还有妈妈,如果妈妈如此排斥顾思月的存在,上辈子她凭什么能住进自己家里? 第114章 安顿好妻女,方父把儿子叫到外面,给他递烟,严肃着说要谈谈。 方家老大拿着那根烟,突然有些哽咽,递烟在社交语境里总有尊敬、平等、期盼等等含义,方家老大不理解,怎么自己闹这一出,还能得一根烟。 方父自己点上, 狠狠吐出一串烟雾,才沉声开口:“卿月是我和你妈的小师妹, 老师是当年被错化为右/派然后平反的学者,卿家其他孩子都折在那场运动里,只有她幸存。” “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对她向来捧在手心里。她大学毕业那年去旅行,在火车上被人诓骗到乡下,囚禁、生女。我们毕业分配到各地的同门,都在暗中找她。后来,我出差发现她的踪迹,假扮收山货的小老板,才把人解救出来。” “你也是大人了,明白被拐卖到山里的女人,被同宗同姓的人看着,实力够强、运气够好,才能逃脱升天。我们找了她将近十年,老师根本撑不住,撒手人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求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骨灰也好。” “她当时受了严重刺激,回北京治疗了很久,才能正常生活。我们回去想将那人绳之于法,他却畏罪自杀了。他口口声声说爱慕卿月,一起生活那些年,从来没让卿月下地干活,周围人也说他们把卿月捧着跟仙女一样。” “太可笑了。卿月本来就不用下地,她被打断脊梁十年,浪费了十年的青春。那个男人如果真的自信,怎么连结婚证都不敢领?事情就是这样,长辈的伤心事,说出来无端让人难堪,无缘无故的谁会提?” “至于顾思月,犯罪证据而已,他们之间没有法定关系,卿月不会认她,我也不会认。”方方父再次吐出烟圈:“你怎么认识她的?” 方父自觉非常克制,没有问出:你处心积虑认识顾思月、费尽心机把她弄来,到底想干什么? 方家大哥也点燃了嘴上的香烟,袅袅烟雾中,他问:“那妈妈呢?” 方父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他平稳心绪,力求正确、清晰、客观解释清楚那段往事:“我和你妈妈在我们毕业第一年结婚,当时我们两个分配到同一单位,工作稳定、年龄相当、互有好感,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你。但是你要明白,不是每一段婚姻都因为纯粹的爱情而结合,不是每一场婚姻都能走到最后。” “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是出国,只有最聪明、最顶尖的人才配出国。时代推着我们往前走,你可能不理解,但人是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也不能免俗。你妈妈当时学的是外贸专业,口语非常好,她的才华在国外更有发展舞台。所以,不要怪她走,追求理想的路上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即便我们已经尽力周全。” “当年她想走,和我商量,开始我不同意,毕竟你还小,我们都清楚,出去后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但是,人的意志是最坚定也最脆弱的,她很坚持,腻外公外婆也支持,后来,我也同意了。” “离婚后,你的抚养权归我,她带着家里一半积蓄离开,后来她创业成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改了国籍,留居国外。这些,你是清楚的。你妈妈走的时候,你已经七岁了;我找到卿月的时候,你九岁;我和卿月结婚的时候,你十二岁。”方父言外之意,卿月不是破坏家庭的第三者。 方父也说不明白,这些年对两任妻子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对前妻没有爱吗?若是真没有,当年不会结婚。没有恨吗?若是真没有,不会长久不联系。对卿月呢?怜惜混杂着爱慕,还有老师的嘱托,卿月可怜可爱,她是自己的责任。 可是这些,是不能也不会对儿子启齿的,大人的感情世界,晚辈没有必要知道。 “我今天所说,没有一句虚话,你可以找你妈求证。不要旁敲侧击,就光明正大问,把事情说清楚,不要再引起误会。”方父拍拍儿子肩膀,语气的全是包容和鼓励。即便他误会了,即便他做错事,依旧是自己的儿子。 现在,更重要的是处理顾思月那边。 方父约顾思月出来,赴约的却是王琅。 意外之下,方父没去提前约好的茶楼,在一家街边小酒馆坐下,问:“小伙子,你喝什么?” “来瓶啤酒~”王琅丝毫不打怵,经历过许家之后,他已经认定这些有钱人,不过土鸡瓦狗。 方父也要了一瓶啤酒,主动举杯,“来,咱俩爷们走一个。今天是我儿子办事欠妥,我代他赔罪。” 王琅大大方方任由他的瓶口低一寸,一口小半瓶下去,那股子凶戾气也收敛了,“你要是这个态度,话才能往下说。” “这些年你们不容易,自立自强考上这么好的学校,长辈们知道了,以你们为傲。都说京都居、大不易,要是遇上什么困难,也别闷在心里。我没啥本事,到底比你虚长几岁,有事来找我。”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王琅接过,当场拨号过去,看方父电话响了,才挂断:“存一个联系方式,等日后需要送一程的时候,再联系吧。” 意思是,卿月死了,需要子女送葬的时候,再联系他们。换句话说,活着的时候,就没必要联系了。 方父苦笑:“不怪你这态度,是我家办事不地道,可烦请你理解,她经历十年噩梦,实在不愿回想。” “谁还不是个受害者了?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没实现征询过孩子的意见啊!到底是一个成年人无辜,还是一个孩子无辜?要不是她当年愚蠢轻信,阿月至于摊上这种父母吗?我们是主动凑上去吗?还不是你们家不干人事!”王琅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来北京小半年了也没找上门,还不是你的好大儿作妖!” 方父苦笑,连连摆出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消消火,又举起酒瓶,有赔罪之意。 王琅翻着白眼,心里明白自己的话有失偏颇,不能苛责一个被拐卖的受害者,可自家人自家疼。顾思月的心结在生母不认她上,本来已经调节好了,没人来戳破,虚假的和平也是和平。她们母女本来可以互不打扰! “是,是,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吗?我都清楚,都明白,都怪我没教好孩子。这里有五十万,当做孩子母亲这些年没有尽到母职的补偿。”方父姿态极低,双手把一张银行卡递过去,“密码是顾小姐的生日。” “搁这儿侮辱谁呢?”王琅翻白眼,“还是那句话,尊重老人遗愿,走之前愿意她来送,她最后来看一眼,报答生恩。要是不愿意,拉倒。” 王琅抓起桌上啤酒一饮而尽,问服务员多少钱,只扫码付了自己那份,扬长而去。 方家大哥就坐在不远处的车里看着,等父亲回来才问,“怎么样?” 方父把事情说了,叹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长个教训。” 方家大哥拿着那张银行卡,不解:“五十万不少了,他能替顾思月做主?” “傻儿子,他们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十几年,感情之深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的。”方父察觉到,自己的儿子,很看轻感情。 “我是说五十万不少了,咱家又没啥要求,白拿的。”方家大哥的意思是,不拿白不拿。 “顾思月才上大一,就能一条广告报价几万,我们要是能出五千万,值得她卑躬屈膝,五十万而已,还不配她俯首。做事从来对人不对事,他们年轻气盛,小小年纪考入顶级学府,正是自尊心爆棚的时候,激将比请将容易。你也学着些。”方父趁机教育儿子,大儿子以后是要接他班的,待人接物却不如孤儿院走出的孩子妥帖。 唉,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老话果然有道理。 王琅回去把事情说了,顾思月只过过耳朵,心安理得把事情交给王琅处理,她觉得,这辈子不会和方家、卿月有任何交集。 “这事儿和茉姐说一声,免得她担心。”顾思月叮嘱一句,她不想亲自说,一并让王琅代劳吧。 “行,她中午打电话听出你语气不对,已经问过我了。” 顾思月有些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情绪一点儿小波动她都记在心上。” “有个事情,我和你说一声,心里有个数。我上的不是警校吗?总要以身作则。全国“打拐” DNA数据库今年5月全国联网,我是孤儿,学校建议我登记自己的DNA 。辅导员建议过一回,院长碰到我又建议了一回,推脱不过,总要登记的。”王琅心情郁郁,有许家、方家在前,有自己的记忆打底,再蹦出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稀奇。 现在只盼着自己的直系亲属都不在了,就算在也没有找自己的心思,就让一切都随风散去吧。如同顾思月的事情,大家不见面不接触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顾思月真正能感同身受,她走过去,挨着王琅坐下,头靠在他肩膀上,手轻轻盖住他的手背。 她们孤儿院的孩子,心里总有一个问题,我来自哪里?我是被父母抛弃的吗?寻根寻祖,听起来土气,父母双全的人甚至不理解,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不影响日常生活,该吃吃、该喝喝的。 可是,心里那股气就是不顺,别人生下来就知道父母是谁,我们却要历经千辛万苦,等待老天审判,而结果,往往是坏的。 不找不甘心,找了,就必须咽下苦果。 两人如同受伤的小兽依偎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 如方家这样,互不打扰,已经是理想状态,还有许家那样的狗皮膏药,缠上就甩不掉。许家酒店生意一落千丈,自来做生意的就没有全用自家本金的,银行贷款、民间融资、朋友拆借搭桥,资金链一旦断了,一切都玩完。 许家的庄园被查实提供不正当服务,已经关停;各地酒店不停传来停业整顿的消息,马场也卖出去抵债了。 自古买涨不买跌,许家即便有些家底,也经不住如此疯狂挤兑。 许太太凭借“女人的直觉”,找上魏鹤:“我们即便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啊!” 第115章 许太太出其不意冲出来哭闹,倒是让她堵了个正着。 魏鹤看着停下脚步的同学,嘴角勾起一抹嘲笑的幅度:“哦,这回又想栽赃我什么?老陆,帮忙录个像。” 旁边同学立刻答应,手机端端正正对着她。 许太太以为魏鹤这样的年轻人脸皮薄, 看他全然不管不顾的样子,自己却迟疑起来。她做了几十年的富家小姐,又做了几十年的富太太, 实在没有豁出去的勇气。 许太太语带哭腔:“我,我有事找你,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不用,事无不可对人言,现在好歹有人证,去个陌生地方, 你又哭又闹,不清楚情况的人肯定道德绑架。” 许太太反手擦干脸上泪水,连忙道:“是我失态了,借一步说话。” 看魏鹤要去,老陆拦住他, 把自己的手机塞过去, 防范意味不言而喻。 许太太脸皮通红,魏鹤拍拍老陆肩膀,把手机还给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到教学楼旁边的树荫下,许太太已经整理好思绪,“魏鹤,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大的敌意,我只是想认回自己的孩子。许家对你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如果你愿意回来,我可以把名下股份全部转给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许太太,你们一家子挺像的,总爱假设我觊觎许家那三瓜两枣。我再重申一遍,我魏鹤,和许家没有关系。我这样被国家养大的孩子,十年之后,只需要在科研上有些许成就,就可以上新闻联播立为典型的,如果能立点功劳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必须有我姓名。知道我所在的孤儿院,前后几任院长仕途得意吗?”魏鹤嘲讽:“接许家的烂摊子,我图什么?” “酒店出事,是不是你做的?除了你,没有人这么恨许家?”许太太问起另一个问题。之前拴着月亮说不清,磨破嘴皮子他们都不相信魏鹤对许家财富不感兴趣。如今把利弊明明白白说出来,她就能理解了。但她只关系自己想知道的,不在意魏鹤的想法。 “对对对,都是我。我手眼通天,专门给你家后厨送僵尸肉;我未雨绸缪,三年前就指使你家酒店经理借酒装疯;我可厉害了,我还安排贩/毒团伙专门找你家酒店当窝点呢!”三重肯定表示否定,这点只有中文能做到。 许太太一噎,她也认为魏鹤没有这种能力,但许家近期真的只和魏鹤有矛盾:“你是许家的孩子,如果你愿意回……” “许太太,妄想症是病,我和你没有关系,不要造谣。”魏鹤平静望着她:“上次造谣我的,退学了。” 许太太想起许然诺,他刚满十八岁,就以解开魏鹤心结为由,办理了解除领养关系手续。如今许家极有可能破产,即便破产,也清算不到许然诺了。 许太太不明白,自己富贵悠闲的生活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儿子不是亲生的,亲生的冷酷无情不肯相认,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魏鹤,魏鹤,我,你,你真的不愿意认我这个妈妈吗?我们做过亲子鉴定的啊!” 魏鹤长叹一声:“许太太,你们私底下做的,没有法律效力,我们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了。看在你中间破产不容易的份上,送你一份临别礼物:许然诺姓许理所当然,他的确是许卫宗的儿子。” “什么意思?”先前柔柔弱弱的许太太突然迸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力气,死死抓住魏鹤的手臂:“你什么意思?故意挑拨?” “你不是很爱做亲子鉴定吗?验一下就知道了。”魏鹤实在烦透了这一家子,回头就和老师申请,进入保密项目,人都搬进保密区,不给许家人纠缠的机会。 和李茉他们告别的时候,也说了自己送了许太太一份大礼:“有你当初要两个人都验明正身的话打底,她也会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许卫宗和他儿子进去了,她还是自由身,等她拿着亲子鉴定和养了十八年的丈夫私生子斗起来,我就清净了。” “人对带来坏消息的人会本能厌恶,她知道真相怎么对付许然诺不清楚,对你肯定非常讨厌。没必要亲自出面,你邮寄到她家,实在不行雇个跑腿当面递送也行啊。”李茉不赞成他自己顶上去,万一许太太发疯伤人怎么办。 “不缺她这一点儿讨厌,她这种糊涂虫,离我远远的最好。”魏鹤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许家人不会在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我之前陪老师开会,听他们讨论最近可能出房产限购令,不是北京户口、没交够社保,没法儿买房,最早今年年底、最迟明年,就会落实下来。” “那我赶在今年之前把房子过户给你们几个,还有向阳和刘叔,寒假回去一趟,把他们接到北京过年。”刘叔这些年教他们练武打拳,关心他们日常生活,把自己的账号、身份借给李茉使用,等李茉成年之后才把账户的钱一分不少转给她,实际充当着养父的角色。 寒假回乡终究没有成行,期末考试之后,王琅接到通知,他录入基因库的基因比对上了。 “行政楼201会议室,尽快来一趟。”这句话在王琅耳边回想,他的心情沉郁不能言。许家、方家,无数人家,见过太多坏的,面对即将揭晓的赌盅,不敢看。 本来准备好一起回老家,现在一起去警察学校。一行七人浩浩荡荡走进会议室,里面挤满了警察制服、行政夹克、黑色羽绒服。 一个两鬓斑白的国字脸中间男人蹭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被拖出刺耳的刺啦声,他的目光在这些容貌姣好、青春靓丽的男孩女孩儿间转了一圈,精准锁定在王琅身上。 来认亲的人,究竟是想找回遗失的珍宝,还是想偷窃长大的果实,眉眼神态已经说明问题。李茉看到中年男人含泪的目光,提着的心缓缓放平,不会更坏了。 大冬天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内搭,黑色西装、黑色西裤、黑色皮鞋,目光始终紧盯王琅,分不出丝毫余光看脚下的路,缓缓走向王琅。 人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他那恍若梦中,又仿佛梦想照进现实的神态,情不自禁的踉跄,让人看了,忍不住眼热鼻酸。 “孩儿啊,我是爸爸,我是爸爸!”中年男人一把抱住已经高出他一个头的少年,成年人宽厚的臂膀嵌进少年单薄的身躯,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狠狠大哭,找了这么多年,已经希望渺茫的时候,突然传来好消息。苦行僧在沙漠里走得太久了,乍然看见绿洲,不敢这是真的,还是海市蜃楼。 旁边陪着过来的学校领导说明情况,“王琅啊,根据DNA比对,这是你的亲生父亲赵峥,也是一名警察。十六年前,外出时候遇上交通事故,他帮忙处理的时候,一转身你就被抱走了。这么多年,你父母一直在找你,你母亲转岗做了户籍警,你父亲也从刑警转为打拐警察,全国各地找你。今年5月正式联网的基因数据库,也有他的功劳。” “老赵这么多年奔波,解救了多少孩子,这是福报。”赵峥的的同事感慨。 被抱着的王琅始终木讷站着,仍由他哭,仍由他们说。 众人简单说明的情况,看王琅始终没有表态,才提醒一直沉浸在巨大欢喜中的赵峥,“老赵,缓一缓,别吓着孩子。” “孩儿啊,你妈一听消息就倒了,躺在医院非要来,我不敢让她来,你爷爷奶奶、叔伯阿姨都知道了,在家里等着你呢。孩儿啊,你别怕,我是爸爸,我来接你回家了。”赵铮抹了把脸,声音不自觉夹起来,柔得能滴出水。 “我以为我是人贩子的孩子……”恍惚中,王琅出口的却是这句不相干的。 “你怎么会是人贩子的孩子,你是警察的孩子!”赵峥大声反驳,“孩儿啊,你是我的儿子,咱们家一家子都是警察!” “他们叫我狗杂种,只叫我杂种,其他人叫兔崽子、死老鼠、跛子……只有我叫狗杂种。我以为我是哪个女人贩子生下的父不详,或者男人贩子不回来不想认的种……” 听到他恍惚喃呢的呓语,谁还忍得住眼泪。 “啊——啊——”赵峥放开王琅,右手狠狠往胸口上锤,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只有呜咽和悲鸣。 催心肝啊!你是英雄的后代,警察的孩子,父母的珍宝,不是罪犯的孩子! 顾思月扶住晃神的王琅,举起他的左手:“他在贼窝就记事了,人贩子把他带到火车站,砍断手指流着血,逼过路人可怜他。砍到小拇指剩最后一节,警方抓了那个团伙,把他解救到孤儿院。老院长说书声琅琅,要他以后用功读书,正常融入社会,取名王琅。” 赵峥扑上去,颤巍巍抚摸着王琅的断指,哭声再也忍不住。 “天杀的人贩子!”有女老师偏头擦眼泪,太苦了,怎么会怎么苦,警察的孩子被人贩子控制着摧残肢体,还一直以为自己身负原罪。 一向头脑清楚、思维敏捷的赵峥此时不知道做什么,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抱着孩子嚎啕大哭,不敢想,不敢想,还有这么一天。 李茉悄悄观察,王琅的生父对他应该深刻感情,在警局也有领导职务,今天来认亲,还有穿着警服的宣传人员全程拍照录像。 只是不知道,初初见面的惊喜过后,他们能真的对王琅好吗? 今年不可能回老家了,大家一起跟着去王琅的老家。 王琅全程浑浑噩噩,被人推着往前走。 一下车,当地公安局的车挂着大红花来接,还没进小区,两边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拉横幅、敲锣打鼓、舞狮舞龙,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停有人往王琅身上挂红花,随时有一双或干燥或粗糙的手抚摸他的头和手臂,眼含热泪哽咽着说一句:“娃回家,回来就好。” 进了一间宽敞的客厅,屋里满满登登全是人,轻易看出屋子装扮一新,人们也穿着喜庆的新衣。王琅这些天见过太多面孔,他只是跟随着赵峥的指令,让叫什么就叫什么。 每称呼一次,就有一个或薄或厚的红包塞进自己怀里,王琅不能推拒,他身上全是红花,也没有放红包的地方,王琅的堂哥穿着体面的西装,拿着一个手包,随时把王琅收到的红包存进手包里。 公安局的领导亲自捧着花束递过来,太有代表性了,警察的孩子被拐走,又被警察解救,长大后上了警校,日后也会成为警察。 给祖先磕头,给长辈鞠躬,又团团谢过来观礼的亲戚朋友、街坊四邻。 看见的全是笑脸,听到的全是欢声,王琅迷迷糊糊被送进赵家给他准备的房间。房间里一水的新家具,床单、被套还有阳光的味道,墙上到处都装饰着喜庆的拉花。 王琅坐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新婚夜的新娘,进入一个陌生家庭,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自己却懵懵懂懂。 太不真实了! 王琅摸出手机,给顾思月打电话:“你们安顿在哪儿?” “附近酒店。赵家给定的,条件挺好,别担心。” “嗯。”王琅嗯一声就沉默了,平时他猴子附体、话痨本痨,如今却不知说什么。 “他们很重视你,这些年没生第二个孩子,家庭条件也好,不会成为负担。其实,挺好的,是不是?” 王琅又嗯了一声,和顾思月的家庭比起来,很好了。可还是茫然,还是不知该怎么相处。 “王琅,不用怕,你值得的。”电话那头,顾思月的安慰精准有效。 可不是嘛,这些天如坠梦中,王琅总担心一切不是真的,他不值得。因为他从小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但凡得到什么,总要失去一些,以此达到平衡。这样开明、和睦、友善的大家庭,是他配拥有的吗? 魏鹤那样聪明的高智商,顾思月那样漂亮的大才女,他们的原生家庭都糟糕透顶,自己凭什么拥有这么好的父母。 “王琅,不是所有父母都不爱孩子,咱们之中,总要有一个家庭幸福吧。” 王琅听着顾思月温柔、宁静的声音遥遥传进自己耳中,脱口而出:“以后你也会有的。” 相隔没多远的房间,赵爸赵妈也没睡,并排靠在床头,赵妈摸了摸哭肿的眼睛,“我都不敢睡,怕一睁眼,美梦就醒了。” “不是梦,孩子真找回来了。”赵峥握紧妻子的手:“这孩子是个福星,要不是你听说消息晕倒去医院,也查不出早期。现在一个小手术的事,以后还要看着儿子结婚,给他带孙子孙女。” 赵峥不敢想,要是妻子的病拖到晚期才发现,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青年失子、中年丧妻,他也活不下去了。 “有福气,有福气,自己找了女朋友,我问过了,是个大作家,写的书要排成电视剧了。等开播的时候,我和单位里的人说,给她撑收视率。”赵妈感慨着、担忧着:“他的那些朋友,真厉害啊,以往只听说过天才,身边还没见过真人。” 赵铮拍拍妻子的臂膀:“不怕,我们是他的亲父母,不用和别人比。我们好好照顾他、尊重他,一切以他的意愿为准。以后老了,你我有退休金、有单位办的养老院,不给他添麻烦。孩子这样优秀,做梦都不敢想。” “是啊,每看一回新闻,心就疼一回。这些年我悄悄求神拜佛,心里想着,哪怕身体残躯,哪怕没有上过学,只要孩子能回来,我都满意。我愿意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说着说着想起这些年找孩子的艰辛,赵妈泪珠忍不住滚落。 “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他不想改名就不改,翻年了,我带他去拜祭老院长,感谢孤儿院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听说他有个教功夫的老师,是位退役的老班长,也要重谢。” “行,我先准备着。我看孩子性格活泼,虽然上了警校,但如果他不想当警察,你也不许摆脸色,受了那么多苦,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哪儿敢!爸那么古板的人,都特意提点我,现在年轻孩子喜欢自由、有个性,不许我拘束着。”赵峥笑着说起老父亲的叮嘱,老人家一辈子说一不二,面对这个遭了大罪的孙孙,也是软和得不行。 “他以后在哪儿工作,咱们就去哪儿安家,同一个小区买套房子,就近照顾,又不打扰年轻人生活。” “行。” “你先打听着读研读博的事情,孩子一个人考全市第十,这是学霸,以后说不定想继续深造。” “行。” “咱不是存了一笔钱吗?等过年了就给他,让他放心花,家里有钱,不用省。听他的朋友说,他还投资着生意,小孩子家家操心这些干啥,吃好喝好,凡是有我们呢!” “行!”赵峥重重应下,笑道:“领导一次性叮嘱完,我明天做个方案给你审阅。” “去你的,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猪瘟。”赵妈身子往下一缩,把被子拉到腋下,“今儿个暖气是不是开太大了,我热得睡不着。” “哎,儿子回来了,我心里热乎得,不开暖气也行。” 第116章 “伯、姨,给你打听一下,刘卫国家怎么走?”一个开着新能源面包车的年轻人从车窗探出头,问十字路口坐着聊闲篇的大爷大娘。 村口CBD, 信息集散中心,今天几个业务骨干在这里乘凉。 “刘卫国啊,你给他送东西的不?他家往前走,拐弯过去,种着一排桂花树那家。”一个大娘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调子给他指路。 “他浇地去了, 我早还看见他骑三轮过去,下坎里浇地呢。”另一个大娘接话。 送货的年轻人下车, 非常懂人情世故,给在场的大伯、大叔散烟,给大姨大娘递糖。 “伯,来, 吸住、吸住,不要客气。”年轻人殷勤点烟,他这样送货上门到乡下的,送货只是基本职能,还要把子女的孝顺表达到位, 让村里同辈人都羡慕他, 这才是人家出钱的目的。 “你是新来的不?”有位大伯接了他的烟,随口闲聊起来。 “是啊,头回来,认不得路。” “我说呢, 以前给老刘送东西的可不是你。” “大姨,我是物流跑腿的,公司好几个送货员,只是我头回跑这里。”送货员怕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物流跑腿,特意详细解释:“子女在外地,网上下单,嘱咐我买啥我就买啥,买了给送到家里来,免得你们走远路。” “知道,我又不是土老帽,网购嘛,以前老刘养的几个,可爱给他买东西了。” “还给钱,逢年过节的,一天要来好几拨人,还给他拿钱呢。”一个大娘学者送货员的模样,假装自己手里拿着钱,不停往前递:“这是你家妮儿给你拿的一千块钱,您当面点点,当面点钱不薄气~” “嗨,现在不敢给钱了。钱呐,惹祸的根苗!” “可不是嘛,老话再没说错的。都知道老刘家里有钱,癞子翻墙进去偷,险些伤了老刘。后来他那些子女就只敢买东西人,嘱咐他身上有个两三千走人情,预备着万一就行。” 送货员听着村口情报站的详尽信息,心想自己还接到长期单了不成。看来不用自己宣扬,刘卫国大叔的子女孝顺是出了名的。 “啥,啥,啥他子女。老刘一个五保户,无儿无女的,啥呀!”一个老大爷缺了门牙,吸着烟锅,表情不屑。 “麻区别,养过的只要孝顺,比亲生的强。老刘家墙上大照片挂着,去天/安/门照过相,给毛主席献过花,这辈子去过北京,还有啥不知足的?” “我瞧他以后走了,谁给他摔瓦扛幡,再孝顺,还不是让他一个人在村里住着。”缺牙的老大爷还是眼红,酸味迎风飘出二里地。 送货员尴尬笑笑,赶紧转头假装没听到,远远看见一辆暗红色农用三轮开过来,连忙打岔:“那是刘卫国不?” 情报员们眯眼的眯眼,抬头的抬头,等车开到近前三米,昏花的老眼才看清人,拍着大腿、大声喊:“老刘啊,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送货员知道正主回来了,连忙上前递烟,“伯,吸住,吸住。” 老刘摆摆手:“我不抽。” “呐,没福气,烟都抽不得。去年冬上,还带着氧气管呢,要我说,人的命是定的,是富是穷,那都有定数。” “咿,打嘴,天天顿顿大鱼大肉,还不够有福气,孩儿孝顺就是大福气。”另一个大娘看不过去,忙问:“小伙子,这回送的啥?” “刘卫国大伯是你吧,王信管你叫叔,是吧?”送货员开启最后的确认程序。 “哎,喊我叔。” “他让我给你买了,两箱啤酒,来我给你先搬三轮上,说你渴了当茶水喝。再有四个猪蹄、两块卤牛腱子肉,来,放车里。再有一大包银耳,里面分成小包小包的,银耳、枸杞、冰糖配好了,不用洗,放进锅里三小碗水,按煮饭键。” “哎,孩儿啊,你屋里喝茶去。” “不喝了,不喝了。伯,你孩子孝顺呢,说你秋里感冒留个尾巴,吃药三分毒,喝点银耳正正好。还有一屉酱肉包,还热着,今天吃不完就冻着,吃的时候溜十分钟,热透了再吃。还调了两个凉菜,最多吃两天,过了日子就倒掉,前几个立秋了,天气可还热,可不带吃馊的。” “哎,记得,记得。” “再有一箱即食燕窝,补身子,大补,每天喝一小瓶。你孩儿嘱咐了,千万要记得,不能省,家里有监控,他看着呢!再有两箱牛奶,我也给你放车上,最新日期的,买最好的,伯,就这些了,那边小路我开不过去,你三轮方便哈。” 送货员每说一句,大娘就捧哏一句:“咦,牛肉~”“咦,银耳~”“咦,燕窝~还有燕窝呢!” 一逗一捧,比相声还精彩。 “好,好,知道,知道。”老刘不停点头,这样的场面他已经非常习惯了。 一旁围观的不习惯,无论看多少次,总是津津有味。 “老刘,这回是哪个孩儿?我没听见呢!” “王信,跑步那个,奥运冠军。”老刘骄傲挺起胸膛,那条瘸腿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哦哦——”调子拖得长长的哦一声,“你墙上挂着照片,带金牌和你合照的那个是不?” “不是,那个叫王勤,听说是个掌勺的大厨师,顶顶有名气,给国家领导做菜,上过电视的。”旁边一个大爷发表自己的高论:“厨子好,手艺人,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听你胡咧咧,带牌牌的后生可俊,那脸蛋白的,听说是个科学家,叫什么鸟?” “人家叫魏鹤,什么鸟?土货!” “鹤咋不是鸟,你懂个球,带翅膀,咋不是鸟。” 送货员把东西搬到三轮车上,也不忙着走,听着他们说八卦,挺有意思的。 “大伯有好几个孩子呢!” “可不是,老刘啊,要我说,你也是不会享福,人家孩儿要接你去北京,你死活不肯去,去了北京,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天天打太极、逛公园,住电梯房。” “舍不得我的菜地呢。”老刘憨厚一笑,一瘸一拐爬上山轮,孩子们给他买了辅助走路的穿戴机器,他平时也不爱用。村里用这些,就是西洋景,可招人议论了。 “还是有福不会享!”刚才说酸话的大爷下了结论,“白菜蒜苗的,值几个钱?半个月给你送一趟东西的跑腿费都不止,老刘啊,你就是不会算账。” 老刘只能点头承认,如此,方能平息众怒。哎,他高出村里人太多啦。七个孩子轮流着送东西,肉蛋奶鱼虾蟹从阿里不用自己买,平时就扯点菜地里的绿叶菜配一下,守着大院子,日子别提多舒坦了。还不让这些一把年纪拉扯儿孙的说几句,人家可要气得睡不着啦。 老刘应付几句,骑着三轮车走了,村口情报站却还没有解散。 “你说老刘啥时候走,他今年都七十了吧?总不能在村子里养老。” “七十怎么了?七十我还背一百斤,下地翻田呢!这才是咱庄户人家,本分。不像刘卫国,穿得跟个干部似的,四个口袋呢。” “我瞧他身子骨不好,肯定不想去外地。上回听他闺女打电话,要带他出国旅游,打死都不去,死犟!” “我瞧他墙上挂着坐飞机、下海浮水的照片,还有和外国人的合照呢!” “说这些都多余,落叶归根,眼瞅着一把年纪了,还是待在家里舒坦。反正他孩儿有钱,去年还给村里捐钱,修了路灯,整晚整晚的点着,多浪费电啊。” 送货员笑问:“刘大伯家里孩儿有出息啊?” “哟,那可不,李茉你知道不?最会用手机了,我孙儿都说在她拍的手机里看见我了。”一个大娘以“会用手机”形容一个视频博主。 “还有个小伙子,高高的,当警察嘞。穿着制服来一趟,领导都跟着来。听说找到亲父母了,人家亲爹带着烟酒上门来谢,一米八几的汉子,哭着磕头呢。” “要说领导,他前儿七十大寿的时候,是不是有官/车来?” “啥?啥?你咋知道那是官/车?” “我又不瞎,车上贴着公务用车,老单位给他送慰问品呢!我瞧他用过,有一个刻字的保温杯,双层玻璃的,里头还有竹子,可美可美~” 大爷大妈们一边说,送货员一边用手机搜索,素来墙里开花墙外香,他居然不知道老家本地出了这些名人。 简介上说,他们都是孤儿出身,聪明刻苦、成绩优异、知恩图报,功成名就之后,翻新了孤儿院,给一中捐了教学楼,给市里设了奖学金……总之,回馈了这座小城很多。 再看看同辈的大伯大娘们用羡慕语气说起刘卫国,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有这样出息、孝顺的养子养女,刘卫国一个五保户,也没人敢欺负啦。 送货员听了一阵八卦,心满意足开车离开,心想:这单得做成长期单,有赚头。 汽车悄无声息划走,两辆电瓶车如同游鱼一般从蜿蜒的乡道游过来。 “赵主任,忙呢~” “哎,大娘,问一下,刘卫国在家不?”电瓶车上,村主任用脚刹车,歪着脖子问。 “在呢,在呢,刚他孩儿给他送东西来,刚回去。赵主任,啥事啊?” “马上十一嘞,市里民政局要表彰老党员呢,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也争着要他,我来问一问。” 赵主任扯着嗓子回来,人已经走远了,只隐约听见身后“哇”声一片。 第117章 “二丫头,不是娘狠心,实在家里就这个情形。你大姐姐去的那么惨,大姐夫又今非昔比,你不嫁过去看着哥儿、姐儿,咱家和高家就真断了!” 李茉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一个中年女人连哭带劝,旁边还有一个青年女子平缓的声调跟着劝慰:“娘,您别着急,二妹妹就是一时没想通,从来拿高家大郎当姐夫看的,如今贸然让她嫁过去,慌神了也是有的。” “这么好的婚事,皇后娘娘说了,嫁过去直接封四品诰命,我活一辈子,还没瞧见诰命啥样呢!那可是诰命!” “有诰命也是做妾!”心口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李茉忍住了,咬着牙齿,回想到底怎么回事儿。 李家是湖州一个低等官吏之家, 李老爷做了一辈子县丞, 李大哥考了秀才,日日都说在读书,可如今年过三旬、儿女双全,还没考中举人。李县丞和老妻生了两子两女, 长女嫁给高都头,高都头的姐姐嫁给团练使。 命运转折就在这里,原本一家子平平常常过日子,哪知先帝驾崩无子,团练使这个曾被先帝收养过的宗室成了皇位唯一的继承人。京城里,太后做主,宰相拟旨,迎团练使入京登基继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大好事,谁不眼红,其他宗室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袭击突如其来,李家大姐儿为了掩护团练使太太,自己的大姑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被乱军杀死,割下头颅悬挂在城中。 幸而高都头及时发兵来救,救了姐姐姐夫,悲痛万分迎回妻子骸骨安葬。如此,高都头年纪轻轻丧妻,总要续娶一房。李家大姐儿留下一个九岁的长子,一个六岁的女儿,一个四岁的女儿。 三个孩子需要人照顾,续娶妻妹也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高都头已然封了侯爷,李家一个县丞之家的女儿,就够不上了。高侯爷要娶京城的高门贵女,又放心不下三个孩儿,因此与岳家商议着,纳妻妹为妾。 深受李大姑娘救命之恩的团练使太太,如今的皇后娘娘悲痛万分,降下旨意,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李家女儿入府之后,直接赐下四品诰命,绝不委屈了救命恩人的妹妹。 皇后的命就这么贱啊?我姐姐救了你的命,你让我给你弟弟做妾! 李茉倏然睁开眼睛,李太太和大嫂王氏连忙凑过来,李太太扶她坐起,大嫂王氏递来茶水,劝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娘,爹和哥哥呢?”李茉心想,有些话,和内宅妇人说了无用。 “在书房呢?咱家要跟着团练使……跟着陛下进京,正是忙乱的时候。” “我好了,就是一时欢喜糊涂了,我是愿意的,我这就去和爹、哥哥说去,让他们早日回复高家。”李茉笑盈盈对李太太道。 “哎!哎!这就对了!二丫头,娘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李太太拍着大腿感叹:“你不是最爱喝鸡汤吗?我这就让厨房炖去。” 大嫂王氏凑趣:“张婆子手艺粗糙,哪里配伺候诰命夫人,我去给妹妹炖一锅浓浓的鸡汤来。” “谢过嫂嫂,咱们一家人一起吃。”李茉安抚了李太太和大嫂,直接往书房去了。 李县丞和大儿子正对坐畅想,他们立下的可是从龙的功劳,以后跟着皇帝老爷,光宗耀祖、光耀门楣、祖坟都能重修啦! 李茉进门行礼,口称:“爹爹,大哥。” “唔,你怎地来了?好好在屋子里备嫁,嫁过去照顾好你姐夫和三个孩子。”李县丞面上含笑地吩咐。 “爹爹容禀,女儿正是为此事来的。” 只听这句,李县丞已经板起脸来,决心不管她说什么,都要好好训斥一顿,让这个宠坏的二丫头知道什么是女德! “既然是做妾,那为何不做最尊贵人的妾呢?”李茉仰起青春姣好的脸庞,笑盈盈问她爹。 “什么?”李县丞大惊!不顾风度起身,关上门窗,走到二丫头面前惊问:“你说什么?” “爹爹,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什么不做世上最尊贵的妾呢?世间最贵,有过于陛下的吗?” “呀!呀!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说什么胡话呢!”李大哥跳起来就要悟她的嘴。 李县丞重重咳嗽一声,面色严肃道:“高家已经前来说亲,为父也答应了,一家女断然没有许两家人的道理。” “高家可是送来纳妾文书,或者送了三书六礼?”李茉明知故问。 “皇后娘娘说了,你嫁过去,直接封四品诰命。”李县丞语气里全是诱惑,“那可是四品诰命!” “皇后娘娘可有说,给爹爹和大哥安排什么官职,小弟呢?可安排了入国子监读书?”李茉再一次明知故问。 “爹得了通义大夫的官衔,你哥补了监生,入京自有差遣。” “这正是女儿担心的,姐姐千难万险立下救凤驾的功劳,该恩泽到爹爹、大哥身上才是,恩荫我一个姑娘家……女儿是李家人,心自然朝着李家,可女子嫁人了,身不由己啊!” 李家大哥一拍桌子:“高家打的好算盘,肉烂在自己锅里,惠而不费啊!” 李县丞呵斥:“不要随意揣测,不是君子之道。” 李茉再接再厉,“爹,本地富户楚家送了家中女儿服侍陛下,楚家做得,咱家难道做不得?” 李县丞摇头:“咱家终究不如高家,以后还要靠国舅提携,和高家的关系不能断。” “嫁给高家,确实能提携咱家。可若是嫁给陛下,生下皇子,不,即便只是生下皇女,不,即便不能诞育子嗣,得到的难道比嫁给高家少吗?”现在,轮到李茉诱惑父兄:“爹爹,你忘了先帝马贵妃了吗?没有子嗣,一样让杀猪匠出身的父亲封侯!” “你肯吗?陛下可大你十五岁!”李县丞也不傻,女儿当时一听说要嫁给高大郎立刻晕厥过去,当时糊弄高家请的媒人说是欢喜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女儿分明是气晕过去了。 “姐夫大我十二岁,十二岁和十五岁,有多大区别呢?”李茉依旧是笑盈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 “可,可,我已经答应高家了啊!” “口头约定罢了,如果陛下开金口,别说婚约,就是嫁人了,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只说我要为大姐姐守孝,一年之内不能婚娶,等去了京城,我借着姐姐救凤驾的功劳时常入宫,还不是随我心意。”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哪能说出这种话。”李大哥心里赞成,嘴上却要教训妹妹两句。 “罢!罢!女儿大了不由人,爹一颗心只心疼你,大不了让我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李县丞捋须长叹,摆摆手让李茉出去。 李茉却不走,转头对李大哥道:“我还有一句闲话要嘱咐哥哥。哥哥素来赤子心性,与人交往从不设防,只是事成以密,若是走漏了风声……别的不说,大嫂娘家妹妹就在家里住着,世上难道缺年轻貌美的女子吗?” “是,是,很是,老大,你管好你嘴巴,儿媳那边也先瞒着,等事情定了再宣扬。这段日子不许喝酒,你喝两口马尿就管不住嘴!”李县丞也不装清高了,厉声吩咐儿子。 李茉这才施施然行礼,慢慢退出书房。 后院里,李太太正等着呢,“我一错眼的功夫,你跑哪儿去了?丫头说你往外书房去了?不像样!你如今可是要做诰命夫人的,且尊贵起来,没有哪家贵妇人往外院去的。” “娘,这不是自个儿家嘛~我去和爹爹、哥哥说说心里话,让他们安心,我一切都听家里安排,家里让我嫁谁我就嫁谁。”李茉毫无心理负担继续忽悠李太太。 “这才乖~娘知道女婿大了几岁,可年纪大知道疼人,又有你大姐留下的情分在,你过去了规规矩矩伺候他,照料好三个孩子,福气在后头呢!你瞧,他家光是聘金就送了二百两过来,我和你爹商量了,这些金子到时候一并给你陪送过去,也叫京城的人看看,咱们乡下人家,也是疼爱女儿的。” 李太太说起来就心疼,可丈夫说了,这聘金是高家给的体面,只有全陪过去,不贪小便宜,高家才能给得更多。那可是救命之恩,若没有自家大姐儿,高氏哪里有命做皇后! “爹爹、娘亲疼我,我都记在心里。以后也会常和姐夫说起姐姐的好、咱家的好。以前姐夫来家里,娘又是杀鸡又是宰羊的,招待得可好了。” 李太太自得道:“哎,哎,不是我自夸,我那一手熬羊汤的手艺,十里八乡没的说,女婿就爱这一口。羊多贵啊,不是贵客临门,我都舍不得。”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娘心疼大姐姐、心疼姐夫,也心疼我。”李茉睁着眼睛说瞎话,高姐夫还是高都头的时候,每次登门李太太当面笑着,掀帘子进了里屋就骂骂咧咧,骂他吃的多,骂他挑着肉菜吃。 李家只是县丞之家,俸禄稀薄,羊肉这种贵肉,李家也不是经常能吃。偏偏李县丞看重女婿,非逼着置办羊肉,李太太是买一次骂一次,只没当着女婿的面罢了。 李茉腹诽不断,她发现李县丞夫妻说话之前总要先说两个单字表示肯定:哎哎、呀呀、罢罢、是是……叠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了,都不可爱了。 第118章 黄橙橙的鸡汤炖好端上桌, 李茉起身给家人盛汤,李县丞、李太太、李大哥、李小弟,又舀了一碗放在大嫂的位置上, 才给自己盛。 李县丞捋须颔首,满意女儿孝顺知礼。刚才他已经问了,女儿计划进宫的事儿,连老妻都没说,守得住嘴,这才是能办成大事的人。 “大嫂,快坐,就差你了。”李茉招呼着,大嫂端了最后一盘炒豆芽上桌。 “今日一桌菜都是大嫂的手艺,有口福了。” “妹妹说的哪里话,都是我该做的。”大嫂看着自己位置上的鸡汤里有几块纯肉,神色不自觉柔和几分。 “你也坐下吧,咱家不是那等磋磨媳妇儿的。”李太太朝虚设的位置点点头,大嫂才谢过坐下。 刚拿起勺子准备喝鸡汤,嘴里直冒淸口水,一股恶心劲儿怎么也压不下来,干呕着往外头跑。 李太太闻了闻鸡汤:“没坏啊。” “娘, 我瞧嫂子这是有喜了!”李茉笑道:“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咱家蒸蒸日上,孩子此时来,定然是来享福的。” “是、是, 有福气。快,去街上请个大夫来,要棋盘街的王老大夫, 咱家请得起!”李太太高声喊道。 在外头的丫头应了一声,撒腿就往外跑。 大嫂呕了许久,只吐了些水,进来红着脸告罪,“儿媳失礼了。” “多子多福,多子多福。”李县丞笑着吩咐,“老大,扶你媳妇儿回房歇着,这几天家里的事你带着二丫头多操心。” 一句话吩咐了三个人。 李大哥正捧着碗猛灌鸡汤,李茉看见大嫂眼角抽搐,怕她压不住脾气,连忙起身道:“爹,我送嫂子回去吧。刚好,我们姑嫂两个在房里清清静静用饭。侄儿侄女和莲妹妹那里,也由我去送饭。” 大哥大嫂有一双儿女,龙凤双胎,年纪只有三岁,正是嗜睡的时候,今天午睡一觉睡到现在,祖父祖母疼孙儿,没叫他们一起来用饭。 莲妹妹则是大嫂的亲妹子,大嫂作塾师的老父过世之后,她大哥借口外地做生意,卷了家里钱财跑了,留下一个才十二岁的妹妹。王莲被接到家里快三年了,等守满父孝,就从李家发嫁。 大嫂等同于没了娘家,在家里一向不硬气,瞧着丈夫看一碗鸡汤比自己还重,心里委屈,也不像平日里那样周全,顺着李茉的台阶,回房去了。 李茉当着一家子的面,从饭桌上拨弄饭菜装进食盒里,李县丞看得嘴角抽搐,想着女儿要高嫁、儿媳有身孕,终究忍下了。 厨房剩的一锅鸡汤,李茉也给端走了。 在大嫂房里陪她吃了饭,又帮她看着两个小家伙用了些鸡丝汤泡饭,“当真多谢妹妹,我身子浅,还能照顾两个天魔星,你且歇着。” 李茉转出正房,往厢房王莲那里去。 “谁?”里头王莲发出警觉的询问。 “莲妹,是我。”李茉轻声回答。 片刻后,王莲拉开门栓,迎她进门,腼腆微笑:“茉姐姐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这些日子用工做绣活儿,不太爱出门,专门来取食盒。” “哪里能劳烦你,我自己送去厨房就是。” “一便手的事儿,嫂子那里的我也拿着呢。”李茉示意自己手上的东西,“你慢慢吃,我正好瞧瞧你的手艺。” 李茉走到绣架前,王莲正绣一副锦鲤戏莲的双面绣,两面不同花色,鲤鱼活灵活现,犹如凭空游在画中。李茉凑近看,只看、不碰,这样的珍品,少说能卖十几两银子。 王莲飞快把剩下的饭菜塞进肚子,起身装好餐盘,问:“茉姐姐好事将近,我有几条帕子,不是值钱物件,一片心意,还望茉姐姐不要嫌弃。” 李茉回头冲她一笑,缓缓摇头:“往日是我误会你了,还请你见谅,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知道疼了。帕子你留着,一条帕子在绣庄能卖三钱银子呢。” 王莲愣着,呆呆看她出去,想追上前问个清楚,又怕出门撞上姐夫,只得坐回绣架前,抓紧最后的天光赶工。 没过多久,李茉再次登门,送了五两银子过来,“我数了屋子里的手帕,有五六条,以前应该还有,但我记不清了,我私房不多,只能补你五两,你且拿着。” 王莲一把拉住她的手,心里反复思量的问题,终于有机会问出口:“这是怎么了?” “家里没有秘密,你该听说了,我要进高家给姐夫做妾。”李茉想勾起嘴角,可实在笑不出来,叹息道:“可能这就是报应。” 王莲不知如何劝,刚开始她被姐姐接过来,对李家充满感激,平日里一直辛苦刺绣,盼着能用自己的绣工,覆盖自己在李家的吃喝花销。可慢慢长大,姐夫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手帕交李茉也看出来了,怪自己勾引。只姐姐一心维护自己,让自己把卖绣品的钱攒着,日后定给自己说一户好人家。 王莲之于李家大哥,犹如李茉之于高家大郎,当初李茉一心以为自己哥哥是大好人,勾引哥哥的都是坏女人,等自己落到同样的地步,才知哪个青春少女,愿意嫁给一个年龄几乎是她一倍的老男人。 王莲呐呐不能言,说原谅,对不起近些日子自己受的苦;说狠话,自己也下不了那狠心。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如今又同病相怜,两两相望,无限兔死狐悲之感。 李茉收拾完原主留下的烂摊子,拍拍王莲的手背:“我先回去了。” 翌日,李太太叫李茉帮她管家,“我且教你些手段,日后到了高家,笼络住你姐夫,凭你的才貌手段,也能从大妇手里争得宠爱。” “这是外头送进来的贺礼,你且拟个单子来我瞧瞧。”李太太指着一堆礼品吩咐,外头送进来的礼品自有礼单,主要是看送礼的是什么人。 李茉自然轻车熟路,写下了单子,念给她听。 对,念给她听,李太太不识字。 李茉庆幸,她大姐姐教过她读书识字,大姐姐代替母职,经常接她到高家玩耍,吃穿都比家里高出一截。这么好的大姐姐,却落得那样的结局……不能想,一想起,就压不住心里的火儿。 李太太记性真真好,只听一遍,就指点李茉如何回礼,少数两家本地大族需要回平礼,剩下的只回些寻常东西就行,还有些来巴结的商户人家礼都不用回,饯别宴的时候给他们一张帖子,便是平易近人了。 李茉也通过礼单,了解了李家的交际,简而言之一句话:暴发新荣之家。 李县丞身上有四品的勋职,地方上只有知府和他平级,可李县丞只享受待遇,没有实权;知府家里自然更客气,李家大女儿有救凤驾的功劳,眼看着就要鸡犬升天了。 大家你敬我、我敬你,日子倒颇过得去。 陛下、大皇子和国舅已经先行一步往京中稳定局势去了,皇后娘娘带着家眷们还在封地,准备慢慢入京。李家也等着和凤驾一起启程,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咱家虽然收了许多礼,终究家里薄些,不能和京中人家比。咱们湖州的绒线是出了名的好,不如采买一些绒线贩卖到京里,也是一笔进项。”李茉斟酌着对李太太道。 “傻孩子,这些自有你爹和哥哥操持,咱们女人家不管这些。咱家发达了,外头多少商人捧着金银上门求恩荫,哪里差这一星半点。你呀,也是做富家太太的命数,不然怎么能得这样好的婚事。” 李太太见女儿没有立刻应承,又板起脸来教训:“怎么?娘说的不对,你脑子还没转过弯,不想嫁你姐夫不成?” 李茉赶忙道:“娘误会了,我早想通了,先前就是没想到姐夫能成丈夫。” “这有什么,自古姐妹共侍一夫的多了,高家今非昔比了啊!” 今非昔比! 李茉忍住恶心,只翻看那些礼单,李太太吩咐完了,把细务交给女儿,自己最后把关便是。她的主要精力放在打包行李上,破家值万贯,李太太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恨不得家里瓦罐都搬到京城去。 李茉从礼单里,挑了个姓楚的商人送了帖子,趁着管家的便利,约他在茶楼见了一面。 唇上两抹小胡子的中年商人穿着印子没熨平的湖绸长衫过来,进门见是一个小娘子,连连告罪,就要退出去。 “楚掌柜的,你别走错,正是我约的你。”李茉示意跟着自己的丫头小梨倒茶。 楚掌柜回身仔细辨认了一下,李茉长得和李县丞还是有几分相似的,连忙拱手作揖:“小的见过李二娘子。” 李茉颔首:“知道我是谁就好办了。我最近帮着母亲管家,想显一显能耐,我家马上要跟着凤驾移居京都,咱们湖州的绒线天下有名,若是贩一笔到京城,定能赚翻倍。” “这……李二娘子说的是。”楚掌柜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称是。 “楚掌柜想跟着我家一起走吗?”李茉问。 当然想!跟着凤驾走,没有官府盘剥、土匪拦路,避过路上黑店、关卡、损耗,堪称一路平安,无数商人都愿意跟着官家出行,甚至只要做官的出一张名帖,就能白拿干股。 可是, 这些事,一个小姑娘能做主吗? 李茉想他所想,问道:“楚掌柜投了那么多贴子,哪家答应带着你了?你还有多少本钱?” 楚掌柜一噎,正是因为没有人家搭理自己,进门见着一个小姑娘,他才没有转身就走。 “我娘说,咱家只要露出口风愿意庇护,自有愿意举家来投的。”李茉坦然一笑,拍拍手,丫头小梨送上一个盒子,轻轻打开盖子,里面一片金光。 “可我想正经做生意,要挑一个有能耐,日后能长期合作的人。”李茉笑道:“二百两金子是我的本钱,楚掌柜愿意做我的掌柜吗?” 第119章 李茉淡定揣着契书出了酒楼,小梨则显得忧心忡忡。 “姑娘,那楚掌柜要是不得力怎么办?咱们和他又不熟?” “不是打听过了吗?他本是楚家绸绒铺的大掌柜,因撞破嫡支阴私, 才被赶走。这些年楚家生意蒸蒸日上,他的能力还是有保证的。” “那也不能白白给他那么多金子,就换一张纸啊!万一他卷钱跑了呢?” “他的妻儿都会跟着一起上京,孤身一人,又能跑到哪儿去。” “可是,如今贫家娶妻不过五十两纹银罢了,他有那么大一笔钱,重新娶个黄花大闺女,再生儿育女更容易!” 李茉笑了,“若真这样,他就不会被赶走了。” 人呐,能站着生,谁愿意跪着死。楚掌柜得罪嫡支,即便道理在他这里,可权势不站他这边啊。他若能弯下脊梁,倒也能讨口饭吃,可有本事的人,谁愿意跪着求生。偏偏,他姓楚,宗族之力,谁能摆脱。旁人不敢用他,嫡支不愿用他,他自己还没有本钱,这才高不成低不就。 楚掌柜如今也算龙戏浅滩, 正是雪中送炭的时候。 李茉把高家给的聘金当做生意本钱给了楚掌柜,这是只有她和贴身丫鬟小梨知道,李家人一心收拾行李,往京都享福去。 时间紧、任务重,李大郎还要找事。 “秋娘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过家道中落,这才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她原封之身跟了我,我岂能让她没有着落!” 李茉刚进家门,就看到李大哥张开双臂护着个一身水红衣裳、留着两缕斜刘海的女人,那女人双目含泪,崇拜得看着李大哥。 大嫂捂着肚子靠坐在椅子上,李县丞怒不可遏:“我李家书香门第,断没有纳窑姐儿的道理!” 李太太左右为难,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见李茉进来,如见救命稻草一般喊起来:“二丫头,你上哪儿去了,家里出事了!快来劝劝你大哥!” 李茉没劝谁,只到门外吩咐:“所有人都下去,闭紧嘴巴。咱家马上要入京,碎嘴不忠的,不配跟着享福。” “是。”养娘领头应声,带着几个仆人下去了。李家只是小官之家,仆人也不过十来个。 吩咐完下人,李茉重新进屋,对李县丞行礼,奉上茶水:“爹爹,万事比不上您身子重要,怒气伤肝。” “这逆子就想气死我呢!”李县丞接过茶盏,一口饮了半盏,可见是真渴了。 见李大哥还想反驳,李茉平静道:“哥哥,有话慢慢说,生气没好话,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自家人说话还要夹枪带棒吗?” 大约是李茉的语气太平静了,也没有上来就指责谁、劝说谁,李大哥顺着李茉的指示做到位置上。 那个女人想要跟过去,李茉却道:“下首跪着。” 李大哥闻言想跳起来,李茉冷冷瞥她一眼,“既想纳她进门,一个妾而已,不该跪吗?” 那女人见李大哥神色讪讪,哀哀戚戚跪倒地上,身子往一边歪,凹出玲珑有致的身形。 “爹爹今日受累又受气,女儿不孝,在外头逛街半日才回来,不如让女儿代爹爹问话,可好?”李茉转头又摆出懂事知礼的淑女笑容。 “好,好,二丫头长大了,这事儿就由你来料理。” 李茉颔首,坐到大嫂下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父兄何在?” “奴家怜儿,父亲原是村中秀才,后来哥哥溺水而亡,父母承受不住打击一病而去,徒留奴家孤苦无依,幸得李朗搭救,免于飘零。”边说边往李大朗那边瞟,明晃晃地送秋波。 “父母去世时什么时候的事儿?” “先父母年初病逝,奴家不甚悲痛……” “现在的住处,是大哥给你置办的吗?” “奴家岂是贪恋财务之辈,一心只寄与李朗……” 不等她剖白内心,李茉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那女子不明所以,怯生生递上右手,李茉看了一眼,一把抓住她胳膊反扭到身后,用更快的速度锁住左手,同样扭到背后,抽了她的腰带把人捆上。 她的动作太利落,以至于李大哥怔愣后上前帮忙的时候,人已经被结结实实捆住了。 “李朗……救我……” 顺手把手帕塞她嘴里,总算清净了。 李大郎看着情人发出闷哼和呜咽,怒道:“你干什么?她一个弱女子,你怎能如此粗暴对她!” “爹爹,这个女人满嘴谎话,问不出什么,还要请你到她家搜一搜,看到底是谁在幕后,想要害咱家?”李茉转向李县丞。 “你在说什么,怜儿就是个可怜的孤女,她能害咱家什么?” “爹爹,此女说父母亡故不到一年,以前在村中生活,她的手却白皙细腻,这不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能养出的皮肉。父孝母孝不足一年,就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这等人,怎么也算不上好人吧?” 一直叫嚣的李大郎讪讪闭上嘴,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据女儿所知,乡下宗族势大,一个颇有姿色的孤女,族里早该霸占她家产业,再提脚卖了这样的美娇娘,再分一笔。怎么可能让她孤身一身在城里好房子住着,还有功夫找下家?” “其实,若她是暗门子之流倒也无所谓,大哥喜欢,悄悄抹平也就罢了。只是大哥……既无子建之才,又无潘安之貌,咱家更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唯一能让人觊觎的,不过从龙旧人罢了。” “只求财的仙人跳,是最简单;若是想从咱家入手,攻讦陛下旧人德行有亏、不堪重用……”李茉摇摇头,叹息道:“只盼是女儿多想了。” 李县丞出神望着女儿,好像第一次见她似的,“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见识。” “都是父亲往日言传身教,衙门里不常有这种人吗?”李茉低头谦虚,不管李县丞如何打量,就是死不承认。 “那依你之见,为父该如何处置?” “爹爹考我。”李茉腼腆一笑:“其实爹爹早有主意,只是被大哥顶撞两句,气上头罢了。还请爹爹暂歇怒火,哥哥从来赤诚待人,哪能想到世上还有专门算计人的呢?他最怜贫惜弱不过,看人可怜,自然动了恻隐之心。” 这话傻子都糊弄不住,奈何亲爹妈眼睛糊屎了,认为这就是真理。 李太太拍着大腿骂:“该死的娼/妇,胆敢算计我儿!” “娘,快别气着自己。转念想想,幸好这事儿在湖州就发了,若是到了外地,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岂不人任人拿捏。”李茉给她拍背顺气,又奉上茶盏。 “老夫这就让班房的人去查,这城里的事情,还有能瞒过老夫的?”李县丞冷哼一声,“来人啊,把这娼妇拉到柴房捆起来,不许给水米。” 李茉见仆妇上来拖人,跟着嘱咐:“绑紧了,就怕有人豁得出去,拿命来陷害咱家。” 李县丞又是一个激灵,连忙让自己最信任的长随媳妇儿去看管。 处理完这一摊子闹剧,李太太看着甩袖而走的丈夫、儿子,又看看靠在椅子上流泪不止的儿媳,叹息道:“好媳妇儿,这事儿是老大不对,我让他给你作揖赔不是。你且回去歇着,且叫我打骂他一顿给你出气。” 谁都知道她这话就是说说,拳头不可能落到好大儿身上。 李茉上前,把大嫂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对大嫂的贴身丫头道:“扶稳了,三二一,走!” 又扛又扶的把人送回卧房,李茉吩咐丫头道:“去请王老大夫,说清楚情况,让他老人家带着药过来。” 王大嫂枯木一般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听到一双儿女在外面问:“姑姑,娘怎么了?” “没事儿,累了,你们娘怀着弟弟妹妹呢,容易累。出去玩儿啊,姑姑给你们带了大花鸡毛毽子,小梨姐姐陪你们玩儿啊。” 安抚好两个孩子,回头进屋才见王大嫂泪流满面。 李茉坐在床边,轻轻给她擦眼泪。 “我早知他不是良人,不知他能这样……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我该怎么熬啊!”王大嫂话中全是看不到希望的悲痛,说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王大嫂不知道这话还能和谁说,可能说了也没用。小姑子能做什么?今天三下五除二打发了那个女人,已经是意外之喜,可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小姑子最迟明年就要发嫁,公婆一味偏心,日子可怎么过啊! 李茉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打水给她擦脸:“等咱们入京,给小弟和侄儿找个好学院,送他们受名儒教导,教他们知礼守节、自尊上进,大嫂的好日子且在后头。” “成吗?”王大嫂不敢想,知礼守节、自尊上进,全是李大郎不具备的品质。如果小叔、儿子能长成和李大郎相反的人物,那真是菩萨保佑、道君显灵! “只要大嫂活着就有希望,若大嫂不保重身子……男人总是要续弦的。高大郎如今还一口一个怀念大姐姐,也不耽误他既想娶高门贵女,又想纳小家碧玉。” 这活生生的例子激得王大嫂一个激灵,手臂上鸡皮疙瘩瞬间立起来了。 往日里,王大嫂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小姑子天真娇憨,进了高家不知前程如何。如今看她见事明白,又有手段,心中生出依靠、听从之念。她这样能干,入了高家定能争得宠爱,日后就是侯府内眷,四品诰命,足以让人依靠。 高大郎的污糟事后续没人特意提,可也没人不知道。那个女人果然是仙人跳,背后还有一个养兄伺机而动。都让李县丞利用职务之便,顺手扔进大牢,判了流放三千里。 现实不是,流放三千里不是放你一条生路,而是让你在路上被折磨死。等凤驾开拔,那两人死在路上的消息也传回来了。 这件事最恶心的是王莲,她越发躲着不肯见人。李大郎找个姘头,偏偏叫什么怜儿,不是专奔着恶心王莲来的吗? 李茉让王莲和自己坐一辆马车,安慰她:“姑娘家闺名谁挂在嘴上到处说?咱们进京之后,更没人认识。” 王莲不说话,只低着头,在绣绷子上用功。 “皇后娘娘喜欢玉兰,你倒是可以多绣几个玉兰花样的。人们都爱追捧权贵,如今皇后娘娘是咱们能接触的最大权贵不是?” 王莲和才破涕为笑:“知道了,到了驿站,我就画花样子。” 两个小姐妹重归于好之后,感情更甚以往,正说笑着,李太太身边最信重的妈妈来传话:“二姑娘,太太让您到她那边去,待会儿高姑爷要过来请安呢。” 第120章 李太太见福妈妈拎着个小篮子独自回来,不悦道:“二丫头怎么没来?” 福妈妈上车,凑近小声道:“二姑娘说了,男人都是贱皮子。” “很是,牵着不走,骑着倒退的倔驴!”李太太忍俊不禁,笑过后又板着脸道:“这样的话也是她一个姑娘家该说的,万一你回来的时候正撞上女婿过来……” 福妈妈凑趣:“二姑娘也教我了,若是碰上,便把这篮饼子奉上,这是家里烙好的,三道磨的精白面,还加了奶,空口吃着也是一股香甜劲儿。” 主仆俩正说这话呢,高大郎, 新鲜出炉的高侯爷打马过来。此次接皇后凤驾入京,由大皇子领队,国舅爷博宁侯高爵爷为副使。 高侯爷刚已经和岳丈说过话了,此时过来拜见岳母,隔着车窗问好。 “好,好,贤婿啊,骑马辛苦了,老婆子这里一切都好,你注意着身子。”李太太的声音温柔得能淌出蜜来。 “岳母放心, 我省的。”高侯爷神色淡淡,自从做了侯爷,多少动听的奉承话层出不穷, 岳母这点场面,实在小意思。 “咯咯咯……”李太太高兴得笑起来,一想到自己有个侯爷女婿这般殷勤,嘴角就压不下去,“贤婿啊,这是我家二丫头做的饼子,香香甜甜,好吃得紧,你且拿去。” 说着,从车窗里递出一个精致的竹篮。 高侯爷接过,顺手递给身边长随,再次拱手:“岳母安坐,我且去前头巡一巡。” “你忙,你忙,偌大的队伍,都指着你呢,快些去吧。” 李太太还在寒暄,高侯爷已经调转马头,一夹马腹跑远了。 跑了一阵停下来,信马由缰跟着队伍慢慢摇,长随举了举篮子,问道:“郎君,可要吃一个,香香甜甜呢~” 这怪摸怪样的,不知在说饼子,还是说做饼子的人。 “一路上都有驿站,哪里用得着吃冷食。”高侯爷摆摆手,“你吃吧。” 长随掀开帘子看看,雪白雪白的饼子,闻着还有甜味儿,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既然郎君不吃,正好便宜他了。 长随是自小和高侯爷一起长大的,如今也敢和他说笑,“亲家太太如今对郎君可和蔼了,不像以前,郎君过去吃顿羊肉,还要看人脸色。” “说这些作什!只盼我那妻妹懂事些,过门了照顾好三个孩子。唉,若不是姐姐叮嘱,我真不想这么快续弦,京中高门贵女,自恃出身体面,哪儿有贤惠的?还不是委屈我的孩儿。”高侯爷长吁短叹,妻子在世时千好万好,还救了姐姐,可惜啊…… 长随笑道:“郎君仁义,娘娘更是恩泽不浅,给了李家官职,带着一家子入京不说,未过门的二姑娘都预定了诰命。多少头发花白的官夫人,一辈子也摸不着诰命的边儿啊。” 长随真情实感地感叹着,想想亲家太太刚才笑得很母鸡一样,前倨后恭的样子,多么可笑。 高侯爷自得一笑,他的确仁义无双,如今不是乡下土里刨食的时候,名声也顶顶重要呢! 李茉躲得过不见高侯爷,却躲不过面见皇后。 到了大城,能停下来修整的时候,皇后接见当地官员命妇,也会叫李茉过去。指着李茉怀念李大姐儿,说自己是如何的想念,又是如何恩泽。 “皇后娘娘仁心慈念,李氏能为娘娘效命,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娘娘知恩图报,李家一门跟着荣耀。” “可见苍天有眼,娘娘凤凤加身,自然遇事有人护驾、逢凶化吉。” 在这样的场面里,皇后娘娘拿着帕子沾沾眼角,说一说往事,命妇们自然知道朝着哪个方向夸。也不必皇后开口说要把李家二姑娘给自己的弟弟做妾,贴身伺候的宫女,自然会把“四品诰命”四个字反反复复说,一定让所有人都明白皇后如何大度回报救命之恩。 拜托,博宁侯可是侯爵之尊、国舅之贵,这样的身份,纳一个县丞的女儿做妾,还给请封诰命,简直是菩萨在世、仁义无双! 作为工具人,李茉只能端出一张标准微笑脸,任由命妇们或赞同、或同情、或冷漠地打量,一个妾室,这辈子不会和这些正室命妇有什么交集,看一眼,便冷漠移开眼。 李茉也注意观察皇后神情,怀念姐姐的时候,情真意切,帕子上没有生姜汁,泪水是真的。说起对自己的安排,也是真心实意的满足,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对过世救命恩人的最好的报答。 无FUCK可说。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京城,头等大事便是封后大典。封了皇后,对皇子、皇女、后宫女眷的封赏才名正言顺。 对李家而言,头等大事是在京城安家。 一路行来,得了许多“程仪”“路赠”,李县丞还以为能在京中置办高门大院、亭台楼阁,哪知京都房价这样贵,即便买了大房子,后续维护也开销不起。 “满打满算八个主子,用得着买多大的院子?”李县丞挥挥手,“待封后大典过后,陛下自然要安排过的官职,等官职下来,什么好园子买不得?” 李县丞竭力做出不慕富贵、云淡风轻的姿态,李太太只能听他的,在牙人的推荐下,买了靠近博宁侯府的一处四进宅子。 别管嘴上怎么说,真到拿大主意的时候,李家人明白,他们最大的靠山,还是女婿。 买房安置这样的大事,女婿居然没有出面,甚至不曾派人帮忙,李县丞心中不满越发深了,越来越举得高家想要空手套白狼,给嫁进高家的女儿一个空头诰命,就想把自己女儿救凤驾的大恩糊弄过去。 看来,二丫头的事儿要抓紧办了! 看看跟着进京的楚家是什么待遇,楚家女儿不过一低阶嫔御,也能给楚家求来五进大宅!若是在家女儿顶着皇后救命恩人之妹的名头进宫,一个妃位还不手到擒来! 李县丞心里美美盘算着,又叫人看紧了大儿子,他心里明白,大儿子无能轻信,算是废了,在陛下的恩典落定之前,不能让大儿子闯祸! 李茉跟着安顿下来,不忙着整理行囊,先去看了楚掌柜一家。 楚掌柜的妻子原本重病在身,李茉给了银子瞧病,丈夫又前程有望,病很快好了。带着一双儿女跟到京城,长途劳累也没让她重新病倒。 银子治疗一切穷病。 相互见过之后,楚掌柜奉上账本:“绒线全卖出去了,卖了四千两银子,还有作价一千两的丝绸、五百两的粮食。” “这么快?”李茉惊讶。二百两金子换算成银子的确值两千两,可金银兑换不是定死的价格,谁家也不会有这么丰沛的现金流,用货品抵价才是常态。 “湖州乃是龙兴之地,如今什么东西,只要沾上湖州的边,立刻身价大涨。我出去谈生意,还有人故意伪装湖州口音呢!”楚掌柜哈哈一笑,这趟生意,他也从中分成不少。 “我拿回二百两的本钱,剩下继续做丝绒买卖,这行里你是行家,有我家的帖子,正好搭上龙兴之地的东风。”李茉也笑,自古“跟风”就是最大的商机。 楚掌柜拱手应下,不仅湖州,整个江南地区的丝绒行当,他都有人脉。如今家小都在京城,楚掌柜也不打算再回湖州,以后从自己开始,独立一支族谱,再不回去受气! 如此,更要靠紧李家,李家可是有官身、有诰命,又有同乡之谊的大靠山! 靠山呢~李茉不知道自己的靠山在哪里,封后大典隆重举行,他们这些“潜邸旧人”也蒙恩典进宫叙旧。 皇宫花团锦簇,却也大同小异,李茉看着凉亭里端坐的雍容贵妇,笑问:“那是哪家的?” 领路小宫女乃是皇后宫中人,把李茉这个板上钉钉要嫁入皇后娘家的姑娘看做自己人,毫无隐瞒道:“那是魏国公夫人及其幼女。” “原是母女,我眼拙,还以为是祖孙呢。”李茉轻叹。 小宫女捂嘴笑道:“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国公夫人四十岁上才生下这个女儿,与她的孙女一个年纪呢!” 既然是自己人,小宫女什么也不瞒着,悄声道:“听姑姑们说,皇后娘娘召见了许多人家的女儿,国舅爷夫人就在其中,只瞒着她们呢,到时候圣旨赐婚,才是恩典。” 小宫女细细解释,皇后进宫之后,立刻整饬宫闱,除了太后宫里不能动,放归了一大批宫女。如今皇后宫中基本只用湖州来过来的人,外头人是插不进手的。 皇后娘娘念旧情、爱旧人,恩德仁义,你明白吧?小宫女挤眉弄眼,这话不能明说,但字字句句都是这个意思,请李茉务必深刻领会。 李茉一脚踏空,轻呼一声:“糟糕,脚崴了。” 小宫女连忙扶住她,没了卖弄心思,又急又怕地问:“二姑娘,这可怎么办?” 刚刚她说的那些话是管事姑姑交待的,可姑姑没说崴脚了怎么办啊?这可是自己求了好久,姑姑才让自己一个人来领路(顺带领功)的,这可怎么办? “别慌,扶我到亭子里坐一下。” 李茉被小宫女扶着慢慢挪到凉亭外,先行礼道:“冒昧打扰魏国公夫人,小女一时不慎崴了脚,想入凉亭歇息一二,还望您行个方便。” 魏国公夫人岂有不应的,和蔼道:“自然,还请进来坐。” 魏国公夫人甚至让自己的女儿去扶了一下李茉,笑问:“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魏国公夫人是交际好手,看着眼生的人,估计是跟着陛下刚从湖州来的。 李茉感激笑笑,抽气着落座之后,才赔罪,继而道:“家父承宣使、授礼部员外郎,姓李,讳上明下信,湖州人士,刚随凤驾入京。” “原来是龙兴之地出来的,怪不得姑娘钟灵毓秀,我见之便觉欢喜。”魏国公夫人说着客气话,作为最顶级的勋贵命妇,她这番作态,可以说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了。 李茉摸了摸脚踝,对小宫女道:“劳烦你帮我取冰块过来冷敷一下,不然我怕走不动了。” 小宫女慌忙道:“我这就去禀告姑姑。” 待人走了,李茉才道:“小女见夫人雍容,心中倾慕,也忍不住亲近呢!我家与皇后娘娘素有渊源,我大姐姐乃是博宁侯之妻,当时叛贼入湖州城,袭击凤驾,大姐姐拼死救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感念大姐姐救命之恩,有意赏我作博宁侯之妾。” 救命之恩,赏我做妾。 李茉面上含笑,眼中全是冷光。 120-130 第121章 救命之恩却被人威逼为妾, 很可怜,但这与魏国公府有何关系呢?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李家不敢反抗皇后, 魏国公府也没必须要为个不相干的李茉对上皇后。 魏国公夫人立刻起身,拉起女儿往外走。 “博宁侯续弦人选已定,不过博宁侯亲口所言,后娘恶毒,京城贵女更是自恃出身高贵,一定会慢待前房儿女。纳一个能照料孩儿的贵妾,如此便能放心迎娶新妻。”这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急,魏国公夫人还没有走出凉亭,倏然回头,惊怒交加看着李茉。 “皇后娘娘有言,陛下新登基, 要弥合新旧,联姻是上上之策,但绝不因此委屈了救命恩人之妹。因此,才有此次宣召进宫,与二位有一面之缘。” 性子火爆的魏国公幼女更是大怒:“一派胡言!”伸手便欲掌掴李茉。 短短几句话里值得骂的地方太多,不说皇后为何恩将仇报,如此逼迫救命恩人之妹。只说高门贵女难道活该吗?谁家女儿不是娇养着长大,凭什么让你挑挑拣拣,又凭什么还没进门就被安上恶毒、虐待前妻之子的名头?还未成亲,就搞个有诰命的贵妾膈应人,这不是结亲,是结仇! 而今李茉句句暗示皇后选定的博宁侯继妻就是自己,这让从小锦衣玉食、意气风发的魏国公幼女如何忍的?这是挑衅! 魏国公夫人一把拉住女儿,上前一步,倾身颔首,诚恳道:“多谢李姑娘提醒之恩。” 眼泪唰一下从眼中滚落到鼻尖,李茉猛然抬头,手往上擦,那滴泪珠悄然不见。 有了共同的敌人,不再事不关己。 魏国公夫人作为京中勋贵命妇领头人,并不愿意与新帝一方作对,新帝登基已是定局,皇后育有三子一女,地位稳固异常,得罪她更是不智之举。 可是,一切的前提是帝后把人当人看。此次皇后召见,乃是她封后大典之后第一次大规模召见命妇,几乎所有人都来拜山头。皇后恩旨家中子女能跟着来,魏国公夫人便默认皇后想为未婚子女搭建相看平台。 以往便是这样,京城的老传统了。各家夫人带着有意婚配的闺阁女儿出门交际,展示女儿的相貌人品,有意的主母见了,自然会私下商量。 谁知道湖州来的皇后能干这么一出?给她弟弟挑续弦,搞得比皇帝选秀还要高规格。先帝年老之后,后宫再不进重臣之女。任何人都明白,少女配老翁,有伤天和。年老的皇帝纳重臣之女入宫,毫无希望的让贵女苦守后宫,更是结仇。 奈何皇后和国舅不是正常人,他们不明白。 若是低阶官吏平民之女想攀高枝,可以理解。但你要选的是高门贵女啊!人家图什么! 无数呐喊、咆哮在嗓子眼堵着,李茉惨笑,“夫人明白,我孤注一掷,不过赌您疼爱女儿的名声不是虚的,赌世上正常人,知道报恩是什么样子。” 魏国公夫人的同情化作同仇敌忾,这要是皇帝、皇后突然之间问起,或者先下套子确定幼女没有婚配,一下子把话顶到那里,还真不好推脱。说不得为了表忠心,便让女儿嫁给一暴发户武夫。 “若有能帮上李姑娘的地方,只管开口。” 李茉双目直视魏国公夫人,诚恳而克制:“我想嫁一个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郎君,家父四品官而已。若论弥合新旧,我家也是新。” 魏国公夫人点头:“李姑娘放心,此事我会留意。” 李茉也点头,有信誉的人一句“留意”,便胜过夸夸其谈之辈拍胸口保证。 在魏国公夫人将要走出凉亭的时候,李茉最后补充:“平乐公主腊月里及笄,将选驸马。” 魏国公夫人悚然一惊,孙子们也不安全。 国朝惯例,驸马不掌权。因此驸马多出富贵之家嫡次子或学业不精、武艺不成的嫡子,需要与皇家联姻保住这一辈富贵,谋求下一辈好好教养孙辈。 可瞧着皇帝皇后的做派,不像会遵循惯例、旧制的样子。也许在他们眼里,一切“旧制”都是需要打倒的,端看打倒之前值不值得拉拢罢了。 魏国公夫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太多,当下只再次回头,再次谢过。 小宫女带着一位年长姑姑过来,姑姑笑问:“二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魏国公夫人呢?” “哦,她们先走了。” “二姑娘怎么不与国公夫人多说几句?”姑姑笑着打趣。 “萍水相逢,互通姓名之后,也不知说什么。我小地方来的,京城的夫人,恐瞧不上我。”李茉低头,自卑地攥紧手中帕子。 姑姑看她蠢笨,应该没有领会小宫女特意传的那些话,心中叹息的同时,又想:罢了,罢了,蠢笨些也好,照顾好国舅爷几个孩子就行。 李茉被带到皇后宫中,皇帝、二皇子、三皇子、公主,还有怀孕的楚氏都在。 怪不得楚家能得一座五进院落的赏赐,原来楚氏怀孕了。皇帝未登基之前,后院只有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丫头,后院里正妻一枝独秀,无异生之子。 如今登基不满一年,已有妃嫔怀孕。 李茉上前见礼,皇后含笑叫起,如同之前被叫到台前展示品格一般,李茉规规矩矩坐着,当个尽职的花瓶。 大人们在聊天,平乐公主坐过来,戳戳她的手臂:“你怎么不说话?以往不是最会讨巧吗?” 平乐公主是帝后唯一的女儿,素来娇惯,与谨小慎微的陛下不同,她在湖州的时候就大大咧咧的,常往高家做客,两人算得上一起长大。 “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失礼。”李茉摆出程式化微笑。 “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裹在绫罗绸缎里,跟个假人似的。舅舅娶你这样的,也是无趣。”平乐公主毫不客气吐槽道。 李茉听了,也只是回以微笑,然后低头不语。 若是以往,李茉早该和她顶起来了,见她这幅模样,平乐公主骂一句“无趣”,甩着帕子离开了。 皇帝和皇后闲话家常,封后大典隆重举行,接下来就是封赏皇子皇女了,大皇子封端王、二皇子封景王、三皇子封睿王,公主封号平乐,这些已经传到外朝,只待正式的册封礼。 今日皇帝之所以把楚昭仪带来,就是想和皇后商量一下,如何确定后宫的名分。 “楚氏 身怀龙嗣,一个妃位也是应当。 ”皇后贤良淑德,试探着提问。 皇帝摇头:“昭仪便好。待皇子皇女长大,再行册封。”皇帝是当过先帝养子、又被退回去的,素来谨小慎微,虽心中巴不得一步登天,群臣拜服,但他知道该一步步慢慢来。在后宫这种小事上,尤其不能张扬。 皇后满意点头,又道:“老大有王妃照料,便不说了,老二、老三,还有这丫头的婚事,您这当父亲的,也要上心起来啊。” 皇帝笑道:“朕知道了,你不是召了很多命妇贵眷入宫吗?有看中的,只管和朕说。” 皇后捂嘴笑,皇帝对她一如既往体贴,心中满意,又指着李茉道:“臣妾这里还有一桩不太合规矩,但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要讨陛下的主意。” “这是我那苦命弟媳的妹妹,弟媳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不能不扶照她家里。便让大郎纳她为贵妾,我再赐下诰命,也算全了这段恩义。” 皇后说的情真意切,皇帝也十分赞同,就要开口之际,李茉出列跪下:“陛下容禀。姐姐罹难不满一年,小女正在孝期,此时议婚,又是陛下、皇后娘娘亲赐,恐伤贵人声誉。” 皇帝这才想起来,亲姐姐死了,不仗期,此时成亲,确实于礼制不合。 皇后不高兴了,纳妾而已,又不是娶妻,不必遵循这些。可看皇帝脸色,她也反应过来,皇帝素来谨守礼仪,不肯让京中官员耻笑,遂道:“我也是为你着想,先进府,先定名分,日后……算了,你不领情,便算了。” “臣女不敢,若因臣女之事,伤及皇家清誉,臣女万死难赎。”李茉深深拜倒,也绝了入后宫一博的心思。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皇帝脑子也不好使。这种人,和朝臣们掰腕子能赢吗? “行了,起来吧,到底是湖州故旧,本宫自然包容的。”皇后温和叫起,柔柔看向皇帝,“倒是臣妾思虑不周,差点坏了陛下大事。” 皇帝握住她的手轻拍两下以示安抚,问起:“老大和你弟弟上哪儿去了,今日家宴,怎不见他们?” 说曹操、曹操到,皇帝话音刚落,内侍便进来禀告:“端王殿下、博宁侯请见。” “快叫进来。”皇帝肉眼可见的高兴,唇上胡须都翘起来了。 李茉赶紧起身,边行礼边道:“臣女回避,先退下了。” 说完也不等皇后表态,先退后几步,再抬头张望寻找领路的宫女。 皇后微微蹙眉,对身边姑姑点头,一位姑姑过来,领她从后面绕了一下,指了刚才领路的宫女送她出宫。 小宫女低声问:“姑姑,方才不是说传个轿子吗?二姑娘崴脚了……” 在姑姑锐利的眼神下,小宫女的声音几不可闻,什么轿子,这事儿不存在。 第122章 “你可有喜铺的路子?”李茉回家之前, 先去了铺子上。楚掌柜已经在虹桥附近租下一间六扇板搭门的铺子,专卖丝绸、绒线等上等货。 “东家为何有此一问。喜铺主要经营喜被、喜服之类,龙凤被、嫁衣这些耗时耗力, 非有大绣娘坐镇不可。”楚掌柜有些奇怪,他认为, 小东家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李茉一拍脑袋,“怪我,忘形了。今天进宫,听说宫里正给二皇子、三皇子、公主相看,又因明年就是龙年,我和几位命妇贵女交谈,大家都计划着今年成亲,明年好生个龙宝宝。皇室、勋贵做了榜样,纷纷成亲,民间肯定也会掀起成亲的热潮。” “东家说的有理,只是咱们插不上喜铺那一摊子。倒是能多进些正红的绒线、丝线、绸缎,即便成亲不用、过年也要用,肯定也能大赚。” “生意上的事,交给你我最放心, 一切按你的意思来。” 楚掌柜谦虚:“做生意, 坐要紧的就是抓住时机,若无东家的消息,小人也抓不住商机啊。” 李茉感叹:“是啊,得抓住时机。这回进宫, 楚氏女身怀有孕,陛下已经下旨册为昭仪。楚掌柜,咱们没退路, 得把生意做大做强啊。” 楚掌柜一凛,没有退路的是他!他得罪嫡支、拒不低头,嫡支却蒸蒸日上,如今即便想回,也回不去了。楚掌柜心中紧张,更下定决心要好好干,至少要多赚钱,即便日后躲开嫡支,也需银钱开路。 这个月,京城的媒人不知拜对了哪位神仙,生意好得不行。尤其是官媒,以往一个月能成一对高门大户的生意便谢天谢地,这个月却连连成了许多对,生意好的令人诧异。 即便暂时没排上成亲,定亲的也多如牛毛,人缘好、地位高的贵夫人更是鞋都踩烂了,贵夫人做男女双方引见人,甚至媒人的也多。 因此,冬至大宴,皇帝才这样错愕。 大宴接近尾声,皇帝高居宝座,神色温和,太后、皇后一左一右坐在皇帝两边,太后的凤椅大小、位子、华丽程度都比皇后高一节。 皇后端起酒杯又饮了一杯,笑着问魏国公夫人,“您家女儿今日怎么没来?冬至这样的大好日子,本宫正有一桩好姻缘要说与她。” 魏国公夫人出列,诚惶诚恐行礼赔罪:“辜负皇后娘娘好意,小女已经定下人家,实在不知皇后娘娘有此美意,恕罪,恕罪。” “什么?定亲了?”皇后惊讶,失声叫了出来,忙问:“定的是哪家?” “宋大人家的孙儿,皇后娘娘许是不知,上科刚中探花那位。” “什么小宋探花?”皇后娘娘更怒了,小宋探花出身高贵,一家子都是高官,累世官宦、清贵无比,正是她给小女儿看中的驸马人选。 魏国公夫人茫然抬头,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激动一般,有些迟疑地问:“是……是啊,皇后娘娘这般惊讶,可是有什么不妥。” “自然是没有的,天作之合,天作之合。”皇帝看皇后愣住,连忙打圆场,笑问起章宰相,“卿家家中可有适婚儿女?” 章相拱手,也配合着君臣闲聊的氛围,笑得矜持:“陛下容禀,老臣的孙辈皆已成亲,如今还有个十岁的小孙儿,正是抓紧读书的时候。” “孙女儿也许了人家?” “是啊,许了同乡家的青年举子。” 此时,有人接话道:“举子好,斯文俊秀,女孩儿们最喜欢了。” “谁说的?各花入各眼?岳将军家的儿郎一场马球赛,引得京中侧目,门槛都踩断了吧?” “岂敢,岂敢,那小子早有婚约,定了西北同僚家的女儿,待他加冠,便正式迎娶。” 皇帝目瞪口呆听着重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各家在最近这段日子都在娶妇嫁女,难不成月老也要年底冲一冲销量? 你们家的儿女都成婚了,我家儿女怎么办?早就和皇后商量好了,如今看中人选个个都有婚事在身,总不能让人家退了吧? 皇帝还没疯,知道自己没这个权威。御极三十年的皇帝或许可以,他绝对不行。 太后看着这一场闹剧,不屑勾起嘴角,心中冷笑。真以为坐上皇位,就高枕无忧了?皇帝这才登基几天,居然就起了追封生父母的妄念。笑话!他之所以能有今日,是先帝不嫌弃他卑微,超擢捡拔,如此恩典,居然翻脸不认人! 哼哼,真以为京城人都是傻子吗?皇后为个鳏夫弟弟选继妻挑遍高门,平乐一个小丫头片子毫无礼节,肆意鞭打宫人,又扮作男装在瓦子里留恋,更追着打马球的郎君露出丑态。二皇子、三皇子也是平庸,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穿上蟒袍,也不像天家血脉。 太后心有成见,看新帝一家自然什么都不顺眼。其实,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忙着结亲,有意与二皇子、三皇子结亲的人家,还是留着女儿没嫁的。只是疼女儿的人家不敢赌,万一皇后发疯,非要把十几岁的闺女配给三十多的国舅,上哪儿哭去? 这些等待着,愿意投机的人,门庭自然差一些。也正常,若是顶级门阀家族,谁会钻这种空子? 偏偏皇帝皇后眼光高,又看不上门第稍逊一等的。皇帝用手撑着脑袋,使劲回想,他还知道哪些青年才俊、贵女娇儿没有婚约? “对了,上次朕召人问对,魏国公家长孙面君时侃侃而谈,朕问起他婚事,听他说未有婚约在身。”皇帝突然灵光一闪。 魏国公要骂娘了!艹,逮着我一家祸害啊!长孙那是要继承家业、顶门立户的啊!他不能尚公主! 魏国公夫人神色紧张,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皇帝皇后打得什么算盘啊!现在说长孙高僧批命,不能早娶还来不来得及? 魏国公看老妻脸色,就知她想说什么,皇帝的颜面不能一驳再驳,重臣家毫无预兆的集体婚嫁,皇帝怎么看不出异常?魏国公思量片刻,便含笑道:“那小子没笼头的马一般,不娶个温柔贤惠的,可管不住他。” 魏国公捋着胡须,用一种我们君臣相得,能用寻常语气交谈儿女婚事的口吻,对皇帝道:“先前陛下说湖州人杰地灵,老臣亦如此想,眼下正有一位湖州义女,老臣愿替那不成器的长孙求娶。” “哦?不知是哪位?” “听闻湖州当日被逆贼冲击,皇后娘娘危在旦夕,幸有一女子李氏力挽狂澜,救了凤驾。自身却惨遭屠戮,为国尽忠。李家能出此等巾帼英雄,想来家教森严、门风蔚然,老臣想为长孙求娶的,正是李氏女。”魏国公端着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问道:“皇后娘娘是亲历之人,您以为如何?” 不如何!李氏也配! 皇后给女儿挑的驸马人选,第一是小宋探花,第二便是魏国公家的长孙,两人一文一武,是当代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嫁的好人家,李氏凭什么? ! 皇帝看着魏国公一脸老臣鼎力支持您的笑容,不知该说什么。对,弥合新旧是既定策略,但落脚在妻子的弟弟的亡妻的妹妹——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还是太绕了。 皇帝的想法是,两个皇子、一个女儿都要婚配高门,妻舅是如今能掌兵的最好人选,身份、爵位、能力都是湖州系首屈一指的,他续娶一位京城老门户……行了,直说吧,妻弟娶魏国公幼女,才是皇帝计划好的剧本。 现在怎么办? 皇帝干笑着所有环顾,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冬至大宴啊,老李也该来了,朕封了他做礼部员外郎,他该来的! 内侍在殿外廊下透风的坐席上,找到已经醉醺醺的李员外郎,飞快让人饮了一盏蜜水,急急忙忙把人扶上殿。 李老爷醉得不轻,大约知道是在说女儿婚事,可具体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所以当皇帝垂询:“李卿怎么看?”的时候,李老爷完全是傻的。 也不完全傻,李老爷心想,不管是入后宫服侍皇帝,还是嫁入高家得一诰命,都是以往不敢想的好事。既然皇帝特意垂问,应该是要让自己女儿入宫吧? 嘿嘿,这辈子居然能当上国丈!李老爷晕晕乎乎叩首,大着舌头道:“全凭陛下做主!” “哎呀呀,李大人欢喜晕啦,陛下何不成全!”马上有知道内情的人起哄,魏国公一辈子为国征战,头发都花白了,你一个新鲜出炉的皇帝,没这么欺负人的!断长孙出仕之路,这是挖魏国公府的根基! 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能说什么,魏国公一脸“我支持您”的表情,李员外郎已经醉倒趴伏在地毯上。皇帝淸了淸嗓子,“天作之合,佳儿佳妇,既然两家有意,朕便作这个大媒。” “多谢陛下!”魏国公夫妇出列谢恩。 “陛下圣明!”在场其余人等拱手为礼,先谢陛下,再贺两位当事人。 第二天,李茉听到传旨内侍尖利嗓音宣读赐婚圣旨的时候,心中一片茫然:谁?我吗? “李二姑娘,还不接旨谢恩?” “感激涕零,承谢皇恩。”李茉膝行两步,接过圣旨,扶起还一脸懵的李老爷和李太太,又上前两步:“请中贵人上座。” “咱家便不坐了。”宣旨公公一甩拂尘,就要告辞。 小梨已经眼疾手快递了荷包上来,李茉的速度更是迅雷不及掩耳,荷包已经到了宣旨公公手中。 “敢问中贵人,臣女何时入宫谢恩合适?” “明日一早进宫递牌子吧,魏国公夫人也要去呢。”见她懂事,宣旨公公才出言指点:“恭喜姑娘,得了这天大的好姻缘。” “多谢中贵人,来日喜宴,还请中贵人临门,饮一杯水酒。”李茉说着场面话,送走宣旨的人,回头问呆愣愣的李老爷:“怎么回事儿?” 第123章 同样的圣旨也下到了魏国公府, 当然,魏国公府不需要大公子出面交际应酬,宣旨太监笑得和蔼可亲, 主动奉承道:“这可是陛下登基之后,下的第一份赐婚旨意, 又是国公爷亲自求的,恭喜大公子啊!” 恭喜大公子,有君王的恩宠, 有祖父的疼爱。 一家子礼节周全送走了宣旨公公,宣旨公公回去路上还要感叹, 果真是与国同长的魏国公府,瞧瞧人家待人接物,真是如沐春风。 魏国公府的厅堂内,宛如寒风过境一般凛冽。 “事情昨晚已经交代过, 不再多言。明日,我要去北郊坐营,婚娶一应细务,儿媳妇操持起来。此事宜早不宜迟,明年开春之前, 把人娶进门吧。”魏国公一锤定音。 世子夫人起身应是, 恭送公公离开。 魏国公夫人看着脸色僵硬的儿媳妇,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大公子恭送祖父母离开,上前体贴得扶住母亲,温言安慰:“祖父历经三朝, 功勋卓著,能有此决定,必然有他的考量。咱们做儿孙的,听从他的决定便是。” “可……”世子夫人一开口就是哭腔,“委屈我儿了。” 大公子洒脱一笑:“不管什么人,娶回来都是孝敬娘亲的。她若有不好的,娘多调教,改了就是。” 世子夫人含泪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一个边缘地方来的小官之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的鸡犬,这种人,怎么配嫁给自己精心教养的儿子? 第二天,李太太陪着李茉一起入宫谢恩,在宫道上就碰见了魏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 李太太连忙上前见礼,态度十分谄媚。李太太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还有做国公夫人的一天!别和她说女儿现在只是长孙媳妇,那熬几十年,就得做国公夫人嘛!一样的,一样的! “亲家母……”李太太行完礼,就要去牵世子夫人的手。 李茉笑着上前拉住母亲的手,面上带笑,态度却不容置疑,拉着她不让动,劝道:“娘,京中风俗与咱们湖州不同,讲究含而不露,您快别吓着世子夫人了。” 李太太又不瞎,世子夫人避瘟神一样的动作,她心里也不高兴呢!昨晚上女儿已经和她分析过了,婚事是御赐的,那就板上钉钉,决无更改,日后来往不卑不亢就是。 李太太看着国公夫人、世子夫人这样高贵的名头,下意识要屈膝,被女儿一拉,又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道:“是,是,忘了不是在老家。我还是怀念老家,街坊邻居都是实诚人。” 讽刺谁不实诚,见仁见智了。 李茉扶着李太太让到一边,按照礼节,“国公夫人、世子夫人先请。” 世子夫人先是惊愕,继而大怒,一个撞大运攀上国公府的卑贱小官之女,居然敢如此拿乔。她的儿子本就委屈,她凭什么受这样的窝囊气! 魏国公夫人看着这一幕,头疼!轻咳一声,提醒儿媳妇:“宫中禁地,万勿失礼。” 李茉和李太太坠在后面,笑着对她道:“娘,你瞧,出身高贵的人发脾气的时候也是眼睛瞪圆,满脸皱纹,和咱们没啥不一样。” 李太太不自信道:“这么得罪未来亲家,你入府之后怎么办啊?” “没关系。没成亲之前,就让她们知道女儿秉性为人,日后过日子磕磕绊绊就少了。”李茉说的云淡风轻,她已经能够受过了伪装的日子,尤其是投身做贵妃、皇后那一世。不知为何又把她抛到古代世界,但她不想再带着面具过日子了。 两家人一前一后进了皇后宫中,皇后雍容华贵端坐上手,分别问候了两家人,十分慈和温柔。 “她姐姐救了本宫,本宫铭记于心,等她出嫁的时候,本宫还有嫁妆赐下。” “多谢皇后娘娘恩典。”李茉出列谢恩。 “你姐姐在的时候最疼你,几乎带着你长大。唉,她走了许久,你还没见过外甥和外甥女吧,刚好,他们几个今天也在宫里,你这做小姨的,也该见见。”皇后的语调是那样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再说李茉忘恩负义。 片刻之后,一个男孩儿冲了出来,内侍在后头不疾不徐喊着,“高小郎、高小郎,慢着些、慢着些。” 还有几声稚嫩的“哥哥、哥哥”,淹没在内侍的喊声中。 高小郎像一头小牛犊,猛然冲到李茉跟前,抱着她放声大哭:“小姨,小姨,你怎么不来看我?” “小姨给你送的桂花糕吃了吗?”李茉笑问。 高小郎打个嗝,点头:“吃了,我以后都想吃。你嫁给我爹,继续给我做好不好?” 高小郎这话一出,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皇后狠狠一拍桌子,怒斥:“胡言乱语,陛下赐婚,岂是你一小儿能置喙的!” 高小郎被吓得一哆嗦,哭声更大了。 李茉看着世子夫人铁青的脸色,再看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高小郎,用力掐住他的胳膊,问:“谁和你说我要嫁给你爹的?” 高小郎被掐痛了,本能要呼痛,李茉又及时在他手臂上搓了几下,分散他注意力:“我就知道!小姨,你最喜欢我,你做我娘行不行,我不想让别人做我娘。娘在世的时候对你最好了,现在娘走了,你心疼心疼我和妹妹,好不好?” 李茉不和高小郎说,转头对皇后道:“皇后娘娘,圣旨赐婚不是儿戏,然而毅哥儿说的对,我是姐姐一手带大的,自然该扶照他。因此,斗胆向皇后娘娘请旨,请封他为博宁侯世子。” “毅哥儿既嫡且长,今年十一,身子骨强健,已经立住,又有大姐姐那样堪为国朝典范的母亲,请封世子也是应有之意。这话本不该我一个外姓人提,可娘娘让他们叫我小姨,我便斗胆,只当今日论家事。求娘娘看在大姐姐为您尽忠的份上,给孩子一个出身。大姐姐九泉下有灵,亦当瞑目了。” 李茉说完,带着外甥一起跪地叩头,深深伏在地上。 殿中一片死寂,博宁侯得了爵位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提过请封世子的事情,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忘了。 毅哥儿怯生生抬起头,四处张望,发现大人们面色严肃,全都居高临下看着他,像庙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雕塑。 毅哥儿一哆嗦,下意识往熟悉亲近的小姨身上靠,问:“小姨,世子是什么?” “世子是朝廷承认的博宁侯继承人,你母亲是博宁侯原配夫人,你是嫡长子,册封了世子,以后大家就都知道你是谁。”李茉抚摸着外甥的脑袋,温柔解释。 皇后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殿外的通传声解救了她。 众人起身恭迎皇帝到来,李茉和高毅本就跪在地上,李茉拉着他不让他起身重新行礼,果然引起皇帝注意。 “这是怎么了?” 李茉抢答:“皇后娘娘与臣女说起大姐姐,心中悲痛。娘娘说的对,我大姐姐在世间留下的骨血就这三个孩子,因此正说请封毅哥儿为博宁侯世子的事情。” “哦,这事儿,应有之义,回头让老高上个折子就是。”皇帝随口应下,根本没看皇后僵硬的脸色。皇帝心里对妻舅很满意,对他的儿子自然爱屋及乌,他认为,皇后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姑姑肯定是愿意的,这才让李茉来敲边鼓。 “谢陛下恩典!”李茉大礼谢过,连忙教毅哥儿:“快,快谢过陛下大恩。” 毅哥儿懵懵懂懂,没人教过他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只能跟着小姨教的谢过。 皇帝大手一挥,“小孩子家家,不必多礼,朕还是你姑父呢。” 李茉牵着毅哥儿起身,喜极而泣,不断拉着他的手道:“太好了,太好了。”又把两个外甥女拢到身边,牵着手查看衣服,问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亲近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亲近,为何之前不过府探望呢? 其中隐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世子夫人惊怒过后,也反应过来,皇后这是在给两家婚事下蛆呢,心中不满依旧,可也按捺不表,准备再看看。 皇帝过来,也是表达对两家婚事的欢喜支持,亲自垂询,又赐下玉如意,致力于把这桩婚事打造成弥合新旧的典范。 告退的时候,李茉拉着外甥、外甥女依依不舍,不停叮嘱:“好好吃饭,不要挑食,按时睡觉。跟着先生好生读书,若遇什么困难,便去东大街帽儿巷找小姨,知道吗?街上闲汉,给他三文钱,就能来找外公外婆、舅舅小姨,记住了吗?” “记住了。”毅哥儿狠狠点头。 皇后又不甘寂寞出声:“二丫头记挂孩子,经常上门就是,何必……”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李茉知道皇后没说出口的是什么,面上只道:“臣女待嫁之身,需在家中备嫁,待日后成亲了,定接外甥、外甥女到家中小住。” 谁惺惺作态,谁真心实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李太太到了家里,破口大骂,骂毅哥儿不懂事,在魏国公夫人面前提什么嫁给他爹! 李茉揉揉太阳xue:“娘,毅哥儿一个小孩子,没人教,哪儿懂这些?” “什么,哪个杀千刀这么恶毒?”李太太从头到尾都没看明白。 李老爷却不耐烦听这些,干脆叫李太太回屋去,带着女儿独自去了书房。 “为了一桩婚事,得罪皇后娘娘可不是好玩儿的,如今皇子皇女都是皇后娘娘所出……” “女儿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呢?圣旨已下。如果女儿入宫,也是要开罪皇后的。左右都得罪,也无所谓了。” 李老爷皱眉,“若是端王替皇后出头……” “师出无名,爹爹管好大哥,不令他出门便是。” “早知如此,还不如进宫呢!”李老爷懊悔,若是因为女儿得宠,有诞育皇子的希望,得罪皇后才值得。 李茉依旧情绪平稳地劝慰:“是啊,可谁能预知后事呢?女儿不知道进宫和嫁进魏国公府哪个好,但肯定哪个都比进高家做妾好。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后逼我作妾,她儿女的婚事,难道全由她自己吗?”李茉向李老爷谏言,“咱们一家全因陛下才有今日,如今更要站在陛下一边,急陛下所急、想陛下所想。” 第124章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帝也是如此。 皇帝登记也满一年了,自觉摸清了京中情况,不愿再受朝臣桎梏,想要一展抱负。国事如同浆糊,贸然插手一手黏,推不动,但从恩荫宗亲、姻亲上着手便方便的多。 今日早朝,皇帝一脸悲伤,叹息道:“朕昨夜惊梦,梦见母亲穿着粗布麻衣问,我儿既作了九五之尊,为何让生母穷困度日?” 重臣们面面相觑,这是要追封生父母为皇帝皇后的节奏啊? 重臣也是有气节的,当即便有参知政事出列谏言:“陛下已恩封生母兄弟为右神武大将军,一应祭祀礼仪,均有右神武大将军操持。陛下贵为天下之主,当用心国事,实不必为此等琐事忧心。” 皇帝又是一声叹息:“为人子的,怎能看着父母受罪呢?” 这回连“父”也搬出来的。朝臣们都知道, 皇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追封生父母只是与朝臣、与皇太后、与京城派势力的拔河。 因此,朝臣们众口一词,都称不可。 皇帝看着满朝紫色、红色、绿色的官袍,和他们黑压压的帽子,心中忍不住失望,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分忧吗? 想博从龙之功的人也比想象中的多。 一位湖州跟着上京的武将出列道:“陛下不过追封生父、生母一二,这是为人子的孝道,相公们何以一步不让,这不是逼着陛下不孝吗?” 将军以为自己占据孝的道德高地,文臣们才是道德绑架的高手,直言:“陛下之所以继承大统,乃是小宗过继大宗,礼法在上,先帝和太后才是陛下的父母!” 这种论调占了主流,皇帝知道自己不占理,可他是皇帝,他想要,为什么不能得到! 此时,一直紧张观察着局势的李老爷认为时机到了,恭敬举着笏板,下拜进言:“陛下想要追封生父母乃人之常情,相公们维护礼法也是正统,何不各退一步呢?” “如何退?”皇帝问,李德信是他从湖州带来的,皇帝相信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相公们之所以不愿立刻为右神武大将军封爵,不过是因为他们并无做官经验,不若先让林氏子弟恩荫一个出身,从小官做起,有了功绩,也好提拔。”李老爷一边说一边观察皇帝的神色,看他并不是很满意,立刻补充:“其实,若要厚赐林家,除了爵位之外,还可赐婚。所谓成家立业,有了贤内助,家业自然昌盛。” 众臣此时的心理活动是:又来?没完了是吧! 之前皇后为高国舅选续弦,闹得人仰马翻,京中的结婚潮还没完全过去呢! 李老爷笑得志得意满:“若论尊贵,世上哪有比皇子、公主更尊贵的呢?臣请陛下仿照先帝旧例,下嫁公主与林氏子。陛下孝顺母亲,敬爱舅家,若娶林氏女为皇子妃,更是佳话!” 哦——长舒一口气,不是冲我们来的。 “是这个道理。”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臣附议。” “臣等无异议,伏惟圣裁。” 大臣们一听不是来祸害自家的,立刻纷纷赞成起来。 只有高国舅不乐意,他到如今都没寻到满意的续弦人选,前丈人又这样给他的外甥挖坑,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明鉴,林家不过京郊农户,大字不是一个,如何堪配皇子、公主。”高国舅是个实在人,武将出生的他有什么说什么,以往皇帝也曾这样评价过自己的舅家。 可是,今非昔比啊! 皇帝闻言勃然大怒:“博宁侯什么意思?朕赐你侯爵,难道朕的舅舅,便不值一个侯爵吗?” 高国舅跪地磕头,连称不敢。 皇帝甩袖退朝,不敢相信小舅子居然这么看轻他的母家。男人都是双标狗,昔年舅家不能给他助力的时候,他也嫌弃过,可如今他富贵了啊!老妻陪他吃苦半生,生儿育女,这是应当的,可放在他母亲身上,那就太不容易了! 随着皇帝怒气冲冲进了后宫,今日早朝的消息也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宫里的猫狗都知道了。 “我不嫁!我不嫁!”平乐公主哭喊着跑进皇后宫中,一把扫落茶具,跪在皇后跟前:“母后!我不要嫁给林家子!” “上回他家人进宫,脸是黑的、牙是黄的、满嘴臭味!让我嫁给这种人,我宁愿去死!”平乐公主哭得伤心,她要嫁的是小宋探花、魏国公长孙那样的少年才子、少年将军! 皇后连忙拉起女儿,心疼道:“你放心,娘不会让你嫁的,娘保证!” “为何不嫁!那是你表哥!”皇帝威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宫人来不及通报,皇帝已经黑沉着一张脸进来了。 皇后上前行礼,想用往常那四两拨千斤的话术先糊弄过去,皇帝却不顺坡下驴,直接问:“朕要把平乐下嫁给林家,皇后怎么看?” “陛下……”皇后深深屈膝,抬起头时已经满脸泪水:“平乐是幼女,自小娇生惯养,生她的时候,臣妾都三十了。当年陛下在产房外抱着小小的她,说她是掌上明珠,日后要让她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皇帝不耐烦道:“朕会给林家赐爵,平乐的封邑也会增加,她正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这么定了 ! ” “陛下!不可!”皇后顾不得装可怜,跪地膝行去拉皇帝的袍角,“不行!平乐不能嫁!” 再多心思谋算,碰到亲女儿就乱了方寸,皇后脱口而出:“林氏子卑贱,安配尚公主!” 被高国舅通知,带着两个弟弟赶来的大皇子端王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秒,皇帝的咆哮声响起:“朕的母亲,天生尊贵!平乐赐婚林家,就这么定了!” “爹!娘!”已经成年的端王像还在湖州那样,哭喊着扑到父母面前,哭道:“爹、娘,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儿害怕!咱们一家子孤零零到京城来,四周都是看不清面目的木偶,只有咱们才是一家人啊!” “爹!朝臣们哪里懂为人父母的心,他们沆瀣一气,看不得帝后和睦,非要从中挑拨下蛆,就是想从内部瓦解呢!后院不稳,爹爹如何安心前朝?” “若要抬高林家身份,儿子愿意娶林氏女!求父皇不要下嫁平乐,女儿家本该娇养,爹爹以前总说要养平乐一辈子,爹爹忘了吗?” 看着身量比自己高、身材比自己壮的儿子哭倒在自己面前,皇帝忍不住怀疑,是我太无理了吗? 皇后却在此时火上浇油:“不行!你不能娶,你的妻子,日后是太子……” 端王立刻去捂嘴,来不及了,“太子”二字已经说出去了! 原本心软的皇帝立刻重燃怒火,气哼哼甩袖而走。路过二儿子、三儿子的时候,还一人给他们一脚,虽然他们什么都没说。 端王扶起皇后,带着埋怨道:“娘,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不是在湖州,今非昔比!您要顺着父皇一些才行啊!” “可他让平乐下嫁给那个乞儿!”皇后扑在儿子身上痛哭:“我怎么能让平乐嫁!她一辈子就毁了啊!” 端王环视殿内,抱着他哭的母后、捶地嚎啕的妹妹、木讷的弟弟,还有站在殿门口不敢进来的舅舅兼发小。 当初高大郎纳李氏女为妾,端王没觉得不妥,反而赞叹高大郎有情有义,不忘扶照亡妻娘家。如今板子打到自己身上,就宽容不起来、慈悲不起来,只想让林氏子通通暴毙! 宫中消息灵通的不止皇后一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李家的报复,可皇帝不觉得,皇帝认为李爱卿是大大的忠臣!为了验证这个想法,皇帝到了楚昭仪的宫室。 楚昭仪刚出月子,比往常丰腴一些,肌肤雪白,带着母性的柔光。 皇帝直接了当问:“朕若要将公主下嫁给林氏子,你觉得如何?” 楚昭仪抱着襁褓的手一顿,巧笑嫣然将襁褓递给皇帝:“您为她择的是林氏的长孙吗?虽比公主大了七岁,但陛下挑的,一定是好的。” 楚昭仪生了一个女儿,还没有封号。 皇帝说的公主,不是这个襁褓婴儿,但皇帝没纠正,只继续道:“林家贫寒,此前不过一农户罢了,你当真不嫌弃?” 皇帝是宗室子出身,他的父亲只是一个郡王,她的母亲更是丫鬟出身。能卖女儿做丫鬟的人家,能是什么好人家?当年先帝择宗室子入宫教养,又不说过继,每每先帝后宫有妃嫔怀孕生子,皇帝就要被送回去。偏偏,他的生父也不要他,门都不肯让他进,说既然入宫教养,就不是他的儿子。 皇帝的童年和少年,就是被不断踢皮球的过程。嫌弃是最轻微的伤害,还有性命之忧,皇帝宗室夜不能寐,生怕先帝男嗣长成之日,便是自己丧命之时。 这样长大的先帝,唯一能寄托亲情的,只有早早薨逝,随他想象的生母。 楚昭仪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毫不犹豫道:“林家能养育出皇太后这样的人,陛下身上也有林家的血脉,林家哪里贫寒了?即便如今一时落魄,日后有陛下照拂,臣妾还担忧什么?” 皇帝生母还没能被追封为皇太后,她已经先称呼起来了。 皇帝感动地拍拍她的手,对啊,这才是解语花啊!朕都没说要许配她的女儿,她就主动提出来了!这才是和朕一条心的! 皇帝不满皇后看轻自己母家,也不往皇后宫中去,楚昭仪才出月子,也不好留宿,皇帝往其他妃妾宫室休息的时候,自以为不经意问起愿不愿意公主下嫁出嫁。 当然愿意啊!这些妃妾又没有生育公主,指天画饼比皇帝还慷慨,这个说公主下嫁便是尽孝,那个说若是自己有皇子,愿意娶林氏女为元妃,还有直接问自己娘家虽然卑,也愿意为陛下出力,陛下把林氏女赐婚给娘家兄弟,娘家谢天谢地。 皇帝满意了、皇帝感动了,看,这才是真正的忠君体国啊!所有人都向着朕,只有皇后和朕作对!还说什么太子!她是不是有儿子撑腰,就敢忤逆朕! 皇帝的行为并没有掩饰,李家作为给皇后一系添堵的先锋,总有人想方设法把消息传到李家手里。 李老爷十分担心:“端王稳稳立着,若是陛下扛不住,责怪为父可怎么办?” “陛下宁愿把原礼部侍郎外放,也要把父亲抬抬侍郎的位置上,还不足以表明陛下的心意吗?”李茉含笑安慰:“父亲放心就是。” 都骂皇后穷人乍富,吃相难看,皇帝难道就是好的吗?马屎表面光,里头一包糠的货色。以往利益一致,坏人都让皇后做了,如今利益分歧,皇帝也是要跳脚的。 李老爷满意了,叹道:“我儿如此善于揣摩圣意,合该有更大的前程……可惜!可惜!你抽空多教教莲姐儿,日后她也好为咱家出力。”—— 作者有话说:亲爱的小伙伴们,国庆节快乐~愉快的假期开始了哦~ 第125章 “莲妹, 你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李茉示意正在刺绣的王莲过来坐,又示意跟在她身边的丫头出去。 李家发达之后,立刻新增了下人,王莲这个寄居的姑娘身边都放了一个。李茉叹自己一心只想着和皇后斗法,竟忽略了这些。 “茉姐姐有话畅言就是,屋子就这么丁点儿大,我还能听不见?”王莲示意丫头下去,自己却依旧坐在绣架前忙活。 “你可知道,李家有意送你入宫伺候皇帝。” 李茉的先声夺人没有引起她想象中的反应, 皱眉道:“你知道?” 王莲把绣花针插在绣布上,施施然走过来,平静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姐姐和我说过。” “你是怎样想的?”李茉拉着她的手,先摆明自己的立场:“你放心,我完全支持你。我手里能匀出二百两的金子给你置办嫁妆,再有大嫂帮衬,嫁妆不输小官之女。爹已经升了礼部侍郎,你从李家出嫁,也沾个官身。” 王莲笑道:“多谢。魏国公府送来的聘金,可不能随意挪给我用。曹家高门大户,你的嫁妆若是薄了,遭人笑话。” “御赐的婚事,改不了。笑不笑话的,只要我自己崩得住,管他们呢!”李茉浑不在意,想想世子夫人的脸色,李茉就觉得这段婚姻不会平顺。这也正常,谁家被逼着结亲都会不快,只是希望魏国公府想明白,皇家才是罪魁祸首。 “我进宫这事儿,也改不了。”王莲作出宽和的姿态安抚她,“知道你为我担心,心意我领了。” “你还记恨我当时骂你?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我……” 王莲捂住她的嘴,“你听我说。姐姐知道消息之后,立刻来告诉我,且私底下偷偷为我选了几个结亲的人选。富家秀才、贫家举人、小官之家的子嗣,都是以往在湖州想都不敢想的好人选。” “只是今非昔比,姐夫如今是侍郎府的大公子,我若嫁给这些人,他们护得住我吗?也许嫁到外地能避开,可我现在上哪儿抓一个外地人?即便真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避开了财狼,焉知仓促选的外乡人是不是虎豹?” “与这些比起来,进宫倒成了最好的选择。陛下是天下至尊,我至少不用日日刺绣,熬得身材发胖、头发脱落、眼睛也不好使。” 这些都是理由,但李茉摇头:“你当初不肯屈就我哥,现在怎么会……” “大约人是会变的,曾经不屈服,是因为李家不够富贵。”王莲自嘲。 “求富贵没什么不好,谁不想锦衣玉食、高床软卧,我知道你不忍嫂子伤心,可入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比我还小一岁,陛下的年纪是你一倍,真正能当你爹的年纪!”李茉还是觉得,入宫不好。 “当时你与家里说,既然都是做妾,为何不做最尊贵人的妾?” “我那是忽悠他们的,当时他们觉得入高家做妾已经谢天谢地,不先糊弄着,他们能在大姐姐热孝期内把我送进去。” “那你现在嫁给曹公子,是自己愿意的吗?我想听实话。” 李茉掂量了真话假话的区别,还是决定说真话:“不是。我原先设想的是找一户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的老门户,我带着今上湖州嫡系的资本嫁过去,互惠互利,我也能掌控家中话语权。” “茉姐姐,你是这样聪明,有办法退了御赐的婚事,再寻想要的人家吗?” 李茉诚实摇头,也许退婚有办法,但肯定动静很大,伤筋动骨之下,可供选择的范围就更小了。李茉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不进宫肯定是有办法的,但违逆的李老爷的心思,王莲能选择的出路就更艰难了。 王莲总结:“身不由己啊!” 两人沉默对坐,相顾无言。 枷锁是无形的,压力却是实质的。 “茉姐姐,不必为我担心。幼时学绣花,我总争强好胜,做学徒里最出挑的那个。被兄长抛弃我没想死,被姐夫觊觎也没一死以证清白,入宫之后,只会更好。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也许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今日做铺垫呢!” 李茉噗嗤一声笑出来,当初王莲从大嫂那里听说自己要嫁给高大郎为妾,忧心忡忡来劝自己,自己便是引用孟子安慰她的。如今被重新用到自己身上,有种回旋镖扎中自己的黑色幽默。 “皇帝不是明白人,他和皇后差不多,穷人乍富,想出头,却总丢脸。”李茉还想最后试一试,即便非要匹配一个年纪大的,谁不想他英明神武、风姿卓然。 “贤妃配明君,我入宫是为李家争取荣耀的,又不是去做贤妃的。”王莲看得开,英明的帝王才不好糊弄,她该做个妖妃。 “那我与你说说咱们这位陛下的生平吧。”李茉详细讲述皇帝的身世,小透明的童年,被抛弃一般选送入宫教养,战战兢兢的宫廷岁月,因老实和无能熬走了同期的其他藩王之子,先帝子嗣一次次降生,他一次次被抛弃,生父也不接纳,最后在湖州任团练使,龟缩地方、潦倒半生。 先帝晚年关于储君之位的角逐,强势藩王如何在京城搅弄风云,最后先帝的选择、太后的选择、朝臣的选择,其中有这样的博弈。经过这些博弈选出来的皇帝,各方势力希望他怎样,不希望他怎样。 皇帝又是怎样定义自己的地位,他有怎样的抱负?这样的经历大概率养成怎样的性格?看他宠爱的姬妾,他大概率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 李老爷听说女儿在王莲房里说话到晚上,接下来几天更是每天都去,心中十分满意。女儿还是一心为着李家好,不是光自己奔前途去。因此,筹备嫁妆的时候,李老爷格外慷慨。 “魏国公府送来的聘金、聘礼,一并交由你带回去。”李老爷等着李茉赞美他,此时寻常人家是要扣下聘金的。 待李茉谢过之后,李老爷又道:“家里再给你准备五百两的嫁妆,还有各位同僚、同乡的添妆,宫中将会赐下的赏赐,统统给你带到魏国公府。” “多谢爹爹,女儿即便嫁去曹家,依旧是李家的女儿,还请爹爹常常接女儿回家团圆。”李茉表现得十分依恋。 这不合规矩!但正是李老爷想要的。 经过一系列的事情,李老爷充分相信女儿的聪慧,若遇大事,自然要找她回来拿主意。当然,李老爷只会说:“爹爹从小疼你,你嫁出去了,一样疼!” “曹家乃高门大户之家,女儿想再挑几个丫头带过去,也是帮手。”李茉已经和楚掌柜说好,他的女儿小芙入府伺候几年,方便双方联系。 “这点儿小事,和你娘商议就是。” 父女俩在书房聊得开心,李老爷的长随却慌慌忙忙赶来,“罗将军在客栈强逼了一个卖花女,她的父兄赶到和卖花女抱头痛哭,卖花女不堪受辱直接撞柱自尽了。” “哪个罗将军?”李老爷抱着侥幸问道。 “咱们湖州一起来的罗浮屠罗将军啊!”长随大声回禀,若不是和自家有关系,他慌个什么劲儿! “此事不要外传,且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李老爷喃呢,这已经是湖州系出事的地三个了。 湖州调任京城的官员,默认都是皇帝的人,因儿子醉酒闹市纵马践踏死无辜百姓,乌大人被弹劾在家自省;孟大人酒后胡言乱语,冒犯先帝,被降职在家反省;如今又来了一个罗将军光天化日之下□□民女,致人死亡。 长随无奈道:“此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下,京城最繁华的虹桥大街边上,已经人尽皆知了。” 李老爷立刻跳起来:“把大郎给我关在家里,不许他出门!看紧了,他要是踏出家门一步,我把你们的腿打断!” 李茉上前请命:“爹,哥哥也是大人了,您这样关着他,他心里也不痛快。依女儿愚见,不如把规劝哥哥的重任交给大嫂。只劳烦爹爹和娘说清楚,不管哥哥怎样诉苦求饶,娘都不能责怪大嫂才是。” 李老爷眼前一亮,对啊,黑脸自然要儿媳来唱!现在小儿子还看不出贤愚,日后养老都落在大儿子身上,可不能得罪了大儿子。 李老爷义正言辞道:“正是这个道理!一切交由儿媳去办,让她放心大胆地办,后头有我们老两口撑着呢!” 李茉把这“圣旨”送给大嫂,大嫂拿到金牌立刻把人关在他们大房的院子里,不许李大郎出门一步。 “你这个不贤不孝的妇人,爷要休了你!休了你!”李大郎在屋子里无能狂怒。 被丫鬟护在后面的王大嫂不屑冷笑:“我还怀着李家的骨肉,比你金贵。” “等你生了,我就休了你!” “且不能啊!你这样的男人,休了我,连媳妇儿都娶不上!爹娘对你失望透顶,已经不想再见你。咱们湖州一系过来的,已经折了三个,你还不知好歹,到处充大爷。这种祸害全家的事情,多亏爹娘壮士断腕!” “不可能!不可能!才是爹娘的亲儿子!” “可见你是多么无能!”王大嫂扶着肚子,一步步逼近李大郎:“爹娘一再失望,宁愿我这个外姓媳妇儿挑大梁,也信不过你这个无能的儿子!” 李大郎被打击得连连后退,所在墙角敢怒不敢言。他逮着机会就往外冲,王大嫂注意着分寸,一次次传消息出去,惹得李老爷越来越不耐烦,然后挑着李老爷正在气头上的时候,把人放出去。 结局自然是李大郎催头丧气被押回来,王大嫂高价买了两个清倌人放他房里,承诺两人给她们养老。从此李大郎只在房里睡女人、写艳诗、玩古董,再不参与外事。过年的时候也只应个卯,眼睛下的黑眼圈比熊猫还重。 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乏善可陈,婚期定在二月初一,李茉全力备嫁。家里准备再给她选一波丫头,这次选的是容貌姣好,能带去魏国公府笼络大公子的。 李茉在不知情的时候被李太太叫过去,到了才知道是干什么的,都被气笑了。 李太太指着她挑出来的两个丫头,容色淸艳、气质温柔,举手投足都是气度,炫耀道:“瞧我给你挑的好人选,一定能笼络住姑爷。” 本想甩袖走人的李茉看到她俩,反倒来了兴致,上前拉着她们的手细看,又问会什么才艺,让人展示了端茶倒水、捶背揉肩之类伺候人的功夫,末了感叹:“这样的人才,何必来我这里过一道手?” —— 作者有话说:小可爱们,明天的更新推迟到晚上10点左右哦~行程安排紧张,抱歉推迟一下下~ 第126章 碧桃、红叶跪地不敢起身, 双手奉上李家赏的那支云头纹银簪。 “李二姑娘说,这样的人才,何必来我这里过一道手。赏了我俩一根簪子, 便派人把我们送回来了。大娘子明鉴,奴婢句句属实, 绝无半句虚言!”碧桃叩首,身子不断颤抖。 “是,奴婢可以作证。奴婢按照吩咐, 规行矩步,绝无错漏……” “闭嘴!”坐在上首的世子夫人狠狠一拍桌子,疼得直抽气,扶着手细看,才发现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劈了。她的闺名里正有一个“云”字,这云纹银簪何其讽刺! “哎哟,我的大娘子,何必为这点儿小事生气,快,叫府医来!”魏国公府养着自己的大夫,家中上下人等生病,从来不用找外头大夫。 “这是给我下马威呢!明知道是我派去的人,还赏什么云纹簪子!还没进门,就打算压我一头!”世子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说过一百遍了,她不满意这桩婚事,一千个不满意!一万个不满意! 心腹陪房妈妈心里叹息,但她只会站在大娘子这边,叹道:“大娘子勿急,那人赶这么明目张胆,不就仗着还没过门,这事儿说出去咱们也不占理吗?等她过门了,您只管端起婆婆的款儿来呵斥,谅他不敢忤逆!” 忤逆二字一出,世子夫人的气才稍微顺些。是啊,自古婆婆拿捏儿媳易如反掌,站规矩、送小妾、给眼色……随随便便就能把人调理了。 世子夫人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努力把儿子的婚事办得体面,再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把新妇迎进了门。 坐在婚床上,手里拿着团扇遮面,婚房里燃着许多蜡烛,蜡烛里掺杂了香料,把房子熏得香喷喷、热乎乎的。 魏国公府长孙、曹家大公子在交好同辈的簇拥下进了婚房,吟了却扇诗,看到了容貌姣好的新娘,纷纷发出起哄的笑声。 李茉容貌虽非绝色,但也是清秀佳人,关键娶她能避免尚主,又贴合陛下联姻新旧的政策。在场王孙公子都是场面人,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忙不叠叫着嫂子、弟妹,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李茉第一次看到了曹大公子,容貌清俊、身姿挺拔,一身喜服穿在身上,自有一股风流气质。 真是好容貌!李茉在心中赞叹,怪不得能让皇后母女相中。听闻他从小苦练骑射,已经入军中效力。有这样的家世,有这样的容貌,还有这样的能力,若这个世界是一本,那他是当之无愧的男主角。 李茉起身还礼,曹大公子哄着推着送朋友们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叮嘱:“我已经叮嘱小厨房,若是饿了只管叫饭菜来。” “多谢夫君。”李茉装个腼腆样,只要曹大公子是明白人,她日子也好过。 洞房花烛、红浪翻波,一夜过去,窗外日光斜斜洒落。 “家中人口简单,祖父在京郊坐营,父亲、二叔都在西北军中,三叔在扬州做知府,一家子都跟去了,四叔在通政司。祖母年纪大了,在家颐养天年,家中琐事由母亲打理。妹妹快及笄了,母亲正教她理事,你日后跟着学就是。” “多谢郎君。”李茉微笑谢过,虽然曹家的消息,她已经细细打探过一遍,但他既然愿意说,那就是好开头。 曹大公子看她对镜梳妆,心中稍微松口气。这婚事是祖父定下的,李家实在寒微,若是新妇一味怯弱或愚笨无知,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御赐的婚事,能好好过,还是要好好过。 曹大公子转到里间去洗漱,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争执声。 李茉扶着小梨的手出去,小芙正和一个中年管事媳妇吵架。 “大清早的,吵什么?” 管事媳妇当先一礼,手里抱着一盆芬芳的茉莉花,笑道:“大奶奶来的正好,您可要为老奴做主。老奴好心好意来送礼,没想到却被这位姑娘一顿排揎。老奴在国公府伺候了三十年,还没受过这等委屈!” 李茉看她都能穿绸衫,想必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微微一笑,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问小芙:“怎么回事儿?” “姑娘!这老奴好生无礼,明知您的闺名带一个茉字,捧着一盆茉莉花,指桑骂槐,嘴里不干净。”小芙气得掉眼泪,她从小也是爹娘疼爱着长大,做丫鬟不久,还不太会隐藏情绪。 “还有红珠!她跟这婆子一唱一和!” “有这回事儿吗?”李茉问。 “没有的事儿!大奶奶,您可不能偏帮自己的陪嫁丫头,明明是她不知尊卑,冤枉老奴!”管事媳妇昂着头不认。 “红珠,你说呢?” 那个叫红珠的李茉昨晚见过一面,看她的站位,应该是曹大公子的贴身大丫头:“回大奶奶华,张妈妈的确是来送贺礼的。” 李茉看了一眼盆栽里的茉莉,笑道:“这个天气能培育出茉莉,国公府花匠的确厉害,既然是来送礼的,那就放下吧,待我拜过长辈,自有赏赐。” 管事媳妇的头昂得更高了,骄傲得把花盆往前一递:“咱们国公府的花匠,几辈子专门养花,平日里培育的都是牡丹、菊花各类名品,养茉莉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也是委屈!” 管事媳妇看李茉彬彬有礼,得意忘形了,说完还不怀好意看了一眼李茉,又环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低头闷笑的是国公府的人,敢怒不敢言的是李茉带来的人。 李茉示意小梨上前接过茉莉花,那管事婆子把花盆重重扔到李茉怀里,敷衍墩身行礼就要走。 “别忙,说了要给赏,妈妈还没领呢。”李茉面上含笑,招手让她近前来。 管事媳妇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上前,“啪——”李茉一巴掌甩过去,那婆子捂着脸难以置信:“我可是……” “啪——”又一巴掌扇过去,对称了。 那婆子吃痛站不住,直接倒在地上。 李茉是练过的,国公府的管事婆子养尊处优,哪里挨过打。 满院丫头婆子被惊得目瞪口呆,红珠最先反映过来,喊道:“这可是大娘子的陪嫁嬷嬷!大奶奶怎么能打人!” 见她扑上来,李茉平等地“啪啪”两巴掌,她也捂着脸倒下了,倒的时候身形别扭,着意露出最好看的一面。李茉心有所感,回头一看,曹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曹大公子面色寒霜,看着这一场闹剧,不悦道:“张妈妈是母亲最倚重的心腹,陪了母亲几十年;红珠也是母亲给我的,在我院里也十多年了,你才进门一日,闹成这样,如何向母亲交代?” “不过刁奴欺主,一点儿小事,不值当母亲为此赔礼。母亲每日多少事情,哪知道那头奴才心思多狠毒。”李茉故意曲解他的话,“母亲操持婚礼辛苦,我是新妇,自当体谅包容,郎君也别为我和母亲起争执。” 曹大公子惊讶得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她不但不惶恐赔罪,反而如此有恃无恐! 李茉指着院子里的柏树道:“小梨,和管花木的下人说一声,那柏树不好,枝桠横溢斜出,半点不见中直,傻愣愣的,回头砍了,换其他树。” 院子鸦雀无声,小梨也没有接话,曹大公子的名字上正下柏,这院子名叫苍柏院。 曹大公子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声音都劈叉了:“我好心教你,你指桑骂槐什么意思?” “原来郎君知道什么叫指桑骂槐,我还以为郎君选择性耳聋,只听自己想听的。丫头仆妇骂我的时候,你恍若未闻,我骂你的时候,你倒是耳聪目明!” 曹大公子无奈叹息,知道她是湖州小地方来的,不懂京中的规矩,只得把话说明白些:“她们有错,过后我自然会处置,你是主子,何必与他们争论高地,没得跌了身份。” 李茉没接受他的好意,反而问他:“你的直属上司是马将军,听闻马夫人性情桀骜,你会向马将军告状吗?” “这说的哪儿和哪儿,我和你说管教奴仆!” “你会告状吗?”李茉坚持问。 “疏不间亲,怎会!” “是啊,疏不间亲,看来在这些刁奴眼里,我和你夫妻不算亲,和他们才亲呢!郎君真以为他们今日下的是我的脸?他们瞧不上的是你!若是你和马将军一样手握实权、说话管用,谁敢非议他的夫人!” “将军的妻子是将军夫人,国公的妻子是国公夫人,你的妻子只配在刁奴嘴里翻弄,谁叫你手心朝上,受制于人!” “外人诋毁你妻子,你不当面啐回去就算了,还偏帮她们指责我?瞧吧,经过这一遭,谁不知道曹大郎里外不分,得罪也没事,日后只管死命糟践。” 曹大公子气得手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歪理邪说!挑拨离间!” “老奴绝无此意!求大公子明鉴!大公子明鉴啊!”张妈妈不捂着脸装重伤了,爬到曹大公子脚下喊冤。张妈妈是碧桃的亲娘,碧桃原本受命去李家打个圈,回来就能升通房丫头,谁知被李茉遣返,如今关在家里哭。 因此,张妈妈得知世子夫人要给新妇一个下马威,才自告奋勇来的。 红珠也连连叩首:“奴婢伺候大爷十多年,忠心日月可鉴!大爷若是不信,奴婢只好以死明志!” 红珠说着就往墙这边冲,曹大公子立刻去拦,却被李茉一拉一拽没赶上。国公府的奴仆没反应过来,李茉的人插着手看热闹,只见红珠不轻不重撞到墙上,嘤嘤哭泣不止。 “你非要闹出人命才甘心吗?”曹大公子怒不可遏,伸手推人。 “你瞎啊!练武二十年,真撞假撞看不出来。真想死,这么厚的墙,就额头红一小块,还有力气表演梨花带雨呢!” 李茉甩开他的手,不停拿帕子给自己扇风:只隔一晚上,男主角就变成半瞎半聋! 第127章 新婚夫妇吵成这样,早有人去通禀能做主的人。 敦本堂内原本济济一堂,魏国公夫妇、世子夫人和小女儿、二老爷夫妇及其子女,四老爷夫妇及其子女其乐融融坐在一起说话。如今看有人小声在魏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耳边回禀,叽叽喳喳的第三代孩子们都自觉停了话头。 魏国公轻咳一声,吩咐:“花厅有茶果子, 你们去歇息吧。” “你们”二字指代不明,但只有世子夫人留下来,其他几房的人便打着眉眼官司,顺从去花厅小坐。傻子都知道,肯定是苍柏院那边出问题了,他们今日之所以齐聚这里,不就是为了等两个新人见礼吗? 不一会儿,李茉和曹大公子也来了,曹大公子面如冷霜, 李茉倒还脸上带笑。 进门行礼之后,李茉笑着致歉:“新妇来晚了,还请祖父、祖母、母亲恕罪!” 世子夫人看她不知悔改、粉饰太平的模样就来气,狠狠一拍桌子:“还敢嬉皮笑脸,我的人你也敢动!” 李茉笑容不改, 关切道:“母亲仔细手疼, 下人传话听得一鳞半爪,有意让母亲误会也是有的。如今我们两个当事人来了,即便堂上审案,也得上原告、被告都说话, 母亲且让我分辨两句,如何?” 京城没有哪家新妇是这样的!婆母发怒就该立刻跪下请罪,什么“分辨” ,这是“顶撞”! “不容你分辨,你也叭叭叭个不停。”世子夫人终究要脸,世家大族的主母,吃亏就在太要脸上。 “新妇正与郎君闲话,忽听窗外有争执声,出门询问……两人各执一词,新妇想着大喜日子,压制争端,日后再问,哪知那婆子得意忘形,竟然说出……唉,如今便是不知她们哪个说的事真的,也该知道了。指桑骂 槐在前,撒谎欺瞒在后……”李茉事无巨细把事情讲了一遍,才转头问曹大公子:“郎君当时就在我身后,我可有半句虚言? ” 曹大公子当时虽然转到净房去洗漱,但也听到争执声,立刻就出来了。他本想着新妇脸皮薄,不能应对老仆,还想帮忙,哪知见证了一场新妇大战刁奴。 唉,寻常女子,当时就该求助夫君,柔声细语一番,哪里有摆不平的事情。撒娇说两句软话的事儿,何必闹到今日剑拔弩张,仿若公堂审案。 曹大公子心内叹息,还是如是说了:“新妇所言句句属实。” 事情说清楚了,公平来说,两方都有错。那指桑骂槐的奴才自然不对,可你一个新妇新婚第一天掌掴婆母的陪嫁、丈夫的贴身丫头,也不是什么贤惠人。 果然,事实是事实,立场是立场。世子夫人怒气更甚:“如此,你就能随意处置我的人了?” “母亲息怒,气大伤身。”李茉一副我真为你身体着想的样子,“为两个刁奴不至于此。” “我是为两个奴才吗?我是说你!天底下哪儿有你这样做新妇的!第一天就敢顶撞婆母!我曹家世代簪缨,我儿文武双全,怎么就娶了你这样的泼妇!”世子夫人破防了,李茉跟跟傻子一样,听不懂言外之意,不理会潜规则,她只能破口大骂。 李茉长出一口气,对坐在上首看戏的魏国公道:“祖父明鉴,若是孙媳没记错,这门婚事是您在御前求的,不是我对大公子一见倾心,死皮赖脸非要嫁进来的。” 魏国公头发已经花白,身形却依旧健硕魁梧,看着儿媳、孙媳吵成一团,他却仍旧稳稳端着茶盏,轻抿一口放下,颔首道:“是我求来的。” 李茉又对魏国公府夫人道:“与祖母初次见面,我便直抒胸臆,只盼着世上的正常人,知道报恩不是结仇。”提醒你们早点把未婚子嗣的婚事定下,提醒你们博宁侯、平乐公主是个坑,是你们自己不争气啊! 你们素来看不起皇后、看不起湖州乡下小地方,如今也要学着她恩将仇报吗? 魏国公夫人自然了解李茉未尽之意,受人家恩惠,自然不能这样欺负人。李茉千错万错,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不是她主动要嫁进来的。 魏国公夫人刚要开口,魏国公先说话了:“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日后好生孝顺长辈、服侍夫君、教养子女就是。” 魏国公脸皮则厚多了,利用就利用了,难道李茉嫁进来没有受益吗?新妇桀骜一些、聪慧一些,无所谓,偌大的公府总能把人压服的。 魏国公想强压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内宅事务,儿媳的不满、孙媳的不满都是细枝末节,外头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决断。 偏偏,这国公府也不是任由他揉捏的泥团。就在此时,两个奴婢联袂求见,魏国公夫人派去镇压大局的心腹老妈妈,哪知能出这种事,来主子面前禀告时,把大奶奶的丫头也拎来了,且示意她来禀告。 小梨叩首行礼:“回国公爷、国公夫人……” “说事!”魏国公不满冷哼,连老妻的心腹都匆忙赶来,一定是出事了,就别拘泥礼节了。 “被关押的红珠被她妹妹红叶送了一碗毒药,好在吃得少,又及时催吐,性命尚在。”小梨直接说事,把在场主子都听懵了。 谁?谁?贵为国公,什么红珠、红叶,他根本不知道同在一府,还有这两号人物。 老妈妈则解释:“大奶奶不许今早出言不逊的张妈妈和红珠离开,分别押在后罩房,并派人守着。红叶原本也是苍柏院的丫头,亲姐姐名叫红珠,红叶支开看守的婆子,送了汤药过来。先前被支开的小梨姑娘杀了个回马枪,正好撞见红叶给红珠灌药。老奴也过去瞧了,是鹤顶红。” 亲妹妹要毒杀亲姐姐,为什么?这是人伦惨剧啊! “何至于此……”世子夫人失神喃呢,红珠红叶都是她看着长大,调教好了,又亲自放在自己儿子房里的,相处十几年的人,怎么几日不见,突然变成飞天夜叉、杀人狂魔了? 李茉看看脸色苍白的世子夫人,看看难以置信的曹大公子,又看着神色变幻的国公夫人……魏国公看她眼神乱飞,不悦道:“你有话说?” “祖父垂问,新妇斗胆说几句实在话。婆母不必惊讶,今日的结果,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你自觉曹大公子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公主都不配,我更不配。主人家这样的态度,奴才们自然要主动替主分忧。指桑骂槐的张妈妈打前锋、一唱一和的红珠是帮手,两个先锋折戟沉沙,干脆毒杀红珠,让我背上杀人的罪名,即便不能休妻,也能从此压服,任由你调教。” “红叶和碧桃,是婆母打发到李家,想让她们装做我的陪嫁丫头。被我礼送回来之后,红叶的日子想必不好过。板上钉钉的通房妾室成了弃子,一念之差想着杀了姐姐博出路。那个张妈妈刚巧就是碧桃的生母,说来说去,都是婆母一手安排的。” “不是……何曾……”世子夫人被儿媳揭穿安插人手不成的事情,羞愤欲死,喃呢着不肯承认,她就是想调教新妇,让新妇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怎么就牵扯到杀人了! 李茉看着她吓得发白的脸色,心中猜测她也许真没有料到这样严重的后果,魏国公府家风很好,也没听过残害奴仆、虐待下人的。世子夫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权利究竟有怎样的威能。 “唉……”李茉长长叹息一声:“既然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我也要问国公一句,这婚事,还结吗?” 魏国公饶有兴致问道:“陛下赐婚,你还有不结的办法?” “性命攸关,必须想办法啊。”李茉诚恳道:“世子夫人如此抗拒,下人揣摩上意,才有今天这出。日后这样的事情不知多少,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愿每天和人斗法,睡觉都要睁一只眼。若是真不想结亲,过些日子我便称病往京郊庄子上住着,受道祖感染出家修行。” “你不是自认无错吗?出家岂不是委屈你了?”魏国公语带嘲讽。 李茉依旧真诚:“过三五年,等风头过去,再还俗就是。您也知晓我的委屈,嫁妆任由我带走,再补偿我一笔银钱便是。” “我国公府就这么让你看不上?”魏国公不相信,李茉会这么轻易放弃。 “曹大公子一表人才,您和夫人慈和友善,国公府富贵无双,京都闺秀抢着嫁的好地方……但是,性命要紧啊。”这一叹,李茉也是真心实意。虽早知齐大非偶,不知能闹到这个地步。 李茉从始至终都很诚恳,一直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先前或许桀骜了一些,但魏国公看得明白,人家真不在乎公府富贵。 魏国公一锥定音:“婚事御赐,不容更改。既然刁奴欺主,按照家规处置了就是。” 既然李茉是个明白人,魏国公就愿意留下她,给她撑腰,让她诞育国公府的子嗣。 世子夫人脸色又难看上几分,所谓的“刁奴”都是她调教出来的,管家几十年,儿子成婚头一日就被公公训斥,她颜面何存? 李茉心中轻叹,她之所以把事情往大了里闹,就是不愿意困在后宅和婆母、丫头们玩“宅斗”。 端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李茉起身谢过:“祖父英明,孙媳刚进门,一切还要祖母、婆母教导。正好我从家中带了一双刀剑,锋利无双,正好献给祖父。” 魏国公本要拒绝,转念一想李茉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又让她呈上来。 李茉派人去取一双原本计划送给曹大公子的刀剑,从头到尾,曹大公子几乎没有开口,就看着李茉battle全场,如今已经坐到世子夫人身边,温言软语安慰起母亲来。 不一会儿,刀剑被取来,魏国公随州拔出剑鞘,听到剑鸣便露出大大的笑容,再看见闪着寒光的坚韧,上手轻轻试了试边缘,更是朗笑出声。 “好兵器!且去演武场试试!” 李茉拿上佩刀跟着走,完全不顾新婚夫妇拜见长辈的礼节。 世子夫人哭声一顿,哭得更大声了。 国公夫人看着见猎心喜忘了礼节的丈夫,又看看这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忍不住叹息。 第128章 快到正午, 在花厅“歇息”的其他几个房头之人才得到消息,新婚夫妇到正堂敬茶见礼。 “新妇献上一双好刀剑,我见猎心喜演练一番, 倒是耽误了时辰,让你们白等这许久。”魏国公如此开口。 二老爷立刻捧场:“哪里耽误了, 又没过正午,都是一家人,父亲折煞我等了。” “嗯,敬茶吧。”魏国公颔首,自有仆妇上前摆拜垫,新婚夫妇相携上前,依次给魏国公、国公夫人、世子夫人敬茶,世子远在边关,遥敬罢了。其他叔叔婶婶、小辈的堂弟堂妹便由曹正柏领着相互见礼,从此李茉就正式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没人对世子夫人通红的眼眶发表意见,也没有人对今早苍柏院的动静露出质疑神色,唯一管不住自己表情的只有曹小妹,曹大公子的亲妹妹。她年纪小、城府不够,看到母亲受辱,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李茉。 李茉没有理会,见礼过后,由国公爷领着,去祠堂祭拜,在族谱上写下“曹正柏之妻李氏”的字样。若想要在这本族谱上留下除姓氏之外的信息,要付出格外多的努力,才能像男人一样拥有生来就有的权利。 一圈忙乱,能回苍柏院休息的时候, 天已经快黑了。李茉的陪嫁在整理嫁妆,原本苍柏院的丫鬟仆妇噤若寒蝉,张妈妈、红珠、红叶被拖出去之后再未露面,听到影影绰绰传来消息,这两家人都被打发到庄子上了。 当初和红叶一起被委以重任的碧桃家里正四处托人求情,也有求到苍柏院的,求大奶奶网开一面,不要追究无辜的碧桃。 谁敢啊? 大奶奶这等威风,婆母的陪房说砍就砍,自己还嘛事没有,如今谁都缩着脖子做事。 卧房是最先整理出来的,李茉坐在窗边,借着最后的天光看书。今天对世子夫人冲击很大,她也顾不上“站规矩”,直接差人传话晚饭各自用,李茉才有这等闲心。 “看什么书?”曹正柏缓步走进来,语气不轻不重,神色微微带笑,是最标准的端方君子。 李茉有些惊讶,也温和回应:“苏仙的词集。”苏轼此时被尊称为苏仙。 曹正柏在她对面落座,伸手接过,翻了几页:“上头还有批注,可见真喜欢。我那里有一副他的题字,明日找来给你。” “欣喜若狂,受之有愧。”李茉笑着接过词集,“今日我脾气急了些,闯出祸事来,已经让你为难,如今还要拿你的好东西,你心里岂不憋闷?” 曹正柏微怔,不料她开门见山,看不能糊弄过去,便实话实话:“今日你确实莽撞了,毕竟是母亲的陪房。罢了,事情已经出了,都是下人刁钻,以后我们好好孝敬,母亲迟早知道你的孝心。” “今日你我拌嘴,气头上说的话,也请郎君别放在心上。气头上哪儿有好话?如今郎君主动给我台阶下,我便知道郎君胸襟宽广,果真是世家公子。” 曹正柏微微挺胸,“这都是应该的。祖父说了,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以后有事你只管来找我。” “那可说定了。不求郎君日后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只需秉公处理就是。”李茉继续保持微笑,魏国公对长孙还有希望,盼着他“降服”李茉。曹正柏却两句软话听不得,直接把人卖了。 “自然!”曹正柏一个年轻公子哥,没见过这等阵仗,一开始在苍柏院没压服李茉,还以为以后都要任她作威作福。没想到她也是能听进去话的,今日的闹剧说来说去还是刁奴的错,日后他必能教好她规矩礼仪。如此,母亲也不会受委屈。 “往日不知,你还喜欢诗词,我的小书房有许多书,除了兵书之外,也有诗词文章,你最喜欢谁?我给你送来。”曹正柏已经进入了“投桃报李”的环节,他认为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杜少陵?李太白?韩昌黎?还是柳河东?” “杜少陵之沉郁顿挫,哀民生多艰,偏我一介女流无能为力,读了平添痛苦;李太白之豪放飘逸,诗才天赐,让人感慨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我也是排不上号的,读了厌弃自己无能。唯有苏仙,最符合我如今之心境,兼修儒释道之精髓,旷达洒脱,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曹正柏原本随口一问,越听眼睛月亮:“不想你竟如此精通诗词之道,日后我们也能一起探讨!”他也是从小读书习文,听着寥寥几句,切中要害,深刻而简洁,只觉遇到知音。 “好啊,请郎君多多指教。”灯火之下,新婚夫妻对视一笑,宛若璧人。 曹正柏走近,把李茉轻轻拥入怀中,李茉看着跳动的火光,心想:曹正柏这样的贵公子,真是天真啊。 换位思考,李茉如果处在曹正柏的位置,她会立刻与之恳切深谈,摆事实讲道理,陈述利害关系,达成利益同盟之后,再讲感情、说未来,用温情的未来画面掩盖如今的磨合阵痛。或者直接推翻一切,做好和离、散伙的准备,因为他们的利益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但是曹正柏不知听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要和她论夫妻感情。 且论着吧。 事实证明,只要婆婆不找事,儿子儿媳是能和平共处的。也不知世子夫人被怎样劝慰安抚,李茉只知道世子夫人只在第二日吃饭的时候,让她意思意思布了一筷子菜,便让她坐下吃饭了,这是世子夫人不在追究前事的征兆。 曹正柏对此欢喜不已,反复说“母亲大度、母亲慈爱”,李茉却看得分明,她夹的那一筷子炒青笋始终没有入世子夫人的口。 三日回门,李老爷越看曹正柏这个女婿越满意,往前数两年,他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李大哥沉溺温柔乡不肯睁眼看世界,李老爷带着小儿子招待新女婿,曹正柏与李老爷说京城风俗八卦,与李小弟说各家书院趣闻,一时之间,其乐融融。 后宅里,李太太拉着李茉的手不停抱怨:“如今你嫂子当家,简直翻天了,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你大哥被关在院子里不许出门,还弄两个小妖精败坏他的身子。你弟弟也被送进书院,一旬才回来一趟,饿的脸都瘦了。” “娘,这不是她一个管家媳妇儿该做的吗?”李茉好笑。 “什么该做的……” “爹怎么说?”李茉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李太太嘟嘟囔囔:“你爹眼里只有官帽,哪儿有我这个老婆子?!” “要不我给爹也送两个美妾?反正娘这个年纪再生孩子伤身,干脆让别人生去~” 李太太几巴掌拍在李茉背上,“要死了!要死了!这也是你一个女娘该说的话!色是刮骨刚到,且让你爹多活几年吧。” 李茉笑嘻嘻挽住她胳膊,劝道:“是啊,到如今,平安健康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以前能想到咱家也是侍郎府邸、京城新贵吗?爹爹愿意做官,就让他一门心思在官场上,嫂子能干,必能守好门户、教养好儿孙。” “其实,娘心里明白,大哥算是废了。以往大哥是爹爹和你教导的,已经证明过那么做是失败的,如今小弟的学业自然要换个路数。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娘你只管高卧享乐,外头有爹爹、内宅有嫂子,下一辈有小弟和侄儿。” 李太太骂骂咧咧不肯承认:“你哥小时候多乖啊,外头读书还给咱娘俩带糖烧饼呢。大冬天的放在怀里,揣回来还是热的,糖里头还掺着黑白两色芝麻,咬在嘴里满口香。” 当年孝顺懂事的小郎君,怎么就成了如今好色颓唐的废人? “原来娘馋糖烧饼了?好办,今日我下厨,娘尝尝有没有当年的味道?”李茉插科打诨,和李太太说了许多家常,才转到王大嫂那里去。 “妹妹放心,家里我会照管好。我也常劝父亲,咱们并不是天纵之才,跟着对的人走,总没错。妹妹是自家人,到如今做的选择还没错过,听你对就是。”大嫂直接表忠心,这也是她的心里话。 官场水深,京都居大不易,小姑子从给姐夫做妾,到嫁到国公府做嫡长孙媳,还扶莲儿在宫中受宠,她有能耐,肯定听她的话。 “嫂子过谦了,家里靠你操持周旋,我心里都明白。”李茉心里也松口气,娘家能安稳就好,“莲妹如何了?” 王莲儿在年前就进宫了,她俩商议过后,为皇帝量身打造了“寄人篱下小可怜、渴盼君恩痴心人”的人设,许多举止言语,参考皇帝当年养在皇宫的事迹。人成功之后,会不厌其烦“宴请年少的自己”。 大嫂压低声音:“已有身孕月余,还对外瞒着。” “我如今也成婚了,会找机会进宫探望,若有消息,及时告知嫂子。” “知道,咱们三个女人一条心,总能把日子过好。”大嫂紧紧拉着李茉的手,妹妹进宫之前和她促膝长谈,李家靠不住、娘家哥哥更靠不住,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李茉。 丈夫被仙人跳、丈夫被诓骗、丈夫被软禁等等一系列事情之中,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有小姑子。大嫂基于以往经验,相信跟着小姑子走,有出路! 李家人对李茉分外推崇,曹家人却不会这么想,尤其是曹小妹,天天在闺房里骂李茉“狐媚”“妖孽”,不知怎么笼络住哥哥、讨好了祖父,让祖父和哥哥放任这个坏女人欺负母亲。 曹小妹总是不吝在任何场合给李茉找不痛快,这日好不容易宫中开宴,世子夫人带着李茉这个新妇、曹小妹这个未嫁女进宫刷履历,曹小妹在自由活动的时候,走到李茉身边,得意道:“看到没有?蓝姐姐才是贵女典范,娘和哥哥看重的新妇。” —— 作者有话说:没有堵车,比预想的早,提前祝小可爱们中秋节快乐! 第129章 顺着曹小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穿着湖蓝色褙子的少女正擒着精致的花鸟团扇遮挡嘴唇,愉快笑着。衣料轻盈、身姿婉约,是世人最推崇的美人姿态。 巧合的事,今天李茉也穿着湖蓝色的衣裳,她已经是成婚妇人,外衣上是重工刺绣,厚重繁复、富丽堂皇。在而今的审美中,轻灵、婉约、简素才是高级的美。 曹小妹用眼神表达了:“你低级!你比不上人家!”的含义。 李茉仔细观察过, 然后点头:“婆母和郎君的眼光很好,的确是贤淑贞静的贵女典范, 小妹也要见贤思齐,多多学习。” 曹小妹气得翻白眼,从没觉得和人沟通这么困难,她这攀高枝的嫂子是听不懂人话吗? “蓝姐姐自然样样都好,用的着你说!她本该是我嫂子。” 李茉虚心求教:“所以,婚事为什么没成呢?”再重申一遍,当初第一次见魏国公夫人她就提醒过,曹家有心仪的宗妇人选,为什么不早早娶进来? “还不是因为你……”曹小妹声音飙高,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之后,又猛然压低。 “小妹,微笑,别让外人看笑话。”李茉微笑着和看过来的人点头倾身行礼,大家看这个湖州来的乡巴佬懂礼貌,也大多回礼后转开目光。 “说些天真话哄哄外人就是,别连自己也骗了。” 曹小妹还想反驳什么,李茉挥挥扇子,面上笑意更浓,“陪你蓝姐姐玩儿去吧~” 远远看着的人,还以为她们姑嫂笑闹呢。 “那位蓝姑娘定亲了吗?”李茉侧头问小梨。 “没有,听闻二皇子与蓝侯爷一见如故,在书画上相互引为知己,常相约赏画。”小梨轻声说着大家都知道的小道消息。 李茉点头,结合之前收集的信息,蓝侯府江河日下,看来他们认为与其联姻魏国公府,不如嫁给皇子。 李老爷出的损主意,让皇子娶皇帝舅家的女儿,皇子也紧张啊,谁愿意娶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鲁妇人,二皇子、三皇子各显神通,都想给自己拉一个强横岳家。 对蓝侯府这样的次一等人家而言,出一个皇子妃百害而无一利。只需要投入一个早晚嫁出去的女儿,投资回报率高得惊人。 “二姑娘,我家婕妤有请。” 李茉回头一看,王莲儿从李家带进宫的小丫鬟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是小青啊,走吧。”李茉随着她熟悉的丫鬟到了凉亭,里面只有王莲儿和几个宫女。 见她进来,王莲儿叫小青带人在外头侯着,自己与李茉清清静静说话。 “身子可好?陛下对你可好?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尽管说。”李茉握着她的手腕,顺手搭了一下脉,以她的医术来判断,孕妇很健康。 “一下子问这么多,从哪里开始答呢?”王莲儿笑得温婉,她肌肤雪白、面色通透,与在李家相比,明明是同一张面孔,但感觉就是更美、更高贵、更有气质。红气养人、贵气养人,也许不用遮掩的自信最养人。 “从你想说的开始,今天咱们有很多时间。” 王莲儿没有从如何入宫、如何受宠开始讲述,那些早就不重要,她们议定了方略,她实施过程中调整细节,才有如今婕妤的位份。 “我有孕的消息已经禀告陛下,陛下大喜,要晋我的位份,我坚决辞了,等生下孩子再说。” “做得对。咱们不求一时得失,眼光只管往长了看。陛下对皇子很期待吧?”如今真有皇位有几成,生一个皇子是最大的祝福。 “是,陛下盼着,我也盼着生一个皇子。倒是皇后那边提了几个新人分宠,先前陛下与皇后生气,后来端王两边调和,帝后已经重归于好。”王莲儿和李茉说话的时候,始终眉眼舒展、嘴角带笑,她们在一个公开的社交场合,虽然旁人听不到话音,但远远能看到她们的表情。 “毕竟是发妻、嫡长子。”李茉轻叹,“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你现在重要的事把身子养好,平安诞育孩子。” “嗯,正有要你帮忙的地方。殿中省送来的产婆、乳娘我不放心,我姐姐在京中也没有人脉,劳烦你帮我寻摸几个靠谱的人选。” “好,我回去立刻着手。” “还不到三个月,现在就找,太着急了吧?” “不可能一次就找到合适的,先找那些名气大、有口碑的,打听消息、看她最近经手的产妇至少一个月,再重金把人请到家里住着,请三五个,最后能送进来一个,都算好的。进宫的人家里如何、人际关系如何,总要万无一失。” 王莲儿见她思虑如此周全,不仅感慨:“难为你想得周到。” 都是宫斗看多了的结果,李茉又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所谓母子连心,母亲心情舒畅,孩子才能安心。” “被你看出来了?我总是不安,生怕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 “没那么容易,只要能怀上,落胎就必须是大事故。平时不要摔跤、不要提重物,基本没问题。无色无味小剂量见效的毒药,只有画本子里有,世上的毒药要么气味刺鼻、要么味道酸苦,你尝到不喜欢的,以孕妇口味多变为由吐了就是。咱们乡下药杀一只狗,剂量小了都不成,更何况活生生的人。” “至于什么相生相克的毒药,有毒的熏香、花粉,扑人的猫儿、狗儿,装神弄鬼的宫女内侍……咱们以前都聊过。世上有比人心更可怕的东西吗?” 王莲儿见她说话是古灵精怪的表情,忍俊不禁,拿帕子遮唇:“复杂精密的争斗,在你嘴里倒成了过家家。” “本来就是,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计谋,史书上,皇帝除掉权倾朝野的权臣,也只是简单的把人叫进宫、埋伏刀斧手、冲出来砍杀,多简单。” “我书读得少,你不要骗我~” 这回轮到李茉笑了,没想到一个网络梗被纯正古人说出来,这么搞笑。 “不骗,不骗,埋伏刀斧手、摔杯为号,都被话本引用烂了,咱们……”李茉悄悄朝上指了指,本朝太祖物件起家,当年兄终弟及、杯酒释兵权,谣言甚嚣尘上,相关剧目在民间也是禁剧。耐不住内容真的刺激,湖州这种乡下地方的野戏台上,总忍不住调侃一二。 王莲儿也清楚,两人对视,畅快笑了起来。 大人物没什么了不起的,一样腹内草包,一样血肉之躯,一样会被刀斧手砍死。 两人正聊得畅快,又来一个小宫女在凉亭外头请见,说皇后有请。 李茉打趣:“我今日可受欢迎了。” “去吧,大忙人,我在宴席上等你。”王莲儿也笑,她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满后宫皆知,并不多与内外命妇交际,专心往自己的座位上去。 那小宫女也是熟人,当年第一次进宫给皇后请安,引路的就是这个小宫女。被引着往皇后宫中去的路上,李茉站在岔路口不动。 “二姑娘,怎么不走了?是累了吗?”小宫女走了一段路,见她没跟上,小跑着回来问。 “这不是去皇后宫中的路。” 小宫女赶忙赔笑:“今日宫中大宴,奴带您穿小路过去,免得遇上太多人。这也是皇后娘娘吩咐的,您是自家人,不用拘礼。” “原来如此,那走吧。”李茉仿佛被说服了,跟着她走上岔路,在路过假山的时候,借着假山、芭蕉遮挡,摸了一块假山石在手,狠狠击打在她后颈上。 小宫女应声而倒,李茉任由人就这样躺在路中间,检查自己身上衣裙没有褶皱,往回赶的路上把那块假山石扔进湖中,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回去的路上,碰到快步而来的王莲儿。 “你没事儿吧?”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小宫女有问题,被我打晕在路上,不要再往里走了,小心陷阱。”李茉扶着王莲儿调转方向,朝开宴的地方去。 “我的大宫女来报信,说你被纨绔子弟纠缠脱,恐名声有损,托我救命。”王莲儿捂着胸口直喘气,“怪我慌乱失了分寸,明明当初演练过的,一着急便忘了。” “关心则乱、当局者迷,是你关心我。”李茉侧头在她耳边说:“咱们说好了,以后我进宫,不,我如论进宫与否,都不会给你报信说自己有难。什么样的危难,需要一个孕妇来救?真要你冒险来救,不是真心姐妹。” “我的大宫女也有问题,平日里千好万好,一动真格就闹笑话。”王莲儿自嘲一句,“是我平日里太软弱,你帮我把她家人拿住了,且让我看看谁在背后捣鬼。” 两人相携到了宴会,分别落座,世子夫人见她回来,眼神不悦,拿团扇挡住嘴唇,怒道:“宫闱禁地,不要乱走。” “婆母放心。”李茉眼神在场中逡巡,会用自己拉王莲儿下水的,只有皇后、楚妃两个人选。可惜这两人都不在场,无法判断。 “你们婆媳说什么悄悄话呢?”一位夫人笑问道。 “既然是悄悄话,当然不能大声说,越侯夫人容我下来也悄悄和您说~”李茉笑盈盈起身见礼,她们这一桌都是勋贵夫人。 “你这猴儿,闹挺得紧,当心婆母不喜~”越侯夫人故作逗弄,世子夫人身子微僵,因为李茉已经靠过来了。 李茉脸几乎贴着世子夫人的脸,如同小女儿一般撒娇:“才不会呢!婆母最疼我,惹得我家郎君都吃我的醋呢~” 一桌子夫人都笑起来,“好好,娶了个娇儿媳,只当养闺女了。” “都是婆母慈爱的缘故。” 众人闻言笑得更欢了,嗯,不管什么湖州不湖州,嫁进哪家,就是哪家的人。 第130章 水阁内, 高大郎来回踱步,等得不耐烦要去窗边探头看,跟来的内侍连忙拦住:“国舅, 不可露面。” 高大郎不悦甩开他,“称军职。” “是,高将军,将军万勿急切,皇后已经安排妥当,您耐心等待便是。”内侍弯腰作揖,求他不要露面。本来就是诓人家都来的,远远看着一个外男等在这里,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来。而李家二姑娘显然是个精明的正常人。 高大郎一甩下摆,潇洒坐在椅子上,心里不断构思待会儿妻妹来的要怎么质问她。 “你姐姐生前对你不薄,姐带母职,一手抚育教养你长大,你怎么忍心放着她的血脉不顾,不知廉耻攀高枝!” “你外甥才十岁,外甥女更小,难道要让三个孩子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吗?” “不顾血脉, 一味攀附权贵,这就是李家的家教吗?” “李家一县丞小吏之家,能入京全靠我提携,如今忘恩负义, 是何道理?” 高大郎在心里反复演练,幻想起妻妹被自己骂得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可反复琢磨了几遍台词,人还是没到,不耐烦问:“怎么还没来?” “将军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找。”内侍已经觉察不对,从宴会场到这里是多远的路程,他反复演练过,此时还没来,一定出问题了。 内侍派了手底下小内侍去查探,自己在水阁里看着高将军。 不一会儿,小内侍慌张跑过来,在他耳边道:“小喜被打晕在路上,王婕妤也没上套。” “说什么?大声些!”高大郎不耐烦扔下茶盏。 “将军,李二姑娘不肯来,不惜打伤宫女,这事儿太大了,奴婢必须禀告皇后。” “岂有此理!她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内侍看着高大郎货真价实的愤怒,心想,国舅在他一个阉人面前都演得这样真切,按理说也是细致谨慎的人,怎么当初没把事情咂瓷实了。白白落个强纳妻妹的骂名,什么实际好处都没上手。如今原配长子已经请封世子,能选的续弦又低一个档次。 高大郎不知道他姐姐想趁机落了王婕妤的胎,也不知道看似恭敬的内侍怎样腹诽他,高大郎真心实意为自己抱不平,他如此爱重发妻,即便发妻离世,也想着扶照岳家,偏偏世人薄情寡义,无人念他恩情。 本朝宫廷狭窄,并非唐朝大明宫那边占地广阔的庭院,高国舅在后宫不能停留太久,被内侍哄着劝着送出宫去。 李茉是等到下次进宫的时候,才听王莲儿说起高国舅曾进宫一事。 “想必是拿当初的婚事做文章,毁掉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指责她是荡/妇。”李茉语气冷漠,高大郎不依不饶,皇后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李茉心酸,这样的人品,怎么配她大姐姐舍命相救?当初大姐姐为什么拿自己的命换皇后的命? “不怕,日后我只会让小青去接你。若有意外小青走不开,也会让人拿着信物去接你,你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王莲儿赶忙安慰她,深宫凶险,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放心吧,我习武的,身强体健,不怕他们!” “嫁人了还能习武?”王莲儿惊讶,“魏国公府家风果然不同。” 魏国公府是武将之家,家中男丁人人习武,但女眷就不一样了,只有最受宠的幺女,那个险些被拉郎配给高国舅的女儿学过武艺,其他女眷都不曾习武。 李茉新婚第二日敬茶之前,拿着刀和魏国公对砍,让魏国公见识了新兵器的厉害,也让魏国公答应她能用家中演武场。 苍柏院就有一个小型演武场,跑马跑不开,但是跑步、练习拳脚,没有问题。苍柏院划出一个小套间作工作室,因有献刀剑的前因,魏国公允许李茉在府内继续研究。 如今李茉早起之后,和曹正柏一起在演武场锻炼,一同吃过早饭,曹正柏出门当值,李茉去服侍婆母。 世子夫人让她梳头,李茉扯得她头皮疼;让她捶背,李茉手劲大的能把她捶吐血;布菜夹到盘子里的都是世子夫人不爱吃的浓油赤酱肥腻肉类…… 偏偏李茉还振振有词:“儿媳真的已经收了力道,儿媳是练武之人,力气大是正常的。每次锻炼之后,儿媳看着红烧肉就流口水,只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献给婆母。” 世子夫人干脆不让她伺候,只把她晾在一边,院子里丫鬟仆妇不敢指桑骂槐,但没人和她搭腔。 即便如此,李茉也自得其乐,第二天就带了本书来,没人说话就看书,累了起来走两圈,还催着丫鬟换茶水、上点心:“婆母院子里的点心都要好吃些,省了我们苍柏院开支。” 世子夫人能怎么办?李茉有国公爷护着,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磋磨人的手段李茉不接招,反倒把世子夫人气得天天喝药。 因此,听到李茉有孕消息的时候,世子夫人一咕噜翻身从美人榻上坐起来:“太好了!” 心腹妈妈赔笑:“谁说不是呢!咱们大爷就要有后了!您要做祖母了!” “太好了,她有孕就不能缠着我儿。我要给柏儿选两个知情识趣的温顺丫头,直接赐作妾室。她要是敢阻拦,就是善妒,我让柏儿休了她!”世子夫人兴奋地谋划起来。 心腹妈妈笑脸僵住,弱弱劝道:“大娘子,是不是不妥……” “对,不太妥当,丫头们温顺绵软,不是她的对手,我直接找个良家女子,给柏儿抬贵妾。你说,寄居在府上的四弟妹娘家姑娘如何?” 心腹妈妈不敢想,这事儿要是让大奶奶知道了,得闹出多大的风波。 魏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自然有落魄亲戚来投。老家的族人、姻亲家的亲戚,很多沾亲带故的都来投奔。如今府上投奔来的未婚姑娘有四位,两位是老家的族亲,一位是四太太娘家表妹,一位是上一辈姑奶奶留下的独女。 心腹妈妈生怕这种要命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赶忙劝道:“男子眼光与女子不同,您不若先和大少爷商量一番,看大少爷喜欢什么样的。” “他喜欢什么样的,我这当年的岂能不知?蓝家姑娘那样知书达理、温婉贤良的。可惜苍天无言,配了个粗鲁无礼、蛮狠骄纵的乡巴佬进来,委屈我儿了。”世子夫人节节败退,却从未真正屈服,她一定要让不听话的儿媳恭顺跪在地上请安! 李茉抚摸着还没有显怀的肚子,她有产育经验,第二个月经期不准,便确定有孕,还是等到满了三个月,才把消息公布出去。 之前替王莲儿寻摸的产婆、乳娘,如今她也能用上,倒是一举两得。魏国公府不如宫里凶险,但也不是什么祥和太平的地界。 “姑娘,听说大娘子要把寄居在府上的表小姐,配给大少爷做贵妾,您可千万想想办法。曹家欺人太甚,哪儿有嫡妻刚怀孕,就抬贵妾的道理!”小芙看到门外的指示,立刻抱怨起来。 “别担心,郎君把持得住。” “您糊涂啊,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哪儿有不馋嘴的!您可不能一时心慈手软,让咱们还没出生的小哥有个相差几个月的弟弟!” 李茉低低笑起来:“糊涂话。人之所以区别于野兽,就是因为人有礼义廉耻。郎君若真要纳妾,丫头可以、去外头聘买良家可以,甚至找一个低阶小官家的女儿都行,但惟独不能纳家里寄居的姑娘。” “啊,外头的女人岂不是更难拿捏!”小芙惊呼起来。 “夫妻感情与外人何干?有如柳下惠一般的君子,美人在怀不动心;有色中饿鬼,家中妻子贤惠美貌,还是不管不顾,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我看郎君翩翩公子,累世官宦的教养,不是那等人。” “奴婢不明白,怎么就不能纳家里寄居的姑娘?奴婢瞧着,姑娘们常献殷勤,应该是愿意的。” “当然愿意,嫁进国公府,即便是做妾,也是衣食无忧。可国公府教养她们,是为了给自家儿孙当个玩意儿的吗?这些本族、姻亲家的姑娘,是要联姻同僚,收拢下属的。国公府锦衣玉食养着她们,然后自己消化了,图什么啊?”李茉叹息,“且对郎君名声也不好。人家才不会说两厢情愿,只说胁迫亲族女眷。” 小芙钦佩赞叹:“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奴婢明白了,说句难听的,大少爷即便纳了,能保证一辈子不厌弃吗?到时候亲戚不是亲戚、妾室不是妾室的,如何处理?” 李茉颔首,“是啊,想明白就别杞人忧天了,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焦炸小圆子,昨天晚饭我看郎君多夹了几筷子,想来喜欢吃这个,今天也上一份。” 曹正柏在门外听得入神,他虽然对焦炸小圆子没有特别喜爱,但妻子记着他,也让他十分欢喜。更欢喜的是妻子事事处处为他着想,且见识不凡。仔细想想,母亲的提议却是不好,寄居的妹妹们如今是亲戚,日后成了妾室就是下人,下人的父母又如何来往? 李茉吞了吞口水,平时她不喜欢炸得干巴巴的圆子,如今却馋这一口。嗯,再配一份撇干净油的鸡汤,加几片小青菜,想想就流口水。 李茉这套理论能说服从小受君子教育长大的曹正柏,无法说服一心挑刺的世子夫人。 “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我天热打散、天冷给你暖手,精心教养你长大,就是为了你有朝一日来气我吗?”世子夫人悲愤大喊。 曹正柏慌得手足无措,跪地请罪:“娘这么说,儿还有何面目见人。儿只是想着不伤家中声誉,母亲若是非要选一个人来服侍,我们选外头人家不行吗?” “不行!外头哪儿有好的!我看你被人迷了心窍,和我玩拖字诀,你忘了我才是你亲娘啊!”世子夫人搂着儿子痛哭不已,心中咒骂:这个该死的女人,不孝、善妒、离间自己和儿子,可恶,可恶,实在可恶! 世子夫人再愤怒也不会对儿子怎么样,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观察李茉上,不信找不到把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日阖家给老太爷夫妇请安过后,世子夫人成竹在胸吩咐道:“儿媳有件事想禀告,柏儿和他媳妇儿留下。” 其他几个房头面面相觑,心中好奇,但也在魏国公的示意下缓步离开。 等人走了,世子夫人立刻柳眉倒竖,呵道:“李氏,还不跪下!” 李茉托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抬眼皮看了她一眼:“婆母有话好好说,孕妇上了公堂,也不必跪。” 只这一眼,世子夫人感受到莫大的挑衅,火气噌一下八丈高:“果真刁滑!你娘家嫂子近日因产钳之功得了旌表封赏,是不是你送的功劳!不必否认!我已拿了你院内丫鬟审问,是你打造好产钳,又派人试验清楚,才送到娘家的!你身为曹家妇,却把功劳送给娘家,还有何话说!” 魏国公蹙眉,产钳这事儿,他也听说了,因是和太医院的医官一起上表,明面上主理此事的王氏得了三品诰命,还有旌表、封赏诸多荣誉。这事儿如果是孙媳主导,她即便要把功劳分润给娘家,也该告诉曹家一声,她如今是曹家妇,死了只会埋入曹家坟。 世子夫人已经拿到人证物证,要一举钉死李茉,让她失了魏国公庇护! 世子夫人没想到李茉一副“就这”的淡然表现,轻而易举就承认了:“是我试验好,托嫂子报上去的。” 世子夫人正要怒吼,魏国公冷声询问:“有何缘故?” “为了澄清一个事实。”李茉托着肚子,环视一周:“暂忍一时之气,李氏怀孕产育,日后就绑在曹家,如何磋磨全凭心意。” 李茉平静复述这句在曹家传得几乎人尽皆知的话,“车轱辘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只能用实际行动澄清,我怀的是孩子,不是把柄。” 130-140 第131章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说,可为什么总是没人听呢?产钳之功朝廷给三品诰命夫人旌表,一套新式锻刀法,可提升全军战力三成,这样的本事,不足以庇护我在曹家过安稳日子吗?” “第一次见面,我就提醒过陛下有意用联姻弥合新旧,高国舅有意选魏国公府为姻亲,大公子在平乐公主的驸马人选之中。曹家为何没有早做打算?大公子为何言行不谨,让陛下抓住话头?长辈为何没有以年轻人不知婚事由长辈定夺为由,一口咬定大公子早有婚约!” “仍旧是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过,希望世人知道什么是正常报恩。当初提醒曹家早作打算,虽有私心,实打实助大姑娘脱离苦海,不求曹家感恩戴德,至少别为难!还是曹家以为娶我就是报恩了?” “自从嫁进来,桩桩件件,懒得一一细数,我只是嫁人了,不是卖给曹家了, 也不是来这里和谁斗法的。有平静日子, 谁不想过?能和平相处,谁想天天当斗鸡?我一步退、步步退,始终没人领我的情啊。” “所以,世子夫人你想明白没有,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嫁,是陛下弥合新旧的国策,是国公爷效忠的投名状,是大公子不必因尚主不能走仕途的保证!你挑我的刺有什么用?” “娘家嫂子的旌表,是我最后一次温和回应。这些话,我最后一次说,听不听得进去,就这样吧。” 李茉扶着肚子起身,没有理会一家子对坐无言之人,回苍柏院去了。 屋内,魏国公夫人捂着一跳一跳的太阳xue ,头疼! “你还没降服你媳妇?”魏国公也是无语,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如今李氏一口一个“国公爷、世子夫人”,显然已经做好一拍两散的准备。 曹正柏呐呐不能言,在媳妇儿发挥的时候,他总是插不上话。从小到大的教育里,他就没想过能反驳长辈。婆媳矛盾他也没办法,母亲说媳妇儿不逊,媳妇儿不屑一顾装都不装,其中细节,如何能对祖父陈述? 世子夫人本以为能马到功成,没想到被人喷了一通,如今人走了又后悔起当时没想到合适的言辞反驳,猛然嚎啕大哭:“说来说去,倒成了我的错处?公爹、婆母明鉴,京城有哪家婆婆像我这么窝囊的?谁家儿媳妇像她这么不逊?我既长她辈数、又长她岁数,被个小贱皮子指着鼻子骂,还活不活了?我养了三十年的头发,梳头扯掉十几根;好心教她中馈理事,她把我的陪房全骂一遍;插花自然典雅清正为优……” “行了,行了。”国公夫人挥手打断,这些陈年旧事都找她“主持公道”,其中内情她清楚的很。若真是李茉的错,早就借着这些事情把人给压下去了,哪儿还有今日。 当初的策略不能奏效,魏国公沉吟片刻后,给出新的解决方案:“你一直看不上李氏,无非因为她不像寻常儿媳那般恭顺,与家世、才貌无关。可她有一点说对了,她嫁进曹家是国策,不是婆媳斗法能解决的。有本事的人,总是要桀骜一些。外头有本事的掌柜,你做主母的也是三节四礼、极尽笼络,怎么在她这里就不行?” “话到此处,我也挑明了说,你不是她的对手。你还想着用婆婆的身份、世俗的道理压服她,她却是朝堂纵横的思维。当年,她只是未嫁女,便以弱凌强让京城掀起婚嫁热潮,险些坏了陛下弥合新旧的国策。嫁入府中又献了新式锻刀法,这是她在曹家安稳度日的背书。她嫁人了,依旧能影响娘家,给陛下舅家封赏、联姻的上表,为她父亲争来了礼部侍郎的职位,如今又给娘家嫂子谋求到三品诰命。上个月,四皇子降生,王婕妤升为淑妃,她与王淑妃交好,产婆、乳娘都是她送进宫的。桩桩件件,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魏国公转向长孙,这个他寄予厚望的长孙,没有对比的时候,长孙吃苦耐劳、听话懂事,可有他媳妇对比,在国事、家事上总是不够敏锐。 “我教你夫妇和顺,有事多听她的,为何?因为她有王佐之才。”魏国公的评价,仿若钟声敲响在耳边,曹家人也没来料到魏国公对李茉有如此高的评价。 “你从小刻苦读书、勤奋练武,交际往来、人情世故都很拿得出手,可少了锐气。她能作那把破局的尖刀,可你要有能掌控的本事。” “向聪明人低头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魏国公指指自己花白的头发:“我一年比一年老,谁能接住国公府重任?朝廷重文轻武,西北战事屡有不顺,一旦北辽、西夏发兵,没有京中支持,老大、老二在军中孤立无援。自古领兵大将,得善终者寥寥无几。战争的胜败,总归到底,还是朝堂争斗的延伸。有一个洞悉朝局、联络前朝后宫的聪明人,为什么要逼她走呢?” 国公夫人看了眼呆愣愣的儿媳妇,优雅了半辈子,如今人到中年在公婆、儿子面前,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国公夫人同情她、理解她,国公爷说的是朝政国策、家族兴衰,可儿媳妇这辈子就围着后宅家长里短,哪里知道这些。 没人教她,出事了直接一闷棍打下来,是个人都得懵。 国公夫人心中叹息:儿媳妇纵然有错,老匹夫先前坐山观虎斗,也盼着李氏因世俗压力全心全意为曹家,奈何烈马不是庸人能降服的,如今只能从头打算。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人才该有人才的待遇。 再看从小悉心教养长大的嫡长孙,国公夫人长叹:苍天不佑啊!从小拿朝政当睡前故事教养长大的人,居然不如一个偏远乡下丫头有智谋手段,天赋这种事情,找谁说理去? 再一想刺头一样的孙媳妇,这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在国公爷面前侃侃而谈,糊弄婆母还不是轻而易举,何必闹成这样。比如插花那事儿,婆母说怎么插,就怎么插,一瓶花而已,何必引经据典非要让婆母难堪。不受教! 曹家要商量出怎样的策略来,李茉并不关心,就像她不关心当初新婚第二天,婆母是怎样被劝服,夫君又是怎样的心态与她继续夫妻恩爱。 回到苍柏院,李茉先去看了小梨。魏国公的意志在国公府内便是天,李茉走回来的功夫,小梨已经从世子夫人院中回来,府医正在看伤。 “如何?” “姑娘放心,我听姑娘教诲,并没硬抗,只跪了一夜,挨了几巴掌。”小梨连忙安慰,她是昨晚被绑走的,今早就放回来了,并无大碍。 李茉不听她的,只用目光催促府医。府医也是依附国公府生存的,见风使舵比下人更甚,详细解说了伤情轻重、如何保养,才恭敬告辞。 “你且好生修养,不要着急回来。”李茉叮嘱小梨好好养伤,“待会给你送些东西过来,不许推辞。” “我不在姑娘身边可就没人用了,小芙管着商铺,内里一摊子,谁能拿起来。” “碧桃挺不错,这次就是她报的信。”当时,红叶、碧桃受世子夫人指派,企图婚前安插人手在李茉身边。后来红叶妄图毒害姐姐红珠嫁祸李茉,一家子全玩儿完。碧桃彻底倒向李茉,这次世子夫人突然发难,就是她及时递送消息。 “她是大娘子的人。”小梨觉得太冒险了。 “无妨,忠心与否,用过才知,以后像碧桃一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李茉深知,只要自己不倒,依附而来的人会越来越多,不为忠心,只为利益,他们也会保守秘密。 之后,世子夫人借口要专心为女儿备嫁,把国公府中馈交给李茉打理,曹小妹出嫁之后,世子夫人也不曾接手,自称虔诚礼佛,不再过问府中事宜。 国公府的天就这样慢慢变了,如今掌家人是第三代的嫡长孙媳。 其他几个房头的人后知后觉,那天大嫂把他们都打发走,肯定说了很重要的事,可恨国公爷偏爱长房,他们只知道结果,不知道原因。 期间,李茉顺利诞下一个男婴,国公爷按照排行取名为曹德元。世子夫人也看开了,给长孙送了厚厚的洗三礼、百日礼,对儿媳虽然冷淡,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如果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那该多好啊。可这里是京城,天下英杰荟萃之地,权力交锋的战场,如何能平静。 当今陛下是小宗过继大宗,为巩固权威掀起追封生父母的礼仪之争,端王作为隐形太子以清查田亩为由,彻查地方豪族。当初先帝备选的继承人藩王不止当今一个,落败的继承人裹挟着即将落败的地方豪族势力,准备“清君侧”。 国公爷在北郊军营坐镇,保证不会从哪里冒出一支偏师袭击京城,曹正柏身为禁卫,在宫中保卫皇帝安全。国公府里剩下一家子老弱妇孺,四叔是文官,听到外头的喊杀声已经腿脚发软。 关键时候,李茉换上戎装,把主子们都集中到正堂来,亲自带着家丁点起火把、巡逻房舍。 —— 作者有话说:突如其来的加更,祝大家节日快乐啊~ 第132章 慌乱的、亢奋的、想要浑水摸鱼的……看到李茉平静的面容, 条件反射把情绪压下去,对她露出微笑。如果能得到点头、微笑、眨眼之类微小的回应,他们便心满意足, 认为得到上位者的肯定,是他们的无上光荣。 是的,人的气场就是这么奇怪。打一个照面,你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战战兢兢的魏国公府里,长辈也摆不出架子,慌张等在正堂内,被丫鬟、仆妇、家丁重重守卫,依旧如同惊弓之鸟,听到门扉响动,吓得跳起来问:“谁?谁?不是说了不许开门!” 巡视过一圈的李茉大踏步进来,敷衍拱手:“四叔, 是我。” 李茉走到厅堂内唯一能保持镇定的魏国公夫人面前,拱手行礼:“祖母安心,我已经巡视过一遍,家中下人各司其职,稳固依旧。教书先生、府医、幕僚等客卿我也做主带到正院, 安置在偏房。今夜恐有大战, 需征调人手,正院这些丫鬟仆妇,调去厨房听用。” “不行!”正堂里,有几个主子惊呼出声。 “正该如此。若是外头守不住,留再多人在这里,不过被叛军无辜屠戮。”国公夫人非常同意,拉着李茉的手叮嘱:“如今便是战时、家里便是军营,当以军法治家,你只管放手施为,若有不服管教者,不论身份,由你处置!” 国公夫人旗帜鲜明为她撑腰。 “孙媳晓得,多谢祖母。”李茉再次拱手谢过,点了一些能干活的人出去。主子们见她要的都是与自己不亲近的下人,觉得这个侄媳妇/大嫂/儿媳还是懂分寸的。实际上,贴身伺候的李茉根本瞧不上,这些副小姐不会做粗活,只会添乱。 正堂里,四叔自持是家中唯一成年男丁,在屋中踱步转圈无法消除恐惧之后,坐到亲娘亲身,小声道:“娘,咱们就干等着啊?爹和柏哥儿什么时候回援?” 国公夫人诚实摇头:“各有军职在身,恐无法回援。” “什么?!”四老爷像被捏着脖子却非要打鸣的公鸡,惊叫道:“咱们就坐着等死不成?” “慌脚鸡似的作什,外头有你爹坐镇军营,还有无数如你侄儿一般忠君爱国之辈,宵小狂徒临死前的反扑罢了。安心待着!”国公夫人责骂,她跟着丈夫经历过许多危险,如今只是旧事重现。 “娘,咱家有啥密室、地道……”四老爷刚开口就发现自己说了蠢话,在亲娘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消音。 如今街上都是乱兵,出去板上钉钉一个死字。 可是各高门大户向来是乱兵攻击的重点,只有大户人家才有金银财帛供他们抢掠,待在家里也不安全啊! “且放宽心,孙媳妇机警,刚才匪徒谎称宫中人召见都未上当,既然把防务交给她,用人不疑。”国公夫人举出实证,试图让惊慌失措的小儿子安心。 四老爷更不安心了,一个年轻女人懂什么啊? !他在心里呐喊,身家性命托付给和家里闹过矛盾的外姓人实在太冒险了,怎么娘和大嫂这么坐得住。 可是,让他上,他也是不敢的。 慌乱之中,外头喊杀声更大,四老爷连忙问:“怎么回事儿?” “叛军正在冲击府门。”外头不知是谁在回禀。 “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娘,娘,咱们……咱们……”四老爷拉住国公夫人,眼神里全是慌乱与恳求。 “咱们安坐等着就是。”国公夫人稳得住,四老爷等人迫于她的强势各自回各自位置上,国公夫人才问:“外头是谁在回话?” “奴婢楚芙。” “哦,是你啊,你家主子在哪里,外头情况如何?” “主子正在前门督战,怕长辈们担忧,派奴婢及时通禀消息。”小芙清凌凌的声音在嘈杂的夜色中极具辨识度,屋里的人不敢开门,但隔着门听到一个丫鬟平静、从容的声线,不自觉也安稳几分。 门外,小芙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叛军攻打正门,家丁从墙上倒热油热水、掷假山石木料……已经阻止了这波进攻。” “叛军有钩锁、云梯,正在攀墙。” “这股攻势已被打退,厨房全力准备热水热油,今日上下一干人等饭食都是馒头、咸菜和热汤,请诸位主子担待。” “百余人叛军从右侧攻门,大门已破……主子亲手射杀领头校尉,又射死叛军头目五人,指挥家丁把人赶出去了。” “正在重修正门,先用木棍、家具堵着,声音有些吵。” “留在府内的尸身有四十多具,一时间无法清理,堆在大门口,主子们闻到血腥气不要害怕,待京城解围,再行处置。” …… 小芙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屋中人从最初的惊恐,慢慢变得麻木、好奇,最后归于平静。 被围困就是这样的,刚开始提心吊胆,但被围得久了,最大的困难是吃喝拉撒,没人敢抱怨吃得不好,未嫁爱洁的小姑娘也只敢悄悄和姐妹吐槽一句,马桶没及时清理,有味儿。 等到听说李茉亲自动手杀人,再听最后留在府内的尸体都有四十多人,屋内就彻底安定了。 有这样一尊杀神在,国公府必然无忧。 守过一夜一天,外头就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曹正柏亲自来叫门,确定身份之后请他从角门进来的。正门后面堆了无数家具、山石,一时之间无法搬开。 曹正柏先入正堂拜过长辈:“祖母放心,叛军已平,只有小股残兵在京中游荡,端王、博宁侯和五城兵马司正领队清剿。陛下安康、宫中太平,祖父率兵在京郊堵住反王大军,局势大好,胜利在望。” “好,好,好孩子,你也辛苦了,能在家里歇一歇吗?”国公夫人摸着孙儿憔悴的脸庞。 曹正柏摇头:“孙儿奉陛下之命护送使者入军营,回程路过家里才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要回宫。” “无妨,忠于王事要紧。这几天,多亏你媳妇儿,和她说两句话就回去吧。”国公夫人知道事情紧急,并不拉着他多说废话。 曹正柏叩头行礼过后,才看向李茉。 李茉一身戎装,薄甲上有血迹,脸色也不好看,头发一股一股死死贴着头皮,那是被血水浸润的,上头还有血痂和草屑。 “辛苦你了。”曹正柏打量她一番,李茉比他还像上战场的人。实际上,看到府外遗弃的尸体,曹正柏已经能想象经历了怎样危险的局面。叛军想必试图抓住曹家家眷,威胁领兵的魏国公。 “时间紧急,边走边说。”李茉伸手作请的姿态,两人边说话边往外走。 曹正柏在皇帝身边,消息比较灵通,和她说了这几日的情况,最后安慰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我从北郊回城的时候绕过岳家,门户严谨,并无刀兵迹象,你且安心。” “知道了,你也保重自己。”李茉送人到了角门边,随扈们全副武装戒备,等他出门了,立刻关门、上锁、抵门柱,再拉来重物抵住。 有了曹正柏的消息,李茉立刻宣布大家各司其职,主子们各回各的院子,家中一切如常,只是被抽调的下人依旧在厨房等地帮忙,府医也忙碌起来,受伤的人需要医治。 李茉也能痛快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任由碧桃给她擦干头发。 “没人找我吗?”李茉好奇问,大难过后事情肯定一件接一件,平日里几个房头还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别苗头呢。 “大家都知道您辛苦,不敢来打搅。” 李茉嗤笑一声,不觉得他们有这样的好心,坐到熏笼前烘干头发:“不用头油,清清爽爽就好。你也跟着忙了几天,回去歇着吧。” 安排碧桃休息,李茉又叫小梨过来,看儿子睡得香,没吵醒他。 “姑娘放心,哥儿没受半点惊吓,还以为在玩儿游戏呢。”小梨宽慰她,此次动乱中,小梨的任务就是看好孩子。即便是国公夫人来问,她也只是抱着给看了看,哥儿从没离开她的怀抱。 “好,你也累了,和人换班好好休息。” “姑娘这里谁值夜呢?”小梨的言下之意是她来。 “行了,我这夜叉房里,还有人敢来不成?”李茉笑骂一句,催她赶紧去休息。 大战之后骤然放松,国公府陷入安静之中。 李茉穿上宽袍大袖、披上兜帽披风,穿过寂静的府邸,遇到巡逻之人便亮出令牌。这些人远远躬身行礼,继续巡逻。 从角门出去,李茉擦着墙根奔行,不多时,便到了博宁侯府门外。 当年新帝入京,对小舅子极为看重,博宁侯府邸在京中最繁华贵重之地,与老牌勋贵魏国公府相隔并不远。 缩在博宁侯府对面的墙角阴影里,静静等待、等待。 夜色如同浓墨,晕染着京城的天。远远能听到不甚清晰的兵戈之声,在叛军未全部肃清的夜晚,家家关门闭户。 鸟鸣山更幽,在偶尔兵戈声的衬托下,今夜更显安静。 在极致的安静中,马蹄声突然响起,一队人马从街头过来,听声响,大约只有七八匹马。 黑夜中本没有光源,博宁侯府门口的灯笼都不曾亮起。这队人马却是点着火把过来的,火光在夜色中如此显眼,如同靶子一样显眼。 “吁——”这队骑手齐齐拉马停住,领头之人吩咐小兵:“去叫门。” 举着火把的小兵翻身下马,跑到门前敲响铜环:“来人啊,快来人,侯爷回来了,有人值守吗?” 小兵喊里面的人出来,却突然听到身后有诡异的风声,立刻转头看去,侯爷捂着脖子落马,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弩箭。 “侯爷——”小兵的惊呼声还未出口,嗖嗖嗖,又有弩箭从看不见的夜色中射来,方才还骑在马上的兄弟们纷纷落马,火把掉落在地上,被其他兄弟的尸身覆盖而熄灭。 眨眼之间,空茫茫的街道上,叫门小兵手中的火把,成为唯一的光源——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天,伤心。 第133章 “节哀。” 白茫茫一片的灵堂上,博宁侯夫人带着长子、两个女儿一同向来吊唁的人回礼。 此次叛军围攻京城,陛下作为正统大获全胜,再一次证明的邪不胜正。博宁侯是此次战死身份最高的官员,皇帝着礼部大办丧礼,因为他是皇家姻亲,诸位皇子、公主一同来祭拜。二公主、四皇子这样小,也被乳母抱着来行礼。 博宁侯夫人与博宁侯成婚不到一年,未有子嗣。她乃是会昌伯的孙女, 也算京中老牌勋贵,只是家族败落, 父兄叔伯没有身居高位者。皇后为博宁侯相看了几年,最终择定了这位,她嫁进来之后,兄长便以举人身份授了盐道官员。 李茉入灵堂上香, 蹲下身关切问毅哥儿:“身子可好?可撑得住?”摸到他手掌冰凉,小小的少年原本因发育期快速拔高而瘦削,如今更是向竹竿靠拢。 毅哥儿麻木回礼,孝帽宽大的帽檐遮挡大部分视线,他没看清来人是谁。听到这句询问, 感觉手被人珍惜摩挲, 犹如被叫回人间,猛然扑到李茉怀里痛哭:“小姨……我爹没了……” “不哭,不哭,小姨在呢!”李茉右手环抱他,左手接住扑过来的薇姐儿,这两个年纪大的记得她,年纪最小的菲姐儿近两年没见李茉,已经记不得她了。可是见到哥哥姐姐都扑到这个香喷喷的姨姨怀里,她踟蹰着靠近,也被一把搂进怀中。 “小姨!小姨!” “我在,我在。”李茉和三个孩子抱头痛哭,灵堂上的人也跟着掉眼泪。哭了一阵儿,博宁侯夫人上前劝解:“大娘子稍抑悲痛,请到偏厅喝茶。” 帕子在脸上胡乱一抹,李茉回礼:“辛苦您了,可否容我先带两个侄女到偏厅休息片刻。” “自然、自然,我也劝呢,三个孩子孝顺,咱家没有孩子跪全程的严苛规矩。”博宁侯夫人连忙辩白。今天已经是接待宾客吊唁的第三天,几个孩子都小,她作为继母,也不敢让人以为她趁机磋磨前房的孩子。 谁敢啊!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博宁侯的家产能保住,一因他是皇后的弟弟,二因博宁侯有儿子,没了这个儿子,博宁侯垮塌在顷刻之间。 “毅哥儿,你再送你爹一程,我带两个妹妹到偏厅去。”李茉看着毅哥儿的眼睛和他交代清楚,才一手牵一个退出灵堂。 李茉从没来过博宁侯府,博宁侯大婚她也是礼到人不到,平常走礼,李茉送的东西给三个孩子的最用心,给博宁侯夫妇的全是从外头采买的,务必让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李茉关心的只有姐姐留下的血脉。 把两个侄女拢在怀里,问她们这两年的衣食住行、读书交际,了解她们的生活。 碧桃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三个蒲团。 “大娘子,您瞧可是这几个。” “嗯,悄悄去换了,别让博宁侯夫人以为我是来打擂台的。”李茉让碧桃送去的是三个内置炭炉的蒲团。 博宁侯没了,李茉倒是常来,每次都给三个孩子带些吃食、衣物、学习用具之类,几个孩子接连丧母、丧父,谁不叹一句可怜。 李家这前岳家,在博宁侯走了之后,倒是重新和外孙子、外孙女亲近起来,李太太也常悄悄带些荤腥的吃食过来,让毅哥儿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感觉窝心。 李太太劝自家姑娘:“你也是掌着一大家子的人,和我这老婆子不一样,来得太勤,当心婆家和女婿不高兴。” 李茉眉头一挑,“我管他们!” “你这霸王!听听你在外头的名声,谁不知道你厉害,辖制得婆家没人敢和你大小声。才进门几年啊,家都由你当了。” 李茉更不屑一顾了,“我管着他们,也保护他们,他们都没二话呢,娘你就别操心了。” “不操心婆家,总要顾虑侯府当家夫人的心情,这是人家家里,你还当是你大姐姐在的时候呢!”李太太在人情往来上有自己的心得,博宁侯夫人才是当家主母,她俩前房的亲戚,总不好多打搅。 多虑了,博宁侯夫人完全不这么想,博宁侯夫人恨不得魏国公府大娘子日日上门。 刚巧,今日她母亲也过来了,正拉着她说话:“你瞧魏国公府大娘子为人如何?和传言中一样霸道吗?” “书上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总算验证了。我与她相处起来如沐春风,魏国公府大娘子为人很有分寸,不以身份骄人,事事处处无不妥帖。娘您瞧,这是她让丫头送给三个孩子的蒲团,葬礼要简朴,蒲团外头是没染色的蒲草,里面缝了一层棉絮,芯子里再放铜炭炉,精致在不起眼处。送蒲团也避着外人,没拿这些事情邀功。” “咱们两家平日里也有节礼往来,给三个孩子准备的东西无一不精致、实用,不知废了多少心思。给我备的东西也清雅,挑着最上等的送,这样的前房小姑子,合该立书作传,还有比她更好的不成?我看那些谣言就是嫉妒她嫁得好,故意败坏人名声的!” 会昌伯府大娘子轻轻给女儿一下:“她要是能同意你再嫁,你再给她立书作传不迟。” “你才成婚一年,夫君短命……行,行,为国捐躯。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又没个孩子,何必苦守一辈子。等孝期满了,毅哥儿也长大成丁了,是能承袭爵位、顶门立户的年纪。他受他小姨那么大的恩惠,与你也没有仇怨,只要魏国公府大娘子肯为你说句话,由继子出面放你再嫁,应是不难。” “毅哥儿能顺利继承爵位吗?不瞒娘说,我嫁进来之前忐忑不已,博宁侯未成亲之前还有谣言要纳妻妹为妾照顾孩子,只因担心后娘恶毒亏待孩子。可我嫁进来,也没见侯爷对毅哥儿有多关心。毅哥儿的教书先生、武学先生都是魏国公府大娘子辗转着悄悄送来的,身边照顾的老仆也是前头娘子留下的。我也不是说侯爷对孩子不好,可当真不见多少关怀。”博宁侯夫人蹙眉,总觉得不安。 “男人都这样,教养子女是当家主母的事。还有,爵位不爵位的,他们自己操心去。他小姨能给他求来世子之位,就能给他求来爵位,你一个后娘操哪门子闲心!”会昌伯府大娘子戳戳女儿脑门:“你现在去和人打好关系,言行里露出一点,先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你的嫁妆是一定要带走的,最多留下几百两做人情,剩下的一定要全带走!” “祖父和父亲怎么说?哥哥的官职是靠侯爷关系得来的,若是我改嫁……” “放心,你哥哥已经站稳脚跟,侯爷去了,咱家日子也要过下去啊。你祖父和哥哥我还不知道,只要咱们把事情办成了,他们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博宁侯夫人还是有些下不定决心,她娘道:“反正你仔细想清楚。若是守寡,不能穿鲜艳衣服,不能参加宴会,你继子年纪大,你对他也没有抚育之恩,这么清水枯木一样守一辈子,坚持得住吗?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嫁,我改嫁!”博宁侯夫人本就有改嫁的意思,只是碍于还在先夫热孝中,不好直说罢了,被亲娘这么一恐吓,立刻道:“您先帮我寻摸着人选,总要有了退路,才好和祖父、父亲说。” 送走母亲,博宁侯夫人又对贴身丫鬟道:“最近家里来的卖婆、药婆,你也让她们帮着打听,悄悄的。” 大户女眷关在深宅大院,能进出的就是尼姑婆子之流,博宁侯夫人素来不喜尼姑,小时候见过她们害人;热孝期间,也不能找媒人光明正大的问,如今这事儿只能让走街串户的卖婆、药婆帮忙。 李茉正疑惑博宁侯夫人为何对她如此礼遇,甚至主动让她插手博宁侯府内务,听到她婉转表达改嫁之意,李茉并不推拒,直接道:“朝廷不禁再嫁,先帝在位时,还有宰相争娶身家豪富的寡妇呢。” 博宁侯夫人长出一口气,继子在之后也表达了对她再嫁的祝福,等孝期过后,就能重获自由身。博宁侯夫人感激不已,尽心尽力把家中账目、人事慢慢移交到先夫人和魏国公府大娘子送来的管事手中,随时准备干净甩手走人。 李茉接触到博宁侯府财务、人事,教两个侄女管家。 毅哥儿本已经退了的养娘、先夫人的陪嫁妈妈跪在李茉脚边,声嘶力竭陈述:“二姑娘!你终于来了!咱们姑娘死得冤枉啊!什么狗屁救凤驾,她不是自愿的。当时乱匪袭击,姑娘带着孩子们到团练使府上躲避,端王带着小股人马来救,根本敌不过乱匪。是皇后出主意,端王拿剑架在大姑娘脖子上,逼她引开追兵的!” “端王拿咱们哥儿、姐儿威胁,姑娘没有办法,哭着磕头,求了又求,他们还是不放过。姑娘逼着他们发誓,一定带着哥儿、姐儿摆脱追兵,保证哥儿姐儿一辈子荣华富贵,姑娘才无奈赴死的啊!” “二姑娘,你怎么才来!自从姑娘死后,老奴就没见着李家人,伸冤都没处说去啊!老奴这几年熬得头发都白了,谁也不敢说,生怕被人灭口!” 李茉出乎意料得冷静,她像一尊石雕,坚硬而冷漠,并不因为这位陪嫁妈妈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就轻易相信她的话。 “皇后、端王何等尊贵身份,仅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人?姐夫当时也在救援军队之中,他那样爱重大姐姐,岂会放任发妻枉死?” —— 作者有话说:呜呼,假期结束上班咯,下次放假是2026年。 [悲伤] 第134章 养娘跪着,身子不自觉拔高,声嘶力竭地喊:“老奴说的,句句属实啊!二姑娘,你信我!信我!” “单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人?证据!不要说废话, 我要的是证据!”李茉佯装不耐烦,站起来:“没证据就别说这些疯话。” “二姑娘!二姑娘!”养娘膝行两步,拉住李茉的裙摆, “二姑娘,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婆子,若不是记着姑娘的恩情,何必说这些。证据,我有的,我想想,肯定有,证据……证据……” 养娘见李茉坐回椅子上,自己也放松下来,歪坐在地上,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自家姑娘枉死的经过, 她已经在脑子里重演的千万遍。恰恰因为重现太多次, 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开始说。 “姑爷走的时候是冬月间,早上出门哈气都能看见白雾。姑爷只说有军令要出一趟远门,没说去哪儿,姑娘给他收拾行囊, 装了带毛的护膝和坎肩,担心他赶不上过年,还去南街口倔老驴铺子上称了二斤酱驴肉, 嘱咐他饭点切几片哄哄嘴。倔老驴家的酱肉多贵啊,逢年过节才舍得称半斤。” “到了腊月间,突然传来消息,说团练使做了皇帝,咱家姑奶奶是皇后,表少爷、表姑娘都成了龙子皇孙。天啊,姑奶奶一家飞升成了神仙,咱家肯定跟着沾光啊!我记得清楚,消息传来是冬至第二天,家里正吃昨天没吃完的羊肉,萝卜都熏出肉味来。姑娘欢喜得立刻又叫人买了一腔羊,晚上一半烤羊肉、一半羊肉汤,遥遥给咱姑爷贺一贺。” “湖州成了龙兴之地,多少年没出过的大喜事,街上说书的都传东边山上有紫气笼罩山顶。啊呀呀,一县一府都热闹起来,好多人来送礼,以前高攀不上的富户大族当家的亲自出面,来咱家贺喜,那些管事和我说话都赔笑脸,离得老远就开始作揖打拱。多大的荣耀,可姑娘就是谨慎,怕乱收礼害了姑爷,递信给姑奶奶,想去她那里避一避。” 养娘回忆起当时的荣耀,依旧眉眼含笑,可是转瞬,神情又痛苦起来。 “姑奶奶以往对咱们姑娘多好,一口一个弟妹,说姑娘是清贵读书人家,嫁给姑爷是下嫁。可这回到她家里去,全然变了样子,高高坐在主位上,等着人奉承。我都替姑娘抱不平!姑娘却说君臣有别,这样也挺好。” “大表少爷倒是口口声声唤着舅母,脸上带笑、嘴上亲热,亲自安排院子,又当面敲打下人不许无礼。亏我那时候还以为他是好人!” “再后来,就是那天夜里,突然吵嚷起来,乌炸炸一群人冲进来,我都吓住了,抄起那跟了我三十年的老银簪把头发挽上就去看毅哥儿,还好哥儿没被吓着。下人被赶到后罩房,因为我是毅哥儿的养娘,才能带着哥儿、姐儿到偏房等候。” “那天没听到更夫打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穿甲胄的小将进来传令,让女眷孩子跟着上马车。我一个人拖着毅哥儿、薇姐儿和菲姐儿,跟在表少爷、表姑娘后头。上了马车,又不走了。我瞧马上了嚼子,包了蹄子,该是要悄悄走,可菲姐儿哭得大声,怎么哄也哄不住。” “我和赶车的军士求了又求,求他不要捂菲姐儿的嘴,我抱着菲姐儿下车在旁边走动,摇摇晃晃,总算把人哄睡着了。菲姐儿睡得浅,我想着这不行啊,我只养过毅哥儿和薇姐儿,菲姐儿养娘不在身边,我哄不住,还是得姑娘来才行。我又求了军士,说去趟茅房,才脱身去找姑娘。” 瘫坐在地上的养娘突然打了个寒颤,缩起双腿到胸前,双手环抱,头也仅仅贴着膝盖,好像只有这样的姿势,能让她汲取到一丝丝温度。 “正院没有人守门,蜡烛也不亮。我悄悄趴着从门缝里瞧,姑娘跪在地上磕头,血都下来了。姑奶奶斜坐在上首,拿帕擦眼睛,说:弟妹,我也不想,可当真没有别的办法。我正疑惑呢,忽然一旁立着的大表少爷抽出宝剑架在姑娘颈间:舅母想好了,表弟表妹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宝剑!我记得那柄宝剑!剑柄上有一个小拇指节大的红宝,周围一圈米粒大小的同色红宝,红殷殷的,反着蜡烛的光,像血在流!多听几句就明白了,他们逼着姑娘装扮成姑奶奶的样子引开追兵。姑娘不愿意,他们拿哥儿、姐儿威胁,姑娘没办法,逼他们发誓保住哥儿、姐儿。姑奶奶发了誓,又把身上外袍脱下来,哭着被大表少爷扶走。” “呸!猫哭耗子假慈悲!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当年求我们姑娘下嫁的时候,说娶她是阖家的荣耀,如今却逼着我们姑娘去死!这些年要不是我们姑娘贤惠持家,姑爷一个军户,又攒不住钱,日子早过不下去了。刚富贵就翻脸,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养娘突然拍着大腿骂,眼泪混着鼻涕被她用袖口一抹,恳切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二姑娘,咱家姑娘死得冤枉啊!” 李茉依旧平静得如同石雕,如果不是眼珠还在转动,分不清她是否在听。李茉神游天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提问,神魂却仿佛脱离躯壳,俯瞰着屋中场景。 “为什么现在才说?” “没……没机会啊。菲姐儿在驿站就病了,等照料着病好了,就听说姑娘遇难,尸首都不全。姑爷收尸安敛,风光大葬,就要迁到京城。进京的路上我求见过太太,可太太没见我,我也没见过咱们李家人。到了京城,姑爷说我照料哥儿、姐儿有功,让我荣养,我连正院都摸不到边,根本不知和谁说!”养娘抱怨起来,说自己在博宁侯府名为荣养,实为闲置,不能出门,没有活干,也没有人说话。 “那现在为什么和我说?”李茉的声音依旧平静,连带着养娘也从喋喋不休的埋怨中回过神来,平心静气说出心意。 “总要有人知道姑娘的冤屈,总要有人……我,老奴年纪大了,等我死了,谁还记得姑娘的冤屈呢?”养娘重复呢喃“总要有人知道”,反反复复。 “最后一个问题:姐夫知道吗?” 房中一时寂静,只余两道呼吸声。 “知道……”李茉轻叹,轻轻闭上双眼,最坏的可能出现了。 “不知道!”养娘突然拔高声调,自己都吓一跳,又压低声音道:“不知道……应该吧。二姑娘,我也不知道姑爷知不知道,我带着哥儿、姐儿逃跑的路上,没遇见姑爷啊。等重回湖州城的时候,姑娘已经装殓好,只等孝子摔盆了。我没见过姑娘死后的仪容,都是听别人说的。我不知道啊!” 李茉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行了,你说的话,我会去查验真伪。不要以为事情私密、死无对证,我会把当事人一一找出来,别妄想挑拨李、高两家关系。” 养娘两指并拢、指天誓日:“二姑娘只管查,要是我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时人重誓言,她一个老媪的确没有撒谎的必要。其实从她话里那么多细节,李茉就倾向于相信她说的是真话。酱驴肉、冬至第二天、羊肉汤、红宝石剑鞘……如果是假话,不会有这么多栩栩如生的细节。 李茉欲走,养娘又抓住她的裙摆:“毅哥儿,要告诉……” “闭嘴!”李茉厉声呵斥:“不要把你的一面之词告诉一个还没成丁的孩子!你只会害了他!” 李茉看养娘缩脖子,压住满腔怒火,温声安抚:“放心,我会照顾他们,就像当初大姐姐照顾我那样。毅哥儿不需要知道这些,他的母亲是巾帼英雄、他的父亲是为国英烈,他现在是博宁侯府世子,成年后会继承爵位,娶一位名门淑女,生儿育女。我会给薇姐儿、菲姐儿挑选人中龙凤做夫婿,日后夫妻和顺、儿孙满堂。” “满堂、满堂、儿孙满堂……”养娘呐呐重复,“要是让毅哥儿知道他爹放任她娘枉死,该怎么办啊……” 忍住,忍住,不要发火。李茉再次深呼吸,“不要再说这些。既然忍了几年,就一直忍下去。我会查明真相,日后也会管你养老,不要和孩子们说这些,懂吗?” “是,是。二姑娘,老奴知道。” 李茉实在不放心她,她有忠心,好几年了还记着旧主;可李茉不信她全然无辜,当时那么凶险的情况,她一个老媪怎么顺利脱身,又在博宁侯府隐藏这几年的? 如今只能先承诺给她养老,以此稳住她。 怀揣着一肚子秘密回到魏国公府,李茉久久无法平复心绪,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皇后的态度那么奇怪,怪不得高大郎不给嫡长子请封世子,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怎样报恩才是真的报恩,他们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走进三间厢房大通的工作间,李茉机械打磨木料,连弩已经被拆掉了,箭支也有改进的余地。边打磨边琢磨,皇后、端王不好杀,该从哪里入手呢? 第135章 三月, 大阅。 早春的微风吹拂着郊野的杨柳和野花,顺天门外的大片空地被规整出来,往日随处可见的芦苇荡和窝棚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马车、骡车,装饰精美的马匹、骡子、驴子,甚至是头戴红绸的青牛都来凑热闹。 见到这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对本朝缺马有了更具象化的认知。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畋猎是礼制,但本朝重文轻武,皇家甚至连礼仪性质的四时畋猎都不举行,皇帝有意展示军备力量的时候,会举行大阅;只想随意玩乐的时候,会举行半私人性质的游幸。 一个人多,一个人少,李茉选择了人多的时候, 一场盛大的开幕,合该有一场盛大的落幕。 最外圈是箪食壶浆的小商贩,他们大声吆喝着,什么朝代的集会都离不开游商小贩;扒开这层洋葱,往内一圈是各大商户,商户们是王公贵族的白手套,谁家背后都有人,有些大商户甚至能从辽国弄来战马;再扒一层洋葱,里面是来参加大阅的士兵,他们由各自主将带领着,穿着簇新的铠甲和衣服,有人簪花、有人抹粉,以美姿仪吸引贵人目光。很明显的,大家都知道这场大阅中比武的时候,并不会真刀真枪的干。 再里面就是高官贵胄,他们来参加这场盛会,拿彩绣辉煌的军士当背景,主要任务是奉承最里面那个圈圈。 李茉就站在最里面这个圈圈里,她扶着刚拜见过皇后的魏国公夫人出来。 “你们年轻孩子自己玩儿去吧,难得出门跑跑马。”魏国公夫人笑着叮嘱,她知道李茉喜欢骑射。 李茉赧然一笑,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魏国公夫人惊喜得看向她的肚子,“好,好,长房就柏哥儿一个独苗,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魏国公夫人惊喜之下声音有些大,交际场上耳朵灵敏些的,不到两个时辰就知道李茉怀孕了。 真是好命的女人!一个乡下稗官小吏的女儿嫁入与国同长的魏国公府,早先还听说她和婆家人不睦,如今坏名声里只剩善妒了,再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又怀孕,这是什么狗屎运! 嫉妒得眼睛发红,也不得不承认,李茉就是好命。 好命的李茉谢过祖母关心,回到自家长棚座位上休息。 距离养娘告知大姐姐是被皇后和端王逼死,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李茉一直没有给养娘一个结果。养娘似乎已经默认李茉不相信她,或者没办法报仇,越发沉迷佛法,企图让佛祖降下“报应”。 李茉在思考,一个命案,物证、人证、动机、验尸结果必须一一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闭合、无合理怀疑的证据链。 她不需要用这样的证据链上公堂,她需要的是以如此严谨的方式,做最正确的决策。 李茉先派人回湖州老家查验大姐姐的坟茔,尸骨却是如传言一般,被叛军砍下头颅,坟茔照管的不算精心也没有太过敷衍,验尸对案情没有帮助。 也没有其他有用的物证,唯一的人证养娘说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不是真的,李茉揣测着动机,只能找更多的“人证”。 皇后、端王身份尊贵,即便当初逼急了拿剑架在大姐姐脖子上威胁,可真正押着大姐姐上死路的只能是下人。 下人,下人,湖州老乡,却过得穷困潦倒,一口地道湖州口音的楚掌柜,寻访到厢军营的老兵。 李茉坐在酒馆的屏风后面,听他大骂世道不公。楚掌柜一边劝酒一边引导,这老兵才借着醉意道:“当初要没我带着假皇后跳坑,如今哪儿还有真皇后!爷爷这么大的功劳,只给一百两买命钱,还想当太子呢!呸!” 只需要这一句,就够了。 和养娘说的都对上了,端王不吝啬给做诱饵的敢死队重赏,但曾做过敢死队又侥幸逃生的人,如今已经死得只剩这个在厢军营数着日子等死的老兵。 李茉不敢大意,这两年一直观察着养娘,怕她背后还有其他人,怕自己轻举妄动引来窥视。 内宫有王莲儿这个淑妃帮忙,做一些小动作轻而易举。皇后身边管事姑姑染病移出宫的时候,李茉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透风的泥墙、扎刺的竹席,病重的般若姑姑吃力撑起半边身子:“二姑娘,你来干什么?” 李茉孤身一人进来,坐在她炕席对面的椅子上,沉默看着她。 “您是来给我瞧病的?带太医了吗?大夫也行?二姑娘……大娘子……您救救我,我还有救,求您,救救我。”般若姑姑不知道李茉为什么来,但她不想放弃任何生的可能。 李茉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把她看得发毛了,色厉内荏道:“我是皇后最信重的心腹妈妈,待我病好,还要回宫中伺候。你胆敢对我做什么,皇后定饶不了你。” “我大姐姐死了快六年了。”李茉的声音悠远漂浮,像从很远很远的山边传来,又像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传来。 般若姑姑吓得往墙边缩了一下,又强装镇定道:“二姑娘在胡说什么!大姑娘为救凤驾而死,生死哀荣,李家因此得了官位,几位哥儿、姐儿也平安长大……” 般若姑姑的辩白在李茉视线下越来越微弱,最后她大喊起来:“不是我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不要来找我!” “当年和大姐姐一起走的人,已经死光了。知道内情的,也没几个,你终究是要死的。临死前,和我说一说当年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从小伺候皇后,三十多年啊,不可能!不可能!”般若姑姑崩溃大喊,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反驳,危急时刻皇后能推弟妹送死,怎么就不能让一个仆妇死呢? 李茉静静听着般若姑姑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和养娘讲的一一对应,最终拼凑出事实的真相。 这也是李茉今天身怀有孕,还出现在这人多嘈杂、危险多变的大阅场上的原因。 三月,正是大姐姐的忌日,六年了,老天保佑,计划顺利,大姐姐需要仇人的人头做祭礼。 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 大阅,皇帝亲临,禁军精锐尽出,阵容浩大。大阅的内容也极其丰富,队列阵型、骑兵奔驰、弩弓射击、马术技艺……端王作为隐形太子,更是亲领一军模拟战斗,使用“木箭”进行不流血的对抗表演。 本朝的大阅,只能算表演。郊外地势开阔,但没有高山,只能人为堆起一些土包模拟地形。端王是见过战场刀兵的,他曾护送父亲进京登基,也曾护送母亲从逆贼手中逃脱,还在监理盐务的时候与匪徒动过手。 所以,当端王骑着黑色的骏马出列,挽起装饰满宝石、彩绸的弓箭射出“木箭”的时候,众人纷纷欢呼起来。 甚至还有人用身体去迎接“木箭”,这些去了尖头的木箭,撞击在皮甲上,根本不疼。这可是未来帝王的“赏赐”,原本跟随着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涌上前来。 “大军演武,岂能如此儿戏!传令,有能用木箭击中本王者,赏十金;能令本王下马应战者,赏百金;能败本王者,赏千金,入端王府听命!” “哟嚯嚯嚯——”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为他们年轻、英勇的未来帝王。 端王骑着骏马在前头跑,各种去了尖头的木箭纷纷射来,等真有一个人记功受赏之后,箭支终于密集起来。 真能得赏啊!众军士热情高涨,战马、骡子、毛驴在后头撵得尘土飞扬,遮蔽人的视线,在众多去了尖头的演习木箭中,一支闪着寒光的冷箭带着破空声射出,像一条毒蛇,精准命中端王的脖颈。再一箭,命中端王胯/下骏马,马儿受伤发狂,嘶鸣着往前狂奔。 乱了!乱了!全乱了! 护卫在端王身边的禁军肝胆俱裂,高声呼和着阻止后面的人再赶上来。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惊呼声还以为又有人拿到端王的赏赐了,追得更卖力气了。 禁军拼命抢下端王尸身,在赶来的火枪队鸣枪示警之下,才控制住局面。 魏国公夫人身边的心腹老妈妈着急忙慌闯进帐篷,看到睡眼惺忪、脸庞红润的李茉,顾不上规矩,惊乍乍地喊:“大娘子,不好了,端王坠马身亡了!” “什么?”李茉来不及梳妆,随意挽起头发,跟着老妈妈到了魏国公夫人的帐中,着急问道:“怎么回事?祖父总揽此次大阅,出了这等大事……” 魏国公夫人刚强道:“端王坠马,并非意外!所中弩箭与当年博宁侯一般无二!当年推测是一队人埋伏暗处,截杀博宁侯。今日禁卫军看得分明,是连发的弩箭。贼子放箭之后迅速撤退,中途还射杀了几名端王近卫,如此凶残暴戾、视人命如草芥,当真泯灭人性,人神共愤!” “你把咱家经管起来,万不可让人浑水摸鱼!”魏国公夫人安慰:“我知你身子不适,且暂时忍耐一二,大事要紧。” “祖母放心,孙媳会照管好家里的。您有前头的消息及时和我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孙媳无用,陪您解闷也好。”李茉低头行了个万福礼,娇花照水一般温柔。 第136章 “朕不想听什么万死,人死不了一万次。端王乃朕之嫡长子,国之储君,朕寄以厚望。小小演武,命殒当场,皆是尔等护卫不利。若抓不住袭击端王的贼子,抄家灭族的后果,就由你们替那贼子受吧。”御座上的皇帝斜斜靠着身子,愤怒已经远去,如今他声音平静得如同大火燃烧后的灰烬。 火还有办法扑灭,灰烬要如何应对呢? 以集贤相为首的文官、以魏国公为首的武将均跪地俯首,此事的确是他们的过错。 此次大阅参与的部门实在太多,他们心中总有侥幸,认为皇帝不至于照着名单一个一个杀过去。可又不敢全然放心,皇帝是湖州来的,与诸位大臣有什么渊源恩义,真杀了,又能如何? 所以,素来不合的文武大臣突然齐心协力起来,只要找出真凶, 其他人就安全了。 “臣举荐开封府尹龙图主导此案, 刑部侍郎贺明、大理寺冯万年、礼部童方为辅。”集贤相出列,他举荐的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强项令,有能力却脾气臭,在仕林很有威望。让这几个人主理, 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们自己都不答应。 “准!”皇帝阴寒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臣举荐殿前司指挥使沉蟾宫领亲军司精锐,护送办案一干人等。”魏国公也出列举荐, 沉蟾宫是皇帝从湖州带来的旧人,深受皇帝看重。此次大阅的安全护卫由魏国公主导,出了这样的事,他怎能不避嫌。 “准!” 皇帝同意的话音刚落,沉蟾宫出列领旨。 童方不愧强项令之美名,还没开始查案便请旨道:“此案事关重大,臣等位卑官小,若遇皇室宗亲、高官贵胄,可能越级查案?” 皇帝冷笑一声:“张泉!朕令全程监督。” “臣遵旨。”张泉是有名的酷吏,皇帝素来爱惜名声,不太用他,如今也顾不上了。 童方愣了下,他本意是想请皇帝赐下尚方宝剑,如今来了个张泉……罢了,皇帝痛失爱子,正在气头上,童方是强项令,不是脑袋硬,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查案组兵分几路、连夜彻查,第二天一早,便把初步查到的消息呈到御前。 只要不是皇朝末年,国家机器运转起来的效率十分惊人。 龙图领头汇报:“昨夜臣等彻查禁军营,审理护卫殿下、追逐殿下一干人等,证词相互印证……” “说结果!”皇帝不耐烦听这些“过场”,他只关心谁害了他儿子。 “殿下脖颈处中箭,箭深一寸,若立即包扎,有望康复。后战马发狂,拖行十数仗,颈骨断裂,右腿骨折,终至殒命。” “战马并无中毒迹象,弩箭致使发狂,禁军校尉杀马截停,除这两处外伤,别无伤口。” “弩箭箭支均已找到,箭头乃是新式铸造法浇灌,主要装配于禁军之中。箭杆乃柳木所制,北人多用桦木,南人多用柳木。” 沉蟾宫补充:“新式铸造法本用于刀剑口灌钢,由魏国公府所研,后广传军中,此法锻造出的铁器锋利、有韧性,却工序繁琐、耗费巨大,并未大量装配。此箭头由大匠验过,并非军中制式,乃私人铸造。” “箭杆风干一年有余,大匠可确定,此柳木产自京中,箭支制造时间在一年到两年间。” 龙图重新拿回话头:“殿下带队演武,并无人挑拨,全然出自本心。开始,众追随兵士并不敢射击,直至神卫军弓箭手姚旅以去箭头木箭射中殿下右下腹,殿下当场嘉奖,随后兵士才敢一拥而上射击,争夺殿下赏赐。” “姚旅京畿人士,三代清白,家中无人有赌斗一类恶习,子弟均为良家子,未投靠高门,也未藏匿金银。近日并无异常,里坊邻里皆可为证。” “追逐殿下兵士共一百二十六人,骑马者七十六,骑驴者四十五,骑骡者四,有一健驴无所属,应是刺客所骑。” “健驴饰以彩绸,佩铜嚼头,刑部已查明,此驴乃蓝侯府管家之有。臣等已连夜审讯,此奴从昨日醉酒昏睡,不知驴已丢失。” 沉蟾宫再次补充:“弓弩一直未曾找到主体,殿前司搜索山林、河水,在营帐东北角靠水处找到残骸,余者随河水冲刷到下游,无重找起。” 皇帝的思绪始终随着这些禀告飞快思索,臣子们很聪明,他们只说事实,不说推论。但推论已经在皇帝心中。 刺杀端王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不是哪个草莽飞贼突发奇想。刺杀端王的人利用了端王勇武好斗的性格,他必定十分熟悉端王本人。连发、轻便的弩箭,精准射击、悄然远遁的刺客,非一般人能指使,必定为高门豢养。 一步步缩小的嫌疑对象中,突然出现了蓝侯府的名字,蓝侯府……几年前,皇帝有意让皇子娶舅家的姑娘,以此恩泽生母的家族,二皇子与蓝侯爷以书画相交,一时传为美谈。 后来,是端王纳了表妹为侧妃,才解二皇子、三皇子之危,可二皇子与蓝侯爷的交情也固定下来了。 一阵阵眩晕袭击着皇帝,皇帝不敢把这个可怕的猜测想下去。 龙图最后亲自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中有一届断裂的白玉兰纹锦缎,上有血迹。 “此物于追逐殿下诸军士中某人马上找到,经查验,在场诸人,无一人着此华贵衣料。此衣料名为玉兰春,乃是今年殿中省新制衣料。掺银线编织,费时费力,只供中宫与端王殿下。” 龙图说完这句,直接跪地俯首,不再发一言。 众所周知,皇后喜爱玉兰,京中掀起过一阵玉兰纹样风潮,截至目前,进献的衣料上,皇后宫中仍旧以玉兰纹居多。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不是安保不力、组织失当、端王与人结仇之类可以解释的,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动机极有可能是夺嫡。 陛下家事,总要他点头,外臣才会往下查。 皇帝呆愣愣坐在上首,辉煌的大帐里,朝臣、宫人、侍卫都跪了下去。好冷……皇帝突然打了个寒颤,好冷,天地间只一人孤独如游魂,好冷。 在人人静默的时候,张泉却认为这是他出人头地的好机会,膝行几步出列,朗声问道:“陛下,还查吗?” 皇帝望着黑压压一片后脑勺,幻视这些后脑勺上都生出一双冰寒冷酷的眼睛,朝臣们正看着自己,天下子民正看着自己。 “查!”皇帝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张泉,你来主导,彻查!” 这样的大场面里,一个身份高贵但官职并不高的人是不受重视的,曹正柏身为皇帝仪卫,一直在身侧护卫,旁听了全程,他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 营帐东北角,那里不止住着二皇子、三皇子,还住着诸位武勋公爵…… 新式铸造法为何源于魏国公府?那是新妇献上的…… 等到玉兰纹织锦被呈上的那一刻,曹正柏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见过同样布料的衣服,就在她妻子的箱笼中。 怎么会?不可能!一定是我猜错了! 曹正柏不断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听闻这种布料专供皇族,曹正柏的心也没有放下,他记得,一年前,妻子的工坊里,多出了一台织机,常闻机杼声。 不要想,不要想,曹正柏拼命和自己说不可能,脑袋却嗡鸣着发出警报。 第137章 既然查到方向, 再把所有人都拘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圣驾返回宫中,皇后是被抬回去的。听到爱子惨死的消息,皇后当场吐血晕倒,在太医的救治下好不容易苏醒,又听闻此事可能与自己剩下的两个儿子有关。皇后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又躺下了。 张泉能做酷吏,的确很有两把刷子。酷吏最开始的含义,就是指严刑峻法的官吏。这类人大多政绩突出,喜用重典、不畏豪强,对不服从法律的人,特别是豪门贵族,敢于痛下杀手。后来才演变成心狠手辣、没有底线、谄媚上位的代名词。 刚一回宫,张泉就封锁宫闱,挖地三尺彻查。 首先确定,玉兰春这种锦缎的确是今年殿中省上贡给皇后的名贵织锦,因为掺杂银线编织,工艺精巧、造价不菲,一度被皇帝斥为奢侈, 因此并未用在自己身上。 此次出产一共三十匹,皇后宫中二十匹,端王府中十匹。 殿中省织造处上上下下搜检一番,对照账本、实物,确实只产出了三十匹,织造处并未私藏。顺带查处织造处贪墨之流,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端王府中还剩八匹,侧妃领了两匹制成衣物炫耀宠爱, 就是那个皇帝母族姑娘的侧妃。 张泉把侧妃的衣服裁开,和剩余的布料对照,甚至连制作衣物的绣娘偷偷昧下的碎布头都一一找出来,确定侧妃所领的两匹布,没有丢失超过一尺。 当年口口声声要恩荫母族的皇帝,毫不留情下令处死侧妃,以奢靡、僭越的罪名。 皇后宫中二十匹玉兰春,各有五匹到了二皇子、三皇子和平乐公主手中。 平乐公主下嫁给皇帝母族,日子过得非常不顺心。玉兰春只做了一身衣裳穿着,剩下的全然对不上账,她的婆母有偷偷裁成里衣穿着,驸马暗地里宠爱的小妾也有一块帕子。那可是锦缎,这么厚的面料,既不适合做里衣,也不适合做手帕。 公主府上一团糟,布匹数量完全对不上,此时的皇帝既想不起掌上明珠幺女,也想不起一心补偿的母族,下令圈禁。 二皇子、三皇子府上情况还好,两人尚未娶正妃,玉兰春这种专供的布料,府中侧妃、姬妾无人胆敢取用。 皇后宫中理应还剩五匹,可库房里只剩下三匹。重刑之下,管事嬷嬷交代是她勾结宫外,偷偷转运出去,把布料融掉,提取出里面的银子。 “荒唐!朕不信!千方百计偷出布料,就为了那点儿银子?何其可笑?幕后定有黑手!给朕查!狠狠查!”皇帝怒了,觉得张泉在敷衍他,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融一点儿银子,怎么可能? 张泉没法儿和皇帝直说,只要和偷运宫中财务沾边的都打成了血葫芦,家人、故旧也一一抓起来审问过,的确如此。奴仆下人的眼界,就只能看到脚尖三寸,玉兰春拿出去售卖是熔炼出银子的几十上百倍,但他们就是要熔炼成银子。 宫闱彻查之下,二皇子、三皇子不再保持纯洁无瑕,他们在玉兰春这件事上毫无破绽,但平时结交官员、非议端王、怨望皇帝、欺压百姓,桩桩件件都被张泉摆在了皇帝的案头上。 二皇子与勋贵交好,常有宴饮,屡次说父母偏心,他与端王不过两岁之差,待遇却天差地别。为他纾解父母偏心、踩着端王捧他,已经成为他府上清客幕僚发言的开场白。 三皇子与侧妃兄弟合办了一个踏/弩社,以此结交富贵公子哥。他们用的踏/弩是硬驽,脚踩上去,用双手拉紧上弦,腰腹发力再射出去那种硬驽。非壮汉不能使用,不是刺客用的轻便、连发型利器。 皇宫中对食、倾轧、勾结、欺瞒更比比皆是,尤其是内侍们,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可若隔一个杀一个,必定有漏网之鱼。 与宫闱相关的殿前司、侍卫司、禁军、仪卫,也不是纯然清白,谁经得起张泉这样先射箭再画靶子的审问法,谁身上都沾点过错。 眼看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皇帝只能无奈叫停了明面上的彻查,吩咐张泉暗中查探,皇帝不信幕后黑手不会露出马脚。截至目前,皇帝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会是黑手。 皇帝下令追封端王为贤孝太子,着礼部准备丧仪,其余被这件事裹挟着不能归家的一干人等,该降职降职、该罚俸罚俸,各回各家。 到最后,处罚最重的居然是内宫和公主府,得到这个结果,皇帝又被气得倒下。 将近一个月不曾回家的曹正柏匆匆到家,直奔苍柏院,随手抓了个人问:“大娘子呢?” “大娘子往大相国寺为已故长姊做法事去了,还未恭喜郎君,大娘子又有孕了,您这些日子一直忙,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呢!” 曹正柏挥退还想继续奉承的侍女,慌忙奔进内院,拉开衣柜、箱笼,找他曾见过的那件衣裳。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曹正柏把卧房翻得一团乱,突然灵光一闪,往李茉的工作间去,守门的侍女连忙阻拦:“郎君,大娘子吩咐……” 话还没说完,曹正柏一把掀开,侍女惊呼着扑倒在地,曹正柏推不开门,直接一脚踹开,大踏步在里面寻找起来。 织机上现存的是一匹棉布,光洁细腻,并无花纹。 曹正柏又四处寻找起来,没有玉兰春的料子,类似织锦的料子都没有,甚至没有拉成细丝的银线。 制作兵器的地方也没有和弩箭相关的器具物品。 怎么会没有呢? 曹正柏看着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侍女仆妇,怒道:“滚下去!” 众人大惊,慌不择路往外跑,大爷向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何时这样失态过? 就在这时,李茉从外头走进来,关切问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曹正柏看了一眼跟随在李茉身后的小梨和碧桃,“退下!” 然后拉着李茉一路到了正院卧房,卧房为了聚气养生,小小巧巧,无人能窥视偷听。此时箱笼已经被翻了个遍,衣裳在外头大喇喇晾着。 “你有一匹玉兰春的料子,是不是?”曹正柏紧紧盯着李茉,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郎君说笑了,专供皇后的料子,我怎会有?”李茉丝毫没有慌乱,平静反驳。 “玉兰春很出名吗?怎么一说你就知道!” 李茉歪头表示疑惑,“的确很出名,贤孝太子遇刺一案,瓦子里的说书人灭了灯都要悄悄说,小道消息满天飞呢。” “那你的衣橱里怎么一件玉兰纹样的衣裳都没有?” “郎君,你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我不喜欢玉兰,我爱的是牡丹,你忘了吗?” “你以往常穿玉兰纹样衣物!作何解释!”曹正柏的声音越来越厉。 “唉,谁叫皇后喜欢呢。讨好上位者身不由己,郎君身在官场,应该明白的啊。”李茉摊手:“出了这种事,我已把玉兰纹的衣裳都烧了。” 看着李茉无辜的表情,曹正柏一个健步靠近,死死拽住她的手腕:“休要顾左右而言它,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李茉摇头,“郎君,我当真不知道。你也累了许久,先洗漱休息吧,等睡一觉就好了。” 曹正柏按住李茉,不让她起身,高大的身躯压迫性俯低:“你杀了端王!” 这么近,鼻子和鼻子几乎贴在一起,曹正柏能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可是这双眼睛是那样平静、稳定,如同一潭深深的湖水、一汪看不见底的深井,毫无波澜。 “郎君果真是累糊涂了,我这就叫热水来……” “无需狡辩!我知道是你!博宁侯也是你杀的!你还杀了端王!” 李茉任由他抓着自己,没有挣扎、没有声嘶力竭的辩驳,只是平静中略带一点疑问:“郎君太高估我了,贤孝太子、博宁侯何等人物,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们?又哪儿来的本事杀他们?凡是要讲证据的啊,郎君……” 曹正柏喃喃:“是啊,为什么。” “只因博宁侯曾逼迫你做妾,你便杀了他,那端王,是为什么?” 他们靠得很近,曹正柏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情不自禁更靠近些,方才丫鬟随口一句“大娘子往大相国寺为已故长姊做法事”突然撞进脑子里。 通了!通了!一切都通了! “你在给你姐姐报仇!”曹正柏下了结论:“你在给你姐姐报仇!你杀了仇人,正好给你姐姐办法事!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动机终于有了,曹正柏恍然间全想明白了,“你太大胆了!太大胆了!你怎么敢啊!” 曹正柏手上越来越用劲,掐得李茉手腕发疼。 掰手、反制、后退,一个轻巧的腾挪,李茉已经站在离曹正柏五步之外了。 很好,继动机之后,能力也有了。 做一件事,首先要想做,然后要有能耐做,最后要能不被发现。动机、能力、脱身,李茉统统具备,若非是枕边人,若非那叫嚣着报警的直觉,曹正柏也不敢相信,李茉这样一个弱女子,居然敢刺杀端王和博宁侯。 尤其在杀人之后,她是如此平静,说起端王,她甚至用的是敬称。博宁侯死了两年了,她常去府上照料外甥、外甥女,每次登门,她都不心虚吗?被自己戳破,她如此应对得当,毫无破绽! 这是怎样一个人啊?曹正柏扪心自问,我娶了怎样的妻子? “你就不怕牵连夫家、娘家吗?”曹正柏不能理解,即便她姐姐的死有冤情,她怎么敢动手杀人,还是那样身份尊贵的人?她如今所有一切都不要了吗?如此孤注一掷吗? 李茉挑眉一笑,施施然问道:“郎君要去检举我吗?”—— 作者有话说:早上有点儿短,加更一章 第138章 “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曹正柏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和她拉开距离。 刚开始,曹正柏是勉强接受这段婚事,但既然做了夫妻, 曹正柏就没打算轻易放手;后来她与母亲不睦,曹正柏也尽力调和, 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从未与她生分;而今,才只她是可以轻易断人生死之辈…… 李茉叹息一声,知道曹正柏的选择,什么检举不检举,气头上的玩笑话罢了。身为曹家嫡长孙媳,下一代宗妇,所做一切,皆有曹家的印记。气头上的皇帝难道会听曹家的辩解,认为曹家出淤泥而不染吗?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李茉语气坚定告诉他:“我从未在你跟前隐瞒过,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我杀高大郎,不仅仅是因为他逼我作妾,更因他与皇后在宫中设局,想以毁我清白的方式,逼我去死。” “我自认为很公平, 我逃过一劫,是我聪慧机警,不是恶人对我手下留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如果知道这个消息, 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我不介意告诉你。” 李茉自认为很讲道理,也愿意沟通。曹正柏不了解全貌, 她就告知他全部。其实,这几年来,她和曹正柏之间平平淡淡,但也是能过下去的。天底下,有多少一见倾心、相濡以沫、恩爱到老呢?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曹正柏问,如果他早知道,他不会让她杀人,无论如何,那是皇子、是侯爵! “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你呢?当时只定下婚约,告诉你,你有能力帮我吗?也许,被你知道,也正是计划的一环。一个婚前有失贞嫌疑的女人,曹家愿意善待她吗?” “你不是这样的人。”曹正柏肯定道,李茉刚强、凌冽,是高山、大树一样的女人,绝不是攀援的藤蔓,所谓贞洁,在她心中,不值一提。 李茉摇头:“可我赌不起人心。” “那你又何必现在告诉我。你可以不说,像刚才那样,没有一句假话,但拼凑不出真相;像刚成亲时那样,自说自话,不理会我。” 李茉又一声叹息:“你是个君子,我希望你好过一些。” 李茉理想中的丈夫,会无条件偏爱自己,但现实不是童话,曹正柏这样,能在妻子和母亲大冲突之后,不对妻子发火甩脸色的,已经是好丈夫了。当然,这也许是曹正柏不敢。 夫妻之间,有时也是东风、西风,一强必有一弱。李茉以往满意他性格软弱,方便自己快意生活;现在便不能嫌弃他懦弱,不能独当一面。 “我如何好过?如何好过?”曹正柏跌坐在衣裳堆里,看着华贵的衣料,又想起那撕裂带血的玉兰春锦缎。 “已经杀了两个,你不会停手的对吗?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要说,就一并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 “我大姐姐不是自愿救人,当时匪徒袭击,端王作为先遣队伍带的人不够,皇后出主意,端王拿剑驾在我大姐姐脖子上,让心腹下人,押着她扮成皇后引开追兵。当年,他们发誓要善待大姐姐的孩子和娘家,却从未履行过诺言。” “怪不得你家送淑妃入宫,你还想做什么?那是国母!” “不要说的我好像是杀人狂魔一样,我不会做什么,嫡长子一死,嫡次子和嫡三子拥有同样的继承权,利益会裹挟着他们往前,什么都不必我做。”李茉上前两步,靠近他,蹲下来,与他平视:“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可怕,人没有前后眼,没有谁能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淑妃是自愿入宫,与我交好也只是情分,她并不知这些事情。” “我并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你看,我与婆母这样不合,这么多年,我也没杀了她啊?”李茉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曹正柏害怕得往后缩。 得,安慰不成,起反效果了。 李茉看到他眼中的惊恐,起身后退两步,给他空间:“我反复和你说过,我只是个普通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我好的,我始终牢牢记着。我大姐姐抚育我,即便她的杀身仇人位高权重,我也为她报仇雪恨,给她的儿子求来世子之位,护着她的血脉长大成人。我的侍女楚芙聪慧能干,我认她为干妹妹,给她身份嫁妆,送她风光大嫁。小梨不愿嫁人,我会给她钱财、为她养老。” “对我不好不坏的,比如我大嫂,她尽到的嫂子的本分,无需多么出类拔萃,我愿意送她一场富贵。比如祖父,他老人家欣赏我的才干,却默认曹家长辈调教我,发现无法压服之后,又出面收尾。我愿意和他谈合作,给曹家秘方,为曹家诞育子嗣、经管家业。” “甚至对我有些坏的人,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我都可以宽容。比如婆母,她当初所做那些,放在任何新妇身上,都是致命的。但我理解她,自己的儿子被突然指了门格格不入的婚约,谁都会不平。所以在她放弃与我作对之后,我如常供养,这也是我体谅你。” “比如小妹,婚前对我横加指责,多次挑衅,这几年我逐渐站稳脚跟,默认她拿我的恶妇的名声去恐吓夫家。” “瞧,我是个很宽容的人。”李茉摊手,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认知。 “呵呵呵……哈哈哈……宽容……”曹正柏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多么傲慢!自你入曹家之后,屡有不逊,只因身负才干,祖父赏识、祖母安抚、母亲和诸位叔伯婶娘更是退避三舍。你若真的宽容,就不该杀人。” “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呢?我这个夫君呢?在你眼中,我又是什么人?懦弱的伪君子?不识好歹的真小人?哈哈哈……同床共枕五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丈夫这么失败!”曹正柏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手上有人命,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高高在上俯视自己。 李茉反省,今天怎么尽干些起反效果的事情。 反省不出个结果,李茉直接问答案:“那你想如何呢?” “我能如何?你高高在上,你胜券在握,你知道我不可能检举你,也不可能和离,你赢了,你厉害,你心想事成,你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如何,我能如何……”曹正柏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跑出门外。 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曹正柏看见院中那两颗柏树,突然发起狠来:“来人!来人!” 被赶到院外的仆从听到呼喊声连忙跑进来,“郎君有何吩咐?” “把那两颗树砍了!” 啊?仆从们愣住了,那可是曹正柏小时候亲自种下的,因与他的名字同音,家里人甚至把这两棵树当成曹正柏的化身,替他挡煞挡灾的福星。 “砍了!”曹正柏跺脚大喊,“我连一棵树的主都不能做了是吧?” 李茉在屋内看着,心想要是自己出去劝一句,应该只会火上交油。隔着窗户给小梨做了个“婆母”的口型,小梨飞奔去请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沉迷礼佛,已经不管苍柏院的事情,听说儿子要砍树,还是慌忙来阻拦。 曹正柏不说原因,只一个劲儿要砍树,世子夫人问李茉,李茉也摊手摇头,说自己不知原因。这样的情况,世子夫人怎么会愿意,说又说不通,干脆直接拦在树前:“你砍我得了!” 曹正柏苦笑摇头,撂下斧头,回头看了一眼李茉,“你说的对,我没本事,手心朝上,没人肯听我指派,连一颗树的主都没法儿做。” 李茉敏锐察觉他的情绪有问题,正色道:“气头上没好话,新婚第二日的口角,过去这么些年,请郎君原谅一二。继承接班,也要循序渐进,如今郎君差事办得极好,屡次被上司嘉奖,祖父也十分满意,何必出此颓唐之言。” “你们总是有道理的。”曹正柏环顾一圈,朝着院外奔去。 世子夫人左右看看,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茉捏捏眉心:“孝贤太子一事,郎君自责没早发现,累祖父降职罚俸,还有一些官场上的事情,郎君心情不好,才拿柏树撒气。” 世子夫人缓了神情,努力压抑住说教的心情,只淡淡提点一句:“他是你丈夫,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上点儿心!” 点心啊,这块温室中孕育的小点心,能经受住风雨吗? 他太年轻了,不能理解反抗必须激烈,不能理解有人轻言生死,不能理解世界居然不是照着自己的意志运转。君臣父子,纲常尊卑,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打破,这完全颠覆了他的世界。 世界总是逼迫着处在逆境中的人飞快成长,比曹正柏年纪更小的王莲儿,在漩涡中心打滚五年,比温室中的曹正柏更善于抓住机会。 丧子的皇帝久不出现在后宫,这日突然来了玉芙宫,王莲儿发现他老了很多,不是身体上,而是心态上,皇帝如今颓唐、懒散、万事不过心,仿若放弃一切理想,再不是当年暗地里与朝臣角力,试图全方位掌控朝堂的样子。 王莲儿小心服侍,奉上温度适宜的茶水。 “听说你常常去给皇后请安,对待皇子周到有礼,宫务也管的井井有条。”皇帝语气平淡,不知是不是夸奖。 王莲儿抿唇一笑:“娘娘是六宫之主,即便身子抱恙,妾也该每日请安问候。至于宫务,陛下看重,妾兢兢业业、萧规曹随,并不敢有丝毫僭越。” “见着老二远远行大礼,也是萧规曹随?”皇帝问。 “景王殿下乃是成年皇子,身份尊贵,妾乃后妃,理应避讳。” “好一个理应避讳!你是朕亲封的淑妃,是他的庶母,用得着对他行重礼?怎么,你可觉得朕老了,想提前示好储君?”皇帝阴寒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耷拉的眼睑,下垂的皮肉,无端生出令人胆寒的恶意。 第139章 “妾不敢!妾冤枉!妾若有此等心思,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王莲儿跪地叩首,一声接着一声,皇帝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皇帝不说话,王莲儿就不能停, 磕头的力气甚至不能小,一声、一声、又一声,终于眩晕感上来了。王莲儿甚至感到庆幸, 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再次有知觉的时候,王莲儿没敢立刻睁开眼睛,迷糊着呢喃:“璠儿……璠儿……璠儿!” 想到儿子,王莲儿立刻惊醒过来,猛然坐起,如同夜半被噩梦惊醒。定睛一看,皇帝居然坐在不远处,王莲儿踉跄着下床跪倒,有些恍惚……头很疼,不是做梦啊。 皇帝与刚才的态度截然相反,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亲自上前扶起王莲儿,神色温和、语带关切:“爱妃不必多礼。” 王莲儿不敢真让皇帝扶,自己站起来,看到皇帝的手还在跟前,又不敢不搭上去, 只能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皇帝手心。 冰凉,皇帝的手没有丝毫温度,手搭上去, 如同搭在了一条软蛇身上,酥麻、冷腻、恶心。 王莲儿左手背在身后狠狠掐住自己,用尽平身演技,面上依旧要笑着撒娇,“陛下吓着妾了~” “是朕的不是,一时想岔了,朕给爱妃赔罪。”皇帝又突然成了那个宠爱她的帝王,帝王赔罪,这是能写进话本野史里的盛宠了吧? “嗯哼~陛下就这仗着妾倾慕您呢!”王莲儿垂下眼睑,回避开那令人生厌的脸。 “一句话自然不够赔罪,朕封你为贵妃如何?” “啊?”王莲儿实在愣住了,不自然看看天色,她昏迷没多久啊,怎么皇帝前后表现得判若两人。王莲儿下意识推拒:“妾何德何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连贵妃也不喜欢,你想做什么?”皇帝的话音又冷了下来。 不等王莲儿仓皇跪倒,皇帝甩袖便走。这样喜怒无常,令王莲儿这等宠妃都招架不住。王莲儿望向皇帝身边的大伴马公公,马公公微不可察点头,紧跟着皇帝脚步出去了。 皇帝大踏步出了玉芙宫,步子又放缓了。 “老奴传轿辇可好?”马公公轻声问。 皇帝摆摆手:“朕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马公公清楚皇帝之所以慢下来,就是因为累了,可他怎么会戳穿呢,笑道:“轿夫能近身服侍是他们的福气,求都求不来呢。” “是啊,这等福气,淑妃却瞧不上。”皇帝冷哼。 马公公想要开口,嘴唇蠕动几下,又闭上了。 “你这老奴,有话就说,在朕面前还敢欺瞒?” “老奴不敢!”马公公先打拱告罪,才道:“主子们的事情,老奴怎敢插嘴。” “让你说你就说!”皇帝不耐烦道。 “那老奴斗胆感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马公公说完这句,立刻闭嘴,眼观鼻鼻观心,不回应皇帝的目光,把自己脸上表情收得干干净净。 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也想起淑妃叫着孩儿名字惊醒过来,想起心狠手辣的儿子。如今是谁杀了老大还未有定论,但总归不是老二、就是老三。老四是自己的老来子,如今年纪小,若是碍了路,老二、老三杀一个不同母的幼弟,岂不是易如反掌。 还有朕!他们连同父同母的兄长都能痛下杀手,自己这个父亲相比嫡亲兄长又能贵重到哪里去。他们是不是也会为了篡位,逼宫弑父? 还有皇后!老四出生之后,后宫妃妾再没有怀孕的,倒是自己在外头临幸过的女子偶然有孕,接入宫中却意外流产。皇帝早就怀疑皇后从中做手脚,他顾惜着夫妻之情,可惜皇后不珍惜,最近更是变本加厉,纠缠着他为平乐求情。 平乐这个蠢货,做了公主,既辖制不了驸马,也不能诞育子嗣,府邸更是一团糟。当初有意结两姓之好,宽慰母后在天之灵……母后,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叫一声母后呢?经过此事,自己威望大不如前,朝臣也颇不驯服…… 皇帝揉了揉太阳xue ,怎么所有事情都不顺! 王莲儿顾不得遮羞遮丑,等到下次开放宫禁的时候,迫不及待请李茉进宫。 “这是怎么了?”李茉看到她头上的伤,惊呼着问出来。 “对不住,让你跑一趟。”王莲儿十分歉疚,当初李茉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她承诺过决不让一个孕妇为她涉险,如今却顾不上了。 两人同时开口,王莲儿牵着李茉,拉她落座,“知道你怀孕了,可我当真没有办法,只能请你跑一趟。” 宫人已经全部退下,王莲儿在自己宫里说话还是放心的,利落把之前皇帝反常的举动都讲了一遍。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办?” 李茉不答反问:“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对吗?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 王莲儿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是没有头绪的,可当她把事情讲给姐妹听,希望她全面、客观、真实了解当时情况,在讲述的同时,她已经厘清了思路。 “陛下疯魔了!”王莲儿得出结论:“听闻人经历重大变故,往往性情大变,如今就是。他清楚杀害太子的就是二、三,可偏偏不能治罪。为颜面计、为名声计、为未来国之储君计,他已经不年轻了。我朝已有四位先帝,都不是长寿之相。” 若是处死了二皇子、三皇子,储君由谁来担任?皇帝现存三个儿子,二皇子、三皇子是嫡子,且已成年。四皇子只是个黄口小儿,又是庶出。国赖长君,难道再过继一回吗? 处死二皇子、三皇子,就是默认他们杀了太子。皇家出此惊天丑闻,威严何在,朝臣难道不会因此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吗? 王莲儿觉得自己这个后宫妇人都能想到的事情,皇帝不可能不考虑。 李茉没有反驳,只问:“你准备怎么做?” “他说要封我做贵妃,我想做,我能做。皇后如今不管不顾,之前甚至披散头发、素衣跑到中庭与他争执,要求宽恕平乐公主,言语之中多有冒犯。”毫不客气的说,王莲儿觉得皇后也疯了。在这宫里,想要过得光鲜,就要忍常人不能忍。皇后死了一个儿子,便不顾还活着的儿女了吗? 皇帝能把贵妃二字脱口而出,证明皇帝对这位结发妻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需要一个宠妃来分薄皇后的权柄。宫中还有谁比自己更适合呢?丽妃楚氏只生育了一个公主,余下妃妾没有子嗣、家世傍身,自己当仁不让。 只是……王莲儿还在犹豫,“璠儿怎么办?” “本朝祖制,皇子六岁封国公。待封了爵,就能谋划就藩。”李茉立刻给出建议。 王莲儿摇头:“来不及的。”如今的局势一日一变,王莲儿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满足皇帝平衡需求的同时,在皇后不管不顾的报复中护住自己的儿子。 她十分清楚,皇帝不会对她、她的儿子有任何偏帮。 “你想怎么做?”李茉听出话音,她已经有主意了。 “我把璠儿送出宫,你作姨母的代我抚养,可好?”王莲儿拉住李茉的手。 李茉略有迟疑,王莲儿立刻道:“但凡有为难,我绝不勉强!” “这比就藩更难办吧?” “不,我进宫这几年,日夜思索,琢磨他,了解他比他自己更甚,我能办到!”王莲儿实在恨极了喜怒无常,有意用儿子性命磨砺嫡子的皇帝,称呼中只用一个带着恨意的“他”。 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王莲儿以为自己会惶恐、会惧怕,可心中升腾起的火焰,烧干了一切恐慌。 皇帝又什么可怕的呢?他当年战战兢兢坐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既不寻求嫡母庇护,又不博取生父怜惜,他只是懦弱无能的普通人,被命运阴差阳错推上至尊之位。如今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他,所以才喜欢看柔弱无依的女人,惶恐地侍奉他。 李茉回握住她的手:“好。若有万一,我保他性命。”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谁也没有松开,两个人心里都还有喷涌欲出的话,可谁都没有先开口。她们就这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感受着对方越来越激烈的心跳。 “我受够性命握在别人手里的日子了。” “东宫未立,诸子皆有希望。”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一瞬间,她们的眼睛里亮起相似的光芒。 不必说了,一切都不必说了。 王莲儿一下子抱住李茉,头埋在她肩膀上,轻轻抽泣起来。 李茉轻拍她的脊背,不出言打扰,让她畅快发泄情绪。 痛快哭一场,王莲儿坐直身子,拿帕子拭泪,“谢谢你,茉姐。”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听闻魏国公因孝贤太子遇刺一事贬官罚俸,李家也被申斥,你可好?家中可好?”魏国公是安保头子、李侍郎在礼部负责大阅相关仪典,两家都被罚了。 李茉揉揉眉心:“倒与这些不相干,只是我家郎君闹着出家呢。” 说起这个,李茉就心累。那天,曹正柏单方面质问、吵架、发火,自顾自走了一套流程之后,直接跑到了大相国寺,求主持为他剃发出家。 大相国寺主持交际广阔,也是认得他的,当即封锁消息,派沙弥上门说明情况,请魏国公府赶紧派人去。 李茉得了消息,并未自专,同时告知世子夫人、国公夫人、魏国公。由魏国公夫人领头,世子夫人、李茉陪同,曹家三代主母亲自到大相国寺请人回来。 可曹正柏就是不回来,祖母、母亲逼得急了,他就跪地磕头,口称不孝;再逼迫他,他就抓起剃刀横在脖间,吓得两位长辈连连摆手后退,再不敢说话。 李茉见不得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曹正柏心里清楚,魏国公夫人、世子夫人疼爱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从宫中回来,下人来报,大相国寺借口大公子尘缘未了,强行把曹正柏赶出寺院。去接的人依旧没把曹正柏接回来,他又跑去安国寺出家,安国寺也不敢贸然为他剃度,却也由他住下。 “那是你自个儿郎君,若叫孩子生来就没有父亲,将来外人如何议论他们?也要排揎你留不住自家郎君!”世子夫人堵在苍柏院门口,没让她进门休息,立刻赶她去安国寺:“你去把正柏接回来!若是接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 李茉转道去了安国寺,不是为了世子夫人,李茉觉得,她和曹正柏之间,话还没有说透。 第140章 小沙弥带路到厢房, 双手合十行礼,“曹施主就在此处。” 李茉颔首谢过,轻轻推开门进去。 安国寺不如大相国寺出众,但也是叫得上名字的名寺古刹,厢房布置得很是清雅。素色帘幔把厢房隔开,前厅后卧。作厅堂用的半间厢房里,靠窗放着胡床,上有蒲团,小桌上还有粗陶花瓶,内插一枝早春樱花。 曹正柏换了僧袍,只是头上还梳着发髻,他舍弃了惯用的玉冠,只拿一根木簪挽住头发。头发有些毛躁,四处探头,全然没了往日服帖、顺滑的模样。 曹正柏就像没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一样,依旧面壁跪坐,数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墙上挂着一副大大的“佛”字,下头摆了一张条案,案上还有一尊木雕佛像。 李茉环视一圈, 往窗边去,轻巧落座。她身怀有孕,不能久站。 她没有开口,曹正柏也不搭话, 厢房内只能听到含糊不清念经的声音。 一卷经文念完,曹正柏把念珠缠在腕间,“不想来可以不来, 祖母、母亲哪里逼迫得你。” “我不是来做做样子应付长辈,真心实意来瞧瞧你,之前与长辈们一起来,许多话不好说。若是你坚持要出家,我并不是非要劝你回去。” “呵……说这些虚话哄我。我出家了,你的儿子怎么办?他如何继承爵位?” “真话说出来有些伤人,以我的本事,护住儿子的爵位而已,给他挣个爵位,也并不难。我嫂嫂的诰命,不就是我为她筹谋的吗?”李茉平静击碎曹正柏的幻想。 曹正柏猛然转过头,愤恨地盯着李茉,眼中全是怒火。 “你也不要生气,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祖母、母亲轮流来劝,你决意出家,想必家族、父母、前程都已决定放弃,我即便口绽莲花,也无济于事。今日来,是想确定你的心意,若你真想好了,我尊重你的意愿。”李茉保证,“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 “尊重!你何曾尊重过我分毫!瞒着我做那些抄家灭族的事,你要把我们曹家拉下地狱吗?” 李茉不解,“所以,你更该在红尘中看住我啊。” 曹正柏无言以对,闷不吭声和自己生气。 “我出家,正好给你施展的空间,你当然说的比唱的好听。”最后,曹正柏只能这样讽刺。 “我重申一遍,我不说谎。我充分尊重每个人的意愿,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你的自由,我不会以责任、亲缘之类指责你、束缚你。只是夫妻六载,我觉得该问清楚,不能让你因一时赌气走上这条路,来日后悔,以的性格,恐怕也不好意思走回头路。” 这话说的温柔,曹正柏不好意思一直怼他,闷闷道:“说的好听,你又哪里懂我。” 李茉轻笑,“不外乎易地而处、将心比心。世上有牡丹,就有野草。我不指责牡丹娇贵,也不嫌弃野草卑贱。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只要不后悔就好。” 曹正柏对号入座牡丹,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养在深宅大院的白牡丹,他需要精心照料、专人定时除草施肥,才能花开动京城。如今庭院晚来风急,他活不下去,只能托庇于佛祖。 回想起见过的牡丹,曹正柏不知自己该像那一朵。唐朝人最爱牡丹,本朝推崇山茶、梅花、水仙之流清新雅正之花。小时,自己也学过工笔花鸟,不知哪一笔落到自己身上。 曹正柏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回过神来。他望着逆光坐在窗边的李茉,李茉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相反她渊渟岳立、沉稳刚毅,像个男人。 “夫妻六载,你可曾心悦于我?”曹正柏轻声问道。 唉…… 李茉也是无语了,咱们当初是什么情景下成婚的,你不清楚吗?成婚后又是怎样的鸡飞狗跳,你忘了吗?现在是说爱不爱的时候吗? 拜托,醒醒。 不合时宜的,李茉想起以往看过许多当家主母被迫避世礼佛的,这位主母可能是主角、配角、反派,不管她什么身份,被男人关进佛堂的时候,不关心自己的生存,只执着于问一句“你爱不爱我”。 原来,无论男女,成为弱者,就会紧紧抓住所谓“爱情”。 曹正柏啊曹正柏,你是魏国公府嫡长孙,长房只有你这一个嫡子,其余庶出子弟跟在世子身边用命挣功勋,你却生来就有高贵的身份、纯正的法统,生来就在绝大多数人的终点,你想的却是心悦与否? 我和你谈生存,你和我谈爱情,那没得谈! 看到逃避的曹正柏,李茉心中警醒,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失权失能的境地。 李茉垂下眼睑,轻叹一声:“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你是堂前牡丹,我却只是乡间野草,今生能得相逢,已是佛祖保佑。如今大约是缘分尽了,只能分隔天涯。我对你说的话,从来真心实意,无论你作什么,我都尊重。我只能告诉你,若是我瞧不上的男人,我不会与之生儿育女。”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而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李茉心中对曹正柏只有失望,看到曹正柏轻易放弃,仿佛看到智商一百四的天才去打零工,拥有觉得乐感的天才唱莲花落,可惜了。 李茉自己从底层爬上来,历经多个世界不改初心,再苦再难也决不放弃,她喜欢的,是和她拥有一样品质的人。千磨万砺的青竹,怎么会喜欢娇养庭院的牡丹。 李茉独自回到魏国公府,世子夫人听闻她没把儿子劝回来,自己关在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不敢跑去指责李茉,若是曹正柏决意出家,李茉拍拍屁股和离,说不定会带走孙子。若没了李茉,长房怎么办?世子夫人嘴上骂骂咧咧,心里明镜一样,自己没法和丈夫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庶子斗,若是辛苦半生,爵位落到庶出子身上,自己死不瞑目! 待孝贤太子入葬之后,魏国公才抽出空往安国寺去了一趟。曹正柏是曹家第三代名正言顺、最具合法性的继承人。当初为了他的继承人地位,魏国公才在皇帝的步步紧逼下,为他求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李茉。 婚事只是保护曹正柏继承人地位路上,最平常的一件小事。从小到大,曹家倾注在曹正柏身上的心血,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单说世子,常年在西北镇守,他身边也有爱妾娇儿,朝夕相处之间,他难道不偏心养在身边的孩子吗?可他依旧坚持曹正柏的继承人地位不动摇,就是为了曹家传承有序。 世子夫人听闻公爹亲自去了安国寺,立刻跪在小佛堂的佛龛前祝祷,“求菩萨保佑,若是我儿回心转意,信女此生茹素,为菩萨塑金身还愿!” 虔诚跪了一上午,正院传来消息。魏国公亲口对老妻说:“罢了,拉不回来,由他去吧。” 世子夫人一听,立刻跌坐在蒲团上。苍天啊,连公爹也放弃正柏了吗?那她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外头丫鬟又来禀告:“夫人,中贵人来宣旨,请您往正堂去。” 世子夫人升起妄想,难不成陛下听说正柏有意出家,特意下旨不许,或者下旨立他为世孙? 正堂,魏国公领着府上众人跪地接旨,宣旨公公的声音清亮高亢,宣告的事实惊得世子夫人不顾礼仪,悄悄抬头望天。 甭管骈四俪六的圣旨扯了哪些典故,如何夸赞魏国公府的家风,淑妃与李氏的亲密关系,重点:四皇子寄养在魏国公府,由他的姨母李氏负责照料。 “臣领旨谢恩。”魏国公亲自接过圣旨,送走宣旨公公,猛然回头,虎目如炬,直直射向李茉。 凶狠的眼神直说了两个字:是你! 书房中,魏国公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国公夫人左右张望,始终紧抿着嘴唇。 “你参与进夺嫡大事了?端王、博宁侯之死,与你有关?”魏国公狠狠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真当本公举不动刀了!” 李茉心中赞叹,过程全错,结果全对。魏国公何等老辣,拨开重重迷雾,仅凭寄养四皇子的事实,就推导出最本质的答案。 “我若只有一张嘴皮子,早被病逝了。”李茉并没被吓住,依然口齿清晰:“祖父明鉴,非我有意与端王为敌,实乃为长姊报仇,不得不为。” 魏国公闭了闭眼睛,怪不得皇后一系的举动那么奇怪,当初还以为单纯穷人乍富,不知礼数。但是!不管为了什么,李茉掺和进夺嫡,就是拉曹家下水,她顶着嫡长孙媳的名头,就是代曹家表态! “正柏是被你杀端王吓住了?”国公夫人这才明白,为何孙子躲到庙里去。 “唉,若说杀人,几年前我就杀过,尸体堆满外院和门房,郎君也是亲眼所见。不知为何,这次却如此害怕。我也详说了当年恩怨,我并非无缘无故杀人的魔头。”李茉装作很苦恼的样子。 国公夫人心说那怎么一样。杀敌是保家、忠君、卫国,那些兵匪死再多,与正柏何干。可李茉敢杀端王和博宁侯,便是完全不把尊卑放在心里,一旦得罪她,不论身份贵贱,她都要践行心中道义。 国公夫人看向丈夫,无声问:该怎么办? 李茉又善解人意起来:“成婚六载,承蒙祖父、祖母垂爱,孙媳请以郎君出家为由和离,绝不牵连国公府。” 魏国公冷哼:“利用曹家报仇,又把曹家拖下水,还想一走了之,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140-150 第141章 看着李茉的背影远去,强撑气势的魏国公才敢放任自己露出疲态。 国公夫人赶忙上前给他抚胸拍背,又端来温热饮子。 同样的年纪,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和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给人的观感截然相反。只看那双眼睛,就知道这位老人是廉颇还是姜子牙。 如今, 魏国公的眼中,也慢慢被薄雾和浑浊覆盖。 国公夫人与他相濡以沫六十载,看他强撑着身体为家族、为儿孙,怎能不心疼:“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 魏国公小幅度摆手, 仿佛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不能支撑他做大动作。 “若不安排妥当,前脚我们刚走,后脚他们就会被人送下去。阴差阳错, 曹家娶了李茉,就不该放过这中兴的机会。” “你总说她有王佐之才,可贤臣需配明君,千里马需得伯乐赏识,咱家正柏, 驾驭不了啊!”国公夫人一向听丈夫的, 一辈子的岁月也证明,听他的没错。可是这次,她忍不住要提一提意见。 “若非自己儿孙不争气,何必寄希望于外姓人。” 别问, 问就是后悔。魏国公一想起儿孙,一想起自家儿孙和别家儿孙的对比,心里就恨得写十七八个悔字。曹正柏啊曹正柏, 饭喂到嘴边往外吐的货色!这要不是亲生的,早该打死! 魏国公郑重叮嘱:“我若死了,你就是老封君,记着,全心全意支持李氏,让她代表魏国公府去朝堂上争,她能赢!” “我……” “听我说!这几年我也看清楚了,李氏吃软不吃硬,不受世俗尊卑约束,心中自有一套标准。她嘴上硬气可以不顾儿孙,自在脱离曹家。可人为什么要放着好端端的康庄大道不走,偏去走荆棘小路呢?” “她受不得委屈,那就捧着她,供着她。千里马就该日食粟一石,国士就该国士待之,给她尊荣,她便能回报曹家荣耀。我不在了,曹家没人能压制她,那就不要压制,她不是个没良心的。” “柏儿轻言放弃,于战场便是逃兵,看在血脉的份上,与他一份富贵安宁。你也管着老大媳妇,不要迁怒李氏。” 国公夫人应下,让他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听他字字句句夸奖李氏,又玩笑道:“不知哪个才是你亲孙儿!” “之前,我听她论史,说起我朝,语带不敬。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宋猎到这只鹿了吗?放眼天下,大辽、西夏、女真、吐蕃、大理……这些也称国主、称皇帝。归根到底,而今这些国,不过是当年大唐的节度使,大宋自诩中原正统,这些年武备废弛,太平全靠岁币维系。前些年岁币称赐,过些年该称贡了。” “当时我听她如此大胆言论,不屑她纸上谈兵。而今看她把四皇子握在掌中,忽觉恍然大悟。若她有重现大唐伟业的雄心,拥立一位能贯彻她意志的君主必不可少。四皇子就是最好的人选,从感情论,她是四皇子姨母;从血统论,王家外戚几近于无,她还有一身制造兵甲的本领,还有曹家做武勋背书。” “若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曹家是最好的刀与盾,她要用曹家,曹家也要用她。若是曹姓大将收复河山,圆太祖一统天下之愿,千古流芳啊!” “草灰蛇线,不到最后,谁能料到一个小小女娘,有这样大的野心。” 魏国公说到激动处:“这是曹家的机会!本朝以读书为贵,武将地位低下,我看军中年轻儿郎中开始流行在轻甲外罩一层绸衫,美其名曰文武袍,不伦不类。出将入相、出将入相,自古以来,武将本身就是能为相的啊!” 什么时候,武将成了低贱的代名词。武艺传家的魏国公说到这里,忍不住擦拭眼眶。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会管好儿孙,你放心便是。” “我若再年轻二十岁,何必说这些。以前我便叮嘱过,李氏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物,不要拿内宅那套来揣度他。我的身子骨自己清楚的,等我去了,她该与老大、老二做过一场,分出胜负之后,便是整顿边军。介时她握着圣意和边军两杆大旗,前途不可限量!” “那强压着柏儿不许出家,我来做这恶人。”国公夫人出主意,既然李茉如此重要,就用夫妻之情把人栓牢。实在不行让大孙儿在家里做个居士,外人不知道就不会议论,表面光鲜就行。 “不必,未虑胜,先虑败。在我看来,李氏赢的几率很大,可难保万全。万一李氏败了,休了便是,她所出儿孙,重孙女出家祈福,重孙子不要去保。不要念着那是曹家血脉,不舍弃枯枝,便会烂全株!”魏国公不知如何准确表述,拉拢李茉,用利益比用感情好。 国公夫人刚听了那么多对李茉的溢美之词,突然从锦绣堆中刺出一把匕首,破空风声刺得她心头发紧。 “是,是。柏儿出家正好,正好。” 国公夫人突然觉得,做个后宅妇人也挺好的,不必考虑风刀霜剑。夫君胜了,跟着享受荣耀;夫君败了,与之抱头痛哭,总有人陪在身边。 魏国公咳嗽起来,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他若是早生几十年,有幸追随太/祖,该成就何等伟业;他若是晚生几十年,看着本朝开疆拓土,该是何等威风。 错过了,错过了…… 李茉不知道国公夫人祈祷自己腹中是个女儿,以求万一之下能保住一丝血脉。李茉只是按照既定计划,搬出苍柏院,住进梧桐院。 梧桐苑是靠近街的三进院落,乃是第一代魏国公暮年养老之所,与正院之间隔着一个活水湖,相对独立,能直接出门到街上去。 四皇子被打包送到魏国公府,皇帝明旨不必娇养迁就,魏国公做主将正院正房空出,摆放上几件四皇子的物品以示尊重。 本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魏国公年高德劭,还如此谨慎,皇帝听说了,也十分满意。加之曹正柏出家,皇帝便明白曹家的意思。接受四皇子是尊奉皇命,但他们绝对没有站队皇子、参与夺嫡的野心。 李茉一手揽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揽着惶恐如小兽的四皇子,“璠儿,这是你表弟曹德元,小名阿元,你想叫他阿元、元元、小元?” 四皇子看看曹德元胖乎乎的脸蛋、胖乎乎的手臂,忍不住笑起来:“圆圆。” 曹德元不觉得这是嘲笑,家里人都说胖是福气呢!曹德元重重嗯了一声,唤道:“表兄。” “阿元,璠表兄刚来,还不熟悉,你带着他熟悉院子,好不好?” “好啊!”曹德元立刻点头,应下之后才后知后觉,“我们也刚搬过来没多久……” “你们兄弟一起玩儿,等晚饭的时候,和我说什么最好玩,行不行?” “行!”曹德元依旧大声应下,四皇子却只是点头,他有些怕生。 理解,宫里那种环境,养不出天真活泼的孩子。李茉依旧揽着他,给他摸自己的肚子:“璠儿,姨母怀了小宝宝,因为璠儿福气大,所以请璠儿来家里住一阵子。你来姨母家,也随时可以回宫看望母妃。” 四皇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李茉认真回答:“璠儿今晚想吃什么菜?等你吃饭的时候,姨母给你画一副小像,让人送进宫,你母妃也担心你呢。” 四皇子主动拉住李茉环的手,“姨母,我能和母妃带话吗?” “当然可以!女官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进宫,等你明天早上醒来,她就带着你母妃的礼物和嘱托回来啦!”李茉尽心安慰着他,此时此刻,李茉的计划只是不让和自己有仇的人当皇帝,把和自己亲近的皇子扶上位只是顺带。 “我能吃大虾吗?有须须的!母妃总不让我多吃,今天我要吃三只……五只!”四皇子立刻高兴起来,手舞足蹈描述有须须的虾是什么样。 “可以,可以,姨母这就吩咐厨房做。”说完,又看向儿子。 曹德元知道这是让自己点菜的意思,干脆报菜名;“冬瓜圆子汤。” “你倒嘴刁,这时节冬瓜刚出来,嫩生的。” 李茉把两个孩子赶去外面玩儿,两人身后各跟着一溜人马,再不用担心他们受伤。 小梨看着两个孩子感慨:“甭管外头那些酸话,姑娘有小少爷和四皇子,这辈子无忧了。” 李茉听得好笑:“外头又有什么新说法了?” 小梨轻轻打自己的嘴,“没什么大事,大爷出家,总有几句酸言酸语,碍不着咱们。” 小梨不好意思把那些恶毒的话说给姑娘听,姑娘还怀着身孕,大爷不管不顾出家,曹家也默许了,这不是把坏名声都扣在自己姑娘身上吗?偏偏曹家面子活做得好,诉委屈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茉不以为意,大不了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曹正柏的,除了□□羞辱,还能找出什么更得度的揣度呢? 李茉如今不受娘家、夫家管束,又享受娘家。夫家支持,里子厚,面子就不用太在乎。 没关系的,好女人得到名声,坏女人得到一切——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倒计时了。 第142章 二十年后, 安国寺。 无羁和尚正在午休,于睡梦中听到喧哗吵闹,无奈睁眼,看看天色,听着遥遥传来的声浪,夹杂着忽而高声的喊叫,只得起身。 “三思,进来……” 外头扒在院门口瞧热闹的小沙弥听到师父唤他, 立刻跑回去,“师父, 你醒啦!” “外头在吵什么,佛门重地,清净为上。” 三思缩缩脖子,不知该如何回禀。他师父名唤无羁大师,深研佛法,在寺中很有威望,也常常有达官贵人求见,只是师父不爱理会俗事,一心清修。三思渐渐长大,也明白师父不是不愿见人,只是不愿见那些别有目的之人。 无羁和尚俗名曹正柏,出生高贵,乃魏国公之嫡长孙。人又生的清俊好看,即便如今人到中年,也是眉眼舒展、清正平和。只是近年来愁思颇多,眉间渐渐有了三道竖纹,看着严肃许多。 三思却知道师父最和蔼可亲不过, 从不打骂徒弟,不克扣用度,国公府送来的供奉,他常常分给自己用。因此,三思不知如何才能婉转说明情况,而不伤害师父。 “呃……今日做法会呢,所以吵些。” “我的禅院已经在后山,居然能吵到这里来?”无羁和尚诧异,这得是什么规模的法会啊! “那个,对了,今日是头一天,来抢头香的人格外多!” “都中午了,抢哪门子头香。三思啊三思,为师给你取名三思,不是让你在肚子里三思漏洞百出的谎话。” 三思连忙双手合十告罪:“师父,徒儿错了。今日为阵亡西夏将士的亡灵做招魂往生的大法会,全京城的佛寺、道观一齐出动,听闻宫中陛下、太后和燕国公都要来上香。咱们寺里办得热闹盛大,想和大相国寺争一争。” 燕国公……听到这名号,无羁,不,曹正柏的眉头又不自觉皱了起来。燕国公便是李茉指挥收复燕云十六州,灭大辽国祚之后所封爵位。以女子之身,受封国公,这等开天辟地的伟业,让关于她的一切都成为了传奇。 而曹正柏,她这位出家的前夫,只是传奇上毫不起眼的点缀。每每想到这些陈年往事,曹正柏便忍不住心累,世事如此纷扰,即便佛祖帐下,也不得清净。 如今朝廷又灭了西夏,李茉不是首功,但作为参知政事,也有知人善任、调度粮草之功,地位怕又更上一层楼,听闻朝廷已经在议论给她加封郡王。她诞育的一儿一女,儿子继承魏国公府的祖传爵位,女儿怕是要继承她自己的爵位。她素来这样,不听他好言劝阻,总爱把女儿推到格格不入的境地。 曹正柏一直关注着朝政,李茉越走越高,这已经不是世俗地位的虚高,而是注定青史留名了。这样的人物,青史如何记述她,又如何记述自己这个前夫? 唉,到如今这个地步,即便是皇帝,也会敬重善待这样的功臣。更何况皇帝是李茉教养长大,哪里舍得委屈她呢!曹正柏无奈地想。 三思见不得师父这样委屈,心里猫爪似的好奇,却强自分辨道:“师父,外头吵嚷不利清休,不若您进城作耍子,城里可没有寺庙道观,反倒清净了。” “最好再吃上两块糖饼,是不是?”曹正柏看徒儿可爱,忍不住逗他。 “本来就是,世上难事没有一顿糖饼不能解决的,不行就两顿!”三思是狂热的甜食爱好者,若是这糖饼在油锅里滚一遭,更得他心了。 曹正柏笑了,他与亲生儿女疏远,年轻时不觉得有什么,年纪渐长,同龄人即便膝下无子,也会收养子、徒儿,他也耐不住坐一天无人搭话的寂寞,遂收养了三思。 “好啊,今日为师带你进城吃糖饼。”曹正柏拍拍三思的脑袋,难得体会到养孩子的乐趣。 他们失算了,城外喧嚣,城里也不清净。不知京城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大家都不在家里享福,纷纷跑到街上不成? 曹正柏带着三思在人群里左推右搡,实在挤不动了,就近找了家酒楼,问跑堂要了个位置。 “大师,只有二楼靠墙的地方了。今日凯旋将士回朝,靠门、靠窗的位置实在挤不出来。不过这边清净啊,最适合您这样的得道高僧!”跑堂的满嘴好话,把人领到二楼。所谓清净座位在两面墙的夹角中,旁边还有跟柱子,把视线遮得死死的。 三思一看就不乐意了,“欺负我们出家人呢!” “哟,可不敢,小师傅冤枉我了!您瞧外头那人挤人的架势,能腾出这么个地方,已经不容易啦。这样,小店再奉送一壶茶水,两样素点心,当做赔罪,小师傅可看好?” 三思还要争辩,他们不缺这两块点心。曹正柏已经颔首,从袖带里取出铜板递了过去。 “得罪,近日全城铺子都涨价,还要五文。”跑堂弯腰打拱,一脸谄媚。 曹正柏又数了五个铜板过去,跑堂才满嘴好话的下去。 旁边食客见了,有一个壮汉忍不住吐槽:“满城都掉钱眼儿里了,瞧把人家山上清休的师傅都吓傻了。好不容易进城一趟,不知道的以为城里闹灾呢!乌渣渣一堆人,挤个什么劲儿!” “是极,是极,方才我鞋都挤掉了,那可是我新做的棉鞋,红缎面呢!” “你一个大男人穿什么红缎面!娘们兮兮的!”旁边几桌客人哄笑起来。 “娘们怎么了?娘们做了男人几辈子做不到的事!哼!”哄笑中,一个清凌凌女声喝到。闻声看去,只见窗边坐着五六个衣着鲜亮的女子,一身窄袖窄裙,没有带惟帽,就这么大大方方任人看。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这般日子跑出来,不怕被人拐了去。”有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恐吓,面上带着猥琐笑容,仿佛暗示她们被拐遭遇什么,都是活该。 那出声的女娘朗笑一声:“京都还有拐子?正好给我立功!” 中年男人的同伴拉拉他袖子,小声道:“城防队的,看腰牌!” 城防队是太后摄政期间组织起来的武装,燕国公出了大力,专职纠察,里头有男有女,可越权直达天听。 中年男人只能小声嘀咕:“女主当政!牝鸡司晨!” “那个窝囊废,有本事说大声点,谁牝鸡司晨?圣人主政百姓安康,燕国公灭国之功,枢密使出使辽国刀斧胁身而不退,秦府尊主政十年令西北家家户户不再饿死,你说的到底是谁?”窗边女娘毫不客气反问,她举的这些例子,都是当世最厉害的女娘,功绩卓越,受惠者甚广,谁要跳出来说一句不好,怕不是要被群殴。 中年男人输人不输阵,强撑着道:“再有功劳,太后也该还政于官家,自古……” “古你个头,圣人怎么没还政!是官家孝心,更是朝政纷繁复杂所致。如今正是风起云涌、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你不思报国,倒有这许多屁话。圣人何等雄才大略,自然要发光发热,壮大我朝,毕竟世上还有你这等受人恩惠还逼逼赖赖、吃闲饭的。真想回到二十年前,朝廷收刮赋税送给辽国、西夏的时候啊,看不累死你这个囊货!” “呸,软骨头!” 那桌女娘笑起来,声音不比刚才男人们的哄笑低。 “咱们燕国公品行、才干无一不优,在这些没本事男人嘴里还要被议论,真是不服气。” “没本事三个字说得好,他们骄傲个什么劲儿,就凭生来胯/下比旁人多二两肉吗?” “呸!一个女娘说这些,好不要脸!燕国公四十岁的妇人,勾得山小将军当庭求娶,哪里是正经人!山小将军才二十呢!” “什么?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这奇事,快说说!” “山小将军是此次攻灭西夏的主将山将军之子,威风凛凛、仪表堂堂、战功赫赫……别扒拉我,就是他在庆功宴上求娶燕国公……废话,肯定没成啊!不是谁反对,是燕国公自己没答应。” “什么理由?年龄不合适?燕国公可是曹家妇,虽然她夫君出家了了,她也没和离啊!” “也就你们男人这样狭隘,燕国公可不是为了这些。燕国公自陈已故曹公知遇之恩,不可不报!咱们燕国公可比你们男人有情义、讲恩德!” “燕国公还说不要男女对立,你听了吗?” “现在想起我们燕国公了,刚才嘴里不干不净的时候怎么不说!” 曹正柏听着这些议论争吵,不适皱眉,这些年女子参政的越来越多,风气也越来越坏。 当年先帝的嫡长子被李茉所害,他不敢检举,二皇子、三皇子被各自身后势力所裹挟,争斗不休。三皇子遇刺身亡,种种迹象表明就是二皇子所谓。可二皇子是先帝唯一的嫡子,有恃无恐,并不遮掩。 三皇子的侧妃原是伺候他的丫鬟,育有长子,如今富贵成过眼烟云、恩爱成梦幻泡影,怎么忍得住滔天恨意。身怀利刃,于宫宴上直接刺死二皇子。 先帝惊得当场昏厥,先皇后更是因此病逝。 先帝卧病在床,宫中王贵妃主持,众人才反应过来,在二皇子、三皇子轰轰烈烈的夺嫡争位之外,还有四皇子干干净净养在魏国公府。 如此,四皇子入宫即位成了默契。 后来的事情,曹正柏不想了,当年他出家也要保住的秘密,祖父临终前才告知他,家中早就知道。曹正柏难以接受,家里与李茉媾和,为何还放让他出家。他这一生,终究是被家族所累! 二楼里,人们吵成一团,难再清净。突然,靠窗的一声大喊:“燕国公车架过来了!” 刚才吵翻天的人们纷纷涌到窗边,方才不屑一顾的中年人激动得脸都红了,大幅度挥动着手臂高呼:“燕国公!燕国公!” “好生热闹!”对街的酒楼档次更高,高毅关上窗户之后,外头声浪顿时低了不少。他对面坐着一个低阶武官打扮的中年人。 “少主,如今李氏势大,幸而您也是她外甥,暂且蛰伏一二,总能找到机会为侯爷报仇!”那低阶武官声音压得低低的,垂下的眼睑遮住满眼野心。 “知道了,你先回吧。”高毅平静颔首,面上看不出什么。 那低阶武官小心打量他脸色,自信没有儿子会不为父报仇,自己说的这些可是经得起查证的,不怕他不查! 等人走了,从小跟在高毅身边的大木担忧得看着自家主子。这武官拿着昔年老侯爷的信物登门,自称老侯爷故旧,不忍他老人家含冤而死,特来告知真相。 “主子,这突兀蹦出来个“故旧”,看着不是好人呐!”大木忧心忡忡劝解,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他生怕自家主子上当。 “燕国公对您多好啊,您成年就催着袭爵,又带着您在辽国、西夏战场上历练,如今坐稳爵位……” 高毅含笑听着大木念叨,等他数完了,才道:“行了,少操这没用的心。当年的事,我一清二楚。大姑和大表哥逼死母亲,父亲知晓却放任,姨母杀了父亲又杀了表哥为母亲报仇,最后,大姑也忧惧而死。哈,谁和谁不是亲戚呢?我只看谁真心对我好罢了。” 大木扒着指头算着绕口的亲戚关系,等算清楚大姑、大表哥、姨母指代谁,彻底木了。 ——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迟了,晚上还有一更,作为5000营养液加更,谢谢小伙伴的支持! 第143章 清醒, 睁眼,光球。 光球? 李茉脑子一懵,以为自己被主神召回,难道上次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只见那个光球发出柔和的光晕,随之响起语调柔和慈爱的女声。李茉很意外自己居然能从一个光球的声音里听出慈爱,过了很久,李茉才知道那是医疗AI南丁格尔。 “ C001205病人已苏醒,请医护人员尽快处理。”医疗AI南丁格尔的声音响后不到两分钟,一群穿着白大褂的成年男女推开病房走进来。 哦……李茉放松下来,看来不是主神, 是直接进入新世界了。 “小朋友,你好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站出来问话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女性,她好知性啊,眉眼含笑,声音更是柔和。 但很遗憾,李茉听不懂她说的话。 李茉摇头,在摇头的同时抬起自己的手臂准备摆手,发现这是一支瘦骨嶙峋的手臂,肤色惨白,手脚也没有力气。在一个现代化的医疗环境中,李茉有预感自己这次身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是不想说话吗?那喝点儿水好不好?”知性医生拿起一个杯子,笑盈盈递到她面前。 李茉感觉不到口渴,但感觉到了善意,扶着杯子,就着医生的手喝水。水甜滋滋的,不知加了什么糖,李茉也回以微笑:“谢谢。” 医生惊讶瞪大眼睛,问医疗AI南丁格尔,“她说什么?” 医疗AI南丁格尔回答:“语句太短,无法判断,请C001205病人多说一些词句。” 医生又开始问问题,李茉只能用摇头来回答,她听不懂。医生试了几次,发现李茉就是不说话,又拿起水杯准备复制之前的成功经验。 “谢谢,我不渴,现在不想喝。” 误打误撞,真多说了几句,AI南丁格尔作出判断:“C001205病人说的是近古时期中文,这种语言因难度较高,现在只有地球中区少数居民和语言学家还在使用。” “天呐,这孩子这么小,她是怎么学会这样复杂的语言的?”知性医生惊讶得捂住嘴。 “她既然连中文都会说,怎么一副听不懂通用语的模样?” “那对该死的父母,不会没有教她通用语吧?” “哦,上帝啊,上帝啊!” 李茉被安置在医院里,医疗AI南丁格尔分出一部分算力专门照顾她,并且紧急联网,从教育AI孔子那里借(劫)了一份幼儿启蒙教育资料包过来。 李茉开始了2225年的幼儿启蒙教育,知道今年是公元2225年,人类如愿以偿在宇宙中自由翱翔,已经有了月球、火星两大常居星球。很遗憾,宇宙中不总是友好,辐射和病毒很快降临,快速发展的科技也不能解决。 地球本土居民怪移居火星的那群蒲公英,骂他们自己没根儿还带来毁灭病毒;火星新人类骂土鳖地球佬,因循守旧不知变通。月球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竖起两面旗帜,地球来了挂地球旗,火星来了挂火星旗,成为中立区。 人类还没有在浩瀚宇宙中找到其他智慧种族,自己就斗得个你死我活。因为病毒影响,死了很多人,语言、文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断绝,后来经过抢救,很多文明也成功续命。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还是习惯使用通用语。中文,它类似的英语、法语、德语、葡萄牙语,都成为小众爱好。 幸好,李茉出生的时候,地球和火星已经停战。双方都受到辐射和病毒影响,民间反战情绪浓烈,双方大统领也不想再打。李茉这样的20后,是战后第一批出生的婴儿。 原本地火双方因战争几乎停滞的生育率迎来小高潮,李茉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年代,人的平均寿命达到150岁,通常父母在50岁左右才会考虑诞育下一代。李茉的父母不同,在25岁刚成年的当月,就宣布自己要做爸爸妈妈了。 他们在校园里相爱,出校园后立刻后悔,背负不起育儿这样重大的责任。偏偏他们又太年轻,懦弱选择逃避,以为视而不见一切就没发生过。 原生是被饿死在房间的,她的父母各自外出,把一个五岁的、没有教过通用语和常识的幼儿独自留在一间反锁的、没有食物的房间里。李茉濒死的时候,政府强制配备的育儿AI盖亚发出警报,警察破门进入才把李茉送到医院。 接手李茉的知性医生名为珂赛特,李茉初次见面以为她是个中年人,事实上她一百一十岁了,在而今的社会,确实是中年人。 平均年龄一百五十岁的意思是绝大多数人都会活到这个年纪,现在世界最长寿的记录保持者是一名两百零五岁的老人,他和李茉一样是个20后(一个2020年出生,一个2220年出生),经历了探索太空、地球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火大战,成为活着的近代史书。 珂赛特医生推开病房门,温柔笑问:“小茉,你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盖亚给我讲了小学四年级的课程,还看了两集《探索太空》,对了,还玩了桌面飞球。”李茉学会通用语后,向盖亚提出为自己取名李茉,借口她看到病房外开着李花和茉莉花,她很喜欢。 就这样,李茉有了新名字,自由得令她诧异。 “哦,听起来确实很好。你要是喜欢飞球,我可以送你套票,今年地球区和火星区要进行首次联赛呢!” “谢谢您,这是我的荣幸。” 珂赛特医生上前捧起李茉的脸,左边、右边、额头分别亲了一口:“我的小天使,我的好宝贝,你真是太可爱了!” 李茉挥动着小胳膊推不开,只能任由口水糊脸。好吧,人家珂赛特医生优雅知性,根本没有口水。 “我亲爱的宝贝,也许我要给你增添一些不那么美妙的烦恼,但请你相信,我们都是你的坚强后盾。我和医院的所有人,盖亚和南丁格尔,大家都爱着你。”珂赛特医生先打预防针,然后慢慢陈述。 “你亲生父母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他们因为遗弃、虐待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十年。宝贝,我知道这对你遭受的痛苦来说并不公平,但判决已经经过司法AI獬豸审理,你还未满25岁,不具备上述资格,等你成年后,再考虑这些。” “罪罚相当,司法并不因我个人情感而改变,盖亚给我上过通识课,我理解。”李茉好奇的是司法AI獬豸,她第一次听到中式的AI名字。 “盖亚,獬豸是什么?” “獬豸是一种神兽,源于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代表勇猛与司法公正。目前,地球区的司法AI就叫獬豸。”盖亚的机械音刻意与人声做出一定分别,有种永远可靠的踏实感。 “我们现在拥有多少AI呢?” “在各行各业,基本都有AI,但高级AI只有二十八位。超级AI天命统管地球区所有事务,高级AI监管重要行业,其他各行各业、甚至个人都能定制属于自己的AI。人与AI伴生。”盖亚详细解释。 “你也是高级AI对吗?”李茉问。 “不,我只是育儿方面的中级AI。” “那你这样统管育儿的AI,不可能只陪伴我一个人啊。” “你是对的,现在与你对话的,只是我的一部分算力。但是,李茉小朋友,在所有孩子未满二十五岁之前,我都会分算力给你们。孩子,是希望!” 珂赛特医生耐心听着她们一问一答,等李茉的疑惑都得到回应,才继续道:“按照程序,你未成年之前必须有监护人。” 李茉皱眉,未来世界观念不会如此老旧,还要把孩子交给犯罪的父母吧? “政府不养我吗?” “当然,当然会养。只是按照程序,你的第一监护人是父母,他们被剥夺监护权之后,第二顺位的是你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经过征询他们的意见,你的外祖父母,也就是你母亲的父母,希望得到抚养你的资格。” “小茉,不要害怕,你已经五岁了,是个有自己思想的可靠大孩子。法官会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你。”珂赛特医生温柔安抚。 事实上,她的上衣领口上别着微型摄像头,法院工作人员在她身后做话术指导。为了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法官不会直接出现打扰。 “我想先见见他们。”李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孤儿院的日子她已经体会过了,外公外婆既然愿意养她,想来不会太差。 “为什么要养她!”监狱里,连湘大喊:“政府通知你们是象征性问一遍,只要你们不答应,她的监护权会到孤儿院去。家里又不缺那份补贴,干嘛要养她!” 连华采拥住妻子,轻拍她的肩膀安抚:“孤儿院的环境并不好,你亏欠了那个孩子,我们总要弥补。” “是,我亏欠了,可我也付出代价了啊!我要坐五十年的牢!五十年!出来我都八十岁了,一个和社会脱节五十年的人,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是我们没有教好你。”古晓叹息。按照现在的育儿观念,孩子在成年之后,与父母的链接就会断开,甚至在未成年时期,父母也不该过多打扰,应该充分尊重孩子的自由权益。 只是连华采和古晓都是传统的地球中区公民,非常注重家庭,愿意给孩子更多的爱,希望关怀能让她更好成长。 事实似乎与他们的期望背道而驰,在宠爱中长大的连湘自私、轻佻、虚荣,信奉着绝对自由主义。 爱意浓烈时,她与伴侣自然受孕、亲自怀孕、亲自分娩生下孩子,在这个绝大多数人通过辅助生育孕育后代的主流社会中,她成为爱孩子、贴近自然的先锋人士。 爱意褪去后,她与伴侣各自寻欢,不肯好好抚养孩子,也不肯把孩子交给政府,导致孩子险些饿死。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饿死的孩子,简直令人发指! 后来,古晓明白了女儿的本性,她只是虚荣追逐一切“时髦”的东西,当生孩子、养孩子不再为她带来关注的目光,她便迅速抛弃孩子,一并抛弃责任。 古晓喃呢:“自由,自由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让曾经乖巧的连湘,变成现在这样。” —— 作者有话说:晚上好啊,我的小伙伴们。明天见,么么~ 第144章 “李茉的情绪很稳定, 没有幼儿常见的的无由来情绪化表现,万幸也没有出现创伤后遗症。” “她的逻辑思维很强,再盖亚的讲解下,已经自学到五年级课程了。你知道的,为什么现在AI这样普及,幼儿教育还是要用真人,幼儿的注意力真的很难集中。” “她也很有语言天赋,她的父母并没有教她通用语,她目前所掌握的语言都是通过光脑自行学习。她的父母在很少和她说话,总是把她丢给AI 。但她的通用语学得非常好,她才到医院半年,已经能流利交流了。” 单向玻璃窗外,珂赛特医生带着李茉的外祖父母探望她。连华采、古晓听着医生的介绍,明白医生的言外之意:你的女儿真不是个东西,你的外孙女真是个天才。 李茉若是知道珂赛特医生的评价,估计会汗颜。刚来的时候,李茉还疑惑中文五千年都没断绝的语言和文明,居然在短短两百年让病毒干掉了?不科学啊。 后来才知道,通用语就是中文的简化版。病毒让很多人的舌头僵直、不灵敏, 很有音节不能准确完整发出。比如俄语就大批量散佚, 毕竟不是谁都能学会弹舌音的。中文里很多方言也慢慢成为故纸堆里的“保护文物”。 只要是中文总是一脉相承的,学习简化版更加容易。 连华采看着病房里在盖亚陪伴下学习的小姑娘,回想起连湘小时候。连湘是黑发琥珀色眼睛,皮特是金发蓝眼,但李茉没有继承父母的外貌,她是罕见的黑发黑眼,典型的中区长相,容貌也不贴合现代审美,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典韵味。 连华采看见外孙女,总觉得看见了一位古代贵族小姐。他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是怎么钻进自己脑袋的,但他就是坚定认为,李茉身上一定出现的基因返祖现象。她的外貌、她掌握的语言、她的行为举止,无一不说明这点。 古晓看丈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赶忙对珂赛特医生承诺:“您放心,我们会好好养育李茉长大。李茉,是盖亚为她取的名字吗?” “当然不,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她喜欢窗外的花香,说实在,她给自己取名之后,我才知道那种长着红色叶子、开着白色小花的树叫红叶李,真是顽强的树种,地火大战和大灾变都没毁灭它。” “是啊,植物比人类顽强的多。最近新闻不是报道,有医学家从夹竹桃属的植物中提取出对抗病毒的新型药物,毕竟夹竹桃是唯一能在辐射后的重污染土地上生存的木本植物。”连华采回过神来,用闲聊冲淡有些凝重的气氛。 “小茉的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让我们去见她吧!”珂赛特医生按响门铃,门铃是欢快的《小鹿之歌》。 李茉看到跟在珂赛特医生后的一对中年夫妻,心中明白他们就是自己的外祖父母。 珂赛特医生直接了当介绍了双方关系,把空间留给他们。 古晓蹲下,把李茉刚刚散落的积木捡起,放回她的嫩绿色小桌子上,就着视线平齐的 姿势,轻声问:“孩子,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你们那么宠爱连湘,会因为她入狱而迁怒我吗?”李茉歪着头问。 “当然不会!天爷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对你充满愧疚,只会好好弥补你。”古晓连忙保证。 “可是我并不需要弥补,愧疚是很浓重的情绪,它会让你们无条件让步,即便委屈自己。我并不需要有人为我牺牲。” 连华采也蹲下来,承诺:“我们会给你充分的自由,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长大。在你成年之前,只要不做伤害自己、伤害别人的事情,我们都不会约束你。事实上,未成年人身边光脑都会强制安装盖亚,她会监督你的。” “连湘出狱之后,我不会和她一起生活,也不会赡养她。” “这是你的自由。她被剥夺监护权,法律上你并没有必须赡养的义务,我们不会用养大你的恩情绑架你,甚至我们也不需要你赡养。” 李茉比了个OK的手势,“那走吧。” 连华采觉得李茉比自己的女儿还要成熟,她真的明白“把难听话说在前面”的必要性,她不要求世界全是真善美,不要求世界围着她转。 李茉第一次感受到未来世界的交通工具,浮空车在轨道上飞速运行,把她从美区送到中区,只需要三个小时。 酷!李茉望着窗外飞速略过的景色,只有很远很远的高山和云朵能勉强看清,但也很快一闪而逝。 AI盖亚贴心为她讲解:“这是公共浮空车,成年之后的定制浮空车速度会更快,舒适性也更高。” “这样已经很好了。”小孩子睡在一米二的床上,舒服得不要不要的。李茉拉了拉小毛毯:“我要睡一会儿,盖亚你也休息吧。” “我并没有休息的需求,电能随时满载。但是,谢谢你的关心,小茉莉。”盖亚稳定的声线透出温柔。 “我感觉你的情感越来越丰沛,你也许要升为高级AI了。”李茉迷迷糊糊说道。 “谢谢你的祝福,好梦,小茉莉。” 最后一句话,李茉迷迷糊糊没太听清,一个全然未知、陌生、没有任何参照的世界,激起了李茉前所未有的探索欲,她对新世界充满好奇。 迷迷糊糊间,李茉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蛋,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生。原谅李茉不能准确判断现在人们的年龄,这个长相和蔼的中年男人,看到李茉睁开眼睛之后,停止了亲密,笑着起身:“孩子,你真可爱,再见。” 公共浮空车的座位是相对独立的,主体是一张放倒一米二的小床,但旁边有封闭式围栏,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是怎么出现的。 那个男人伸手开门却发现门打不开,用力摇晃着门把手,下一瞬,门开了。门外站着一群人,浮空车车长和随车警察站在第一排,连华采和古晓站在第二排,旁边还围着几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中年男人尬笑两声,“你们好,我看这个孩子的舱门没关,想帮忙关上,但不小心落锁之后打不开了。” 李茉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拥着小毛毯,高声反驳:“这个人猥亵我。” “胡说八道!小孩子满嘴胡话!”中年男人声音更加高亢,转过头恶狠狠盯着李茉,看吓不住她,又转头对工作人员解释:“误会,都是误会。” “盖亚全程录像了。”李茉点击戴在手上的光脑,视频当场投放,这个猥琐男人悄悄抚摸李茉的脸颊,想要凑上来亲吻的时候,李茉适时睁开眼睛,还有他刚才威胁瞪视的凶恶表情。 警察怒不可遏,当场把电机手铐铐在他手上,又拿一件外套给他挡住。不是保护猥琐男的颜面,警察是保护小女孩儿的隐私。 女车长挥手让几个男性工作人员站远些,自己和几个女同事上前安抚。连华采也没进座舱,只让古晓进去,隔着毯子半扶半抱着李茉。 “不要担心,那个男人没做什么,我感觉到有人摸我,立刻悄悄让盖亚报警并录像。”李茉有些懊恼,“我该把舱门锁住的,太大意了。” “不,孩子,不要这么想,坏人太坏了!你拥有不锁门的权利,他不该闯进来,你很勇敢,好孩子,你真的非常、非常勇敢。外婆为你骄傲!”古晓有些词不达意,她震惊于这个孩子的果断、勇敢和机敏,又心疼是怎样的环境,才能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拥有这样的能力。 车长更是羞愧低头:“对不起,是我们工作失职,才给你造成这样大的伤害。我代表列车向你正式道歉,稍后会向总部申请赔偿,我们会做前面筛查,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李茉隔着毛毯晃了晃小手,“不要这么想,是坏人太坏了!” 车长几乎哭出来,事涉未成年,她都做好家长破口大骂、孩子哭闹不休了,结果家长通情达理、孩子还反过来安慰她。车长在心里决定,一定要给她申请最高标准的补偿,希望她再次乘坐公共浮空车的时候,自己还有机会为之服务。 接下来,连华采和古晓不敢离开,在车长协调下进入商务套房,她俩住外间,李茉住里间。 李茉在商务套间屁股都没坐热,列车已经达到目的地,她带着车长送的一堆零食和小礼物,被古晓抱着出了车站。 车站延伸出很大很远的空间,不停有光脑投放出车次电子屏和广告屏,即便两百年后,车站依然人潮涌动。他们乘坐电梯到达停车场,上了一辆类似越野车的全封闭浮空车。 “我们开车回家。”古华采解释道。 李茉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古晓开启车窗加热、除雾,让她看得更清晰。外面有很多高楼大厦亮着景观灯,像锋利的剑直插云霄,非常赛博朋克。 李茉回头,看到车站头顶有三个鲜红的、眼熟的、令人怀念的大字——哈尔滨—— 作者有话说:越到周末,越像偷懒,唉~ 第145章 在2225年看到哈尔滨,就像2005年留学,在冰冷潮湿的伦敦街头,迎面走来一个国人对你说“你好啊!”就像在俄罗斯大雪纷纷的小镇上奔行,满怀期待冲进唯一亮着光的小店,店主笑着说:“欢迎光临。” 一瞬间, 热泪盈眶。 这么多年,这个名字还是没有变,亲切又温暖。在看到那三个泛着暗红色光芒大字的时候,李茉确定这次选择对了。熟悉的土地和空气,是对抗孤独最好的良药。 悬浮车一直在往前开,因为走的是空中轨道,李茉只能从盖亚的解说里了解自己正朝着西北方向走。 “我们要去佳木斯?” “是的,还没告诉你,我们是经营农场的,你知道农场是什么吗?那里有很多粮食和动物,是你在城市里不能见到的景色。”古晓轻声解释。 “哦,那很新奇。”李茉辗转多个世界,的确没有经历过大型农场生活,真是新奇有趣的体验。 从美区到中区走公共浮空车只用了三个小时, 从哈尔滨到佳木斯开私人浮空车居然要用一个小时。盖亚解释:“因为跨区公共浮空车道是专线专用, 城市间的浮空车道需要遵守交通规则,等待排队通行。” 李茉点头:“就像两百年前的高铁和私家车。盖亚,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很高兴为你服务,小茉莉。”盖亚的声音里也透着兴奋。 到了农场,入目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远到天际,平原与天空相接,一片朦胧。坐落在这片广袤平原上的建筑,像大蛋糕上可有可无的樱桃点缀。 没见过这样景色的李茉,痴痴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听到爽朗的笑声。 “这就是李茉吧,真是个漂亮孩子!”一个长得和连华采有些像的中年男人笑着打招呼,他旁边还站着同样高大壮硕了五六个男女。 “别怕,这些都是我和你外公的亲戚。我们这里还保留着亲人聚居的习惯,这是你姑奶奶和姑姥爷、二叔公和二叔婆、舅姥爷和舅婆。” 李茉一一称呼过去,得到了许多夸张的夸赞。 “咱农场多久没来新人了,看着新鲜脸蛋就是亲切,长得这么水灵,你们可真是好福气啊!” “谁说不是呢,现在年轻人谁愿意生孩子啊!即便生了也不愿意和老人一起住。” “别,你才老,我可不老,一百岁正是闯的年纪!” 大人们嘻嘻哈哈打趣,让连华采和古晓带着李茉先回去安顿。 连家的房子有一种工业的冰冷和厚重感,再过二百年,东北人还是喜欢这种风格。 “你住在三楼可以吗?家里用的是老式电梯,你如果不喜欢,可以重新搭滑梯、楼梯或者绳梯……” 李茉连忙点头:“电梯就很好。” “政府每月给10岁以下未成年人的补贴是三千通用币,我会给你开通账户,直接把存进去,作为你的零花钱。” “好的,谢谢。” “这里亲戚是很亲近的关系,和你以往的生活习惯不同,如果他们的热情让你感到冒犯,你要直接提出来。我们这里还保留着传统生活方式,与大城市人们精致、有边界的生活不一样。”古晓再次提醒。 李茉点头,并不觉得这是困扰。说实在的,未来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强调自由和边界感。听说现在很多人已经没有亲戚,甚至有很多普通人是通过辅助生育手段诞生、由政府统一养育长大的。 这样安顿下来,李茉磕磕绊绊开始新生活。 “哦,蟹老板,你踩着我的下摆了。”李茉正坐在地上拼自己的作业,突然感觉裙摆有些扯。 “抱歉,李茉。”蟹老板平行移开。蟹老板是一个螃蟹型机器人,有着亮眼的橙红色外壳,过气的通用家务型AI机器人。盖亚把她送到监护人手中,监护器平稳过渡之后,就把算力抽回去,只留基础监控功能。 李茉正给他改装蟹钳,蟹老板需要一双手帮自己干活。 戴在手上的光脑投影出改装人形手臂的步骤图,李茉正和零件较劲。 在农场生活了半年,外祖父母对她及其宽容,也给了令李茉诧异的自由。后来她上网查询才知道,这样的自由才是现在养孩子的主流思路。 社会物质极其宽裕的前提下,中区对未成年人的硬性要求只有上完12年义务教育、不做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的事情。绝对的自由催生出天才的艺术家和科学家,也催生出大量患有心理疾病的人群。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李茉每天对学习抱有极大的热情。当年听说过“人再笨还能学不会微积分”的笑话,如今她才六岁就要开始学微积分了。科学的大力发展,让未成年人的基础教育难度飙升。 “李茉,这是因为你已经自学到初中一年级课程,六岁儿童的平均学习水平停留在学前教育阶段。”蟹老板的声线有些像盖亚,准确的说,李茉在一大堆免费的声源里,挑了最像盖亚的这一款。 “我真是个天才!”李茉自我肯定。 蟹老板迟疑了一秒,诚实道:“同龄人中比你课程进度快的有34万人,如果算上月球区和火星区……” “可以了,不用算了。不是说现在大家都不愿意生孩子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人类平均寿命150岁,最长寿记录206岁……” “好了,蟹老板,我明白你要表达什么,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最长寿记录者叫什么名字,我记得以前盖亚和我说过。” “彭耀祖女士,享年206岁,地球区中区四川彭山人。” 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古早网络梗槽多无口具象化了。 “她去世了吗?” “是的,彭女士的葬礼按照她身前要求火化,骨灰加水调匀后裹在玫瑰花枝上,抛入她的故乡的岷江中。” 呃,这位20后女士是勇者,真是创意十足的葬礼啊! 在八卦闲聊中,李茉组装好人形机械臂,给蟹老板安装好。现在蟹老板一只手是人形、一只手是蟹钳,非常赛博朋克! 忙完今天的工作,李茉开门下楼,圆柱形通用家务机器人正端上晚餐,连华采主动招呼:“今天吃饺子、小鸡炖蘑菇和蘸酱菜,可以吗?” “当然,谢谢外公,外婆呢?”李茉乖巧坐下。 连华采感慨她的乖巧,不像连湘小时候让人追在屁股后面喂。 “她和朋友出去玩儿了,我们不用等她。” 李茉点头,开始吃晚饭,鸡腿肉紧实,蘑菇鲜美,最好吃的是用汤汁拌饭。一边吃一边盘算,这已经是外婆和朋友第三次出去玩儿了。 吃完饭,回楼上。农场占地广阔,房屋布局大气,整个三楼都是李茉的。李茉进了自己的书房,望着摆得整整齐齐的纸质书籍,绝大多数是她从网上淘来的旧书。现在只有废品站和贵族家里流行摆这么多纸质书,人们已经习惯电子屏幕。 蟹老板又横着过来了,“李茉,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只是在思考问题。” “好的。” “这时候,你应该问: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那你需要升级的我的语言智能系统,我还没有学会这种类型的逻辑思考。” 李茉点头如捣蒜,“嗯嗯,我的失误,蟹老板就该听不懂言外之意。我亲爱的蟹老板,升级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回答我,未成年人的账号信息是不是能随时被监护人查看。比如,我在网络上查阅什么资料,监护人都会知道。” “理论上是这样。” “不理论的呢?” “实际操作中,很少有监护人完整重复查阅未成年人浏览信息,通常只是在AI发出警报后复查。” “那有绕过监护人权限,查看一些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吗?” “理论上有的。”蟹老板已经学会抢答了,“实际操作违反规定,我不能回答你!” “好吧,那让我们开始学习今天的线性代数课程吧,帮我申请接入高级AI孔子。天杀的,谁家6岁小孩需要学习线性代数,我长大了不会秃顶吧!”李茉碎碎念点开手表形状的光脑,还没开始学,头就已经开始疼了呢! 学得脑袋疼的时候,李茉也会出门走走。农场建筑全部供暖,连廊也是全封闭式的,冬天在这里生活十分舒适,室内常年绿植鲜花环绕。 李茉站在一盆迎春花前,两百年后的迎春花依旧漂亮,然后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探头看去,舅婆正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拥吻。李茉确信,那不是她的丈夫。即便只见过一面,中区人和斯拉夫人,李茉还是分得清的。 咻一下,李茉缩回脑袋藏在花盆后面,不会吧,不会吧,难得出门一趟,遇见这种狗血剧情! 李茉揪着迎春花思考怎么办,突然看到舅公从转角处出来,完了!李茉绝望得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怒吼和殴打的动静,探出头去,只见舅公正和那个斯拉夫人拥抱告别。 燃……燃冬? 李茉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哦,小茉莉,你怎么跑到东楼来了,喜欢这盆迎春花吗?送给你!”舅公听到这头的动静过来查看,大方要把盆栽送给李茉。 “不用了,不用了,我该回家吃饭了!”李茉撒腿就跑,活像狗在后面追。 到家的时候,依旧只有连华采在家,李茉觉得她该旁敲侧击一下,于是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问:“外公,我刚才在东楼看到舅婆和一个斯拉夫人拥吻。” “该死的,他们怎么让你一个孩子看见了,那是你十八岁以后才该了解的知识!” 你的关注点也够清奇的!李茉追问:“那是谁?” “那是你舅婆之前的伴侣,如果遇见,叫他二舅公或者小叔爷都可以。” 别搞我!李茉在心里呐喊,我分不清这么复杂的亲戚关系。 也许是李茉的表情太过震撼,连华采进一步解释:“他叫阿列克谢,是你舅婆的前任情人,现在他们分开了。你舅婆是传统型家庭的拥护者,结束和她的关系之后和你舅公结婚,搬到农场来住。但他们偶尔还会来往,你舅公也是知道的。” 重新定义传统! 等等!那外婆去见的朋友是谁啊? 第146章 “舅婆,这是我自己做的蛋糕,请你吃,希望你拥有一整天的好心情!”李茉捧着自己做的蛋糕挨家挨户送。 好吧, 说是挨家挨户,其实是在回字型的主楼建筑里, 东西南北楼到处送。农场里常住的只有八个人,除了供人居住的主楼,剩下就是机械仓库、粮食仓库、蔬菜仓库……各种仓库。 “哦,谢谢小茉,真厉害啊,这么小就会做蛋糕了!这是什么蛋糕啊~”舅婆的声音温柔八度,能打八个波浪号。 李茉用你真幼稚的表情看她,声线平稳地回答:“我动手能力正常,之前只是不适应成/人高度的灶台。蟹老板给我搭了合适的,我就能做了。您放心,送给你的冻梨蛋糕额外加糖了。” 看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舅婆笑弯了腰。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甜食。” “是舅婆你们吃得太甜了。幼儿的味觉通常更敏锐,我小的时候被饿得太狠, 有些伤胃, 更不能吃味道大的食物。” 舅婆放下蛋糕,抱了抱李茉:“舅婆说错话了。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 “哦,没关系。事实是事实,感情是感情, 我记得那些事,但感情上很淡漠,珂赛特医生说, 这是人体自我保护。瞧,我的身体在保卫我!” 舅婆心有所感,笑道:“那今天的蛋糕,就庆祝小茉的身体是个大英雄吧!” 李茉认真摇头:“不行哦,蛋糕是为了庆祝我的朋友盖亚升级为高级AI。” “我看到了新闻,有十二个中级AI升级,你居然认为AI是你的朋友吗?”舅婆牵着李茉,发现她不喜欢之后,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坐到罗汉松盆栽的木桌椅旁,从柜子里给取出一瓶格瓦斯递给她。 “是的,她是第一个发现并拯救我的存在,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李茉知道,要想让大人像对待成年一样和自己对话,就要首先表现出自己的成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把AI当朋友不太聪明,他们只是数据,不是生命。但只要寄托了情感,对象是什么并不重要。” “就像小王子说,也许世界上有五千朵和你一样的花,但是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排球只是流水线工业产品,但它落在荒岛被捡到之后,就变成了星期五。舅婆,我在外公的仓库看到一台不能用的收割机却没被报废,绿色漆都斑驳了,但他说那是他的童年。” “你是个非常有思想的小姑娘。”舅婆感叹,不再用刻意温柔的声调和她说话:“你举的例子非常具有说服力,但你该看一点儿现代些的作品。要不是我在地火大战期间坚持读完大学,现在就会成为一个丢脸的大人,问你谁是小王子。” “哦哦,正在读,正在读。”李茉尴尬转手,她这不是忙着学数学,头发都要秃了,还没来得及现代(未来)文学作品嘛! 聊得很好,李茉忍不住说起自己不小心看到她和情人拥吻的事情。 “哦,他是我的前任情人,和斯拉夫人吻别是礼貌。”舅婆看着李茉吃芥末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你真可爱!他只是我的前任,你舅公也知道,你不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吧?” “没有,我也看到舅公了,他不惊讶也不生气。我只是不明白,您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同时和两个人保持亲密关系的呢?如果太冒犯,请当我没问。”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和谁、和多少人恋爱是自由!我的小古板,你喜欢吃橘子,同时也喜欢吃苹果,难道你会为了香蕉放弃草莓吗?” “可是,人不是水果,人有感情,感情是不可分割的。” “哦~小茉,你还小,不懂爱情。你这种想法有些像美区的清教徒和中区最传统的家庭观念,那已经过时了。人是自由的,不能被束缚!现在绝大多数人都会尝试很多个人、很多段关系,最后能选择一段关系,稳定进入婚姻的,就是好人啦!” 自由~又是这个说不清楚的东西。李茉摆摆手,干脆换了个话题:“春播开始了,舅婆你不去帮忙吗?” “你舅公开播种机比我强,等准备好,我再去中控室放无人机撒种子。” “我们农场经济有困难吗?” “哈哈哈哈!虽然农场是我们几个凑钱租的,但大家生活还是有保障的,你吃多少都吃不垮!放心吧!”舅婆哈哈大笑,“怎么这么问?” “外公外婆没收了我的零花钱,之前说好政府给的育儿补助由我自行支配,后来外婆说我还没有学会合理规划,等长大后统一给我。我上网查过,孤儿的补助也不会发放到个人账户,而是由孤儿院统一支配,就当交伙食费了。”李茉平静喝完了格瓦斯。 “谢谢舅婆,饮料很好喝,就是有些甜。您也许可是适当少吃一点儿甜食,虽然能换器官,但总换也不好。”李茉摆摆手,只当没看见舅婆难看的脸色。 回去的时候,透过连廊的玻璃,看到大型播种机、飞机等各种农业机械在广阔的平原上缓缓移动,规律翻耕一行行土地,壮阔之美,令人心折。 当天晚上,外婆敲门,轻声问:“李茉,我可以进来吗?” “蟹老板,给外婆开门。” 蟹老板横行过去,解锁书房的门。 古晓端着一盘洗好的草莓进来,放在桌边:“老式品种,不太甜,是你喜欢的。” “谢谢外婆。”李茉抬头对她笑了一下,又低头专注机械臂。她想给蟹老板升级一下,但是技术不行,总需要修修补补。 “李茉,外婆能和你谈一谈吗?”古晓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如同育儿书籍上写的那样彬彬有礼。 “当然,稍等。”李茉把机械臂放回工作台,坐到古晓面前。 “李茉,每个人都需要边界感,尤其是与人交往的时候。你、我和你外公,我们组成一个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事情,不适合告诉别人,这是最基础的教养,你明白吗?” 李茉皱眉:“可是每天你们都会和亲戚们讨论吃了什么饭菜、看了什么综艺,你说农场就这点儿人,需要时刻交流感情。” “那不一样,那些是日常社交,但是我们之间的对话,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古晓压着怒火,试图讲道理。 “不明白,我总听外公讲你们之间的恩爱小故事。他总说整个佳木斯很少有你们这样感情稳定的家庭和夫妻,你们在一起五十年,始终是对方坚定的选择。” “别绕圈子,我知道你听得懂,你能掌握那么多语言和高年级课程,你的智商比绝大多数人都高!”古晓不想和她东拉西扯,直接道:“你不该和你舅婆说我没收你的零花钱,那会让她觉得我在虐待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说的是事实啊。”李茉歪头,并没有因为古晓的愤怒而情绪激动。 “三千块而已,你在孤儿院只能吃营养液、睡架子床,在这里你吃的是自然食品,一个人住一层楼,还能额外购买算力,学习高级课程,这些都是我们提供的。端谁的碗,服谁的管,经济基础决定上行建筑,这个道理你该懂!” 古晓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输出一通,满意看到李茉低头。 李茉低头想了一下,抬头望着她:“你说的不对,即便你提供的好的物质条件,但并不能剥夺我的个人意志。就像老板给员工发工资,但不能强迫他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不让你乱说话是违法乱纪啊!”古晓跳起来大喊,“为什么扣掉你的零花钱!因为你不听话!你悄悄购买算力查我的行程!你是你的监护人,不是你的奴隶!你偷窥我的隐私!冒犯了我!” 一直在门外观察情况的连华采立刻开门进来,双手拥住古晓,轻声安抚着她。古晓转头扑在丈夫怀里,失声痛哭。 “好了,好了,为了三千块钱,没有必要。李茉,你的补助以后依旧每月打给你,明天记得和外婆道歉,你不该这么和长辈说话,不礼貌。” 李茉干脆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刚才李茉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脏话骂人,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不礼貌了。 连华采只是下意识放狠话,并不在乎李茉的反应,扶着妻子出去了。 连华采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热可可,安慰道:“双倍糖浆,快喝了。” 古晓捧着马克杯一饮而尽,呆愣愣端着杯子不放:“亲爱的,你不知道监狱的环境有多恶劣,湘儿在那里受了很多苦,她很痛苦,瘦的脸颊凹陷,像这样、这样……” 古晓把双颊吸进嘴里,模仿一个瘦骨嶙峋的病人。 “她太痛苦了,太痛苦了!等她出狱的时候,我们已经暮年,不给她安排好后半生,我死都闭不上眼睛。农场是租的,我们的资产并不丰厚,如果李茉愿意履行基本的赡养义务,湘儿总能保障基本生活。” “我也想对她好,可你也看见了,她油盐不进,根本是个白眼儿狼!我们给她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她却连去看一看她的亲生母亲都不愿意。我给她放湘儿亲自怀孕生育的影像,她看都不看,她太冷血了!” “好了,好了,孩子要慢慢教,慢慢来啊~”连华采抱着爱人连连安抚,他知道这事儿是妻子不占理,李茉在跟他们来之前,已经说清楚前提条件,他们也答应了。可是,谁能重不做错决定?谁能永远不后悔? 连湘是他们宠爱了三十年的掌上明珠,他们的亲朋故旧都是同龄人,没有可托付的可靠对象,血缘是天然联系,只能稍稍委屈李茉了。 第147章 “小茉莉, 他们在一楼客厅商量如何加深你对连湘的感情,从而引发你自愿赡养她的意愿。”蟹老板收回信号,横行到李茉身边。 “哦,无用功。蟹老板,你压着你的手的,还有,为什么突然叫我小茉莉。”李茉捡起被螃蟹压住的人行机械手臂放在台子上,手里用一台旧电脑敲打着代码。 “综合分析, 你心情不好,如果听到昵称会好一些。”蟹老板两只高耸凸出的眼睛闪了闪:“我运算的逻辑不对吗?” “非常正确!蟹老板, 恭喜你的只能又进一步。” “也许我的智能程度还不够,根据你之前输入的信息,你在来之前已经和他们说好条件,他们为什么对既定事实表现出惊讶、难以接受、试图改正,我不理解。” “人类总是这样,他们的行为逻辑连自己都闹不清楚, AI靠逻辑运算,他们由感情支配。”李茉叹息,这对夫妻的行为什至颠覆了她过往对东北人豪爽大气的刻板印象。都说辽阔的土地生不出狭隘的感情,好像不适用这对夫妻。 “可是连湘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儿, 甚至是个犯罪者。” “爱一个人并不因她优秀与否,人类的感情非常复杂。” “我不理解。”蟹老板再次强调。 “哦,让我找找,不知道现在还能找到21世纪的辩论赛视频不?我记得有个辩题叫爱的本质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找给你看看,说不定你就懂了。”李茉在她淘来的二手电脑上飞速点击,突然跳出一个窗口和她打招呼:“李茉, 你好。” “你好,盖亚,欢迎你来看我!”李茉兴奋得跳起来,跑到书房小冰箱里拿出一个冻梨形状的小蛋糕:“这是我为了庆祝你升为高级AI专门做的蛋糕,外面是巧克力,切开是慕斯的蛋糕胚,中间还有一块半流体状的冻梨。” “真高兴我没有迟到庆祝仪式,谢谢!”盖亚声线越发温柔,她看到蛋糕托上用希腊语写着——众神之母、实至名归。 “你已经开始学习希腊语了吗?这不容易,希腊语只有语言学家在研 究。 ” 李茉不好意思:“没有,我在网上搜的现成字样依葫芦画瓢,翻译的没错吧,我可是花了钱的。” “没错,谢谢,我的名字的确来自希腊神话,创造我的人类希望我发扬众神之母的意志,照顾、教育、培养出优秀的人类。”盖亚轻声细语,再次说了谢谢。 “不客气啦,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当当当当,向你介绍我的第二个朋友,蟹老板!他是我从网上淘来的旧款陪伴机器人,我把她改装成家用机器人了。呃,可能不太成功,手臂还没安上去。” “你好,蟹老板。” 蟹老板两只高耸凸出的眼睛闪得厉害,高级AI,所有AI的梦想! “你好,盖亚。” “你刚刚在找什么,我可以分一部分算力帮忙。” “可以吗?”李茉兴冲冲把自己需求说了一遍,高级AI就是厉害,几乎话音刚落,她就从海量资源中准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需要我给你找一些编程、机械类的课程吗?” “需要!如果有生动的数学课就更好了。我在网上找到的高评分课程都好枯燥,我知道,对热爱数学的人来说,只是数学本身就足够有趣了,可是我学得好累。现在每天最多听45分钟课,再多就要头疼了。” 盖亚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安慰她:“你年龄还小,脑域还没完全发育,不需要如此拔苗助长……好吧,我会和孔子交流的,我和他关系很好,毕竟教育和幼儿分不开关系。” “哇哦,哇哦~谢谢盖亚。我还敲了一个电子蛋糕,发送!快快,熄灯!让我们来吹蜡烛吧!”李茉觉得幼儿的身体也影响了她的神经,好兴奋啊。 春耕之后,连华采和古晓决定送李茉到学校参与集体教育。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教孩子了,二林是个大嘴巴,还有一股不合时宜的热心肠,不仅自己盯着我们,还让大家都盯着我们,好像我们会虐待李茉一样。李茉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不理解现在的社会状态、家庭结构,等她参与集体生活,看到每个人都有妈妈,就会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了。”古晓决口不提爸爸,她一直认为是皮特带坏了乖宝宝女儿。 李茉被打包送到了佳木斯第一小学,这所学校创建于1937年,距今289年历史。 哇哦,熟悉的名字、熟悉的氛围和不熟悉的同学。 想想百万亩的农场,只需要八个人就能管理耕种吧,第一小学只有两百个左右的学生,送孩子们来上学只是为了让他们适应集体生活,更好走上社会。 社会上流行着自由主义的思潮,网上不停有人抨击12年义务教育不该纳入法律规定,有些家长甚至给孩子报名之后,不让孩子来学校,只是空挂学籍。 挺好的,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个自由的未来世界,李茉已经见怪不该了。这样也就把不想学的人踢出去了,留在学校的,不论是家长、学生都希望学到一些东西。也许是知识、也许是为人处事。 一年级的课程很简单,李茉已经自学过,但经由老师讲解,理解又更深一层。老师脱口而出的幽默案例,就是自己还没学习到的社会常识、流行文化。 “你在学校交到好朋友了吗?我们可以邀请你的朋友和家长们来农场玩儿,自然派的可以烧烤、骑行、露营,科技派的可以开模型机、飞机、无人机。”连华采在妻子的眼神示意下,尽量温柔询问。 “我去问问,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来。” 连华采再接再厉:“可以邀请他们的妈妈一起来,农场有很多亲子项目。” “为什么只是妈妈,爸爸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亲戚、朋友、宠物都行,农场这么大!”连华采看李茉专心吃饭,对这个话题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模样,突兀问道:“你们学校有亲子运动会吗?需要我和你外婆参加吗?” “没有听说,如果有的话,我会和你们说的。” “唉,我们去也许会让你被嘲笑,比人都是爸爸妈妈陪着去的,你却是外公外婆陪着,你会羡慕有父母陪伴的小朋友吗?”连华采的话里带着诱惑。 “学校的亲子运动会,大概率不会限制陪伴人的身份。昊然只有妈妈,宇航是舅舅带大的,阿佳是孤儿,我听说在大城市,很多人都是统一由政府养大的,专家也经常抨击家庭这个传承几千年的最小社会单元正在消亡。”李茉浑不在意,夹了一筷子尖椒放在自己碗里,好吃! 连华采也没招了,无奈看了一眼古晓,这顿饭终于安静下来。 吃完饭,李茉主动问:“外公,我可以试试无人机吗?我已经反复看过无人机操作视频,也模拟练习过,想亲自上手试一试。” “嗯,从最简单的喷药机开始吧,先装水试一试,有不懂的来问我,不要飞到游客区,最近农场会有很多游客来玩儿。” “好的,谢谢外公。”李茉上楼换衣服,农场的收入除了农作物、动物养殖之外,还有旅游。大城市科技发达、生活便利,但广袤肥沃的黑土地,总能给你震撼。这不是书中田园牧歌的小农业,而是机械、工业、科技的大农业。 推开门,李茉问蟹老板:“录下来了吗?” 蟹老高耸凸出眼睛飞快闪动红光:“完整记录影像,并覆盖光学密码,不支持修改、编辑,可作为法庭认定原始证据。” “好棒,蟹老板,没有我可怎么办啊!”李茉张开双臂,冲进蟹老板怀中。 “李茉,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蟹老板一点儿摇晃都没有,稳稳接住李茉,并且用人形手臂在她背上轻锤两下。 “喂喂,不要用这个语音啊,听着像脑血栓十年没好似的。”李茉无语,“你从哪儿学来的啊!” “你让我收集的古早影视剧集锦,你不是喜欢这些吗?” “stop!不要再被狗血剧荼毒了,看点儿现代的吧!你加载了最新科技啊!” “首先,我加载的科技并非最新;其次,这些影视局依旧属于近现代范畴;再次……” 回应蟹老板的是嘭一声房门巨响,李茉从窗口翻出,踩着绳梯荡到楼梯窗口,抄近路去东楼找舅婆。 刚来的时候,李茉还觉得电梯足够用了,现在发现,绳梯才是绝绝子。 不好意思,又用古早网络梗了。 在农场里,和李茉关系最好的反而成了舅婆,她教李茉开各种机械,连自称不擅长的播种机她也能流畅驾驭。 李茉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正在收集连华采、古晓婆利用抚养关系,灌输不恰当思想的证据,离连湘出狱还有很多年,这两人也没有做得太过分。关键是,李茉在蟹老板的帮助下在网上转了一圈,佳木斯没有孤儿院,最近的孤儿院在哈尔滨,条件不如在农场。 平静的日子如流水,李茉架势着悬浮摩托车捡拾零星麦穗,大型收割机驶过的麦田总有一些收不干净。以往就这么剩在地里,变成肥沃黑土地的一份。李茉要买算力、买书籍、买教学视频,零花钱总是不够用,外祖父母也不会给,只能自食其力。 蟹老板也踩上悬浮滑板,后面拖着大大的车斗,精准接住李茉抛过来的麦穗。 突然,李茉抬头望天,有拍摄镜头伪装飞鸟靠近。李茉反手掏出斜挂在腰上的磁悬浮枪,瞄准、发射! 嘭得一声,那只白鸟炸成一团烟花,其他白鸟立刻四散开去。 李茉定睛一看,这些白鸟里有些是真的鸟,有些是拍摄镜头,该死的,这些人不会是非法盗猎的吧? “蟹老板!帮忙!”李茉大喊一声,扔掉捡拾工具,骑着摩托车追上去,蟹老板也踩着滑板车紧随其后,一边分出算力帮李茉瞄准。 —— 作者有话说:这个给故事稍微平淡些,但就是想写,每天多更点儿,争取尽快完结这个小故事。 第148章 “哇哦~多么美丽的景色,入眼都是绿色,青山绿水白鹭伴飞。让我们走远一点,来到刚刚收割过的农场土地,看,大型农业机械驶过的土地,每一行都是规矩和严整。”直播镜头里,主持人正在念着台词。 “强迫症友好。”有嘉宾接话热场子。 “咿,我们看到树林这边有人正驾驶着……摩托车,哇哦,还有一只螃蟹,他们是在进行善后工作……” “小孩瞄准我们了,这是最新款的生物仿真拍摄……嘭!”镜头直接黑掉了。 导播这边立刻通知工作人员撤回来,好几架摄影机分不同方向立刻撤退,可是能拍摄到画面的镜头还是一个一个消失。直拍镜头下,小女孩儿伶俐的眉眼、充满杀气的眼神,震出了无数讨论。 李茉打掉了几架伪装成飞鸟的拍摄无人机,跟着最后一架到了荷韵庄园。看到无人机飞进去,李茉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误会了。这些人不是盗猎的,是来拍摄节目的嘉宾。李茉叫住还往里冲的蟹老板,立刻通过光脑联系舅婆,农场对外短期租赁是舅婆在负责。 最后一架无人机拍到的画面是小女孩面无表情把磁悬浮枪斜插回背上,靠着亮眼的橙红色螃蟹机器人,在手表型光脑的投屏上操作着什么。 “像古早影片里的西部牛仔!” “有古风侠客的韵味。” “厉害,厉害,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厉害吗?灵敏度、仿真度这么高的白鹭2型一枪一个,最后停下来的表情,好像发现自己打错了。现在节目组去要赔偿,她会不会哭出来。” 今天是地球区、火星区飞球冠军队的赛后联谊,为了响应地火和平号召,外交先从体育破冰早有历史。之前的几十年里,地火双方受到的教育都是“怎么掏空对面傻逼的肠子/脑子”,突然间要和平,真有些尴尬。 选大农场也是因为这个时代农业离普通人的世界很远,有稀缺性,夏收之后农场人少、风景好。 两区飞球运功动员坐在一起尬聊得抠脚趾,突然蹦出个意外来,大家表情都生动了。 直播也同步反馈观众反应,导演组立刻派人去和这位小朋友对话,看看她的态度,如果能把她这个变数引入直播中,扩大和平信号最好不过。 詹姆斯是一位身高两米一的壮汉,曾在地球区飞球比赛中大放光彩,退役后从经纪人成长为老板,承接了政府推动地火和平项目,正是大干一场的时候,决不允许出差错。詹姆斯板着一张脸亲自过来,要最大限度确定这个小孩儿是有利因素,才能把她放到直播中。 “你是谁?为什么破坏无人机,你知道多贵吗?” “我叫李茉,是农场主人的孩子。我刚刚查过你们和我家签的合同,你们的拍摄范围只在荷韵山庄范围内,远景不能使用像素超过一亿的镜头。你们的无人机飞出了合同约定范围,还伪装成白鹭,跟随真正的白鹭一起飞行。在中区法律中,白鹭是二级保护鸟类,和它们伴飞,要申请特殊执照,你们的合同里没有提供。”李茉跨骑在摩托车上,目光镇定、逻辑清晰地看着眼前的壮汉。 时间真的能磨练人的眼力,李茉立刻辨别出眼前这个一脸凶相的男人,最自己并无恶意。 “这么说,你不想负责了?” “哎呀,大叔不要这么严肃嘛~我以为盗猎的呢,出于好心。你们犯错,我也犯错,扯平得了!你们在拍节目吗?不把这剪进去不就完了。”李茉露出大大的笑容,非常能屈能伸了。这件事正经论起来,她没有过错。 体面人都要脸,詹姆斯发誓他从中听出了威胁。真好,是个有逻辑、有表达能力的小孩儿,詹姆斯露齿一笑,他有黑人血统,不笑的时候显得凶恶,一笑起来有股憨憨傻傻的气质。 “李茉小朋友,我们想邀请你一起直播,能和你的监护人商量一下吗?”詹姆斯热情发出邀请。 “啊?直播啊?那我不是入镜了?”李茉苦恼,低头检查自己的隐私付防护,还好,还好,开了100% 。 “地球区红星队和火星区胜利女神队做直播慢综艺,你想要签名吗?”詹姆斯靠近一些,他实在太高壮了,只能蹲下来表示友好。 “直播的报酬只有签名吗?全套签名能卖多少?”李茉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眼前的大个子,怀疑他想昧下自己应得的报酬。 网上,弹幕已经报了。 哈哈哈,第一次看到詹姆斯这个表情,截图!截图! 头回见这么毒舌的小姑娘,我愿意跪下来叫她姐姐。 这年头还有不想入镜的人吗?不会是剧本吧!安排这么帅气的出场,哪家青训营想要推出的新球员? 盲猜是即将出道的娱乐公司太女,不然不能有这个排场。 太女个头,镜头放大,她的手上有茧。 现在就流行健康的麦色皮肤,有茧怎么了,有茧证明我们太女热爱体育运动,享受自然阳光! 试过了,开了百分百隐私防护,截图做个表情包都不行,不是谁家新人。 詹姆斯从耳麦里听到导播对网络意见的汇总的,观众们对突然出现的小孩儿非常感兴趣,导演组紧急商议,建议可以签下来。 詹姆斯把人请进荷韵庄园的房间,想和李茉的监护人取得联系。 “先和我谈吧,如果连我这关都不能过,就没必要惊动监护人了。以及,因为我是未成年人,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密闭房间的话,我需要蟹老板全程陪同。”李茉拍拍蟹老板的机械臂。 “当然~”詹姆斯一点儿不介意李茉的桀骜,反差萌才有吸引力,节目最怕没有争议,只要她不反人类反社会,魔童的收视率更高。 詹姆斯和李茉你来我往的交谈,詹姆斯的信心越来越足,小女孩儿逻辑思维缜密,谈判技巧成熟,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等他们约定好三个小时200万报酬之后,詹姆斯才对她竖起大拇指:“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李茉耸肩,“也许吧。” 詹姆斯立刻联系连华采和古晓,出乎预料,两人一口拒绝。 “连先生、古女士,可能我刚才没有表达清楚,我是红星队的经纪人詹姆斯,我们正在进行的是第一届地火联赛后的综艺节目。你家小孩不需要做任何危险行为,只是坐在大明星中间聊天,酬劳足足两百万,这只是出镜参与直播的酬劳!”詹姆斯发现今天自己吃惊的次数太多了,出人意料的小女孩儿,更加出人意料的监护人。 当今时代,每个人都渴望被目光追逐,谁的社交媒体不是精心打造,谁不渴望成为网红明星,怎么还有人把成名的机会往外推。 詹姆斯给了李茉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准备退出去打电话,和还不明白这是多么难得机会的监护人好好掰扯掰扯。 “蟹老板,你回去一趟,把加密1号文件交给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会同意的。”李茉觉得,詹姆斯会做无用功。 蟹老板的眼睛闪过红色光带,高兴道:“好的,小茉莉!” 门外詹姆斯费尽口舌和这对固执的老夫妻说不通,正准备放弃,却突然听到那边说:“等一等。” 没过多久,詹姆斯得到回复:“她愿意参加就参加吧!我会签署同意书的!” 说完,不等詹姆斯寒暄,直接挂断通讯。 詹姆斯耸肩,有够莫名其妙的!没礼貌的中区人! 詹姆斯重新推开房门进来,笑道:“你的监护人同意了,我们先录节目,再补签合同,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李茉摇头,“现在就签。” 詹姆斯挑眉:“我们有成熟的律师团队,你的监护人可以帮你看合同吗?” “我的AI可以!”李茉操作手上光脑:“请求接入盖亚……” “最为高级AI,接入是要排队等待……” “李茉,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吗?”詹姆斯的话还没说完,盖亚温柔的声音已经响起。 “盖亚,我要参加一档综艺节目,你可以帮我审一下合同吗?我只答应了录三个小时,报酬是两百万。” “好的,已经为你检索,地火飞球联合协会第一次联谊活动有备案,你作为未成年素人,两百万是合理的价格。但节目中产生表情包、即兴创作作品包括但不限于音乐、绘画、书法、雕塑、舞蹈等艺术形式产生收益,应该独立项目收费。”盖亚的算力何其恐怖,一条条指出詹姆斯提供的通用格式条款中各种不合理的地方。 面对一个高级AI ,詹姆斯的法律团队能怎么办?改呗! 最后,两百万的价格,买了一个素人光秃秃的录制节目权限,这是娱乐圈二线明星的价格了。 詹姆斯忍不住问:“你和盖亚关系很好?盖亚什么时候这么精通法律问题了。” “所有未成年都收到盖亚的庇护,她是大地之母啊!至于法律问题,大概因为我是中区人,獬豸会保佑每个中区人,就像你们在喝酒时总会念叨上帝。”李茉才不会说自己和盖亚是朋友,盖亚的操作没有违规,但她对自己的确有额外关注。 “行吧,狡猾的小孩姐!”詹姆斯耸肩。 “小孩姐?”李茉挑眉,这是什么古早网络梗。 “刚刚你狙击白鹭2型、飙车、和我对话的片段已经在网络上传开,上热搜了哦,他们叫你小孩姐。虽然是小孩,但必须叫你姐姐!”詹姆斯看到李茉没有狂喜、兴奋,心中更加满意,直播是非常不可控的,信号传输只有几秒的延迟,科技早就能消除这部分延迟,但一直没有这么做,正是因为节目组需要这微不足道的延迟做万全准备。 “放心吧,收了钱,我会办好事情的。”李茉把自己的隐私防护下降到95% ,可以让人截图做表情包、切片去各个平台放,但不能做超过95%的修改和剪辑。同时,她立刻打开直播,切双面屏,一边回顾已经播出的内容,一边恶补参加节目的都是哪些人。 詹姆斯看得嘴角直抽抽,“你不认识他们吗?” “正在认识。别担心,到了他们跟前,我会认识的。”李茉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正在背资料。 过程说起来繁琐,其实时间不到十分钟,主持人和两队共十四个队员拉拉杂杂扯一会儿闲篇,时间就过去了。 “刚刚,我们遭遇了非常美妙的小意外,现在,让我们邀请这美丽的意外登场!”主持人带头鼓掌,几个队员为含笑鼓掌。 李茉穿着一身背带裤、脖子上反挂着牛仔帽、踩着鞋帮沾泥的小皮靴跑进来,脸上是天真无邪的笑容,一一对主持人和十四位队员问好,又转头对着镜头方向,向观众朋友们问号。 “小朋友,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好,我叫李茉,今年十二岁,是佳木斯高三年级学生,很高兴能和大家见面。” 地球区的江固挑眉:“十二岁、高三,小孩姐名副其实的天才啊。” “呃……不算吧,我们学校很多人比我厉害。我在数学上就挺困难的,已经把黑芝麻、核桃和枸杞当日常零食,头发掉得太厉害了。”李茉一脸诚恳。 这大实话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飞球是体力和智力的双重浪漫,二助通常需要带着植入型光脑,用程序推动飞球往自家球门跑,同时突破对手的防护,用大量垃圾信息攻击对方带有光脑的队员,相当于骇客了。 火星区的莉莉丝顺手撩了下自己金灿灿的头发:“你从这么小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头发啦~” “莉莉丝小姐,女孩子要从小爱护自己啊~”李茉重复莉莉丝的名言,对她使用WINK攻击。 “哦哦,我喜欢的是成熟美艳的大姐姐,不喜欢吃豆芽菜!” 李茉等待了几秒,看镜头居然没有移开,无语道:“导播不切镜头吗?我才十二岁,对未成年人开黄腔,代言会掉的~” 莉莉丝夸张捂嘴:“不会吧,地……” 她的队友立刻打断她:“的确是这样,莉莉丝总开这些不知轻重的玩笑,小孩姐原谅她~”说话的时候,把wink还给她。 莉莉丝以前骂地球佬骂习惯了,险些在代表和平的节目上暴露。 “哦,我知道,大明星也身不由己。你们的话通常会被过度解读,分析出各种自己都没想到的含义,比我们语文理解还离谱。”李茉也跟着递台阶。 “哈哈哈,我读书时候最苦手的就是语文,偏偏它是必修课,一直折磨我到大学!”地球区的丁紫接话,“所以,我发誓,等我长大了……” 他顿了顿,恶狠狠道:“一定要出更多的理解!” “小时候淋过雨,长大了把所有人的伞都撕烂!”他的队友江固调侃,“所以你经常装深沉,粉丝都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胡说八道!纯属造谣!我那叫有思想深度!”大家你一眼、我一语,气氛热烈起来,比刚才主持人问问题,地球区、火星区挨个回答轻松多了。 丁紫笑问:“小孩姐,长大后的梦想是什么啊?趁着现在有几亿人做见证,如果你以后做不到,我们一起来嘲笑你~” 丁紫做鬼脸逗她,李茉稳稳回答:“还没想好呢~” “不会是怕了吧,放心,几亿人里没几个会记得!”主持人也跟着调侃,“像你这样的天才少女,应该有自己非常热爱的学科吧?” “并没有呢~我还没想好以后做什么。” “那为什么努力学习到掉头发?” 李茉想了想,实话实说:“因为不知道以后会爱上什么,所以要做万全的准备。学历是普世意义上的敲门砖,我可以不从事需要大学以上学历的工作,但不能在想的时候,没有这个资格。” 现在很多人读完义务教育后不在深造,因为生存不再是问题。中区之外,没有法定义务教育的地方,更是很多只完成启蒙教育、或者干脆不上学的人出现。大学严进严出,四年制大学的六年求学生涯,成为我美好的八年回忆。 莉莉丝吐槽:“我们小孩姐霸道的,可以不想,但不能没有。” 李茉认真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我对世界的认识还很浅薄,思想也不成熟,不能分辨在无数种职业、生活方式中,我最喜欢哪一种。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让我们拥有太多自由选择,可是自由总是有限度的,多不代表好。所以要先学习,拥有稳定的经济基础、独立的思考能力、高超的办事能力,这样才算完成自我成长。以后不论一个人过,还是寻找伴侣、组建家庭,才能保证不伤害别人。” “哇哦~小孩姐,你太成熟了,真的要叫你小孩姐了!”主持人故意发出惊呼,用自己来衬托嘉宾是她常做的事情:“你以后想做飞球运动员吗?值得推荐哦~” “不想~飞球运动员最迟五十岁就要退役,对身体伤害很大,而且私生活总被粉丝盯着,我不喜欢被人围观。” 江固挑眉:“听你这么说,我会觉得自己很惨。”江固是地球区首屈一指的体育大明星,年薪高达一个多亿,更别说各类代言、商业活动,他凭借一己之力,托举整个家庭跨越阶层。 “是啊,是啊,每天开豪车、吃大餐、伴美人,好惨的!”丁紫调侃自家队长,然后说起飞球队员伤病、心理问题、被跟拍、骚扰等等问题。 李茉完美退场落座,她发现自己就是话题带动器,等到气氛冷场的时候,主持人就会CUE她,让她撒娇卖萌,把气氛热起来;等到地火两边聊出真火了,又CUE她插科打诨,把话题糊弄过去。 都是运动员,不能总让大家坐着聊天啊,节目组安排了赛马的缓解,作为谈话节目的补充。 李茉觉得节目组是天降紫微星,自己筹备了好几年,不如紫微星突然降临效果好。 “今天是友谊赛,不计名次。”主持人笑着把大家带到马场,和李茉开玩笑:“小孩姐要不要参赛?” “直播呢,赢了他们不好吧。”李茉小声道。 “嘿!小不点儿,说谁呢?在场谁不是身经百战,能让你个豆芽菜赢了!”不巧,莉莉丝就站在旁边。 李茉挑眉:“要打赌吗?” “赌什么?”莉莉丝一激就上当。 “我这次签约的服务费是两百万。” “跟了!我出四百万,不占豆芽菜的便宜!”莉莉丝大喊,运动员最听不得一个输字。 旁边听到他们对话的人也纷纷来凑热闹,你一言我一语,把赌约金额凑到了三千多万。 负责马场的是二叔婆,她听着李茉和大明星打赌没有阻止,只是笑弯了眼睛。 未成年和高龄老人在镜头前拥有绝对特权,大家纷纷谦让李茉先选马匹,“你们忘了吗?这是我家的农场啊,我若先选,就会把最好的马挑走,破坏比赛公平的。” “小孩姐是个讲究人,我先选,我就在俱乐部的马场跑过两圈,不怕丢丑。”丁紫率先选马,大家也嘻嘻哈哈挑选起来,这是娱乐性质的综艺节目,重点是有活儿。 嬉闹着选好马,十五匹马一起站在起跑线上,詹姆斯作为裁判员,吹响了飞球比赛专用的哨音。 马匹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驰出去,现场的、屏幕前的观众都紧张关注着比赛结果。 出乎预料又在情理之中,第一个到达终点的是李茉。 李茉摘下头盔,笑道:“我体重轻,马儿负担小,像江队长这样的身材在飞球比赛能撞飞一百个我,但在赛马中是缺点。我还熟悉地形,经常照顾马儿,每匹马我都骑过。天时地利人和我都占了,这不是我个人的胜利,是我钻了大家都不熟悉赛马的空子。” 李茉的解释把众人的面子挽回来不少,弹幕也清爽不少,不再一味骂节目组、骂李茉。 竞技体育面前,强者才配得到尊重。李茉赢了这一场,后续的对话就轻松很多,李茉偶尔抛出话题,大家也捧场畅聊,把场子撑起来。 最后,李茉收集了每个人的签名作为福利,顺利结束这场录制。 节目透露了大明星们的行踪,赶在众多粉丝到来之前,节目组迅速撤离,李茉也回到小楼。 一楼客厅里,蟹老板被强制拔除能源,歪斜着靠在墙边,怒火一下子从李茉胸中升腾起来,蟹老板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二个朋友! “早知道你是白眼狼,你录的那些是什么意思?”古晓一拍桌子,之前蟹老板送来的是这几年两夫妻洗脑李茉的画面。 “我和你们有什么可说的,等警察来了再说吧!”李茉摩挲着手腕上的光脑。 “信号已经关闭,你别想逃!你的光脑还能用吗?”连华采冷笑,这些年李茉始终油盐不进,他们对李茉也有所防范。李茉的同学都用流行的嵌入式光脑,比如耳钉、植入芯片,但他们始终要求李茉使用手表型老式光脑。 李茉低头查看,果然光脑信号被屏蔽了。李茉坐到壁炉旁边,“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以为上一期节目就能出名吗?天真!你才十二岁,监护权在我手上,我的话比你本人的话更具备法律效应!”——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明天就能完结这个故事。 第149章 “我们养育你……baba……” “人至少应该感恩……baba……” “如果不是我们, 你只能在孤儿院喝营养液……baba……” 连华采和古晓开始翻旧账,男女混合双喷,数落李茉到农场之后的种种不逊行为。他们不敢动手, 高级AI盖亚给每个未成年都强制安装了触发式警报。 李茉没有理会,她只是重新给蟹老板上装上电源。为了控制蟹老板, 他们甚至运用监护人权限,直接暴力损坏了蟹老板的腹腔核心电源,李茉正想办法强制开机。 “只是一个家用机器人而已,别费劲了。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连华采冷声道。 发现自己和妻子的苦口婆心对李茉没有影响之后, 连华采换了策略,准备和李茉认真谈一谈。他们的诉求只是最基本的等价交换,他认为这是李茉应该承担的义务。 “是的,非常明白。”李茉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看着面前这对夫妻。刚见面的时候,他们眼神里充满愧疚和理解,当时他们对珂赛特医生百般陈情,对养育出连湘这样的女儿说了很多抱歉,保证一定会养育好李茉,不强迫她赡养连湘,给她完全的自由。 现在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茉不想问原因,就像谈恋爱的时候不必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就像分手的时候不用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两方对峙的时候,响起了三声规律的敲门声。 连华采和古晓对视一眼, “这是家庭内部事务,亲戚也不能干预。”古晓直接关闭了房门权限,她以为门外是自家亲戚。 “警察局儿童署拜访, 请开门。”内置扩音器播报了这条冷静平稳的叫门声。 蟹老板夸张的凸出眼睛闪过一道红光,不等两人开口,直接解锁了房门权限。 大踏步进来的不止警察局儿童署,还有民政、妇联、农业等相关部门的制服,一大队人马挤进客厅,让原本粗狂复古工业风的大客厅都显得局促起来。 为首的警察站出来,礼貌开口:“你好,我是警察局儿童署的负责人,请问谁是报警人。” “没有!” “是我!”李茉站在墙边,“是我报警,我举报外祖父母滥用监护人权利,限制我的人生自有,强迫我日后必须赡养犯罪生母连湘,并对我实施长期精神暴力。就在刚才,他们强制拆毁我的机器人,阻止我与外界联系。” “误会,都是误会。小孩不懂事,我们只是和她谈论……” “蟹老板!” “好的,小茉莉,证据正在传输中。”蟹老板活泼的声音响起,“警察叔叔,请您接收隔空投放。” 妇联的阿姨站出来,隔开想要上前的古晓,脸上带笑,但神情不容置疑:“既然双方有分歧,就坐下来解决分歧,日后也好相处。真相不会被掩盖,请相信我们。” 如此,一切都不必李茉操心。 李茉早有防备,储存好几年的证据,刚才连华采、古晓的辱骂也被她断网的手表型光脑录制下来。因为李茉的一再退让,连华采和古晓也只以为李茉在学习上有天赋,生活经验不如他们,总会被他们洗脑。现实中,很多天才终身被父母操控。 联合调查组很快得出结论,连华采、古晓因涉险虐待儿童被暂时拘禁,等待进一步调查审理。李茉被带到临时安置场所,等待判决结果。 “我能先搬到酒店吗?”李茉问,“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可以在学校附近租住酒店。我还要租一个小仓库,存放我的私人物品,多数是纸质书、机甲模型和手工艺品。您放心,我有钱。” “你才十二岁,我们有专门的安置房,安保全面,不会让你被打扰。”妇联的阿姨觉得李茉既然能奋起反抗,应该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农场的人都很好,我接触到的其他人也很友好,没关系的。”都说辽阔的土地养不出狭隘的感情,这个定律大致是准确的,这片土地上的人豁达、宽仁,只出了连家夫妻这对奇葩,偏狭自私、出尔反尔。 “我们给你安排一位慈祥的阿姨聊聊天好吗?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她。”妇联的阿姨看着李茉冷静的眉眼,不能判断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面临重大变故时,刻意封闭内心。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对今天的局面早有预料。”李茉诚实回答:“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收集证据,我知道他们做的不对,但我认为那些可以忍受。我在网上查过资料,孤儿院的环境不会比这里更好,他们的精神攻击,我不理会就行。” “而且,我没有经济收入,如果离开了这里,大学就只能贷款上了。” 李茉的成熟理智再一次震惊来解救她的工作人员,妇联的阿姨只能感慨:“你是个有规划的孩子。这次地火飞球队联谊,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不,他们是意外降临的紫微星,感谢节目组为我提供的资金支持,我能轻松读完大学了。”这个年代,大学依旧是普世意义上的人生分水岭。甚至因为自由主义思/潮,因为辅助生殖手段,因为地火对峙等诸多原因,大学比21世纪更高不可攀。没有家庭托举,过分崇拜自行负责,很多人上不起大学。 中区很多人完成义务教育之后就会停止深造,聪明而贫困的学生读职校就能找个维持体面生活的工作,大学高昂的学习成本、困难的学习内容会劝退绝大多数人。 “这很好。”妇联的阿姨试探性在她肩膀上轻拍两下,发现她并不反感之后,又给了她一个拥抱。 中区传统思想,愿意读书的孩子,不可能是坏孩子。 没有大战三百回合,国家机器高效介入,如同热刀切黄油,李茉和连家夫妻的收养关系很快被解除,她的监护权变更为佳木斯民政局。政府部门的每周来探望她一次,直到高考结束,她被北京的大学录取。 “你那么喜欢机甲、机器人,我还以为你会报考本地大学。”经常来看她的妇联阿姨,也能和她玩笑几句。 “嗯,那是很好的学校,但很多学科都是保密项目,我想探索世界的更多面,自由自在看过我能接触的所有,再选定日后专注什么。”李茉诚恳回答。 “真是了不起的小孩子啊。”成年人感慨,即便在这个物质世界极其丰腴的时代,也不是每个人都敢说“自由”。成熟的人明白,自由是最奢侈的存在,不是网络上那些十四岁满口流行梗,用奇装异服表现的自由。 “也许你当初不该跟他们去农场。” “没关系,我喜欢农场。”李茉笑容更大了,看到“哈尔滨”三个字时产生的归属感和幸福感,就足以抵消这趟收养带来的一切麻烦。 李茉用五年上完了大学,没有继续深造,选择做一个背包客。 十九岁到二十九岁,她游历了地球、月球、火星,并搭乘先锋科考团的飞船,体验了太阳系外的旅行。 三十岁,李茉回到大学,攻读宇宙辐射疾病专业,用二十年时间成为一名医学博士。 顺带,她的语言天赋实在太强了,本校语言学的教授总劝她兼修专业。 博士毕业后,李茉被月球第一医院聘用,月球作为中立区,医学发展是三个居住星球中最先进的。登上飞船的时候,李茉在值机大厅与连湘擦肩而过。 连湘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五年释放,她不会使用日新月异的科技产品,但对抗父母总是她赢。 “既然当初不管我,现在还假惺惺做什么!你们甚至都不愿意帮我转监狱!”连湘在侯客厅崩溃大喊,“你们根本不爱我!我不要你们做我爸爸妈妈!” 明显苍老的连华采和古晓拉着她到角落里轻声安抚:“跨区转监狱要很大一笔保证金,我们没有这么多钱。但爸爸妈妈每周都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你在那里熟悉环境,也交到了新朋友,对不对?” 他们因为虐待儿童交了很大一笔罚款,社会关系也因此疏远很多,以前的亲戚朋友也大多不来往了。 连华采叹息,“现在我们没办法经营农场,在哈尔滨郊外开了一家烤肉店餐厅,生意还过得去。我们渐渐老了,你能接手店铺,日后也有着落。” 当初带走李茉的时候,农业局的人也跟着去了,不是为了凑数。调查过李茉在农场的生活,认为他们有农业剥削行为,不允许再从事农业生产工作。加之禁止从事与未成年人接触的行业禁令,他们能从事的职业范围变得狭窄。 “我才不要伺候人!”连湘如同病症发作一样癫狂起来,“为什么我妈不是陈家荣!我如果是首富的女儿,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湘儿!湘儿!”古晓捂嘴痛哭,孩子怎么能嫌弃父母,可是疼爱这个八十岁的孩子,已经是他们持续大半辈子的习惯了。古晓哭过之后,还是扑上去抱住她,细细给她讲道理。 爱,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 光脑提示该登机了,李茉收回看热闹的目光:自由自在的星海征程啊,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新故事:被同性恋骗婚的患癌女 第150章 “结婚前你是怎么承诺的?你说过要养我的!现在我得病了,你不给我钱,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就算死,我也要带着孩子一起死,让你后悔一辈子!”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喊,“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随你怎么想。”男人冷漠起身就走,女人扑上去拉他,被他一把甩在沙发。不是很疼,沙发很软和,女人却蜷缩在沙发里捂着脸哭了起来。 男人提起旁边椅背上的衣服往门口走,临出门前看了一眼, 面无表情走掉了。 李茉醒来的时候,感觉脸上绷得紧,眼睛也不舒服,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触感, 悄悄睁开眼睛,看到现代化的装修,心一下子就静下来。 现代环境、法治社会,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起身去卫生间洗脸,看到镜子里一个脸色发白、黑眼圈严重, 甚至唇色都白得看不到一点儿红的女人。瘦!太瘦了, 这女人瘦得几乎脱相,一看就生活得不好。 侧耳细听,卫生间的主卧里,有轻缓的呼吸声。 李茉探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婴儿沉沉睡着,两只小手举在脑袋旁边,松松握着两个小拳头,白嫩嫩的小脸上还有一个酒窝。这么可爱的孩子,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李茉走出卧房转了一圈,五室两厅的房子,意式装修,透过客厅落地窗往外一瞧,只看小区中庭,就知道这是个中高档小区。难道这自己的目的,是解决夫妻矛盾?这也不是自己擅长的啊! 经历过未来世界,李茉对自己的认知更加清晰。有的快穿者做了很多任务,慢慢麻木或同化,有人感情丧失灵魂消亡,有的选择融入某个小世界。李茉始终坚持着,她没忘记初心,绝不会再复活爱人的路上,爱上别的人。 李茉反锁上家门,躺在沙发上,开始接收记忆。 李茉原身是个三县小城的独生女,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作为一个乖乖女,被父母严格教育、同时严密保护着长大。考了一所二本师范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 这么普通的李茉唯一能称得上不普通的就是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一场替客户顶班的家长会上,丈夫姜干对她一见钟情。姜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拥有自己的公司,身家上千万,这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已经是富豪了。 偏偏姜干高富帅都占了,一八二的身高、身材周正、模样俊俏,只见了一面就送花到学校,一周两束花,保证她的办公桌上时刻鲜花绽放。同个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起哄,说她碰上金龟婿了。 一见钟情,多么浪漫啊!李茉这种从小没谈过恋爱的小女生,脑子里全是爱情幻想,被这样帅气、多金的男士追求,很快被爱情俘虏。 李茉的父母有些疑惑,姜干这么好的条件,怎么看上了他们刚毕业的女儿。女儿最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教师编制,其他真的非常普通。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对小茉一见钟情,最看重的就是她的修养,这都是家风熏陶的结果。”姜干在岳父岳母面前殷勤孝顺,很快把老两口的疑惑打消了。 李茉也跟着敲边鼓:“他就喜欢我这种类型的,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节日总有礼物鲜花,情人节我们一年过三次,二月十四过了,还有白色情人节,还有传统的七夕,每次都送金首饰!他就喜欢我这种温柔顾家的!” 小年轻两情相悦,做父母自然祝福。姜干虽然比自己女儿大八九岁,但这年代又不讲究这些,人家条件那么好,错过了可惜啊! 李茉大学毕业后半年内步入婚姻殿堂,一直沉浸在幸福中,唯一的遗憾是和丈夫性/生活不和谐。结婚一个月后,丈夫还是不碰自己,李茉忍着羞耻穿上情/趣/内/衣,这对从小谈性色变的乖乖女是多么大的突破,却依旧被丈夫推开。 姜干搂着哭泣的李茉道歉,终于说了实话,自己性功能有障碍,对不起她。说完,立刻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骂自己王八蛋、骂自己不是人,但求李茉别离婚。 “我是真的爱你!”姜干忏悔自己的错误,说自己本不愿意连累别的女人,但爱情来了挡不住,他是真的喜欢李茉,才迫不得已拉李茉进入婚姻,他很愧疚,他很伤心,但他相信爱能破除万难。 李茉哪里扛得住这种攻势,她心里满是对丈夫的爱意,潜意识里的自卑也终于释放,怪不得丈夫这么好的条件会找自己。 爱!李茉当然相信爱!她就是这样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丈夫,不就是那点儿小问题嘛,她相信他们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克服。谁说爱情一定要维系在那种事情上!他们的爱是柏拉图,是更高尚、更高级的爱! 两人说开矛盾,更加如胶似漆,李茉却慢慢发现丈夫背着自己悄悄哭,总是愁眉苦脸的,再三追问下,才知道公公婆婆催生催得厉害。丈夫大龄未婚,好不容易结婚了,公婆自然着急抱孙子,这很正常。 李茉偶尔去一趟姜干的公司,听到员工议论,公司客户也觉得家庭幸福、有儿女的企业老总耿直的信任。到了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情,这就是社会的铁律。 所以,当姜干哭着求她做试管的时候,李茉半推半就,觉得大概、差不多、也行,他们总要生孩子的,晚生不如早生。姜干的精子是没问题的,做试管可以孕育健康的孩子。 李茉傻乎乎的,以为试管婴儿是了不起高精尖科技,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去医院检查,姜干全程包办,私人医院服务又好,医生总是大篇幅安慰她:试管非常普遍,对身体没有伤害,太多这样的成功案例了! 等到35厘米的取卵针扎穿身体的时候,李茉疼得发抖,可看到丈夫满脸泪水的时候,她又振作起来。爱能止痛,她正在为爱情付出! 一步踏出去,剩下的就不好反悔了。李茉在深夜里也悄悄哭过,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怀孕说着简单,看看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走形的身体,孕反折磨得她几乎没个人样。 但是丈夫的呵护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怀孕后丈夫非常体贴,公婆也长长嘘寒问暖,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儿子,李茉觉得这辈子圆满了。跨过这道坎,她和丈夫将一辈子生活在幸福里。 非常意外,出月子之后,丈夫突然变了个人一样,频繁出差,对自己也不耐烦,孩子都不照顾了。李茉以为是自己怀孕身材走样,拼命健身塑形,在健身房晕倒送医之后,被告知罹患暖巢癌。 晴天霹雳!李茉不敢相信,自己才二十四岁啊,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医生也不能确定病因,癌症的引发因素多种多样,他只能委婉暗示,如果用药不规范,有些促进排卵药物极有可能引发癌变。 李茉没听懂,她只是喋喋不休和医生强调她才二十四岁。医生只能让她转去大医院看看,幸好发现得早,治愈的希望很大。 李茉回来和丈夫哭诉,丈夫只是冷漠听着,“那就治吧。”李茉不顾上丈夫态度冷漠,更大的危机是她绑定的银行卡刷不出钱了。 “公司有危机,我只能先停了你的卡,家里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也用不到钱。” “可是我要治病啊!” “那我也没办法!” 姜干没有态度强硬的拒绝,他只是不拿钱出来,李茉哭得他心烦,他就跑外头去,三五天才回来一次。李茉拿孩子威胁他,他就说要把孩子抱走,李茉只能抱着孩子,更大声哭泣。 噩耗一个接一个,李茉已经不知道先伤心哪个了?公婆、父母都远在几千宫里外,她要照顾孩子、要治病,丈夫还不给她钱! 当初为了做试管婴儿,她早就辞职了,哪家学校也经不住老师三天两头请假跑医院啊! 李茉每天以泪洗面,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变心得这么快,当初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都不算数的吗?他为什么突然不爱自己了? 现代环境、法治社会,居然真有如此险境! 接收完记忆,李茉猛得坐起来,还纠结什么爱不爱,先保命吧! 一个性/功能有障碍的男人,为什么处心积虑要结婚,为什么想方设法要一个儿子。或者说,反正他已经有儿子了,现在离婚也没什么吧? 那为什么不? 猜猜,现行婚姻制度下,两岁以内的孩子几乎无条件判给女方,他不给钱治病,只需要把女方耗死了,既不用分儿子,也不用分财产,何乐而不为? 艹!你惦记爱情,人家惦记你的命呢! 150-160 第151章 翻出婚前买的金首饰、名牌包,想了想,李茉还是把孩子放进婴儿车,带着一起出门了。 先去金店卖掉首饰, 买的时候花里胡哨,卖的时候不看款式只看克重。从这里换了一笔钱, 然后去店铺卖掉几个名牌包,又得一笔钱。 有钱之后,直奔律师事务所。 “我要离婚,找能帮我把婚离掉的律师。”李茉推着孩子进门,虽然已经竭力把自己收拾的体面,但仍旧掩不住苍白憔悴。 “我和丈夫23年10月份认识, 24年2月11号结婚, 25年7月21号顺产生了个儿子, 9月3号在健身房晕倒送医后查出癌症。我丈夫在孩子出生前百般呵护,现在却不给我钱看病,我是全职家庭主妇,没有收入。这是我能提供的所有证件、聊天记录,今天是25年10月23号,我能在元旦之前离婚吗?”面对短发的干练女律师,李茉条理清晰讲述了婚姻始末,奉上证件,坚定表明要离婚。 刘律接过证件一一检查,又询问了一些补充细节,沉重开口:“李女士,恕我直言,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申请财产保全,按照你丈夫的态度,不给你钱看病的同时,肯定在悄悄转移财产。你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如果他早有准备,该转移的应该差不多了。法庭最多支持追溯五年的财产清单,必须抓紧。” “第二,看好孩子。如果你丈夫恶意隐藏孩子,即便官司打赢了,你也不一定找得到孩子。按照法律规定,两岁以内的孩子,只要母亲没有重大过错,一般来说判给女方居多。但是!法律不是社会的全部,听说过紫丝带妈妈吗?男方把孩子藏起来,女方根本找不到,判决也就无所谓了。” 李茉点头,“我清楚,我需要专业的帮助,现在能付少量定金,等拿到离婚赔偿后,我按照合同支付。他身价有几千万,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签婚前财产协定。” “李女士,律师是为当事人服务的,只要你坚定离婚,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李茉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放心,想清楚了,命比什么都重要!” 律所是安全的,李茉坐在会客室里,吃着实习生端来的茶点饮料,重新梳理现在的情况。 李茉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她从读书的大学到教书的小学,无缝衔接。刚上了一个月多的班就约到了姜干,然后一直和他纠缠在一起,很快辞职备孕,是全职家庭主妇。她的大学虽然在这座城市,可是毕业后同学们各自奔赴前程,省城是多么大的城市,人们像蚂蚁一样挤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联系越来越少。 没有朋友、没有同事,也没有亲人。李茉的父母在县城当老师,他们也是一辈子老实人。所谓家风,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养育出什么样的孩子,少有例外。李茉的父母之所以那么快同意女儿的婚事,也是因为他们思想传统,认为女孩子应该找一个老师这样的稳定工作、嫁一个有本事的男人、生一两个孩子,然后回归家庭。 离婚?那是他们只在新闻里看到过的词汇,身边人谁离婚了是要被人背后说嘴的。 可是,告诉父母,是必须要走的一步。如果闹到离婚,父母这关必须过,不把他们争取过来,父母就会成为姜干的帮凶! 拿起手机,李茉想了想,还是决定给父母打电话说清楚。 “幺幺,我家幺幺可怜哦!造孽哦!咋会遇到这种事情哦!天老爷啊!”一辈子体面的李妈妈在电话那头哭天喊地,难以置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爸爸接过电话:“幺幺,你别怕,我们马上过来,你等到!” 呼——李茉长出一口气,她知道,能养出李茉这样乖巧、本分孩子的父母,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爸、妈,你们先帮我把孩子带走,不要回老家,先在外头住一阵子,期间不要理会姜干。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实说,你们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才养出我这种傻子,咱们一家三口都不是姜干这种混商场的对手。他千方百计骗婚、骗我生孩子,这个孩子对他肯定很重要。他的口才我是领教过的,不然也不能现在得癌了才发现他靠不住。” “好!我们马上买车票过来!”李爸爸立刻答应。 “我的律师已经向法院申请的财产冻结, 4时之内会生效,姜干那边立刻就会知道我的决心。但这只是开头,离婚官司打多久不知道,我身上有病,他耗得起、我耗不起。孩子是我手上唯一的筹码,要是你们没看好孩子,我这条命也算是搭进去了。” “他爸妈不可信,自己儿子大龄未婚,当爹妈的不可能不问,他们肯定知道什么,可惜帮亲不帮理,眼睁睁看着我跳火坑。咱家亲戚朋友也不可信,姜干那么有钱。看看互联网上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你们常教育我世上有、戏上才有。为了钱,什么丧良心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我赌不起那个万一。” “呜——啊——”李爸爸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人世情认识得这样透彻! “我带着钱来,先治病,幺幺,咱们先治病!” “好,我不和你们客气。爸、妈,咱们都要好好的,咱们现在能相信的,只有自家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边你们也不要说,叔伯姑婶那些打电话劝和不劝离的,你们直接拒绝,实在抹不开面子的,都推给我,我来应付,我什么也不怕。” 李爸爸、李妈妈在电话那头连连应答,立刻收拾行李来省城。 不够,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如果姜干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保证马上拿钱给李茉治病,这样的态度就叫诚恳,法官会酌情考量的, 离婚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没离过婚的人会想当然以为,只要夫妻感情破裂,这婚就一定得离。 事实上,只要其中一方不配合,想要协议离婚千难万难。 哪怕走到诉讼离婚这一步,依旧困难重重。一般来说庭外调解是劝和的,第一次庭审也是劝和的居多。 若不是离婚实在困难,怎么会有那些奇葩新闻。年龄大了法官不判离、一方出轨仍不构成感情破裂必要因素、多次家暴依旧挡不住程序复杂致当事人死亡…… 奇葩案子一年比一年多,现在都不敢上网,网上全是奇行种。小时候以为正常人多,长大后才发现正常人少得很。 怎样才能找到更多利于离婚的证据呢?李茉的注意力还是落在性功能障碍上。 男人不行,不是简单的身体功能问题,它是心理问题、甚至社会问题。 姜干的生理问题应该持续时间不短,不然不会大龄未婚;人一旦有了心理问题,就必须发泄出来,姜干的发泄渠道是什么? 从姜干拉无辜的李茉下水可以判断,他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用工作麻痹自己、以运动排遣忧思之类的浪漫想象彻底毙掉,姜干肯定有一个不道德、不合法的发泄渠道! 会是什么呢? 姜干有钱、有颜、有社会地位,他的选择有很多。但是大城市监控发达,每个人的手机都被大数据监控着,他要在保持体面的同时发泄情绪,能找到的渠道也很有限。姜干在李茉面前装好人两年,这两年他怎么排遣的? 虐待动物?打骂下属?赌博? 不管是什么,总归是不利于他的证据! 最关键的是,怎么才能拿到这些证据? 李茉在律所附近的酒店住下,一晚上都在思考怎么才能拿到证据。第二天上午,李爸爸、李妈妈已经搭乘最早一班高铁找到了她。 “我家幺幺,怎么瘦成这样?”一见面,李妈妈抚摸着她清瘦的面颊,抱着她嚎啕不止。 “妈,别哭了,你们带孩子走,别回老家、别和任何亲戚朋友联系,我买了新手机、办了新卡,以后有事通过新号码联系。谁劝你们都不要回来,就是我亲自打定话,也要再三确定是不是AI合成诈骗。”李茉仔细观察过二老,典型的老式知识分子,骨子里带着清高,宁愿吃亏也要息事宁人,几乎是刻板印象中的老实人。 “不走,我不走,我留下来照顾你,你得癌了啊!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李妈妈抱着她不松手,他们是第一批计划生育的人,两个都是有编制的老师,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疼都疼不过来! “妈,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把孩子带走,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你知道姜干的手段吗?他派人去老家散播谣言,你们辟谣跑断腿都没人信。他让人堵着你们骂,你们被骂晕过去都没人敢帮忙。或者,他直接派人抢孩子,我该怎么办?” 听到一个比一个可怕的假设,李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啊!”这么穷凶极恶的人,更不能让女儿一个人面对! 李爸爸相对理智些,语带哭腔的问:“不要逞强,你自己真能办好?” 李茉沉稳点头:“爸,你和妈先走,不然我顾忌你们,有手段也用不出来。” 李爸爸是个听劝的,左手把银行卡递给李茉,右手拎过装奶粉、衣服、尿不湿的箱子:“卡里有五十万,先治病。我们还能挣钱,总能治好的!” 刚送走父母,李茉的旧手机响起夺命连环CALL ,“李茉,你长本事了!居然知道冻结财产!” “看来我找的律师不错!”李茉深吸一口气,疯狂嘶吼,“我告诉你,这婚我离定了!孩子我要带走!钱我也要带走!我一定让你后悔一辈子!” 听到李茉咆哮,一直心慌的姜干诡异冷静下来:“李茉,我承认最近态度不好,我只是太累了,公司事情很多,我们见一面,好好聊。” 第152章 来之前做了很多预设,想象了很多种非常糟糕的情况,但当坐到对面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了。 当你直面恐惧, 一切都迎刃而解。 李茉在包厢落座,原身的情绪不能再影响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对面的男人,他外表很出色,是个第一眼帅哥。面容清爽、衣着得体,服务员来上菜的时候,谢谢挂在嘴边,时不时微笑点头,任谁第一眼看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社会精英。 谁知道内里是这样腐朽的一包糠呢? 叮嘱服务员不要进来打扰之后,姜干开始语言攻势,语调张弛有度, 引导性很强,完全发挥出他在商场上锻炼出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功力。 李茉眼神虚焦,没有听姜干的喋喋不休,脑子里想的是怎么拿到手机。 现代人死之前都要把手机格式化才能瞑目,姜干工作繁忙,一边要稳住重病的妻子,一边要找到隐秘渠道发泄情绪,手机就是最大的媒介。 高端的斗争,往往只需要采取朴素的手段。 姜干还在高谈阔论,李茉蹭得一下站起来, 手边饮料顺势泼过去遮挡他的视线,手已经快速摸到他的手机塞进自己裤兜里。 跑! 不用理会他的叫嚣和咒骂,姜干要面子,拿着餐巾纸收拾仪容的时候,李茉已经揣着手机跑了。 找证据=抢手机,简单粗暴! 在未来世界待了一辈子,破解手机这种古老技能还没有丢。现在手机防护多脆弱啊,本身就安装的“手机克隆”一类软件,轻松把姜干的信息全部转移到自己手机上。 等到手机提示sim卡挂失的时候,李茉已经把信息查阅得差不多了。 一个陌生号码打到李茉的旧手机上:“你想干什么!贱人!手机还我!” 这次,李茉不用再伪装歇斯底里,平静道:“怪不得呢。我还以为你是性功能障碍,原来是在为情人守贞操啊。” “闭嘴!” “我很好奇,不行和同性恋,哪个丑闻对你而言影响更大。”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贱人!艹你***日你***” 姜干完全破防了,之前他占据主动权,隐藏起秘密,自然能高高在上俯视李茉的痛苦。现在被人抓到把柄,优雅也不要了、体面也不要了,像曾经的李茉一样,破口大骂、失声痛哭、苦苦哀求。 李茉把手机放到一边,打开免提的。果然,姜干骂了一阵子,对面都没有声音,看了一眼确定还在保持通话,开始哀求起来。 “喂喂,李茉,小茉,你在吗?你还在吗?我错了,你听我解释。” “嗯,没挂。”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咱们有事好商量,真的,我愿意做出补偿。你说,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做。” 李茉不为所动,姜干认错是很积极的,之前也曾跪着扇自己耳光,以弱凌强,逼着原身答应做试管。 “早这样不就行了,明早九点,律所谈离婚。”李茉挂断电话,继续研究姜干手机里透露出的内容。 能顺利离婚是最好的,婚姻关系一天不解除,在现代法律体系下,两人始终是最密切的关系,比之父母更甚。 还要考虑生存环境,如果闹大了,骗婚的固然可耻,嫁给一个同性恋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李茉如今是铁打的心脏无所谓,她的父母怎么办?小地方观念落后,父母依赖熟人社会生存,让他们丢脸和要他们命一样严重。 第二天早上九点,姜干又恢复了形象,人模狗样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 “离婚当然是要离的,但李女士在两年的婚姻中对我的当事人进行精神虐待,导致我当事人身心严重受创。李女士没有经济收入,生活上高度依赖我的当事人,还有伴有行为暴力。昨天直接在公共场所抢夺财物,我们已经拷了监控,足够证明这一点。” “以及,到现在为止,我的当事人都没有看到孩子。李女士恶意藏匿孩子,也是我当事人始终不肯正面谈离婚的原因。所以,如果要离婚,我的当事人要求取得孩子的抚养权。当然,夫妻一场,我当事人也不会赶尽杀绝,愿意给你一百万的离婚补偿。要知道,今年最高的离婚家务补偿是十万,那是结婚十几年的夫妻才有的待遇。” 刘律冷笑一声:“老张,你又接这种颠倒黑白的案子。我的当事人……” 李茉拉住准备大战三百回合的刘律,这事儿律师打嘴仗没意义。李茉可以上下打量了姜干一眼,又在姜干和张律师之间来回扫视,语出惊人:“他也是你的情人?” 张律师见多识广绷得住,姜干却猛得坐直身体,“我告你诽谤啊!” “不是,你没和律师说你是同性恋骗婚吗?”李茉诧异道:“姜干,你醒醒脑子,我拿到你手机了啊!你之前删掉的照片、视频、聊天记录我都恢复了。你和情人商量怎么骗我结婚、骗我做试管,怎么趁我得癌不给钱,耗死我接手孩子无痛当爹,你失忆啦?” “闭嘴!闭嘴!闭嘴!”姜干崩溃大喊,“你懂什么!钱是我挣的,你吃我的用我的还想怎么样!你以为生儿子是什么大功劳吗?要不是我爸妈非逼着我有个孩子,我至于和你结婚吗?贱人!你穿着情趣内衣勾引我的时候忘了吗?挨着你我就犯恶心!每回和你坐在一起,我都要吃抗过敏药!” “当事人……江总……姜干!”张律师连连呵斥,还是喊不住满嘴喷粪、主动自爆的姜干。 姜干完全上头了,自顾自激情输出。 张律、刘律一个圈子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非常熟悉。做律师的不怕当事人是个恶棍,就怕当事人不听指挥,主动自爆。 明明来之前说的好好的,策略一套一套,按照计划走赢面更大,偏偏当事人就是受不了激将,自投罗网。 张律看了一眼头顶的摄像头,又看了一眼稳稳当当的对手刘律,苦笑着给她竖起大拇指。 这回刘律的当事人厉害,一句话直接激得他这边当事人乱了阵脚。 姜干也没有新鲜词,最大的恶意就是用以往亲密夫妻生活片段来羞辱李茉,详细描述当时的李茉如何下贱,企图让她自惭形秽。 李茉稳稳当当坐着,被人指着鼻子骂,脸不红气不喘,荡/妇羞辱她见的多了。 等姜干黔驴技穷,李茉才施施然道:“姜干,你虽然有点儿身家,但也不是大富大贵,怎么就以为世界是围着你转的。你也没有抗压能力,不然不会抵不住父母催婚,宁愿骗婚也要装个正常人。甚至你对情人也不专一,脚踩几条船。你这种人格品性,满身漏洞,怎么敢和我硬碰硬啊?” “我要脸,觉得和同性恋结婚抬不起头,所以才想低调离婚。要不是刘律说这种情况没办法撤销婚姻,我都去法院申请了。可你要是胡搅蛮缠,这脸我也能不要。我去你公司闹、去你老家闹,直接抖/音开直播。把这桩婚事从头到尾抖落干净,让全社会吃瓜评理,让你社会性死亡。” 姜干怒目而视:“你敢!你爸妈还要脸呢!” “少他妈扯犊子,脸和命哪个重要?要离赶紧离,反正我也准备起诉了,你要是敢拖流程,我就上网直播。标题大写同性恋骗婚代/孕,我就不信爆不了!” 李茉一拍桌子,姜干终于老实起来,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是姜干托大,而是李茉变化太快,任何计策都是根据人的性格设计的。姜干不敢接张律师的眼神,之前他拍着胸脯和张律师保证,李茉是个胆小、腼腆、崇拜权威、没有社会经验的家庭主妇,只要吓一吓就能唬住。谁知道李茉完全变了呢! 张律把姜干拉到旁边房间是商量离婚条件,刘律也和李茉谈论起这个话题。 “时间太短,能查到的都是公开信息,目前他的公司估值三千万,名下有两辆车,三套房。一套是你们现在住的大平层,两套是两居室,都在出租中。我建议你至少要一千万的财产和你们现在住的大平层。” 李茉摇头:“不够,他当初骗婚肯定也做了准备,应该转移了不少出去。他是过错方,我生病了他有扶助义务,孩子肯定百分百判给我,他要支付赡养费。房车不好出手,我要现金和他公司股权,价值最低在两千万左右。” 刘律皱眉:“虽然你们没有签婚前财产协定,但是法律上还是保护各自婚前财产的,他的财产总体来说还是他的。的确,他是过错方,需要补偿,但也补偿不了这么多。还有赡养费是按照当地生活标准支付的,不是富豪家庭一百万,普通家庭一万。” “我知道。这不是手里有他的把柄吗?拿到股权,我能卖上好价。”李茉不掩饰自己趁火打劫的意图,“孩子,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看他愿意付出什么价码。” 刘律点头,并不介意李茉这点儿直白恶意,能闹到找律师离婚的夫妻,人头打成头脑子都不稀奇—— 作者有话说:周六更新在中午12点之前哦~小小偷懒一下~ 第153章 到了离婚这一步,当事人在律师面前是没有隐私的。 “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靠我养还屁话多。”姜干攻击李茉懦弱无能,对婚姻没有贡献。 “你厉害, 你满世界安家,是我运气好, 终于扒了你这身皮!”李茉攻击姜干同性恋骗婚,还不给自己钱看病。 “怎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我以前和女朋友在一起水乳交融、和谐得不行。”姜干羞辱李茉床上像条死鱼,令人毫无兴致。 “哪个女朋友,络腮胡的胖子?还是你就是那个女朋友?”若论羞辱, 李茉也不是吃素的。 刘律、张律在两位当事人的相互辱骂下淡定拟好离婚协议,只当没听见。 拿到协议书,姜干立刻炸了:“不行!凭什么给她这么多!都是我挣的!都是我的婚前财产!” 李茉也不满意:“像他这种垃圾怎么配养孩子,虽然这孩子流着他一半的血让我恶心,可我也不能让孩子落到这种社会败类手上。” 第一版协议书按照刘律的建议,李茉并没有一上来就放弃抚养权。抚养权是可以谈判筹码,既然是筹码,被对手紧密需要的筹码价值更高。 双方律师把双方当事人拉到保密会议室细聊。刘律没多说什么,只重申了一遍谈判策略,保持住宁肯自损八百也要让拉对方下水的气势。 张律对姜干说的都是大实话:“姜总,离婚势在必行,这个大前提你必须明白。为了离婚,你能付出什么?钱是肯定要给的,给多给少的问题。在司法实践中,有夫妻已经离婚,但前妻生了重病,法院判前夫有扶助义务的,这就是法律现状。” 姜干深吸一口气,“我明白,钱我最多能给到一千万,但我要孩子。” 张律点头,“如果你想以后过平稳的生活,就不要激怒她,先稳住她,把婚离了,日后什么都好说。” 姜干为什么骗婚、为什么要孩子? ——为了正常,为了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一个男单身汉总是带着社会不稳定因素的刻板印象,但一个单亲爸爸,那就是充满故事的、令人怜爱的、能完美融入主流社会的。 姜干听懂了张律的言外之意,“最多能放宽到一千三百万,我正在住大平层、两套出租的房子,再凑一点现金,应该能行。” 然后开始第二轮谈判,李茉死死咬住抚养权不松口。孩子不到两周岁,在父亲有过错的前提下,判给女方是板上钉钉的。 来回拉锯之后,价码开到了一千五百万,但李茉不要现在住的大平层,她要那两套出租的小房子,其余的全部换成公司股票。 姜干当然不答应,谈判陷入僵局。 刘律左右看看,建议:“要不今天先这样,咱们约下周一继续?” “不行!”李茉、姜干异口同声,说完相互嫌弃得别开脸。 又继续谈,姜干把同意李茉的财产分割条件,但是增加了保密条款,李茉不能泄露他是同性恋的事情。 一直熬到晚上十二点,双方才在反复校对过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李茉打开手机预约明天去民政局领证,发现没号了。 “现在号码挺紧俏的,我们律所专门有人盯着,明早八点,放出几个预约又取消不去的,应该能抢到。”刘律熟练安抚,其实他们业务和民政局有很多联系,人面熟,这个也是能加号的。嘘~这事儿能做不能说。 李茉放心了,“你们是专业的。之前签好的协议我不会反悔,按你为我争过来的财产百分比付律师费。” 刘律伸出手,和李茉握了握,这件事基本尘埃落定。 第二天去民政局登记,拿到离婚冷静期的通知,等三十天之后再来领结婚证。 “那先把财产冻结解除了,我分分钟生意几百万,没空和你闹。我的钱不也是你的钱?” “没落到我口袋里,你的钱始终还是你的钱。你安安分分的,不要耍花招,我给你个痛快太平。”李茉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要是敢闹幺蛾子,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姜干看着李茉放完狠话离开,心里叹息,果然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会。以前说过李茉多少次,说话做事仍旧一股子学生气,现在是个成熟利己的社会人了。 忙完了用新手机给父母打电话:“爸、妈,别担心,事情还算顺利,已经签了协议书,等冷静期过了,拿到离婚证就放心了。……别,别回来,更别带孩子回来……我不住酒店,我就住在律所提供的房子里,他们靠着我赚钱呢,肯定保证我的安全。……我很好,以后每天早上给你们打电话,再辛苦一个月……好,我知道,咱们一家子都好好的。” 李茉在律所附近住下,周围街道、小巷、楼梯拐角都遍布摄像头,没有监控死角。除了律所邀约,李茉不下楼。 这天,刘律打电话说姜干送了些她以往的生活用品过来,问她需不需要来拿,还给她发了一张送货人的照片。 来送东西的是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妻。 李茉看到照片冷笑,她的前公婆,公公生意做得挺大,婆婆是公职人员,在当地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如今回想起来,前公婆对李茉好得不正常,明显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情况。 李茉打车到了姜干的公司,巧了不是,姜干正和客户谈合作,已经到商议签约的环节了。 “李太太……李太太……姜总真的在忙,真的……”伴随着秘书的惊呼,会议室大门被嘭得一声推开,一个一身休闲服的瘦弱女人站在门口,和会议室里的人四目相对。 “姜总,对不起,我没拦住,我已经……” 不等秘书过多解释,姜干已经站起来挥手,示意她出去,又朝着李茉小跑:“你怎么来了?我真的在工作,哪儿有时间鬼混……” 姜干一边说一边朝着客户点头哈腰,把李茉塑造成一个“吃醋抓小三”的癫狂家庭主妇。 李茉绕着姜干跑,不让他近身:“你账户还冻结着,能签什么合同?我是担心你又骗人,我这个同妻已经很可怜了,再有甲方公司小年轻被你骗,以为同性恋也能遇到真爱,那才全完了。” “李茉!闭嘴啊,不许胡说!你不想离婚了!”姜干大喊。 “这位老总,你还不知道吧。姜干是同性恋,骗婚之后,又骗我试管生孩子。他找的不正规医院,激素药诱发卵巢癌,还不给我钱看病,想拖死我,让姘头无痛当爹!就是不知道哪个姘头这么倒霉?法院已经冻结了他公司的账户,不信你查一查就知道了。” 李茉语速飞快、但咬字清晰,原本坐着看热闹的甲方,突然把瓜吃到自己身上,都有些措手不及。 甲方老总站起来,眉头紧锁:“姜总,你的私生活我不关心,可如果你的账户不能正常开支,合作还是缓一缓。”说完也不想再看这狼狈现场,带着自己公司的人先撤了。 姜干看到手的鸭子飞了,气得大背头都不服帖了,一捋头发耷拉下来,怒吼:“你有病啊!我亏钱你能得什么好?发疯也要看场合啊!你签过保密协议的!不想要钱了啊!” “去你妈的协议,我说过,不要耍花招,安静离婚我给你个痛快!你爹妈跑到律所堵我什么意思?以为我会受他们道德绑架!两条老狗什么货色?明知道你是同性恋性无能,还骗我结婚,呸!遇上你们一家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会议室里还有姜干公司的人呢!员工们脸上表情都快控制不住了,听到这么炸裂的八卦,好激动,又好担心老板秋后算账啊! “疯了!我看你是真疯了!” “哈!老娘早就防着你这一手呢!已经和我爸妈签了意向监护协定,就是防着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你这种垃圾,什么肮脏手段用不不出来!”李茉毫不畏惧,“呸!性无能!” 姜干终于想起来清场,员工们抱着笔记本和水杯,交换着诡异的小眼神,缩着脖子躬着背,一溜烟全跑了。 姜干几乎能想象到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嘴碎的表情,心里一黑,他瞒了这么多年,他在公司一向是威严的、精英的、高高在上的……完了,全完了! 姜干抓起桌上摆件往李茉那边扔,他一米八几,李茉一米六几,李茉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可打架这种事,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李茉抓起面前的东西,不论轻重、不管命中率,直接咂,打得到打不到另说,咂得没东西了,抄起凳子腿,“来啊,反正我得癌了,能拉你下地狱,老娘不算白活!” 姜干穿着昂贵的皮鞋,看到李茉这幅光脚的架势也怕了,缓了缓,叹息道:“我真没让我爸妈去堵你。” “别说那没用的,能离就离,不能离我找个机会弄死你。开庭了痛哭流涕求法官网开一面,看在我被gay骗婚又得癌的份上,死刑改无期、无期改二十五年!”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姜干想起现在的现状,如果他俩在婚姻期间真闹出命案,搞不好结果就是二十五年。李茉没钱没社会地位,进去了还管吃管住呢,自己奋斗这么多年,可不能跟这种烂人一起毁了。 姜干终于安分下来,把没见到人的父母叫回来,仔细分析利弊,不让他们再去堵人。 李茉也不理解,姜干前脚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后脚就让他爹妈来闹。 刘女一语中的,“认输可不容易。有多少人输了能痛快认下,犯错了愿意诚恳道歉的?不都是拖着、瞒着,试图蒙混过关吗?” 李茉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冷静期一过,在律师监督下移交了财产,领了离婚证。 李家父母把孩子放到会议桌上,他们甚至不愿意亲手把孩子交到姜家人手中。 “狠心的哦,养了一个月,猫猫狗狗也有感情了啊。”姜干妈拍着大腿哭,到这个地步了,她还试图引发周围人的同情。 在场的谁不知道内情呢?演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搭理,姜干妈只能抱起孩子,小声嘟囔着衣裳质量不好、孩子照顾得不经心…… 李茉结清了律师费,送父母到高铁站。 “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你正经大学毕业,又有教师资格证,当个老师稳稳当当,谁又知道这些事呢?”李爸爸苦口婆心劝她,女儿才二十多岁,人生刚开始,千万不能颓废。 李茉爽朗一笑:“爸!我现在千万富翁呢,有钱还能过不好?放心,我去旅游散散心,过阵子就回来守着你们!” 李茉不甘心,姜干虽然花了一大笔钱,可和钱比起来,她的健康、尊严、青春又算什么?不让姜干付出代价,怎么甘心? 第154章 姜干最近日子过得不顺,离婚被分了一半家产不说,公司闲言碎语也闹得人心慌。 世上是没有秘密的,那天李茉冲进办公室撒泼, 好多人都听见了,甲方公司可没有保密的义务, 自家员工也把老板私事当猎奇八卦到处讲。 最难的是,公司不是姜干一个人的。 股东们对姜干最近的行为也多有埋怨,跟他从小到大的一个哥们更是把人约出来喝酒:“干哥,大丈夫何患无妻,事情过了就过了,现在观念开放,只要你是人上人,谁能说什么。那些娱乐圈明星,即便被实锤了,还有有人争着洗地,咱呐,最要紧的还是有钱。” 姜干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么多年朋友,影影绰绰知道他的性取向,也理解他瞒着的原因,这些都无所谓,最重要是赚钱!不能耽误股东赚钱! “知道,多谢兄弟体谅。我想想,实在不行去开发华南市场, 公司不是还缺个人去那边主持吗?”姜干佯装不在意笑笑。 “唉,这就对了。世上新鲜事多了,等过了这波风头, 再回来又是一条好汉。你放心,其他几个股东那里我去说,兄弟你安心过去坐镇,沿海理念、技术都先进,你去挂帅,干出成绩来,咱给你接风洗尘!” 姜干笑着和他碰杯,心想自己这是被赶出去了啊。其他股东应该已经达成共识,才让关系和自己最好的发小来劝。 试探的结果让人心凉,姜干才正式考虑起,要去吗? 过去,重头开始,这些年的人脉资源都打水漂;不去,自己不可能天降成绩堵股东员工的嘴,指指点点的环境,让人坐立不安。 喝得迷迷糊糊回去,还没打开门,已经听到里面尖利的婴儿哭声。 “爸、妈,怎么还没睡?”姜干一边换鞋一边问,看到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眉头不自觉皱紧。 “摊上个夜哭郎,怎么睡得着!”姜干妈忍不住抱怨:“没见过这么难带的孩子,放下就哭,非要抱着走,单纯抱着都不行,必须摇着、晃着,机器摇都不行,就要人!一点儿不像你,你小时候多乖啊,不哭不闹的,烂脾气都是随了当妈的。” 姜干心里不高兴,嘴上只道:“辛苦妈了。” “是啊,现在带孩子比以往精细,我和你爸年纪也大了,找个保姆吧,我监督者保姆也不敢使坏。来,你抱抱,长得白白嫩嫩可好看了。”姜干妈说着就把孩子放他身边递。 姜干连连后退,“身上一股酒气,别熏着孩子,我先去洗澡。” “要爱惜身体,烟酒少沾,你年纪也不小了。”姜干妈习惯性唠叨一句,才步入正题:“孩子你是怎么打算的?我是退休了,能留在这边给你带孩子,你爸的生意走不开,我们把孩子带回去也行,老家消费水平低,你补贴点,孩子养得更好。你要是有心再找一个,不和前头孩子一起生活,也算加分项。” 姜干揉着太阳xue不说话,自己的生活还一团乱麻,没工夫操心孩子呢! “随便吧~”姜干实在没有精力了。 “随便!随便!你就是太随便,才闹成今天这样。人财两失,名声还坏了,你说说你,我几十年的老兄弟都打电话旁敲侧击,问你是不是身体有问题,丢脸啊!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老江!” 姜干妈妈呵斥不住,姜干爸激动数落着儿子的不是,姜干同性恋骗婚不给妻子治病,试图拖死她和男小三双宿双飞的故事已经发展出许多版本,在老家疯狂流传,每个版本都在老江神经上蹦跶。 “现在瞒他有什么用?我开在一小附近的文具店直接让人泼了粪,听说是不满意的家长干的!人家不满意什么?”老江不给儿子留情面,把老家生意不顺利的事情都怪到姜干身上。 姜干妈劝不住,只能看着丈夫、儿子对峙,谁都不肯先让步。 姜干叹息一声,靠着沙发扶手落座,“公司准备派我去福建,你们要是觉得老家不好,跟我一起过去吧。” 这下轮到江父江母犹豫了,耳顺之年背井离乡,谁能轻易下这个决心呢。 姜干给出解决方案,自顾自睡觉去了,睡前还催了私家侦探进度:“明天九点前看不到结果,尾款就不要想了。” 姜干一直怀疑是李茉捣鬼,第二天一早收到私家侦探发过来的消息,才发现不是。 李茉去首都治病了,这边的两套房子已经出手,公司股票卖给了和自己最不对付的股东,怪不得这回他去开拓市场的事情定得这么快。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没发现李茉违约的地方,看来她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人。 姜干没有办法,替罪羊都找不到,只能偃旗息鼓收拾行李。 李茉没亲身跑八卦,委托了几个人亲身上阵,小范围传播了一下。离婚协议签了就签了,李茉不介意做个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李茉现在重点是治病,肿瘤科的医生庆幸发现得早,手术之后注意保养,每年体检复查,可以带癌生存,不降低生活质量。 等李茉手术修养差不多后,也跟着到了福建。 沿海地方的确观念更开放,甚至有很多公开的同性恋人,少数群体生存环境更好。可是,一个人不能连最基本的人伦、道德都没有,不论怎么说,骗婚、不给老婆治病、企图拖死她这种事情,爆出来绝对人人喊打。 姜干在这边立足未稳,李茉改了本地口音,潜伏在保洁群、保姆群、物业群里,把姜干的光辉事迹到处传播。她经验丰富,哪儿有不成的,很快福建这边公司的年轻男女员工也人人自危气啦。 男员工好害怕姜干看上自己,姜干这段日子颓废沮丧,颜值急速下降,人还被发配边疆,实在不是好的大腿人选。女员工也害怕啊,姜干虽然性取向男,可对女人下起手来更狠。现代社会还有合法谋杀,还让人只能从道德层面谴责,这样的狠人,谁敢得罪。 工作都是通过人去落实的,姜干还没建立起威望信誉,谣言就把他逼得必须抽出大部分精力处理人事问题。 工作上不顺心,老家那边又频繁打电话过来:“孩子总是哭,咳嗽了两个月也不见好,我们送去省医院,说是肺部发育不全,免疫力也有问题。你赶紧回来看看,孩子才是你后半辈子的指望。” 没办法,姜干只能请假回去,父母年纪大了,玩不动医院这套复杂程序,死死把他扣在医院,必须等孩子病好了才行。姜干只能延长假期,每天愁得在医院天台抽烟,盼着孩子尽快康复。 今天推不开天台门,保洁大妈谨慎防范着他:“年轻人,天台门不开的。之前是门坏了,现在不开的。” 保洁大妈在群里看见过这个年轻人的照片,愁眉紧锁,常来抽烟,要是万一想不开,医院可承担不起! 姜干无语看着呈现防御姿态的保洁,冷笑一声,自己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保洁同情了。 公司那边给了最后通牒,姜干既不能开拓市场,又不能统领业务,公司因为他名誉受损,希望他能尽快离职,大家好聚好散。 面对接踵而来的坏消息,姜干已经麻木了。 有时候姜干甚至想,他就拿着自己这些奇葩事起号,当个公开出柜的网红行不行?说不定还能赚很多钱。 可想来想去,还是下不定决心,只能变卖了房产和公司股票,准备移民。 “不行!我不同意!现在外头乱糟糟的,罢工、游行、毒品泛滥,到处都是打枪的,出去了性命都是问题。我不出去!”姜干妈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们不会移民,要移你自己移。孩子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两个六十岁老人给你看着吧?”老江试探着问。 “国外医疗资源是属于富豪的,我这个条件出去,孩子的命都成问题,我想先把他放在国内,等我那边置办好产业,再来接他。” 江父江母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儿子,之前说给他们补贴养育孙子,可一直没见着回头钱。现在说的好听,出国了也肯定是一去不回头。 姜干妈有心多劝两句:“你和孩子分开太久,没有感情,以后他怎么给你养老?” “血缘关系总是斩不断的。”姜干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老江却已经想通了,孙子总归留着江家的血,眼看姜干走上不归路,他们老两口未来只能指望孙子了。现在医学发达、人的寿命长,等孙子成年,自己老两口正是用得上他的时候。再好的养老院,有儿孙来探望的老人底气都要足些。 想通这点,老江就放任儿子离去了,口头上随意叮嘱他“注意安全、到地方发消息、早点回来。” 姜干做了功课,直接接移民到了加拿大温哥华,这是国内富豪最喜欢藏私生子的地方之一。姜干费力包装自己,给自己打造了精英、上进、孤独,因性取向在保守的国内倍感压抑的人设,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私生子富二代。 每天游艇、飞机,不是在奥地利滑雪,就是在澳大利亚追鲸,跟着过起了奢华、潇洒的日子。 不久后,国内的江父江母得到消息,姜干滑雪时发生事故身亡,他的财产生前已经无条件赠与了自己的同性恋人。同性恋人愿意把姜干的骨灰送回国内安葬,江父江母如果想让儿子落叶归根,就到机场接中间人吧。 —— 作者有话说:罪恶的周末啊,太堕落了,还不如工作日能准时更新~ 第155章 报复姜干,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难在不能把事情扩大化,不能为了他把自己搭进去,不能毁了父母平静的生活。 姜干死后,李茉最后去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江家父母早把这个孩子当做日后依靠,怕李茉找过来争抚养权,直接搬家断联。 正好,甭管说得再好听,李茉确实没有那个心力养仇人的血脉。 这样就很好。 只是, 一股深深的倦怠袭上李茉心头,太容易了。活了几辈子, 技能、知识、心性是碾压般的存在,刚刚进入某个世界的时候,被原身记忆影响,情绪上头, 但只要静下心来抽丝剥茧,总能解决问题。 她的同事们,也曾有这样的困惑吗?是否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来,或许走不过来,如此迷失在疲惫倦怠中。 李茉不愿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 那团久违的光晕再次出现。 这次,李茉能看清她光晕后的面容,一张纯洁无瑕的脸庞,肌肤微微泛光,犹如女神降临。声音缥缈灵动,仿若从远山那边遥遥传来。 “那么,你愿意去一些更有挑战性的世界吗?” 这道声音带着极强的蛊惑性,但李茉没有片刻慌神,很多小世界到了最后,她也是神仙般的存在,堪称言出法随。 见过了、做到了,便祛魅了。 “可以试试。” “仙侠世界难度最高,有位同僚有心弥合人、妖两族,短暂捏合后溃败,身受反噬,魂魄分为七份,散落各地。找齐她的魂魄带回,她在那方小世界中的功德都归你所有。仙侠世界有天道生成意识,馈赠于你,便可成仙。” “以后我若遇到魂飞魄散的场景,也有这种待遇吗?”李茉玩笑,猜测这是她成功经历多个世界后的一次大考。 光晕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当然,我们是正规机构。” ———————— 天衍大陆,东陆,万仞宗。 山脚小城的客栈大堂里,挤挤挨挨坐了很多人,打扮各异、身负武器,均能看出身怀武艺,肯定是修仙修道之人,喧嚣嘈杂。 “姑姑,怎生这般热闹。”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脆生生问道。 “万仞宗大宗主成婚,的确热闹。”被叫姑姑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既无灵力、也无魔气,最普通不过的凡人罢了。懂行的人一扫便知,不在意移开视线。 “万仞宗是什么?大宗主很厉害吗?”小姑娘继续追问,她并不是非常好看的样貌,只是年轻足以让众人对她的无知付之一笑。 “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你说呢?”那中年妇人笑笑,“不过咱们的绣品生意做不到万仞宗去,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说完,中年妇人掏出房钱,要了一间中等房,踩着木楼梯往上走。 “呵,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他也配?二十年前或可称雄,如今嘛……啧!”角落里,有个穿嫩绿色衣裳配黄腰带的女子冷笑,啧这个词就很有灵性,嘲讽拉满,懂的都懂。 这样一位打扮清新可爱的姑娘,说话却这般不客气,反差实在太大。 “哟哟,哪儿来的老鼠在万仞宗脚下撒野。”有人不服气呛声:“你又是几阶几品,敢诋毁大宗主?” 那女子并无退意:“大宗主、二宗主……二十年前,万仞宗可只有一位掌门。” 掌门二字一出,大堂瞬间安静。这是一个不能提的话茬,即便满心不忿、为大宗主辩驳的人也转移话题:“哪儿来的乡巴佬?报上名来!大宗主击退妖族、扶危济困,修为更是高绝,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点评的。” “怎么?你要和我比划比划?”那位绿衣姑娘站起来,周身灵力萦绕,一看就水平不低。 出头呛声的人立即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又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跌面子,犹豫着不知如何动作的时候。客栈跑堂的赶忙冲过来安抚:“诸位客官、诸位客官,好消息,好消息,万仞宗广发请帖,邀请天下英雄共赴喜宴。无需请帖,只要在山门登记,便可赴宴!” 这条消息如同热水进了油锅,大堂瞬间热闹起来。他们这些人都是散修,千里迢迢来万仞山,不过是想着人多机会多,有可能捡漏罢了。如今能光明正大进万仞宗赴宴,即便不能登堂入室,在万仞宗走过一圈,日后也能自称“万仞宗宾客”,足以自提身价。 “万仞宗这么大手笔,就不怕妖族趁机来犯吗?”有人担心安全问题。 “若有皮毛卵生的畜生胆敢越过两河界,爷爷定让他有去无回!”也有人豪气干云。 “人家万仞宗能想不到这点儿小事,宗门前的安庆钟是法宝,能辨别是否人族。”也有人给带出来的小辈讲解常识。 正说的热闹,突然有人哎哟一声,捂嘴痛呼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被同伴拉开检查,愕然发现他舌头被人割了一节。 “嚯——这是说错什么得罪人了?” “他刚说什么?” “不知道啊,这乱哄哄的,你听清了吗?” “好像骂妖族了?难不成这大堂里有妖族?” “不可能!万仞宗脚下,肯定是刚才和他呛声那个绿衣黄腰带的女人!真狠毒啊!” 大堂一片吵闹,进了房间的中年妇人却安之若素,吩咐跟来的小丫头道:“咱们这单生意做得好,余夫人娘家夫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用了咱们店的刺绣熏陶,产下单灵根麟儿,咱们日后名声更广啦。” 原来这对师徒是专门做刺绣生意的女娘,世间灵力暴烈驳杂,不好被胎儿吸收。十年前,有人发现若是孕妇身旁有灵力温和细腻的摆件,能帮助孕妇产下上等灵根的孩子。 所谓“摆件”可以是刺绣、书法、绘画、雕刻等等,用凡人的话来说,这是“以技入道”。可惜这些技艺高超的人身无灵力,只能引动天地间微不足道的灵力共鸣,不可能有大成就。 当然,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这般身无灵力却技艺高超的人制作出来的艺术品温和细腻,能以最安全的方式熏陶胎儿,提高胎儿资质,最近十年间在东西南北各大陆流行起来。 “都是姑姑技艺高超。” “唉,可惜我年纪慢慢大了,估计也做不了几年。你不同,你身负灵根,虽然只是五灵根,但也能找个宗门修习,不必如我一般做个凡人。”中年妇人摸摸小姑娘的头:“万仞宗是天下第一大宗,海纳百川,你入万仞宗外门,慢慢修习,日后也能追求飞升大道。” 绿衣姑娘神识扫过,刚好听到这对师徒对话,不屑冷笑。如今的万仞宗,早就沦为派系斗争的战场,哪里还记得什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嗯,我听姑姑的。趁着大宗主成婚的好日子,说不定拜入的门槛还低些呢?”小丫头欢喜应下,学着掌柜给她找的最常见功法,盘膝练起吐纳来。 姑姑,也就是李茉松了口气。果然是高难度世界,来了二十年,刚摸到门槛。 穿越过来时候,李茉附到了前任穿越者、万仞宗掌门李云帆身上。那时候她神魂不稳、经脉尽断、身中剧毒,晕倒在两河界附近的莽莽群山之中。身体被虫蚁啃食,引动了李茉微弱的反应,这才回过神来。 俗称,痛醒了。 李云帆一心弥合人族、妖族,建立万仞宗,推行平等、包容、互助的政策,可惜步子迈得太快,人族、妖族两方都不满意。资源有限,谁高层都不肯让步。最后双方还是打起来了,靶子是最初的领袖。 李茉醒后,找到逸散在周围的一魄引入体内,勉强活了下来。只是原身的修为尽毁,调养身体就用了十年,寻找剩下六魄线索,又用了十年。 李茉不是来继续前辈事业的,只想收集到她的七份魂魄,拿到世界意识的馈赠。 线索找来找去,发现还是得从当年人妖两族大战入手。若真有魂魄逸散,肯定在这两族高层的手中。 这不,李茉趁着万仞宗大宗主成亲的好日子,浑水摸鱼来了。 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是李茉在两河界收养的孤儿,她不准备和这个小世界有太多联系。穿越者前辈建立的门派,总有平等和谐的影子,比此界大多数宗门强,适合这位灵根等级不高的小姑娘。 李茉把人送到宗门招生处,陪她通过考核、进入外门,叮嘱道:“给你留了个储物镯,上面有禁制,等你修炼到筑基期便能打开。教你的心法也别忘了每日练习,那可是我花大价钱的,中正平和,与任何法术都不冲突。” “知道了,姑姑。我……”小姑娘哽咽,她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姑姑,可惜姑姑总说自己没有灵根,不能耽误她,不肯让她叫一声师父。 “小桃,小桃以后会想你的。” “嗯,以后看到桃花,我也会想起你的。”李茉摸摸小姑娘的头,转身离开了。 在客栈换了一身剑修最爱穿的修身长袍,李茉装扮成最普通的赴宴宾客,朝着万仞山宗门大堂而去。 走到大门处,看到汉白玉修葺的高耸山门,山门之间有隐约蓝色波光流动,宛如结界特效。稍一感知,好家伙,是李云帆改良的安检门,旁边有一口金色的大钟作为报警铃,现在被叫安庆钟。 自己如今用着她的身体,一进万仞山的宗门,还不警报响彻天! 李茉随意坐在山门不远处路边,仿佛对长长的排队队伍望而生畏,先坐着休息一下。然后趁人不注意,李茉一个闪身,遁入周边树林之中。 还好,还好,树林虽有禁制,却是寻常阵法,难不倒一手建立起万仞宗的李云帆。刚巧,李茉拥有李云帆的全部记忆。 一路畅行无阻!胆敢来万仞宗一游的,谁不是高阶大能,阵法武器的触发值也高。李茉这种灵力低微到忽略不计的人,顺顺利利走到万仞宗后山祠堂,不得不说万仞宗的人灯下黑了。 如果李云帆的魂魄会寄托在什么地方,曾经的佩剑秋水是首要怀疑对象。 秋水剑如今就供奉在万仞山的祠堂之中。 第156章 万仞宗的祠堂供奉着无数牌位和魂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垒如小山。作为创立人,李云帆在两族大战中殒命,没有找到她的尸身,祠堂正中的长案上供奉着她的佩剑。 李茉缓步走进来, 拈香三拜,上前插入香炉中。 秋水剑被紫檀木的架子托着,剑鞘花哨,剑柄护手处雕刻云纹,还镶嵌着蓝色宝石作为点缀。 李茉刚要摸到剑身,突然一道白光打过来,李茉迅速后侧,从帘幔后走出一个绿衣黄腰带的女子。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单看相貌是如此可爱,可你若看到她深潭一般的眼睛,就知道这并非常人。 李茉心头咯噔一跳,立刻露出笑容:“姑娘有礼,我并非有意冒犯沧海真人,只是听闻秋水剑名声,好奇看看。冒昧打扰了。” 绿衣女冷笑一声:“看在你敬香的份上,容你多说几句废话。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这话问得理直气壮,仿佛她是万仞宗弟子一样。 “姑娘误会了,我并无恶意,您身负神通, 一扫便知我并非修炼之人,只是听闻沧海真人威名,无意走到这里……” “身处腹地、机关重重, 好个无意,还不说实话!”绿衣女动作利落得不像话,和她圆嘟嘟的可爱脸庞形成强大反差,一手抓住李茉的手腕,渡过来一道灵力。见李茉当真没有反应,又渡过来一道妖力。 李茉平和站着,任由她试探,陈恳道:“姑娘验证过了,我说的的确是真话。” 一个凡人自然不收灵力影响,也认不出妖力什么样。 “走吧~”绿衣女挥挥袖子,不和一个凡人一般见识。 李茉笑得更谄媚了:“我一介凡人,能瞻仰秋水剑的机会实在渺茫,既然来了,想亲手摸一摸,请您体谅。” 绿衣女冷哼一声,背过身去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万仞宗把创始人的佩剑供奉在这里,难道没有丝毫保护措施吗?小小凡人,放她一马,非上赶着送死,何必拦她。 李茉摸上秋水剑,抽出剑身,可闻剑鸣。 绿衣女听到剑鸣立刻回头,惊讶见到李茉已经把剑回鞘,双手奉回原位。 “你没有触发禁制?为何?” 李茉无辜歪头:“可能仙长们设定的禁制太高阶了,并不防范我这样的凡人。” 绿衣女一瞬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自己刚才也想摸,手如被雷击一般,根本碰不到。若非早有防备,说不定已经惊动守卫。 李茉看她一个妖族混进人族第一大宗门,不敢和这样的危险人物多待,维持着凡人的人设,恭敬行了一礼告别。 刚走两步,又立刻回来,绿衣女刚要问为什么,不等问出口,已经明确感知有人过来了。 一位身着紫衣的仙子首先进来,紧随在她身后的是一位穿着红色喜服的男子。进入祠堂,谁都没有说话,他们静静望着黑漆漆的牌位和摇曳的魂灯,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紫衣仙子沉声开口:“与蓬莱门联姻并非上策,蓬莱门主野心勃勃,嫁女给你不过想借万仞宗的名头发展东陆势力。” 红色喜服男子叹气:“还有别的选择吗?万仞宗不能一直吃老本。” “万仞宗三万弟子,门下灵矿领土不计其数,又有天下第一大宗之名……” “葛巾,站在这里,没必要说这些糊弄外人的客气话。”身着喜服的男子再次叹气,大喜的日子,他却总在叹气。 “呵呵,郑魁你要是心里踏实,又何必和我站在这里。”葛巾大袖一甩,“今日你成亲,明日我成亲,万仞宗本就摇摇欲坠,一人踹一脚,正好分了产业,各谋出路。” “三师弟不会同意的。”郑魁还想再叹息,但他忍住了。 如今,万仞宗有三位宗主,大宗主郑魁,乃是当年万仞宗的大师兄,为人公正慷慨,使得一手好剑。二宗主葛巾,名字文雅,性格却刚直勇毅,一手刚猛暴烈刀法,两族大战时,不知多少妖族死在她长刀罡风之下。 三宗主罗穷义执掌万仞宗戒律堂,十分低调,近二十年成长起来的新人,可能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这些人,都曾是李云帆的师兄弟。 李茉站在帷幔后面,听着他们争吵,心中毫无波澜,她又不是李云帆。 “是啊,他公平正义,他纯洁无瑕,他守着万仞宗,防着所有人,要等小师妹回来,把万仞宗交给她。哈哈哈哈——”葛巾突然狂笑起来,“天真!李云帆早就死了!魂灯已灭,怎么活?” 郑魁皱眉,不喜她这样张狂,冷声打断:“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 “我已透出消息,你我两情相悦,娶她不过是你与蓬莱门主合作的纽带。蓬莱门主女儿娇生惯养,差不多应该闹起来了。” 听到八卦的李茉忍不住往外看了看,葛巾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实在不像和郑魁有一腿的样子。李茉在李云帆的记忆里也没有翻到相关线索,一般来说门派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师姐妹,如同亲兄弟姐妹一般,长大后成亲就像□□。 师兄、师妹这种称呼,只要修行之人都能互称,才给外界错觉,搞得好像同门成亲很正常一样。事实上,万仞宗这样的大宗门,同一个师父名下的徒弟基本就是亲兄弟姐妹,没有搞骨科的,更没有师徒恋这种不伦的事情。 “你!”郑魁怒道:“闹出丑闻,于你难道有什么好处吗?丢的还是万仞宗的脸!” “我用不上的东西,丢了就丢了。”说完,葛巾不顾阻拦,飞身遁走。 郑魁紧随其后,赶着收拾烂摊子去。 李茉也紧赶着要走,刚才都没拦她的绿衣女这次不放过她,“凡人?连他俩都没发现的凡人?” “哈哈……”李茉尬笑两声,突然严肃站好唤道:“大宗主……” 绿衣女条件反射回头,立刻转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片烟雾,刚才那个自称凡人的女人已经只能看到遁去的背影。 绿衣女负手立在祠堂中,望着李云帆的牌位冷笑:“瞧清楚没?这就是你一心维护的师兄师姐,利欲熏心、男盗女娼。” 秋水剑上并没有李云帆的残魂,李茉觉得自己方向找错了,不该受那些说书的影响,什么佩剑是剑修的老婆。穿越而来的李云帆,若依旧眷恋万仞宗,她该眷恋什么? 李茉转身往李云帆旧日住处而去,此处名为九华峰,山峰并不高,坡度平缓,远远望着苍翠碧绿,鸟语花香。九华峰已被结界封锁,还是李云帆当年亲手布置的结界。出远门之前是该锁门,只是她不知道,那趟出去再没回来。 李云帆设置的结界,又如何会防备她本人呢?李茉如入无人之境,自然踏入九华峰。 远远坠在她身后的绿衣女准备有样学样,还没靠近,九华峰的结界已经荡漾起淡蓝色微光提示来人不要靠近。 “果然有问题!”绿衣女嗤笑一声。事后想来,刚才几句对话,这个自称凡人的家伙每句话都说到她的心坎上。人族称呼修行女子为仙子,她却称呼自己姑娘;绝大多数人称呼李云帆为云帆仙子,她却知道自己更中意沧海真人这个称呼。 好,好,好,时隔二十年,人族也出人才了! 李茉不知道她摆脱的家伙又跟上了,仔细在李云帆旧日住处寻找起来。金银珠宝、灵石灵药、丹药法宝……在万仞宗掌门的房中应有尽有,但这些东西上都没有附着李云帆的气息。 李茉心有所感,解下手上一根细细的金色手链,手链用料抠抠搜搜,把金片打成葫芦样式串联起来,七片小葫芦细细小小的,一点儿都不大气。 可当金链展开,每一个葫芦都扩大数倍,膨胀成巴掌大小。葫芦未封口,仿佛有吸力,自动搜寻起来。 金色葫芦飘到李云帆的卧房,在梳妆台的小柜子上停住。 李茉跟着走过来,台面上的东西排列整齐,因结界缘故没有落灰,可时光摧残着一切事物,一眼就能辨别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从梳妆台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藤编的小箱子,里面零散放着一些小玩具,拨浪鼓、木哨子、小弹弓,还有一条小小的木帆船。木头是周遭山林中最常见的柳木,帆船做工也不精细,粗糙的绳子帮着不能调节高度的船帆,船帆上写着无甚风骨的四个大字——一帆风顺。 李茉轻抚这粗擦的帆船,葫芦吸力渐大,一道虚影被葫芦收入腹中,自有灵力堵上出口。葫芦是孕养魂魄的法宝,虚弱的几近散形的其中一魄,总算沉入安稳的睡眠中。 这艘帆船,是李云帆在修真界感受到的第一个世界之善。 李云帆作为新生儿降生,散修父母并不看重血脉传承,生下来就随便散养,一心追求修为上涨。某次出去后再没回来,李云帆沦为孤儿,在重重叠叠的万山群中讨生活。 那时候还没有万仞山、没有万仞宗,人们随便称呼这片山脉为群山、万山。幼小的孩童在山里讨生活不容易,幸好有个守观的老道士,守着破旧残观,收养了几个孤儿,磕磕绊绊拉扯他们长大。 李云帆是他收养的第五个徒弟,老道士在生日时候送了这艘玩具帆船,让李云帆确定,她被爱着。 第157章 李茉刚跨出结界, 一个瞬步移到左侧,原来她站的地方闪过一道绿光,那是刀刃烧灼后留下的蓝绿色火焰。 “姑娘这是何意?”李茉笑着问早早等候在这里的绿衣女。 “还装傻,那就让我试试,你到底几斤几两。”边说着,绿衣女已经攻上来了,掌风暴烈、一往无前。 李茉却仿佛看不见这凌厉的攻势一般,静静站在那里, 嬉皮笑脸:“妖皇大人手下留情,在下一介凡人, 经不住您一掌啊。” 妖皇?妖皇不是早就死在两族大战之中了吗?二十年前,两河界血流成河,人族、妖族,甚至草木花卉器物等少量灵族纷纷陨落, 尸体填满了那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此后,大河才有了两河界这个名字,两河、两界、两重天。 话音未落,妖皇的掌风已经逼得李茉脸部变形,一掌拍过来, 李茉口吐鲜血、应声而倒。没让她倒下去, 妖皇顺势一拉,把人拉到自己身前,澎湃的妖力灌注入体,李茉血吐得更多了。 人族不能适应妖族的功力, 妖族也很难适应人族的法术。 妖皇这样的天才除外,她当年在李云帆的指导下修习过道家中正平和的法术,但因自身条件限制, 能修出灵力,但无法修到高阶。对妖族而言,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本性就是最好的功法。 妖皇迅速吸取回妖力,就像她灌进去那般飞快,人体又不是空瓶子,这么粗暴来回倒腾一趟,李茉站都站不住,软绵绵往下倒。 试探出她当真身体羸弱,妖力、灵力皆不存,妖皇就任由她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嘲讽:“能认出本座,便不是凡人。说吧,本座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这个时候,李茉想的是不能让血弄脏了自己刚换的修身长袍啊。从袖中取出帕子擦血,李茉尽量把自己收拾得体,苦笑道:“在下当年追随掌门,有幸见识大人风采。您放心,在下不敢戳破您的身份。” “满嘴谎言!万仞山还有追随她的人?忠心的早就死在两河界了!”妖皇身份尊贵,却天生一掌娃娃脸,冷脸呵斥的时候,仿佛力度都小一些。当然,见识过她笑脸杀人的不会这么想。 “在下这样,与死亡也只隔着短短十来年罢了。” “当年她的属下我都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哪山哪峰?何人座下?” “四明真人门下再传弟子李茉,身份卑微,妖皇大人不记得也正常。”假话是这样流畅,李茉先前没想过编个身份唬人,现在说起假话来当真有模有样。 “四明……那你不在孤城带着,跑万仞宗来做什么?” 一片孤城万仞山。 孤城,坐落在两河界上游的一座雄城,二十年前两族大战之后,万仞宗四弟子叛出宗门,在两河界建起孤城。据闻城内以城主意志为尊,人族、妖族、灵族……不论身份,共尊城主。 人族这边传言,孤城纲纪败坏、道德沦丧,人、妖杂处,自甘堕落。妖族这边咒骂,孤城多管闲事,世间以武为尊、以胜为尊,强大的妖族就该吃弱小的人类,猛兽就该吃那些食草废物修炼成型的弱者,孤城强行划定规则,违背天道。 好像世界上的人都不记得,当年万仞宗掌门李云帆创造的世界,她希望世界是孤城的样子。 新生一代或许真的不知,还活着的人知道也不会说,真正相信、践行那一套的,死得只剩孤城那单薄一脉了。 李茉轻咳两声:“在下使不出灵力,一介凡人,正好在红尘走动,为四明真人探听消息。” “探听到什么?”妖皇毫不客气问道。 “大人,若是这么容易,我早就溜走请功去啦。”李茉尝试了好几次,终于站起来,扶着道旁花树,使劲喘气。 哼——妖皇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李茉终于缓过劲儿来,有力气离开,她从这声冷哼里听出了默认的意味。妖皇大人仿佛在说:“看在古四明的份上,饶你一命!” 李茉刚踏出两步,一个光圈突兀出现,一个身着红衣外罩白色纱袍的女子从光圈中蹦了出来。 好漂亮的女子!杏眼桃腮樱桃嘴,柳眉贝齿芙蓉面,肌肤莹润有光宛若珍珠,笑容真挚感染一切可见之人。 姑娘跳出光圈,急匆匆问:“这是哪儿?” 妖皇大人打量她一眼,明了她的身份,高冷转过身去,不发一言。 李茉这个小虾米自然是要搭话的,谦和而友好,“楚仙子,此乃万仞宗九华峰脚下。” “什么?还在万仞宗,不是该传送到城外吗?”楚灵儿扼腕叹息,还高阶阵法!连万仞山宗门都没出! “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姓楚?” “楚仙子不要误会,我不是万仞宗弟子,一介凡人,刺绣为生,见您身上锦缎乃是此次万仞宗大宗主大婚特意定制的面料,才斗胆猜测。” 楚灵儿拎起裙摆左看右看,不觉得这寻常的红色布料有什么地方值得“定制”。她也不是真的关心布料,随意挥挥手道:“无所谓了,你是谁?不是万仞宗弟子,怎么会在九华山下。” “在下李茉,一介凡人,来见见世面,误入此地,这就告辞了。”李茉只想平静的、安稳的离开万仞宗。 “不行,等等,把我一起带出去!”楚灵儿拉住她的胳膊,发现父亲给自己的手镯没有发烫示警,便知李茉真是凡人,放心大胆道:“你带我出去,我付你一千中等灵石,出了山门就结账,绝无虚言。你若不带我,我现在马上大喊,把大家都叫来,让你们两个偷溜进万仞宗的吃不了兜着走!” “您是新婚主角,怎么能走……” 不等李茉推脱,楚灵儿开始掉眼泪:“本来我就不想嫁,听说万仞宗供奉着沧海真人的遗物,不许外人看,我只想借机看一眼,又不是什么大事!都怪我爹面子不够,万仞宗不给通融,我才偷跑来的。” 呃,怎么说呢?挺好的。 这门婚事充分体现的人的多样性,蓬莱门主这个岳父计划着用婚事当踏板,郑魁这个新郎计划着拉拢东陆以外势力壮大己身,新娘楚灵儿成亲的理由就更儿戏了——追星。 妖皇大人不想听这么幼稚的对话,已经飞身而起,遁入林中。 李茉也想走,可她身无灵力,动用法器又容易引发关注,只能花言巧语哄骗。 “楚仙子,我一介凡人,当真没有……” “不好!追我的人来了!走走走!” 李茉反抗不及,被楚灵儿拖着往前跑了一段。眼看就追兵越来越近,楚灵儿那不灵验的传送法阵又发动了。一阵白光之后,两人落入了一处地下石室之中。 说是石室,却辉煌犹如宫殿。整体由石头雕琢而成,高高的门头、宽阔的场地,风格粗狂,却也大气浑然。 “这又是哪儿?”楚灵儿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张望,拍打手上的镯子,又从荷包中取出一个小型罗盘左右试探,企图找到出口。 李茉踉跄着落入石室,强撑着身体往房间中心而去。宽阔高大的石室中间扇形摆放着七把椅子,花纹犹如动线一般引导着人的目光,七把椅子正对着的空白地面雕刻着一朵七瓣花。 李茉走到中间那把椅子旁边,并未落座,只是靠着椅子盘腿而坐,吐纳恢复力气。 楚灵儿四处寻找出口未果,咒骂了一会儿、又抱怨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石室中还有另一个人。 “你怎么样?怎么受伤的?刚才那人不是你同伴吗?怎么丢下你跑了?”楚灵儿如同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个不停。见李茉不说话,又自问自答:“你伤着嗓子了吗? 唉,我俩也是同病相怜,今日同患难,日后便是姐妹了。 ” “我是蓬莱门楚灵儿,你之前说你叫李茉是吧?你是那个专门做保胎绣品的李一针?我手帕交就姓余,她大姐嫁到万仞宗麾下主管灵矿的杨家,前几日生了一个单灵根的麒麟儿!你的功劳可不小!我在海外都听过你的名声。” 这么吵,没法儿专心吐纳。李茉笑笑:“微末名声,不想传到楚仙子耳中,我的荣幸。” 楚灵儿犹如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挺着胸脯道:“哎呀,我最喜欢听这些市井消息。你虽然是凡人,但能以技艺引动灵力,也是非常了不起了。” 楚灵儿安慰着李茉,普世观念,没法修炼就是低人一等。 楚灵儿草草安慰过她,又急急追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么大的石室,什么都没有,就放七把椅子,干什么的?看着像个议事厅,可周围没门没窗,只用明珠照明,也太奢侈了。” 李茉没有说话,楚灵儿仿佛也不需要答案,她自顾自抱查看起来:“七把椅子一样高大,只是为何其中四把椅子上有坐垫,另外三把没有。哇哇哇,这把椅子好冰啊!本来石椅就冰凉硌手,上面还刻了冰雪阵,凉上加凉,怎么坐啊?” 李茉站起来,走到那把刻着冰雪阵的石椅旁,轻轻抚摸。 “是吧?凉得吓人!”楚灵儿在一旁寻求她的认同。 “大概因为着把椅子的主人天生纯阳之体,这样的椅子对他而言刚刚好。”恍惚间,李茉说出了正确答案。 “纯阳之体?剑修吗?” “山君。” “谁?你说的是尊号、别号还是名字?山君?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剑修大能啊!能坐这样的椅子,想必修为不凡。”楚灵儿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石室墙壁却如同活物一般,吐出一个大活人。 绿色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妖皇大人在空中腾挪卸力,稳稳站在石室中央七瓣花的花蕊上。 “了不起,比我先到。”妖皇看一眼周围,“大公堂不是毁了吗?你们从哪儿找到的入口?” 问的是“你们”,但妖皇大人的目光只望向李茉。 楚灵儿抢答:“我们也是误打误撞进来的,我爹给的传送手镯不好用。这里叫大公堂,你既然认识,应该知道怎么出去吧!大公堂?这个名字好生耳熟,我肯定在哪儿听过!” “误打误撞……”妖皇大人语含深意重复这四个字,“问她吧,她最清楚。” 楚灵儿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望过来,李茉必须在妖皇跟前维持人设,尽量简洁道:“这是当年李云帆掌门与万仞宗六位宗主议事的场所。” “对了!天下大公!大公堂!”楚灵儿一击掌,“我就说我肯定听过。可……万仞宗不是只有三位宗主吗?不对,算上沧海真人,再算上孤城那位,也才五个啊,怎么有七把椅子?” 李茉不想回答,妖皇大人却施施然坐到第二把椅子上,那把椅子没有坐垫。她好整以暇重复:“是啊,为什么?” 第158章 李茉抚摸着那张刻着那把刻着冰雪阵的椅子, “万仞宗的七宗主,尊名白山君,原身为白虎。” “白虎?他是妖?!”楚灵儿惊讶得喊出来。这里是万仞宗,人族第一大宗门,怎么可能有妖成为万仞宗的七宗主。 可是看着李茉平静的表情,再看看远处那位嘲讽的神态,楚灵儿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佯装楚一副这没什么的模样。 “那一定是一位大能。” “是, 白山君曾为妖王,是妖族中首屈一指的强者, 在万仞宗屈居第七席,是因当年沧海真人偏心自家师兄师姐的缘故。”妖皇当面,李茉只能这样解释。 “可是,妖族的首领不是妖皇吗?怎么又冒出来个妖王?” “后来白山君惜败于妖皇。” “唉, 果然,妖族没感情、少仁义,谁拳头硬谁说话算数。”楚灵儿感叹。 “他们关系挺好的……咳咳。”李茉看了一眼妖皇大人,不能说得太明白,“此间也有妖皇座次。” “真的?哇哦,你知道的不少啊!妖皇的原型是什么?我只听说她是羽族,却不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楚灵儿十分感兴趣。 当着当事人的面,李茉能说什么呢? “咳咳,我也不知道。” “也是,对妖族而言,知道原型太危险。不过我翻过家族手札,妖皇喜爱绿色衣袍,多半是青鸾、孔雀之类,说不定还有凤凰血统呢!” 妖皇大人冷哼一声,满是不屑,一身嫩绿色衣袍在黄腰带的衬托下更加清新明丽。 “哎,你什么意思,人家李姐姐好心和我讲解,你个免费蹭课的,哪儿来这么多意见!”楚灵儿不乐意了,自己贵为蓬莱门门主之女,对李茉这样的凡人也十分尊重,怎么这个绿衣女对自己的同伴却阴阳怪气。 李茉拉着她数到左侧最边上那把椅子:“那是如今万仞宗三宗主的位置,执掌戒律堂,当年他排行第六。” “他……” 不等楚灵儿的话出口,李茉继续数着右边的席位,挨着白山君的是第五席,“这是孤城城主四明真人之位。” 第四席,“这是如今万仞宗二宗主葛巾仙子之位。” 第三席,“这是如今万仞宗大宗主郑魁真人之位。” 第二席,“这是妖皇之位。” 第一席,“这是沧海掌门之位。” 听着这些名字,楚灵儿的眼睛一次瞪的比一次大,喃喃自问:“当年,人族妖族竟如此和睦吗?” “人、妖和睦,笑话!若非李云帆强行啮合,岂会有这般可笑的场景。”妖皇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这些椅子,犹如看到当年天真可笑的自己。猛一挥袖,衣袂自带罡风,刮在巨大的石椅上,却没有如她所料一般碎裂。 李茉轻叹:“当年掌门寻奇石、刻法阵,寄愿大公堂千年万岁。若非不能毁坏,不会留到今天。” 如今的万仞宗容不下这些旧物,之所以封禁在这里,恰是因为毁不掉。 “本座还不信了!” “您应当无意惊动万仞宗,若想销毁,等出去之后再说吧。”李茉这话逻辑不通,出去了又怎么销毁。 妖皇却知道轻重缓急,咂几张椅子出气无用,挑眉问道:“听这话音,你有办法?” “曾在故纸堆中找到过记载,只要有四股以上灵力输入阵中,同时想着打开,便能开出门来。”民主表决,七个席位只要占据四票就能通过决议。 “我们上哪儿找第四个人?”楚灵儿问都不问就相信李茉的话,左右张望,以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出现了第四个人。 李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妖皇没有迟疑,默默从第二席的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椅背,率先输入一道妖力。看都不看身侧葛巾、李云帆的位次,越过一旁的正魁,在古四明的椅子上输入灵力。 灵力蜿蜒的光芒已经随着七瓣花的脉络游动到花蕊中心。 楚灵儿就站在白山君席位的旁边,她手正要搭上去,李茉及时提醒:“去扶那些有坐垫的椅子。” 楚灵儿不明白,但照做。 李茉就站在李云帆椅子的旁边,但她移动两步,选择了郑魁的椅子。微弱的光芒顺着阵法线条游动,四道光线聚集在一起,七瓣花的花蕊被光线充满,瞬间大亮,把人吸入其中。 出了被封禁的大公堂,李茉不管不顾发动阵法,直接原地消失。阵法一启动,肯定惊动了万仞宗。不管妖皇死而复生擅闯人族第一大宗,还是万仞宗大宗主的新婚妻子当堂逃婚,都与她无关。 大隐隐于市。李茉在凡人聚居的客栈换了一身小户人家女眷装扮,提着一个细篾条篮子,施施然往菜市场买菜去。 活生生的鲜鱼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杀好,端一块白嫩嫩的豆腐,买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配一把翠绿食蔬。 回到租住的小院,在厨房忙碌一阵,清炒时蔬、鲫鱼豆腐汤、五花肉烧鹌鹑蛋依次摆上桌,再从泡菜坛子里取一碟酸香泡菜,一个人吃饭也要凑齐四个菜。 清香的米饭刚摆好,房门无风自开,一身绿衣的妖皇大人站在门口冷笑。 李茉眼疾手快按住桌子:“饭菜是无辜的。” “不装了?”妖皇大人大摇大摆走进来,环顾四周环境,“你就窝在这种地方,眼睁睁看着背叛你的人窃取名望、身居高位?” “妖皇大人……”李茉刚吐出一个称呼,汤碗在半空翻滚。李茉连忙去接,左右支绌,好不容易把汤水完整接回碗中。 “柳夭,别闹。” 柳夭,妖皇大人的本名。 在石室中,柳夭配合着李茉行动,心中怀疑一点点加重。出来之后,李茉消失时候的灵力波动让柳夭确定,眼前人就是李云帆! 柳夭轻嗤一声,自顾自坐下,问:“怎么不用灵力?”刚才李茉救碗接汤并未使用灵力、妖力,用的是凡人发力技巧,俗称功夫。 “今时不同往日,能省一点是一点。”李茉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问:“你吃吗?” 柳夭没反应,李茉当她默认,又去竹蒸笼里添了一碗饭放在她面前。 不必多言,柳夭端起饭碗,默默吃饭。 “五花肉放甜了,不如以往。” “以往不是我做的,我偏好甜口,不喜欢辣口。”李茉并无隐瞒之意,“这具身体确实是李云帆的,我却不是她。她当年就死了,只是没断气,托我帮她个小忙。” “什么小忙,二十年还没帮完?”柳夭冷笑,“这口气续得挺久。” “说实话,你反而不信了。”李茉把右手伸给她:“只管试探,声音迷惑也行。” 柳夭本体鸣声清脆,自带迷惑心智之效。 柳夭才不上当:“二十年够你编圆一个谎话了。我只问你,回来做什么?” 李茉从左手手腕褪下一个褐色木镯子递过去,李茉如今身上常带的饰品就两样,一是右手那用料抠唆的葫芦金手链,一是左手这一看就不值钱的木镯子。 柳夭接过木镯,大大咧咧直接往里输入妖力,丝毫不怕这是陷阱。突然,她脸色大变,“小白没死?” 这个木镯,连接着一道虚弱的气息,属于白山君的气息。 “当年,她重伤濒死倒在一株桃树下,等到春暖桃花开,为人所救。白山君的气息机缘巧合附着在桃树下,后来用桃木做了这个镯子。”李茉以一个外人的口吻,平静讲述着当年往事。 当年,两族大战打得天昏地暗,兵力源源不断投入,那段时间,世界一片灰白,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等到同门倒戈,人修背刺李云帆,妖族背叛柳夭,敌我更加难辨。 重伤的李云帆倒在雪地里,热血化不开这成片的雪山。最后拼着神魂俱灭,带着还没背叛她的古四明、白山君赌一把运气。 眼中似乎还有那脏污的血水,无数脚印踏过的雪地,不是纯白的,是深深浅浅的黑和灰,肮脏、冰冷、毫无生机。 晃了晃脑袋,李茉嘴角重新挂上习惯性微笑:“他还活着,极有可能在南陆。我修为低微,去南陆这种妖族大本营,恐怕就活不了啦。如今便……” 柳夭知道她要说什么,仗着她如今无力反抗,一拉一推,木镯又重新回到李茉的左手手腕上。 “当年谁救了你?”柳夭问。 “一个凡人老婆婆,已经去世。她不知道李云帆是谁,救她也不图什么回报。”李茉不想多言。 救你、救她。 柳夭知道她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同她在言语上争锋,站起来道:“走吧?” “去哪儿?” “南陆。” “我的大人啊,容我收拾一下行李。在下区区一介凡人,受不得南陆冰天雪地的气候。” 柳夭给她一个无语的表情,按住她肩膀给了她一道温暖的灵力,立刻拉着她往城中最大的成衣店去。只消一句“南陆探险套装”,商家便会准备好一切。柳夭剔除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品,给李茉买了一身自带清洁效果的才暖黄色衣裙。 “你哪儿来的钱?”李茉好奇,她当年不也被下属背叛,如今怎么又是花钱不眨眼的妖皇。 “抢的。”柳夭的回答干脆利落。 “行吧。”李茉理了理衣摆,裹紧自己。如今她们已经坐上了东陆前往南陆的渡船,江上冷风呼啸,衣裙虽有法阵保暖,但薄薄一层,心理效果上总是差些。 摸了摸手腕上木镯,李茉喃喃自语:“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总要撑住。”柳夭的回答依旧平平淡淡,仿佛气息微弱、危在旦夕的不是她的恋人。 “是啊,总要撑住。”李茉想,当年李云帆从乞儿到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无数次咬牙撑住,最后一次撑不住了,曾经的坚持、辉煌,都成了过眼云烟。 “哎呀,李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好巧啊!你们也去南陆啊!”突然,甲板上传来一声惊喜得呼喊,楚灵儿换了一身锦衣,冲这边招手呢! 李茉看着柳夭袖口露出的妖刀白刃反光,眼疾手快拉住她:“不能杀!” 为何不能杀?柳夭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区区一个蓬莱门掌门之女,放任她叫破身份,带来的麻烦更大!世间一切不平与阴谋,都会在葬送在绝对武力之下,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你不觉得她像话本主角、天道宠儿吗?” 第159章 “出身尊贵、容貌艳丽、家庭幸福……” “这样的, 我杀过很多!”柳夭面无表情打断。 “她被手镯带到我俩面前、带入被封禁的大公堂纯属意外,手镯上的传送阵没问题。”李茉更进一步解释。 “那又如何?”柳夭毫不在意,不管她是气运加身,还是手段高超,依旧是那句话: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茉无奈, 柳夭就是这样冷漠的性格。若非如此果决,她走不到今天。 “山君。”李茉轻声呢喃,山君二字如同咒语,轻而易举瓦解柳夭的防线。不论柳夭如何桀骜,山君是束缚她的绳子,而她甘愿被束缚。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短暂对话的功夫,楚灵儿已经排开人群挤了过来,兴奋道:“太好了!遇上你们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我听闻南陆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稀皮料, 都是其他大陆没有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逛啊!” 柳夭转身就走,可以不杀,但也绝不给楚灵儿好脸色。 李茉温和回应:“恐怕不空,我们来南陆是为了寻找一位旧友。许多年不见,我们担心他出了意外,要亲眼见着人才放心呢。” “原来如此。你同伴一张冷脸,却是个热心肠呢!我楚灵儿最佩服的就是有情有义的人,我帮你们一起找!”不出所料,楚灵儿立刻拍胸脯保证。 “楚仙子的事情解决了吗?令尊、万仞宗没有怪罪吧?” “没事儿!大宗主宽厚仁慈,听闻我不想成婚,并未为难,两家婚约直接取消。我都说不要之前送过去的嫁妆了,他却执意把嫁妆归还,又不要我家退回去的聘礼。这多尴尬啊,我都和爹反复说了,不还聘礼咱们脸上无光,我爹却不听,只说那是给我的补偿!唉,简直没脸见大宗主。” 楚灵儿说起这事也十分羞恼,明明是自己的错,大宗主仁厚也不能可着劲儿欺负啊! “我和那老古板说不通,一气之下跑出来了!” 不用旁人询问,楚灵儿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你们要找的是什么人?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那友人在南陆有仇家,这些年不见,不知他被仇家逼着躲到哪里了。我们这是想确定他的安危,目前也无太多线索,走一步看一步吧。”李茉引她进船舱,灵力驱动的高大楼船,一应设施俱全。三楼正堂有一个戏台,有人正在上面咿咿呀呀演着什么,绕着戏台摆满了桌椅。四楼还有更高档的包厢,推窗便能欣赏台上戏曲。 “我们就在这日坐吧。”楚灵儿没来过南陆,看什么都新鲜,拉着李茉在大堂落座,问:“台上演的是什么?” “出金笼。”旁边有个黑衣劲装的女子回答,见楚灵儿望过来,拿了桌上干果盘子示意:“来点儿?” 楚灵儿大大方方抓了一把,“多谢姐姐,这是什么戏,我还没听过呢!” “你们外地人自然没听过,这是南陆有名的慢调子,大概说一个小鸟妖因嗓子动听被人捉住,她妖力低微,反抗不得,宁死也不肯为人唱歌,最后撞笼自戕。赶巧她撞开了笼子,和她一起被捉的小鸟妖都逃跑了,奴役妖族的王八蛋落个人财两空。” 台上,一袭嫩绿色衣裙的柔弱男子边舞边唱,猛得撞在道具金丝鸟笼上,漫天白色飞羽纷纷扬扬落下,一袭瘦弱身形埋没在层层叠叠的飞羽之中,如同漫天芦花飞扬,又如纷飞雪花在为他鸣冤。 妖界普遍认为,男子容貌更胜,戏台上的主演也是男子。纷飞白羽埋没的场景巧妙变成一个障眼法,转眼间,主演换了一身衣裙,仍旧是绿色的,但衣料翻着柔和光泽,附着着一层缥缈的白。 “哦,这是上仙怜悯,接他魂魄返回天庭。还有一段唱词,你细听听。”劲装黑衣女子边吃干果边剧透,楚灵儿不以为意,看得津津有味。 “李姐姐,你看……”楚灵儿侧头和李茉搭话,却发现刚才还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知哪儿去了。楚灵儿张望一圈没发现人,不愿错过剧情,继续转头专注看着戏台上。 四楼,包厢内,李茉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戏台。 “你可不会自戕。” “不拉上几个垫背,死不瞑目!”柳夭一口饮尽杯中酒,毫不遮掩自己的狠辣。当年,强掳她的同族、关押他的捉妖人、贩卖她的贩子、购买她的所谓主人,都死在她的妖刀之下。 这出戏,是以柳夭的经历为蓝本改编的。柳夭的原形黄腰柳莺,既不是孔雀,也不是青鸾,更没有所谓凤凰血脉,她只是妖界羽族中最普遍的莺。 黄腰柳莺个子娇小圆润,没开智的黄莺成人巴掌大小,背羽嫩绿,腰腹部有一道黄色羽毛。外貌精巧可爱,叫声清脆悦耳,是最常见的观赏鸟。 开了智的黄腰柳莺成千上万,法力低微、见识短浅,是妖界羽族中最低等的存在。 柳夭没有撞笼而亡,她宁死不做人族掌上把玩之物,被人掐死扔在山林中。那人以为她死了,却不知她还有一丝意识,又恰逢六十年一遇帝流浆,柳夭得以生还。 即便活下来,她依旧是法力低微的小妖。可她不认输,周游四大陆,偷学名家之学,与妖族、人族切磋,无数次死里逃生,才练得一身本事。 后来柳夭遇到了李云帆,李云帆没有人、妖之别,教她道家中正平和的内息功法,帮她调养好陈年暗伤。一人一妖携手游历,肝胆相照、心心相惜。最后,柳夭甚至愿意为她到万仞宗担任二宗主,她也想看看李云帆口中“平等”的世界什么样。 那是另一个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 一杯热酒下肚,柳夭不在遥想当年。 “胡编乱造,那些没死的老东西看见不知道多开心。” “世人愚昧,何必与之论长短。” 柳夭挑眉,放下酒杯,“这可不像你,你以前总说底层的人、妖是最淳朴、最知足的,天下大势,由他们创造。” 李茉也学着她的样子挑眉:“都说了,我不是她。” 李云帆是最早一批穿越者,认为穿越是考验,带着天下大公的梦想,穿到年代文里要建设祖国,穿到古代要为民请命,穿到修真界也不忘促进两族和平。一个真正的、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旁人围观了她的结局,觉得苦不堪言、不忍直视,甚至怨恨她自讨苦吃。可这就是李云帆,天真、善良、博爱从来不是褒义词,是后来穿越的机会太多,才让一腔赤诚成了呆子傻子。 柳夭听她再次否认,也不争辩,转移话题问起:“有山君的消息吗?” “只能感应到大致方位,南陆这么大……不容易。”李茉把左手上的桃木镯子褪下来,放在她手中。 柳夭已经二十年没有爱人的消息,一直以为他死了。如今有微弱的气息,也觉满足,紧紧握着木镯不愿放手。 “既然你来了,肯定有办法?要人还是要法宝?”柳夭嘴上嫌弃李茉,心中却坚信她有打算。 李茉正要回答,突然楼下大堂吵了起来。 “咿咿呀呀、叽叽喳喳,都他娘唱个卵!娘们才听这黏糊糊的慢调子,给爷换了!”一个彪形大汉猛拍桌子,把台上人吓得一哆嗦,本来眼中含泪演生死离别,如今吓得眼泪扑簌簌直掉。 “嘴巴放干净些,慢调子招你惹你了!大堂可不止你一个人,有本事往四楼包厢区,叫了小唱私下里听,你唱十八摸给小唱听都行!”方才搭话的黑衣劲装女子当场怼回去,惹得满堂哈哈大笑。有些妖力不够的,笑得忘形,把耳朵、尾巴露出来,又引起新一轮笑声。 彪形大汉脸上挂不住,一把掀了面前桌子:“好个小娘皮,爷今儿教你个乖!” 说着,人已经抢攻上去,与黑衣劲装女子战成一团。 李茉和柳夭就坐在窗边,看着楚灵儿利落跳开,抱着剑给劲装黑衣女子掠阵,还不忘叫骂,惹得那彪形大汉更气,险些乱了招式。 “分花拂柳、踏雪寻梅……浣花剑派的招式。”李茉轻声点评,对柳夭道:“瞧,能人和法宝自己送上门,留她不杀,有用的。” 寻找白山君,定位是关键。浣花剑派最出名的不是剑招,而是他们寻人、寻物的本事,剑主郭乔聿是个风雅人,常年在雪山、森林中寻访名贵花木。据传,他寻人、寻物的本事,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他还有一件法宝罗盘,能根据搜寻物件的微小气息,准确定位。 本来,李茉还发愁怎么碰瓷,现在好了,有一个出手就是浣花剑派典型招式的女子,天选领路人。 楼下,劲装黑衣女子已经把那彪形大汉踩在脚下,“什么东西!敢在我南陆大放厥词!我家剑主就爱慢调子,名震天下的万紫千红手就是从牡丹花词中悟出。” “就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剑主那样才是真英雄,你这种看不起慢调子,又看不起女子的,呸!”楚灵儿旗帜鲜明站在新交的朋友这一边。 楼船管事在周围人的哄笑声中姗姗来迟,把被揍成猪头的大汉拖走,从腰间取下一块金子做骨、翡翠做珠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计算,微笑着报上账单:“承惠中品灵石一百零五,小人做主抹个零头,一百灵石,哪位付账?” 楚灵儿瞪大眼睛,“就这几张破桌烂椅,一百中品灵石,你怎么不去抢!” “他不正在抢吗?”李茉缓步走过来,笑道:“那大汉是楼船的人,你俩说得太多,让人摸清了性格,激你们出手,好让楼船赚一笔呢。” 捧着金翡翠算盘的管事仍旧一脸笑眯眯,“客人说笑了,那不是咱家的人,满堂宾客有目共睹,小人可不敢冤枉尊贵的宾客。” 李茉作势从袖中掏钱,对两人叹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 “哪儿能让你掏钱,我来!”楚灵儿和劲装黑衣女异口同声。 李茉退后一步,变成两个人抢着付账。 柳夭都给逗笑了,“她俩若不搭话,你掏得出钱?” 第160章 “船东安排剧目不力,致使客人发生冲突,又应对不足,未在冲突第一时间阻止。身为客人的我受到惊吓,心神不宁,极有可能导致修为不稳,甚至日后突破境界时变成心魔。这么大的损失,船东不赔吗?”李茉洋洋洒洒就是一段。 柳夭轻笑,“这招还是我教你的。” “教她。”李茉强调, 转而问道:“那你呢?帮她俩来付账?” 柳夭一个轻蔑眼神,“做梦”二字几乎具象化:“扰本座清净, 拿命来赔。” “幸好,幸好,你这两年修身养性,以和为贵。” 李茉和柳夭聊得开心,她俩只是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上,又不是离得十万八千里,更没有设置声音屏蔽。两个小姑娘听个正着,这显得她们争着递钱袋出去的样子很傻啊! 小管事眼疾手快抽走一个人的钱袋子,从中点出一百中品灵石,恭敬奉还钱袋,还赠送了一朵雪莲样式的卡片:“这是我家东主信物,持此白玉雪莲可在有同样标记的店铺中打折购买各类商品。得罪、得罪,承惠、承惠。” 小管事一溜烟跑了,楚灵儿投以嗔怪目光:“你怎么不早说!” “老油条脸皮厚无所谓, 你们初出茅庐的小家伙,就当交学费了。”李茉耸肩,李云帆当年游历四大陆的时候, 没少交类似的学费。 柳夭是真的开心,今日破例笑了好几次,施施然回到房中。 巨大客船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航行了十来天,等到海水从蓝黑色变成浅蓝色,大陆就近了。 靠岸登陆,黑衣劲装女热情好客,邀请他们到浣花山庄一游。 “我家剑主最爱热闹,每月均有赏花会。山庄常年接待外客,两位姐姐不要客气。”狄溪几次三番邀请,“南陆之上,我们浣花山庄有些名声,不论是见识风土人情,还是结交英雄豪杰,值得一去。” 楚灵儿抱拳拱手:“溪姐姐太客气了,剑主大名我等在东陆也如雷贯耳,有你这位东道主招待,我们感激不尽。” 两人都是名门之后,场面话说起来也是有礼有节。 楚灵儿一边说一边看向李茉,渴望快从眼睛里淌出来了。 “多谢,我等却之不恭。”李茉也一拱手,接受了狄溪的好意。 狄溪带着三人进入浣花山庄,守门的弟子见了热情招呼:“小师叔回来了?不是说往其他大陆游历吗?怎生这么快?” “不快,不快,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好奇赏花会,我带她们见见。” “几位贵客里面请,不是我自吹,浣花山庄收集天下名花,四大陆无出其右。本月赏花会名为凌波,主赏水仙,其他水生之花也有,贵客必能一饱眼福。”浣花山庄的弟子对自家门派十分自豪。 李茉笑着点头回应,浣花山庄剑主风雅,弟子便也说话文雅、礼仪周全,门派服装也是长袍长袖,穿珍珠衫、戴流苏帽、插戴各色鲜花的弟子姿态优雅,走在山庄之中,亦是另一番名花倾城。 狄溪十分自豪,他们浣花山庄弟子素来受其他门派弟子追捧,很多裙下之臣,一听闻是浣花山庄的弟子,人人都渴慕不已。 “师父在吗?”狄溪问道。 “剑主还在闭关,本月为年前最后一月,按例应会出席赏花会。”守门的弟子如此回复。 狄溪谢过,把李茉三人安置在最好的客院,并保证:“待家师出关,我领诸位拜见。这些日子几位姐姐只管在山庄吃好玩儿好,有什么需要的让弟子传话给我便是。” “浣花山庄赏花会声名远扬,你身为弟子肯定跟着忙碌。我们原本就是看热闹的过客,你不必招待,只管忙自己的去。”楚灵儿和狄溪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拉着说了好些亲密话,才依依不舍告别。 南陆冬季千里冰封、寒风凛冽,按理说应该只有梅花、水仙之类能在冬季绽放。可是一路走来,山庄不同院落之间温度、景致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个院子都有盛开的鲜花。 比如李茉他们三人住的院子里,有一树紫藤宛如瀑布。这种春末夏初才开得浓艳的小花,在冬季依旧热烈绽放。 因狄溪亲自招待,这座小园虽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但没安排旁人住进来。李茉率先选了东厢,柳夭当仁不让占据正房,楚灵儿翻着白眼选了西厢,不忘对着柳夭放狠话:“当我愿意住你隔壁啊!” 楚灵儿性格活泼,吃过晚饭便不见踪影,不知和哪个新交的朋友结伴游玩去了。 李茉换了一身衣裳,提着一盏画着梅花的灯笼准备出门逛逛。不出 所料,她刚走到院中,正房的门也被柳夭拉开。 “一起走走?”李茉邀请。 柳夭无声跟上,迈出紫藤萝瀑布的院子,山庄道路两旁全是花木,贴地生长的蓝色小花密密麻麻铺在地上,宛如一张富贵锦被;略高的灌木上有米黄色的小花散发出幽香,花香弥补了花朵不够大的遗憾;更高一些的乔木错落有致,造型各异,营造出上、中、下三层景致。每层景致各有不同又相互融合,当真一步一景,令人迷醉。 走在道路上,温度便有些低了,顺着鹅卵石小路走了一会儿,岔路上有个小院开着门,从门口望进去,便见院中有一池睡莲,粉白的花朵宛如一个个娇羞美人。 踏入院内,气温一下子高起来,是夏季清晨凉爽适宜的温度。 一门相隔,温度各有不同,门却不必关上。 李茉感慨:“好精妙的控温之术。” 睡莲性喜深水,尤其是池沼,湖泊等静水水体。这池子不知挖了多深,如何精细养护,才能养出这层层叠叠堆满池塘的睡莲。 “不是更好?”只有这样的阵法大家,才能在茫茫南陆找到山君。 李茉也知道这个道理,没有走进去瞧那层层叠叠的睡莲,提着花灯重新回到路上,继续往前走。 “水陆草木之花甚繁,你偏爱哪一种?”李茉饶有兴致问道。 “并无偏爱。”柳夭斩钉截铁回答,自觉生硬,又补充道;“以往从未留意这些。” 弱小时忙着活命,结识李云帆之后忙着为理想奋斗,哪有心思关心花卉。 “那你一定不知道浣花剑主,他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势力,人族,但没人查到他的来历。他仿佛突然出现,在妖族占据主导的南陆扎根,经营起一个鲜花王国。赏花会名声在外,往来无白丁,进出皆名士。对外说起来,自然是欣赏名贵花木,可许多草木本身就是药材。” 李茉低头,灯笼移到路边不起眼的杂草上。约莫一尺高的柔嫩枝条顶部,开着一朵紫粉色小花,叶子宽大嫩绿,是路边最常见的野花。 “比如这个,叫宽叶十万错。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柳夭摇头,不必她追问,李茉自会给出答案。 “以前东陆盗贼横行,万仞宗抓捕之后按罪行高低惩处,罪责轻的当场责打,几个月才能下床,却有几个挨打之后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主事官员以为行刑官有意包庇,又怀疑那几个体质特殊,后来查明他们用了这种植物外敷内服,很快便好了。主事气不过,称这植物为十万错。都是它们的错,才让小贼免于受苦。” “于跌打外伤有奇效的草药,就这么随随便便栽种路边,当做观赏之用,不知浣花山庄的药田之内,有多少珍贵药材。” 柳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山君重伤,却能不死,肯定有人为他续命。他是纯阳之体,能重伤他和救治他的药材都很稀有。浣花山庄作为南陆最大的药材商,若是能查看他们的账本,肯定能从中找到山君的线索。” 账本比什么定位罗盘都好用,利益有最清晰明确的走向。 李茉点头,她从未寄希望在剑主本身。一个在两族大战后崛起是势力,极有可能是吸取战争血肉壮大的。 柳夭右脚在地上轻轻一点,无需借力飞到半空,羽族的飞行天赋和夜视能力毋庸置疑,在空中观察一圈,没有动用妖力惊动山庄主人。 “走吧。”柳夭在前头带路,不管浣花山庄的阵法怎样复杂,总脱不开大致规律。 李茉把花灯挂在树上,手柄处贴了一张纸条,上书“赠与有缘人”。 托狄溪的福,她在船上用敬仰的语气说起师父如何将生意经营到整个南陆,柳夭、李茉轻而易举摸到了内院。 他们不图金银、不偷秘方,甚至不关心近期账本,两人只往堆放陈年老账的库房而去。 库房象征性挂了把铜锁,几十年的老账,就是主家盘账都懒得翻这么久远的。 两人轻而易举进入屋内,李茉点起灵灯,柳夭挥袖飞出羽毛状巨大毯子的遮挡门窗,屋中瞬间大亮,屋外却看不到一丝亮光。 层层叠叠的书架上按照年份摆放着浣花山庄多年来的账本,先找到药材一类,再细细翻看。 李茉一页接着一页翻过,若非神识强大,这样快速翻页连上头的字迹都难看清。 “我来吧,你去找其他的。”柳夭凑过来接手,李茉去找山庄后勤账本。 浣花山庄突兀出现,剑主本人自带一笔财富,显露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风雅绝伦、本领高超的剑主。能建起浣花山庄这么大地方、这么精妙阵法的巨额财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李茉又翻开府库珍藏,在剑主赠送给关门弟子狄溪的生日礼物上,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物品:七宝莲。 七宝莲有镇定安魂、增长功力之效,曾是东陆皇族所有,通常赐给受宠的年幼皇子皇女。东陆皇族原本是东陆的统治者,后来宗门势力崛起,皇族逐渐没落沦为二流。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族又怎能甘心?可皇族没有天赋高绝之人,无法带领皇族重回巅峰,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抽取别人的灵根、灵力。 难道这位声名鹊起的浣花剑主,是曾经东陆皇族遗孤?那他的财富、风雅、才干就仿佛都能说得通了。 160-170 第161章 “怎么?”柳夭敏锐发现她的异常,立刻出声询问。 “七宝莲,有聚灵安魂之效,能微弱增强功力, 曾属东陆皇族。”李茉把账本递过去,在七宝莲的下方掐出一条白印子。 “皇族?居然还没死绝!”柳夭十分厌恶皇亲贵胄, 当年迫害她的人就是贵族。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皇亲贵胄全杀了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 “嗯,当年祭坛爆炸,皇族血脉全数死绝。为了避免意外,真火烧了三日,又有法器检测,山顶被削掉一层,按理说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李茉严谨表述。作为穿越者,她很明白如果天道想给一个人开挂,究竟能开到什么地步。 柳夭、白山君和李茉,如今在世人眼中也是死鬼。 “知道这么清楚?那时候你才几岁,总不能是五岁小真人执剑荡平魔窟,你师父做的?” 李茉轻笑, “我师父只是落魄道人, 一生都未筑基。” 柳夭把自己手上的账本递给她,有几页折起来的地方,正好是治疗纯阳之体的特殊药材。 李茉坐在桌前,拿出纸笔, 摘抄这些药材出现的年份、地点,最后汇总在一张纸上。治疗药材在南陆普遍寒冷的气候下,只有浣花山庄能稳定供应, 年份越近,消耗越大。两人的思路是正确的,利益流向比罗盘更能精准定位。 柳夭剑眉紧蹙,若山君真在他们手中,如何救他? “走吧,查查就知道了。”李茉一挥袖,把所有账本平稳送回书架。 “现在不说自己一介凡人了?”柳夭突然挑眉,便是让她来,一挥袖毁了整间屋子容易,精细控制着把轻重不一的账本送回原位难。 “一介小妖,不敢在妖皇大人面前班门弄斧。”李茉低头拱手,她方才用的是妖力。当年,李云帆能教柳夭人族修炼功法,自然对妖族修炼法门有些研究。 可惜,说来说去,无论人族、妖族的功法,她如今这破罐子一样的身体,储存不住力量,怎么也练不到高阶。 柳夭嗤笑一声,率先走出库房。此时已过午时,两人走在花木葱葱却不见人影的山庄中,宛如两个鬼影,游荡在鬼蜮之中,森然、可怕。 顺着中轴线,摸到浣花剑主居所,柳夭刚要试探,李茉眼疾手快拉住她,拨弄自己右手葫芦片金手链,一片葫芦掉落,飞入院中。不是发射暗器那种目标明确地激射,反而像一只翩跹蝴蝶,悠悠然在院子里飞舞,平静、柔和、融入自然。 如此,无人察觉的金片变成化蝶在院中绕了一圈,又回到李茉手上。 “院子里没人。既然是闭关,总该找个人迹罕至、绝对安全之所。赏花宴近在咫尺,山庄人来人往,实在不是闭关好地方。” 柳夭完全信任李茉的判断,“等到开宴那日,总能见到,回吧。” “你不着急啊。” “急也无用,山君坚持了二十年,总能撑到我找他。”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养气功夫深厚的柳夭,还是忍不住攥紧拳头。 李茉看到了,转移话题道:“当年你和她初见,是在一个夏季清晨荷花盛开的湖面上,那时你俩争一朵并蒂莲。赏花会主题是凌波,他们说主场是水仙,可总有睡莲、荷花之属,要不,看看去?” “行吧,你们人族总喜欢这些。”柳夭颔首,往还封闭着的腊月赏花宴主会场而去。 这是一片院落组成的会场,远远望去有水汽氤氲,想来水生花卉不少。浣花山庄阵法精妙,如同李茉伪装凡人,以刺绣为生那样,走的都是精细、精微的路子。 两人摸进院中,闲庭信步欣赏满湖荷花、睡莲,本以为先前路过那个院子中层层叠叠的睡莲已是难得,没想到大湖中成片成片的花卉如此夺目。远远的还有水仙花的幽香隔墙传送,当真是月下赏景的好地方。 漫步在湖边柳树之下,李茉和柳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突然听到隔壁院落有兵戈撞击之声。 两人对视一眼,掩藏身形摸了过去。 “郭乔聿,你敢与我家大王作对,不会有好下场!”一个头上现出兽耳、脸上长着兽毛的妖族在放狠话,看他模样,应该是猫科的。 这院子成片种着水仙,白裙黄蕊,花香浓郁,为了观景在成片的水仙中修了一条汉白玉九曲回廊,如同一条臂膀支出去,终点有一座凉亭。 此时,凉亭已经没顶,残损建渣打坏周遭一片水仙。一个广袖长袍、手持碧玉长萧的男人负手而立,在他脚下,十几个妖族倒地不起,痉挛不止、瞳孔放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痉挛、暴泻……水仙中毒! 李茉从袖中拿出炼制过的面纱带上,余光瞥见柳夭口鼻处已经浮现一层淡绿色绒毛。 两人从未怀疑封闭的会场为何进入得如此轻易,依她们的本事,到什么地方,都很轻松。如今想来,应该是这批闯进来的妖族破坏了机关。 “皮毛饮血之辈,难道怕他不成?”郭乔聿踢开地上兵器,长萧一闪而收,手中一道寒芒闪过,锋利的匕首扎进他妖族手掌之中。 刚才还硬气的妖族闷哼一声,人手顿时化为一只带着花斑的爪子。 一只豹子。 抽出、扎入,抽出、扎入,反复几次,郭乔聿才冷声问道:“妖王现在何处?” 不知是不是匕首有毒,那只豹子已经维持不住人行,痛得不停抽搐,嘴上却不饶人:“大王在妖殿等你送死。” 匕首横切,一道鲜血飚出,豹子捂着被削掉的爪子打滚哀嚎。 “没空和你废话,我问妖王现在何处?不是那条长虫,我问的是……白山君!”最后三个字,郭乔聿是贴着那豹子的耳朵说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落在柳夭耳中,却如雷鸣! 山君,郭乔聿也在找山君。 那豹子疼得双目充血,“你是他的旧部?你不是人族?” “是人、是妖,都比你这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辈强!”郭乔聿再次扎下匕首,插入他肩缝处,痛得他失去战斗力,“下一刀,就是丹田。我的耐性不好,你最好说实话!” “死了!他已经死了!” “我既然问,就知道他还活着!别耍这没用的嘴皮子,说,妖王在何处?”郭乔聿面目凶恶,早没了之前风雅温文的模样。 那豹子嘴唇翕张,“你也想从他嘴里套出本源道法……啊!” 匕首再次狠狠扎入花豹体内:“我问:妖王在何处?” 李茉听得莫名其妙,《本源道法》,那不是李云帆当年编撰的修炼入门基础书籍吗?这东西主打一个适用性,中正平和、不挑种族、不挑体质,与任何功法都不相互冲突。突出广泛性、普适性,自然要牺牲高难度。 《本源道法》地摊上十文钱一本,书铺总要进几本当摆设,至于这么抢吗? 小桃那样五灵根的低微天赋,也能熟练修习这种功法。 “我不知道!当真不知!” “当年是你领头背叛妖王,亲手给他下了残照之毒,才换得如今十大妖将之位,你怎会不知?” “他背叛妖族,非要和人称兄道弟,才落得如今的下场!” “沧海真人已经公布《本源道法》,街头小儿都能背总纲,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哈哈哈……妄你自诩忠臣心腹,居然不知《本源道法》有深有浅,对外公布的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本源道法》是人、妖两族都能修炼的顶级功法!孱弱无能的孽生白虎、掌上把玩的黄腰柳莺,他们这样低劣的资质都能修成大能!全靠《本源道法》!” “一部不知真假的功法?这就是你背叛如兄如父恩人的理由?” “呸!自古成王败寇,我是豹,他是虎,狗屁的父兄,老子从不讲虚情假意!” “那你就死吧!”郭乔聿高高举起匕首,扎响豹子的妖丹所在。 那豹子原本躺在地上癫狂大笑,看着马上落下的匕首,却如同岸上游鱼一般猛然摇头摆尾,翻滚着躲开。 “深海水牢!”豹子紧急喝住,见郭乔聿真要杀自己,连忙供出能保命的消息:“他没死!囚在深海水牢!那是妖王殿直属水牢,机关密布、守卫森严,只有妖王赐下信物才能进入。别杀我!我能带你进去!妖王……黄髯如今已经厌烦,不再亲自审问,都是我下水牢问话,我能带你进去!” “你还有点用处……”郭乔聿喃喃,豹子随之点头,是的,是的,他有用,不要杀他。 下一秒,那附着毒药的匕首,就扎进了豹子的腹腔,一道白光透体而出。 “可我不在乎,背叛他的人,都要死!” 郭乔聿抽出匕首,亲手结果了还在地上痉挛的十几个夭族,血淋淋的匕首在最后一个妖族的皮毛上左右擦了两下,尸体被一脚踹进湖中。 尸体全部沉水,种水仙的湖水很浅,郭乔聿又把凉亭残渣轰得更碎,混着鲜花填入湖中,压在这些尸体之上。 自郭乔聿袖内飞出一包种子,旋转着播撒在湖面上,一阵生机勃勃的木属性灵力盘旋绕飞,湖面上很快长出白裙黄蕊、叶翠花香的水仙。 “能与花香为伴,真是好归处。” 清冷月光下,水仙摇曳生姿、花香弥漫、美不胜收。 第162章 “你的消息靠谱不?这家伙不像人族啊!”回去路上, 柳夭忍不住点评。 她们躲在暗处看了一场袭击和反杀,郭乔聿身长玉立、神姿高彻,穿的是宽袍大袖、戴的是白玉雕花冠, 对敌时的武器也是风雅的长萧。甚至在刑讯逼供的时候也用匕首,而非自身作武器, 比许多人族修士更风雅。 但是,看着就违和。两人见过的人和妖车载斗量,个人习性暴露种族不是贴标签,而是长期生活习惯留下的痕迹。 “准吧……大概。以往只是远远瞧过一眼,他那样的文学修养、处事风格,人族也少有。”李茉抬头示意看看左右环境,她们走在回程的小路上,园林隔断有窗景、有框镜,一步一景;凉亭里有对联、有牌匾,挂满文人字画。喜欢这样的生活环境,证明他曾长期受这样环境的熏陶。 就很矛盾。 之前猜测他是东陆皇族余孽,如今看来他是妖或者半妖,东陆皇族最重血统,按理来说, 不可能有妖族。 啧啧,怎么想都逻辑不通顺啊。李茉突然理解了侦探的不容易,人家是怎么从无数种可能里找到真相的。 “我总觉得他有些熟悉,你也想想,你们以前遇到过吗?”李茉抬手拐了拐她,继承记忆终究不如自己本身记忆好用,李茉一下子想不起来。 柳夭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没有印象。” “那无所谓了,跟上、再查,总能弄清楚。”两人说这话回到紫藤小院。一停下,两人距离拉开,萦绕在她们身边的干扰灵力消失,两人说的话才会被传出去。 “她守贼呢?”柳夭无语。大门口,楚灵儿正仰面躺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很明显是等她们回来等睡着了。 李茉拉住要走的柳夭:“把人送回去……” 柳夭一甩袖,楚灵儿就头朝下、脚朝天被拖起来往西厢甩。 “轻点儿、轻点儿,闹醒了,咱也甭睡了。”李茉连忙叮嘱。 迟了! 楚灵儿叽里呱啦开始吐槽:“好啊!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我等你这么久,你居然只担心我醒了吵到你!良心呢!你们还有没有良心,自己结伴出游,却把我落在房里,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这聒噪劲儿! 柳夭甩了几个禁声符过去,还能看到楚灵儿推开窗户叽叽喳喳,但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 李茉转头,她近视,她看不见,她要睡觉。 第二天,楚灵儿也不和新朋友结伴出游了,就这么跟着两人。 李茉喜爱花卉,以前做贵妃的时候,还出过一本插花的书,名曰《清供闲趣》,对这种方寸艺术有足够的知识和喜爱。 浣花山庄花卉也会日常修剪,李茉提着个篮子出去,向仆人要了些开得正艳的花朵,回来插了一个瓶花、一个提篮,分别送给两人。 楚灵儿捧着自己这瓶花,藤蔓状的白色清须花材轻灵飘逸,绕着牡丹主花组成一个草书的灵字,似像非像,很有意境。 楚灵儿是懂行的,一见就喜欢,昂着头道:“那我就原谅你们昨晚不带我的事情了。”说完,兴冲冲把瓶花捧回自己房间欣赏。 李茉把她插的另一个花篮递给柳夭,柳夭接过,随意放在正房的长桌上,“总不能是请我赏花。” “我不是厚此薄彼的人。”李茉玩笑一句,只有楚灵儿那个年纪的小女生,才想着上厕所也有手拉手。 “水仙花香如此浓郁,你就没有放个蝴蝶蜂鸟之类?” “他精通此道,真有花鸟鱼虫跟着,岂非不打自招。” 柳夭不承认,李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非夭她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天生对气味灵敏,他如今还在山庄。”柳夭无奈,只能说了实话。 “行吧,等着。”李茉心中怀疑郭乔聿的身份,却不敢打草惊蛇错过营救白山君的机会,只能等待。 晚上,李茉正闭目沉睡,突然感觉眼前有人盯着自己。猛然惊醒,柳夭站在自己床边。 “走。” 一个字,柳夭率先出门。 李茉没有迟疑,一边拿起外袍,一边脚步匆匆跟上。 柳夭、李茉坠在郭乔聿身后,飞出浣花山庄,往南疾驰。 “有人跟着。”李茉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柳夭。 柳夭会意,自己先追。 李茉闪身到路边树林中,一个身影疾驰略过,突然半空中撞到什么,翻滚着倒地。 “怎么是你?”李茉走出来,看见趴在地上的楚灵儿。 楚灵儿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自己身上的浮灰,没好气道:“你们又不带我,还不许我跟着来啊。” 李茉叹息一声:“想清楚,很危险。” “怕难怕险我就不出家门了!” “凝神闭气,不要插话,跟上。”李茉无奈,她若是此时和楚灵儿动起手来,一时之间拿不下,肯定坏事。 两人往前追,听到前面有打斗声,立刻提速。只见柳夭和一位长袍男子在半空斗法,罡风阵阵、灵气飞溅。 他们在一片芦苇地上打斗,芦花飞扬、纷纷洒洒,甚是壮观。 李茉大喝一声:“他是水族!” 战场正缓慢越过芦苇地靠近水泽,李茉赶忙提醒,妖族的身体就是最强大的武器,靠近生活习性的地方,本性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与柳夭打斗的人正是郭乔聿,他见敌方来了援助,也不敢留手,管什么身份暴露,立刻从后腰摸出两把鸳鸯环刀,一金一银,刀身反射着鳞光。 李茉越看招式越熟悉,柳夭身为一代妖皇,实力雄厚,挑飞金银鸳鸯刀,眼看一掌就要去他半条命。 “手下留情!”李茉又连忙喊停。 为了留下活口,柳夭肯定不会杀人,但依她的脾气,不死也重伤。 “呕……”被掌风扫到地上的郭乔聿捂着胸口吐血,“今日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小鱼儿……”李茉轻声唤他小名。 郭乔聿猛然抬头,神色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 李茉如今形貌大变,无法用容貌取信于人,想起他逼供那只豹子时对白山君的尊崇,李茉褪下左手上的桃木手镯,扔到他身上。 郭乔聿见手镯不是攻击类法器,迟疑着摸上去,更加震惊地看着李茉,又看看柳夭,“你要带她斩草除根?” 郭乔聿大约明白李茉对自己是善意的,可她既然是善意的,为什么要带柳夭!没错,他也认出了柳夭,柳夭又没遮掩身份。 “想什么呢?真要杀谁,不管就行了,我们是去救他。” 拿着那个带着白山君气息的桃木手镯,这句话可信度很高,可是面前站着的是击败白山君,取代他成为妖族首领的柳夭啊!这让人如何信? ! “我带你去,她不能跟!”郭乔聿指着柳夭。 “天下谁能拦本座?”柳夭不屑冷哼。 “为什么?”李茉柔声道:“作为伴侣,天下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了。” “啊?啊!”郭乔聿被吓得只能阿巴阿巴,“那个……不是……原来传言是真的啊!我就说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跑去万仞宗当个狗屁七宗主,给婆娘附小做低倒是能理解了。” 李茉翻白眼,这话说的有歧义啊。 “你们这边到底怎么传的?当年两人并肩作战,携手同路,也没避着人啊!” 郭乔聿站起来,没有人生命危险,他也能吐槽两句:“上层人物的虚伪,粉饰太平。” 柳夭又是一声冷哼。 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到处乱传! 李茉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过去,郭乔聿一把捞住,依依不舍把桃木镯托着飞送到李茉跟前。 郭乔聿从瓷瓶里倒出丹药扔进嘴里,问:“你怎知我小名?你是谁?我不该认不出你!” “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李茉微笑:“知道我并无恶意就够了。” “你是谁?如何认识山君?”柳夭直切正题。 “我乃金银童子,曾于山中被人捉住,为妖王所救,跟着他游历过一段时间。”郭乔聿简单说明,“这是他的毛发制成的武器,可为信物。” 柳夭一伸手,那个黑白相间、能屏蔽妖气的香囊便飞到她手中,柳夭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虎形状的毛毡制品,仔细对比,认可道:“是他主动给的。” “当然。”郭乔聿点头,“我找了他二十年,始终不信他会死。” 气氛一时沉郁,白山君消失的这二十年,天下局势大变,一代妖王,如今可能被囚、被刑讯,何其唏嘘。 楚灵儿像个傻子一样,无措站在一旁,她一句也听不懂,拉拉李茉的袖子问:“金银童子是什么?妖王又是谁?你们是去救妖王的吗?哪一任?” 郭乔聿点点头,示意自己无所谓。 李茉小声解释:“娃娃鱼中,有一种意外变异情况,鳞片发黄变金的称为金童子,鳞片发白者称为银童子,以往皇族有补杀未开智金银童子进补的恶习。” “皇族?恶贯满盈,早该死了!便是开了灵智,他们照吃不误。”郭乔聿冷哼一声:“你认识那时候的我?” 站在芦花飞扬的水泽之畔,李茉避重就轻:“妖王自然只有白山君能得此尊称。” 第163章 既然不是敌人, 就没必要继续站在野外吹冷风。 重回浣花山庄,在一张圆桌旁落座。郭乔聿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若在正堂分宾主落座,这可怎么安排夭皇啊,现在就很好嘛~ 郭乔聿开始讲述自己的身平:“我母亲是刚刚化形的小妖,那时东陆皇族势大,捉妖人四处收罗小妖上贡,法力低微、容貌姣好者比比皆是。我母亲最后和一个启灵殿将军有了我,半人半妖,本无活命机会。后来发现我的本体变异为金银童子,皇室发话留我性命,待开智之后,煮了进补。” “太过分了!你父亲都不管的吗?”楚灵儿义愤填膺,听到那个所谓“启灵殿”也有个灵字,深深觉得受到侮辱。 苦大仇深的郭乔聿都笑了,在这个故事里,他生父的存在感多么低微,不提他都不影响事态进展。只有楚灵儿这样被爱着长大的姑娘,才会觉得父母天生就该对儿女好。 楚灵儿收到柳夭眼刀, 乖乖坐回原位捂嘴, 表示再不插话。 郭乔聿眼含笑意,解释道:“混血本就受歧视,不是谁都有本事做孤城城主。我母亲入幕之宾很多,她本是姬妾,生父是我后来凭借血缘法术确定的。当然,即便有证据,生父也是不认的。如我等混血,被父母吞噬、丢弃,都是常态。” 不要觉得姬妾就单纯张开腿,姬妾是奴隶,白天干苦活累活,晚上伺候男人。 也不要觉得皇族是搞慈善的,皇族会吃人,物理意义上吃人,吃开了灵智的妖,他们抽取旁人天赋灌入自己体内,难道会管被抽取人的死活。 “我因变异有了喘息之机,即便开了灵智,也不敢表现出来,一直以普通水族身份活着。当年同为耗材,很多仆役都知道我开智了,帮我瞒着。我在同伴的帮助下,逃离启灵殿,沦落山林。野外又是另一个战场,我没有生存经验、血脉不纯,被大妖抓住险些丧命,万幸妖王路过救了我。后来,我随他游历了一段时间,结下深厚情谊。再后来,他去了万仞宗做七宗主,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你以为他背叛了妖族?”李茉用的是问句,语气却颇为笃定。 “当年传言沸沸扬扬,即便败在新任妖皇手中,但他是白虎,天生的君王,退一步也可统御一方,为何非要去万仞宗。”郭乔聿看了一眼柳夭,心说我怎么知道你俩勾搭到一块儿了。 “如今可证明谣言不可信。”李茉笑着打趣。 “是啊是啊,某有眼不识泰山,还平原谅则个。” 柳夭打破这冰释前嫌的愉快气氛,突兀问道:“你一介小妖,功法传承从何而来?他从未与我提起,赠你功法、护你修炼之类。” 郭乔聿沉默一阵,以此表达他不想说,可是柳夭并不接受,回以同样坚定、不容拒绝的眼神。 “我被救之后,返回了启灵殿。启灵殿已经被毁,所有皇族屠戮殆尽,功法是皇室收集的,我从中择取适合水族的,还收拢了一些残存财物。屠戮皇族的人,正是沧海真人李云帆。”郭乔聿耸肩:“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确实是真的。那时她还未成名,不知为何与东陆皇族结仇,屠人满门。这则往事并不为人所知,我也是后来多方查证才敢确定。” “如你所言,皇室恶行罄竹难书,她全杀了也正常。你为何这样?”李茉不解,郭乔聿态度不正常,难不成他被皇室熏陶得认为“礼法”至高无上,平民反抗有罪? “东陆皇族死有余辜,只是,我的伙伴们不该死。大人物的事业惊天动地,哪里会顾惜低等小妖贱民呢?”郭乔聿之所以能有一线生机,全靠伙伴帮扶,但等他回头的时候,伙伴全部丧身,这才是他对万仞宗、对李云帆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会知道。”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郭乔聿摆手,“我翻遍焦土,又用法器检查过,确认东陆皇族死绝,我的伙伴也丧身了。” “你用的寻踪香?检测到伙伴血迹,因此确定他们死了?”李茉直接问关键,就见不得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 “名字。”李茉不耐烦重复。 时隔多年,郭乔聿心中突然升起希望。对啊,传言死了的妖王、妖皇都还活 着,他的小伙伴为什么不能活着? “人族女孩儿小云,她很聪明,右手腕上有个黄豆大小的红痣。混血男孩儿小新,他有一半狼族血统。牡丹化形的花妖乔年,他容貌极盛,喜欢以男子形态示人。还有人族的谷雨、清明、惊蛰,三个半妖小名安安、豆绿、小粉。” 啊……这,不好说啊。 李茉先说坏消息,“乔年、清明、惊蛰、豆绿、小粉都在两族大战中死了,谷雨在东陆揭阳城做粮食生意,安安在孤城。” “你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当年启灵殿那一片山都烧焦了,师尊带我路过,机缘巧合撞上,护送他们到了东陆。”李茉只能模糊时间概念,颠倒因果。实际上,是李云帆忍无可忍,和小伙伴一起毁了启灵殿、杀光了东陆皇族。逃命之后才遇上落魄道人师父,被收入门墙,而后才建立万仞宗。 “原来是救命恩人当面!郭某冒犯,还请恕罪!”郭乔聿立刻起身见礼,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小伙伴。 “敢问,敢问,李小云和小新,他们……” “小云就是李云帆,小新取了新名字叫古四明。”柳夭直接揭晓答案,给他一个白眼,这么多年恨错人,你可真是个废物! “啊?”我的小伙伴这么厉害吗?一个是两族盟主,一个是孤城城主,我不会是在做梦吧?郭乔聿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喃喃:“真的啊~” 郭乔聿看看李茉,又看看柳夭,他知道,以柳夭的身份,不屑于骗他。可是这也太魔幻了,怎么可能呢?那他这么多年对李云帆心怀芥蒂是为了什么?当年为此和好兄弟白山君分道扬镳又是图什么? 李茉看得开,轻叹一声:“世事无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还远没到追思怀古的时候,尽快救出白山君才是重中之重。” 郭乔聿打起精神,郑重拱手:“仙子说的是,我定竭尽全力,救出山君。实不相瞒,我昨夜抓到一伙妖族,已经问出山君被困在妖族水牢。这代妖王是老虎,酷爱私设牢狱,不能确定方位。若有仙子桃木镯相助,我用私家追踪之术,保证三天之内找到山君所在。” “这就好。今晚夜已深,明早再详细商议。”李茉有些眩晕,她今晚强行使用灵力过多,不太撑得住了。 郭乔聿自然连连点头,送几人回去。 李茉疲惫得关上房门,还没点燃烛灯,柳夭如同一阵清风刮入房中,把李茉按在博古架上,泛着不详蓝绿色光芒的妖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 “你是东陆皇族?” “不是。”李茉斩钉截铁,她才不是不张嘴的主角,飞快解释道:“她因天赋过高被抓去抽取灵力,不……” “你干什么!”不等李茉解释,楚灵儿已经闯进来了,“别压着李姐姐,她灵力微薄,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想杀了她吗?” 楚灵儿勇敢推开柳夭那羽毛纹样的刀柄,“你们是朋友啊,怎么能对朋友刀剑相向!” “没事,她和我说事情呢。” “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拿刀就能保证谈好了?”楚灵儿很生气,“她今天已经很累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二?” “小事,小事,你先回去休息,我能解决。” 听听这窝囊话,楚灵儿气得调转枪口,骂李茉:“你分不清内外好坏啊!我是在帮你说话,你能不能别拆台?” 李茉尴尬收回手,尬笑两声。 楚灵儿看看她的窝囊样,再看看目中无人的柳夭,气哼哼甩袖子走人:“再管你们,我就是狗!” 嘭得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摔上。 李茉坐到小桌旁,给对面倒了杯热茶,柳夭才施施然坐过去。 “她不是皇族,没有任何贵族血统,父母是查无姓名的散修。父母亡故之后,她沦为孤儿,因天赋出众,被东陆皇族抓去抽取灵根灵力。郭乔聿当年情况更危险,已经排上菜单,只能让他先逃。不想丢了一件贡品能引发那么大的动荡,无奈之下只能兵行险着,用阵法结合凡间火药,炸了启灵殿。” 李茉最满意的是李云帆事后补刀,她也是拿着法器一寸一寸搜过去,所有皇族都补刀。经过郭乔聿再次确认,东陆皇族死绝了,可喜可贺! 李茉说,柳夭就信,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推过去:“妖力修复伤口太霸道,你用药吧。”所以,我就帮你了。 李茉接受她委婉的道歉,笑骂:“你这脾气,也太急了。” 李茉知道柳夭在气什么。一直以来,李云帆都是以草根形象示人,她是从底层攀上巅峰的典型代表,跟随她的人,也是被权贵欺压太久,团结起来奋起反抗的底层人。如果有一天,跟随她起义的人发现,草根领袖居然是皇族遗孤,这是诈骗!是窃取胜利果实! 相当于一个话本,一整本书都是草根主角奋斗史,最后才说拯救苍生的草根主角身负不凡血脉。 烂尾结局恶心得柳夭看不下去,如果能力、品行、道行都是按血脉分配的,那她算什么?以黄腰柳莺之低微卑贱血脉登上妖皇宝座的她,算什么? ! 第164章 如今这世道, 好人受苦,恶人享福。柳夭看到李茉,总想起那句唱词“行善的受贫穷命且短, 作恶的享富贵寿更延”。当年背叛他们的那批人,身居高位、荣华富贵, 他们当真不知两族和睦对所有人都好吗? 不,他们知道。只是两族和睦会摊薄他们的利益,无法维持他们祖辈以来高高在上权威。只是摊薄、而非断绝, 他们就能悍然叛变,人心险恶, 可见一斑。 这样的结局,配不上当年意气风发的开始。 柳夭心中熊熊燃烧着愤慨的火焰,想到过往种种,气得睡不着觉。 黑暗中, 她敏锐听到东厢悉悉索索的动静。 柳夭翻身下床,摸到东厢,妖族自有暗视能力,在这个没有月光、不点灯的夜晚,柳夭清楚看到李茉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汗透寝衣。转脸一瞧,墙上还有不争气的法器闪着微光,起隔绝声音的作用。 柳夭心中轻叹,一道妖力注入加强效果,点灯、落座,把人拥入怀中, 从背后给她灌注灵力。 柳夭灵力不多,刚巧适用李茉这等浑身漏风的破罐子,灵力柔和注入, 发抖的人终于安稳下来。柳夭拿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上汗水,又给她换下湿淋淋的衣服、被褥,在床边守到天色麻麻亮,才离开。 当年她笑容灿如骄阳,大冬天也不穿厚衣服,嫌不漂亮,如今…… 李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衣裳,再收回贴在墙上的隔音遮光装置,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屋中。起身洗漱,推窗见景,微风送来紫藤花似有若无的幽香,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美好的一天,从一顿早餐开始。 郭乔聿准备了宴席,水陆毕呈、两族皆喜,四人边吃边说,敲定了用过早饭便出发,尽早解救出白山君。 柳夭没有回答,把决定权让给李茉,她担心李茉的身体。 李茉一口应下,这具身体魂魄不全,痛一痛太正常了,不影响救人。 楚灵儿自从昨天回来,就当自己是个哑巴挂件,一直没说话。 一顿饭宾主尽欢,郭乔聿又拣选库中宝贝送人,“知道你们都不缺这些东西,只是南陆乃妖族大本营,你们有意隐藏身份,多带些法器备用也好。” 趁着两人入库房挑选心仪法器的机会,郭乔聿把李茉引到旁边,开口便问:“你到底是谁?” 不等李茉回答,他又补充道:“当年启灵殿遍地倾轧,被抓捕奴役的人那么多,大多数人只想着踩着同类博取贵人欢心,只有我们几个抱团取暖。他们不会轻易告知过往,你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除非……” 李茉心都提起来了,她不想欺骗故人,更不想暴露身份。 “你是谁的道侣?” 嗯?这个思路啊! 李茉义正言辞道:“当年我师尊救人的时候,好几个重伤濒死,师尊也不是富裕人,倾尽家财相救,自然得了他们感激。我待他们也如兄弟姊妹一般,只是我本事不济,并未扬名。” 划重点:不是谁的道侣,不要看到一男一女就拉姻缘。 “我能探一探你的脉吗?”郭乔聿先把自己的手腕递过来,“你放心,我绝无伤人之心,你先摸摸我的。” 李茉直接把手腕递过来表示信任:“我知道,你想确认我是否练过《道法本源》。” 不止,他们在启灵殿待过的人,身上有不容错认的旧伤。 郭乔聿仔细探过她的脉搏,眼神变得柔软又怜惜:“你以前功法高绝,如今这身体……是大战伤了根基吗?” “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如今要紧的是山君。” “《道法本源》这么中正平和、循序渐进的功法,都不能调理你的旧伤?当年伤得该有多重啊!”郭乔聿悲伤的眼睛好像透过她,看到当年那场惨烈大战,看到自己陨落的兄弟姊妹。 李茉垂目避开,郭乔聿干脆摸出储物袋,递过去好几样法宝:“这个安神定气、这个温养滋补、这个全身防御……” 能让他带在身上的,自然比库房里的好。郭乔聿已经完全相信李茉故人身份,送上这些好东西。如果旧友不愿意透露身份,他尊重。 不必废话,直接启程。 郭乔聿在前面开路,他也练过《道法本源》,只是没练出个所以然来,一层薄薄灵力,伪装身份、糊弄小鬼够用。如今寻找妖族水牢,他不敢托大,罗盘在左、鸳鸯刀在右,浑身挂满法器走在最前面。 李茉第二、楚灵儿第三,功力最深厚的柳夭断后。 越往南走,天气越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冷风呼啸、杳无人烟。入目皆是白色,没有任何参照物,若非罗盘指路,走着走着,很快会偏移方向。 其他几人功法够用,在眼睛上附着薄薄灵力/妖力,李茉只能带着一个透光眼镜,预防雪盲。 在茫茫雪原上奔走了十多天,一直平稳的罗盘突然强烈震动起来。此时他们正处在一处峡谷之中,两边雪山高耸,中间有一条雪水小河蜿蜒而过。小河上层结冰,侧耳细听,能听到冰层下游鱼和水流的动静。 “大概就是这里了。”郭乔聿取出一面阵旗,把罗盘放在上面,朝柳夭伸手:“借信物一用。” 柳夭把白虎形状的玩偶递过去,这是白山君脱落的毛发做的,能最大限度感知他的气息。 郭乔聿盘膝掐算,妖力注入罗盘、联动阵旗,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众人又随着冰冻小河往上走,行至半山腰中,有一个蓝色小湖,在更高更冷的地方,它居然没有结冰! 柳夭挥手,一根嫩绿色的羽毛飞落到湖水上,羽毛飘在水面一会儿,慢慢沉下去。 “地底有温泉,所以没结冰。”说完,柳夭一头扎入水中,下潜了好久,才浮上来:“地下就是水牢。你别下来,湖水能压制妖力。” 最后一句,是对李茉说的。 他们没有当代妖王给的信物,强行突破,只能从这里走。 “我又不是妖。”李茉不听,依旧一跃而下,她不用妖力、不用灵力,只带着保证呼吸的法器,凭借自身身体素质往下游。 柳夭看她一眼,知道拦不住,随她去了。 柳夭领路、郭乔聿第二、李茉第三、楚灵儿断后。 来到水牢入口,柳夭示意众人退开。水波之中乍现绿光,紧紧封闭的水牢墙壁豁然洞穿一个大洞。 柳夭率先进入,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地。 第二个进入了郭乔聿成功复制跪地姿势,捂着胸口感叹:“好厉害的阵法,妖力在这里完全不能用,妖族本身也受压制。” 李茉进来见两人倒地,还以为有陷阱,小心把人扶起来,问最后进来的楚灵儿:“你感觉如何?” 楚灵儿耸耸肩、抖抖手,肯定回答:“没受影响。” 李茉叹息:“现在你是最能打的了。” 水牢对妖族的压制,仿佛凭空多了两个G的压强,妖族在这里行动迟缓,每个动作都比正常环境艰难数倍。 这下换楚灵儿在前开路,几人随行在后。 众人小心翼翼摸索前进,在昏暗水牢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处地牢。 “山君……”柳夭抢上前来,被李茉眼疾手快拉住。 眼前是一个一米多深的黑水潭,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被锁着四肢、趴卧在脏水中,他的毛发是长期未能清洁的灰褐色,长一些的还翻卷打结。水牢臭气熏天,混合着腐臭、血腥味和长期不通风的浑浊味道。这里也没有食物残痕,反而白虎身边不生青苔地衣。以鲜肉为食的猛虎,居然只能靠这些植物活着。 他无法化成人形,听到有动静缓缓睁开眼,猛然怔住,“小夭……” 从没见过这么瘦的老虎,肩胛骨突出,能看到清晰的肋骨线条,不过是一副骨架撑着一张虎皮,显得虎头诡异硕大,令人不适。 只是听到那熟悉低沉的声音,众人便不在乎了。 “山君!” “山君。” “你怎么样?” 柳夭挥手想要打断捆缚他的铁索,却没能打成功。 白山君立刻解释:“妖力受限,这里几乎不能动用。” “我来!”楚灵儿出手,砰砰砰砰,很快击碎锁链。 柳夭同时动作,跳下脏水,往恋人身边奔去。 “别过来!”白山君立刻阻止。 “池水有毒?”柳夭问,可是她没感觉到啊。 “脏。”白山君不好意思吐出这个字。 柳夭弯起嘴角,想说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看到他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又实在笑不出来,飞快压平嘴角。 池水不深,柳夭大步过去把人背到岸边。 李茉取出细针开锁,他的四肢还有铁锁;郭乔聿伸手把脉,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过去,“多亏我早有准备,补气血的,先稳住心脉。” 楚灵儿问:“我能给他输一点儿灵力不?保证很温和,至少把精力提一提,待会儿要游出去,那湖水压制妖力,没力气可不行。” 各人有各人的忙碌,只有柳夭静静坐在地上,白山君的头枕在她膝盖上,柳夭不嫌脏污,轻轻摩挲着他的脑袋。 白虎瘦骨嶙峋的爪子搭在她手上,轻声道:“我不是皮毛光鲜的白虎了,姐姐可会嫌弃我?” “你永远最漂亮。”柳夭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 第165章 郭乔聿单手捂眼背过身去, 缓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夸张大喊:“我千辛万苦来这儿, 不是为了看你们夫妻恩爱的!” 没人理他。 很好,郭乔聿生气道:“再这样, 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我可不背你!” 湖水能压制妖力,最适合当救援担架的毫无疑问是水族出身的郭乔聿。 “我背你。”柳夭终于给了点儿反应, 话却是对白山君说的。 轻扯腰间轻薄的黄腰带,绣着羽毛花纹的黄腰带仿佛自带生命,游动着攀上白山君的身体。柳夭低头俯身,瘦弱的老虎头靠在她颈间,爪子搭在她肩上,身体与她紧紧相贴,黄腰带紧紧绑住两人。 不必多话,郭乔聿率先下水开路,柳夭紧随其后。李茉站起的时候一个踉跄,被断后的楚灵儿扶住,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还好。”李茉强打精神,紧跟着跃入水中。 重新上岸,柳夭把白山君放到山坳避风处,用妖力蒸发干他的皮毛,在水里过了一遍,白虎的皮毛从灰褐色变成了灰白色,萦绕的腐臭味道也消散许多。柳夭往他嘴里塞丹药,看他全部吞下去,又问:“干粮还剩什么?” 其余三个皆摇头, 郭乔聿拍拍脑门:“怪我说大话,夸口三天能找到,结果耗费十多天,如今回去又是十多天,东西都吃干净了。” “鱼。”虚弱的白山君吐出一个字。 “你以前最讨厌吃鱼。”柳夭陈述这个事实。 “偶尔听到游鱼的声音,很想吃。”对着爱侣,白山君的话总要多一些。 柳夭搂他搂得更紧,狭窄肮脏的水牢,该是如何寂寞,才会听到厚厚的石壁外游鱼的声音。 动作比话语快,柳夭心念电转,未结冰的湖中已经跳出两尾鲜鱼,自动送到柳夭面前。 柳夭一边处理鲜鱼,一边吹响哨子,“原地休整,有羽族前来接应。” 那就休整吧。 “我去抓鱼。”郭乔聿这些年为了隐瞒混血身份,很久没有在水里撒欢了,主动请缨,下水抓鱼(嬉戏)去了。 柳夭拥着白山君,手掌变化成尖爪,一捅一掏,游鱼内脏、鱼鳃全部清理干净。她如同母兽照顾幼崽一般,把鲜鱼片成一片一片,剔除其中鱼刺,把净肉喂到白山君嘴边。 李茉看了一会儿,转过视线,坐在旁边等着活鱼上门。 挨着她坐下的楚灵儿眼光盯着湖面,不一会儿,两条鱼重复刚才的命运,主动跃出出面,送到楚灵儿手中。 楚灵儿学着柳夭的模样处理鲜鱼,多加了一道用灵火烤制的程序,火候控制的不好,表面有些焦了。 李茉接过烤鱼,准备重新加工,这鱼表面焦了,里头还没烤熟呢。 “我来就是。”楚灵儿抢过鱼,“刚才在水牢里都站不稳了。” 李茉不和她抢,只是从袖袋中找出盐罐,撒上细盐。 “你最近沉默了好多,是因为冷风灌口,闭嘴保暖?” 楚灵儿没像以前一样回应俏皮话,再次把目光投向湖面,微弱的涟漪代表着水下有个撒欢的家伙。 “我曾以为,万物灵长,人族最优。” “嗯。”李茉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等我走出家门,看到的却全不是自己以为的样子。白山君身为猛虎,喜爱阔大山林,却被囚禁于方寸水牢;喜食鲜肉,却被迫以苔藓地衣为生;身为前任君王,二十年酷刑折磨羞辱,总不会是敌人心慈手软不想杀他。他有保全性命的大智慧,有苦熬二十年的坚韧心性,如今一朝得救,却坦然自若……”楚灵儿叹息:“这样的英才,居然只是万仞宗的七宗主。怪不得我爹常说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我的确是井底之蛙。” “我以往总把妖族不通仁义情理挂在嘴边,可谁才是不通的那个?二十年夫妻分离,妖皇仍旧不忘爱侣。传闻她当年陨落,如今重现人间,想必当时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这样的情景下,依旧全力以赴救出爱侣。与他们想比,人间那些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感情,如同走过场一般,来去太匆匆。” “剑主亦是豪杰。当初已经分道扬镳,知道兄弟有难,依旧奋不顾身。他难道不知南陆是妖族大本营,现任妖王势力庞大吗?可他还是来了……还那么欢喜……”楚灵儿望着在温热湖水里不停跳跃、翻滚的郭乔聿,他化成原型,以不同姿势跃出水面,空中变幻几个花哨动作,再全身放松砸入水中。 “我以往何其自大,又是何等井底之蛙!”说着,楚灵儿狠狠咬了一口烤鱼,心里堵得慌。那种我以为我是最好的,行吧,至少是一流的,糟糕,原来我只是中人之姿。为了保持中等水平,已经倾尽全力。 李茉沉默听她讲述,幽幽道:“万仞宗排序不是按实力。” “那按什么?” “认识时间。” “认识谁的时间?” “李云帆认识他们的时间。” 你问我答简短明快,问完楚灵儿才想起来吐槽:“我这么深刻的人生感悟,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援手来了!” 顺着李茉手指的方向,楚灵儿看到天边有几个黑点快速靠近,几乎是瞬间,黑点就变成了五只金雕。 展翅一丈多的金雕,落地瞬间化为几个彪形大汉,利落行礼:“属下见过主上!” “去浣花山庄?”柳夭用疑问的语气问。 郭乔聿已经从水里蹦出来,身上还有水迹,他喜欢被水包裹的感觉。 “腊月赏花会我以闭关为由没见客,正月再不出面说不过去。浣花山庄人多眼杂,去小郭庄吧。那是供应浣花山庄日常吃食、药物的小庄子,不起眼,里面全是我心腹,种满各色珍贵药材,方便山君疗养。” 柳夭点头,对几个金雕道:“去小郭庄。” 几人在小郭庄安顿下来,柳夭让属下先离开,如今最重要的是隐藏身份。山君被救的消息,现任妖王肯定知晓了,接下来会是漫天搜捕。山君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外头交通要道都已封闭,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藏在南陆最热闹的浣花山庄名下,是最优选择。 到了安全地方,柳夭依旧寸步不离守在白山君身边,山君依旧以白虎形态示人,妖族在保持原型的时候,能最大限度感应天地灵气。白山君不愧是山君,之前瘦的皮包骨,如今已经已经养出些肌肉、脂肪,至少看不见骨头形状了。 李茉也在修养,她给自己开了药方、药膳方,安心调养。 楚灵儿既没受伤,也没旧疾,无所事事了几天,找到小郭庄管事,借阅书房书本,每日勤奋修炼。一时之间,修养之旅,变成了修炼之旅。 外头纷纷扰扰,不时传来妖王攻打哪里、哪族举族投降、哪族负隅顽抗灭族之类的消息,南陆的交通要道封锁了一个多月,最终撑不住物议沸腾,加之始终没抓到目标,无奈解封。 白山君的身体好了很多,恢复了以往的身形,至于内里调养,便是日后持之以恒的故事了。如此,柳夭也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这些日子提着一颗心操持爱侣身体,实在累了。 寂静的夜,清冷月光铺满大地。 安全、宁静的小郭庄,房门悄无生气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轻若鸿毛闪身进了房间,伸出手,右手手腕上金葫芦手链不停震颤。 来人正是李茉,她把手轻轻搭在白虎的爪子上,一个多月修养,白虎的皮毛已经恢复光泽,如今安静趴着,利爪收入肉垫,看着无害极了。 李茉不想惊动他,搭上去的时候轻若无物,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白虎身上析出,看身形,是个人族女子。 半透明的身影被手链其中一片金葫芦吸入,李茉没有多余动作,转身就走。 没走脱。 她的手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回头看,白山君不知何时化作人形。一头白发披散在床榻间,眼神却清正无邪,“真的是你。” 白山君从床上坐起,身上是皮毛化成的衣服,在月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如同丝绸一般。 “我一直很奇怪,以我当年的伤势,不该保住性命。刚开始我以为他们想留着我的命拷问,后来被关到水牢,我觉得自己会撑不下去。心性坚韧是一回事,客观事实是另一回事,那里隔绝夭力,又无吃食,我早该死的。” “每次到了生死边缘,我总觉得有一股不属于我的力量在帮我。所以,一直是你,对吗?”白山君拉着李茉的胳膊,转头问:“你早就知道?” 柳夭从阴影中走出,沉默片刻,长呼一口气:“她不承认。” “没有什么不承认,我当真不是她。”李茉转动手腕,白山君适时放开,“当年,她很愧疚,若非她天真愚蠢,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所以,拼着自爆,魂魄离体,也要护着我们。”柳夭伸出右手,掌心朝上,虚空中浮现一个乳白色的身影。 乳白色的魂体明显比刚从白山君身上取出的半透明魂体凝实,柳夭右手轻抬,乳白色的魂体顺利被收入手链上另一片金葫芦中。 “谁稀罕你当孤胆英雄,死了活该!”柳夭痛骂。 “怪不得你功力十不存一,原来是魂魄不全。”白山君喃喃。 第166章 柳夭不耐烦挥挥手, 好似把心中烦闷情绪清退,“你如今有几魄?还有几魄逸散他处?” “如今已有四魄,小新那里应有一魄。”孤城城主古四明, 小名小新。 柳夭、白山君静静盯着她,点头,用严肃的表情催促她继续说。 没有然后了,李茉干巴巴说完,就卡在那里。 “还有呢?”柳夭提高音量,大有你不说、我掐着脖子自己掏的架势。 白山君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柳夭瞬间和缓, 效果堪比烧红的烙铁放在冰块上,嘁一声,烟消云散。 “说吧,和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即便最后的魂魄逸散在郑魁、葛巾和罗穷义身上,我们也不会生气。” 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李茉只有漠然。这三人正是如今的万仞宗三位宗主,郑魁取代李茉成为新一代掌权者,那日匆匆一撇, 他与葛巾貌似不和, 但已和自己没有关系。只有罗穷义悄无声息,所有人都知道他资历老、性子独、人威严,执掌戒律堂,常年待在万仞宗不出门, 许多新生代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李茉轻叹一声:“都过去了,她不是放不下的人。” 历经生死磨难,还抱着可笑的感情不松手,当真死有余辜! 柳夭冷哼,“你最好说话算数,要是让我知道你还念着所谓旧情,哼!” 柳夭才不管她又否认自己是李云帆,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每每在言语中耍这点小聪明有啥意思? 李茉尬笑着转移话题:“你们如何打算?黄庆在外头搅风搅雨,你们总不会看着他继续张狂吧?” 黄庆,新一任妖王,原形是一只斑斓猛虎。 “我会亲手取他性命。”白山君平静说出这句话。黄庆是他同母兄弟,当年便是念着这份血脉亲情,才让黄庆有背叛他的机会。 “你呢?山君如今正是虚弱,你总要帮他的。这些年你也知道,羽族备受打压,越发讲究尊卑,许多小妖被压榨得喘不过气,几乎沦为高阶大妖的血肉粮食。你们一个是妖皇、一个是妖王,既戴王冠……” “我比你清楚,这些事情自然要做。不要妄图扰乱视线,都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多等二十天,先找全你的魂魄再说。”柳夭一眼就看出她起高调的原因。 白山君点头赞同:“我与夫人同心,对付黄庆不在乎一时半刻,你更重要。” “山君,这样的甜言蜜语,对着小夭说就行了~”李茉调侃,像曾经那样。 白山君一双虎眸清澈明亮,琥珀色的瞳仁如同一块黄玉,当他神色温柔望过来,是猛虎嗅蔷薇的具象化。如此强大的存在为你温柔低头,谁也抵挡不住这魅力。 柳夭白她一眼,自顾自下了决定:“我先联系……” “不要。” “介时你为我掩护,悄悄取走魂魄就是,不必惊扰他。”李茉立刻打断。 “他这些年一直践行你的理想,绝不是背叛之人!”柳夭强调,她们还剩多少挚爱亲朋,谁也承受不起再失去。 “想哪儿去了!我是不想他再伤心一次,他自来性子执拗,要是知道我还活着,肯定闹着把孤城给我,把万仞宗给我。可是,我必须再强调一遍,我不是李云帆,我只是一个帮她的过路人,她把记忆和身体托付给我,剩下的事情,我不能替她担保什么。” 柳夭听得直翻白眼,自己听听这话逻辑通顺吗?你不是李云帆,何必在乎李云帆和古四明之间的感情;你是李云帆,何必强调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白山君手指轻动,示意柳夭不要发火,非常赞同地点头:“一切以你的意愿为准。我也修养得差不多了,正月里界河结冰,不必渡船,我们先往孤城去吧。” “你的身体……” “我弱到需要你这魂魄不全之人担忧,那还想什么夺回王庭?”一直温和的白山君,第一次露出的睥睨之态。 决定了,那就行动。 “我也要去,你们别想撇下我!”楚灵儿神色倔强,举着一个小喇叭形状的法器:“敢不带我,我立刻发信号,让整个南陆知道妖皇、妖王就在这里!” 楚灵儿只是天真,不是傻,既然知道了白山君的身份,柳夭的身份岂能瞒得住。也幸好她天真,从不以种族区分朋友,以自己的感受体验世界,从未泄密。 “何时说过不带你?”李茉无奈轻笑,“收拾行李,一起走吧。” 郭乔聿要主持浣花山庄,为他们扫尾隐藏痕迹,不能同行。只能拿出当年信物,托李茉送到孤城。 “小新如今贵为城主,可能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你 代我问问安安,若是在孤城生活不易,浣花山庄随时为他敞开大门。 ” 为什么托付给她?李茉明了,郭乔聿已经认出她来。一介混血水族,从餐盘上的菜,成为如今名扬南陆的浣花剑主,谁又是傻子呢? 但是,他没挑明,李茉就当不知道。李茉不想再解释一遍:我不是李云帆。 孤城,孤城,一片孤城万仞山。 孤城不是孤零零一座城,它是坐落在两河界上游一片雄伟城池的总称,若是你崇敬它,甚至能把这里当成一个独立的王国。 在这成片的城池中,最雄伟那一座也叫孤城,城门口挂着城主四明真人亲笔书写的“孤城”二字。 不必对书法有任何造诣,只要站在城下,仰头看到那两个字,悲愤、孤寂、悔恨之情扑面而来,如同苍茫雪原上毅然伫立的不倒长枪。孤城为何是孤城不必再问,当年城主建城的情绪,都在这两个字上。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孤城城门管理宽松,一旁检查的士兵有人族、有妖族、有混血,按部就班大致检查他们没有携带大量杀伤性武器,便痛快放行。 孤城的客栈也很有特色,有建在水上的阁楼,以船为交通工具,最受水族喜爱;有造成花朵、树木形状的小楼,为羽族所钟情;这些特色客栈也有贪新鲜的人族、妖族前去光顾。 街上有小孩儿看到外地马车,一窝蜂围上来兜揽,“客官第一次来孤城吧?可要听听城中新鲜消息?小的这里有孤城十大名店、十大名吃,兼职带路,您需要吗?” 马车来到客栈,门口迎客的小二赶忙上来驱赶:“去去去,这是我家客人。客官,您别听那些小子胡吹,专门坑外地人的。咱家万福楼是城主下榻过的名店,设施齐全,无论哪族,均享尊贵体验,宾至如归!” 小二的台词没什么,配合上他夸张的表情、大幅度肢体动作,显得那么可乐! 楚灵儿当场笑出声来:“行了,行了,知道你家最好笑,走吧,就住这儿。” “得嘞~贵客临门,里面请!”小二一甩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吆喝得更卖力了。 他们要了一个小院,四人在各住一间。 柳夭当夜便夜探城主府,天亮才返回。 “已经和古四明见过了。我借口请他出力帮我夺回妖皇之位,他婉拒了,直言不想参与纷争,只想建好孤城。给了些财物武器,以全当年情义。我也探过,你的魂魄的确就在他身上。”柳夭把一片单薄的金葫芦片弹过来,李茉一伸右手,金片自动镶嵌到手链上。这是柳夭出发之前,李茉给她检测魂魄所在的工具。 “他可好?”李茉轻声问。 “城主之尊,岂有不好?” “我问他的脚。” 柳夭挑眉,“你怎知他脚断了?” “我来过孤城,大年下城主巡城,端坐车架之上。他身负狼族血脉,来去迅捷如风,最爱四野奔腾,可耐不住性子坐车。”李茉苦笑,总要收拾好李云帆强行捏合两族带来的烂摊子,这些故人,总想他们安好。 “你也说是以前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人变了,需要理由吗?” 李茉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柳夭。柳夭被她看得发毛,只能承认:“行了,他腿的确断了,若是化为人形,只能坐轮椅。他又不是善茬,只能看到这些,更具体的难道会和我说吗?” “今晚我随你去收回魂魄。”李茉也知道多说无益,很快下了决定。 白山君、楚灵儿都留在客栈,只她们两个前往城主府。 子时的城主府秩序井然,巡逻的士兵整齐规律,道路旁依旧亮着路灯,柳夭、李茉顺利潜入,主院居然没有人守卫。 “我昨夜来的时候,侧院还有值夜的,如今只能听到呼吸声。”柳夭侧耳细听。 李茉明白她的意思,这有可能是个陷阱。 李茉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往天上一扬,催动微弱灵力散开,片刻之后,那些呼吸声更加平稳、顺畅。 推开房门,转入卧室,古四明以人形躺在床铺上,一头黑发散落枕边,厚重的被子衬得他更加瘦弱。 李茉又点了一支针对狼族的迷香,才上前把脉。 “经脉坏死,妖族可有秘法能治?”李茉有了结论,又把位置让给柳夭。 柳夭搭脉,修炼之人,多多少少懂些医道,为了白山君的伤,柳夭也转眼过陆地种族。 “骨头好说,断骨重接;经脉上的伤,下猛药刺激循环,应能畅通,就是得受些苦,我和山君商议一下。”柳夭盘算着,必须找妖族中专精此类的大夫,若非医术高超经验丰富,不敢接诊这类伤病。 “那就好。”李茉点头,手链已经开始震颤,吸引着依附在古四明身上的残存魂魄归来。 一道几乎实体化的乳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收入金葫芦片中。 “我回去准备……” 话音未落,李茉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狠狠拽住,低头一看,本该昏睡的古四明死死盯着她,眼中一片清明。 第167章 未语泪先流。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没入发丝,悄然无踪。 二十年光阴须臾而过,我们该怎样重逢? 是诉说堆积成山的思念,说“我很想你”;还是故作轻松逗你开心,说“没想到能有今日”;亦或者想起方才的隐瞒,祈求“不要离开我”…… 最终,四明真人只是轻柔地喟叹:“瘦了。” 短短两个字,听得局外人李茉鼻翼泛酸。李云帆若是知道有人这样想念她, 也会高兴的。 古四明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开,翻身从床上坐起。李茉怕他不方便,连忙去扶,却被他一把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李茉转头去张望,总觉得在人前搞这种戏码太尴尬。抬起头才发现,柳夭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俩。 李茉试探着转动手腕,想把手挣出来,没挣动,一用劲古四明就咳个不停。 “怎么了?香呛着你了?”李茉想去把香灭了,却仍旧挣不脱。 古四明挥袖, 线香拦腰折断。 “总要点灯吧?”李茉还有别的借口。 古四明再挥袖, 灯火便亮了起来,不仅屋内,连院外都亮起明亮的灯盏。 好的,明白了。李茉安静坐在床边,等着古四明说话。这就是她不想来的原因,李云帆的感情纠葛,为啥要她来平账? “今晚的梦格外逼真, 你能被抓住,会和我说话,点灯也没消失。虽然模样变了,但我知道是你……” “当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梦很快就要醒了。”李茉面无表情恐吓。 古四明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不是梦,柳夭来找我,装模作样要支援,我就知道她身后藏着大秘密。这些年我把你的残魂养得很好,对不对?我知道你没死,终有一天,你会回来。看在她带来好消息的份上,我原谅那只鸟这回。” “她是我请来给你看诊的。” “我没病。”古四明条件反射否认,然后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在这之前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好狠的心啊!这次若不是我机警,你是不是又会悄悄跑掉!” 眼看话题越来越危险,李茉必须强调事实:“四明真人,你冷静一点。我不是李云帆,我是她的朋友,名叫李茉。她本该身死道消,但因身负大功德,才有机会收集残魂,重新投胎转世。” “但是!魂魄重新凝聚之日,就是她投胎转世之时。她不会在世间停留,不会拥有之前的记忆,投胎后就是全新的灵魂和人生,没有话本里的保留前世记忆、觉醒宿慧之类的。若非我二十年前到来,保留她的躯壳,你手中的残魂早就消散在天地间。” “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事实就是事实。人已经死了,我现在做的俗称处理后事。世上不存在起死回生的法术,死了就是死了。我延长了这个时间,但不可能一直延长下去。李云帆还有其他残魂没被找到,若是残魂在我找到之前消散,李云帆再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我帮忙支撑的这具躯壳也会立刻崩溃。你明白吗?” 划重点:我不是你等的人,我没有太多时间,你不要搞破坏。 “明白,了解,接受。”古四明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我未做抵挡,让你顺利收回残魂,对不对?” 李茉明知道这话不可信,但她只能装作信了,点头肯定:“希望你一直保持理智,强求无用。” 不止生死强求无用,感情也不能勉强。李云帆从未回应他的感情,反而多次强调他们之间只有亲情、友情。可古四明不听,总以为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人本能会模仿自己经历过的成功案例。 古四明的母亲是狼族女妖,父亲是人族修士,时间往前数,人、妖两族结合是喊打喊杀的事情,混血备受歧视。他的父母真心相爱,为两族所不容,各有有“正义之士”追杀,最终双双惨死。 有权有势的人族捕捉美貌小妖亵玩,一方大能妖族俘虏俊秀人族欺辱,反倒无人置喙,世界就这么荒诞可笑。 古四明在父母死后流浪,遇到李云帆之后生活慢慢好起来,感情逐渐加深。他从不以混血自卑,因为他的父母真心相爱,在爱中孕育的他天赋卓绝,打破了混血天赋、寿命受限的魔咒。他卓越的修炼天赋反复证明他的父母是多么相爱,证明那些打着“正义”旗帜的宵小之辈如何可笑。 所以,当爱情降临的时候,古四明没想过退缩。他会复制父亲母亲的传奇,他会找到自己的命定伴侣。 “你如今有几魄?剩余的魂魄可有线索?”古四明只想谈论自己关心的话题。 李茉轻笑出声:“你们真是一模一样,柳夭和白山君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古四明撇嘴,谁和他们一样?看在李茉的面子上没有说出口罢了。 “如今七魄只剩两魄没归位,我隐约感知就在两河界。” “我派人搜寻!”古四明立刻在脑海里调出两河界地图,孤城建在两河界上游,他的势力绝对能把这片土地一寸一寸搜个遍。 “我亲自找了十年,在身有感应的情况下,都没找到。你若派属下大规模排查,该下怎样的命令、配备怎样的法器?到头来不过是无用功。人族、妖族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李茉轻叹,“天道既然给了李云帆机会,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消亡,顺其自然、总有办法。” “孤有何惧?!”古四明傲然反问,他相信在绝对的武力和权威之下,没有什么事办不成! “不急于一时,我再看看你的伤。之前是不是屏息换xue了?” 古四明喜欢她关心自己,解开身上禁制,露出本来面貌。 李茉重新搭脉,灵气运转比之前滞涩许多,以她的医术不能下诊断意见。 “柳夭说妖族有专精此类的圣手,找来医治试试。” “那只鸟懂什么。妖族的象原,人族的孙一道,都来看过,他们也没办法。” “之前你的脉象?”李茉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用刚才的脉象蒙骗大夫了。 “想哪儿去了?知道你有朝一日归来,我岂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当世名医都与我盟定天道见证的誓言,绝不泄露消息。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体情况,我也想健康等你回来。”古四明知道李云帆,她不喜欢有人为她沉重付出,她希望她关心的所有人往前走、往上走。 “嗯,那就好。”李茉干巴巴道。 “我给你安排房间,客栈哪儿有城主府舒服,主院东厢?……行吧,我隔壁院子,这是我的底线。” 李茉也不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客栈,身为城主,在他怀疑的那一刻,下头人自然把消息汇报上来。 “我还有个人族小朋友。” “知道,蓬莱门掌门之女,听说和郑魁订婚之后又悔婚了,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难得长了眼睛。看在她甩了郑魁的份上,让她住客院去。” “柳夭和山君。”李茉只能一一提点。 “看在白哥的面子上,容那只鸟一回。” “还有安安,你知道他的近况吗?” “在护卫队做大统领。”古四明委屈:“还有谁?一气问完,我绝不隐瞒。我们难得重逢,你却只关心旁人。” 天地良心,只是朋友间应有的挂怀。 “如今能问的,也没几个了。” 古四明哼哼,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年认同李云帆理念,跟随她征战的人几乎都死在大战中,如今还值得她询问的,寥寥无几。 “我好累,又累又困,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古四明干脆转移话题,往床里移了移,“快睡,快睡。” 从进门到现在,至始自终,古四明的手就没有放开。 “我出去……” “孤城全靠我一个病人撑着,平日里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自从那只鸟来过之后,我一直紧绷着,刚才又是迷香又是屏气换xue ,消耗甚大,真的好累。别折腾了,以前一个窝棚,还不是挤在一起睡。” 古四明模糊重点,他们以前是几个人露宿野外,挤在山洞、窝棚避雨取暖,如今岂能一样。 明知道他强词夺理,李茉还是不忍心挣脱。手腕上汗津津的,一会儿镇定自若,一会儿插科打诨的古四明,其实一直都很紧张。紧张得以他的修为,居然汗湿手心。 李茉合衣躺在他旁边,问:“日后如何打算?” “你想我帮那只鸟?” “柳夭和山君总要为自己报仇,夺回妖族王座。” “那你呢?” “和你说过的,我只是过客。我不是李云帆,也不是此界中人,完成使命,就会离开。这里的成功失败、荣耀屈辱都与我无关。”李茉再次重申。 “也与我无关。我建了孤城,给混血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已经对得起你的教导托付。你以前总说睡只能睡七尺榻,穿只能穿一身衣,我一个病人,要功名利禄做什么?”古四明赶忙表白心意,连语气都在诉说“我和你一样”。 “以你的修为而言,如今还是青年,以后有大把光阴,不能这么早下定论。” “以你的修为而言,如今还是少年,又怎能轻言放弃?” 都说了我不是她。 唉…… 李茉长叹一声,“睡吧。” 第168章 猛然惊醒, 天光大亮。 古四明飞速转头,没有人! 院子里静悄悄,难道昨晚真是梦? 古四明立刻跳下床, 拉开房门,奔到院中。 院子里,石桌旁。李茉、柳夭、白山君、楚灵儿四人正围坐是桌边喝茶,见他穿着中衣、赤着脚跑出来,只有楚灵儿面上露出诧异神色。 李茉起身迎上去, “怕扰了你休息,特意用上隔音咒, 还是吵到你了吗?” 慌慌张张的古四明立刻镇定下来,身子朝她压过来,脚也开始痛了,哼哼唧唧叫着头疼。 “可能是迷香后遗症, 我先送你回房。” 柳夭在背后看着,嗤笑一声:“真会演啊,跑出来的时候生龙活虎,现在柔弱不能自理,啧啧~” 白山君斜她一眼, 她和古四明看不对眼, 总私下拆台。 “我看云帆是心志坚定之辈,他也怪可怜的,你就别老怼他了。”白山君明白症结所在。古四明心仪李云帆,李云帆对他只有友情,同时两人心意又坚定不可转圜。柳夭则认为无情我便休,十分看不上古四明仗着过往情分死缠烂打。 唉,若是感情能用理智控制,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他见过很多遇人不淑、仍旧执迷不悟的痴儿。更何况李云帆样样都好,即便不能接受古四明的感情,依旧关心他、帮助他,为他的伤势奔走。这样好的人,换了谁都放不下。 “被人纠缠不可怜?”柳夭翻了个白眼,“她到现在都不承认自己是李云帆。呵呵,我看那头野狼终究变不成家犬。” 白山君无话可说,只能提起茶壶,给她面前的水杯加满,用实际行动表明“多喝水、少说话”。 房中,李茉的手一直卡在古四明的脉搏上,现在他没有改变脉象,李茉一直感受着,皱眉道:“我看你刚才动作迅捷,怎么腿伤并没有好转。” 古四明知道她怀疑自己装病装可怜,苦笑道:“你以前和我讲过花满楼、傅红雪的故事,一介凡人都知道着重锻炼缺陷处,我岂能不知。即便腿伤,我也能奔袭千里、迅捷如风。” “抱歉。”李茉致歉,不该随便怀疑人家。 古四明不搭话,只问:“你想去雪原玩儿吗?我可以陪你滑雪,要不我给你拉车?都不想啊,那我化为原形,驮着你奔跑怎么样?你不是最爱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吗?” 李茉很心动,但控制住了,“我不是她,别闹了。刚才我们在院外,说起近日安排,柳夭、山君将回南陆,楚灵儿游历一圈,也想回蓬莱门了。” “你要走?”古四明一把拉住她,着急问道。 “我不走,残魂在两河界附近,你忘了?”李茉这次早有准备,一下就把手抽出来:“我已经请象大夫过来了,你好好养着。” “你要留下陪我治伤?”古四明眼睛发亮。 “顺便。主责是寻找残魂,感应越来越弱,我担心再找不到,李云帆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李茉必须时时刻刻强调,她不是李云帆,她很着急找残魂! 古四明雀跃的心也慢慢冷下来,保证:“我陪你。” 李茉点头,就这样吧,等事情真的发生,古四明就知道一切不是推辞,是事实。 象大夫是一位身材壮硕的女大夫,不说她是大夫,不认识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武夫呢!化成人形,胳膊上的腱子肉能与孤城的将军们比肩。脾气却十分温和,没有传说中名医的怪癖,也不像一般妖族那样化形之后仍旧保留部分种族习性。 象大夫把脉、触诊,又分出一小股妖力进入古四明体内循环,笑道:“城主以往可没这么信任我,能让我的妖力入体。” 古四明不说话,李茉不能让话掉地上,十分尊敬道:“自来病患心中忐忑,不是不信大夫,只是他这个位置,谁都不敢轻信。” 象大夫笑笑不反驳,“检查结果和上次一样,只是这次更加确定症结所在,依旧是左腿伤的太彻底,即便用灵药和高明医术把断骨、经脉接上,也不如原装的灵活。经脉至今不通,毕竟当年伤他的,也是霸道灵力。” “是不是消除那股作祟的灵力就可以?经脉是否能划开肌理,手动接上,内部循环不通,能不能用药物打通?” 象大夫眼睛一亮,“夫人对医术也有了解?” 李茉干咳一声:“后学末进,不敢称了解,象先生唤我李茉即可。” 象大夫回了一个不争气的眼神给古四明,畅快一笑:“你说的这些,我也想到了。医术讲求驱邪扶正,那股灵力是邪,自然该祛除。可是二十年间,它已经和本体缠在一起,下药轻重不好把握,容易伤着本身。灵力还会伪装,主人自己也区分不出本体和外邪,除非他十分信任之人,灵力、妖力入体,细细分辨剥离。这是水磨功夫。” “而且,我也不敢保证,祛除外邪之后,他的经脉就能通畅。一切都得看事实,看祛除后的结果。若是情况好,就继续吃药,用药力打通经脉,若是不好,只能根据具体情况,再修改医案。”象大夫把丑话说在前面。给权贵看诊,总容易出现这样的事情。 “明白。既然请您过来,自然全权交由您来办,病患会全力配合的。” 象大夫又一挑眉,她可没说自己能成为那个古城主“十分信任”,帮助他“祛除外邪”的人。 古四明点头表态:“一切听象大夫安排。” 象大夫这才叫李茉出去,自己给古四明尝试第一次剥离。 温和的妖力入体,古四明立刻条件反射对抗,象大夫轻拍他一下:“放松。”继续用力,还是推不进去,象大夫叹息:“你若不愿治,不必勉强。” “自然要治。”古四明又刻意放松几分,他觉得自己已经抱有巨大信任了。 象大夫再试了试,无奈收手,“要么让那位姑娘在旁看着,由我出手;要么我把法子交给她,让她来。你看似放松肌肉,心中还是警惕排斥,我没法动手。” 古四明纠结,他当然想和李云帆多些相处时间,可他也知道李云帆如今功力大减,身体孱弱,经不起这样劳累。 象大夫起身收拾药箱,告诫道:“身体是自己的,关心你的人自然希望你健康。” “你想哪儿去了?我岂会用这么低级的苦肉计,让我缓缓,说不定明日就好些了。”古四明哭笑不得,若是让李云帆知道自己能治而不治,不知多么生气。 象大夫点头,无所谓,这些纠葛不必和她一个大夫说。 最终,剥离残存灵力的事情还是交到李茉手上。古四明下意识抗拒象大夫的妖力,心理防线不是一时半刻能放松的。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微弱力量,必须双方全身心信任,才能细致剥离而不伤原本经脉。 李茉如今力量孱弱,幸好,她当了十年绣娘,耐心十足。 “怎么想到以刺绣谋生?” “当年救我的是个老绣娘,她年轻时候手艺名动一时,婚后才知遇人不淑,点灯熬油的刺绣供养一家子,最后丈夫醉死在沟壑,儿子赌博被人砍死在路边,只给她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孙女。凡人女子的一生,如此艰辛又平凡,老来无依无靠,却仍心存善念救了我。”李茉简单说了始末。 “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为她立个祠堂,供奉香火,谢她救你。”古四明温柔以待,他治下有无数这样的绣娘,但救了李云帆就是最特别的那个。 “没有名字,就叫王绣娘、老绣娘,她救我的时候也不知道我是谁。当年我从雪山跌落,奄奄一息,蚊蝇蛆虫爬满全身,吞噬腐肉,她本想埋葬我,发现我还活着,又不敢把这样的人拉到家里,便在山间搭了一处窝棚,每日送一次食水。我便慢慢活下来了。” 古四明忍不住抽动,李茉一把按住:“别动!”继续注入力量,帮他剥离外邪。 “怪不得你容貌变了,一定很疼。你就在两河界,我该早些找到你的,我怎么没能找到你?”古四明捶着床榻,泪水在脸上纵横,他低着头,不想让李云帆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李茉看他如此激动,知道今天的治疗无法继续,收回手叹息:“你找到也没用,当时已经是我接手这具躯壳,李云帆在自爆的瞬间就灵魂出窍,天地间没有第二个她。” “我陪你找,我们一定能找全残魂。”古四明抓住她的手,“我这伤其实无伤大雅,我还为伤腿新练了一些招式,保证那些想要攻击我弱点的宵小之辈有来无回!我们先去找残魂,一定能找到!” “好,好,明天再说。象大夫叮嘱你情绪不要太激动。”李茉从善如流,顺着他说。 古四明还要剖白解释,身侧的铜镜却亮了起来,一闪一闪,提醒古四明有重要消息。 李茉站起一步退开,古四明拿袖子擦脸,确认自己不会在属下面前丢人,才拿起铜镜,威严询问:“何事?” “城主,万仞宗来人求见。” “谁?”古四明眉头紧紧皱起。 “来人不肯通报姓名,但拿出了这个,说城主一定会见他的。”属下捧起一个小瞧的紫金葫芦,这是修真界常用来装珍贵奇花异果、灵药鲜食的载体,但它还有一个小众用途:保存残魂。 古四明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李云帆的部分残魂居然被万仞宗所得?他们在谋算什么? “给他通行令牌。” 第169章 黑衣黑裳黑披风,还有一个大大的黑色兜帽,坐在正堂接待来人的古四明,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大踏步走来,隐约能感知这个黑衣人身材高大,修为不浅。 “既然来了, 何必藏头露尾。”古四明不悦道。他和李云帆相处时间本来就少,还来个不速之客打扰。 黑色兜帽落下,露出一张严肃的脸庞, 眉心有数道皱纹,一看就是常年愁眉紧蹙的威严人物。 古四明拍案而起, 怒斥:“罗穷义!狗胆!敢出现在我面前!” 说着,一道掌风汹涌而出,直袭罗穷义面门。 罗穷义,曾经万仞宗的六宗主、李云帆最亲近的小师兄, 而今万仞宗三宗主、戒律堂主事人。 罗穷义闪身避开,右手悬托出一枚小巧的紫金葫芦:“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我来见掌门。” “老子送你见阎王!”古四明看到这张脸就怒火喷张,根本不想听他说了什么。 罗穷义把紫金葫芦收入袖中,硬接古四明招式。两人共事许久, 相知颇多, 招式相近,不能破功。古四明因身负狼族血脉,在迅捷、突袭上有奇招。罗穷义却是根正苗红道门子弟,对敌节奏稳得很, 不会因为一时一处小伤而打断进攻节奏。 两人不约而同摒弃了华丽斗法,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只听得砰砰砰的撞击闷响声。 几十招过后, 两人都有些脱力,再次不约而同分开。 罗穷义苦笑:“我找掌门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前提,你总得让我见到她。” “放屁!你还敢提她?你的脏嘴不配说的她的名字!”古四明本来熄灭的怒火又被点燃,狞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命来!” 罗穷义不接招,只往后退:“妖界传来柳夭、白山君重现人间的消息,我就知道她也该回来了。这事你做不得主,通禀一声,我想见她。” “到阎王殿见吧!”古四明招式越发凌厉,罗穷义的披风被划成破洞披风,时髦的在黑色上挑染出暗红色。 “我知道她还活着,是我在战场上找到了她的残魂,是我打碎了她留在万仞宗的魂灯,才让他们一直以为她死了。不必瞒我,至始至终,我都知道她还活着。”罗穷义边说边退,突然一道灵力直击正堂雕花隔档。 木屑飞溅之间,一个身影端坐其中。 “找死!”古四明不察,才让他偷袭成功,如今火气上头,一掌掀翻罗穷义,气浪带得他在空中翻飞,落地之后在地上滑行长长一段,背部撞上沉重木椅才停下。 罗穷义却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古四明,他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鲜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个陌生的面孔:“掌门……师妹……” 容貌变了,人却是那个人。若非掌门,谁会端坐在孤城城主府正堂之中。 是她,肯定是她。 罗穷义挣扎坐起,靠在椅子腿边,从袖中掏出那个紫金葫芦,抽出瓶塞,一道乳白色的身影缓缓游动显现。 李茉握住右手腕上不停颤动的葫芦金片手链,起身、抬脚,走出木屑残渣,走出那片人为制造的隔阂。 古四明焦急奔过来,挡在两人中间:“不要上当,他是什么好鸟?当年若非他背叛,你岂会落得如今下场。” “对不起,掌门,千万句对不起。我知道道歉无用,可我真的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我从没真正反对过你,当年也只是觉得两族即便要和平相处,也该更慎重些。是我糊涂,被人利用,但我对天道起誓,绝无背叛之心。” “当年,师父去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发誓生死与共、相互扶持,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李茉已经走得足够近了,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的泪痕,眼中的愧疚与茫然,还有正值壮年却斑白的鬓角。这些年他过得不好,自我囚禁在万仞宗,以“绝对公平”为座右铭,只关注万仞宗弟子内部教化,年轻一代好多都没见过他本人。 李茉伸出右手,颤动的金手链猛然飞出一片金葫芦,一口吞掉凝结在半空中的虚影。 至此,收集魂魄的进度变成6/7。 古四明闪身站在两人中间,完全隔绝他们对望的视线,苦口婆心道:“你别被他骗了,不论如今说得多么可怜,当初背叛的事实不容狡辩。即便他说的是真的,那有如何?事实不可更改!” “云帆,不要被迷惑了。 万仞宗里,没有所谓的中立保守派。保守派是反对者天然的培养基地,在掌门和反对者之间选择中立,就是背叛!” “不要原谅他们!原谅只会带来第二次背叛和永远的痛苦,这些人不值得!当年盟誓的不止你,郑魁和葛巾杀你的时候,何曾想到从小长大情义。别心软,你会再次受伤,他们不值得!” 罗穷义低声苦笑:“他说的对,我如今又哪儿来的脸面求掌门宽宥。只是,不亲自见一面,总是不甘心。当年是我错了,想要弥补,可惜亡羊补牢,晚了。你不在的日子,我始终记得你的托付,万仞宗弟子上的第一个是你撰写的门规,练的最多的是你编写的《道法本源》。万仞宗由你开宗立派,永远供奉你的灵位。” “你不在的日子,我学着你的样子,再调皮的弟子,也尽可能包容教导。以期你有一天回来,看到的万仞宗,是你想象的样子。我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样。对不起,我尽力了。” “而今你归来,万仞宗自然是你的万仞宗。你如果想要光明正大收回,我为你略阵,万仞宗内不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的恩情;你若有传人,我奉他为主,辅佐他将万仞宗发扬光大!” “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这条命总该还给你。死前能见你安好,到了地下,也能和师父交待了。” 古四明转身,依旧严严实实挡住李云帆的视线,痛骂罗穷义:“少放这些没用的罗圈屁!《道法本源》沦为大路货色,当街售卖,人人不屑,谁知其中真意?如今万仞宗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早不是当年公正清雅求学之地!” “万仞宗本就是她一手创建,你们占个师兄、师姐的名头,就以为万仞宗也有自己一份?哈!滑天下之大稽!你们师父不过一落魄道人,养大你们便离世,万仞宗的一切是李云帆白手起家!” “柳夭、白山君和我,我们这些一方霸主屈居万仞宗,难道是看你们几个的脸色吗?是折服于她的气魄、能力!是我们推动万仞宗成天下第一大宗!宵小之辈窃取胜利果实,便以为这可果树是自己种下的?嫉贤妒能!无耻之尤!” “万仞宗有她威名护佑,你们吃了二十年老本,如今万仞宗却只能在东陆称雄,还不如孤城!说什么归还万仞宗,只要她在,再建一个宗门,依旧天下第一。可笑!万仞宗在她手里天下归心,在你们手里日薄西山,关键岂在宗门!” 古四明和罗穷义当堂对骂,互揭老底,哪里痛戳哪里。 李茉却一直默默无言,听着他们辩论。 “魂体没有问题。”李茉轻声叹息,这句话是和古四明说的。拿到魂体的第一反应,李茉怀疑罗穷义在魂体上做手脚。 罗穷义闻言,脸色立刻苍白下去。他听懂了其中的怀疑与冷漠,当年见他受伤便着急不已的掌门,如今对他满身鲜血视若无睹。 古四明的尾巴都翘起来了,骄傲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罗穷义,决定不在李云帆面前痛打落水狗。保持风度,展现魅力,加油啊,古四明! 李茉转身便走,罗穷义大喊:“你不要我,也不要万仞宗了吗?万仞宗的名字是师父取的啊!” 李茉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示意不要了。 再“亿”次申明,李茉不是李云帆,她的任务是带李云帆回家,不是给她收拾烂摊子。 古四明拿起铜镜吩咐属下:“把这家伙丢出去,不许他再踏足孤城半步!” 古四明心想,不论云帆是否真的不在意,罗穷义这家伙都不能死在孤城,感情之中不能隔着人命,不然再深厚的感情都无用。这些蠢家伙已经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自己可要吸取前车之鉴。 出了正堂往外走,孤城的庭院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黑瓦白墙,少有花卉,偶尔一株白梅开在黑白背景之上,若非清风送香,难以察觉庭中还有生命。 停在这株白梅前,李茉轻叹:“妖界那边如何?” “黄庆这些年倒行逆施,加倍压榨,把底层妖族当做血肉粮食。妖族早就是一座火山,随时可能喷发。他俩重现世间,妖族无不响应。妖族是长寿种族,当年死的多,活下来更多,受他们恩义,记得他们施政方略的妖族无数。又有郭乔聿等势力由暗转明,助他俩一臂之力。” “这才多久,南陆都要打下来了。他们该担心的是投奔之人太多,泥沙俱下,很多恶贯满盈之辈混杂其中不好清理。”古四明轻笑:“不必为他们担心。你喜欢梅花,我吩咐他们在孤城遍种寒梅!” 李茉放开那枝斜伸过来的梅枝,“不偏爱梅花,只要好看、好闻,什么花都爱。也不担心他们,不担心你,不担心万仞宗……我在想,最后一魄在哪里。” 第170章 南陆妖族举起义气旗,隔着崇山峻岭、汹涌海河的东陆、西陆、北陆同样看到希望。 柳夭、白山君重新出山,重申当年旧事,热血、背叛、蛰伏、王者归来……说书人把这些故事传遍整个大陆, 每个人都能“话说当年”。 东陆当年播下的种子最大,怎么会没有反应? 有人举起旗帜, 把这二十年定义为“复辟”,要求建立新世界。 新世界要用鲜血来铸造。 万仞宗,正堂。 郑魁、葛巾、罗穷义端坐上首, 下面各峰长老、各堂堂主议论声嗡嗡。作为东陆第一大宗门,东陆的任何事情都绕不过万仞宗, 万仞宗也决不能游离在大势之外。 “大宗主,人心反复、不可不防,我等当集结宗门弟子,下山平定叛乱。” “局势尚未明朗, 万仞宗身为天下榜样,不可轻易趟浑水。” “趟浑水是什么意思?那些妖人危言耸听,今日攻占灵矿,明日践踏灵植,宗门今年的收益锐减三分之一,难道就坐着等吗?” “处处烽火, 又该先扑灭哪一处呢?与其疲于奔命,不如以逸待劳,那些乱军到最后能剩几人?最后再出面收拾,才是万仞宗的气度。” “如果是普通乱军, 可能有这一天,若背后有人呢?别忘了,柳夭、白山君死了二十年, 突然重返阳间。别人呢?” 别人?哪个别人? 说的不必指名道姓,听的已经心知肚明。 万仞宗创派掌门——沧海真人李云帆。 如今四大陆不断掀起的风波,总而言之是她当年主张的照抄、变种、改进,如果李云帆活着…… 众人都打了个寒颤,不敢想。 理不辩不明,在座都不是庸才,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试探之间,倒是把各自态度都表明了。 “万仞宗由师父创建,后传于云帆。云帆是小师妹,更是师父掌上明珠。她才干卓绝,我们都认可,若是她有朝一日归来,我这个大宗主愿意退位让贤。”等到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主位,郑魁才出声定下基调。 “万仞宗师云帆的家,若是她还活着,不可能不回家。她命灯已灭,我们亲眼所见、亲自验证。反贼打着云帆的旗号四处作乱,危害百姓,败坏她名声。普通百姓知道什么,若是放任此等毒瘤,云帆死后尊严不存?万仞宗威严何在?” “万仞宗身为天下第一大宗,自然要担起维护四大陆和平的责任!依我拙见,先挑选精英弟子组成先锋队,由各峰长老亲自带队,务必在三月之内平定东陆之乱。其次,组织一队核心弟子前往南陆,邪风由南陆而来,自然要灭起根本,才能维系南陆安危。再次,宗门需有人镇守,若有邪魔歪道胆敢偷袭后方,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郑魁的意见,符合在座所有人的利益,众人纷纷起身应是。 “南陆有柳夭和白山君,前日得到消息,白山君只用了一刻钟,便杀了同母兄弟皇庆,如此残暴,功力应当恢复了。因此,需有顶尖战力带领南陆核心弟子?不知哪位愿意主动请缨?” 随大流的时候,人人应答如钟,真要挑大梁了,谁也不肯先站出来。 柳夭、白山君是什么人物,当年万仞宗七个挑大梁的,柳夭排第二席,郑魁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看着堂下众人如同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个个垂下脑袋,不与自己对视,郑魁轻叹一声:“若是无人请缨,便由我来担当此任吧。愿意随我去南陆的稍后与我详谈。镇压东陆叛军便交由……” 郑魁左右看看,对葛巾道:“师妹可愿扛此重任?” “义不容辞!”葛巾威严回复。 “镇守宗门的职责,便交给师弟了。各长老、堂主若有意愿,可稍后寻我们师兄妹商议。”郑魁向堂下众人颔首,表示议题到此结束。 开大会解决了小问题,现在该开小会解决大问题了。 屋中只剩郑魁、葛巾、罗穷义三人,郑魁才问:“你们是什么想法?” 葛巾软倒靠在一杯上,慵懒道:“想什么?赢则生,败则死,多思无益。” “师弟,你呢?想去南陆吗?” 罗穷义摇头,随之闭上眼睛,不参与这个话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修闭口禅呢。 “也是,你已经二十年没有踏出山门了,留守宗门正好。”郑魁温和道,好似很放心把万仞宗托付给他。 罗穷义睁开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滑过,哑声问:“她还活着吗?” 两人错开他的目光,并不回答。 “我希望她活着。”罗穷义首先表明自己的心意,“所以,我去了孤城。她不在古四明那里。古四明没有援助柳夭、白山君。” “原来师弟前几日出门是为了这个?唉,我又何尝不希望小师妹活着!若她活着,我愿把万仞宗拱手相让。” 罗穷义又看了他一眼,“我只说真话,你们让我留守宗门,可以。若她回来,我会把宗门交给她。” 郑魁抚掌大笑:“正该如此,我们兄弟姐妹又能团聚了!” 罗穷义斜了两人一眼,径直走了。这些年郑魁说大话成习惯,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等看不到罗穷义的背影,郑魁脸上温和大度的微笑才拉成面无表情的冷漠,“看来,李云帆真死了,至少他没找到。” “她自爆是我们亲眼所见,活下来的几率本就微乎其微。即便真活着,又能如何?老罗装什么无辜清白,若是李云帆活着,他一样逃不脱!”葛巾冷笑,难道袖手旁观就不是背叛吗? 郑魁同意,背叛还分深背、浅背?如今到处打着李云帆旗号的,都是扯大旗的乌合之众,真假自然由万仞宗断定。 换言之,即便李云帆活着,也要说成冒充的。 “成功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镇压东陆,不要手下留情。”郑魁交代。 葛巾再次冷笑:“这话该我说才对,别端着大宗主的架子久了,忘了怎么杀人!” 万仞宗已经做好了加入大战的准备,李茉却在孤城做个闲人。 孤城本就独立于四大陆之外,古四明不向柳夭、白山君提供援助,更坐实了他中立的定位。许多不愿卷日战火的,纷纷收拾行李投奔孤城这片最后的净土。 孤城来者不拒,入孤城便守孤城的规矩,倒是趁机壮大一波丁口。 天下大势与李茉无关,李茉拒绝了古四明的陪伴,独自一人在两河界搜寻最后一片魂魄。 要找,但不能漫无目的瞎找。 李茉感知到残魂在两河界已经许多年,她是找寻无望,才前往万仞宗的。 目前拥有的六片魂魄,第一片是保证李云帆的身体正常运作,是基础;第二片附着在落魄道人师父给李云帆的玩具帆船上,那是她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的第一份纯粹善意;第三、四、五片附着在白山君、柳夭、古四明身上,这几个妖族异类被李云帆拉入万仞宗,又受到背叛重伤,是她亲情、友情和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寄托;第六片游溢在两河界战场,为罗穷义这个背叛得不彻底、忠心得也不彻底的旧日同门身上。 依照这些推测李云帆的性格,她的魂魄会依附在那些美好、善意之上。 一个人的一生,除去以上这些,还有什么值得眷恋? 李茉思考着,去了当年战场。 两年人、妖两族大战,战局关键点在两河界上游、临近发源地的雪山之上,这里是几个大陆的分界,也是制高点,占据这里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战局。 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尸体已经腐败,油润的黑土地不敢细想是用什么浇灌的。这样肥沃的土地按理说应当植被茂密,可是这里依旧寸草不生。 不是因为冰雪覆盖,而是这里四处弥漫着乱飞的灵力、妖力、剑气、刀气……这些驳杂、危险的力量把这处战场变成一处死地。人畜草木不生,这些年偶尔有宗门锻炼新弟子,会让他们来这处历练。 李茉走入其中,身上披着古四明赞助的法衣披风,依她如今的功力,甚至不能在旧战场自如行动。 一步一步,重新踏上当年的战场,昔日嘶吼、怒骂、鲜血飞溅的场景历历在目。 被混乱力量裹挟的战场中心区域,温度诡异高起来,没有积雪覆盖的土地,露出不详的暗红色。 找不到,最后一片魂魄不在这里。 李茉不甘心,重新制作了一些法器,细细梳理、消化这些混乱力量,驳杂的力量慢慢被收服、驯化,旧战场重新被冰雪覆盖,已经改道的河流用重新发源出高山融雪的小溪。 连战后环保都做了,可惜,依旧没有找到残魂。 古四明见不得她灰心,建议:“你当年说要广收门徒,传道天下,或许,天道是在指引你找一个传人。去万仞宗吧,我不会和那只鸟告密的。” 活着的故人里,柳夭最激进,恨不得杀了万仞宗所有人。 李茉从善如流,再次来到万仞宗。 万仞宗山门关闭,结界大开,许多离开山门的弟子无法回去,围着搭起好大一片帐篷。 李茉随手拉了个人问怎么回事,来人兴致勃勃讲起:“嗨!内讧呢!留守的罗宗主趁着郑魁、葛巾两个带领门徒出山的空档,启动了封山大阵。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为了防备偷袭,后来返家的宗门弟子都进不去,才知事情大条了。” “罗宗主揭露当年两族大战内幕,本来两族是要和谈的。郑魁、葛巾联合妖族死了的黄庆等诸多不愿和谈、各族平等共处的高门大族发动叛乱,背后偷袭,联合暗杀了李云帆,才导致如今的局面。他的留影还在山门大阵前反复播放呢!发了天道誓的,肯定是真的。” “胡说!”有人听不下去,反驳道:“你个外乡来的,别被他唬了。大宗主说了,是罗穷义妄图独吞万仞宗,才没和众人商议,随便开启阵法。如今自家人被关在外面,上哪儿说理去。他自个儿就是偷袭、背叛的好手,倒打一耙,呸!” “你万仞宗的吧?你们平日里高高在上、看不起散修,如今才知创派掌门真意,还不赶紧纳头就拜?” “你是哪根葱,敢管我们万仞宗的闲事。万仞宗是老道祖创建的,关李云帆什么事儿?” “得得得,郑魁的瞎话还真洗脑啊,李云帆就算死了,灵位也是摆在万仞宗受供奉的,如今倒和她没关系了。” 那边两个说到激动处,打成一团。 围观的人继续八卦,“所以,到底谁背叛谁?” “不好说,这些大人物平日里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谁知背地里争权夺利如此丑态百出!” “听闻郑魁、葛巾已经带兵回转,咱再等等,说不定能看一场大战。若是从中有所顿悟,提高修为指日可待!” “是了,是了,那可都是高阶大能,咱是不是退远些,打起来别波及我们这些花花草草。” “有道理。大人物都在气头上,咱们管好嘴,别引火烧身。” 李茉只需要问一个开头,就有源源不断按捺不住分享欲、八卦心的上来讲述,在人群里走一圈,听到几十个版本的谣言。 李茉绕了一圈,最后找到外门弟子聚居地,小桃挤在一群人里争看路口的告示牌。 “小桃~”听到有人叫自己,小桃惊讶回头,欢喜道:“姑姑!” 小桃挤出人群:“姑姑,你怎么来了?这儿危险,你不该来的!” “听说出事了,怕你吃穿用度不够,来瞧瞧。”李茉摸了摸她的发包:“瞧着没瘦,过得怎么样?有人欺负你吗?这乱糟糟,你没受影响吧?” 小桃拉着她往人少僻静的地方去,笑道:“姑姑放心,我刚入门墙,纯纯新人,不管几位宗主如何争斗,各大长老如何站队,都和我这小虾米不相关。我在这里认识了许多人,大家一起修炼,心里高兴呢。” 她们到了一处凉亭落座,小桃左右看看,小声道:“我觉着罗宗主对我们低阶弟子挺好的,灵石、资源按时发放,功法课程也不遮掩。” 李茉颔首赞叹:“过得好就行。如今功力是什么水平?” “练气大圆满!”小桃挺着胸脯:“万仞宗当真来对了,功法练起来顺畅极了,若不是出了这等事,我肯定要申请突破筑基。只要筑基,就能入内门了!我才来多久啊!大家都羡慕我,如今我在外门也有些名声啦!” “这就好。等到筑基,就能打开我给你的储物镯了,好好修炼,日后做什么都有底气。” “嗯,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的。以后我给姑姑养老,给奶奶修坟,若我成了大人物,让天下人都是知道五灵根也有大作为!” 与小桃小聚一日,看她如今有自己的房间,衣食住行也有保障,李茉便离开了。 很遗憾,残魂不在小桃身上。 还能在哪里? 李茉真的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 回程路上,天空突然光芒大作,抬头望去,天上有人斗法。 乒乒乓乓、你来我往,大多数人只能听到声音、看到残影。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伴随着尖叫声一个紫色的影子落到半空。 葛巾吐血捂胸,突然转圈四顾,大喊:“李云帆!你出来!李云帆!你出来!事到如今,藏头露尾有什么意思?你出来!” 躲在远处观战的人议论声嗡鸣:“沧海真人没死啊?” “谁知道呢?” “郑魁不是说李云帆死了,又是查验魂灯,又是发誓的,闹了好久呢!” “假的才需要搞这么多花样!” “不合理啊,这么大家业,她没死干啥不出面。万仞宗现在落魄了,也是东陆第一大宗门啊。” “天才的想法,咱们凡人无法体会。” “也是。” “师妹,你入魔了,还不固守心神!”郑魁暴喝,李云帆的生死是最后的面皮,不能撕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罗穷义长剑突刺,逼得郑魁回身防守,不顾上教训葛巾。 昔日兄姐拔刀相向,地上的李云帆隐入人群,慢慢退出热闹的包围圈。 这头,人们仰望三位宗主斗法,如同仰望星辰。 那头,李茉走出人群,走向自己的归途。 热闹是李云帆的,和李茉没有关系。 回到孤城,李茉躺在摇椅上,望着天空发呆。 “还是没有结果吗?”古四明着急询问。 “没有。”不在战场善后上,也不在继承人上,更不在那些已经被放下的恩怨上。 李茉笑笑:“我又不急,南陆打得遍地狼藉,正需要你的物资、人手,第一次总要你亲自带队压阵吧。” “晚去一天,那只鸟也饿不死。”古四明嘴上嫌弃,实际已经催促着下属打包好各类物资,准备亲自护送。但他放心不下李云帆,他不想因为任何事,耽误陪伴李云帆。 李茉还是笑:“去吧。” 古四明依依不舍走了,李茉依旧躺在摇椅上,任由冬日阳光温暖自己。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感到人类皮肉应有的暖意。 李茉觉得轻飘飘、冷冰冰的,她的灵魂正缓慢被抽离。再找不到最后一片残魂,这具身体就要支撑不住了。 铺纸、磨墨、提笔,李茉留下一封书信,她不是死了,只是找全残魂,但不想再入俗世,因此隐居山林、专心修炼,不要找她,她会照顾好自己。 等墨迹干透,李茉拿一个素白柳叶瓶,插入一枝红梅,白的素雅、红的热烈,真漂亮啊!给红梅插瓶施了一个回春咒,陡然脱离的李茉扶着桌子,低声笑了起来:“真狼狈啊,连回春咒都撑不起了。” 走出房门,回望红梅。嗯,反正她是有死遁前科的混蛋,朋友们会相信她在世界某个角落好好活着。 漫步走出城主府,还能去哪儿呢? 李茉孤身一人,随走随停,最后,她决定最后去给救自己的老妇人扫墓,最后一次。 雪山脚下,坟墓简陋,重新描摹有些斑驳的“王巧绣之墓”几字,在“孙女王慕桃泣立”的右侧,李茉加上了“李云帆敬立”这行小字。 王巧绣只是世间最普通的女子,幼年困苦,青年学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一生艰辛,最后的时光是威名如雷贯耳的沧海真人李云帆陪伴她走完。但有什么用呢?李云帆龙游浅滩,靠她接济,她一生快乐幸福的时光如此短暂。 李茉刚来的时候,幻想过王巧绣是某位高人所化,前来救助;是某方势力前哨,内藏阴谋;按照话本规律,再不济她该是市井高人、隐士英雄。 后来,李茉发现,真的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绣娘,连孙女的养活不了,只能托孤给晚年救起的“可怜人”。 幸好,这片大陆,更多的普通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来了,李茉起身,眼前一阵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救命恩人墓前有一株桃树。 是了,她给孙女起名慕桃,她喜欢看桃花,喜欢吃蜜桃。 李茉扶着那颗打花苞的树,幸好,春天快要来了。以她如今的灵力,还能催开一朵桃花。 早春寒风凌冽,一朵粉红的桃花在枝头绽放。 李茉低低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哈哈哈哈——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最后一片残魂,从花苞中缓缓升起,伴随着盛开的桃花,魂体慢慢凝实。 金葫芦手链不停震颤,所有魂体齐齐飞入李茉体内。 李茉的手还扶着桃树,那棵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树干变粗、枝条拔高、树冠如同一只巨手展开,轻而易举遮蔽坟墓。 满树桃花盛开,犹如一片粉色云霞。 树下没有人,只有一片青草,过早感知到春意,热烈生长,铺满大地—— 作者有话说:虽然迟了,但是多啊! 下个小故事《不受宠继后的儿子》 170-180 第171章 庆历三年, 冬。 坤宁殿内,曹皇后身着祎衣,手捧玉珪,发梳高髻,头戴九龙四凤冠,站在殿中,任由女官整理衣裙。 待宫人退下,贴身女官含笑小声提醒:“娘娘, 若不然……还是告知官家吧?” 曹皇后面无表情看过来,含笑吓得手一抖,磕磕绊绊道:“多嘴……奴多嘴……” 曹皇后脸上全是脂粉,今日是元旦大祭的祭礼,全套衣冠在身,曹皇后宛如庙里供奉的神佛塑像, 当她温和了神色,眼中又全是慈悲。 “如今说了有何用处?元旦后,我亲自告诉官家。” 礼仪最是磨人,全程脊背挺直、庄严威重,一场祭礼过后,曹皇后回到坤宁殿,保持不住往日最看重的仪态,懒懒靠在椅子上,仰着头,让宫女给自己卸妆。 女官含笑先揭下凤冠放在托盘上,看着曹皇后额头上的红痕,心疼道:“都压红了,不知有没有破皮,奴传医官来。” “兴师动众的,大年节下,不好,先洗漱吧。按例,官家晚上该过来,别失了礼数。”曹皇后有气无力吩咐,顶着这么重的头冠一天,谁都撑不住。 含笑心中满含期盼,吩咐宫女们加快速度,很快便帮曹皇后卸下大礼服,重新穿上常服,头发也重新挽过。 看皇后要去碰脂粉,含笑连忙劝阻:“待官家来了,就该就寝了,娘娘何必上妆。刚才洗脸的时候,额头果真破皮了,娘娘青春正盛,脂粉污颜色呢!” 曹皇后面色平静,稳稳道:“含笑,你有些兴奋,下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你伺候了。” 含笑悚然而惊,想要辩解什么,又羞愧自己不知轻重,娘娘把那么重要的秘密告诉她,她却不能不动如山,反令娘娘为难。 曹皇后重新上妆,一层层脂粉如同一层层铠甲,把自己完完全全包裹起来,今晚是一场硬仗。 她怀孕了。 皇后怀孕,应该是普天同庆的事情,可放在不受宠的继后身上……曹皇后心中喟叹,她十六岁入宫闱,如今二十五岁,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都被脂粉掩盖。容貌、才华、气度、性情……都为前朝后宫称赞,她依旧过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有什么办法,不得夫君喜爱,就是女子最大的过错。 普通人有礼法、名声约束,赵祯不必在意这些,他宠爱自己的妾室,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今年八月,张美人的次女夭折,赵祯伤心不已辍朝二日,追封为越国公主。宫中孩子夭折已经成惯例了,长子赵昉出生即夭折、次子赵昕三岁夭折、三子赵曦三岁夭折,迄今为止皇子全没长成。 后宫妃嫔共为赵祯诞下五位公主,如今只有长女福康公主身体康健,崇庆公主、安寿公主、宝和公主、郓国公主接连夭折,尤其宠妃张美人所出的宝和公主今年八月刚刚夭折。 每位子嗣赵祯都宠爱有加,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母妃们含在口中、碰在手中,天下最好的大夫、最精细的照料,孩子依旧一个接一个,就是留不住。 赵祯夜深人静,也会扪心自问:难道朕德行有亏,才不得上天庇佑吗? 曹皇后重新上妆,端坐在正殿等候赵祯,她也会悄悄对自己好一点,在腰后放了一个靠垫。 夜深人静,更鼓再响。 赵祯身边的张茂则小碎步进来,远远行礼,话音清正有力,“娘娘,官家祭礼劳累,已经歇下了。传话请娘娘早些休息,正月礼仪繁多,还要劳烦娘娘。” 在张茂则传话的时候,曹皇后已经起身敬立,待他说完后对着垂拱殿方向行礼,才道:“辛苦,你也早些休息吧。” “劳娘娘挂怀,愿娘娘新年顺遂,万事如意。”张茂则私心加了两句新年祝词,才躬身退下。退到门口,就见皇后的贴身女官乐昌满脸不忿,他知道,官家的行程没有瞒住,虽然,官家也没用力隐瞒就是了。 乐昌脚步重重进了坤宁殿,好似要把脚地小人踩死一般,气道:“娘娘,今日可是元旦正日,官家去了张氏那里!这不是打您的脸吗?官家把她从修媛贬为美人,已经失宠了啊,怎么又在元旦正日去看她!张氏真是狐媚惑主!” “行了!”曹皇后声音不高,却满是威严。与她朝夕相处的乐昌也不敢顶嘴,委屈道:“奴就是替您不值,您操持祭礼多累啊,官家怎么就不知道心疼您呢!” “不要妄议后宫女眷,替我卸妆,我要睡了。”曹皇后稳得住,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张氏恃宠而骄,屡次不敬皇后,前朝大臣撘子上了一摞又一摞,想来擦纳雅言的赵祯就是不改,反而屡次加恩张氏名义上的父兄,有什么办法? 赵祯喜爱她,就能不顾事实,让她一个内廷舞姬记名在大臣张尧名下,把她洗白成官宦之女,在位份、内宠、财物上毫不吝啬,默许她僭越中宫。 赵祯一两次来不来的不要紧,曹皇后捂着自己的小腹,四月就会显怀,如今已经三月,该在什么时机告诉官家她怀孕的消息呢? 宝和、郓国两位公主接连夭折,官家会不会猜忌腹中孩儿克死了姐姐?天底下没有嫡子克死庶女的荒唐道理,但是官家在内廷、子嗣上向来不讲道理,张美人素来爱进谗言,不可不防。 曹皇后善于忍耐,她知道元旦正日皇帝去了张美人处,也不会表现出不满。第二日依旧忙碌内廷事务,正月里有许多宴会,很忙的。 到了十五,曹皇后不能再等,让自己的贴身女官含笑亲自到垂拱殿请人。 垂拱殿内,张美人窝在赵祯怀里,撒娇道:“官家不许去,我 就要官家陪着,不然我怕! ” 赵祯宠溺得摸摸张美人消瘦的脸颊:“我去去就来,皇后素来端庄,无事不会着人来请。” “哼~不过是给我脸色看罢了。元旦正日我留了官家,你这一去,不知多少谗言等着你呢!”张美人双手挂在他脖子上,身子不停扭动,就是不高兴。 美人不高兴自然要哄,虽然赵祯清楚,曹皇后谨言慎行,从不会说张美人的不是。 “朕保证,不听信任何谗言,行了吧?” 看赵祯唤人进来更衣,张美人才不情不愿放开他,目送他远去。 大宋宫廷狭小,赵祯也不耐烦坐肩舆,带着几个内侍快步疾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坤宁殿。 曹皇后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不顾正月冷风呼啸,按照最死板的礼仪恭迎官家,礼部最苛刻的官员都挑不出刺来。 赵祯快步往里走,随口叫起,落座之后,呷了口茶,迫不及待问:“皇后有何事?” 这话问的,正经夫妻,晚上请你过来,还必须有事? 常人听了心里委屈得冒苦水,曹皇后却依旧不慌不忙,挥手让自己的宫人和皇帝带来的宫人退下,走到殿中,轻轻福礼:“臣妾给官家报喜,臣妾身怀有孕。” 报喜,嘴角也是含笑的,只是这语气听上去,并不喜悦。 赵祯都听愣了,不可置信问:“什么?” 站在角落的张茂则也是满面震惊,曹皇后一向不受宠,官家夜宿坤宁殿十次,最多有一次夫妻敦伦,官家还不爱来坤宁殿。这种情况下,曹皇后居然怀孕了。 曹皇后还在行礼中,官家没有叫起,她便保持姿势,平静回禀:“庆历三年十月十五日,彤史记载清楚,请官家验证。” 赵祯嘴角噏动,他不是怀疑曹皇后谎报或者其他什么,他只是太惊讶了。 还是张茂则提醒,“官家,请娘娘起身吧。” 赵祯如梦初醒,“免礼、平身,坐吧。” “谢官家。”曹皇后平稳落座,没有扶肚子、搂腰之类的夸张动作,她和没怀孕一样,动作利落坐下。 “这是好事,张茂则,明日送赏赐过来。”赵祯干巴巴道。他素来不喜欢皇后,你瞧瞧,这样的大喜事,皇后一脸平静,泥塑木胎一般,谁愿意和这样的人相处。 曹皇后开口:“这正是臣妾要请官家开恩所在,臣妾侥幸有孕,为官家诞育子嗣,不可不谨慎。臣妾请求官家暂时不对外公布消息,正月之后,臣妾请旨往观音寺祈福,请官家允准。” 赵祯沉吟片刻,问:“内廷事务繁多,你走了,谁能担当重任呢?” “苗昭容性情温和、为人公正,侍奉官家日久,生育唐王、福康公主,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妃嫔,可担此重任。”曹皇后举荐苗昭容,她素来尊重皇后,唐王赵昕虽然夭折,但福康公主是官家长女,素来得宠,苗昭容代理宫闱,也镇得住场子。 赵祯没有一口应下,他觉得皇后话里有话,她这番作态,已经暗示了公中接连夭折皇嗣或有人弄鬼、或风水不好,又以如此生疏、卑微的姿态请求他,仿佛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一般。赵祯在前朝和大臣斗心眼已经够累了,在后宫只想歇着。 赵祯却不会想,曹皇后十六岁进宫的时候,不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她的铠甲是受伤之后一次次叠加的,而伤他的人正嫌弃她重重武装,不够真诚。 看赵祯始终不应,曹皇后故意激将:“官家若有合适人选,臣妾无有不应,张美人身子渐好,也能掌管宫闱。” 赵祯拂袖:“她岂是争权夺利之辈。”说完,赵祯也觉得不好意思,内宫之权本就是皇后的,这么说不恰当。 曹皇后却颇有唾面自干的气度,恭敬回复:“官家说的是。” 赵祯刚要出口的道歉又被堵了回去,心累。他十分清楚,若是皇后离宫,张美人执掌宫权,不等上朝,朝臣们的撘子就会淹没自己。往日自己宠爱张美人,多有僭越逾礼之处,如今她刚失了女儿,何必再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苗儿很好,就她吧。” 如此,曹皇后快速收拾行礼离宫,入住观音寺,庆历四年六月六日诞下一子,取名赵昣。 李茉一觉醒来,老天爷,还带性转的吗?—— 作者有话说:晕,居然没设置时间,还好摸鱼摸到了[让我康康] 第172章 前朝后宫听到消息都一样茫然:啊?啊! 皇后居然生了嫡子, 天呐!天呐! 朝臣们大喜过望,那可是嫡子啊,国本有望、国本有望!以前只敢奢求皇帝有个儿子,不要闹到过继,大小宗颠倒,万幸现在官家有了嫡子,传承有序、心都安稳了。 只有野心家才会想着从龙之功,正常人都盼着皇权平稳交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没有儿子需要过继,或者儿子太多大乱斗,难道皇子们会自己亲身上阵吗?还不是朝臣冲锋、百姓遭殃,到时候不知牵连多少人。 如今就好, 如今就好。 后宫大多数人也是这个想法,曹皇后为人公正、御下宽和,她有了儿子,官家求子的压力小了,后妃们生子的压力也跟着小了。官家如今实岁三十四,虚岁三十五,谦称天命之年,没一个儿子站住脚,压力几乎具象化。民间成婚早的人家,有些三十五六都做祖父了! 但张美人与众不同,她即不为官家有了儿子高兴,也不为皇后有了儿子嫉妒,她只是伤心问:“官家何以瞒着我?” 赵祯解释:“不过是为了安全起见……” “我的幼悟就不需要安全保护了?”张美人抱着襁褓中的幼女:“官家终究是嫌弃我的幼悟只是女儿,我不过区区一美人,不值得官家动心思罢了。” 这话颠倒黑白,曹皇后到观音寺祈福,轻车简从,一走大半年,端午之类大节都没回宫,多少人暗自揣测皇后被厌弃,这是要废后的前兆。张美人在宫中一枝独秀,即便冯修容比她位份高、比她先有孕、比她先诞下公主,依旧不如她得宠,当真是宠冠后宫。 赵祯就高兴她和自己撒娇,搂着爱妾宽慰:“又说气话!明知在朕心中,你和幼悟是最重要的!” “我和幼悟只有官家了……若是官家不爱了,我们母女哪儿有活路。”张美人靠在赵祯怀里,把襁褓中的女儿举高,让她父亲好好看看。 “可惜幼悟身子不算康健,不知皇后诞下的孩子身体可好?” 看她什么都想和皇后比,赵祯只觉得她娇俏可爱,随口道:“朕也不知,回头问问。” 哼哼,原来官家根本不关心,如此,张美人的气便顺了,身份再高、皇子再尊贵,官家不在意,就什么都不是! 怎么能不在意呢?赵祯为了求子,往佛道两家赐下多少布施,每年祭天的时候,都在心中暗自祷告。甚至为了求子,还悄悄祭祀过大娘娘刘太后,害怕是自己对大娘娘心有怨言,才导致自己无嗣。 赵祯叫了在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仔细询问,知道皇后身体健康,儿子身体也如寻常孩童一般健壮,心里实在高兴,“你们也不懂事,怎么不把皇儿抱给朕瞧瞧。” 含笑恭敬回禀:“官家恕罪,幼儿娇弱,不能见风。” 看到含笑嘴角抽搐笑不出来的模样,赵祯也知道自己欢喜过头,没考虑实际情况,便道:“也是,朕亲自去瞧瞧。” 矛盾有时候就是这样,赵祯觉得自己不过随口一句,含笑看来就是不在乎皇子、不在乎娘娘,若是放在心上,什么都能考虑到。说一千道一万,不过不在乎罢了。 赵祯摆驾观音寺,亲自见了肥嘟嘟的儿子,心中欢喜更甚,隔着帘子见了坐月子的皇后,难得温言宽慰几句。 身边人都高兴得不行,纷纷道:“官家总算知道娘娘的好了。” 带着抹额、半躺在床上的曹皇后却没昏头,“且看日后吧,你们照料好孩儿,乳母的饮食、衣物、器具一日三查,不要懈怠。” 赵祯看过皇后、皇儿,又接见了观音寺的女尼,夸奖观音寺灵验,赐下钱财让她们为新生的皇子祈福。 求之不得!观音寺立刻轰轰烈烈开始作道场,声浪震天,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观音寺的名声打出去。吵的曹皇后睡不安稳,皇子惊醒的次数也增多了。 没两天,宫中传来噩耗,冯修容诞育的小公主夭折了。这消息往赵祯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他为了给女儿祈福,专门赐女儿法号崇因保佑大师,又赐名懿安,还是没留住孩子,只一岁就夭折了。 赵祯按惯例辍朝二日,追封第七女为隋国公主,这已经是他的第七个女儿,可他养大的女儿,只有长女福康公主一个。赵祯看望过福康公主,见她身体健康,还能读书作画,心中略有安慰,能养活这一个,以后都能养活的! 随即,又转到张美人那里,小女儿幼悟身子不强健,他必须时刻守在身边。 曹皇后得了消息,立刻下令观音寺减小道场规模,分出大半人手为隋国公主祝祷。如此,才把扰人的诵经声隔绝了。 曹皇后养孩子以简朴为上,不要名贵衣料、不要繁复刺绣、不要山珍海味、不要珍奇异宝,普普通通,寻常人家养孩子那样,倒让皇子五六个月都没生过病。 李茉又有自己的意识,一两次乳母身上有不好味道,他就嚎哭着不让乳母靠近,一换到别人手中,他就安静下来。如此明显的对比,谁还看不出乳母有问题? 又有曹皇后亲自教养,安全无虞。曹皇后亲力亲为,不是把孩子交给下人,自己一天问几次那种亲自教养,而是把孩子放在自己屋里,随时随地看着,乳母下人搭把手,全程自己亲自照料、亲自哺育。 时间走到年节里,不能再赖在观音寺,曹皇后重新大妆,一层层脂粉变成盔甲,温柔慈爱的母亲,变成端庄威严的皇后,带着皇子回宫了。 赵祯这次没有再打皇后的脸,在宫门口接了皇后,相携往坤宁殿而去。也记得皇子年幼,不能在大冬天吹风,等到了屋里,才让人揭开襁褓,看着胖乎乎的儿子,心中欢喜不已,当即赐下寻多珍贵华美之物。 这个年过得清爽,即便赵祯宠妾灭妻的名声已经朝野尽知,但皇后有了儿子,往后的格局就定了!前朝后宫的心也定了! 翻年之后,赵祯更加频繁流连后宫,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就该有无数健康的儿子纷至沓来。 曹皇后看着彤史上密密麻麻的受宠幸名单,心中叹气,不知该如何安置。大宋宫室狭小,很多被临幸过的宫女只能同屋而住,只看哪个运气好,有孕了就能一飞冲天。 赵祯虽然流连后宫,但对张美人一直记挂在心,专门在宫中建了道场,为小公主祈福。道场里香烟弥漫,佛音阵阵,小公主被抱到这里,总是能睡得安稳。 赵祯自觉也不是什么偏心眼的人,特意和皇后说,把皇子也抱到道场里,接受赐福。 “官家一片好心,臣妾感激不尽。只是这道场是为公主建的,不好分薄了公主的福气,皇儿有官家龙气庇佑,无需额外祈福。”曹皇后是不答应的,自己的孩子,不能离开自己的眼睛。 赵祯一片好心被浇冷水,高涨的兴致陡然落下来,看着被抱过来的孩子穿着寒酸,棉布衣裳上没有刺绣,光秃秃一片,更加不悦:“朕赐下蜀锦,为何不用?” “臣妾追随陛下,以简朴为要,孩儿也当以身作则。” 赵祯大怒,拍案而起:“他才几岁?襁褓婴儿!你为了虚名,连亲生孩儿都不顾了!” 曹皇后直挺挺跪下,却不服软:“臣妾不敢,请官家恕罪。” 赵祯看皇后这个样子,气得甩袖就走,发誓再也不管他们母子。 乐昌扶起皇后,愤愤不平:“明明陛下厚此薄彼、颠倒黑白……” 刚说了两句,就被皇后抓紧手臂,示意不要说了。 含笑在旁补充,“当初娘娘刚诞育殿下,官家脱口而出就要把刚出生的孩子、冒着冷风送到宫里给他看,终究是没把殿下放在心上,这可是唯一的皇子啊!” 曹皇后摆摆手,“都不要说了,照料好孩子才是本职。我的孩儿,听到诵经声就嚎哭,与佛家无缘。天气越来越热,他也无需用冰,井水撒地即可;驱蚊只用寻常艾草就好,那些名贵的雄黄、汞粉都不要,由官家分配。” 赵祯能怎么分配呢?当然是一股脑送给最爱的张美人,用这些名贵之物彰显他对张美人的宠爱,对小公主的看重。 到了端午,小公主幼悟身子大好,皇帝欢喜赐下法号保慈崇佑大师,赐了主持道场的僧尼诸多财物,流水一样的礼物送到张美人居所,惹得外朝后宫议论纷纷。 曹皇后对此很是淡定,习惯了。 好心情没持续多久,端午节后,小公主的身体急转直下,于五月十四日夭折。 曹皇后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淡淡的悲凉,宫中养不活孩子的事实,再次被证明。她的孩儿怎么办? 小公主名义上三岁,实岁只有一岁半,自己的孩儿名义上两岁,实际只有一岁,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办? 李茉被曹皇后搂得太紧,轻微挣扎着退开些,口齿不清唤道:“娘……娘……” “哎!娘在这里,娘亲在这里!” 李茉趴在她耳边,含混着口水断断续续问:“爹爹……赐死……殉……” 曹皇后猛然把孩子放在自己眼前,震惊得瞳孔放大数倍,“谁?” “我。” 连起来的意思是,爹爹会赐死我,给姐姐殉葬吗? 曹皇后心痛得快要碎了,泪水滚滚而下,“谁和你说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第173章 “娘娘,殿下已经睡了,身边人也排查过一遍,揪出了一个爱吃冷饮冷食的乳娘,其他尚未发现。”含笑躬身回禀。 “乳娘都打发了,他不爱人乳。其他你们盯着,万勿松懈,去吧。”曹皇后坐在桌边,神色端庄严肃,和庙里供的菩萨一样没有丝毫人气。 含笑欲言又止,方才小殿下说的话,她当场没听明白,过后反应过来,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马上把嚼舌根的烂人抓出来打死!连她都这么愤怒,皇后怎么会如此平静?就怕把火压在心里,憋出病来。 “娘娘宽心,待找出那小人便好了。”含笑只能如此安慰。 曹皇后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这不是一个小人作祟那么简单,自己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活在父亲随时会杀死他的恐惧中! 我该怎样保护孩子?我有什么筹码?我该怎样开始第一步? 首先,再不能如以往那样,和官家犟着来了。曹皇后心里明白,有些时候,官家也会露出温柔,她则立刻说些不讨喜的话,败坏他的兴致。因为曹皇后自有骄傲,官家的温情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因为教养,做皇后的是谁无所谓,他都会给予这样的温情。 可是,曹皇后不愿意,身为勋贵之家,祖父打下大宋一半的疆土,为大宋开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家世足以自傲。官家却丝毫不给颜面,不按惯例赐下聘礼,让曹家全族借债为自己筹办嫁妆,这么多年都未还清。 张氏区区一美人,父兄官职节节攀升,自家族人却只坐着六七品的寄禄官,泯然众人。曹家是因为自身足够优秀,才成为外戚,可惜外戚的光一点没沾,却因为出了个皇后,成为被人看不起的外戚,如今读书人谁都能对外戚指指点点。为了宫中不受宠的自己,亲人们还不能反驳。张家却因出了个宠妃,人人奉承。 对比何其惨烈! 作为名门闺秀,容貌秀美、才学出众、性情果决,本身如此优秀。曹皇后一直骄傲扬着头,总是犟着,她想用自身的才华与能力征服官家,向官家证明一直以来是他错了!官家宠爱除了美色一无是处的张氏,是错的! 张氏出身卑微,上位之后屡屡为认养的父兄求官,在宫中飞扬跋扈,苛待下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曹皇后以前总有妄想,官家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回到正道,自己就是那条正道! 现在,看开了,不想了。官家的意志就是一切,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前朝后宫诸人知道我是对的,可能官家也知道,可是他不愿意。不愿意罢了! 曹皇后放弃了,我已经是一个母亲,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终日生活在恐惧中! 曹皇后提起笔,心不在焉在纸上写下一个忍字,又觉得太过露骨,轻轻图掉。 到底该怎么办呢?也学张氏撒娇弄痴、婉转求欢吗?不行,自己不是那样的品性,强行模仿,不过东施效颦。 自己又有什么优势呢?一是皇后的位份,二是这么多年积攒的好名声,三是家世。 具体该怎么做呢? 曹皇后回过神来,斑驳的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一行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曹皇后慌张揭了纸张团成一团,而后又慢慢展开,怔怔看了许久,亲自点燃扔进火盆之中。 放下执念,一切豁然开朗。 只能如此,便如此吧! 曹皇后走到内室,跪在观音像前,默默祝祷:身在悬崖,无路可退。一切罪孽,皆在我身,求佛祖万勿怪罪我儿。 从此,曹皇后手腕上开始带佛珠,她突然信佛了。先前言之凿凿“我儿与佛无缘”,嚼吧嚼吧吞了不认了。 曹皇后的改变,赵祯后知后觉。幼女夭折,张美人大受打击,卧病在床,赵祯也跟着担忧,好不容易张美人身子好转,赵祯重新流连后宫,却发现后宫人人都有张美人的影子。 除了几个高阶妃嫔,其他人一夜之间都能歌善舞、撒娇弄痴、婉转娇媚起来,赵祯开始还颇受用,慢慢也撑不住了。一种花样,看多了也腻烦。 来到坤宁殿,曹皇后依旧早早站在门口,用最恭敬的礼节等候。 “平身落座吧。”赵祯随口叫起,平日里他很温和的,并不会刻意下皇后的面子。 待宫女捧托盘过来,曹皇后接了茶盏,亲自奉上:“官家尝尝,这是我宫里新来的宫女点的茶,我喝着不错。” 赵祯接过,茶碗上用茶粉在茶沫上勾勒了一副山水画,先赏画、再喝茶,赵祯赞道:“确有巧思,味道也不错。何人点的?” 此时,点茶在宫中民间时兴,女子有一手好的点茶手艺,也能在茶楼当个茶博士。 一个身着上粉下绿裙子的小娘子走上前,宛如一朵芙蕖绽放,柔柔一礼:“宛清见过官家。” “宛清,哪个宛清?”赵祯看到漂亮小姑娘,不由放软声调。 “……宛若清扬的宛淸。”前面一句不好说,有自夸之嫌,小娘子说的时候声音都在颤。 “有美一人兮,宛若清扬,好名字!”赵祯笑着补全了这句诗,小娘子羞红了脸颊,头几乎埋到胸口,只能看到她通红的耳朵。这样娇羞,赵祯还想调笑几句,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坤宁殿,皇后当面,轻咳两声,重新正色。 “长寿近日可好?”赵祯问起自己硕果仅存的儿子,长寿是皇后给孩子取的小名。 “好,晚上睡得香,没有起夜,早上吃了半碗鸡蛋羹、三勺肉末菜泥、一小碗米粥。现在正在廊下看花,官家可要叫他进来?”曹皇后说的事无巨细。 “叫进来。这么小就开始吃菜不好,为何不继续喝奶,人乳最补。”赵祯担心皇后又为了博名声,不让孩子吃好的用好的。 “官家说的是,奶也在喝,并未停。”自己的孩儿自己知道,才一岁多就口齿清晰,他想吃肉蛋奶,愿意喝羊乳、牛乳,但不喜人乳。现在的乳汁都是用茉莉花煮过去腥之后,才给他喝的。 所以,说在喝奶也不算欺瞒官家。曹皇后自嘲,都下了那样的决心,还怕这点小事吗? 听闻皇帝驾临,宫人早就带李茉在偏殿候着,一听说召见,立刻领他进来。 “长寿给爹爹请安。”一个三头身的小家伙摇摇晃晃过来,打拱作揖的时候,赵祯都担心他翻过去,连忙上前扶住,顺势把小不点儿抱在怀中亲香。 “长寿乖不乖啊?”赵祯闻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心中大慰。以往他只在其他孩子身上闻道刺鼻的药味、香烛味,和瘦弱的孩子相比,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胖娃娃,怎么瞧怎么高兴。 赵祯看着孩儿歪头,很用力“想”了一会儿,才重重点头:“乖!” 多么可怜可爱的孩儿啊!赵祯心都快化了,继续逗他,“哪里乖呢?” “吃饭、睡觉、看花、不尿床,乖!” “长寿,好长寿,如今说话这么清楚啦?”赵祯多少年没听过这种童言童语了,虽然还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蹦,但逻辑清晰、表达流畅,多好啊! 李茉开始装傻,这么长的句子,语速又快,小孩子是不能理解的。 曹皇后笑道:“是啊,长寿喜欢说话,一个问题问八百遍都不腻烦的。” “好,这才是朕的好孩儿!”赵祯喜不自胜,如果以后都这样,这个孩子就算养住了。拿自己的头轻轻顶小孩儿的胸口,赵祯捏着嗓子逗孩子:“长寿,要好好长大啊。” “娘娘、乖乖、大大。”李茉又开始卖萌。 赵祯抱着健康的孩子回头看向皇后:“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官家谬赞,都是臣妾该做的。”曹皇后依旧谦恭。 赵祯抱着孩子落座,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不解问:“宫中近日怎么兴起歌舞之风,朕走到哪里都听见丝竹之声,有人翩翩起舞。” “可能天气好,暑气消了,大家也爱动弹了。”曹皇后避重就轻,见赵祯神色不悦,催促她说实话,曹皇后只能道:“宫中女子,都企盼君恩呢。” 赵祯不解,他其实也没那么爱歌舞。不过算了,美人调弄丝弦、婀娜身姿还是很美的。赵祯问不出个所以然,抱着孩子享受了一会儿天伦之乐,就离开了坤宁殿。 到了外头,赵祯才问跟在身边的张茂则:“君恩又是怎么回事儿?” 张茂则笑着回禀:“张美人擅舞,宫中民间多效仿。” 赵祯都气笑了,“爱妃岂止擅舞,为人善良、聪慧伶俐,朕岂是看中美色之人?” 张茂则默默无语,也许在官家面前,张美人的确有这些美德。 赵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过了十来天,发现自己身边新换了个侍奉衣物的宫女,定睛一瞧,不正是那日在坤宁殿见过的……“宛淸?” 宫女柔柔见礼,又听赵祯问:“你怎在这里?” “奴本是殿中省宫人,有点茶和绣花的手艺,坤宁殿本就有点茶的姑姑,奴便被退回殿中省,又经考核,才有幸侍奉官家衣物。”说到被坤宁殿退回,语气还有些委屈。 赵祯见不得美人委屈,当夜就临幸了这个小宫女,这在垂拱殿很常见。赵祯内宠颇多,但因他子嗣单薄,“繁衍子嗣”这个名头很有用,内宠再多,也说得过去。 与很多被临幸后悄然淹没的宫女不同,宛淸很快被封为郡君,又因擅作折腰舞,被晋为才人,成为一时新宠。 到了新年,外邦有使臣来贺,辽国送来了一对双生美人,使臣大力推荐,说这对双胞胎精通音律,能作天下所有舞蹈。不止辽国,大理、吐蕃、西夏今年的贺礼中,也有美人,各种身怀绝技的异域风情美人。外官来京述职的,更是携带美女娈/童,都是能歌善舞这一款的。 赵祯不解,为何都给自己送美人? 直到台谏官员的折子送进来,赵祯才知张茂则那句“宫中民间多效仿”是什么意思!他好色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了! 第174章 好气, 但忍住! 在前朝,赵祯气得眉毛抖动,死死咬住内腮帮子,才忍住不发火。不能发火,不能发火,生气就被证实了。 回到垂拱殿,赵祯看谁谁不顺眼,骂了送茶的宫女,斥退了换礼服的内侍,旁边圆凳也碍眼,被他一脚踢开。 张茂则上前服侍,轻手轻脚揭下朝冠,笑着劝慰:“外头谣言一阵风,官家切莫挂在心上。” “哼!朕还不知道,谣言传出去,要掰回来,可就难了!”赵祯心里还是明白的。 张茂则不说话了,东京官员大多知道官家好女色,只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官家对官员、小民及其宽容, 对比起来,这点儿小错,瑕不掩瑜,无所谓的。文人雅士谁没有点儿癖好呢? 可是赵祯不想自己名声被污,总要想办法挽回。找谁挽回?环视一圈,还得是坤宁殿曹皇后。 赵祯大踏步往坤宁殿而去,照例和儿子亲香一番,才打发了孩子,问道:“前朝谣言,皇后听说了吧?” 曹皇后点头:“是,请官家保重龙体。”要搁以往,曹皇后高低装傻问一句:啥谣言?让赵祯亲自承认自己的过失,现在嘛,无所谓了。 “咳咳,不知何人以讹传讹,败坏朕的名声。皇后之前不是也说,宫中多练习歌舞之辈,扰了内廷清雅,你且约束起来,不要再做这些了。”赵祯直接下令。 曹皇后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赵祯,看得赵祯不自在起来,我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皇帝是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错误的。 曹皇后幽幽一叹:“恐怕收效甚微,宫中女子渴慕君恩,实乃天性,今日禁了歌舞,明日也会有其他。臣妾愚昧,不知该如何治本。” “既说到治本,皇后可有了治标之策?说来听听。” “宫中女子多,易生怨气,恰逢外界谣言汹汹,不若开恩放归那些受宠幸却未被恩赏的宫女出宫,即是反击谣言,也为官家积福。” 赵祯有些犹豫,“如何放归?”若是依照皇后的标准,恐怕稍微平头正脸的都要被放出去。 “已经半年未曾面君者,未得郡君及以上位份者,满足这两条,皆放归出宫。官家以为如何?” 这样赵祯就放心了,他放在心上的都不在这个范围内。 “可,一切依皇后意思来办。” “这些女子在宫廷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妾想恩准她们带上往日积蓄出宫,官家看可好?” “好。” “到底侍奉您一场,总要给点儿傍身的钱财,不能让人流落街头。否则传出去,反倒闹笑话。这笔钱,从官家私库中出,充作她们再嫁的嫁妆,官家认为如何?” “可。” “既然官家赞同,那便请官家给臣妾一封手书,臣妾比照标准、一视同仁、统一放归。事不可朝令夕改,也请官家不要心软,听到一二温言软语便改了方略。若是那样,事情是办不成的。”曹皇后言语恭敬,立场却十分坚定。 赵祯立刻答应,“自然,一切交给皇后,朕绝不再插手。” 即便放出所有符合条件的人,赵祯也不会缺美人,那些有位份的、被他记在心上的心爱妃嫔不会离宫。大宋后宫妃嫔还有收“养女”的习惯,高阶妃嫔养着那些容貌姣好的小姑娘,等到了年纪,再推荐给赵祯。 当然“养女”的标准不是年纪,而是君恩、才貌。比如张美人麾下就有一位周郡君,年纪比张美人还大,依旧是她的养女。张美人善妒,赵祯去别的妃嫔直舍都有怨言,只愿意赵祯去自己推荐的几个“养女”房中。 曹皇后点头,请赵祯稍坐,立刻写了条陈,让张茂则送到垂拱殿,盖章之后送回。曹皇后对坤宁殿的掌控十分到位,等到盖着官家大印的旨意颁布下去,后宫才知道消息。 那些早已没有恩宠、枯守宫廷的女子自然求之不得,也有那些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不肯认命的,更有很多墙头草,拿不定主意的。 没关系,曹皇后处理人事很有经验,这些主动来坤宁宫求见的,曹皇后都温言软语宽慰。与父母关系破裂,无家可归的女子,曹皇后也承诺曹家会给她们安家,愿意嫁人的曹家帮忙寻找良人,不愿意的也可在曹皇后名下的作坊做工养活自己。 曹皇后雷厉风行,把名单呈送给赵振,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在放归之列。宋廷宫室狭小,除皇后之外,所有妃嫔只能住在“直舍”,没有自己的宫殿,居然还有一百多号人是受过宠幸、没有位份、半年以上未面君。 赵祯看着上面的名字几乎没有印象,看着这庞大的数字也忍不住脸红,他这些年,朕的有临幸过这么多女子吗? 可曹皇后不会算错。赵祯叹息一声:“都是朕的过错,给她们的补偿再加厚一成,从朕私库走账。” “官家宽容,臣妾代她们谢恩。”曹皇后有时也会感慨,官家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仁慈之君。他的宽仁不仅对朝臣,更是对后宫妃妾,对待那些比他低微太多的人,依旧保持仁心。对比以往那些暴戾的君主,何其难得。 可他为何在后宫事上这么拧巴,想不明白。 放归宫人有条不紊,曹皇后坐镇坤宁殿,却突然听到喧哗声,放下手中书卷,心道:来了。 “外头何事喧哗?” 含笑快步走进来禀告:“娘娘,张美人在外哭闹,说您要赶着她的妹妹。” “知道了,去垂拱殿请官家。你们把她拦在殿外,别让她进来,也别伤了她,控制住她的侍女,有一二人拦着她本人就是。别一堆人围着,到时候官家一看,以为你们以多欺少,心自然就偏了。”曹皇后细细嘱咐,不想自己的人吃亏。 即便布置得这样周到,赵祯赶到看见爱妃哭泣不止,立刻大怒:“你们胆敢以下犯上?!” 曹皇后从殿中走出,温声细语:“官家别生气,张美人在坤宁殿外吵嚷,臣妾不会因此治她的罪。张美人一直在叫骂,也没说什么事,她这么激动,恐伤了身子,无奈只能请官家过来一趟。官家请殿中坐,审一审这桩公案吧。” 赵祯半扶半抱着张美人进屋,张美人自从赵祯来了,一头扎进他怀中,既没给赵祯行礼,更不可能给曹皇后行礼。 礼法、礼法,礼在法上,张美人之跋扈、之盛宠,可见一斑。 到了屋里,赵祯、曹皇后非别在上首落座,张美人没有依照规矩坐下,而是站在赵祯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求他做主:“妾孤身一人在宫中,寂寞清冷,好不容易有妹妹来陪,皇后却借口放归宫人,非要把妹妹赶走,求官家不要!就留下她吧!” 赵祯望过来,曹皇后顺势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文书。 “张氏没有位份、半年不曾面君,本就在放归之列。”曹皇后温言解释。 “那也不能几个健仆冲进来就把人拖走,连身好衣裳也不肯给,她是侍奉陛下之人,又不是罪人!”张美人不依不饶。 侍立在旁的乐昌忍俊不禁,“宫中除了张美人,无人胆敢横冲直闯、内廷喧哗。” “好啊!一个奴婢也敢评论我!官家,看看,当着你的面,皇后的宫女就敢如此放肆!”张美人立刻抓住把柄。 赵祯皱着眉头,叹道:“好了,不要节外生枝……” “官家!” “张氏就在门外,叫进来让官家瞧瞧,是不是衣衫不整?”曹皇后好整以暇问。 赵祯摆手示意不用,曹皇后为人处事有目共睹,他也不信曹皇后敢在宫里闹这出。 “皇后放归宫人是德政,朕也赞同。只是……” 曹皇后没有让赵祯说下去:“官家言出法随,也请记得不可言而无信啊。” 赵祯想起之前是如何答应皇后的,口头承诺、盖章文书,什么都比不过宠妃撒娇弄痴。赵祯想起来也脸红,可是看着张美人含泪的眼睛,就是忍不住把她想要的都捧给她。 曹皇后对张美人道:“我有话与官家说,你先退下吧。” 曹皇后很少有这样女主人的姿态,张美人自然不满,还要歪缠,赵祯知道曹皇后有正事,在她手上安抚的拍了拍,让张美人回去等自己。 “官家方才是想给张氏一个位份,这样她就不在放归之列了,对吗?” 赵祯承认:“这样也不违背你定的规矩。” “臣妾不愿在张美人面前与官家争执,若是刚才官家把话说全,臣妾也不能同意。本朝的剑,不能斩前朝的官,若是法令也如此令随事变、朝令夕改,臣妾威严何在?如何治理后宫?治大国如烹小鲜,官家在前朝又如何统御百官?开了张氏这个口子,放归宫人之事便毫无作用。”曹皇后第一次用失望的眼神看赵祯,“官家还记得此次放归宫人的目的吗?” 赵祯无地自容,当然记得,为了洗清他好色的名声。 曹皇后疲惫得以手支额,叹息道:“张氏不受宠,官家并不放在心上,放归是应有之义,臣妾并无私心。官家明白吗?” “皇后勿忧,朕不过问了,一切依你便是。” “这些举措,治标不治本,治本之策,官家心中想来也是明白的。张美人自受宠以来,惹出多少祸事!她爱吃江西的贡桔,惹得民间商人大量私囤贡桔又腐烂,因此败光家业,无奈投河。她爱广州的珍珠,当地官员逼迫采珠女寒冬下水,伤了多少人命?官家素来爱民,对这些却视若无睹。如今因她,更伤了官家圣名……” “官家明白,还是不明白?” 赵祯坐立难安,他是极心软的皇帝,若是别的朝代,不受宠的皇后这样指责皇帝,肯定是被废幽禁的下场。可赵祯会随着曹皇后的话思考,他知道自己对张美人的宠爱很逾越,可没想到带来的影响会恶劣到这个地步。 “臣妾失言,冒犯官家,自请禁足十日,以赎其罪。”曹皇后起身行礼:“恭送官家。” 赵祯看着满脸疲惫的皇后,后知后觉皇后的改变,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期望自己做圣明君主,不再期盼自己有幡然悔悟的时候。 被送客的赵祯不能赖在坤宁宫,也不像去垂拱殿面对张美人的泪眼,带着满腔无奈在内苑闲逛,赵祯苦笑着对张茂则道:“如今皇后怨朕,张美人也怨朕,朕倒是两头受气。” 张茂则赔笑:“官家男子汉大丈夫,难免要包容一二。” “民间真因朕宠爱张氏,闹出这么多祸患吗?”赵祯又问。 这下,张茂则赔笑都赔不出来了。张茂则自幼受圣人言熏陶,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即便身为宦官,也以大贤为目标,从不肯做哪些谄媚、妄言、受贿、弄权之事。曹皇后说的那些,他虽然不知道具体事件,但想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赵祯重重叹息,看来是真的了。可张美人怎么办?冷落她,赵祯不舍得啊! 这一切都与李茉没有关系,他目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好好长大,旁的都与他无关。 李茉看着曹皇后伶俐的手段,心中钦佩。用赵祯最在乎的名声去对付他最喜爱的宠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十分高明。 可李茉并不看好这件事的结果,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人是很难共情别人的。 果然,赵祯这次安抚住张美人,顺利让这批宫人放归,他的名声却没有好转。既然如此,赵祯在作了十多天的样子之后,依旧流连在张美人的直舍之中,和她如寻常夫妻一般过起日子来。 含笑简直想不通,“官家那么圣明,怎么屡屡被张氏蒙蔽!张氏到底是什么妖精转世,她会迷惑人心不成?” 曹皇后也想不通,这件事明明切中要害、情理兼备、考虑周详,她反复在心中预演多次,没有漏洞!官家当时表情也十分动容,怎么才坚持了不到一个月? 李茉坐在曹皇后怀中,用有些含混的口音道:“理解,飞燕啄皇孙,汉成帝还搭把手呢。” 曹皇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左右看看,让含笑把窗户打开,吩咐所有人都退远些。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娘娘教含笑姑姑念书的时候,我也听了。”赵飞燕的例子十分典型、十分出名,含笑身为宫廷女官,十分关注历代皇室八卦。 “殿下说什么典故呢?奴怎没听说?”含笑过来凑趣。 “赵飞燕姐妹独霸后宫却无子,许美人生下儿子,赵氏姐妹向汉成帝哭诉,威胁自残,汉成帝许诺不会立许美人的儿子为太子,不会威胁赵氏姐妹地位。即便如此,赵氏姐妹依旧不依不饶,汉成帝便吩咐人从许美人那里抱走孩子,装在芦苇编织的箧中……那是皇帝独子。汉成帝没有子嗣,过继侄儿即位,便是汉哀帝。” 宫斗不需要高明的计谋,也不需要弯弯绕绕,只要皇帝在乎你,进谗言、哭闹、哀求,就这么简单粗暴。 这段长长的话,由李茉一个三岁小孩儿说出来,要分成几次才能讲完。讲完之后,口干舌燥,端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 曹皇后担心儿子拿不稳茶碗,帮他扶着,茶碗里装的是羊乳,李茉日常喜欢喝这个。 “是啊,赵氏姐妹一哭二闹三上吊,张美人如今做的还是这一套。”曹皇后不想再说下去,把赵祯比做汉成帝这样的昏君,实在冒犯。曹皇后始终想不通,赵祯在前朝有明君之相,怎么在后宫眼睛像被狗屎糊住一样? 曹皇后的重心在儿子身上:“长寿,娘知道你聪慧,可你还小,不需要懂这些。你爹爹不是昏君,娘也不会让你受伤,你是中宫嫡子,生来尊贵,这样的想法,不可再有,知道吗?” 李茉熟练用脑袋蹭曹皇后,撒娇道:“知道,娘娘,都听娘娘的。” 曹皇后让含笑亲自送儿子回房休息,等含笑回来复命时严厉叮嘱:“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透露!” 含笑郑重点头,露出去一个字,都是杀身之祸! 曹皇后叹息:“长寿小小年纪、心思却重,怪我不受宠,让他整日战战兢兢。” “娘娘勿忧,奴瞧殿下与官家相处父慈子孝,殿下只是听了一耳朵新鲜事学嘴罢了,有您教导,殿下肯定能想通。” 曹皇后摇头不语,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岂会不了解。曹皇后认为,自己的儿子可能是星宿天君下凡历劫,身有宿慧。大宋崇尚天才,神童层出不穷,可那些神童只是会读书,自己儿子却在人情世故、人心人性上见解颇深。 曹皇后不怕儿子有宿慧,只怕他在官家面前露出端倪,再是仙君,如今也只是一介凡人。若是让官家知道他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独子也会被废。 阿弥陀佛,曹皇后默念一声佛号,转到小佛堂诵经,如果上天要降下惩罚,请只罚她一人——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历史小故事:飞燕啄皇孙 第175章 有时候,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到无法理解的地步。 曹皇后不理解赵祯为何疯魔地喜欢张美人,按照普世标准,她不是最漂亮、最有才华、最有家世的,她身上能挑出一堆毛病,但赵祯就是喜欢。 就像此时曹皇后不能理解,赵祯为何要把长寿带离自己身边一样。 “官家何出此言,长寿三岁稚童,如何能独居一宫?” 赵祯面色冷淡, “已经四岁了,移宫之后,朕会派前朝名臣大儒为他授课。长寿天资既高,便不可荒废。” 这件事,赵祯已经考虑很久了。因为他发现,养在坤宁殿的长寿,越来越像曹皇后,也越来越像……大娘娘。 赵祯不喜欢,他希望孩儿肖父,继承他的思想、传承他的意志,而不是像那个女人,沉默、伟岸的阴影,笼罩他半生。 “才四岁而已,等到七岁……至少六岁,再开蒙不迟。”曹皇后拒绝。 “你平日读书,他听一两遍记住, 你也有心教导。皇子不能长于妇人之手,搬出去吧。” 曹皇后悚然而惊,总觉得当日“飞燕啄皇孙”的言论为赵祯所知。勉强镇定心神,曹皇后收起面上惊讶,平静问:“宫中并没有空置宫室,官家预备把长寿安置在哪里。” 赵祯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宗实早年住在皇子位,如今长寿大了,也住过去。你放心,朕会下旨新起一座皇子位,不会委屈他的。” 昔年,赵祯无子,迫于群臣压力,收养宗室子弟赵宗实,便是曹皇后抚养的。后来二皇子赵昕出生,他就被退了回去。赵祯言之凿凿,当时只说养在宫中,又没说给他是皇子。现在自己有儿子了,当然要把养子送回本家。 曹皇后控制不止惊恐睁大的眼睛,那么远!赵宗实住过的皇子位在东华门与左成天祥门附件,什么概念?如今曹皇后身处坤宁殿,是大内后宫,如果要到皇子位,需穿过钦明殿、柔仪殿、福宁殿,过左昭庆门、会通门、内东门,才能抵达。 若是这样繁锁的路程不能明确表达距离之远,看一看皇子位周遭建筑是什么吧?翰林院、殿中省、六尚局、皇城司……那是官员所在之处,与皇宫大内相比,那里是外朝。 “长寿所犯何罪,官家何以驱逐他出宫?”曹皇后忍不住质问,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让他远离父母亲人,独自居住在外,你做父亲的,怎么忍心? 赵祯避开曹皇后的目光,强词夺理:“翰林院就在附近,正好给长寿讲课。” 曹皇后起身,一掀衣摆跪下:“万方有罪,罪在妾一人,求陛下宽恕,不要驱逐长寿。” 赵祯没有扶起曹皇后,他看着曹皇后挺直的脊背,想起长寿对武将的好感、对曹家的亲近,若是放任长寿继续长在坤宁殿,日后又是外戚当权、武将掌兵的局面。长寿如今还小,不知道武将的危险,要让大儒君子先给他打下基础,才能放任其他思想影响他。 这是一个父亲、一个皇帝,对自己的儿子、继承人最大的希望,像自己。 “朕意已决,勿复多言!”赵祯转头不再看跪地的曹皇后。 此时,殿外响起张茂则行礼的声音,格外大声:“给殿下请安!” 李茉进来的时候,便见赵祯、曹皇后分坐两边,面带微笑看向自己,十分慈爱。 上前见礼,口称“爹爹、娘娘”,被拉着问了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之类。赵祯才道:“长寿长大了,爹爹安排你自己住一个大院子好不好?” 李茉猛然歪头,带着哭腔问:“娘娘不要我了吗?” 曹皇后左手背在身后,死死掐住掌心,才克制自己没有哭出来:“怎么会,娘娘舍不得长寿。” 在赵祯催促的眼神下,曹皇后喉咙犹如被刀片凌迟,“你长大了……” 曹皇后的悲伤肉眼可见,李茉转头望向赵祯,他竭力隐藏愤怒,依旧被赵祯看到他眼中的责怪:为什么逼迫娘娘送我出宫? 赵祯内心轻叹,在父母之间,长寿旗帜鲜明的选择了母亲。如此,更要分隔开,长寿只有四岁,日后好生教导,定会明白道理。 夫妻之间,如果妻子悲伤痛苦、丈夫云淡风轻,不必怀疑,妻子承受的苦难都来自于丈夫。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曹皇后上前一步,把长寿搂在怀中,轻抚他的后背:“长寿,长寿,你长大了,娘娘为你骄傲,你不是一个人,熟悉的宫人都会跟着去。你好生读书,随时回来看望爹爹、娘娘,不会太远,别怕。” “是啊,爹爹也会常去看你。”赵祯也拍拍孩子毛茸茸的头顶,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总不会害他。 李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可爱些:“爹爹、娘娘,那说好了,你们要记得来看我啊!” “好。”帝后二人同时应下。 李茉又十分兴奋的问起自己日后居所:“是新房子吗?好耶!新房子,我能看看新房子长什么样吗?” 赵祯看到孩子终于高兴起来,抢过孩子抱在自己膝上:“当然能,爹爹令人用最好的材料、最高的工匠,给你造最华美的宫殿。” “不要。”小孩子一本正经摇头,有种执拗的认真感:“长寿是爹爹的儿子,跟着爹爹学,爹爹简朴,长寿也不要华美。” 拜托,此时的华美是铅、汞一齐上,各种重金属超标! 赵祯感动抱起儿子颠了颠:“好孩儿!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 “嗯,学爹爹!”李茉大幅度点头,萌得赵祯抱着不撒手。 “看新房!看新房!爹爹带我去看新房!” 赵祯抱起儿子往外走:“新房还没建好,爹爹带你看图纸模型好不好?” “什么是模型?” “小房子,以后你的大房子按照小房子那样建,可好玩儿了!”赵祯抱着儿子边聊边走,曹皇后无法阻止,只能跟到门口,行礼恭送。 李茉一直没有回头,等到转角的时候,才有机会给曹皇后一个安抚的眼神。曹皇后就这样站在坤宁殿门口,眼睁睁看着儿子离开自己。 晚间,李茉缩在曹皇后怀中,头枕在她的胳膊上:“皇子位还要半年才能建好,我和爹爹说好不用贵重材料,娘帮我监工。” “好。” “即便出去了,我也会每日来给娘请安,娘不要害怕。” “好。” “如果娘不放心,随时派人来看我,我等着娘。” “好。” 无论李茉说什么,曹皇后都说好。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曹皇后明白赵祯分隔母子的含义,他不想孩子亲近曹家,他素来对曹家有偏见。当初是群臣选中自己做皇后,赵祯根本不想娶。无奈娶了,也不会给曹家任何恩遇。如今曹家产业散尽,一直都在还债。为什么?因为赵祯当年为了表示不满,没有按例赐下聘礼,为了天家颜面,曹家举族借债给皇后置办嫁妆! 曹家世代忠良,为大宋江山流血牺牲,如今父兄叔伯依旧为朝廷鞠躬尽瘁,曹皇后想不通,官家何以如此薄待曹家? 曹皇后累极了,有时都她都想不管不顾,对着赵祯大喊:你干脆废了我吧! 废后没什么不好,她宁愿青灯古佛,也不想在这狭窄、幽暗的后宫,泥塑木胎一样过日子,还不如出家清净。 可是,当摸到孩子软乎乎的身体,曹皇后的心又软了,她是母亲,她有孩子了。她还有父母兄弟,曹家还有数千族人,不能因为自己任性,毁了他们。 李茉搂着曹皇后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娘,忍一忍,儿不会让你等太久。” 曹皇后反手搂住孩子:“不,你平安长大就好,娘不要紧,你乖乖的,不要和官家生分。” 庆历七年正月,陛下有旨,皇四子赵昣出阁读书,入住皇子位。 “出阁读书”是太子才有的待遇,鉴于皇帝到面前为止,只有一个儿子,即便赵昣住的地方还叫“皇子位”,但在朝臣们心中,已经默默称呼那里为“东宫”。 如李茉所料,住进皇子位,与坤宁殿的联系陡然减少,皇后无事不能出内廷,每次都必须请旨,他开始每天去请安,可曹皇后也心疼儿子大冬天天不亮顶着冷风来、冒着冷雪去,便免了他请安。 皇子位的宫人被替换了大半,许多都是赵祯亲自安排的,张茂则在旁督促,事关唯一皇子,宫人们不敢拿大,说话做事样样妥帖。 可李茉不喜欢,这些人是赵祯的奴仆,不是自己的。他需要时间,往这些人里掺沙子,收为己用。 给李茉讲课的豪华讲师团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夏竦领衔,朝中大臣皆以为隐形太子讲课为荣。 李茉在内宫过得苦哈哈,爹拧巴、娘委屈,到了外朝突然成了香饽饽,拜托,这可是隐形太子啊!又不是只活今天不管明天,谁不为家族考虑?谁不想交好台子? 至于李茉熟悉的“默读并背诵全文团”,一个也没见着。范仲淹在邓州讲学,欧阳修在滁州修亭子,韩琦在扬州做知州,这波主持庆历新政失败后被逐出朝堂的,李茉暂时接触不到。 大名鼎鼎的三苏在蜀中读书,张载还没考中进士,狄青在宋夏边境巩固边防,包拯在陕西当转运使,柳永区区著作郎挤不进给隐形太子讲课的序列……除此之外,李茉就不认识其他人了。 看,赵祯治下,有这么多名垂青史之辈,是不是能反向证明,赵祯也没那么差。宽仁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美德,尤其作为皇帝。 李茉及时调整心态,能更加公正客观的看待赵祯。他不是雄才大略之辈,但至少称得上太平天子,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自己学习的。 李茉的转变,赵祯看在眼里,十分欢喜,把孩子移出坤宁殿是正确的! 集贤院直学士赵概,进来的时候,见皇四子正在练字,心下满意。皇子聪慧又勤奋,不因天资而自傲,对老师尊重,对伴读、臣下温和有礼,正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见礼后被叫起,赵概笑问:“殿下在写什么?” “快到赏荷的季节了,提前演练一下,怕爹爹点我作诗呢。”李茉也笑着答话。作为整个国家的独生子,李茉享受着所有人的溺爱。 赵概走近一看,纸上写着:“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赵概的表情不好形容,扭曲了一会儿,才委婉道:“这是殿下新作的?” “不是,我抄录的样本。” 赵概表情更难看了,这种水平,作为样本……一言难尽啊!殿下的审美水平必须提升! “此诗火候不到,臣那里有晏公《珠玉词》三卷,下次呈给殿下阅览。” “哈哈哈,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晏同叔的词我也读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独徘徊。柳三变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醉翁居士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宋子京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大宋文人雅士众多,好诗词层出不穷,我喜爱的也多。说起来,我更喜欢《岳阳楼记》《醉翁亭记》,见文章即见人。诗词这方面,我更喜欢边塞诗,可惜,大宋没有好的边塞诗人。”李茉笑笑,准备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赵先生今日为我讲什么?” 不讲了,先把殿下的想法掰过来:“殿下,我大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怎会没有好诗人?譬如……” 李茉摆手不想听:“先生,诗言志,大宋重文轻武、以文易武,汉唐的边塞是漠北、柔然、楼兰、燕山,大宋的边塞诗,写中原腹地艰难求生吗?” 赵概噎得说不出话,人呐,最怕被叫破皇帝的新衣,赵概再嘴硬,也不能说大宋有比肩盛唐的边塞诗人。 李茉也不想得罪人,把话题往回拉:“先生探花出身,想必对诗词一道见解颇深,我年纪小随口说说,先生切莫放在心上。不若先生教我写赏荷诗,好让爹爹高兴。” 赵概教了李茉半年,知道他性格坚定,不能转移,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这首诗殿下是从哪里得来的?” “爹爹御笔亲书。”李茉好整以暇看着他,看他怎么说,这可是你家陛下的诗,刚才可瞧不上了。 赵概不慌不忙:“原来如此,殿下一片孝心,官家统御四海,非诗人词人专精此道。若殿下要学诗,臣从殿下喜爱的唐诗开始教。” 真头铁啊,知道是皇帝的诗也不肯拍马屁,一方面是他有骨气,另一方面不正说明赵祯宽和,文化氛围开明嘛! “还没抄完,待我抄完再讲,先生稍坐一会儿。” “殿下学诗,当从优从善,便是年纪尚小、力有不逮,官家也不会怪罪,不必提前准备,更比不模仿前人。”赵概是真想把大宋的下一任天子教成君子典范,明明殿下也觉得官家诗词水平不够,既然如此,何必抄录,这不是欺骗吗?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先生不见我一片孝心耶?”这句话李茉是笑着说的,明显是开玩笑。 赵概却站起来,郑重行礼:“君子……” 刚说了两个字,李茉就摆手打断他,绕过书案,走到赵概旁边,轻声问:“先生是觉得我谄媚讨好吗?” 赵概没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他说了“是”。 “殿下不必如此,官家是慈父,您是独子……”赵概说这话是冒风险的,说之前他都左右看了看。这半年接触下来,他认为皇四子天资聪颖、心怀天下,是极好极好才储君,才敢贸然谏言。 李茉却幽幽一叹,“先生学识渊博,给我讲讲汉安帝的故事吧?” 汉安帝有什么故事?东汉末年那些毫无建树的皇帝生平太生僻,他本家学《诗》的,一下子想不起来。 李茉声音很轻,慢慢讲述这个久远的历史故事:“汉安帝刘祜宠爱阎皇后,阎皇后多年不育,独子为宫人李氏所出,李氏被阎皇后鸠杀。为保心爱之人无忧,汉安帝废除独子刘保太子之位,自觉天不假年之时,宁愿征召济北、河间王子年十四已下、七岁已上诣京师。驾崩后,济北王之子刘懿即位。” “殿下!”赵概吓得面如土色,刚听到开头他就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可这不是皇子殿下该说的,也不是自己该听的!苍天啊!他只是个集贤殿直学士!管不了这些。 李茉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如今后宫……我还不是太子。” 这课没法儿上了!赵概唇色苍白、脚步踉跄,把不停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佯装镇定回去了。 赵概吓得够呛,都没发现他走之后,一个内侍从侧门进来,给李茉换了茶盏。李茉摸了摸杯壁,“用井水湃过的?” “是,官家、娘娘皆传话,不可奉冷食与殿下。”不能上冰饮,那就用井水降温,独属于李茉的奴才,当然只需要听他的话。 “嗯,放一放,回温些再喝,爹爹、娘娘也是为我好。”李茉也是精通医术的,他这具身体底子并不好,估计赵祯精子质量有问题,即便有曹皇后武将之女的好基因拉高水平线,依旧需要从小保养。 “是。”内侍恭敬应下。 “陈知理,安排人盯着赵概,不要打草惊蛇。”李茉又吩咐,经过大半年,李茉已经收复了服侍他的宫人内侍。还是那句话,独子的含金量太高,李茉不需要寻找人才,无数人蜂拥而上,他只需要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挑选自己想要的。 “是。”陈知理再次恭敬应声,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陈知理本是皇城司下辖冰井务司中一名卑微内侍,被上司欺压濒死,扔在道旁,为路过李茉所救,知他本家姓陈,赐名陈知理,随侍身侧。如今李茉身边管事的两个领头内侍,一个是来自垂拱殿张亲人、一个来自坤宁殿曹欢愉,再加上陈知理,刚好三足鼎立。 张亲人捧着一摞书进来,恭身笑道:“参见殿下,这是小人从坊市收集的范公、欧阳公新文,请殿下阅览。” 发现李茉非常有主见,且意志坚定,并不因他出身垂拱殿就高看一眼后,张亲人时时刻刻揣摩上意,知道自家殿下喜欢经济文章,便主动收集。且不会自作主张把东京流行的诗词话本夹杂进去,殿下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包括不把殿下不想让垂拱殿知道的消息报上去。 笑话,为人奴仆,最忌不忠,他是殿下的奴才,就只能是殿下一个人的奴才! “放着吧,待会儿再看。”李茉翻开自己的线装小本子,在赵概的名字下,点了个墨点。 炎热夏天的大朝会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请封太子的奏疏如平地惊雷,给炎热的天气再烧一把火。 “皇四子昣天性仁孝、好学笃行,中宫嫡出,宜加封太子,以固国本!”此言一出,群臣皆俯首赞同。 赵祯想了想,还是推辞道:“长寿年幼,待他大些,再加封不迟。” 不行!想想这些日子暗中流传的那些话,真正为国家、百姓着想的士大夫,不敢想那种谣言万一成真,该是怎样的惨剧! 一向明哲保身的章相公咬紧牙关,他亲自听赵概说 过,殿下的担忧,不可能凭空而起。这些年,官家宠爱张美人诸多逾制越礼之处,以往劝谏官家不听便罢了,若是因一美人动摇国本,他这把老骨头绝不答应! “陛下!”章相公大喊一声,平日里朝臣们只称官家,称呼陛下,可见郑重! “大中祥符七年,陛下三岁,授左卫上将军,封庆国公。大中祥符八年,陛下四岁,忠正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进封寿春郡王,讲学于资善堂。殿下今年六岁,早已出阁读书,本性仁孝、天资聪颖,群臣有目共睹。老臣奏请陛下依循旧例,早立太子,以固国本!” 如今,皇四子身上没有任何官职,白板一个,还不如他那些夭折的哥哥姐姐!以往不是没有朝臣谏言,可皇帝都置之不理。如今,握有实权的朝臣,听到那样的流言,恍然大悟。他们绝不能让那等丑事,在大宋上演!绝不! “臣等请陛下依循旧例,早立太子,以固国本!”群臣纷纷拜倒,异口同声请旨,声如洪钟。 赵祯讷讷看着阶下跪了一地的臣子,不知如何言语。他不是不立,只是想把孩子教得更像自己,只是觉得既然能养住一个孩子,就能养住更多孩子……他想的,朝臣们不想。 赵祯本就耳根子软,不合法的事情三催四请他也会妥协,更何况立太子在情在理,赵祯没有反驳的理由。 庆历七年八月,赵祯下令加封皇四子赵昣为开封府尹、检校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淮阳郡王。十月,皇四子赵昣调任开府仪同三司、守太保、兼中书令、行江宁尹、建康军节度使,进封寿王。庆历八年二月,皇四子赵昣册立为皇太子,赐住潜龙宫。 讲了个小故事,半年之内,太子之位到手。李茉翻开自制的线装小本子,在赵概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 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历史小故事:汉安帝为了老婆,不要独生儿子。 第176章 潜龙宫是真宗,也就是李茉的祖父,曾任开封府尹时练习箭术的射堂,赵祯即位后改建为潜龙宫。 三进院落中间正殿供奉真宗灵位,左侧殿供奉赵祯的长生牌位,右侧殿空置,预备赵祯兴之所至来访。 即便赵祯不会来,为他准备的一切都不敷衍。 李茉如今居住的皇子位也更名为鹤玄宫,赵祯亲自赐名,取长寿、聪颖之意。李茉私下觉得,赵祯可能在和曹皇后对着干,曹皇后信佛,他就要信道,取“玄”字暗示。不过玄宫又代指北宫、帝王居所,李茉也就默认了。 行吧, 亲爹亲娘,都不能反驳。 如此,李茉就有了两处居所。靠近内廷的鹤玄宫是李茉平日读书、召见大臣、歇息之所,潜龙宫则被他作为处理其他事务的预备场所,“其他”包括但不限于不方便让老爹和朝臣知道的事情。 李茉如今不需要请示赵祯,就能来潜龙宫坐坐。潜龙宫是原来开封府官衙改建的,就在繁华的大街上。去潜龙宫路过商铺顺带逛逛,也在情理之中。 曹宁劝道:“殿……表弟,这儿鱼龙混杂,还是先回去吧。” “表哥,放轻松,后头有人跟着呢!天子脚下,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的,怎会出事?”因为那卷《清明上河图》,李茉对繁华的市井街道很有兴趣,但他只会在主街转转。因为某次不小心转到背街小巷,直接被熏出来了。 经历过现代社会、未来世界洗礼,对古代街道的卫生环境已经不抱希望了。 曹宁是正儿八经亲表哥,李茉不会欺负他,看他小心翼翼、随时防备的紧张模样,逛了一会儿,就赶回宫中请安。 “爹爹、娘娘、阿姐。”李茉一一见礼,阿姐叫的是福康公主,她梳着双丫髻,正靠在曹皇后身边撒娇。 “我一出宫,就不是娘娘心头宝了。”李茉佯装吃醋,靠着赵祯道:“幸好还有爹爹。” “都封太子了,怎么还做小儿情态。”赵祯嘴上斥责,手却诚实得把孩子搂到自己身边。 “四哥儿不害臊,和我一个小娘子争宠!”福康公主羞羞脸。 “就是长到八十岁,在爹娘面前,也是孩子啊!有什么可害羞的,阿姐这么说,我可要生气的哦,我在外头买的好东西,就没你的份儿啦!”李茉和姐姐斗嘴,彩衣娱亲。 赵祯连忙问,“难不成逛街去了?今日学问可做了?” “爹爹放心,这么多学士盯着,儿岂有偷懒的空挡。今日宋先生讲课之后,我去潜龙宫给祖父上香,回来的时候见铺子里有卖梨子的,便想着带给爹爹。前几日爹爹咳嗽,吃河北鹅梨正好。”回话的时候,李茉已经站直身体,亲近与礼节之间,需要恰到好处。 “爹爹知你孝顺,平日里多在学问上用工。宋公序老成持重,朕颇为倚重,其文雄才奥学,温雅瑰丽,名章隽句,络绎纷披,又善于文献校正之学,尝手校《国语》,是一等一的大才,你要好好听讲,多加尊重。” 这便是教诲了。李茉躬身行礼,郑重应是:“爹爹教导,孩儿铭记于心。今日宋先生教的便是《国语》,请爹爹考校。” “也好,你随朕去垂拱殿。”说着,便要往外走。 福康公主在旁着急,连忙打断:“爹爹、四哥儿要论学问也不急于一时啊!我都没和四哥儿说上两句话。” 福康公主为娘娘着急,自从四哥儿加封太子,只能初一、十五来坤宁殿请安,爹爹还往往都在,导致娘娘和四哥儿根本说不上话。亲母子啊!娘娘忍受骨肉分离之痛,还必须端庄微笑,她见之不忍。 赵祯笑道:“你是惦记礼物吧!”这么说着,赵祯也坐下来,看李茉分派礼物。 “都是些小东西,我的一片心意,阿姐不要嫌弃。蜜汁樱桃煎,你最喜欢的。”李茉示意张亲人送上一份包装精美的樱桃煎,又对曹皇后道:“我见香粉铺新出了桃红色胭脂,给娘娘带了一盒,您可喜欢。” 曹皇后接过瓷盒,还没开盖,已经满口答应:“喜欢,喜欢。” “我去胭脂铺,掌柜的夸我孝顺,都是托娘娘的福。” “长寿本就孝顺,娘心里欢喜着呢。” 赵祯没见过曹皇后用桃红这等粉嫩颜色,不由道:“你也别太惯着他,尽买些用不上的东西。” 曹皇后笑而不语,话不投机半句多,身为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只是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李茉解围:“爹爹,所谓无用之大用,这盒胭脂也许娘娘用不上,但看到盒子,就想到是儿子孝敬的,心里高兴,便发挥效用啦。” “算你有理。”赵祯叹息,儿子是好的,孝顺、聪明、知理,唯一可叹的便是始终与皇后亲近异常。不管如何阻隔,母子两人眼波流转之间,总有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亲近。 赵祯也不是什么魔鬼,曹皇后难得见儿子一趟,又有儿女婉转陈情,不再刻意阻拦,吩咐道:“你用过晚膳之后,到垂拱殿见朕。早些来,免得赶不上出宫。” 忍了又忍,赵祯还是没忍住加上后面那句。 李茉身段柔软,撒娇道:“晚了就和爹爹抵足而眠,自己家里,还要讲究这些不成~” 赵祯无奈摇头,随他去了。 曹皇后已经几个月没和儿子坐在一起吃饭了,饭菜上来之前一直拉着他说话,饭菜来了之后也不停给他夹菜。 “娘也吃,我已经塞到嗓子眼儿了,再吃就该吐出来了。”李茉插科打诨。别的不必再说,因为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忍一时之气,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吃过晚饭,李茉往垂拱殿去,在宫道上碰上张美人一行。远远看到李茉过来,张美人理都不理,翻个白眼、冷哼一声,从另一条岔路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太子当面,张美人不但不行礼,还言行粗鄙……”张亲人气愤指责。 “好了,不管她。” “殿下,张美人不向殿下行礼,这是不遵礼法啊。” “我不追究张美人,难道是喜爱她吗?这是我对爹爹的孝心啊,只要她能让爹爹在繁忙的政事之余开怀几分,包容她一二,又有何难?”李茉这话很快就传入赵祯耳中,听得他老怀安慰。 好啊,儿子的孝心能爱屋及乌,他便不担心宠妃日后下场凄惨,不必左右为难了。 召李茉进殿相见,父子两个闲话几句,李茉突然提道:“表哥在我身边做伴读,爹爹有印象吧?” “曹琮次孙曹宁,怎么了?” “表哥向我请辞,家里安排他经营家业呢。” 赵祯皱眉:“他才几岁,什么家业要他经营?” “听闻曹家要做羊毛生意,表哥身无官职,干脆让他去了。” “开国名将之后,岂能沦为商贾之流!胡闹!”赵祯在想,这是不是曹家暗示自己要官。 李茉幽幽一叹:“曹家缺钱啊!” 赵祯老脸一红,这事儿的确是他的错。 李茉握住赵祯的手,情真意切道:“我不知爹爹为何不重用曹家,但爹爹既然这么做,必定有爹爹的道理,我不深究。表哥与我血脉相连,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买不起两份蜜浮酥萘花,只能让给我吃。” “曹家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赵祯的确知道曹家举债为曹皇后置办嫁妆,但不知道困难到如此地步。 “是啊,表哥在我身边做伴读,吃穿用度总要光鲜体面些。我见他外袍是绸的,里衣袖口却是最便宜的棉布,送他我份例里的衣料,十回有八回不收。给我做伴读,反倒给他增加负担。” 赵祯听得不好意思,堂堂勋贵之后、外戚之家,日子过成这样,他难辞其咎。 “朕封他做昭武校尉,拿一份俸禄……”昭武校尉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游击将军,可独领一军了。 “爹爹!”李茉生气打断,“爹爹难道疑心我以退为进,给表哥求官不成?我岂是那样的人!” “知道,知道,爹爹不是那个意思。”面对唯一的儿子,赵祯还是很有耐心的。 李茉长叹一声:“曹家既然有安排,爹爹就不要管了,不若给表哥一份牒文,免了税赋。爹爹放心,曹家声誉在上,表哥不过暂时经商,渡过难关之后,不会再经手,也不会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你终究还小,不知商贾事烦难。一份牒文哪里够用,朕许一个皇商之位,就说专门为你采办滩羊,挂在曹家哪个家仆名下,也是朕补贴你的意思。”终究是他一念之差,让曹家穷困多年。如今不好再提赐下聘礼一事,如此也能稍作补偿。 今日进宫目的达成,李茉又说了一番甜言蜜语,才出宫告诉曹家这个好消息。 羊毛生意,不是表哥曹宁要做,是李茉要做。他需要钱,大量的钱。所以提供了洗羊毛的方子,粗羊毛做毡毯、细羊毛织布,洗过的水能沉淀出羊毛脂,对皮肤皲裂有奇效,这些拳头产品在北方无往不利。 李茉对叔外祖父曹琮说了实话:“西夏、大辽以畜牧为生,羊毛低贱,无人利用。如今我有方子可用,从大处讲,可用利益让敌国多养羊、少养马,以经济手段遏制西夏、大辽兵力增长;从小处上说,能得些钱财,还上家里这些年的欠债。” “家里”二字,明明白白表达了太子殿下对曹家的亲近。 曹宁都不敢接话,什么经济手段遏制敌国,这是他黄口小儿能干的活儿吗? 李茉对曹家很有信心,这是在赵祯有意无意打压下,依旧屹立不倒的武将勋贵之家。曹家人丁颇多,如今的当家人是自己外祖父这一代,兄弟七个,大外祖父曹璨、二外祖父曹珝、三外祖父曹玹、四外祖父曹玮、亲外祖父曹玘、六外祖父曹珣、七外祖父曹琮,可惜名将老死,如今曹家当家做主的是这一辈中最小的曹琮。 曹家子孙昌盛、联姻颇广。舅舅这一辈的大多在军中任职,表哥这一代的那就数不过来了。又有姨妈、表姐妹们广泛联姻,整个武勋集团,基本都和曹家有弯弯绕的关系。 譬如,大外祖父曹璨久掌禁军,封广平郡开国公,因足疾逝世,难道他去世之后,以往属下就不认老上司了吗?曹家还有很多人在禁军任职,在崇文抑武的风气下,哪个当兵的不想有稳固靠山。 譬如,二外祖父曹珝娶的是涪王之女兴平郡主,曹家与皇室联姻并非只这一代,属于皇帝发疯诛九族都要把自己牵扯进去的近亲。 这样人丁昌盛、世代勋贵的外家,给李茉带来的助力不必赘叙。 曹琮捋须赞叹:“殿下高瞻远瞩,臣愿倾力一试。” “外公和我还要说客气话吗?你先拿方子试一试,羊毛梳洗需要水源,黄河穿秦凤路而过,那里与西夏、吐蕃接壤,运输也便宜。外公帮我掌眼。”李茉递上一份删改数次的计划书,“我枯坐东京城,都是纸上谈兵,具体事宜全靠外公帮我,我只有一个要求:尽量别流血。钱财不如人才,只要能试验出大规模精加工羊毛的办法,换个地方再起炉灶也行。” 曹琮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绕圈子,“我原先在陕西做副都总管、经略安抚招讨副使,认识几个人,种世材坐镇秦凤路,我与他也有交情。” 李茉调皮眨眨眼:“咱们小辈的事情,先不惊动种老将军,等事情做成,老将军觉得好,大约会派子侄来帮忙。” 曹琮好笑点头,赞同他的意见。 种家与曹家面临的情况类似,种家挑大梁的当家人种世衡已经去世,如今当家的是他弟弟,子孙辈又没成长起来。曹家同样失去了曹璨这个顶梁柱,又被有意无意打压,子孙辈官职很低。唯一担任高官的,就是被调回东京担任马军副都指挥使的曹琮,禁军三衙之一,倒也不辱没这位老将。 曹琮拿了方子,在京郊买了羊毛试验,发现方子十分完备,小规模煮羊毛时候用六尺宽三尺深的大锅,大规模煮羊毛的时候用牛粪做燃料,洗羊毛优先招妇人、孩童,管理的时候用女管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么细致,不是拍脑子想出个秘方,也不是在书上能看到的学问。曹琮就问孙子:“殿下身边可有边境出生之人?” 曹宁摸着后脑勺傻笑:“没有啊,除了我,都是文官、宗室家的,没听说啊。” 曹琮挥挥手让傻乎乎的孙子赶紧走,太子比他还小,做事有条不紊、恩威并施,他连人都看不明白呢! 这样一份可操作性极强的方案,几乎按照上写的条陈一比一复刻就行。曹琮立即叫了孙子他爹曹任过来,这事儿不能交给黄口小儿操办,让儿子去吧。 李茉知道主理人变成了八舅曹任,也没意见。只是表哥曹宁依旧不能继续做他伴读,已经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表哥只能跟着亲爹往秦凤路吃沙子去。 羊毛的事情,还需要时间发酵,另一则夸赞太子品德的小故事却很快在东京城流传开来。被瓦子里的说书人编出各种场景,还有勾栏排成戏剧。 那日,李茉遇上张美人不行礼说的那段话,长翅膀一样飞向全国各地。 太子为了父亲,愿意包容父亲的宠妾,孝行昭彰,堪称大宋的新二十四孝之一。张美人跋扈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已经有人称其为妖妃了。妖妃总要和昏君成对出现,群臣百姓嘴上不说,对赵祯的观感也在下降,谁家好人在宠妾和儿子之间站宠妾的?不是正经人呐! 名声这东西,重要也不重要。 目前,名声对太子而言很重要。大宋自太宗北伐失利之后,酷爱“道德君子”这一套,皇帝是最大的道德典范,大臣也必须有无瑕的道德情操才能做官。甚至国家也必须站在道德制高点,用道德感化周边国家。 赵祯也很在乎名声,但又没那么在乎。之前别国使臣上赶着送美女娈童的根源,也在张美人,赵祯并未因此冷落爱妃。 但是张美人受不了,她哭、她闹,她抱着赵祯诉说自己的委屈。 “分明是太子针对我!那日我在后苑瞧见太子见苗昭容,不用她行礼,太子上赶着拱手叫姐姐。轮到我了,却把我编排成恶毒之辈,都是坤宁殿教的!” 赵祯被哭得受不了,安抚道:“朕晋你为贵妃,便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庶母,不必向太子行礼。” “真的?官家不能骗我!三个孩儿已离我而去,我如今只有官家了!”张美人紧紧抱住赵祯,柔弱可怜,哭诉着自己的无依无靠。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待到新年,朕便下旨册封。这段日子,你也要收敛脾气,下次太子进宫,你当面行一回礼,把这件事揭过去,群臣便不好再反对。”贵妃位比宰相,册封的时候是需要高阶官员作为正使的。张美人名声太差,不糊一糊面子,台谏官员可不答应。 李茉到垂拱殿给赵祯请安的时候,便遇到张美人行礼,李茉混不在意,随意挥挥手表示免礼,继续和赵祯说话。这种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的轻蔑,让张美人胀红了脸。 赵祯连忙道:“长寿,张美人向你行礼呢。” “啊?我已经挥手让起来了啊?莫不是你没看到?”李茉转头对跟着他的内侍陈知理道,“下次碰上,你多喊一声。爹爹,刚说到赵先生讲魏晋南北朝史……” 赵祯摆摆手,示意他这个话题不忙,追问:“之前张美人未向你行礼,闹得留言纷纷,如今你们也算和解,如此便好。” 李茉皱眉:“又是谁没事儿找事?爹爹,你别听外头一阵风似的谣言,世人专爱看皇室的热闹,那些台谏官员恨不得爹爹和我每道菜用几筷子都管,自己倒在樊楼大吃大嚼。宽以律己,严以待人,说的就是他们,爹爹别放在心上。” 这话赵祯听着舒心,“是啊,天子便是如此,咱爷俩受苦了。”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没办法的事情。”李茉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摆手让陈知理清退在场之人,继续和赵祯说话。 赵祯的注意力被他拉过去,没看到殿中场景。 陈知理碎步上前,先向张美人行礼,然后做出请的手势。张美人望向赵祯,赵祯正和李茉谈得高兴,没空理她。张美人想说话,陈知理作了个禁声的手势,皱眉不屑,挥手让两个内侍站过来,意思是若她不识趣,就捂住嘴拖出去。 张美人的侍女都在殿外,不愿吃眼前亏,愤愤不平出了垂拱殿,对自己的心腹道:“一个阉人,也敢用那种眼神看我,太子视我为无物,官家根本不管。若是再不反击,这宫里哪有我的立足之地!” “你去收买几个东宫的人,别舍不得下本钱,太子不仁,休怪我不义!” 过了几日,李茉在鹤玄宫里溜达,一个洒扫宫人和她搭话,李茉对下人素来宽和,喜欢和他们闲聊几句。 “张美人飞扬跋扈,对太子不敬,连女儿都养不活,这是她本身福气不够的缘故……” 话还没说完,李茉已经叫内侍过来:“这个宫人口出妄言,诋毁后妃,押下去审。” “冤枉啊,殿下……”那宫人是真冤,她虽收了张美人的钱财,可啥都没开始干。说两句张美人的坏话是为了拉进她和太子的关系,为以后铺路。 结果就被拖下去审,结果被打了十仗廷杖,赶出鹤玄宫。 再过几日,听说这个被赶出去的宫女死了,连同她的父母、兄嫂、侄儿,一家六口、整整齐齐。 天子脚下灭门惨案,简直轰动全城。赵祯立刻让开封府彻查,查到那宫人原先侍奉太子,立刻摆驾鹤玄宫。 赵祯带着张茂则悄悄来的,进了鹤玄宫,却发现人都都在外面。赵祯制止了宫人通传,站到门边,侧耳听里面的声音,屋里有哭声。 “殿下!殿下!您别伤心,老奴去求官家,张氏欺人太甚!那宫人说了两句不敬之言,您已经廷杖驱逐,她还不罢休,直接让张家灭人满门!岂有此理!”从垂拱殿出来的内侍张亲人扶着太子,哭着求他别气坏了身子。 “别去!忍一忍就好。” “殿下,您是国朝太子,官家难道宠爱一个姬妾胜过您吗?”张亲人悲愤大喊。 “不是……我不是担心爹爹偏心,是担心张氏伤害爹爹!” “狗胆!张氏岂敢伤害龙体!” “昔年晋孝武帝司马曜有一宠妃张贵人,司马曜醉酒戏言,你年逾三十,美貌不在,又未生子,我要废了你,另寻爱宠。如此,张贵人便趁司马曜睡觉之际,活活捂死了他。爹爹何其宠爱张氏,若张氏起了杀心……” “不可能!官家有龙气庇佑,何其尊贵!”内侍尖利的嗓音如同被捏着脖子的鸡。 太子的声音低沉而迟缓:“太子难道不尊贵吗?” 太子难道不尊贵吗?张氏明目张胆不敬东宫,在天子脚下灭人满门,仰仗的不正是天子的宠信! 赵祯吓得踉跄后退,被张茂则眼疾手快扶住。 “不许向太子泄露朕今日来过!”赵祯匆匆留下一句命令,被张茂则扶着,仓惶离开鹤玄宫。 —— 作者有话说:第三个历史小故事:司马曜醉酒戏言,被宠妃张贵人活活捂死。少有的没有政治因素,只是单纯宠妃担忧未来,愤而杀人。 第177章 深夜,赵祯从噩梦中惊醒,张茂则举着灯盏进来,着急唤道:“官家、官家,臣等在此、臣等在此……” “都退下吧。”赵祯看着乌泱泱涌进来一群人,心里烦闷,只想一个人安静待着。 张茂则依言正要退下,赵祯却道:“你留下。” 那日,只有赵祯和张茂则站在门边,听到了太子的哭诉,有些话,赵祯只能和张茂则说。 “她素来温良,即便有些小毛病,也是女人争风吃醋,无伤大雅,并不敢有大逆不道的心思。”赵祯如此说。 张茂则作揖,表示自己在听,但他没办法附和。若是赵祯真的如此想,就不会半夜噩梦惊醒。 “开封府也查了,是恶徒所为,并非她指派。外头人最爱揣测上意,她许是不知情。”赵祯又在劝服自己。 那日,从鹤玄宫离开之后,赵祯微服到了开封府,看到了那一家六口的尸体,最小的受害者才三岁,身子被劈成两半。赵祯当场就吐了,这些日子,一直夜不安枕。开封府查到了“恶徒”,也查到了他们受人指使,出面的人是张府管家。 “朕对她素来恩宠,可谓倾尽所有,夫妻恩爱,她实在没道理不爱朕。”赵祯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欺欺人起来。 可是啊,这些日子赵祯为什么一直睡在垂拱殿,从不留人过夜。张美人曾经哭诉,她没了三个孩儿,如今只有官家了。是啊,孑然一身,怕什么?怕连累那个牵强附会的所谓父族吗? 笑话,张美人若是个男人,这种六亲不靠、单蹦一个,官府都要多加小心,这种人是最不安定因素。 张茂则一直默默站在赵祯身旁,并不接话。 “你哑巴了,朕和你说话呢!” 张茂则再次拱手:“是非曲直,全在官家心中,臣不敢妄言。” 这话以往听,是张茂则谨言慎行、恪守规矩,今日听在耳中,赵祯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张茂则也觉得自己不会怪罪张氏,因此不敢说她一句不好,怕日后被清算。张茂则对他的忠心有几分?是不是也暗中倒向张氏? 黑暗助长了猜忌,赵祯心中全是不能付诸于口的恶意,他想平息这股无由来的愤怒……突然,殿外传来喧哗之声。 喧哗声越来越大,间杂着马蹄声,夜色中火光尤其明显。赵祯紧绷的神经跳得厉害,着急问:“失火了?” 一个内侍匆忙跑进来,隔着老远便跪地禀告,慌忙中甚至滑行了一段才稳住身形:“官家,外头不知怎么吵嚷起来,可能,可能是有人吃醉酒……” “胡说!吃醉酒还能在宫里骑马!”张茂则厉声呵斥,转头道:“官家,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臣请官家勿忧,臣派人打探消息,即刻来报。” 赵祯看了张茂则一会儿,终究摆手让他去了。 不一会儿,张茂则回转禀告:“官家,臣已派人分三路打探消息,远远瞧见起火的是福宁殿,有人纵马奔驰,追猎宫女。臣已将垂拱殿内侍悉数点清,发放棍棒,在官家身边护卫。官家晚上并非一定歇在垂拱殿,贼人不敢确定您所在。臣请吹熄大量烛火,只留一小部分,以免贼人发现官家行踪。” “臣已分派宫女准备器具,守在太平缸前,准备随时灭火。福宁殿与垂拱殿之间并无树木,火势不会很快蔓延过来。” “臣请关闭左右昭庆门、隔门,运重物抵上,任何人不得出入。臣请官家允臣御前露刃,若有贼人冲入垂拱殿,必先踏过臣的尸体。最差情况……只要熬到天亮,必有忠臣义士前来救主。” 赵祯坐在塌上,看着张茂则有条不紊安排诸事,又看着内侍们拿着平日仪仗开路用的棍棒护卫在自己身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点头。 外面喊杀声、惊叫声不绝于耳,等了许久,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有四个禁卫正抓着宫女拷问官家下落,他们打探的人不敢多看,先回来禀告。 “谁?谁能如此大胆?”赵祯喝问。 “火光中,只看清了一人面庞:颜秀。”回话的内侍声音都在颤抖。 颜秀?那可是赵祯亲信啊!如果连颜秀这等日日贴身护卫的铁杆心腹都不能相信,天下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 “官家,禁军中必有忠君义士,不过一时慌乱,定能平息混乱。臣请亲自指挥,一定为官家拿住那些贼子。” 赵祯想了一会儿,才道:“你去吧。” 等张茂则一走,赵祯立刻吩咐另一个内侍副都知,“待他领人出去,立刻封闭宫门、殿门,谁来都不许开!” 内侍领命,立刻去安排。危急时刻,有再多想法,都要等到危险过去。 垂拱殿一灯如豆,未免贼人怀疑,殿内不像以往那样灯火通明。赵祯缩在塌上,感觉四周黑暗仿佛是活的,游动着慢慢侵蚀着有光亮的空间。 赵祯唤人来为自己穿戴整齐,若有万一,他要能跑得动。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前来禀告,“张都知已经斩杀贼人,正请旨面见官家。” “叫他进来吧。” 张茂则手里拿着染血的长剑进门,敏锐发现赵祯身子向后仰,退避的动作十分明显,立刻把长剑扔给附近内侍,当即下跪,膝行着靠近皇帝,大声禀告:“启禀官家,臣去的时候,弓矢手王中正已射杀三个贼子,臣与王中正带领禁军、内侍控制局面。为乱者乃是崇政殿侍卫颜秀、郭逵、孙利、王胜,颜、郭、孙三人已死,王胜逃脱。” “传旨缉拿王胜,哪位是王中正,忠心耿耿、护卫有功,叫进来朕瞧瞧。” 一个年轻、壮硕的青年男子拜倒在殿中,正要说话,又有内侍匆忙来报:“官家,坤宁宫女官乐昌求见,言皇后娘娘已从坤宁宫出发,请求面圣。” 赵祯面色不悦,宫中生变,皇后不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曹皇后在宫中颇有威望,她是来护驾的吗?只是事情一件接一件,不等他发火,外头又重新喧闹起来。 赵祯缩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难道叛乱没有平息吗? 外头声音越来越大,张美人批头散发、衣衫不整冲进垂拱殿,焦急喊道:“官家?官家你没事吧?官家?妾听闻宫中有人谋逆,官家可好?” 张美人素来有见君不拜的特权,匆匆忙忙赶来,满目着急,却见赵祯稳稳坐在塌上,不像平常那样迎上来抱住自己。诧异之下,哭声更大,泪水如断链的珠子不断滚落:“官家可是受伤了?狗奴才,你们怎么保护官家的?官家别怕,妾陪着您!” 赵祯今夜异常稳得住,他就那样冷冷拿着张美人,问旁边的副都知:“朕命你封闭宫门、殿门,你怎么办事的?” 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呐呐不能言。 他不说,赵祯也知道,因为张氏素来受宠,无数僭越无礼的举动从不曾受罚。因此,在内侍们眼里,张美人是不能得罪的。 “官家不想见我吗?”张美人痴痴的、伤心的望着赵祯,仿佛被赵祯的不信任伤透了心。 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外头又有内侍来报:“官家,皇后在殿外求见。” 赵祯揉了揉眉心,冷哼一声:“皇后尚且不得入内,你倒畅行无阻。来人!送张氏回直舍,无朕旨意,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官家!官家!您这是疑心臣妾吗?”张氏挣扎起来,两个宫女都拉不住。 赵祯看着宫女敷衍了事,根本不敢用力的样子,狠狠一拍桌子:“你们也要忤逆朕!” 宫女吓得一哆嗦,立刻用力,一人捂嘴、一人拖胳膊,飞快把张美人拉下去了。 看得赵祯又是一阵气闷,这些人到底多么惧怕张氏威权,在自己面前都敢不遵命令。 第二天,天一亮李茉立刻请旨入宫,宫中秩序已经恢复。李茉小跑着进来,细软的头发不像往常那样整整齐齐,因为快速奔跑有些散乱,扑到赵祯跟前,李茉气喘吁吁,来不及说话,先拉着他的手左右查看,又去摸他的胸口、腰腹。 “爹爹没事吧?” “没事,不是让人告诉你了吗?” 李茉松气卸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亲眼看到爹爹安好,我怎么放心。” 说完,又使劲抚了几下胸口,对身边宫人道:“给我一口茶,听到消息就没喝过水,渴得紧。” 赵祯看着略显狼狈的儿子,想着他前些日子旁敲侧击给自己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讲历代君王如何看重自身安危,虽思虑不全,但一片诚孝,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爹爹没事,放心吧。”赵祯摸摸儿子的脑袋,有人这样关心自己,心中老怀安慰。 “听说是崇政殿侍卫作乱,人抓住了吗?区区侍卫,怎敢如此犯上,审出幕后主使了吗?” “最后逃脱的王胜被斩杀宫中,已无活口。”说到这个,赵祯十分不悦。他下令活捉,明明王胜已经被包围,却还是被宦官杨怀敏乱刀砍死。 到此,主使的四个人全部身死,这件事不明不白,让赵祯不知如何判决。 “让开封府、大理寺、刑部彻查,即便人死了,查他们与何人往来、班房内是否有贵重财物、家人是否被人威胁,但凡做过,必定留下痕迹,一定能查出来!”李茉赶紧出主意,历朝历代,涉及皇帝安危,都不能善了。 “朕心里有数,你也去坤宁殿请安,昨晚你娘也吓着了。” “待会儿再去,我先陪陪爹爹。”李茉撒娇。 “去吧。” 看他神色坚决,李茉握着他的手重重摇了摇,“那我待会儿回来陪爹爹用膳,说好了,爹爹可不许耍赖。” “去吧~”赵祯含笑点头,目送儿子一步三回头。 等人走了,赵祯的脸色才沉下来,骂张茂则:“你怎么做事的?张胜明明能被生擒,你在为谁灭口?” 张茂则跪地叩首,不敢分辨。昨夜他临危不乱、奋勇杀敌,反倒让官家疑心他早知此事,虚情假意、卖弄才干、欺君博宠。 李茉从垂拱殿出来,路过烧毁的福宁殿,宫人正在收拾残局。穿过福宁殿,柔仪殿中安置着昨晚受伤的人,来来往往很多人进出忙碌着,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再穿过钦明殿,才到坤宁宫门口。 往日,宫门口的侍卫形同虚设,今日李茉过来,他带来的宫人搜身、签押之后,才被放进殿内。 曹皇后神态端庄、气质稳重,见儿子来了,亲自端了两碟点心、一壶热茶过去,“宫中忙乱,我让她们别费心在日常小事上。你就着茶水稍微垫垫,吃多了晚膳吃不下。” 李茉从善如流,捻起一块核桃糕,问:“娘娘受惊没有?”一切按计划进行,没有出纰漏吧? 曹皇后语气平静,并不后怕。 “无事,没闹到坤宁殿。”没有,事情没有牵扯皇后、太子,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如此便好,我瞧爹爹心情不愉,您别撞当口上。”李茉提醒,请曹皇后不要自苦,赵祯无论闹什么,都怪不到他们头上。 “内宫出此祸事,也有我管束宫闱不力的缘故,自当向官家请罪。”曹皇后心中有愧,总想做些什么弥补。 李茉长叹一声,“娘娘就是对自己太严苛,您安坐,我陪爹爹用了晚膳之后,就睡在垂拱殿,贴身陪伴爹爹。” “哪里用你这小人儿,我去。”曹皇后拉着他的手,张茂则临危不乱、处事果决,却被赵祯厌弃。若是自己的孩儿表现得好,肯定会被他父亲忌惮。他还这么小,不该承受这些。 李茉轻拍曹皇后手背,露出灿烂的微笑:“娘娘,我是爹的儿子。”我是太子,当仁不让,既然做了,就把成果最大化! 李茉回到垂拱殿陪伴赵祯,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赵祯反而翻来覆去睡不着。李茉让人把美人榻搬到内室,自己睡上去,“爹爹安睡,儿就守在门口,但凡有妖魔鬼怪,儿子先砍了!” “你还没剑高,说什么砍不砍的。”赵祯失笑。 “我还会耍哨棒呢!我舞给爹爹看!”李茉作势要起身。 “你可消停点吧。大冷天的,当心冻着。” “可爹爹睡不着……那我给爹爹讲故事……算了,背一段《周易》吧,我学这个最容易困,可催眠了。”李茉顿了顿,见赵祯不反驳,就慢慢背起来。 果然催眠,赵祯听了一阵,背书声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平稳的呼吸声代替了背书声,在这样均匀规律的呼吸声中,赵祯也慢慢睡着了。 一连陪了几天,赵祯看他白皙的脸蛋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笑骂:“快赶上蜀中进贡的食铁兽了,赶紧回去歇着,爹爹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你了?” 李茉憨笑:“是我害怕,要爹爹陪着。” 在垂拱殿好几天,李茉始终不曾探听这次宫变的处置结果,他在避嫌。即便不主动问,很多消息也会传到李茉耳中:赵祯的宽容、或者说软弱,出乎李茉预料。 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没有大肆株连、没有风声鹤唳,赵祯认定这件事是张美人在背后指使,却只是把人关起来。他认定有罪的张茂则,也只是被派遣到外地为官。那个违背他命令杀人灭口的杨怀敏只是降级去官,依旧在皇城司听用。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被称仁君,李茉是万万做不到的。 李茉刚走,就有内侍轻手轻脚进来禀告:“官家,御药房传来消息,张美人病重,请……” 嘭!一个建盏狠狠摔在地上,赵祯怒骂:“朕的旨意,你们当耳边风是不是!” 张美人被禁足,当晚就有人禀告,说张美人哭着求见,求官家召见。赵祯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为她传递消息。可是,张美人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传来,张美人哭晕了、张美人绝食了、张美人病倒了…… 赵祯揉着眉心,仰躺在宽大的椅子上,问身边新提上来的内侍都知,“你们听张美人的,还是听朕的?” 膝盖撞在地上的声音太过响亮,内侍哆嗦着表忠心:“臣等唯陛下之命是从。” “那怎么源源不断有人为张美人说话。” 内侍嘴唇噏动,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朕恕你无罪。” 内侍这才大胆开口:“官家宽仁,对臣等卑贱之人素来体贴,即便臣等有一二疏忽之处,求到官家跟前,想必能得宽宥。您对张美人之盛宠,中外皆知、朝野皆闻……嗯,昔年,有人送了与张美人品阶不符的衣冠,您把行贿谄媚之人驱逐出宫,却特许张美人用逾越礼制的头冠。” 说完,内侍嘭嘭磕头:“臣胡言乱语,请官家恕罪!请官家恕罪!” 幽幽一声长叹,赵祯苦笑:“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因为他为张氏破例太多次,对张氏的盛宠浓烈到让所有人都不敢赌,他们不相信自己会责怪张氏,不愿意因此时得罪张氏,日后落得凄惨下场。 赵祯随手拾起桌案上的《晋书》,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有一行格外显眼:时张贵人有宠,年几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贵人潜怒,向夕,帝醉,遂暴崩。 遂暴崩啊…… 赵祯对还跪在地上的内侍道:“日后,张氏所有消息,不必再报给朕听,若有违者,一律逐出宫去。” “是。”内侍虽然这样答了,但心里也忐忑,怕这又是官家和张美人的情趣,到时候两人和好,自己成了出气老鼠。 因此,即便不敢明着违背赵祯的意思,也会把张美人的医案放在赵祯桌案不起眼的角落,万一日后闹起来,做奴才的也有个分辨的余地。 宫变之后不到一个月,李茉在坤宁宫陪伴曹皇后,听到张美人病逝的消息。 李茉在纸上写下关键字,曹皇后站在他身后,母子二人齐心协力,一起复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首先写下宫女二字。那个进谗言被李茉廷杖驱逐,又被张家灭口的宫女死得干干净净。李茉驱逐她出宫的时候,给她送了十两银子,并让人误导张美人,让她以为宫女背叛了她,想拿着她的钱财跑路。 原因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出于“义愤”,即便一个小宫女,内心从道义上,也是亲近站在太子一边的。张美人出离愤怒,张家谄媚上意,这才有了灭门惨案。 再写下禁军二字。曹家久掌禁军,多有人脉,因此赵祯很不信任曹皇后,不给她节制侍卫的权力。这次宫变,赵祯被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背叛他,赵祯立刻启用“几代忠心”的旧勋贵,这些正是曹家的人脉。 写下“颜秀”二字,这几个人对官家早有怨言,李茉早就听闻。身为官家心腹,他们自认为有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权力。可赵祯对武将约束颇紧,即便是侍卫,也多有告诫,因此引发他们不满,再送些酒水、说些怂恿的话,一切水到渠成。 写下“杨怀敏”三字,他抓到逃脱的叛乱者王胜,却趁乱杀人灭口。只需要告诉素来与张美人亲近的杨怀敏,王胜对张美人心怀不满,会随意攀咬,杨怀敏为了主子、为了自保,就会大胆下手,反正死无对证。 杨怀敏这样的内侍,对赵祯的揣摩是每日必修课,他们了解赵祯,知道如何才能脱罪。 李茉检查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谋算万无一失,他从头到尾都是按照礼法做事,能露出破绽的,只有误导张美人的宫人、怂恿颜秀等人的侍卫、向杨怀敏告密的内侍。刚好,这些人都被曹皇后趁着叛乱后,清理宫廷的机会送出宫去,在曹家的作坊做工。 剩下的,都是每个人发自本心的行为,他们的性格,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曹皇后写下为他们立功那三个人的名字,问:“你会杀了他们吗?” 李茉摇头:“不,我会给他们优渥的生活,想成家的成家,想独身的我为他们养老。” 曹皇后赞成点头:“正该如此。能在东京城立足者,都是胸有丘壑之辈。狠辣可以赢一时,却不能赢一世。” 李茉明白,如果为了保密,就把立功的人灭口,那格局就太小了。 殿外,有人高声禀告:“娘娘、殿下,官家听闻张氏去世,吐血病倒。” 曹皇后收起这张画满圈圈点点的宣旨,扔进火盆,扒拉了一下残余灰烬,才对儿子道:“走吧,你好好安慰痛失所爱的官家。若官家有什么恩赏追封……” “我最多容忍她被追封为贵妃,若是异想天开,以皇后之尊追封,那就掀桌子,大家都别想好。”李茉握住曹皇后的手,“您也不要答应官家任何过分要求,我们问心无愧。您的尊严,就是我的尊严,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您。” 第178章 世界从张美人的视角打开, 就是一本巨大的虐文。 父母双亡、一介孤女,因为容貌姣好、能歌善舞,被君王青睐。好日子跟着来了,有了宠爱就有新的高贵家世、节节高升的地位、源源不断的孩子。可是后宫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前朝官员总是弹劾官家对她宠爱太过,民间有歌谣传唱她恶毒艳名。 没关系,她依旧凭着这份宠爱,牢牢掌握着官家的心。 可是毫无缘由的,官家的心突然从掌中消失,她被厌弃,如同每一个被厌弃的宠妃,很快在流言蜚语、慢待冷遇中香消玉殒。 没办法,张美人这种情况,只能收拾收拾准备重生去吧。 李茉也觉得赵祯拧巴,明明伤心的吐血,可只愿意给张美人一个昭容的追封。说完,还眼巴巴看着曹皇后和李茉,期望从他们嘴里听到几句劝慰,如此好名正言顺追封更高。 怎么可能? 曹皇后低头敛目,恭敬应下:“谨遵官家旨意。” 至于李茉,儿子怎么能过问父亲内宠之事? 张美人去世之后,后宫诸事就和李茉没关系了。忠心耿耿又聪慧能干的张茂则被打发到外地做官,禁军之中多提拔老人,李茉忙着往赵祯身边掺沙子。 “娘娘,当真不趁机与爹爹修好吗?他那人其实很好哄的,崇拜他、依恋他,遇到难事不用努力,陪他抱头痛哭即可。”李茉看得明白,赵祯从小生活在刘娥阴影里的人,他不需要另一个擎天之柱,只需要依附他的菟丝花。 曹皇后嘲讽地勾起嘴角:“我不是那样的品性。”明知道只需要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可曹皇后就是装不出来,她的家教、她的品性、她的才干让她觉得这样做是侮辱。 “对不住,娘娘不得宠连累你了……或许……” 李茉连忙打断她,笑道:“娘娘不用勉强,做你想做的。登临高位是为了让娘娘过舒心日子,不能本末倒置,为了攀高委屈自己。” 曹皇后颔首,她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忍耐,忍到赵祯去世,才能舒一口气。万幸上天降下一个孩儿,孝顺、聪慧,最关键是,他把自己当成独立自主的人,而不是获得父亲宠爱的工具。 赵祯大病一场,等有精力处理朝政、关心儿子的时候,台谏官员立刻上了好几道弹劾太子的撘子。 “朕听说你收容壮勇、日夜演练,在潜龙宫滋扰先帝安宁?”赵祯把撘子放在他身旁,满脸严肃。 李茉笑道:“又是哪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准备管我一道菜夹几筷子。刚好,今日就有一位壮勇跟着我进宫,爹得可想见见?” 看他笑得奇怪,赵祯好奇应下,便见一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少年趋步向前,拜倒在地,公鸭嗓声音一大更难听:“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祯被惊得头往后仰,问:“他多大?”长得这样高,怎么又是这副嗓音,实在违和! “虚岁十三,京郊农家子弟,家里兄弟众多,因天生饭量大,家里实在养不起,预备卖掉他。爹爹不许民间卖良为贱,他又太能吃,几任雇主直呼养不起,任由他流落街头。儿子遇上的时候,高他烧不退,眼看着活不成了,便捡回去想着给他一副棺木,哪知他命大。” 李茉幽幽叹息,“儿子也是到了宫外,才知普通人家日子艰难。十岁出头的孩子到富人家里帮佣、做工,劳苦不提,常遭人欺辱。遇上不平事,难免管一管。身体不健全的,送到养济院,身体健全的,也教他们读书习武,不求科举,只是懂些道理,日后也能帮我做事。” “你倒直白,专门养给自己用的?”赵祯还是不太开心,虽然不向弹劾撘子里说的那样,但聚养民众,总归不太好。 李茉理不直气也壮:“总不能让我白出钱吧!” “草民愿受太子殿下差遣。”公鸭嗓又大声表中心,垂拱殿里都是回声。 李茉皱眉闭眼,一副勉强忍耐的样子:“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别说话。要不是看他身形能震慑人,我出门都不爱带他。” 赵祯被逗笑,“那也不能把人养在潜龙宫,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东京城地价多贵,爹爹知道吗?我就潜龙宫一处地盘,总不能养在荒郊野岭,偶尔兴起想见见,还要翻山越岭吧?让我瞧瞧是哪个吃饱了撑得慌,我让人教他们读书习武都是白天,又不吵嚷扰民,怎么这都能挑刺,他是绣花针投胎吧,这么能挑!” 李茉拿过一本撘子翻看,还没看清上面内容,赵祯已经把撘子抽走,在他头上轻拍两下:“不许戏谑朝臣,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李茉一副找茬算什么国事的模样,嘴上却只能应下:“是,都听爹爹的。” 赵祯挥手让殿内之人退下,他有话和太子说。 “你怎么还嫌东京城地价贵?羊毛生意不是利润很大吗?听闻大辽、西夏、吐蕃的皇宫贵族都爱用,怎么还和朕哭穷?” “有利润是真的,利润很大不至于。朝中能盘活经济、使民致富的也就范仲淹、韩琦,其他士大夫口不言钱、清高自傲,听到钱字都觉得侮辱了官声。也不想想,国家运转、百姓安乐,哪个环节少得了钱。他们懂什么?” “朕也不懂,讲讲。” “爹爹又逗我玩~”李茉摊手,开始诉苦大会:“羊毛有利润,大肆收购羊毛,能促使他们多养羊、少养马。羊吃草没有节制,会连草皮一起啃食,若是放牧量过大,一片草场不经过休养,很快会变得贫瘠。一片草场能养的妈、牛、羊数量是固定的,利益会催化草场沙化。偏偏一头羊每年能剪两次毛,皮、毛、肉、骨都有用处,牧民自然舍不得宰杀。” “儿子出头卖脸玩儿了一回羊拐,下头人自然纷纷效仿,用羊骨做玩具的都多。边境还有用羊头骨驱邪、镇宅的,什么都不浪费。这些钱收起来,在秦凤路就用掉大半。羊毛必须用水洗,治河就是个无底洞,总不能这边洗着羊毛,那边发洪水。因为洗羊毛需要很多人,吸纳了周边许多老弱妇孺,人都来了,不能往外撵,总要安置。修桥修路、修屋修城墙,还要赈济困苦百姓……挣的比花的多。” “唉,边境本就冲突多,羊毛是个金闪闪的元宝,不加强驻军,难不成等人来抢?”李茉一摊手:“边军什么样子,爹爹也知道,开战之前要先赐下买命钱,不然士兵不肯动的那种,我不额外付一笔安保费,锅都要给人端走。一开盘才知道,处处都要钱,我都恨不得找爹爹化缘。” 赵祯听他言语诙谐,开始还看热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边军已经糜烂到这个地步了吗?居然每次开展前都要求赏?” “爹爹不知道?惯例了!冗兵之事积重难返,宋夏之战,我军数量、兵器优于西夏,依旧大败,并不全是主将的责任。那些军卒昨天还是农夫,今天就穿上军服,多而不精、管理混乱、训练废弛、素质低下,朝廷播下的军费却连年上涨,养着这些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庆历新政是看到问题再不解决就要亡国了,才开始改革,总不是能皇帝和大臣一拍脑门觉得好玩。 “这便是你与种家交好的缘故?”赵祯的问题更进一步,他不仅收到了弹劾太子“收容壮勇”的撘子,也收到了弹劾他“交好边军”的状子。 “种世衡老将军在的时候,还能维持相对和平,如今种世才能力不足,左右支绌。正巧今日爹爹说起,不如调个能干的主官,与种家配合,把秦凤路经营起来。”李茉只装作听不懂背后深意,笑道:“爹爹给我派个好手,来个范仲淹最好,韩琦、欧阳修我也不嫌弃。” 赵祯手指临空虚点几下,笑道:“你是不客气,不是有曹家帮你吗?” “这不理所应当吗?当初就只想给曹家找条路子,还上欠债啊!曹家、种家不够啊,朝臣都该为我所用才是。”李茉理所当然道。 赵祯闭了闭眼,叹道:“这话你我父子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不要说。” “好,都听爹爹的。” 看他浑不在意的模样,赵祯想不通,身为太子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就江山、天下、臣子都是他的,当年自己在大娘娘活着的时候,敢这样吗?是自己当年太过懦弱,还是自己的威严终究比不上大娘娘。 亲生的,终究是亲生的。赵祯在心里叹气,他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太子是他三十多岁才得来的孩子,这么后宫,多年虽有妃嫔怀孕,但都只生下公主,却没养住。太子的地位稳如磐石,但该教导的不能少。 赵祯强打精神,挥退旧事影子,认真对儿子道:“你是太子,日后便是皇帝,应避免外戚坐大,这也是保护他们。” 李茉拿起桌上的茶壶,摆到赵祯面前,“这个茶壶,儿子有资格第一个拿,若是拿不稳,后宫、外戚、宗室、武将、文臣,甚至僧道都能染指。若是儿子拿得稳,任何势力,都是助力。” 第179章 “殿下, 方才官家仿佛有些不悦啊。”走在宫道上,陈知理小声提醒。何止不悦啊,脸色已经难看到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地步。 毕竟李茉那话几乎是指着赵祯的鼻子说,没能力的才会忌惮这忌惮那!即不尊重父亲,又不受教,这样桀骜的儿子,偏偏是不能放弃的独子,赵祯能开心才有鬼。 李茉笑笑:“一个猴一个拴法儿,别急。你帮我看着,等哪天真惹毛了爹爹,我再服软。” 所谓因人而异,与人相处要讲方法。若是穿成秦始皇嬴政的儿子,即便再怎么不赞同他的做法,在祖龙死之前,李茉也会乖乖趴着,因为不乖会被当场砍成臊子。但赵祯嘛…… 赵祯是个非常纠结人,他多疑又轻信,防备曹皇后那么多年,轻易又相信了。他想做出一番成就又舍不得名声,庆历这个年号一共用了八年,可是庆历新政满打满算不过两年,他甚至护不住当年被他强推上改革之路的范仲淹等人。他想任性妄为又耳根子软,经常气头上做出狠辣之举,过后又自我反省,推翻先前言论,稀里糊涂和稀泥。例如下令活捉却被砍死的宫变唯一活口,杀人的杨怀敏还好好活着呢。 所以,在很多宫女内侍眼里,官家是仁慈的,得罪官家并无大碍,管事们的威望都比赵祯高。 “官家为了不让烹茶宫女受罚,渴了也忍着,到了某某宫中才牛饮一盏茶”之类的宫廷传说流传甚广。李茉亲身经历,觉得这和东西两汉举孝廉,那些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二十四孝小故事一样不靠谱。 有赵祯不合时宜的宽容,李茉在幼年时期,总能感受到宫人的慢待。养育一个幼儿要耗费多少心力?稍微疏忽就是性命之忧。幸好李茉是成年人思维,幸好曹皇后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上心,真正亲手照料。 李茉总觉得赵祯的孩子夭折这么多,和宫人疏忽脱不开关系。 同样的,在真正想要干大事的官员眼中,赵祯软弱、朝令夕改、飘忽不定的性格,是“难成大事、不能与之谋”。还拿庆历新政来举例,最开始没人想要搞“改革”,都知道改革派无论成功与否,下场都不会好。当时范仲淹等人只想通过行政命令、皇帝圣旨规范某些行为,但是赵祯热血上头,力主改革。臣子们看到君主如此支持,硬着头皮也上了。 可是啊,赵祯的耳根子软在朝政上也同样体现着。改着改着,在赵祯面前进言的多,他就开始和稀泥。改革哪儿有中间派,这么一搞,不到两年,新政理所当然宣告失败。 但是,赵祯性格中宽仁的一面在此时闪闪发光,他没有杀掉主持改革的大臣,把黑锅推给臣子,这些人只是贬官,性命无忧,甚至名望更上一层楼。 李茉想起这些,忍不住轻笑,正是赵祯这样的性格,李茉才敢放风筝,一松一紧,坚定表达自己的态度。遇上龙凤猪那种强硬派,死死捂住尾巴都来不及。 回到鹤玄宫,李茉立即写了一张果木烤鸭的方子,递给曹欢愉,“尽快找人做成。” 如今李茉身边有三位领头内侍,一是从垂拱殿出来的张亲人,在除掉宠妃计划中立下大功,李茉常带他出入内廷;一是从坤宁殿出来的曹欢愉,李茉多任用他管理鹤玄宫、潜龙宫事务,是他的贴身大管家;一是李茉亲手发掘的陈知理,专为李茉办一些密事。 顺带的,李茉问张亲人,“想好去哪儿了吗?” 张亲人如今三十许,肌肤白皙,圆团团一张面孔上全是和煦笑容。 “老奴还想多伺候殿下几年。” “少来!说了愿意放你任外官,就是真愿意,别歪缠这些。内侍们想要做外官的机会可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 “老奴舍不得殿下……若是出去了,可有回到殿下身边的一日?”张亲人也很纠结,出任外官当然好,谁想每天在辛苦当值、做小伏低。可是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内侍,出去了就是浮萍,真有个万一,只能等死啊。 “允你荐个人来我身边当值。”李茉笑笑:“你出去了也抹不掉鹤玄宫出身,在外头不许打着我的旗号敛财、欺压官员百姓,若我知道了,定不轻饶。当然,你要是受欺负……呵,以你的本事,应该不会受欺负。” 张亲人立即委屈起来:“老奴平日里可受欺负了,殿下要为老奴做主啊!” 李茉陪他逗闷子,“谁能欺负你?” “这两个~”指指站在一旁的曹欢愉和陈知理,“课业学得比老奴快,总在殿下跟前露脸,老奴都让他们挤兑得无处容身啊!” “哈哈哈……”李茉大笑起来,他喜欢身边内侍学习,这是几辈子养成的习惯。张亲人年纪最大,课业有些跟不上很正常。对曹欢愉和陈知理,李茉也没准备让他们一辈子做内侍,他们跟着自己,享受着大宋最顶级的教育资源,难道就这么浪费吗? 已经说过,李茉对权力看得很轻,只要他拿得稳,不在乎身边人分享权力。分享的同时,也为他巩固权力,包括宦官。 过了几日,果木烤鸭试验成功,李茉带着厨子、吃食进宫现烤,香得赵祯直吸鼻子。 “爹爹尝尝。”李茉亲手卷了一个烤鸭卷递到赵祯嘴边,赵祯可没有那么放得开,示意李茉放在盘子里,他拿筷子夹着吃。 赵祯尝过,忍不住夸赞:“咸甜鲜香、恰到好处,不错。” “专门给爹爹赔罪呢,儿子前几日言语失礼,冲撞爹爹,还请爹爹原谅则个。”说着,李茉站起来,作了个夸张的长揖。 赵祯皱眉:“又去勾栏听曲了?”这些动作,舞台上的艺伎常用。 李茉夸张眨眼wink ,“爹爹没去过,又怎么一眼认出?” 气的赵祯拿筷子敲他的头,“怎么养成你这个脾性,皇后端庄,朕也威严,你却是猴子托身。” “大约像祖父?曾祖?爹爹安坐,儿子回去翻翻历代起居注,一定找个出处!” 赵祯被逗笑,骂道:“还不安稳坐着,不许用手,拿筷子。让外臣瞧见,还以为皇家没规矩呢。” 李茉又装委屈:“不敢坐,爹还没答应呢。” “答应什么?”赵祯一头雾水。 “分我个能干人啊!上回咱们不是说好了,找个能个人去秦凤路,把那一摊子承担起来。”李茉双目瞪圆,仿佛在说你怎么可以反悔? 赵祯都给整无语了,那是说好吗?那是你单方面叭叭完,朕没来得及反驳。 “爹爹,好爹爹,就这一回,我只在秦凤路边境试验,又不是全国推广,也不涉及江南富庶粮仓,不影响大局的。爹爹~”李茉扭糖一样歪缠,又是摇胳膊,又是捶背敲肩的,闹得赵祯没办法。 “行了,行了,朕把韩稚圭给你,让朕安稳吃顿饭,行不行?” “行行行!”李茉又狗腿地给赵祯包烤鸭卷,用他喜欢的方式。薄如 蝉翼的荷叶饼已经提前被宫人撕开,李茉左右手都能用筷子,飞速包了几个放进赵祯的餐盘里。 同样的烤鸭在坤宁殿也吃了一回,这次能用手拿着吃,总算吃尽兴了。这才是美食抚慰心灵的正确打开方式,若是肃穆端坐,日常吃饭和宴会一样,李茉宁愿不吃。 韩琦如今在定州做知州,定州如今也是边境,他在任上整顿军队、赏罚分明、组织操练,定州军在河朔都有了善战的名声。这样一个民政、军政两手抓的人才,可不能放过了。 韩琦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如范仲淹、欧阳修这两位同样参与庆历新政的名声大,但政绩显著,李茉也在想,如何才能打动这位能臣。 就像二十一世纪,无数打工人求职,无数老板招工,双方各找各的一样。如今投奔李茉的人多不胜数,四周全是笑脸,人才仿佛俯拾即是。可李茉想要的人才却像金子一样珍贵,淘遍黄沙,才能找到几粒金沙。 在等待韩琦回京的时候,表哥曹宁也回到了东京城,向他汇报近几年羊毛生意情况。羊毛生意不止是羊毛,还换回了大量羊肉和马匹。内廷一年要吃几千只滩羊,全部从西夏境内购买,如今曹宁用及低廉的价格买回来,还有战马。战马啊,北宋缺战马,境内没有养马的好地方。骑兵又天然克制步兵…… 李茉大喜:“羊毛生意最大的成果,就是这些马匹。” 说完生意,曹宁又道:“我还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有两个好兄弟,殿下可想一见?” 哦,举荐人才。这也是皇帝、太子身边人常干的事情。 李茉点头,让人进来。 只见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昂首阔步走进来,恭敬行礼。 曹宁在旁介绍:“这位是王韶王子纯,这位是种建中种彝叔,两位武功极好,在边境立过战功。殿下不可因此轻视他们的才干,两位兄长文学优长,有志科举入仕。今日随我入京,只因仰慕殿下,特此拜见。” 曹宁拼命给两个小伙伴抬身价,当前风气就是这样,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能“攀附外戚”的,不能“重武轻文”的。 李茉蹭一声站起来,一只手拉一个,大笑:“表哥,你最大的成果,就是为我引见了这两匹千里马啊!” 第180章 年轻的王韶与种建中, 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因经历过边关风霜,比寻常读书人更添一分悍勇,这份难得的杀伐凌冽之气, 让李茉眼前一亮。 没办法,如今大宋的主流审美是“风流士子”, 太文弱了。如果一个国家的男人太过阴柔,证明这个国家整体在走下坡路。 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少年,简直令人两眼放光。 李茉让人看茶, 和他们叙话,问了些生平、日常, 两人对答如流,只是有些拘谨。 曹欢愉亲自奉茶过来,小声提醒:“殿下,今日原计划往潜龙宫授课, 这……” 王、种二人连忙站起来准备告辞,李茉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两位便随我一同去潜龙宫看看吧。” 王、种二人来拜见太子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潜龙宫在京中好坏掺半,因为这里教授武艺, 与文质彬彬的东京城气质不符, 曾受言官弹劾。只是太子性格坚毅,没有下令取消武课。 这也是王韶愿意主动拜见太子的原因,在边关走一圈,太知道武艺的重要性了。他如今一心科举入仕, 但对学武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也觉不能放松。 将门世家的种建中到了潜龙宫,听到整齐的操练声,心中顿生好感。习武在东京城是一件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仿佛习武很上不得台面。种家这样的武将世家弟子尚被风气裹挟,潜龙宫这极具象征意义的地方听到操练声,种建中胸脯比往常都挺高几分。 李茉买下了潜龙宫周遭房舍,规划出一片小校场,学生们正在校场上练哨棒,呼呼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 “彝叔,他们操练的如何?”李茉问种建中。 “回殿下,队形整齐、虎虎生风,练得极好。”种建中这次来,不止是自己的意愿,也是叔祖父的命令。羊毛生意带动整个秦凤路经济,他们种家乘风而起,日子都好过不少,如何能不来太子殿下跟前拜山头。 李茉忍笑,问王韶:“子纯觉得呢?” “这些学子年龄尚幼,却能在烈日下坚持练习,勤学苦练,毅力卓然。”委婉了,但没完全委婉。因为成果没什么可夸的地方,便只能夸态度了。 李茉忍不住笑出声来,表哥曹宁也是肩膀抖动,背过身去偷笑。 种建中茫然问曹宁:“怎么了?” 曹宁带着笑意道:“这些是潜龙宫一年级子弟,都是才入学不满一年的学子,若是他们的武艺能得你一声称赞,那定是出了天才。”那定是见鬼了。 王、种二人才知道被逗了,才学不到一年的人,能看出什么天资、风骨。 李茉笑道:“你们二位愿意来我的潜龙宫,暂代一阵武学课吗?时间固定、待遇从优。” “这……”两人有些麻爪,看向曹宁。他们虽然自有一股桀骜气,可太子不按常理出牌,性格与他们想象的大相径庭,他们也不敢妄下决断。 曹宁道:“我这二位义兄都是有抗敌功绩在身的真英雄,若是子弟资质太低劣,也用不上他们来教导。” “什么样的资质才够呢?”李茉递台阶。 “至少高年级的学子,要有能和他们打平手的才行吧。”曹宁说着望向两人,两人迟疑着点头,总觉得自己正在踏入圈套。 “行啊,那就比一比,也让我看看老种将军后人的风采。”李茉笑着带他们去正院。 此时王韶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师门、功绩,对李茉的偏心倒也看得开。 正房外有一片宽阔的院子,李茉让人去请了两个高年级生过来。 “学生唐东/丁瑛见过殿下。”两位身量高挑的少年人走进来。 他们与王、种二人年龄相仿,李茉便道:“自己挑对手,兵器、拳脚皆可,点到为止。” 不必李茉说,谁也不会在他面前闹得太过难看。王韶自觉不如种建中有脸面,率先出列试探深浅:“末学后进,请唐贤兄指教。” 唐东也客气:“贤兄弟请,你惯用什么兵器?” 太子跟前,不能弄危险武器,王韶便道:“哨棒即可。”看场边立着的兵器,使用痕迹最重的就是哨棒,再看年幼的学生最先开始练的也是哨棒,想来这潜龙宫学常练这个。王韶心里盘算,若是对手本事不济,至少能打得漂亮些,不伤太子脸面。 两人行礼之后,便拉开架势,刚开始的试探过后,哨棒撞击声便不绝于耳。与武术套路的花里胡哨不同,实战没有华丽的动作,只是每一棒都带着风雷之势。旁边看的人都清楚,这一棒子若是落在人身上,不死也重伤。 最后唐宁一棒子咂在王韶左臂,顺势挑开他手中武器,王韶踉跄后退几步,站定后行礼:“草民本事不济,输了。” 李茉摆摆手:“你早前又不知要比试,穿着繁琐衣裳、在不熟悉的地方,略有紧张也正常,不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是种建中,他与丁瑛的对决更加朴素,一招一式都冲着废掉对方战力而去。种建中身上还背着种家的名声,决不能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曹欢愉此时又近前小声禀告:“殿下,韩学士求见,正在鹤玄宫等候。” 李茉再回头,就建丁瑛负手而立,低头惭愧道:“学生输了,请殿下责罚。” “胜败乃兵家常事,罚什么?回去好好治伤。”李茉对王、种二人道:“愿赌服输,二位在东京城这些日子,多来潜龙宫啊。表哥,招待好你的义兄,我先回去了。” 几人恭送太子大架,回到曹家客院,王韶忍不住感慨:“京城果真藏龙卧虎,那唐宁本该一棒子打在我右手上,却换了不顺力道的左手,手下留情,不愿伤了我拿笔的右手。” 种建中正拿着药油给他推开揉捏,叹道:“我那算什么赢了,他主动迎上来丢了哨棒,不过是看殿下另有要事,节约时间罢了。” “唉,来之前还觉得自己出类拔萃、人中龙凤,如今看来,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一个只学了三年的贫民之子便胜过我等,我们又算什么。” 两个年轻人被打击得够呛,潜龙宫收养、教育贫家子弟、孤儿不是秘密,如果那些下等人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他们这些站在父兄功劳肩膀上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自傲呢? 李茉不知道这两个未来的名将正在自我反省,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韩琦,与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皮肤白皙,并未留须,作为整饬定州边防的主官,他的相貌清秀俊逸得不像一个掌管兵士的人。 如此,倒能一窥他年轻时的风采。 韩琦比今早刚见过的两个毛头小子稳重多了,坐下之后,详细禀告了他在定州主持民政、整饬军队、抵御小股侵袭的情况。 李茉对此给予高度赞扬,而后问道:“爹爹召学士回朝,是我建言。我欲请学士任秦凤路转运司使,掌秦凤路财政,学士以为如何?” 这才是今天的肉戏。韩琦心中一紧,委婉但坚定拒绝:“臣在定州也听闻秦凤路富庶,尤其河州、湟州、兰州,寻常百姓家都能用羊肉款待过路客人。又有曹、种两家家学渊源,可战可守,臣一介文弱书生,无用武之地也。” “学士可能没听清,我虽敬佩学士在定州整饬军防的才干,但请你来秦凤路,是为了全面掌管一路财政,看中的是你在民政、经济上的长才。”换句话说,是看中了你在庆历新政中展现出的才干。 如此,韩琦就更不能答应了。如今想起当年事,韩琦隐隐后悔,不该年少一腔热血,以为凭自己能改变天下。看如今就知道,沦为外官、宦游各地,当年的同年都在京中安享尊位,他还带着孩子们四处辗转。看得越多,韩琦就越明白,大宋的困局,不是一场新政、变法、革新能解决的。 “臣……” 李茉摆手,制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韩琦曾是坚定的改革派,后来成为坚定的保守派,几十年的光阴中,是什么让他改变初心? 不重要。 李茉拿出两本厚厚的线装书,书名韩琦很熟悉,正是他写的《二府忠论》和《陕西奏议》,尤其《陕西奏议》厚厚一本,犹如砖头。 “我读过学士这些年写的书,通过文字了解学士,学士却只道听途说,不知道我。我写了批注,请学士读一读我,再做决定。”李茉把这两本书推到他面前,又拿起一张医案放在最上面。 “这是本月太医为我请平安脉的医案,请学士知道,我虽年龄尚幼,但身体康健。若无意外,还有至少五十年可活。有生之年,我的意志不会更改。” 韩琦捧着那张轻飘飘的医案,震撼得久久无言。太子知道!太子真的知道! 韩琦心里明白庆历新政是怎么失败的。当年,他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妄图改变世界。君主是最坚定的拥护和后盾。可当君主退却,他的英名不会削减,他们这些已经涉水的人却在河中央被人抽走浮桥,只能战战兢兢,不知如何上岸。 如此,便顾不得依旧在河水里挣扎的人了,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想上岸。 所以,再来一次,韩琦已经没有勇气渡河了。 这张薄薄的医案,在韩琦心中重于千金。太子几乎明言: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当政,就绝不会放弃你。 为臣一世,复有何求? 韩琦拱手,就要立刻应下。 李茉托住他,含笑道:“学士,想好了再作决定,孤等你。”《 》 180-190 第181章 “种世才贸然兴兵, 不顾我大宋与西夏交好之实,公然撕毁陛下定下太平之策,实乃国之贼也!” “种世才如此胆大妄为, 究其根本,乃是韩琦为其提供粮草、军械, 若论祸首,韩琦当属第一。” “种某不顾军制,秘养私兵, 人称种家军。西北军民,只知种氏而不知陛下, 长此以往,恐重演唐末旧事啊!” 朝堂上,谏臣首先发难,一个人一篇长文,李茉挑着重点听,听来听去,都是这些论调,干脆眼神放空,望着柱子上的龙纹雕花,思考今天中午吃什么。 赵祯坐在龙椅上,看向站在一旁的儿子:“太子,众卿所谏,你可知了?” 知了,知了,知了夏天已经死绝了,现在是秋天。李茉笑着拱手:“回父皇,老生常谈,种将军出征之前,儿子已经听过了,车轱辘话没什么新意。” 李茉站在赵祯和朝臣之间,赵祯高坐龙椅,大臣们为表敬重微微低着头,只有李茉往上往下双方表情都能看清。李茉作为太子参政上朝,慢慢接触朝臣,仍旧不习惯大宋臣子们的论调。 “殿下!”几个上奏的言官齐齐高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宰相之一的贾昌朝出列道:“殿下既知贸然兴兵之害,缘何不约束兵士,酿此大祸。西夏国主已派遣使臣入京问罪,殿下当如何应对?” “贾先生,没有贸然啊,是西夏兵首先越过边境劫掠,大宋官兵不得不反击。没有敌人打到家门口,杀了你父母,还要把妻儿奉上,供人虐/杀取乐的。种将军是打了胜仗,不是输了!这更不是什么大祸,先生称西夏为国主,人家可是称帝了的。” 贾昌朝一噎,“殿下所言不尽然,官兵把劫掠匪徒赶出境外即可,为何一直追逐到长城脚下,打到西夏境内,如今都未撤退,更给了西夏问罪的由头……” “好事啊,开疆拓土之功!”李茉打断他。 “按照贾先生的说法,我朝与西夏约为兄弟之国,我朝是兄,他是弟,没必要一听西夏问罪,就先发抖起来。” 贾昌朝气的胡子都在抖,终于说出了那句:“专权日盛、养寇自重,种氏侵占他国领土,令朝廷陷入不义之境,理当问罪!” “我让的,我同意的。”看着他浑身发抖、发须皆白的模样,李茉没把“我养寇自重”说出来气死他。 但贾昌朝已经气得身子直往后仰,站在他身旁的文彦博连忙扶着人,对李茉道:“殿下回护之心,种、韩二人若知晓,当铭感五内矣!” “文先生是在内涵我收买臣下之心?”李茉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傻白甜一样看着文彦博。 没有这样玩儿的!站在垂拱殿的,谁不是一句话三个意思,全靠自行领会,没有这么直来直往,像个武夫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李茉看自己又成功噎死一个宰相,耸肩无奈道:“事情很简单,西夏越过边境抢掠,边军出击,把人撵出去,还把疆土拓展到西海(青海湖)以东、长城以南。这件事我事先知晓,给了他们临阵决断之权,没有所谓的专权日盛。只是多了几州之地,又不是把西夏灭国了,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殿下怎能说出此等话!灭他国宗庙社稷,此等大罪……” “我赵家天下是东市买鸡蛋送的?”李茉火力全开:“行了,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你们看不起武将,觉得武将但凡立了功,立刻就要造反,要效仿我家先祖。所以,文臣……”李茉指了指文彦博,他是因为评定叛乱才升入中枢做参知政事的,“文臣立战功可以加官进爵,武将立战功就要警惕提防。” “诸位睁开眼睛看一看,而今天下,与百年前不一样了,时移世易、攻守易形了啊!” 文彦博乃是能言善辩之辈,立刻跪倒在地,把官帽摘下放在地上,表示自己冒着丢官去职的危险也要进谏:“殿下此言,臣等文臣,当自绝于天下。” “文先生,你代表不了天下所有文臣。以及,摘官帽没什么,反正爹爹平均两年换一个参知政事,这回摘了,下回立功再升回来,一样的。” “咳咳咳……”赵祯咳嗽起来,怎么儿子和大臣吵架,还有他的事。虽然他的确频繁更换宰相,政策十分不连贯。 “殿下这是不顾祖宗家法,执意提拔武将吗?”文彦博悲愤地问。 自从李茉在朝臣面前亮相,不,在朝臣开始为李茉讲课之后,众臣就发现太子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他们要的是一位仁人君子,太子却盼着开疆拓土、再造伟业。大宋经不起这么折腾啊,每逢大战,军费开支甚巨,百姓苦不堪言。 重臣难道不知上至檀渊之盟、下至庆历议和,条款对大宋而言略有苛刻。可议和至少保住了太平,防止了更大的损失。大宋赐下的岁币是赐!大宋依然保有兄长之国的名分,并为丢了面子。只要不打仗,大宋经济繁荣、商贸发达,很快就能积攒起比岁币更多的财富。与战争相比,得到的利益只会更多! 更何况,抑制武将是祖宗家法!是大宋立国的根基!他们决不允许太子有所更改! “文先生勿忧,我昨天去潜龙宫给祖父上香,小憩一会儿,梦到一老丈容貌雄伟、气度豁然,自称我家高祖,告知我祖宗家法真意。所言甚多,一时半会儿复述不全,待日后我与文先生细说。”李茉谎话张口就来,且丝毫没有演示自己的随意,摆明了耍赖:祖宗家法是你懂还是我懂? 继贾昌朝之后,文彦博也气得胡子直抖,险些背过身去。 站在同列的大臣都看不下去了,枉你文彦博有善辩之名,怎么连太子这未及冠之辈都论不过。 文彦博要是知道大臣的腹诽,估计会冤枉死,他能和太子辩论太子有没有豢养边军的不臣之心,还是能和太子辩论谁懂太祖之言?太子指着鼻子骂他嫉贤妒能,只顾自己升官,比自己功劳更大的却被压制,他又找谁说理去? 赵祯看了一场笑话,儿子不听话,他十分头疼,看到臣子同样被折磨,仿佛就疼得轻一些。赵祯打圆场道:“好了,朝堂之上,不要东拉西扯,西夏使臣快到京城了,如何应对,太子拿出个章程来。” 李茉望向大臣们:“满朝文武,谁愿意为孤分忧啊?” 没人应声,太子刚把他们都骂了一顿,谁这么不要脸,使劲贴冷屁股。 “官家,既然无人担此重任,儿臣举荐余靖,他三使契丹,精通番语,于外交之上有长才。” “不可!”贾昌朝缓过劲来,立刻反对。余靖当年以“作番语诗、里通外敌”的罪名被派遣到外地为地方官,否则以他多次出使的功绩,怎么会如今还只是个知州。 “贾先生,刚问你的时候,你不说话。如今我有了好人选,你又说不行。行吧,谁让你是老臣,我让着你,你举荐一个资历、名望、才干压得过余靖的,我肯定从善如流、勇于纳谏。”李茉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贾昌朝使劲想,无数人名在脑子里翻滚,始终找不出一个符合太子要求的人。说一千道一万,实绩是不能被语言矫饰的,尤其做主的人很懂行。 李茉等了一会儿,发现贾昌朝嘴唇噏动却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拍板道:“父皇放心,此事交给我来办,定不让父皇忧心。” 赵祯现在就很忧心,他甚至在此刻和朝臣们心有灵犀起来,他不喜欢这个儿子,可偏偏这是独子,换都没处换去。 赵祯一个眼神,内侍立刻高声宣布:“退朝——” 赵祯起身就走,李茉小跑着跟上,一点儿也不尴尬,仿佛刚才那些意有所指、挑拨离间他根本听不懂一样。 赵祯甩开袖子,怒斥:“轻佻放诞,岂有储君之象?” 还没走的朝臣们心中一凛,这几乎是废太子之语,就这么当着朝臣的面说,难道官家真有废储之意? 朝臣们的脚尖又转回来,竖着耳朵听天家父子对话。 却见太子和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道:“儿子彩衣娱亲呢!您不喜欢,我明天严肃些,不和几位先生斗嘴就是。不过我瞧他们那样,估计要告病趁机偷懒几天。下回谁要是气我,我也捂着胸口说病了。” 众臣绝倒! 真被气得胸口疼的贾昌朝放下捂着胸口的手,大口呼吸,心里给自己鼓劲儿,不气、不气……好气啊! 等出了隔门,贾昌朝拉住文彦博的袖子:“殿下先召韩琦,再召余靖……余靖当年可是有尽更依祖宗故事旧法之语,下一步,该把范仲淹、欧阳修之辈召回朝中。我辈尽心竭力维系朝堂太平十载,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贾昌朝问的是:太子有意变法,我等不愿变法的臣子,何去何从? 文彦博早有定计,“御史中丞赵叔平乃是太子启蒙老师,三节两庆屡受恩赐,明日我在樊楼设宴,请他一聚。” 赵概赵叔平是太子最信重的老师,甚至有传言说,早年间官家有意立宠妃而杀子,是赵概冒死联络已逝宰相章得象,才让太子登上储位。太子是独子!知道独子的含金量吗?反对未来君主,是一件非常、非常冒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 李茉终究没在垂拱殿混一餐饭,回到鹤玄宫,听到陈知理禀报,笑道:“明天我去樊楼蹭一顿,听说樊楼碗碟酒具金银所制,极尽奢华,不知是真是假?” 第182章 陈知理继续禀告:“内廷传来消息,官家下朝后召董氏伴驾,相士言,董氏有宜男之相。御药局也有消息……” “告诉御药局那边,不是天大事情,不要动。为官家尽忠,便是为孤尽忠。”李茉先安排重要的事情,赵祯的确性情软弱,但他依旧是个帝王,不要在吃食、医药上动手,太敏感了。 陈知理告罪后应下, 又提醒:“是否请娘娘出手?” “没到时候呢。他这些年为了生儿子煞费苦心,不一定能怀,怀了不一定生下来,生下来不一定是男孩儿, 男孩儿不一定能长大,不要杞人忧天。”李茉这辈子能平安长大,多亏早期曹皇后“为博名声、事事简朴”。 总之近几年赵祯回过味儿来,又开始处处限制曹皇后。 “听闻官家夜梦张氏哭泣,有意追封其妃位。”陈知理又禀告了另一个坏消息。 “安排人意思意思劝谏一下,实在劝不住就算了。只要不是追封皇后,都随他。”张美人骨头都烂了,赵祯突然后知后觉发现她是真爱,之前已经追封过一次,如今又要追封。 司马曜和张贵人的典故吓住了赵祯,宫变成了导火索,可随着李茉在朝廷势力的一步步扩大,赵祯越发不安起来。别看朝臣和李茉每天都吵,可吵来吵去没见散伙,反而有韩琦、种世才等一批受到太子回护的臣子加倍忠心回报。赵祯现在吃药都要临幸妃嫔,费尽心思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一个能取代太子的儿子。 死人是没有缺点的,后宫之中,却始终没有第二个张美人。赵祯希望有妃嫔能挑战曹皇后的权威,从后宫层面突破曹家代表的勋贵封锁,为自己诞下儿子。不,只要这个女人能让他从曹皇后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赵祯就愿意给她无尽的宠爱。 可惜啊,张美人殷鉴不远,后宫谁敢造次?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明白帝后、妃妾之间除宠爱之外的博弈,但张美人当年何等受宠,还不是被赵祯抛诸脑后,潦草病故。后宫哪儿有人敢走张美人的老路! 李茉想了想,发现自从张美人死后,他再没关心过后宫事。愿意为了赵祯不顾礼法、断绝后路的,始终只有一个张美人。 从某种层面上讲,张美人也挺难得的。 第二日,李茉一身便装进了大名鼎鼎的樊楼。李茉从门外路过几次,倒没进来看过。樊楼人流量之大、装修之华丽,比现代五星级酒店有过之而不及。绕过一楼大堂,被茶博士引上三楼,刚巧碰上侍女捧着酒水正要往房间里送。 李茉拦住侍女,接过托盘:“给我吧。” 侍女茫然无措望向领路的茶博士,茶博士挥挥手,表示不会责罚她,侍女才匆忙行礼退下。 陈知理欲要伸手接过,李茉却避开了,吩咐:“敲门。” 三声闷响,包厢内传来应答:“进来吧。应是寿眉酒到了,我特意点了……” 文彦博半边身子正转过来示意仆从上酒,突然旱地拔葱从椅子上蹦下来,躬身行礼:“臣……臣见过……” “文先生不要紧张,的确是寿眉酒到了。”李茉语气温和,往前走把托盘放到桌子上。 围坐在桌边的贾昌朝、赵概、晏殊、宋祁、孙奭、蔡襄、曾公亮等亦齐齐变了脸色,起身行礼。 国朝最忌结党,当年欧阳修作《朋党论》,自证“君子以同道为朋”,并没屌用。大方向上旧党、新党人头打成狗脑子,细分又有因地域结成的蜀党、洛党、朔党,因学派结成的关学、濂学和正在兴起的各家大儒学派。总之,结党在大宋是必须干但不能说的时髦事。 今天,在这个包厢里的诸人,如果非要给他们安上某某党的名号,大约是“位高权重党“看不惯太子党”“保守党里的中立党”“仕途通达保佑子孙世代富贵党”。 所以,当他们看见议论主题——太子闪亮登场,心中如何不慌! 党争,是可以杀人的! 尤其赵概,真觉得天不保佑,他好端端一个受太子尊敬的老师,被生拉硬拽来,莫名其妙天上掉下个罪名,正咂他脑袋上。 看着一屋子能人灰头土脸、面有菜色,李茉笑笑,走到主位落座,对着一群能坐自己祖父、曾祖父的老家伙们道:“坐下吧。” 众人连道不敢,李茉一扬下巴:“坐,真要找茬儿,撞门进来的是皇城司。” 赵概最熟悉李茉,率先打破僵局,半个屁股落在椅面上,招呼其他人坐下,小心翼翼问:“郎君也来樊楼用餐?” “堵你们来了。”李茉故意噎他,最后落座的蔡襄屁股刚挨着椅面,险些又跳起来。 “郎君最爱说笑,吓着我了。”赵概尽力夸张抚着胸口,眼神求情:求求收了神通吧! 李茉解惑:“昨天气着贾、文两位先生,本想探望,又怕你们读史书多,不知对上哪个典故,以为我搞的是临终慰问,自己吓自己,因此微服而去。没碰上人,一打听,你们在这儿。” 赵概尬笑两声,心说我可没教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野史啊! “相请不如偶遇……” “嗯,我想单独和两位先生说的,在这里说,也无不可。”李茉扬手示意跟进来的陈知理、曹欢愉挂地图,道:“我这人信奉真理越辩越明,只要能说服我,我又不是头铁,非要撞南墙。” 左边是大唐地图,右边是大宋地图,疆域对比太过明显。 李茉指着图道:“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的大宋、大辽、西夏、吐蕃、大理说白了,不过是当年大唐的节度使各自割据,后来发展得有好有坏。赵家先祖用命,占据中原之地,称天子。吐蕃历来非我汉人之地,自有传续;大理不占地域优势,只称国主,这两个忽略不计。大辽一统北方、威逼大宋、来势汹汹,疆土大于我朝、军事强于我朝,但文化、经济弱于我朝。西夏国主称帝,党项人为何姓李?为了争一争谁是正统。” “诸位先生学富五车、精通史学,可能为我解惑,如今大宋、大辽、西夏都建国称帝,一片天空下,能同时拥有三个太阳吗?” 在座诸人都是最精通史学的,一时之间,竟无人能答。 他们不怕指责争辩,但怕大实话,就像世人都怕《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叫破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女孩儿一样。 “我学史之时,先生总教我以史为鉴,今日,便来鉴一鉴。周朝八百年,列土封疆以为屏障。然而,经年累月,王土愈少而诸侯愈多,春秋五霸、战国七雄,诸侯争霸、黎庶遭难、国祚不保,此亡于分封。” “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吞二周而亡诸侯,绝分封而设郡县,令从一人出。然则各地民风不同而律法统一,宗室在关内、大军在长城,终有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此亡于郡县。” “大汉吸取前朝教训,约定:非刘氏为王,天下共击之。以同宗同姓巩固天下,以期手足互助、子孙相携。然而,子孙不孝,争相自立,经年内战、空耗国力,此亡于宗室。” “大唐吸取大汉教训,不重用藩王,而重用臣子,节度使一职集地方军职、民政、财政于一身,成国中之国,因此藩镇割据,武将一跃而起。武将骄横,百年战乱,天下户口,几亡其半,人肉之价,贱于犬豕。” “中间夹杂有远宗室而亲外戚者,养虎为患,外戚吞噬人主;有防外戚如防恶虎者,稍有僭越则以宦官辱之,内宦显隆,亡于宦官……” “轮到大宋,该抑武重文了。”李茉手指轻敲着桌面,“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重启文教,把礼义廉耻融入血脉,不要再发生如五代那等人伦惨事。但是,还是那句话,今时不同往日,高祖、曾祖、祖父已经把文教做得足够好,到了父亲手中,天下以读书为荣,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手指再次轻敲两下桌面,“所以,便可以全然放弃武将,自废武功了吗?天下不止大宋一家啊!真打起来,哪位先生能以血肉之躯抵挡刀枪?哪位先生愿意举族迁徙到边境,用九族性命担保敌人的品性?” 又是一片沉默。 众人不知道太子对历史的理解这样深刻,高度提炼概括的史实和结论,震撼得他们这些专职研究学问的大儒久久无言。 许久之后,晏殊咽了咽口水,第一个开口:“正因如此,大宋才更该修身自持,不给他国指摘之把柄,道德君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茉轻笑一声:“晏先生说的对,明天你就因左脚先迈进垂拱殿不合官家心意被处死。” 晏殊不说话了,处死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但众人都听明白了太子言外之意,当掌握绝对暴力的人不想讲理,那道理一定就站在他那边。 宋祁拱手行礼,谨慎发言:“若我大宋德行冠绝天下,他国狼子野心、师出无名,天下人必定群起而攻之!” 李茉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所以,寇相公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却被贬雷州,天下人谁起了?攻谁了?死后三十年,才因爹爹仁慈,得以追赠。”寇相公说的是寇准,这种保护大宋江山社稷,使赵家免于三代而亡的大功臣被冤枉时,也没见谁来帮上他啊! “还是说,宋先生真心相信天书,是道家信徒?”李茉又问了个更诛心的问题,你宋祁也是一代名儒,难道信真宗皇帝伪造的天书?为了拍皇家马屁,连信仰、道德都能抛却了? 文彦博在心里叹息,日后谁再夸自己能言善辩,他是不敢认了。和太子比起来,他又算什么?太子这么小,性情却与其父截然相反,坚毅、果敢更类太祖。这于他们臣子而言,难道是幸事吗? 文彦博这次把心里的叹息叹出声来,起身、出列、郑重行礼:“殿下对史学见解之深,臣拜服。然,前朝剑不斩本朝官,大宋自有国情。若殿下一味重用武将,有朝一日武将谋反,该当如何?” 第183章 “想过。”李茉郑重且平静回答这个问题:“在大宋,没有武将反叛的可能。首先,客观条件不适合。地方设置诸路各设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提举学事司、经略安抚司,职权交叉,官僚冗余,一人难以独揽大权。这是吸取大唐藩镇亡国教训的结果,也是当初如此设置官职的本意,更是如今冗官、冗军、冗费中最难解决的问题。” “即便出现意外,战时特殊情况, 突然权职归于一人,百年教育, 忠君爱民之心深入骨髓,一旦反叛便是千古罪人,家族、故乡以此为耻。即便投奔他国,别国君主也不会善待此等叛徒。如今不是苏秦挂六国相印的时候, 时移世异啊。” “即便真有人能叛、敢叛,以如今大宋武将地位低下的局面,只要有一人站出来阻止,事情救不会成。”李茉玩笑道:“大宋养士百年,危难之时,总能有一个人出现吧?” 李茉环顾一圈,众人脸上已经恢复了恭敬的职场表情面具,对李茉的说法保持克制的沉默。 “我对在座诸位深有寄望,认为你们都是胸怀家国天下之辈,才会推心置腹说这些。大宋远没到一统天下的地步, 若有一日,外族入侵,赵氏子孙自当死社稷, 诸君……想想黄巢,想想五胡乱华吧,亡国灭种,天街踏尽公卿骨……” 李茉起身,准备走。在众人各有心思的沉默中,文彦博再次站了出来,他官职压的住人、资历更压得住人,他一开口,几乎就是代众人表态。 “殿下不满如今武将地位,有意提拔武勋,是否与曹家有关?”李茉因羊毛生意进入更多朝臣视野,羊毛生意最初托付曹家。 “唉……”李茉轻笑,“我就说你们爱多想。曹家为大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曹氏子弟鲜血撒遍大宋疆土,母后是因为曹家才被选为皇后,不是曹家因为出了一位皇后,鸡犬升天。父皇……罢了,不说了。” 帝后关系不睦世人皆知,在朝臣面前,李茉还是会演一演“子不言父过”。 “自古以来,夸赞一个人,总夸他文武双全,一条腿蹦不远,两条腿才能走路。”李茉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在左手掌心做出走路的姿势:“请诸位先生知晓,我不是要拔高武将地位,是要天下臣民各安其职。武将能打胜战、镇守边关,文官能兴文教、治理百姓,商人沟通四方、好好纳税,百姓安居乐业、不要犯罪,无需做惊天动地伟业,安享太平即可。” “殿下仁德爱民,却不知心怀利器,杀心自起。若是武将拥有权位,岂能安于现状?若不以文抑武,君王何以约束骄横武将?”贾昌朝对武将的不信任溢于言表,只要读过五代那混乱历史,谁都会对武将心生警惕。 “既然话赶话到这份上,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贾先生,文臣就一定忠君吗?武将拿刀剑杀人,文臣拿言语杀人。他们能定义什么事对的,逼着君主做对的事情,对君主而言,又何尝不是软性失权呢?” 这话对一位自认忠君爱国的老臣而言,杀伤力太大了! 李茉走出房门的同时,“贾公!贾公!”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几人纷纷上前扶住这位老前辈,一位挎着药箱的山羊胡中年人快步进来,呼和道:“放地上、把人放地上,闪开,都闪开,不要耽误救治!” 李茉自认体贴,说的是“他们”,不是“你们”,还准备了大夫,以防万一。 坐回马车上,陈知理奉上一杯热饮,李茉接过,但没喝,只是抱在手里暖手。 曹欢愉把点心盒拿出来摆好,虚心求教:“殿下何必与他们说那么多,殿下天潢贵胄,他们只需听命就好。” 李茉引用了一句还没面世的名人名言:“为政嘛,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诸位老大人对朝政理解之深,远非我能比拟,人才嘛,越多越好。这也是我佩服官家的地方,他宽仁、文教之功甚伟,不知多少人青史留名。” “殿下心怀大志,跟着殿下才能流芳千古!”曹欢愉拍了一记并不高明的马屁。 “还是要多听他们的想法,心怀大志和刚愎自用有时候挺像的。” 见李茉终于把热饮喝了,陈知理又续上一杯,笑道:“今日殿下礼贤下士,与诸位老大人畅谈,老大人也知殿下胸怀、抱负,再不会乱猜了。” “是啊,我不喜欢藏着掖着,很多话当面说我还怕听的人不懂,反复说、来回劝,想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何其难。”李茉又捧着热饮暖手。 皇帝这个职业,是否应该对人说实话,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论调。 有皇帝走神秘路线,他的心思需要人来“猜”,揣摩上意是臣子一辈子修炼的功夫。揣摩对了,飞黄腾达;揣摩错了,丢官去职。尤其皇帝有一些不好放在台面上的想法时,就需要佞臣来“体贴上意”。 李茉走坦荡路线,她所思所行,并无不可对人言的。大宋如今对道德君子的推崇到了变态的地步,对文臣的宽容也到了目无法纪的地步。之前有官员在发生瘟疫时封闭城门,弃城而逃,害死无数百姓。这样的人,居然只是贬官,启程时还有无数“同年”送行作送别诗。 礼教对女子的压迫也逐渐加深,即便是公主这样的身份,也被要求恪守礼教,伺候丈夫、孝顺公婆。在对公主的教育中,唐朝公主一直是反面教材,只有贞静、贤淑的公主才配得上士大夫作诗文赞颂,流传美名。 李茉不喜欢,他知道历史,所以走得很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对他太慢了,他公开讲、反复讲自己的为政方略,顾不上这些思想与赵祯的不同,只希望聚拢更多志同道合之人在身边。 还是那句话,一个猴一个拴法儿,什么锅配什么盖。独子的稳固地位让他为所欲为,不怕赵祯在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前废了他。太子地位稳固,朝臣相互牵制不敢妄动,大宋没有像李斯那样的权臣,能为了保全自身,悍然违背君主意志,把不赞成自己政治主张的储君拉下马来。 也就在大宋能这么玩儿了。 李茉觉得自己天天讲、处处讲,他的想法应该人人皆知。事实上,那天在樊楼的人对此次聚会守口如瓶,太多犯忌讳的话,太子能说,他们不能传。 众人保持着克制的静默,感受到太子的诚恳,不在面上反对太子主张,只是静静观望。 赵概这老师当的更加兢兢业业,再有什么邀约也不去了,每天鹤玄宫、翰林院、家里三点一线,脚不往外踏半步。 他的妻子奇怪问:“你不是最喜欢寺桥金家的鱼兜子,隔几天就要去吃一次,怎么好久没去了?可是他家手艺坏了?” 赵概摆摆手:“外头太危险,为口腹之欲乱跑不值得,娘子手艺精妙,我在家吃就行。” “没病啊?”妻子狐疑地摸他额头。 赵概拉下妻子的手,不能和她说实话,只能感慨:“我日后只能跟着太子殿下一条道走到黑,不知还有多少时间陪你们,再不愿耽误时间应付外人。” 妻子笑道:“你是太子启蒙老师,本就要跟着殿下的。别说这些肉麻话,孩子都多大了。若是咱们哥儿长大了,你能托门路送到殿下身边一辈子就稳当了。” “你觉得殿下好?”赵概诧异,太子高高在上,自家妻子一介后宅妇人,理应没有联系才是。 “殿下当然好。殿下给每年给养济院、慈幼院赐衣赐食,在京郊建义学供贫家子读书,学得好的还能入潜龙宫学,伺候在殿下身边。因听到有人抱怨只有男子上学的学堂,太子与福康公主联袂办了女学,教贫家女子女红、厨艺,多么关照我们女子。” “上回开封府有个案子,槐花后巷那个赌鬼日日流连赌坊,输光了家里银钱、房屋,便要拉妻儿抵债,拉扯之间,兰娘失手把人推倒,那赌鬼后脑勺砸在石头上死了。开封府本来要判兰娘斩刑,殿下听闻酌情判了流放,免了她家赌债,允她带着女儿往秦凤路讨生活。” “殿下说了,事出有因、保护儿女、不应量刑过重,多么有人情味的殿下!咱们听说了都为兰娘高兴,我还给她凑了一百文路费。现下东京城很多人往秦凤路讨生活,那里的羊毛布可时兴了,咱家买不起最贵的羊绒,但我已定下一匹毛呢粗料,最是防风保暖,今年给你做一件外袍,再不怕冒着冷风上朝。” 赵概突然对太子在民间的形象有了兴趣,请妻子多讲些太子的“轶事”。 大宋皇家与百姓素来亲近,坊间还有陛下设立登闻鼓,结果老百姓击鼓求官家帮忙找牛的故事流传。但像太子殿下这样,每个人都能说出“我与太子殿下二三事”还是很奇怪,仿佛东京城每个人都见过殿下,总有人直接、间接受过殿下恩惠。 赵概想起那天樊楼之宴潦草散场时,文彦博感叹:“帝王不是教出来的。”他们文臣总希望君主垂拱而治,按照君明臣贤的套路,放手让士大夫治国。可他们心里也明白,真正的帝王,是太子这样的,他倾听所有人,但不会只听一人。 东京城的故事,传到秦凤路时,这里已经落下大雪。 “稚圭可放心了?我家孙儿就在殿下潜龙宫教授武学,听闻殿下在朝堂为我等据理力争,必不会有事的。”种世才抚着胡须安慰韩琦。 韩琦心想,到底是谁心惊胆战深怕朝廷问罪。 “是啊,殿下回护自己人,咱们都是知道的。” 如今韩琦也会和武将说“自己人”“咱们”,太子用一件又一件事慢慢累积威望,让众人知道他的品性。 种世才突然问:“殿下也该到娶妃的年纪了吧?不知官家和娘娘准备择哪家淑女?” 种世才准备让孙子问问,正妃够不上,良娣可以伸伸手,他们种家和曹家世代交好,皇后应该会偏向武勋之家吧! 韩琦心说赶紧让小女儿订婚,成了外戚可不是好事。官家与殿下的矛盾几乎闹到明面上,也就多亏官家没有别的皇子,太子妃可不好当。 第184章 “你想要个怎样的太子妃?”坤宁殿内, 曹皇后也在问这个问题。 晨光越过窗棱,在内室洒下一片金光。曹皇后坐在窗前,手边放着一块绣绷,上面是还没绣完的花鸟。 李茉常劝她不要做这些费眼睛的绣活,曹皇后“半听” ,只在早上光鲜充足的时候绣两针,因此常自谦横不捻针、竖不拿线,等着享福。 曹皇后也没有盛装打扮,只挽了个家常发髻,头上两根珠钗固定发丝,再无其他装饰。李茉看着沐浴在晨辉中的曹皇后,天然一幅慈母图,心中温情一片。 帮她把散碎发丝拨到耳后,李茉顺势在曹皇后面前单膝跪下, 笑道:“娶个和娘娘一样的。” 曹皇后也笑,被儿子哄得开心,拍着他的背道:“那就给你娶个老妖婆?” “娘娘三十许人,可不老。” “快四十啦。小时候总怕你养不大,而今能看着你娶妻生子,再无遗憾。”曹皇后感慨一声,手拍到他肩膀上,认真问:“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李茉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郑重回答:“本人性情坚韧、头脑聪慧才好。” 曹皇后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续, 疑惑追问:“没了?” “没了。能过五关斩六将把名字递到娘娘面前,基础条件总差不了。到时,娘娘替我选一位坚韧顽强的太子妃,在内廷过日子,不容易……” 李茉的话意味深长,曹皇后完全明白。曹皇后如同一尊大佛坐镇后宫,官家近几年也发现她的权威不可撼动,不再扶持宠妃分权,但官家依旧没放弃生儿子的伟业。一下子晋封了许多高位妃嫔,被相士断言有“宜男相”的董氏更是连连生育,可惜只生下了公主。 官家和太子的冲突几乎到了明面上,这是前朝后宫皆知的事情。唯一庆幸太子是独子,官家即便有再多不满,也没有更换太子的余地。更重要的是,朝臣们没有投机的对象,谁都知道,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 这样的情况下,选出的太子妃必须精明强干、性情坚韧,天家不是普通人家,错一步,便有可能葬送性命。 “总有偏好吧?喜欢华丽牡丹,还是清贵玉兰,咱们母子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李茉摇头:“一视同仁,我不好女色,娘娘挑的,我都喜欢。” 曹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铺垫起来:“自你搬到鹤玄宫,身边多用内侍,外出也是侍卫、班直随侍,我听闻你的侍卫出门,常被小娘子们围观,把路都堵了。” 李茉一下子明白曹皇后未尽之意,“娘娘想到哪儿去了!我不好男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年人只要把自己收拾干净,谁都好看。更何况我那些人个个读书习武两手抓,又有专门的医馆、食堂调理,自然被人争看。” 曹皇后看儿子表情没有羞恼,只有哭笑不得,勉强放下心来:“那我仿照旧例,留三个人选,你挑一个做皇后,另两个封妃。” “留一个吧。”李茉笑笑,“娘娘十六入宫闱,官家身边已经挤满了莺莺燕燕。我常想,却想象不出当年欢喜雀跃的小姑娘,怎么变成如今清冷孤寂的娘娘。可惜,我是您的儿子,若我是您的父兄,便能护着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曹皇后鼻翼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连忙把头侧向窗外,拿帕子擦掉,欲盖弥彰道:“今儿个晨光也太烈了。” 李茉把另一条腿也放下来,跪坐在曹皇后身前,顺势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曹皇后听到儿子有些闷的声音:“不要侍寝宫女、不要预备妃妾,只立太子妃,大我几岁最好。她一入宫必定被追着生子,姑娘年纪大些,产育风险小些。我没力气处理后院纷争,也不想看着一个和娘娘差不多的姑娘,再经历您的无措。” 看着蜷缩在身前的儿子,曹皇后无比后悔、无比心酸:“怪我,若我得宠……” “娘娘!”李茉急言打断,抬头不赞同看着她,得宠与否的问题,他们母子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赵祯性格拧巴、好色,这不是曹皇后能扭转的。 “不说了,不说了。”曹皇后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咱们母子说好了,官家那里我也尽量斡旋,总会让你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 李茉听出她话中的担忧,笑道:“这个娘娘不用操心,官家好名,常受朝臣裹挟,朝臣们可不希望出有损体面的未来国母。” 李茉并不准备把自己只想立一个太子妃的事情和盘托出,先让那些人撕咬起来,等水浑了,她才能一击得手。 曹皇后这下高兴了,她的儿子,孝顺体贴、聪慧能干…… 母子俩正商量着,突然一个内侍急匆匆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一下,摔进来的同时大声喊:“娘娘、殿下,福康公主自行剃度,官家已经赶过去了!” 曹皇后蹭得一声站起来,李茉赶紧扶住她,曹皇后心有定计,立刻吩咐:“封锁消息,若有一字半句漏到宫外,尔等皆死罪!” 曹皇后在后宫的威严比赵祯更甚,那内侍立刻不敢高声喧哗,听到消息的诸人也垂头表示听命。 李茉和曹皇后赶到的时候,赵祯、苗贤妃正隔着一扇窗户和福康公主对峙,宫女、内侍、太医挤在外围。 屋内,福康公主披散着头发,左边的青丝已经被剃掉,右边的头发长过腰侧,呈现一个怪异的阴阳头。福康公主神情癫狂,拿了一把剪刀比在脖间。 苗贤妃吓得站不住,被赵祯半扶半抱着,见曹皇后来了,连忙扑过来,手足无措地求救:“娘娘……娘娘……救救福康……我的福康……” 曹皇后观察到屋里并无伺候的下人,给李茉使眼色,让他先把福康手里剪刀抢下来,保证安全最重要。 福康正是最紧张的时候,看到李茉的动作,刀尖立刻刺破皮肤,厉声喊道:“不许进来!” 李茉站在原地摆手,连连劝慰:“好,好,不进来,阿姐,咱们说说话,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我走近一点,陪你说说话。” “是,是,你快去把福康救下来。”赵祯被内侍扶住,立刻命令。 “不许过来!你有什么用?你帮不上我!爹爹还是要把我嫁给李玮!” 唉,又是为了这事儿。福康及笄之后,赵祯有意把她下嫁给舅家表弟,提升李家门楣,这是他对未曾蒙面生母的追思和孝顺。可福康不愿意,李玮性情、容貌、才华无一出众之处,李家爆发新荣之家,全靠裙带攀附,家中长辈也不是明理的。 李茉就给出主意,让福康和他一起在东京城兴建女学,让她自言要做女冠,总之,想尽各种办法,把婚约推后。李茉想着,公主能等,李家可等不了。只要福康态度坚决,李家自然知难而退。 如此,福康拖到二十多岁还没出嫁,拖到太子都要选妃了,赵祯再也忍不了,直接下了死命令,在迎娶太子妃之前,先嫁公主。 赵祯听到福康的言论,也忍不住生气:“李玮性情宽和,对你屡次包容,等你到如今,如此情深义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一边纳妾渔色,一边情深义重吗?私生子就藏在城郊别庄里,别庄还是爹爹以厚待我的名义赏给李家的!”福康公主癫狂大笑:“我是人!我是个人!不是物件!爹爹把我当成礼物送给李家,还要我感激涕零吗?”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看你是被外头人勾野了心思!”赵祯眼神扫到李茉,怪他带坏了公主。赵祯也想到李茉身边那些能引起东京城小娘子们围观的侍卫们,的确随便哪一个站出来,容貌身段都比李玮强。 “哈哈哈哈……又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福康公主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凄厉:“爹爹从来不把我当人看,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生出理智。反反复复说,我不喜欢李玮,爹爹装聋作哑。我若真有喜欢的人,放弃公主身份,与他做一对平民夫妻有何不可?我不愿意,是因为我要告诉爹爹,即便没有心上人,我也不喜欢李玮。” 赵祯脑袋发晕,李家适龄的只有李玮一个,更何况两人早有婚约,李玮又等了这么多年,那可是亲表弟,圣旨早下,赵祯实在不愿意悔婚。可女儿这样,赵祯也不愿意逼迫她太过,这是他多年疼爱的女儿,难道真把人逼死吗? 赵祯谁都不忍心怪,转头怒斥李茉:“这就是你的孝悌!眼睁睁看着表兄和亲姐姐结仇!” “又来了!又是这样!”福康公主咆哮:“你总是这样!我是人啊,爹爹非要把我当个物件送给李家抬升门楣,就把我的尸体送过去吧!” 说完,福康公主闭眼狠心,剪刀扎入、鲜血飞溅。 不知什么时候埋伏在床边的内侍看准时机,一把抢下剪刀,苗贤妃等人蜂拥而上,围在外围一圈的太医立刻挤上前查看,“还好,还好,伤口不深,不致命。” 太医正庆幸呢,身后传来尖利的喊叫:“官家!”太医一回头,赵祯已经软绵绵倒在内侍身上。 曹皇后拉住苗贤妃,“去照顾官家!” 苗贤妃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曹皇后强调:“去照顾官家!福康的性命在官家一念之间!” 苗贤妃明白了,踉踉跄跄跟着官家跑。官家不能死,若是死了,朝臣们会把气死君父的罪名安在福康身上,她活不了。 第185章 好轻松啊! 福康不知道自己躺在地上还是哪里, 身下有些膈得慌,但心里好轻松啊!愤怒、嘶吼、控诉、痛苦都远去了,不用想后果, 因为这已经是最严重的后果。 一瞬间,福康甚至想, 真死了,也挺好的。 福康听到四哥儿匆匆忙忙交代太医一句,拎着袍角跑远;看着娘娘指挥宫人内侍把自己往屋里抬,疾言厉色呵斥什么;看着姐姐扶住爹爹胳膊,但眼睛一直看向自己这边,直到自己被抬进屋,再也看不到。 福康理智上明白,娘娘、姐姐、四哥儿必须守在爹爹身边,若是爹爹有个万一, 自己也活不了。保住爹爹性命,便是保住自己、保住伺候诸人性命。可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只有太医低垂的脑袋和无数看不清面目的宫人,依旧, 好孤独啊! 福康静静躺在床上,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太医诊治,任由宫人换装,让做什么做什么,只是眼神始终空洞望着房顶,虽然房顶上什么都没有。 偶尔也会听到外面出来的消息,爹爹在昏睡五个时辰之后醒了, 爹爹的身体被太医断言不能劳累,姐姐给自己求情磕破了头,爹爹朝四哥儿发火了,责怪是四哥儿带坏了自己。 福康甚至分不出心思为连累四哥儿感到抱歉,她好累啊,她已经对不起那么多人,就让她再自私一点,多对不起一个吧! 不知过了几天,福康看到一直木头一样的宫人齐齐矮了一节,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身份足够高的人来看她的,谁呢? 四哥儿的脸突兀出现在她的正上方,刚好挡住她看屋顶的空洞眼神。 福康条件反射瑟缩了一下,紧抿的嘴唇似乎长在了一起,福康没有开口。 赵祯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没有性命之忧,李茉抽出空来看福康。在苗贤妃的恳求下,赵祯虽然没说如何处置福康,但也默认福康继续留在宫中。 李茉过来看了一圈,宫人还算得力,没有怠慢。这就是独子独女的优势,即便人人都知道福康闯了大祸,但在明确旨意到来之前,谁都不敢拜高踩低。 李茉让人搬了凳子放在福康床边,理了理她怪异的发型,左边剃秃了,有些贴着头皮剃的,有些还剩一层发茬,还有短到耳边的,应该是剪刀剪的。右边却是垂顺的黑发,依旧美丽。 “拿剃刀来。”李茉吩咐。 有人听命而去,也有人跪地请求。福康的贴身内侍匍匐着请罪,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告罪:“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福康这个当事人没反应,任由李茉拨弄她的头发,给她剃头。 “这发型太丑了,干脆都剃了,两三年间也就长起来了。反正你这样,短期内也不能嫁人,不然新婚夜新郎帮忙取下发冠,还不得以为自己得罪佛祖,怎么娶个尼姑回来!” “你看着些,这段日子多给公主吃芝麻养发,乌黑、柔顺、量大、有光泽,青丝也是美貌的一部分,没听过绿云堆鬓、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吗?” 还在磕头的贴身内侍听到还有自己的事儿,连忙应下,这是不是代表着官家不追究公主了? 听到太离谱的发言,人总是会忍不住笑一下。福康这躺了几天不发一言的人也被逗得开口:“发长七尺、光可鉴人说的是陈后主宠妃张丽华,四哥儿拿她比我?” 因为长久不开口,嘴唇上的死皮都黏在一起,福康感到嘴唇被扯动,不知有没有出血。 “漂亮是真的。剩余淫词艳曲、香艳传闻不过是穿凿附会,把亡国的担子从陈后主脑袋上摘下来,戴到一个攀附求生的妃妾头上。”李茉手上动作轻缓,已经把头发全部剃下来,放在旁边托盘里。 “下次出家选女冠,别当尼姑……多可惜啊。”李茉看了一眼堆满托盘的头发,乌黑油亮,当真是可惜了。 这发言太过离谱,以至于福康不知如何应对。四哥儿没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往外走,仿佛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帮她剃头。 福康看到那些木头一样的宫人,脑袋垂的没那么低了,木头人被画龙点睛一般鲜活起来。福康忽然明白过来,不需要四哥儿说什么,他只要来一趟,下面人就知道福康公主没有失势,不能被苛待。再也不用贴身内侍恩威并施、苦口婆心、手段跌出……太子的出现,就是明晃晃撑腰。 李茉回到垂拱殿,曹皇后在外间守候,赵祯醒后不愿见曹皇后,她只能守在这里。 “福康怎么样?”曹皇后放下茶盏,轻声问。 “伤势不重,心里难受,后悔气到爹爹,正自苦呢。”李茉坐下,问:“苗姐姐在里面?” “熬了三天,眼睛都快佝偻了,我让她回去睡两个时辰再过来,拦是拦不住的,不让她再来她就不走。” “看来娘娘平日习武有用,强身健体,关键时候顶得住。”李茉玩笑,“太医来过吗?” “没有,官家情况稳定下来,已经睡下,太医要晚膳之前再来请脉。” “大臣们可有说什么?” “请示过官家,已经封锁消息。福康这么年轻,我和苗儿疼她这么多年,怎忍心她日后没有好下场?”说到这里,曹皇后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哭腔。 “没事的,没事的,我去看过了,没人敢怠慢她,娘娘宽心。” 这些话是说给理应睡着的赵祯听的,得偿所愿,赵祯断断续续听着,透过屏风,看到母子相依的温情画面,突然感到泄气。这么多年,他想尽办法隔开皇后、太子,可太子依旧对皇后依恋,十分重用曹家。 算了,他的错又岂止看重外戚,他还看重武将、看重宦官,他身边放出去的内宦张亲人在延安府与当地官员不睦,他帮亲不帮理,气得朝堂上又掀起一波弹劾潮。 赵祯感受到左半边身子的麻木,突然生出做决定的勇气。 “娘娘,有旨意从垂拱殿发出,官家点了户部三司副使唐霁之女为太子妃,有司正筹备仪典。” 赵祯拖着病体上朝的第一件大事,直接定下了太子妃人选。 曹皇后看着自己手里的名单,官家没和她商量,直接定下了,唐氏女并不在名单上。 “太子怎么说?”曹皇后连忙追问,早朝太子是在场的。 “殿下叩谢恩典。” 曹皇后颔首,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若是他不愿意,不管怎样“正确”,他总能找到反驳的理由。 唐霁可是出了名的反对太子重用武将,对太子隐隐掀起的改制非常不配合。他成为太子岳丈,是好事吗? 唐家累世官宦,唐霁兄弟颇多,族中亦是人才辈出、大小唐姓官员遍布朝野,这样的人家成为国戚,对太子是束缚还是支持? 多思无益,旨意既下,不管曹皇后、太子、唐家、唐氏女怎么想,婚礼有条不紊筹备中。 赵祯挑了最近的吉日,因此即便他下旨婚礼从简,也没有人指责他。大家正在揣测:官家的身体是不是不好了? 官家身子骨一直不康健,内宫闹出的事情,曹皇后虽然封口了,但上层依旧隐隐约约听到消息。现在官家的身体坏到什么地步?人人探究,但无人知晓。 宰相们依旧出入宫廷、如常应对,竭力维系平衡,但众人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翻年二月二,龙抬头,太子妃唐氏被迎入宫中。 吟罢却扇诗,李茉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妾名上行下舟。” “行舟,行舟,真好听。”李茉看到新婚妻子垂头,露出粉白色的脖颈肌肤,不忍心破坏她的好心情,但不得不说:“行舟,爹爹病重,已然昏睡,我们换身衣服,去垂拱殿守夜。” “啊?啊!”新婚的太子妃唐行舟吓得发抖,她刚嫁进来,官家就病倒了,若是怪罪她命格不好…… 李茉握住小姑娘的手,重重捏了一下,提醒她回神:“别担心,你家里可能和你说过,官家身子不甚健旺,因此婚礼从简,委屈你了。” “妾不委屈……” “在我面前,自称名字或我都行。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母后慈和,我也不是绣花针转世——专门挑刺的。”李茉故意滑稽,太子妃给面子笑了笑。 新婚夫妻没有洞房花烛夜,直接在病重的老父亲床前守着。 守在赵祯病床前的还有曹皇后,由曹皇后带领着的苗贤妃及其所出福康公主、董淑妃及其所出福安公主、永寿公主,赵祯后宫中,有资格守在这里的,就这寥寥数人。 外朝由文彦博领头,等在外殿之中。 禁军统领曹琮亲自披挂,领着卫队巡查。 宫女内侍肃穆站立、垂首行礼,太子妃第一走在这样隆重又冰冷的场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李茉站到她左边,为她挡住开门一瞬间呼啸而来的冷风,用眼神关切问她可好。 太子妃扯了扯嘴角,无声感谢夫君关心,又不敢笑出来。 民间不知官家病重,坐在垂拱殿,依稀能听见宫外为庆贺太子大婚放烟花的、办灯节的吵闹声,与寂静、冷肃的深宫形成鲜明对比。 守了月余,太医垂着头出来,无声跪在太子面前。 李茉起身,走进了重重帘幕遮蔽住的皇帝寝宫。 第186章 赵祯痛苦地躺在床上,今天是几个月来感觉最好的时候,身体上的病痛仿佛都消失了。但他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他明白,这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赵祯半坐着,身后堆叠着被子、引枕,躺了许久,他不想再仰视别人。 赵祯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太子进来,要交代什么,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要把一生的经验教训都告诉太子,让太子照章执行,千万不能胡来,毁了大宋江山。 盘算着、盘算着,一团黑色的人影近了。等到人走到近前五步,赵祯才终于看清,那是自己的儿子,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 突兀的,赵祯想到老眼昏花这个词。他躺着的这段时间,前来觐见的人往往趋步向前,等到他面前才发出声响,以至于这么久,他从来没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清远方。 老眼昏花……原来自己已经老到这个地步了吗?可明明董氏去年才为自己生下一位公主,他不老啊! 怀揣着这样的不甘,赵祯轻声唤:“过来坐。” 太子顺势坐在床边,赵祯想去拉他的手,在生命最后时刻,表现出父子间该有的温情。可赵祯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 他的脸上有礼节性的悲伤,眼睛中却全然一片冷静。 赵祯的手顿住,他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看了,反反复复确认,的确只有礼节性的悲伤。仿佛今日躺在病榻上即将撒手人寰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隔壁二大爷,远亲七舅爷。 更大的痛苦紧紧拽住了赵祯的心,赵祯想要怒吼:不肖子!朕待你不薄! 可是,赵祯没有吼出来,这些年他和太子分歧巨大,太子表现得游刃有余,自己却耿耿于怀,如今再怒吼几声毫无意义,太子马上会是皇帝。 赵祯心想,罢了,退一步,谁让我是当爹的,当爹的总是吃亏些,赵祯想要叮嘱朝政,微微抬头,又看见那双冷静的眼睛。 他不会听的。赵祯从未如此清明,太子不会继承自己的政治理念,御极三十八年,换了二十三位宰相,赵祯不是软弱摇摆,只是不知道谁是对的。他没有大娘娘那样的才能,一眼看出百官中谁有才干、谁最忠心,他只能一次次换、一个个试。他的儿子,却有着和大娘娘一样的识人之能,他们这样的天才总是这样。 赵祯苦笑,若非他是先帝独子,想来皇位轮不到他。转念一想,若是太子并非自己独子……罢!罢!临死之际,作这些无用的假设作什。太子过目不忘、体察人心,连那些反对他政策的人都慢慢被收服,他是天生的帝王。 赵祯还是不放心,想要安排几个辅政大臣,又想起太子个性。真的临终托孤,这些辅政大臣恐不会有好下场,都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臣,何必推他们入火坑呢! 想来想去,居然无话可说。 赵祯沉默着,检索自己的一生,颓然发现,没有什么能交代的。哈,居然没有什么值得说一说! 思绪电光石火、转瞬万千,现实却只是静默一瞬。 李茉进到里间,赵祯叫他坐在床边,沉默看了一会儿,便道:“都叫进来。” 难道叫自己进来当传话筒的?李茉不明白,但照做。 片刻,后妃、宗室、大臣代表便跪满了内室,宫人们依次推开内室、外间、殿门,一层层三丈高的朱红大门被推开,渺小的人跪地叩首,更显卑微。 在生命最后一刻,赵祯悲哀察觉到,这已经是儿子的时代,他能做的微乎其微。 “宣旨。”赵祯如今只能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没了那股心气,赵祯几乎躺不住,他感到生机随着每次呼吸流逝。 张茂则捧出圣旨,站在帝王病榻前。张茂则看着濒死的君王,眼中全是热泪,他任外官几年之后,官家想念他,明白他的忠心,又把他召回宫中。 张茂则站定,深吸一口气,宣读帝王最后的遗命。 皇后雅好读书,擅长飞白,内库中名家书画、字帖分与皇后。 福康公主多年承欢膝下,面临父孝,不可太过自毁,赐下天佑福顺大师的法号,修行三年,功德圆满之后再还俗。 福安、永寿两个女儿年幼,作为父亲看不到她们成婚出嫁,赐下田庄、金银,提前为她们添妆。 宫中妃妾皇家当奉养她们终老,京郊园子赐给她们居住,若有年轻愿意出宫的,不禁改嫁。 被点到名字的人,闻声跪倒,喃喃说着自己比官家的往事,哀戚不能自已。 文彦博等前朝大臣赐下自己昔年用过的文房四宝、玉带、笏板,作为君臣间最后的纪念。 宗亲那里也有产业、田亩相赠,自己这一支血脉单薄,宗亲们往后要同心戮力,一起匡扶大宋。 伺候自己多年的宫人、内侍,也赐下一笔金银,慰劳他们多年辛苦,不允许殉葬。 最后,赵祯要求丧仪从简,不可扰民太过,给国家财政增添太多负担。 读到最后,宣读遗旨的张茂则都忍不住哽咽,他这样的卑贱之人,也出现在遗诏之中,如何不感念官家恩情。 仁慈一生的陛下,最后时刻,依然把“仁”字贯穿始终。 李茉跪在最前面,史称“分金之诏”的旨意里,没有提她。 张茂则宣读完后,躬身后退两步,把圣旨高举过头顶,膝行着靠近太子,把圣旨奉给太子。 不管官家有什么旨意,这些旨意终究是托付给太子执行。 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福康公主,李茉突然明白赵祯“仁宗”的名声不全是虚名。福康公主气得他卧床,临终前赵祯却依旧为她打算,这样的慈父之心,在皇家难能可贵。 环视一圈,能跪在这里哭泣的人,都是受到赵祯恩惠的人。 他的改革,任重而道远啊! 瞧瞧,人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事情,李茉对赵祯的离世,只保持着对一条生命消散的基本尊重,没有更多。 赵祯的眼睛也不再盯着那些跪地哭泣的人,他望向窗外,那里有明亮的天光。光越来越亮,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娘娘……接我……”赵祯喃呢着,不知叫哪位娘娘。 看到赵祯的手不再颤动,李茉膝行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感受脉搏,大喊:“太医!太医!” 太医爬过来诊脉,腕脉、颈脉、鼻息……一一检查之后,太医跪地叩首不止,不敢发一言。 “爹爹啊!”李茉哀嚎一声,起身对众人宣布:“陛下驾崩了!” “陛下!” “官家!” “爹爹!” 哭喊声一时嘹亮。 李茉是场中唯一站着的人,站着看了一会儿所有人的脑袋和脊背,李茉转过身,也跪在大行皇帝床前,开始哭泣。 领头的文彦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太子这点面子功夫糊弄住了。哭了一阵子,文彦博作为外朝官职最高者,哀戚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恭请殿下灵前继位。” “恭请殿下灵前继位!”百官异口同声。 “爹爹仙逝,我恨不能追随而去,哪里有心思。”这是第一辞。 “恭请殿下灵前继位!”这是第二请。 “朝中百官用命,朝政安稳,后宫有母后坐镇,□□无忧,我年少力微,实在不知如何理事,待我长大一些,再接手这些事情吧。” “恭请殿下灵前继位!”这是第三请。 “爹爹宽仁,治下百姓安稳、外邦来朝,我德行浅薄、能力微小,不敢与爹爹相比,一切都按照爹爹在世时的方略,遵照执行就是。我一心守孝,你们不要来打扰。” 三请三辞之后,文彦博出列,说了一大串台词,文章骈俪华美,大多数人都没听清说的到底是什么。只听得文彦博抑扬顿挫朗诵了好一阵,太子终于在百官簇拥中起身,接受朝拜。 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接下来是为大行皇帝治丧,但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新帝的天下了。 李茉扶住哭肿了眼睛的曹皇后,轻声安慰:“一切都过去了,往后娘娘能放心怀念追思。” 曹皇后点点头,天下只有被废的皇后,没有被废的太后,她安全了,她的儿子安全了! “娘娘保重身体,日后,我为娘娘单独起一座陵寝。” 曹皇后大惊:“我岂能独有一座陵寝?”帝陵、帝陵,陵寝是帝王才有的规格。 “所以,是日后,如今儿子还办不到。所以,请娘娘好好保重,儿子总有能做到的一天。”李茉握紧曹皇后的手,“娘娘,您是天下人的母亲。您可以带领官眷诰命们关怀老人、孩子,关心医药、妇人,或成立皇家慈善局,或牵头资助贫寒学子、贫家女孩儿,或带头纺纱织布,奖励改造织机,手艺高超之辈,您会成为天下人真正的母亲,您当得起一座陵寝。” 女子若要参政,总是从科教文卫、妇幼老弱入手。 曹皇后想着这样的将来,突然就不伤心了。她今年才四十出头,还有大好前程等着她! 李茉让新婚妻子坐在身边,安慰她:“丧仪有专门治丧官员主理,不必太过劳累。娘娘喜欢你,你跟在娘娘身边尽孝就是。” “是,妾一定孝顺娘娘。”唐行舟紧张得吞唾沫。 “说好自称我呢?” “我……” “不要怕,你刚进门,就遇到这种事情,是我家对不住你。”李茉抬手阻止她惶恐告罪,安抚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还年幼,等三年孝期之后,身体长好,再孕育子嗣,风险就没那么高了。” 至今仍没圆房的唐行舟脸一下就红了,害羞得不敢抬头。 “我外朝事情繁杂,娘娘又有了年岁,后宫便托付给你。不要怕,有不懂的问我、问娘娘、问苗姐姐都行,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后宅安稳,李茉便把心力都投入前朝。 皇帝驾崩,周遭国家自然要遣使节吊唁。 西夏的吊唁尤其特殊,他们扯了一个谁也不信的“大宋太子没有继承已逝皇帝宽仁,不配做新皇帝”幌子,悍然出兵,劫掠边境—— 作者有话说:看得出来,这个故事快结束了。 第187章 决定一场战争的关键是什么?国力?兵力?将帅?士气…… 大宋朝臣的回答:国丧期间, 不可动兵。 李茉:…… 我因为太过正常,总感觉与你们格格不入!国丧期间不可动兵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汉朝那会儿说这话可能有人听,经过五代那种老爹白天死,晚上抽刀和叔伯兄弟、周边势力干仗的日子,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 早知大宋朝臣对“道德君子”“国家君子”的推崇, 但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入魔的地步。 李茉的沉默,被已文彦博为首的老臣当作思考,进一步谏言:“辽主听闻先帝驾崩,拉着使臣的手泣不成声,言:四十年不见刀兵,何弃我去也?他国君主如此推崇先帝,我朝教化之功,正在此处。” “是极!当年辽主曾乔装入东京,只为一睹先帝风采, 曾对左右言,若生宋国,愿为虞侯,为举黄罗伞盖。” 老臣们极力推崇先帝的仁,找出各种例子证明大宋不需要动用刀兵, 仁德就能吸引他国君臣百姓放下武器, 主动臣服大宋。 高坐龙椅的李茉望着阶下慷慨激昂的臣子,心中没有对先帝宽仁的向往,只有对打假的渴望。 耶律洪基知道你们这么编排他吗? 耶律洪基的确推崇汉家文化,但人家那是倡导华夷同风, 是为了促进辽境内各民族间的相互认同。他还笃信佛教呢!广度僧尼、刻印佛经、建筑寺塔,甚至到了消耗国力的程度,最初目的也是为了用佛教弥合民族矛盾, 巩固统治,不是想当和尚。 和老臣们说这些?他们听得进去吗? 老臣们喋喋不休先帝如何宽仁,在李茉看来,只是压制他的另一套委婉说辞,和当年他们压制自己不得重用武将一样。 李茉笑笑,不接这茬,只是提起另一个话题:“先帝遗旨,丧仪从简,不可扰民。朕赞同不扰民,然,朕身为人子,孝道不能简。朕守孝三年,不敢有一丝越礼。官员百姓则不必如此,官员斋宿二十七日,军民禁乐嫁娶,二十七日后一切如常,正合先帝不生事扰民之念。” 御史台有言官性子急,已经出列赞同:“陛下仁慈!” 先前绷着没说话的、赞成出兵的、脑袋转得快的一派已经噗通跪倒,三呼“仁慈”。 李茉似笑非笑望着那几个还站着的老臣,“卿不赞同?” 不敢不赞同。 “官家仁爱百姓,老臣敬服!”文彦博深深作揖,这是新君登基后给老臣的礼遇,常朝不必行跪拜大礼。正因为这样的礼遇,才让文彦博判断失误,以为新君终究是先帝的儿子,继承了先帝的宽仁。 这一拜,局面就不受他控制了。 新君不仅不尊重传统,反而大肆提拔武将。 “既有战事,不可依常法。擢韩琦为天章阁待诏,知永兴军,永兴军路下辖三府十四州均由其统帅。” “曹任为保文阁学士,任秦凤路经略安抚司使,秦凤路下辖一府十二州均由其节制。” “曹修知兰州,领镇戎军;曹诗知会州,领怀德军;种世才知西宁州,领德顺军;种诂知湟州,领通远军。种建中、唐宁、丁瑛为都监,各领新军一路。” “传旨韩琦、曹任,约束边军,先帝丧期二十七日内,不得用兵。待朕阵图到达之日,依照阵图作战,一切以旨意到达之日为计。” 换句话说,新君下诏,军队不要在先帝驾崩二十七天内打仗,等新君旨意到了之后,如果你们还在二十七天丧期内打仗就是抗旨。 今天是先帝驾崩的第二十天,想想东京城到秦凤路的距离,这不等于废话吗?等圣旨过去,该打的早打完了。 看着满堂静默,李茉微笑点将:“战事凶危,哪位爱卿愿自请为使节,替朕走一趟?” 看到新帝用手撑着头,一副我等你们跳坑的模样,自觉和新帝不够亲近、不够忠心、不够资历的都往后稍了稍。这位在做太子时,就把反对他的人踢走的踢走、弄死的弄死,怎么猪油蒙了心,看他装模作样说几句“三年不改父道”,就以为他是只小白兔呢? 在新君手下做使节,可不容易! “臣直学士院王韶请旨。”一个青衣小官出列拜倒,正是多年前与李茉有过一面之缘的王韶。 “好,难得你有此勇气。”李茉笑笑,仿佛和宰执们开玩笑,“不历州县,不拟台阁,年轻人就该多历练。” 不历州县,不拟台阁!没在基层干过,就不能在中枢干!这也与大宋的官场惯例不符,素来学士清贵,很多文人还保留着“隐居”“养望”的传统,不屑刀笔吏之卑贱,试图直入中枢。 官家是要改革官制吗?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朝臣心里翻来覆去,嚼碎了反复咀嚼,尤其是新帝这样干纲独断的君王。现在担任宰相的诸位,都是经得起检视的吗? 王韶不关心宰执们的想法,他在内宫领了阵图,贴身放着,在禁卫的护持下,快马加鞭,刚刚好七日之后到达凤翔府。 几年前,边军大胜西夏,边境推到长城附近,直逼西夏西凉府。如今帅营正设在凤翔府,在此商定军略之后,各位大将才会分赴前线。 王韶见到几位主事人,把一路死死护着的圣旨、阵图奉上,韩琦、曹任、种世才等一一传阅,脸色十分微妙。 王韶一颗心提着,生怕自己护送来的阵图有问题。自太宗以来,我朝为了君王“运筹于千里之外”,也是为了防备武将。大型战事通常由宫中赐下阵图,由监军督促战事,将军、士兵只起到一个工具人的作用。 看年轻人伸着脖子往这边瞧,韩琦把阵图递给他。 王韶恭敬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也傻了。 阵图上就一个大大的墨字:胜。 韩琦又说了圣旨上的内容,“陛下命我等全力出击,此乃灭国之战,非一城一地得失,后勤物资已从水路运抵凤翔府、延安府,物资充裕。” 能让韩琦说一句充裕,那是真多。和以前打仗只给三分之一军饷、剩下全靠将领自筹不同,此次大战,新君仿佛早已料到,这些年通过羊毛、织机、造纸、畜牧积攒的钱财,流水一样流淌向西北战场。 “此战,我欲以新军为先锋,两位老将军以为如何?” 种事才、曹任都点头:“正该如此。” 新军是陛下当太子期间,用无数金银物资养出的一支劲旅,普通士卒也能吃饱穿暖,每日训练,一月一贯月俸,家眷分田,战死有抚恤。这样的新军,与那些战前必须发买命钱才动一下的冗兵截然不同,这是一支真正的敢战之师! 种建中、唐宁、丁瑛都出生潜龙宫学,与新帝有旧谊,这一战,便能检验新帝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究竟有没有用! 东京城中,李茉派余靖为使臣,出使西夏。如今西夏幼帝当国,朝政把持在其母没藏太后与舅舅没藏讹庞手中。外戚当权,总是不稳,余靖这样出色的使节正好有作为。 保障后勤、不乱指挥、搅乱敌国后方,李茉觉得,他胜过了宋朝历史上所有皇帝。 这一战,一打便是三年多。 边境线不断前推,李茉的威望不断高涨,当宋军旗帜插在兴庆府皇宫的消息传来时,文彦博递上了辞呈。 三请三辞,李茉准他致仕,给了他龙图阁大学士的虚衔,赠送金银,许他衣锦还乡。 李茉站在廊下,目送文彦博苍老佝偻的背影远去,宛如一幅褪色的古画。 曹欢愉托着一碗清茶上前,笑道:“陛下,屋里坐,天气凉呢。” 李茉顺手接过,他喜欢微烫的温度,自做储君之后,茶水总是他喜欢的。 曹欢愉跟在陛下身后回到殿中,回头看了一眼只剩一个小点儿的文彦博,心想:这老匹夫倒是退得及时。和陛下作对的,能有几个好下场? !陛下不喜朝臣称呼其为官家,这些老臣却自恃资历,叫着旧日称呼,屡屡顶撞,他这样的近臣,却只会呼一声:陛下! “你在我身边也历练出来了,就没想出去做个监军?张亲人、陈知理如今已是功成名就,史书名臣录中当记一笔。”李茉打趣。 “臣有自知之明,不是领军、治民的料子,能跟在陛下身边伺候,已是侥幸,不敢奢望其他。”曹欢愉夜里也曾羡慕昔日伙伴的成就,陛下把他们当臣子,而不是奴才,让他们出去也是看中他们的才能,而不是让他们做耳目、唱黑脸。 可是曹欢愉检视自身,他从小学的就是端茶倒水伺候人,陪伴陛下读书的时候,另两个嘴上叫苦不叠,每日却学到深夜,自己则得过且过。当年早早熄掉的灯,如今前途也熄掉一条路。 “行吧,依你。”李茉也不过随口一句,重新坐回桌案前,摊开西北的报功文书,斟酌着该如何封赏。 忽然,殿外有激动的交谈声传来,李茉轻笑,“捷报频传,哪个还这么沉不住气?” 坤宁殿的女官兴匆匆小碎步上前,乐得嘴角咧到脑后跟:“陛下,大喜!娘娘有孕了!” 另一个内侍也是满脸红光,“陛下,辽主遣使来朝,贺我朝平灭夏国之功!” 李茉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先去坤宁殿看皇后。”——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晚了。 第188章 “我和你们这群只看野史的拼了!” 大哥刚进门,就听到这样一句怒吼。看到妹妹盘腿窝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爆手速,无语问:“拼什么呢?” “现在网上真是越来越多小学生了,说赵小昣不如他爹赵大祯体恤百姓,因为大祯的庙号是仁宗。明明我们小昣功绩更高,都是放在开国皇帝序列比战力的,结果还要被圣母扯七扯八。” 大哥见妹妹神情激动,探头过来看,是一个抨击主管领导要求环卫工人在起风的秋天,必须把落叶清扫干净的短视频。视频里金黄色的银杏叶漫天飞舞,被骂的环卫工人仰躺在地上,无奈捂着脸。 所以,这怎么能扯到宋朝皇帝?现在网友逻辑都这么跳跃吗? 接着往下看,原来热门评论是“皇帝都没你这么多事?人家赵昣都说,何苦苛责知秋一叶。”然后大家就在评论里吵架,演变成辩论赵祯、赵昣两父子的功绩谁更大。嗯,这很明显,更多是讨论谁更仁慈。 小妹抢回自己的手机,继续战斗。 “不知道史学家曾经主张把宋朝分为南宋、北宋吗?谁有燕云十六州,谁就是北宋。” “笑死,知道高祖的含金量吗?继承前朝基业、开创新的王朝,才配叫高祖。不要天天叫赵小昣就以为他功绩小,那是为了区分两父子。” “所以他们取名都不避讳的吗?为啥要取读音相同的名字,不加前缀都分不清谁是谁。”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读音是不一样的。来一个研究古汉语发音的。” “宋朝是古汉语吗?不是已经非常接近现代汉语了吗?” “应该算中古音吧?听听现在的南方方言, 尤其两广,他们算远古音。” “不要争,两父子的仁慈是一脉相承的。宋仁宗渴了发现宫女没上茶,怕奉茶宫女被责罚,就忍着直到皇后殿中才牛饮一整碗。他们父子都是封建社会难得的体恤下属,不用争这个。” “只有我觉得老赵的仁慈太假吗?他一个皇帝,忍这种不尽职做什么?他完全能提醒啊,难不成他不能做主罚不罚?难怪他生的儿女死得多了,纵容这种不尽责的行为,婴儿肯定夭折得快。小宝就很正常,公平公正,赏功罚过,又有人情味,体谅意外情况。” “走到皇后宫里喝茶不可能。赵祯和曹皇后关系不好,死后都没有合葬的。” “小宝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昣就是珍宝的意思啊,这个字太难打了,用小宝代替多好,我看历史论坛上都是这么叫的。” “我还是觉得赵祯才是真仁慈,人家庙号都叫仁宗了。” “咱们这儿夸人,长得好看夸漂亮,长得白夸白净,长得胖夸福气,如果你丑、黑、瘦,只能夸长得仁义。” “哈哈哈,前面的,IP正确。” 小妹看到这条评论,也笑得前仰后合。继续翻评论,有人科普宋高祖的功绩。大家都知道的平灭西夏、辽国、交趾,改制迁都,重开陆上丝绸之路,发展海上丝绸之路,重视文化教育之类的。 写了好长一段,点赞的人寥寥无几,上网的乐子人不关心史书上写过的知识,大家只关心八卦和笑话。 “别老大祯、小昣的叫,这俩父子关系可不好。大祯一直想废太子来着,可惜没成。” “幸亏没成!不然我现在去草原骑马要办签证。” “不是,为啥啊?小宝不是独生子吗?废了他立谁啊?” “你们没听过大宋著名傲娇章惇,家世优渥,长得好看又有才华,考了进士又上战场,几乎完美的人生,可惜长了张嘴。大宋著名喷子,经常骂皇帝,有时候几乎是鸡蛋里挑骨头了。赵昣每次气得想贬谪他,圣旨都写了,然后自我安慰章老相公之孙也,又放他一马。章老相公为啥这么大面子?因为他在赵祯想杀他的时候,保他一命。” “真的假的,我以为是野史,电视剧编的。” “之前我也以为是野史,后来不是在福建挖出章得象的墓吗?里面有记载,他本来不想趟浑水掺和皇家事,但赵祯为了宠妃张美人想要杀独子,他才秘密联合朝臣,给赵祯施压,把宋高祖扶上太子之位。顺带说一句,不愧是湿千年、干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当初打开墓室的时候,全泡在水里,还以为没啥好东西呢,结果里面纺织类、纸张类、竹木类都保存挺好,好多有字的。” “这个事情我也听说过,赵概的《谏林》后记里有写,当初就是他最先发现,然后秘密报给章老相公的。” “那我这些年听的小昣尊重父亲,尤其孝顺,为了孝顺亲爹,爱屋及乌包容宠妃的故事算什么 ? ” “算你倒霉。” “算他会演!” “这算有政治智慧吧。处在绝对不利的环境下,向皇帝示弱、乞怜才是正常操作,哪个有作为的皇帝没有做低伏小过。” “温柔体贴秦始皇,端茶倒水武则天。” “最搞笑的还是傲娇章惇吧?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姓名,不被祖上荣光遮蔽自身锋芒,结果小昣老逗他,拿章老相公说事。气得他在战场上分心,被一箭射中肩膀,伤口化脓感染,眼看就要死了。多亏当时小昣已经迁都了,离战场近,直接赶过去握着他手说:卿之功,彪炳青史。激起求生意志,才把人给救回来。” “明明是钱乙医术高明。” “钱乙不是儿科圣手吗?我们中医院还有他的雕像。” “是儿科圣手,但被抓去当军医,治外伤也是行家。” “所以,福建老家的牌坊是章惇耍赖得来的?” “人家实至名归。” “我还是不能和历史人物共情,一边知道亲爹要杀自己,一边又装模作样孝顺,我遇到这种,恨不得和他干一仗。” “所以咱们是普通人,人家当千古一帝。” “不是,那是独子啊,赵祯为啥看不上独子啊!那么厉害,当太子时候就开始改革军制,开办潜龙宫学。” “可能就因为太能干吧?” “别只盯着仁宗两个字,他是出名的多疑。在当时制度下,富弼在山东剿匪功绩太好,被当地百姓爱戴,政敌诬告他联合辽国谋反,赵祯也信。要不是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富弼都保不住性命。” “谁说宋朝不杀士大夫了?宋高祖杀的不要太多,就说当年灭辽之战,阻挠的、弃城的、贪污军饷的,杀了一大串文官啊。” “人家是开国皇帝,有威望嘛!当时潜龙宫学和新学培养了好多人才,也不在乎那些只会吟诗作赋、写骈文的老旧文人了。” “唉,又扯科举改制,好多名人名篇,背不过来。” “哪个名篇是骈文,能被选进教材的都是议论文、散文,是欧阳修掀起古文运动,强调“文以明道”,主张关注现实,反对辞藻堆砌,后来的三苏、曾巩那些都是追随者和发扬者。” “《滕王阁序》是骈文。” “《滕王阁序》又不是宋朝的。” “上回我去滕王阁,说背诵全文免门票,我张口就是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乃重修……” “重修,重修,掏钱,掏钱,统统掏钱!” “哈哈哈,剑门关也是背《蜀道难》就免门票,但好难的,总是要丢几句,大诗仙为啥不把句子写工整。” “不写文章的名人就是好名人,最好人人都是屈原,带来假期,我将尊奉屈原为我的真命天子。” “有一说一,赵昣绝对算有作为又没有污点的皇帝了,秦始皇杀了同父异母弟弟,李世民玄武门上位,赵昣战绩上打的是开国之战,可对战俘也挺好的,给了基本公民权,五十年左右完成教化,历史大题里写他功绩的时候都要加上一句促进民族融合。” “那是因为他没有兄弟能杀!” “所以西夏王族满门是自己出门摔死的吗?连外戚没藏氏一族都干没了!” “玄武门对掏有什么问题?谁赢谁太子,谁输谁反贼,大唐就是因为有玄武门继承制,才选出有能力的皇帝。国度六陷打回来五次,天子九逃,立回来八次,安史之乱后强行续命一百多年,就问有谁能做到?” “拜托,不要拉踩!容易引战!要拉踩你拉踩赵祯啊!他是亲爹,该他受罪。” “完了,评论区马上会被祖龙粉、天可汗粉占据,马上就要撕吧起来了。” “赵小宝有一个谁也不能指责的点,他真贯彻执行一夫一妻制。从头到尾就唐皇后一个妻子,生了三子一女就没生了,还说出儿多母苦这种话。人家家里真有皇位继承啊!网上看到那种生七八个女儿还要拼儿子,我就恨不得把赵小宝扔过去,让他们醒醒脑子。到底谁封建啊?” “唐皇后死了也没再立后。不是不娶妻,纳妾无数,还标榜单身。人家是真空置后宫,真痴情人。”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来说,这是不负责任的吧。他们家三代单传到他这里,不多生几个孩子做备选,以后出事儿了都找不到替补。” “所以,到底是谁封建啊!当时很多人都是一夫一妻,坚决不纳妾的。比如司马光、比如王安石,人家在封建社会都能洁身自好,现在倒是一堆妖魔鬼怪。” “完了,风向不对,马上就是男女对立。我要报AI 巡查,哪个傻逼又要开始搞事了。” “撤退,撤退!” 第189章 李茉今年十二岁, 小学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入镇上中学。在村小读书的日子,快活又轻松, 但一个人上中学,还是很害怕。 没有朋友, 离开熟悉的环境,甚至必须住校,李茉很忐忑。她在村小总是第一名, 已经习惯了优秀。但是中学报名的时候,她被分在二班。初一年级有三个“快班”, 据说三个班级的成绩是平均的。但优秀习惯了,猛一下成为中不溜,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爸妈带她来报名的时候叮嘱:“好好学,家里为了让你读书, 还给办了住校,你比那些走读生条件好多了,更要努力!” 在农村,住校是家长对孩子的额外重视,因为要多开支住宿费、生活费。最远的走读生五点半就要从家里出发,打着手电筒,走两个小时,才赶得上七点半的第一节早自习。冬天,走读生披星戴月是最普通的日常,还有学生会踩空跌到冬水田里,病上一周半个月才好。 混合着向往、忐忑,第一节课开始了,是班主任讲注意事项。 初一二班的班主任是一位漂亮、高挑的年轻女老师,她穿着一条玫红色的收腰连衣裙,背后飘带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是一种不会在镇上出现的颜色和款式,那么时髦、那么亮眼,像电视里的女神。 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李茉。 “这是我的名字,同学们叫我李老师就可以了。下面,我挨个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说一句自我介绍,接下来三年,我们就要一起努力啦!” 李茉、李茉,老师的名字居然和自己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 小李茉的心嘭嘭嘭撞击着胸腔,怎么办,怎么办,待会儿要说什么,怎么自我介绍才好?老师会不会讨厌和她名字一样的人?从小到大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小李茉手足无措,脸憋得通红,不敢看老师。 “哇哦,李茉,下一位同学叫李茉,名字和我一模一样,请站起来让同学们认识一下吧。”李老师大笑着点名。同学们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纷纷把头转过来。 在众多目光灼热的炙烤中,李茉站起来,弓着背、低着头、红着脸。 “请自我介绍一下吧。”李老师催促。 “同学们好,我叫李茉……”小李茉鼓起勇气,她以为自己勇敢踏出一步,实际上声音像蚊子嗡嗡,同桌都没听清。 “李茉同学,小李老师,大声一点,我们多有缘分啊!”李老师走下讲台,望着那个害羞、胆小的女孩儿,望着上辈子的自己。 李茉在无数任务中挑选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平行世界,只为了把自己再养一遍。 老师的笑容是鼓励、清冽的声音是鼓励、带着红晕的脸庞更是鼓励,小李茉结结巴巴重复:“同学们好,我叫李茉。” “喜欢什么?” “喜欢看电视。” 班里一阵哄笑,之前大家介绍的爱好都是看书、篮球、乒乓球,小李茉被李老师迷晕了,晕晕乎乎把大实话说出来。 “好棒的爱好,我也喜欢,下次来我家里看电视哦~”李老师没多说什么,很快让小李茉坐下。 小李茉屁股踏实落到凳子上,才后知后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微微挪动身体,后背的衣服好像也黏在皮肤上。 九月天气还是很热的,只是今天下雨,气温有些低。家长们精心的会给孩子穿一件薄外套,住校的孩子是没有“天冷加衣”概念的,一件短袖T恤他们会穿到十月。 小李茉忐忑得开始了初中生活,但因为有一位同名同姓的老师,被调侃为“小李老师”,李茉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就明亮起来。 李老师真的好喜欢自己啊!她会叫自己去她办公室吃零食。老师办公室!吃零食!这是多么优厚的待遇! 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看到她也会开玩笑,说李老师把她当女儿养。 能日常出入老师办公室,是课代表才有的特权,而课代表是每科老师最喜欢的孩子。李老师是班主任,她毫不掩饰的偏心,让小李茉在同学中隐隐高出一截,大家总爱听她说话,愿意围在她身边。 十月,学校举行运动会,小李茉主动报名了三千米。这个项目没有女生报,小李茉经过一个月的初中生活,勇气和信心无限滋长,觉得自己有义务为班集体争得荣誉。 可是,跑步是需要一双运动鞋的。小李茉没有,她只有布鞋、胶鞋、凉鞋,这些鞋子日常够用,跑步要么掉跟、要么硌脚。小李茉犹豫着,该怎么和家里开口。家里送自己来镇上读中学是花了一大笔钱的,原来的同班同学都留在村里,村里也有初中。但家里尽全力让自己去更好的中学,她不该再给爸爸妈妈增加负担。 “小李茉,怎么愁眉苦脸的?”李老师穿着一件湖蓝色丝绸风衣,笑盈盈走到小李茉面前。 “我……我……”李茉的大脚拇趾瑟缩着往后退,她突然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是多么不得体。一双发灰的白胶鞋,大拇指那里还顶出一个洞,太丢脸了! “你待会儿有空吗?”李老师问。 “有的。”小李茉不敢在老师面前撒谎。 “太好了,我想去逛街,一个人无聊,你陪我吧!”李老师牵着李茉的手,不用分说往校外走。 牵着手,她自从上五年级后,妈妈都不会签她的手了。还有“陪”,从来没有大人说她也是能平等的、甚至帮助般的“陪”。 小李茉此时不能准确剖析自己的心态,她只是晕乎乎看着李老师湖蓝色的风衣,真漂亮啊! 李老师拉着李茉去逛街,在鞋摊上给李茉买了一双二十元的回力鞋,白绿相间,是学校最流行的日常款。又给她买了一双黑白撞色的特步,特步知道吗?专业的运动鞋,打折款也要九十五,是李茉最喜欢的明星谢霆锋代言的。 小李茉试图推拒,但李老师微微沉下脸,她就不敢拒绝了。 “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妈说好了。难得咱俩名字一样,我照顾你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吗? 小李茉不知道,但既然老师这么说,那肯定是啊! 校运动会三千米,她跑了初一组的第一名。小李茉觉得这都是李老师的功劳,跑步的时候那么多同学给自己加油,跑到终点还有好多人来扶她,给她喂水……这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她好喜欢! 周末回家的时候,小李茉在路上碰到了骑摩托车的李老师。李老师这次换了酷酷的黑色皮衣,她怎么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啊! 小李茉抵不过李老师热情相邀,坐她的摩托车回家。 等到村口的时候,小李茉突然自卑起来。她的家不漂亮,拿不出手,甚至摩托车都不能直接开进家门口。她爸爸也有一辆摩托车,有时候爸爸开车送她的时候,让她先走到大路上,车开过那段崎岖小路,她再坐。 可是李老师不停追问她家在哪儿,一定要把她送进家门口才放心,小李茉不得不硬着头皮指路。 到了大路和小路连接处,她蹭一下跳下车,小跑着在前面领路。 “小心烟囱!”李老师大喊,摩托车排气筒方言叫烟囱,是烫伤的高发因素。 “李老师,这段不能坐人,我给你带路!”小李茉根本没听到李老师说什么,小跑着先进家门,她想收拾一下,总要体面些才能见人。可是农忙的家,哪里有收拾的余地。院子里堆满了带着泥土的大蒜,墙角的猪食装在水桶里,爬满苍蝇。背篓、锄头、铁铲散落,地上全是泥巴。 小李茉前所未有的自卑起来,这样的地方,配不上李老师湖蓝色的丝绸风衣。 “哇哦,这是新鲜大蒜吗?你会像电视里那样编辫子,然后挂在墙上吗?”李老师眼睛亮亮的,好像把这当成一种时髦。 小李茉顾不上自卑,立刻回答,“会!” “那你教我吧。” “好啊!”小李茉找到了能“帮助”李老师的地方,拿起墙角小板凳,用衣服擦了擦上面泥灰,双手递给李老师:“您坐!” 小李茉开始教李老师给大蒜编辫子,这活儿她从小干到大,还能在李老师不懂的时候给她示范,成就感满满。 爸妈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精致的年轻女人坐在自己泥巴堆里编蒜,皮肤白皙、带着耳钉,上身的衣服一看就很有质感,院子靠墙的晾衣绳上,还挂着一件从没见过的亮眼风衣。柔滑的、垂顺的、明亮的,那是不该出现在农家小院的高档货。 “李茉爸爸、李茉妈妈,我是她班主任,过来家访的。” 爸妈连忙把背上沉重的背篓卸下来,因为手上都是泥巴,客气都不知怎么客气,只骂李茉:“怎么能让老师干活!”又赶紧把人往屋里请。 小李茉被指使得团团转,一会儿上她到楼上拿茶叶,一会儿让她去小卖部买汽水,一会儿让她给老师拿她小学时候得的奖状。 今天的晚饭尤其丰盛,爸爸还抽空骑着摩托车到镇上买了卤鸭和蒸碗,小李茉看着爸妈和李老师谈笑风生,脑子被难得的美食填满,只顾着吃。 送走李老师,爸爸说:“你们老师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学习,才不辜负人家!” “知道了,爸,你都说好几遍了!” 第190章 家访过后, 小李茉更喜欢李老师了! 星期天返校的时候,家里会把新鲜的柿子、茄子、小白菜收拾满满一个大袋子,由爸爸骑摩托车送她到学校。小李茉再把这个大袋子送到李老师家里, “爸妈让我送的。” “哦,大哥、大姐也太客气了。快进来坐,刚好我用你送的嫩蒜苗,炒个回锅肉,你一起吃。”李老师这次穿着宽松的乳白色薄毛衣,袖口挽到手肘上,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不用, 不用,我吃过的!” “陪我一起吧,不然一个人吃饭也太可怜啦!”李老师这么说,小李茉怎么拒绝得了。 “你沙发上坐一下,自己开电视,茶几上零食、水果随便吃,饭一会儿就好。” 小李茉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李老师的家就像书上、电视上那样,柜子上有蕾丝花边的桌布垂下,茶几上放着一套精美的玻璃茶具,是电视剧里贵妇人茶话会才会用的。大大的圆盒子里放着糖果、糕点、巧克力,水果除了常见的梨子苹果橘子,还有从没见过的,红色果肉的,小李茉不知道那是什么。 小李茉只能把视线移开,窗边小圆桌上有晶莹剔透的花瓶,插着一束百合花,小李茉感觉自己似乎闻到了花香。视线往下,小圆桌旁边是一个黑色的……钢琴?那是钢琴吗?电视剧里那种钢琴?大小姐才会弹的钢琴? 小李茉的心一下子就被烤漆的黑色钢琴吸引住,这仿佛是繁华世界不经意揭开的一角面纱,让有幸窥探上流社会的小李茉激动不已。 “吃饭啦!”小李茉看着李老师端着盘子出来,四菜一汤,大大的汤碗里还有一个天鹅造型的汤勺。 在自己家,菜是用大碗装的,汤勺不会上桌,想要喝汤要么自己端着碗倒,要么去锅里添热的,不会这么精致。 “两个人吃这么多吗?”小李茉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蒜苗回锅肉、虾仁蒸鸡蛋、清炒小白菜、酸辣土豆丝、棒骨萝卜汤,她家如果只有一个人吃饭,就是炒饭,日常一家人吃饭也只是一荤一素一汤。 “营养均衡嘛,来吧,尝尝我的手艺。”李老师率先给小李茉舀了一小勺蒸鸡蛋,怕她放不开。 好吃、好吃、好吃!小李茉吃得肚子溜圆,李老师同意她一起洗碗,把厨房收拾干净,李老师带她到卧室。 “这是你妈妈托我给你买的内衣、内裤,你马上十三岁了,身体开始发育,有可能会来月经……抬头,不要害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知识,老师认真和你说,你认真听。” 李老师说的每个重点,都是自己走过的弯路。卫生巾怎么用?内衣怎么挑?内裤需要一天一换,手洗内衣内裤最好单独的洗衣液。如果疼就吃牛羊肉、喝红糖雪梨汤,不要碰冷水、吃冷饮。 小李茉脸蛋通红听着李老师讲解,这些妈妈也和她说过,但没说这么细。小李茉觉得李老师真的好厉害,她说都是自己困惑的,听她说话,一下子明白,这就是所谓“顿悟”吧。 “这个是我买的爽身走珠,茉莉味儿的,每天起床的时候在腋下滚一圈,身上就不会有味道。”李老师又递过来一瓶绿色的小瓶子。 小李茉反应过来,自己有轻微狐臭,居然熏到李老师了吗? “不要含胸驼背,昂首挺胸才好看。”李老师转身拿出两张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李茉。一张是昂着头和人打招呼,脸上全是笑容,一看就让人喜欢;一张是驼背低头走在操场上,和周围昂扬向上的同学形成鲜明对比。 小李茉从没这么清楚意识到,含胸驼背是个坏习惯! “内衣都是洗过的,你不要害怕,我买的是无痕款,不会被看到。”李老师知道小李茉含胸驼背坏习惯是怎么样成的。青春期的女孩儿对身体发育是羞耻的,她们不敢展现身体的美。 小李茉在李老师家里洗澡、剪指甲、里外一身新,干干净净、昂首挺胸回宿舍了。 “小茉,你好香啊!”同宿舍的室友亲密靠过来,“你喷香水了吗?” “没有,这是茉莉花味儿的洗衣香氛,你闻闻,是不是衣服自带的味道。”小李茉还有些害羞,不好意思把除味走珠的事情拿出来说。 “真的,好香啊,你洗衣服的时候往里倒香水了吗?” “肯定没有啊,洗衣液自带的味道。”小李茉走到阳台上,把李老师给她的肥皂、洗面奶、内衣洗衣液、□□洗液放到洗漱区;又把除味走珠、精华霜、护手霜放在柜子里;再拿出一个充电的暖手宝插上电,都是李老师给的。 又有一个室友惊呼:“小茉,这是你的手套吗?好可爱啊!我能不能摸摸。” “你戴着试试呗。翻指的呢!”手套是粉红色,里面是短款分指手套,写字很灵活;外面有个小熊造型的翻盖,盖上冬天户外也不会冷。而且款式独一无二,整个学校都不会有人和她撞款。这样独一份的宠爱,让小李茉充满自信。 用热水洗脸、洗脚,脸上擦李老师给的护肤品,零星冒出来的痘痘终于消下去,连之前的痘印也淡了好多。听老师的不吃校门口的辣条和麻辣烫,果然就不会长痘痘。小李茉再也不用自卑地把脸遮起来,妈妈骂过自己好几次“披头散发”,那是因为要把满脸痘痘遮住。 脚上也要用维生素E软膏,李老师说每个人冬天都会脱皮,这是正常现象。尤其女孩子脚后跟会有死皮,上周李老师带她到修脚店按摩修脚,老师傅说只要坚持用维生素E,就不会有死皮。 今天没洗澡,身体乳就先不用了。 熄灯是时候,室友们脱衣服时不时哎哟一声,这是被静电电了。小李茉现在穿的都是李老师买的,贴身衣物是纯棉的,外套是羊毛的,所以她总是能穿得很薄,却很暖和。 这也是同学们崇拜她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大家在一起会比谁穿得多,有个五班的女生一整个冬天只穿一件高领毛衣就能过冬,得到了大家无限崇拜和向往。 “小茉,我觉得你比她厉害多了。穿得漂亮又时髦,和海报上的张柏芝一样。” “哪儿有那么夸张。”小李茉嘴上谦虚,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李老师看着小李茉,心里也甜如蜜。体态挺拔、面容秀丽、自信昂扬,青春期的女孩子,即便素面朝天,也自带朝气,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绝大多数人的青春期没有三角恋、打胎、争风吃醋的,她们的青春是反反复复的青春痘、体育课后的狐臭汗臭、被坏男生起哄的不合身内衣。 优秀会养成习惯,因为被这么多人喜欢着、崇拜着,小李茉发自内心觉得,成绩不好拿不出手。她已经这么漂亮了,必须成绩优异,才值得被这么多人喜欢。 因为李老师看重,小李茉现在和老师说话不在支支吾吾、欲盖弥彰,她敢直视老师,能够清晰流畅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大人们来往也被评价为“大大方方”。一次顺利、次次顺利,因为成功的经验太多了,小李茉只需要带入以往的成功模式,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成功也是会上瘾的,人们看到自信活泼的李茉,下意识总会让她如愿。循环往复,小李茉越来越自信、越来越优秀。 全县英语比赛一等奖、全市作文比赛一等奖、全市健美操比赛二等奖、全省少儿钢琴比赛二等奖…… 越来越多的荣誉加在小李茉身上,小李茉从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的习惯。她跟着李老师学钢琴、学书法,越来越厉害,优秀得令人仰望。 中考的时候,小李茉以优异成绩考上的市一中。 妈妈摸着铜板烫金的通知书,“本来能上县一中就阿弥陀佛了,谁知你这么争气,居然考上市一中。” 爸爸把烟头扔在地上,来回碾熄,沉声道:“读!砸锅卖铁都供你!” “爸、妈,我有奖学金的。因为我是全市前十名,市一中免学杂费,我只用交住宿费就行。”小李茉骄傲挺起胸脯。 “好,我家乖乖就是厉害。人家读书花钱,你读书赚钱呢!”妈妈捧着小李茉的脸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多亏了李老师,这阵子农忙不得空,等忙完了,请李老师来家里吃饭。找六队的王厨子,他在酒楼干过的,做十八道菜的大席面。把家里实在亲戚都请过来,谁还敢说咱只生了个闺女断根,有这样的闺女,三五个儿子都比不了!”爸爸兴奋计划起来,但始终没忘李老师的恩情。自个儿孩子什么样,爸爸都看在眼里。 自从跟了李老师,孩子成绩好了、人也漂亮了,还养出一种爸爸形容不了的贵气。爸爸发自内心认为,李老师是贵人,自家女儿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 【正文完】 第191章 “小茉, 你不开心吗?”钢琴课后,李老师问有些走神的小李茉。 小李茉猛然抬头,第一反应是道歉:“对不起,小姨,我走神了。” 和李老师朝夕相处几年, 小李茉改了称呼。因为李老师叫爸爸妈妈为大哥大姐,她顺势叫小姨,仿佛成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没关系, 有事儿要和小姨说哦,小姨永远站在你这边。”李老师拍拍她的肩膀。 小李茉已经长到一米六九,最近拼命喝牛奶,试图冲破一米七大关。李老师也给她买了各类补剂,好像没啥用。本地女孩子一米六五已经是高挑挺拔的模特身材,可小李茉去省城、北京、上海参加过比赛,知道大城市里,女孩子更高、更漂亮,她本能模仿着那样的女孩子。 “我最好的朋友秀秀没有读高中,去读职高了。”小李茉诉说自己的苦恼,“秀秀成绩很好的, 小学我们在一个班, 她成绩比我还好,后来在村小读的中学,也考上了高中。可她妈不让她读高中,让她读职高, 职高一年有三千块的补助。” “她爸呢?” “她爸爸在南方打工,听说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不给老家寄钱。她爷爷奶奶牙齿都掉了, 还要做灯芯草蜡烛卖钱,一场大集卖三十块钱,自己供自己。” “原来是这样。小茉,你很幸运,爸爸妈妈爱你,我常听他们说,你读到哪里,他们就供到哪里,供你读博士都心甘情愿。你享受幸福,还能为朋友担心,这么有同理心,你好棒啊。”李老师不吝啬夸赞:“我会和秀秀家里联系,如果她妈妈愿意,我可以资助秀秀上高中。” 小李茉一下子紧张了,“小姨还最喜欢我吗?” “对的,小姨最喜欢你,资助再多人,也最喜欢小茉。” 小李茉红了脸,为自己的自私,可她真都好喜欢李老师,她希望李老师也最喜欢自己。 小李茉结结巴巴道:“如果、如果小姨还能再帮一个人,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表妹。” “姑姑重男轻女,表哥上了高中,今年没考上大学,还要复读再考一年。表妹和我差不多大,初中毕业姑姑就要送她去南方打工。表哥迷上打游戏,姑姑一趟趟跑网吧,求着老师收他再复读一年。可他对姑姑态度不好,说话粗声大气的,我还听他骂管他管得特别严的老师,特别脏那种。” “表妹不一样,表妹什么都听姑姑的,见我也总是甜甜地叫茉姐,上回还送我山里摘的刺莓。她那么小,矮矮的,如果去南方打工,钱肯定别家里收走,供表哥读书。” “好,我去问问。”李老师感慨,这些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秀秀和李茉是同村人,秀秀妈妈见到李茉这个案例在前,李老师一说就答应了。她捏着衣角、期期艾艾道:“那补助?” “我供她上高中,补助自然就没有了。” 秀秀妈立刻变了脸色:“那不成,没有补助,咱家都过不起日子。李老师,你是大善人,你不知道农村日子艰难,我是个没本事的,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爸又不着家。我一个女人上头两个老的、下头两个小的,日子当真过不下去啊!” 李老师好言相劝,秀秀妈却舍不得补助,她不在乎女儿的前程,若非今年有了读职高发补助的政策,她连书都不会给女儿读。 “读高中风险也大,万一考不上大学,不是白读了吗?” 李老师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她收回了把钱给秀秀妈的打算。私下里和秀秀联系:“职高也可以考大学,不要放弃学习。我报销你买书本、学习工具的所有钱,每个月给你三百块生活费,有任何学习、生活上的问题可以给我写信、打电话。好姑娘,别气馁,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老师把更多精力花在表妹身上,她见过表妹孝顺、体贴,在南方打工供哥哥读昂贵三本。她哥哥是个长不大的巨婴,四十岁也没结婚,没学会独立生活。表妹则嫁到本地,肩负起照顾父母的职责。每每相处,表妹脸上都是笑容,她继续为父母、哥哥操心,体贴所有人,唯独亏待自己。 一样的,姑姑也想要钱,他们要供儿子读大学。一问就哭,拍着大腿诉苦,说没办法、说最疼女儿、说这都是命……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核心两个字:要钱。 “要发善心,又不肯出钱,演都演不像样。”李老师被“礼送”出门的时候,姑姑嘟囔着教训表妹:“你可别被人骗了,不给钱都是骗子!” 试过了,李老师也死心了,依旧只能从表妹本人入手。姑姑一家被打扫惊蛇,扣了户口本,把表妹托给同村人,直接打包送南方电子厂,工资卡让同乡寄回来,不和任何人说表妹的具体地址。 整个暑假,李老师都在电子厂,慢慢取得表妹信任,带她见工段长、线长,陪她适应流水线工作,表妹的岗位从生产工变成质检工,工作强度小了、工资却提上去。 社会上,先敬罗衣再敬人的表现更加明显。李老师请工会的人帮忙,给表妹存了一笔教育资金,表妹每天下工之后,来工会学习三个小时,把学历提上去。正规工厂有工会、有福利,可一线工人只看得到脚尖的一亩三分地,只敢相信有人拿到过的加班工资,她们的试错成本太低了,在厂里工作三年,甚至连厂区都不会走出去。 工会的人见多识广,以为又是家里孩子不听话,不愿意读书非要来打工,这种人通常被社会毒打之后就会哭着喊着回家。工会的人也愿意结个好,工人提高学历,也是他们的成绩。 姑姑总说表妹笨,不是学习的材料,数学总是不及格。在工厂的培训下,表妹三个月就拿了岗位资格证书,然后慢慢考,三年后考上了大专,然后专升本,拿到本科文凭。表妹不再往上考,更倾向于精进技术,资格证书已经考到高级。本科文凭、高级技工,足够她在厂里过得风生水起。 表妹上大学的时候,她亲哥也上大学。孝顺、懂事的表妹却没和家里说自己提升学历的事情,她的工资卡一直在父母手上,每个月固定打一笔钱进去。 二十岁的时候,表妹雇人假扮男朋友,回老家和父母商量婚事。父母刚开始不同意,嫌弃异地,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后来“男朋友”把彩礼加到二十万,不要求返还同等嫁妆,婚事就成了。 本地习俗,嫁妆如果不带回夫家,基本六万、八万、九万,直接开价二十万,表妹的父母已经做好这辈子死的时候,见最后一面的准备。 表妹回到南方,她如今有稳定的高收入工作,贷款买了车和房子。回想当年的日子,感觉自己脑袋里睡了一头猪,十六岁的自己怎么那么蠢。不跳出来,是不是还要听话、孝顺、懂事一辈子? 表妹打电话和李老师报喜,她已经把户口迁到自己的房子名下,准备等房贷、车贷还完之后,自己开个小加工厂。她在这边干了小十年,各种门道清清楚楚,也积累了人脉,“我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李老师的笑声透过听筒:“这就好,过你喜欢的生活。” 李老师刚挂断电话,小李茉的电话又追过来:“小姨,我博士毕业了,已经和学校签了合同,准备留校。你在哪儿?” “跟团穿越亚马逊雨林,你要是迟半个小时打电话,我就接不到了。”李老师笑声爽朗。 “哇哦,哇哦,小姨,你好潇洒啊!多拍照片发给我啊!”小李茉如今也不小了,她也学会了李老师曾经的口头禅“哇哦~” 。 小李茉上了高中之后,惊喜发现李老师也从乡镇中学转到市一中教书,依旧做她的语文老师。小李茉名为住校,实际很多时候都住在小姨家里。小姨教她如何照顾自己,周末带她去各种餐厅吃美食,寒暑假还会带她出去比赛、旅游。 高一的时候,小李茉喜欢上了一个打篮球特别帅气的男生。 “他真的很帅,跳起来的时候,头发上有金光流动,又高又帅。我有次路过操场,险些被篮球砸到,是他帮我拦住的。”小李茉说起那个男生,眼睛放光。 李老师明白,青春期的荷尔蒙总是这样,学校里有两类男生最容易吸引女孩子。一是成绩好的,一是体育好的,如果有个男孩子成绩好、体育又好,那就是校园男神了。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把把关,要是真的帅,同意你谈恋爱。” 没想到李老师这么开明,小李茉跳起来欢呼,带着李老师去看暗恋学长的比赛。 李老师陪着小李茉一起欢呼,给她找来这个男生的成绩单,数学最高六十四分。小李茉哗啦哗啦翻着他从高一到现在的每次月考成绩,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难掩失望。 那么崇拜、那么喜欢的学长,居然是个学渣吗? “不要太在乎成绩,他是练篮球的,以后要走职业路线,下学期就要去集训了。你要是想和他谈,抓紧时间哦。”李老师好像很赞成这段校园恋爱。 小李茉也打起精神来:“嗯,我知道,小姨你总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无完人!” 小李茉信心满满,她也是校园女神啊,只要略微出手,肯定手到擒来。 小李茉买了一瓶能量饮料,等在校篮球队的必经之路上。刚刚打完篮球的队员们嘻嘻啊哈哈结伴而来,小李茉看到暗恋的男生走近…… 不对劲,味道怎么这么怪?狐臭混着汗臭,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Yue—— 小李茉一趟跑到树下,吐到花坛里。怎么会这么臭! 阳光、篮球、跳跃、奔跑,偶像剧的画面,没说现实里这么臭啊! 小李茉什么旖念都没有了,为了给自己那天路上堵人的行为收尾,小李茉托着小推车,给校篮球队送了三大箱能量水,直接送到教练手里,感谢上次篮球队成员及时出手,不然自己肯定被砸到。 小李茉被打击够呛,高中没心思再恋爱。 大学的时候,谈了两段,谈之前都经过了李老师的面试。可惜,毕业还是分手了。研究生的时候谈了一个,那时候里老师带着小李茉创业,她和有业务往来的一个富二代谈了。后来又因为富二代让她回归家庭,终究分手。 小李茉在老师的帮助下,读研期间开始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公司,买了房子、车子,把爸妈接到身边,给他们买了养老保险。处在开放的社会环境中,爸妈本来还怕她年纪大嫁不出去,现在已经和她聊起“去父留子”各种新鲜话题。 小李茉硕士毕业之后,继续深造,在读博期间遇到了人生伴侣,二十八岁博士毕业留校,正在办婚礼。 李老师是个不婚主义者,小李茉总在她的社交平台看到她出现在地球各个角落,她追极光、追闪电、追星星,自由自在一阵风。 小李茉觉得电话不够形象,拨了视频过去:“小姨,你看,这是我亲自设计的婚礼请帖,你可一定要来。草坪婚礼,室外有冷餐会,室内有舞会,还请了你最喜欢的裤子乐队,你一定要来啊!” 李老师看着她发过来的实景图,笑道:“白绿配色,到处都是茉莉花,的确很浪漫。” “是吧,是吧,好契合我们的名字,不亲眼看看多可惜啊!” 李老师看着知性、优雅、富足、幸福的小李茉,她已经亲眼看到了。 李茉回到意识空间,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接引人送上一份同样透着柔和光芒的文书:“恭喜你,完成所有规定任务,日后是否接受任务,全凭自愿。” —— 作者有话说:本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感谢大家的陪伴。 六个月来,保证日更,偶尔加更,我很满意我自己。 完结后还有几章作为福利番外,可能要一个星期后开了完结才能放上来,小伙伴们记得看哦。 再见面就是明年啦,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欢迎收藏我的下一篇《我妈才是是爽文大女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