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归鸿(种田)》
1. 第 1 章
荒山野郊,树皮都被饥饿难耐的人啃掉一层的逃荒路上,边鸿佝偻在稍稍背风的土坑中,在深夜里再次被噩梦惊醒。
被他羸瘦身躯紧紧护在土坑里侧的,是两个窝在破棉袄里同样面瘦枯黄的小孩儿。
稍大些的孩子爬过来摸了摸边鸿汗湿的脊背:“熙哥,你又魇着了?”
边鸿的手还有些抖,但熟练的安慰身后的孩子:“哥一会儿就好了,元定怎么还没睡?明天还得走很远的路。”
元定饿瘦的大眼睛更伶仃了:“我不困,睡不着。”
边鸿知道元定是饿得睡不着,孩子却显然不想说,怕粮食不够吃。于是他从贴身的里衣兜里掏出巴掌大一包纸,小心打开,在里边撕下一小块煎饼:“给,先吃了吧,吃了好睡觉,不然明天你就走不动路了。”
逃荒三个多月,从从颗粒无收的秋季走到初冬,盘缠和干粮都消耗殆尽,沿路都是荒村破瓦,人都走光了。
饥寒交迫,想做个叫花子去要饭都要不成。
元定盯着煎饼,吞了口吐沫,这一小块粗粮煎饼已经放了许久,即便边鸿再小心储存,也风干的发硬,可对饥饿的孩子而言,依旧有无限的吸引力。
不过元定还是先推了推手:“哥你也吃。”
边鸿中午硬咽了一大把野草树皮,胃里正烧的难受,“哥不吃,哥吃饱了。”
元定这才把一小块煎饼塞进嘴里,但想了想,还是又抠出一半,喂给身后睡着的小弟弟嘴里:“官宝,张嘴吃口饼再睡。”
两个小孩儿几乎嚼也不嚼的把干硬发黑的煎饼匆忙咽下,肚子虽然还饿,但好受了许多,于是一起在破棉袄里挤着挤着,挨到边鸿身边终于睡着了。
哥哥的身躯是他们在这艰难世上最后的避难所。
边鸿却拥着这两个异常脆弱,但心脏却如小鸟一般有力跃动的生命,一边警惕的守夜,以防有人饿得想打两个孩子的主意,一边望着土坑外的月亮,久久沉默。
他不止一次想,虽然是不一样的世界,但月亮却是一样的,它总是皎洁又静默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十六岁的时候,他从国内小镇的孤儿院,被骗去其他国家打黑工,几年的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逃回孤儿院时,却赶上了特大地震,自然的威力如此可怕,平日忠厚沉稳的土地,在那一天仿佛如浊浪排空,怒嚎翻涌。
那一天,人间和地下颠倒了,谁也来不及跑,边鸿就这样和刚重逢的孤儿院朋友们及老师一起,埋在了深深的地底。
在腥锈尘霾的黑暗中,他见证一个一个熟悉的生命渐渐逝去。
边鸿失去了世间这唯一一个归所,然后自己也在无助绝望中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却到了另一个世界,被一家闵姓的农户捡回家中,他们说,是在山沟里砍柴的时候捡到自己的,夫妻两人上去一看,边鸿虽然一身尘土昏迷着,但好在还有气。
那时他尚且还穿着从黑煤窑里跑出来没有替换的一身脏工服,兜里揣着仅剩的三十五块皱巴巴的纸币,脖子上系着进孤儿院时就带着的铜制长命锁,除此之外,十六年颠簸岁月,他身无长物。
他在农户家浑浑噩噩的呆坐了好几天,才渐渐说服自己,想必,地震中的小胖、阿丁、郑碟、徐老师等等,都是像自己一样,去到了别的世界生活吧。
应该都活着的吧,虽然再也见不到面了。
闵家夫妇对边鸿很好,还给他找了好几件合适的衣服和鞋子穿,但这夫妻两人却总是面有愁容,一问才知,他们不久前才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闵熙,而隔了几天,却在山林里捡到了边鸿,他们认为,这是老天给他们苦命人的补偿。
边鸿渐渐在闵家安稳下来,并在乡亲们善意的维护隐瞒下,顶替了闵熙还没来得及钩销的户籍,并以长身体为由,再次去官府重录户籍上的手印脚印和身体特征。
只是户籍中央格外印了一朵花形的水印,边鸿以为户籍就是这个样式,后来才知道,这世界上,男人不都是男人,还有一些少数的亚种,属于双性人,也能生孩子。
死去的闵熙就是这样的人,边鸿只好接受闵熙遗留下来的身份,反正他的身体是自己的,和这里不相干,也不影响他在村里过日子,毕竟能活着已经是庆幸。
后来夫妇俩生了元定,四年后,又怀了官宝,夫妻俩认为边鸿是福星,边鸿则沉默。
官宝刚降世,外头兵变愈加剧烈,到处灾荒,瘟疫,征兵。
农妇产后大出血没了,边鸿抱着一团红肉一样柔软瘦小的官宝,无能为力。
直到前线死人太多,兵源无以为继,他们所在州府也开始向普通农户强行征兵,农户身体本就不甚健壮又常年吃药,且有两个孩子要养。
那天,边鸿翻出了他来时从黑煤窑中带出来的那一身旧工服,穿在粗布衣服里头,又数了数那三十五块钱,摸了摸长命锁。他这么来的,也应该这么走。
“我替你去打仗吧。”
之后,无可奈何的农户按着元定的脑袋,抱着没有母乳就只能喝米汤的官宝,一家人给边鸿磕头。
边鸿没受,躲开了。第二天,他拿着户籍,趁天还没亮,自己去了村口的点兵驻扎营房,跟着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壮劳力,去了战场。
一去三年。
战场,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就像是一个绞肉机,对边鸿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同伙的脑袋在自己眼前被敌人削下来一半,红白热血喷了他一脸;照顾自己的伍长被战车肠穿肚烂地生生碾死,边鸿只能捧回一些碎肉安葬;伙里最小的兄弟害怕,半夜逃走,被抓回来吊在军营门口打的皮开肉绽,在夏日里活活烂死……
认识的面孔来不及记名字,没几天就死了。他麻木的杀人,也麻木的看人被杀。
三年役期一到,功劳足够的兵卒可以选择升迁或者回家,边鸿迫切的请辞,收拾包袱,他不求高官厚禄,只想离开这战争的洪炉。
可是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容身之所了,于是边鸿想回到农户家。
但等待他的,是瘟疫中死了一半,又被大旱灾荒完全击溃的村落。
农户死去的尸体烂得粘在木板床上,活尸一样的闭不上眼,两个孩子躲在柴房里,饿得像鬼。
但幸而活了下来。
边鸿收殓农户的尸身,烧了房子,三个人跪在地上磕了头,算是送了农户一程。
轰轰燃烧的火焰映在边鸿早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双眸里,火辣辣的疼。
农户和草房一起,被烧得轰然倒塌,火灰四溅,他再一次失去了在人世间的归所。
两个孩子紧紧贴着他的腿不愿意稍离片刻,于是边鸿把包袱里的这些年在军营里的卖命钱,换了极贵的路引和干粮,带着两个孩子,逃荒离去。
记得闵家农夫在一处叫南崎洼子的地方有个表哥,说是关系不错,边鸿得把孩子送到那去,给两个小的谋一条活路。
他不能养,因为他知道,自己病了。他冷静的分析,或许是三年军旅生活的战后创伤,或许是地震后的黑暗中一声声渐弱的呼吸,又或许是不见天日的黑煤窑里永远不停转动的轰鸣机器和炸山时呛人劣质火药味儿……
他有不受控的自毁倾向,开始麻木,开始回避和陌生人建立感情,过度的警觉、惊跳,夜里难眠,噩梦不断。
他无法对两个小生命负责。
边鸿又一次在高崖边压制住自己想要一跃而下的冲动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天亮了,昨夜在边鸿拿着削尖的树枝赶走两拨不怀好意窥视的逃荒人后,两个小孩儿又安全的度过了一晚。
逃荒的人也分帮分派,有些是拖家带口的,有些只剩自己便结成帮伙抢夺别人。但这一路上老人与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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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顶不住,剩下的不多,有些商人或富户也会趁此机会来买卖人口,一个黄花大姑娘也只能换两碗小米而已,不少人会卖老婆或女儿换几口吃的。
更有甚者,边鸿还见过在荒原的夜里,为了不饿死,两人互换了对方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孩子。
枯树冷月,映着那孩子麻木的脸……
当晚边鸿又犯了病,草木皆兵的搂着元定和官宝一夜没睡。
直到最近情况好了一些,通行的路线基本是固定的几条,逃荒的人群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能活着的,基本上走出了重灾的地方,虽然已经初冬,这里附近好歹看到些勉强在大旱中活下来的植被,见绿了,就能活人了。
但也有不少人误食了各种有毒的植物或果实,死在看到希望的前夕。边鸿贮备的粗粮煎饼已经耗尽,最后一口昨天被他塞进了两个孩子的嘴里,现在他只能每天固定采摘几种蘑菇和野菜,但是天气越来越冷,能吃的东西少得可怜,运气好的时候会捉到兔子或老鼠,不过难得的肉食也会引来激烈的争抢,他因此打过好几场架,都很凶险。
因为饥饿,人变成了狼虫虎豹。
附近的大型野生动物很稀少,这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没肉食能吃,好处是也不必担心被吃。
不过就在今天难民刚进入雁州府边界时,便被一群军兵围了,一些没有户籍的流民和犯过事的都低眉躬身的躲在人群里想借机逃走。
但边鸿看着这群军兵不像在战场上生死拼杀过的样子,倒是几个军官头头都油头肥脑的,又拉着不少户籍箱子,像是之前农夫村口征兵的。
边鸿正想着,军兵们早就经验丰富的把这群难民都围了,按住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开始挨个核实身份。
“现在朝廷有难,正是用人之际,雁州府的府官已经应允,将本州治内壮年男子充军卫国。”为首的长官拿着人头册子还没说完话,就有流民见势不妙的逃跑。
“嘿,还给爷爷跑,来人,都给我抓回来,先揍一顿再送大营里去!”
一时间喊闹嘈杂,不过没一会儿,跋涉许久又缺吃少穿的难民就被镇压,只得老老实实的蹲在地上等军兵们一个个过筛子。
没有户籍的黑户和没有路引的难民都被抓住,死活不论直接套上铁链,之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轮到边鸿这里,军兵们见这人不跑也不闹,又带着两个小孩子,手段就并不激烈,直到边鸿拿出路引,小兵有些意外,这年头灾荒太多,难民也多,所以路引极其难弄,他们正是看好了这一点,才敢大肆在难民中抓壮丁,因为这样的人死活也没人会过问,上下都好交代,却不料恰巧碰上个带着路引的。
路引做工复杂,出发与目的地的州府又都有备份,极难作假,小兵看完边鸿的路引,有些吃惊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回头喊人:“副尉!这有个从虎贲军退下来的小校。”
油头肥脑的副尉闻言赶紧过来核实,他拿着路引仔细看,又叫人去翻户籍箱子,在上个月送来的路引户籍备份里果然找到边鸿,核对之下没有错漏。
副尉点点头:“嗯,能从最前线虎贲军里活着退下来的人可不多,还是个小校,想必功绩不少,失敬失敬。”
且户籍上印的花明显表示着这位小校还是个能生孩子的郎君,就更稀奇了。
虽然因为连年征战与灾荒,人口锐减,郎君也被允许和普通男人一样进军入伍,但普遍会在军中受歧视与骚扰,而且军中退下来的郎君无论嫁娶,多半无人愿意婚配,因此并不多见,更别说还颇有功绩。
副尉探究的想伸手撩开边鸿遮住半张脸的头发,边鸿浑身紧绷,警惕的一抬头,副尉正望进他隐藏在凌乱发丝后那一双带着红血丝的眼中。
副尉手一顿,并往后退了一步,心道这小郎君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羸弱可欺。
到了绝境的人,往往最不好招惹。
2. 第 2 章
边鸿微微起身,但仍旧低着头:“军中拼杀不易,家中又有孩子要养,因此三年期满后请辞回乡,谁料家中大灾,只得带着孩子到这里投奔亲友。”
副尉点头,虎贲军凶名在外,升迁快,死的也快,像他这样的人虽然不敢去,但还是比较敬佩的,于是也不为难边鸿,核准了他要去的地方后,就放行了。
不久,军兵们就吆五喝六的带着抓来的壮丁走了,只留下些妇孺老幼,还有些像边鸿一样有路引的男人们。
边鸿修整片刻,打算带着孩子启程,他刚才已经和一个小兵打听到了南崎洼子的所在,说是在南边横斜岭下头,不过那小兵还再三嘱咐他别往南走过了头,过了头就是灭蒙山了,那里不能去。只是没等细说,小兵就跟着大部队走了。
边鸿手牵元定,背着官宝,打算和人群分开,往横斜岭而行。
却不料半路变故突生,身后人群中有人大叫:“快跑快跑,土匪来了!”,顿时难民们就一窝蜂的炸开了,四散奔逃。
他们碰上了一群土匪,趁着官兵离开的时间差,前来劫掠杀人。
大灾之年最易出匪患,这些个匪徒一个个杀人不眨眼,转瞬就从坡上冲了下来,连问也不问,抬刀就杀人,更有甚者抢了东西还不算,一刀抹了女人的脖子趴上去喝血。
边鸿顾不得其他人,抬手把早已迈不动步的元定抱在怀里,冲着前方稀疏的林子里跑去。
只是两个小孩儿太过显眼,他还是被盯上了,一个独眼的壮硕汉子舔着一口尖锐的黄牙垂涎着跟了上来。
在这个世界艰难求存的这些年,边鸿已经知道,这样的牙齿特征,多半是喜食人肉所致。
边鸿本就饿了几天,食不果腹,没有力量带着两个孩子极速跑太远,后背上年仅三岁的官宝吓的直哆嗦,七岁的元定也脸色青白,但犹豫了一会儿,元定还是咬牙下了狠心。
“熙哥,你先跑吧,带着我俩你也跑不脱的。”
边鸿低头看到元定惊惧的眼睛,而后不做声的咬牙跑到一面松软的枯叶坡上,扯过破棉袄卷住两个孩子,并匆忙嘱咐元定。
“照顾好你小弟,等不到我的话,就带着他先跑,一直往南走就能到表叔家的南崎洼子。”
说罢,将两个孩子以棉袄做缓冲,从枯叶软坡上推滚下去,元定和官宝连一声哥都来不及喊。
那土匪追到近前一见孩子滚到坡下不见人影,哪里还肯,挥着铜环大刀就扑了过来,边鸿灵敏的一个就地翻滚躲开,随即抽出大腿上绑的尖头木钎子,和人高马大的土匪缠斗到一块。
没一会儿两人都挂了彩,边鸿的力气渐渐不支,土匪趁着边鸿手抖的功夫大喝一声,挥起一刀猛把他手中横挡的木钎子砍断,下一刀就直奔边鸿的脖子去了。边鸿狠咬牙根,抬手抓起断木钎的尖头,直扎进土匪脚窝里,土匪吃痛的一松劲儿,就被边鸿巧力夺下铜环刀,发疯似的朝土匪胡乱砍去。
土匪连连求饶,边鸿眼神发直,不一会儿,土匪就没了声息。边鸿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土匪,他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双手不受控制的调转刀刃朝向自己的脖子,面露痛苦挣扎的俯身朝刀尖而去。
就在刀尖离脖颈不到寸许的最后时刻,边鸿额头青筋暴起,剧烈喘息着逼迫自己放下手中朝向自己的尖刀。
他努力的告诉自己,不能死,他得活着。
“熙哥!”元定发抖的声音在枯叶坡下传来,官宝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两个孩子不但没跑,还艰难的要往坡上爬。
铜环大刀“当啷”一声倒在地上,边鸿浑身湿透,像是从水中刚来出来一般,汗水冲淡了满脸满手的血迹,他就着地上的干土擦了擦,狼狈的转身朝坡下找去。
“别怕,哥来了。”
边鸿找到两个哭到脚软的孩子,一起躲在坡下隐蔽的枯叶堆里,直到上头渐渐安静下来,危险过去,才抱着孩子,一路朝南去。
但官宝半夜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他出生时农妇就没了,从没喝上一口娘奶,稀里糊涂的长到三岁,又遇上饥荒,本就身体孱弱,今天又被土匪吓了一跳,就这样病了。
边鸿实在没办法,终于在第二天找到人烟后,典当了自己身上唯一值些钱的长命锁,去给官宝抓药看病。
年头不好活,小当铺就格外兴隆,伙计见了太多被逼倾家荡产的人,就连问询也变得麻木:“活当还是死当。”
活当半贯,死当二两。
边鸿愣神片刻,留恋的摸了摸长命锁上雕刻精致的飞鸟,“死当。”
灾年疫病横行,药石金贵,抓了药之后剩下的钱,也只够吃一顿饱饭了。
话音刚落,身后当铺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看到来人是谁后,当铺伙计即刻笑脸相迎,不过表情不太自然,仿佛还有些害怕:“诶呦,您来啦,稀客稀客。”
边鸿往后一看,就见一个体格极高大,扛着一大卷皮毛,走起路来也很矫健的男人到了柜前,他扶了扶斗笠,肩一抖,一卷皮毛就沉沉的卸在了柜台上,砸的柜台“嘭咚”一声。
而后男人开口简短说话,声音很沉厚:“二十张皮子。”
“好嘞,老价钱给您。”
这人压迫感太强,边鸿不是很舒服,于是他赶紧放下长命锁,拿了二两银子就离开了。
那人看了带着两个孩子的边鸿一眼,边鸿怀里的官宝烧红着脸,乖巧地趴在哥哥肩上,好奇的朝那人眨了眨眼,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人呢,这一天得多少煎饼能够吃啊。
边鸿不管其他,带着孩子直奔药铺。已经是家家户户锁门吹灯的时辰,药铺里的郎中也终于空出功夫。
他一看边鸿就知道是逃难过来的,衣衫褴褛,身体孱弱。老郎中感慨,带着两个孩子还能活到这里,也殊为不易,且人家虽然是逃荒过来的,但又不拖欠药钱,于是痛痛快快的给官宝看病开药,还格外体恤,让兄弟三人在这陈旧的小药铺里将就着歇上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即便如此,对着难得的善意,边鸿依旧话少,他只抱着两个孩子,安静地窝在靠着炉火旁,那个药柜狭窄的空地里,尽可能蜷缩着。
炉上的药锅“扑啦啦”的沸着,满屋弥漫着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儿,老郎中摇着扇子扇火,他看了看边鸿的状态,觉得他有些异常,又看着两个极其依赖他的小孩子,思索一会儿还是开口。
“小后生,不如也给你把把脉,错过了我这,附近少说百里以内,可没有第二个药铺子了。”
边鸿听到人的说话声,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里头毫无困意,只有戒备,可见他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不必,多谢了。”
老郎中摇摇头,叹了口气,也罢。
第二天清晨,边鸿就告别老郎中,结清了药钱,又把剩下的铜板换了几个粗粮窝窝头,带着两个孩子开始赶路。
官宝的烧虽然退了,但还是有些虚,边鸿就把他绑在袄子里一路背着,每每走到岔路,他都停下来,拿出一张简单的地图出来对照路线。
清早临行前他和老郎中问路,老郎中因为年轻的时候也翻山过河的挨个村子出诊行医,路线颇为熟悉,并直接给边鸿简单画了一张路线图。
只是他老了之后腿脚不好,多年不出外诊,只怕山间的小路有变化,就叮嘱边鸿,但凡迷路,要沿着横岭走,万万不要翻山而行。
沿岭而行早晚能遇到人家,翻山却是险地,灭蒙山凶名在外,几乎没有人能活着从山里走出来。
边鸿谨慎的辨别着岔路的方向,这一路上几乎死里逃生的奔波终于到了尾声,就更要小心。
不过天公不作美,天还没黑透,就闷雷阵阵,眼看就是一场滂沱的秋雨。
边鸿只得挟起元定一路小跑起来,因为老郎中的地图上,不远处正有一处破庙,它伫立多年,一直为行路人遮风避雨。
兄弟三人紧赶慢赶,还是被大雨浇了个透,破庙就在眼前,元定赶紧从边鸿的胳膊里跳下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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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却被边鸿一把拽出。
庙中有人。
火光从元定稍开的门缝中透露了出来,边鸿把孩子护在身后,又掏出了别在小腿上已经被削得只剩一半长的木钎子,用另一只手轻轻开门。
门一开,旺盛的火堆旁正坐着一个高壮的男人,那人在边鸿进来之前,先拿过脚边的斗笠戴在了头上,随后看了边鸿一眼,就不再管他,自顾自的往火堆里加柴。
这人边鸿在当铺里见过,是那个卖了二十张皮子的大汉。他来到这个世界少说也七八年了,甚至期间在军中也混了三年,但像这人这么魁梧精练的,却不多见,给他很强的压迫感。
若就他自己,边鸿宁愿在大雨中淋一夜,也绝不会进庙,但是官宝的病又没好透,衣服也湿了,这个庙他就必须进了。
两方人谁也没说话,边鸿悉悉索索的在角落中给孩子擦水拧衣服,离那人远远的。
庙外的雨声瓢泼,雷也轰隆隆的震耳朵,庙里头却安静的只有火堆时不时的“噼啪”声。没多久,那人就收拾东西离开了火堆,转身自己到庙里泥塑佛像的后头睡觉去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元定官宝冻得直哆嗦,边鸿看佛像后头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孩子牵到火堆边,没多久,在边鸿一直观察着佛像后的动静中,给孩子烤干了衣裳,又烤热了窝窝头。
夜半雨势渐停,元定官宝在温暖的火堆旁睡得正香,小脸被火光映得终于有了小孩子该有的旺盛气色,边鸿却忽然站起身,他听到外头有狼嗥声。
有的很远,但有两声却很近,边鸿很紧张。这庙四下漏洞,狼群结伴攻击,他们几个都活不了。
这时原本在佛像后头睡觉的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几步就跃到了庙门口,他宽阔的肩膀上还背着一张短弓。
由于事出突然,男人甚至没来得及戴斗笠,一头如同硬马尾似的棕色头发,就长长短短的胡乱束在脑后。
过了一会儿,狼群的嗥叫渐渐逼近,边鸿以为是冲着围猎他们几个大活人来的,可是却听到外头混乱的撕咬声,他把棉袄严严实实的裹在熟睡的孩子身上,而后趴在另一侧的窗户上往外看。
边鸿很惊诧,狼群仿佛并不为狩猎庙里的人而来,它们的目标竟然是另外两只狼,那两只狼眼球通红,嘴角流涎,狂躁的像疯了一样,不分你我的攻击任何靠近它的活物。
边鸿皱眉,他觉得应该是得了一种传染病,要是咬到其他的狼,只怕还要传染,那这一群狼估计都逃不了染病。
这时他却见在门前观察了半天的男人忽然开门,朝着不远处狼群围攻的坡上飞奔而去。
边鸿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门前去观察动静,以便必要时候把门锁紧。
这人是不想活了?他自己虽然有时候也想死,但却没有想过要喂狼这种死法,实在是过于血腥了。
不过神奇的是,狼群见那人过去,抬着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后,没去咬人,虽然不靠近,但也不攻击。
男人的身形很矫健,奔跑之下脚下寻到一块石壁,几下就蹦了上去,而后抬弓就朝那两只疯狼射去。
边鸿咂舌,只“砰砰”两箭,他看不清到底射到哪里,但是那两只狼立刻倒下没声了。
狼群见两只疯狼死亡,狼王一声嗥叫,狼群纷纷响应,而后在夜色的掩映下,迅速回撤,翻山而去。
老郎中说,翻山是险地,险地是灭蒙山。
边鸿立在原处,愣愣的看着狼群没入深林不见踪影,却不防那男人已经拎着两条死狼到了庙门前。
他一推门,边鸿没防备,两人照了个对面。
橙红的火光正映在男人的脸上,原本盖住半张脸的棕色头发早被夜风吹乱,清晰的露出他的面貌来。
高挺稍带驼峰的鼻梁,深邃的眉骨,还有一双因被人看见而略显惊慌的鸳鸯眼。
这人两眼的颜色不一样。
深棕寻常的左眼,和蔚蓝如海的右瞳。
3. 第 3 章
庙门前,一里一外的两人只隔着门槛,边鸿被两人过近的距离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到一旁。
那人却好像有些误会,以为是自己颜色异常的眼睛吓到了边鸿,就习惯性的迅速低头,用手扒过长发遮住了右边的蓝眼睛,随后弯腰进庙,抱起一些干柴火又抽走火堆里的一根火种,在庙前把两只死狼尸体焚烧了。
腥臭味混合着烧灼的肉香,令边鸿回忆起一些并不美好的经历,当即脸色灰白的开始反胃,浑身缓缓发抖。
两个孩子却因为肉香醒了过来,倚在哥哥身边给浑身冰凉的哥哥暖手,但是肚子依旧十分诚实的“咕噜咕噜”叫起来。
那人没再进庙,反而扔进来一只刚刚断气的新鲜野鸡,这野鸡边鸿见过一回,是会飞的,羽毛艳丽,双翅几乎和鸟一样长,几乎没人能抓到。
“狼肉不能吃。”
外头那人隔着门闷闷地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边鸿抖着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想出门看看,那人却不知什么走了,原地只剩一些焚烧狼尸的焦灰,也被掩埋了大半。
平白得了一只野鸡,边鸿站在门口,有些莫名。
但这只鸡却实实在在解了三人饮食耗尽的燃眉之急。
走了两天一夜,也迷过路,老郎中的路线确实有些老旧了,有些早就不通,但边鸿谨记沿岭莫翻山的话,问了好些人,才终于找到了南崎洼子。
边鸿站在南崎洼子的小村口,长出一口气,握着两个孩子的手紧了紧,有些舍不得松开,但最终还是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了。
人想活着,就得往前走。
农户的表兄叫闵百贵,可有的人,命运往往与名字相反。
闵百贵住在村口不远处的小草房里,一家老老少少上下八口挤在两个屋里,已近天黑,却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饭桌上的稀粥里不见一粒米,就着三大海碗清淡淡的炖萝卜,就是一餐了。
唯一的荤腥,是边鸿省下来当做见面礼的小半只烤野鸡,烤鸡没有骨头,因为骨头都砸碎煮在萝卜汤里了。
闵百贵听闻表弟已逝,不禁流泪哀叹,而后宽慰三人,说明天带着边鸿和元定官宝先去落户籍,余下再做打算。
夜晚,闵百贵烧热了灶,把最暖和的地方让给兄弟三人睡,元定和官宝并没有因为找到表叔而安心,他们依旧像两只没有安全感的巢中小雀,只有紧紧的依偎在边鸿怀里,才能熟睡。
边鸿听着屋里老人的呼噜声,心绪万千。是个淳朴的好人家,但家道过于艰难,养活他们自己的四个孩子已经是勉强,又何况是半大小子的元定和体弱多病的官宝。
可和易子而食的外头相比,好歹有一口饭吃。
静夜,他正昏昏沉沉的想着,屋外的灶头那边隐隐约约传来闵百贵和他媳妇的说话声,他媳妇像是已经被骂了一顿,说话有些哭腔。
“不是不念旧情,实在是养不活了,但凡年头好,再来两个我也养了,可已经连着两年颗粒无收,咱自己能活着还是靠村里乡亲,和我上虞村的娘家接济,还怎么管这三个啊。”
闵百贵恼怒:“都是血脉亲人,千里逃活命投奔我来,还是表弟遗孤,别说了,养是要养的,几年就成人了,成人以后自然能养活自己,咱们只咬牙坚持几年罢了。”
媳妇不语,只是哭。最后闵百贵叹了口气道:“唉,只得我明日上灭蒙山去卖命罢。”
“呜呜,当家的,这可不行,上山就没有活着回来的,别说了,呜呜呜,我明个儿再回娘家看看吧。”
至此,静夜悄悄,只余风声。
第二天,边鸿早起,直接同闵百贵说,希望能给自己找个挣钱的活儿,两个孩子的口粮他自己去赚。
找工也是要先看户籍的,尤其是外地人,闵百贵拿着边鸿那张闵熙的户籍一看,得,还是个郎君,更难了。
“孩子,灾年要是能找到挣粮的活,表叔早就去了,也不至让家里七八张等吃的嘴硬扛,闵熙啊,你放心,表叔怎么的,也得养活你们三个。”
边鸿语塞,他原本想着,托付了孩子,自己就生死随去了,如今看来,依旧是悬心。
晚上,闵百贵的媳妇从上虞村的娘家套车回来,不过不仅仅是自己,还带了几个人,看着衣着气色,似乎家境还算不错,好歹在灾年能吃饱饭。
几人星夜前来,实在是事出紧急,且隐秘。他们和闵百贵在外头悄声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边鸿只见原本高兴的闵百贵当场就气红了脸,也压不住声音。
“不行,这怎么行,李三棱,你上来就说给我家大姑娘说亲,张口就给五十斤小米,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事落到头上,原来是灭蒙山底下那家,不行!”
被叫李三棱的赶紧赔笑:“我说兄弟,这年月连人都要活不成了,五十斤小米,可够你们家吃用到明年开春了,一个姑娘换一家人活命,这买卖多划算啊。”
闵百贵呸了一声:“那怎么不见你用你家姑娘去换!”
李三棱脸色一变,他倒是想,只是他家姑娘一听男方是灭蒙山的戎峰,下聘的当天晚上就跑了,聘礼一百斤小米也连吃带拿,只剩八十多斤。
退亲是没法退了,他舍不得小米,但又惧怕戎峰,只能偷偷找别人顶上了,最好神不知鬼不觉,这中间他还能扣下三十斤小米。
闵百贵依旧摇头:“你当我们离得远,不知道那戎峰是什么人不成?老一辈都说,那是他娘和山里妖怪生的孩子,就不像活人,一双大手和老虎爪子一样,天生一对鬼眼,还听说,他身下那玩意跟马似的,都能盘腰上,什么好姑娘嫁到他家能活?还不是被磋磨死,他但凡是个好的,至于等到这年头用粮食换老婆!”
李三棱紧张的直摆手:“诶呀,低声些,别叫旁人听见!”
他虽然当初因为一百斤小米给自己女儿定了亲,可也害怕的紧。不过别说他,附近就没有敢和戎峰搭话的。
戎峰本来和母亲是住在上虞村的,但四邻恐惧,最后也搬走了,甚至搬去了有天险绝地之称的灭蒙山,都以为娘俩会死在那,但好像还过的不错的样子,毕竟在这年头能拿出一百斤小米,不过这也更让人惧怕远离他了。
什么好人能在灭蒙山活着,更证实了他不是活人的身份。
闵百贵将把这些人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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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媳妇也骂了一顿,李三棱听了指桑骂槐的一顿好骂,就知道不能成事,讨了个没趣儿。他还得想其他的法子,就脸色铁青的要走。
但却被从院墙后走出来的边鸿拦住了。
五十斤小米,两个孩子就能有一个稳定的容身之所,不再挨饿。
至于自己,边鸿没再多想,一切都无所谓。
“我能去么。”
闵百贵的媳妇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猛的一拍手,对呀!这闵兄弟家的老大是个郎君呢,一样嫁人,听说还参过军,怎么着也比寻常姑娘家结实耐造,嫁过去好歹能活!
饿死事大。
当晚,边鸿就被烧水洗了洗,披红挂彩的塞进了一顶朴素的小花轿里,任由人吹吹打打的抬进灭蒙山下。
送嫁的人都战战兢兢,半路上吹唢呐的还饿晕一个,于是伴随着走调的鼓乐声,此行不像出嫁,到活像是给山神老爷抬的祭品。
第二天,两个孩子在已经变凉的炕上醒来,没看见他哥,只看见桌子上单独盛给他俩的,两碗黄橙橙的小米饭。
“我熙哥呢?”
闵百贵沉默叹气,只往两个孩子面前推了推小米饭。
元定想起逃荒路上的种种遭遇,恍悟,而后看着米饭神色发愣。他那么好那么好的熙哥,就这么变成两碗小米饭了。
两个孩子也因此,直到长大,就算多饿,也再没碰过小米饭。
那是一种掺杂着年幼时无能、愤怒、恐惧,极其彷徨无助的,悠悠米香……
上虞村。
轿子只到山下,轿夫就不敢再往山里走了,于是只在这里等人来接。
边鸿感觉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快到达极限了,他被裹了一身掉色的红粗布,在逼仄的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是滞涩的。
通红的轿子,像是军营里惩罚犯错士兵的思过牢,也像是地震后无法移动分毫的废墟角落,还像是黑煤窑下几欲塌陷的黑暗挖道。
他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和自己的臆想,几欲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红的像血的世界里被掀开了一角,山涧清凌凌的气息涌了进来,顿时就驱散了浑浊。
一个矫健的男人将他拉了出来,单手就轻松擎住了他,并顺手掀开他的红盖头。
促成此事的李三棱并不敢跟来,只是嘱咐轿夫分说一二。轿夫一看那男人,想起传言,早就吓的腿抖了,但想到李三棱事先答应好的二两小米,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这,这是李家的老二,是,是个郎君,不怎么出门,旁人也少见。娶回去一样用的。”
男人没理轿夫,反倒看了边鸿好一会儿,而后他忽然问。
“你身边那两个孩子呢?”
边鸿一激灵,这声音似乎听过,他终于睁开眼。
对面碎发遮盖下,那双深邃的棕蓝异瞳猛的映在眼里。
边鸿一瞬间想了很多,世上的事可真是巧,以及李三棱的调包计露馅了,这人知道自己是逃荒来的。
不过边鸿在晕倒之前,已经应激的浑身颤抖,只来得及小声说了一句话。
“放开,别碰我。”
4. 第 4 章
上虞村,李三棱在屋里坐立难安,他不断的望向窗外,日头都过晌了,送嫁的那些人还没回来,他越来越惶恐。
现在他既怕找了个逃荒人替嫁的事露馅,到时候戎峰找上门来,那可没人敢拦。又怕南崎洼子那边的闵家知道自己在中间私吞了一半的小米,要是闹起来,还不知道得打成什么狗头嘴脸呢。
只是,看着身后屋里还要养的一大家子人,也狠了狠心,不后悔做下这桩事,反倒回头教训起身后一直哭哭啼啼的媳妇。
“哭哭哭,就知道哭,要不是你趁夜把大闺女偷放跑了,哪还用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跑就跑了,却还带走二十多斤小米,搞得对不上账,只好叫别人顶替了事。”
李三棱的媳妇抹了一把眼泪,指着他哭骂:“你没心肝的,为了一口饭,把姑娘送进虎狼窝里去,戎峰那个生来一双鬼眼的小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打小就不通人性,把翠莲嫁过去,要是被磋磨死了,我,我都不敢去给女儿收尸呜呜呜。不带走些小米,难道让闺女饿死在外头么!”
李三棱也难受,“我没心肝?这两年灾荒,若不是我天天去挣命,一家老小全都饿死?你当我愿意把翠莲往火坑里推,哼,这年景,听说外头重灾的地方都开始吃人了,可见咱们这里还算好的,那闵家来的逃荒的郎君,为了五十斤小米,也不问嫁人还是嫁鬼,二话不说就上轿了,为的啥,为了活命!”
夫妻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专门挑痛处戳,把彼此说的心里都挺难受,最后坐在炕上低头沉默不语。就在这时候,他家雇来抬轿去送嫁的轿夫连滚带爬慌慌张张的从村口跑回来,直奔李三棱家的院子。
李三棱远远望见后忽的站起来,赶紧往外走,“怎么回事儿,轿子怎么没抬回来,那可是我压了三两银子借来的。”
轿夫人还没到,声音先到,远远的就开始骂,“李老三!我日你八辈祖宗,我说你怎么舍得用粮食雇人送嫁,原来是你知道亏心,收了人家的粮食,转头却随便找了个人替你家大姑娘出嫁。你也不看看你糊弄的是什么人,呵呵,还和我要轿子,大伙只顾着逃命,谁还管你的轿子。”
李三棱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当时就扶着门框,杵在原地不动了。
“那蓝眼睛的活鬼可说了,要来找你呢,你自求多福吧!”轿夫骂完,进屋拿了自己的工钱,连水都不喝一口,转身就走。
李三棱缓缓瘫坐在门口,嘴里念叨:“完了。”
“当家的,这可怎么是好。”
“叫人!都叫上,我们李家的,你上村娘家的,有多少,叫多少。”
他就不信,那戎峰再厉害,难道三头六臂不成,再说,别管花轿抬的是谁,反正是给了他一个大活人,一夜过去,睡没睡一个被窝他说得清楚么,想反悔抵赖要粮食,那不能够!
黑暗中,边鸿只觉到透骨的冷,像是在虎贲军的时候,趴在寒冬腊月刺骨的河水里埋伏敌军。河沿下的敌人不断靠近,他稍离水面,挥舞着冻僵的手臂,和同伴打着旗语。数百把刀剑从冷水中寒光森森的抽将出来,他抖着牙关,合掌传令,“杀!”
然而挥手砍过去,传来的不是刀入骨肉的涩耳声,而是茶碗落地清脆的碎裂声。
“谁!”边鸿猛的坐起身,浑身紧绷着准备攻击,但孱弱的身体令他头晕目涨,难以为继。
好在,对面的人不是磨牙吮血的强壮敌兵,而是一个端着热水,白发苍苍衣着朴素的老太太。
“孩子,你醒了,快来,先喝点热米汤暖暖胃吧。”
来人一路摸索着过来,看起来应该有眼疾,且老态龙钟又一脸的病相,怎么看也不是个长命的人。
边鸿已经回过神来,他俨然已经想起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心想,应该是到了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天生鬼瞳的“夫家”了。
眼前的老妪应该就是那个“鬼夫”的母亲,边鸿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和汤水,可见她拖着盲眼病体给自己送来热汤食的时候,被忽然醒来戒备的自己吓到了。
边鸿稍稍放松身体,并对此有些过意不去。只是他本来就是冒名顶替的“新娘子”,又不知道那个已经发现这个事实的“鬼夫”到底去哪了,于是此刻只能少说少错。
“多谢。”说完,边鸿伸手,缓缓去接热米汤,他下意识挑了一处碗边,这样接过碗时,就能避免和对方的手接触到。
看边鸿接过碗,老太太慈祥的点了点头,“慢慢喝,还有呢。”
边鸿接过碗一看,这米汤粘稠乳白,几近有半碗都是米粒,很扎实,散发着馥郁的香味儿,不像闵家人桌上,那几乎清的可以照人的米汤。
边鸿想起两个小弟弟,心里稍安,想必此刻,元定和官宝也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老太太侧耳听到边鸿急促的喝粥声,笑意不减,“小峰说你胃里没食,得先用米汤养一养再吃荤腥,放心,嫁到我们家来,吃饱穿暖是能够的。”
边鸿原本就饿的手抖,忽然一听这个“嫁”字,当即就呛了一口,躬身剧烈咳嗽起来。
“诶呀,别急别急,不够娘再去给你盛。”
老太太自称是“娘”,更是让边鸿不知所措,要知道,他这一生,都与这个“娘”字无缘。
但是边鸿赶紧拦住了要去盛粥的老妪,地上的碎碗还没清理,老妪眼力这么差,时人大多穿草鞋,怕是要扎脚。
“不用,您,您歇着吧。”
边鸿实在是叫不出那声“娘”,说罢,他活动了一下被一碗热粥稍稍激活的身躯,下了地,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碗片,就连洒出的米粒也没放过,用手捧进较大的一片碎碗里,抬头犹豫了一会儿,声音略带尴尬的问。
“哪里,有水。”
老妪笑眯眯的看着勤快又俭省的“新妇”,“屋外头有水井,下头就是浆洗的水池子,倒是我眼睛和腿脚不便利,很少过去了。”
边鸿点头,转身要去洗那一小碗米粒。要是从前,孤儿院里的徐老师教过,掉在地上的食物就不要吃了,不卫生,容易拉肚子。但是在这里,边鸿深刻的体会到了粮食的珍贵。
一小碗米粒,能活一个人命。
五十斤小米,能轻松的换一个大活人。
就像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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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的自己。
“小心些,井边地滑。”
之后,边鸿沉默的蹲在井边,背对着屋里的老妪,没做声。
边鸿虽然在坎坷的生命中学会了对恶人挥刀,但是却还没有学会如何坦然的面对善意与关切,他现在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敏感刺猬,还不会袒露自己柔软的腹部,稍微一动,就会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
身上简陋的红色喜服掉色的厉害,只沾了水,就氤的到处都是,低头一看,倒像是从自己身上淌下来的鲜血一样,边鸿脸色煞白,瞬间脱了下来,只穿着里边一层被时间磨的破旧单薄的工装服。
这里比旁的地方还要冷的多,风一吹,边鸿咳嗽着发抖。
最后被听到咳嗽声的老妪赶紧叫回屋去,翻了一身极其宽大的棉袄裹在边鸿身上。
“诶呦,怎还大这么些个,这都是小峰十几岁的时候穿的了,我的儿,你可得多吃些长长力气才行。眼下正有功夫,过来,娘给你量量尺寸,改一改就好了。别看我现在眼睛瞎,年轻的时候是好的,做衣服的手艺人人都夸。”
边鸿尴尬的站了起来躲到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妪摸索着过来,温热却干枯粗糙的手握住了边鸿的胳膊,令他浑身紧绷,但又不敢立刻挣脱,只怕伤了这温和又重病的老人。
就在这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边鸿顿时抬起头,迅速脱离了老妪的身旁,顺手拿起旁边一根烧火木头,躲在屋里门口的暗处等待袭敌。
直到老妪侧着耳朵,听到门外那个熟悉的脚步声,高兴的喊了一声,“小峰回来啦。花轿送回去了?”
边鸿这才稍稍清醒,极度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勉强放下木棍,但依旧躲在角落里。
屋外的人步伐沉稳,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进了屋,“送回去了。”
边鸿却无法不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有血腥味,双手的拳骨上还沾着点点血迹,且右手拎了一个袋子。
那袋子太眼熟了,昨日边鸿就是看着这一袋子五十斤的小米交到了闵百贵的手上之后,才套上了红衣服,抬腿迈上了那顶不知被多少户人家用过的破旧花轿。
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切,边鸿的心猛的绞紧了,脑袋“嗡”的一声乱了。
想必是这个极具武力的男人在发现他是个“赝品”之后,恼羞成怒的找上了闵家,为了要回原本娶媳妇用的五十斤粮食,大打出手。
边鸿看到戎峰拳头上的血,顾不上许多,从黑暗的墙角冲出来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衣襟,并质问。
“你把闵家人怎么了!”
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素质相较眼前的男人来说,相差简直可以用“悬殊”来形容。
戎峰轻易的化解了边鸿羸弱的攻势,大手直接将边鸿的双腕交叠着握在手里。
他那一头如硬马尾一样的头发张扬的甩至身后,露出他挺括的鼻梁和那双颜色各异的山下村民传说中的“鬼瞳”。
一蓝一棕的双眸逼视着边鸿,最后在身后老妪紧张的注视下,男人松开了手,缓缓说了一句。
“新娘子脾气不太好。”
5. 第 5 章
边鸿的双手被放开后,下意识的朝男人猛推了一把,结果戎峰脚下就和生了根一样,纹丝没动,反倒是边鸿后退了几步。
这个异常强壮的男人给边鸿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他被握过的手腕有些火辣辣的疼,指尖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着。
戎峰则回头拦住了一脸着急的要从屋里摸索来湿滑井边的母亲,“娘,回吧。”
他刚把老母亲搀回房间里的炕上坐下,回身就见门口那个“脾气不太好”的新娘,已经利落的从身上脱下刚披上不久的大棉袄,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院,朝山下走去。
老妪只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就面带急色的怼了怼儿子的胳膊,“既然娶了新媳妇,怎么不让着点人家,我看那孩子挺好的,你要是给吓跑了,还哪去找这么好的。”、
戎峰抿嘴,他不知道瞎眼的母亲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就得出了对方“好”的结论,只是看着老妪的病容与无神的双目后,张了张口后,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他不想让母亲知道,她执意将药钱换成了小米,想要在临终前给儿子说的这门亲事,遭到了别人的诓骗,原本的新娘子早跑了。
戎峰本来就不同意说亲,他自己什么样的名声自己清楚,吓跑了新娘也是情理之中,但却意外牵扯进来一个带着孩子在荒年中艰难求生的人。
那个人竟敢直视自己的一双“鬼眼”,并倔强的仰着脖子,丝毫不认输,出乎他的意料,是意外中的意外,于是他出门追了过去。
边鸿身体没好,他在到了闵家,后又拿自己换了五十斤小米上轿后,就已经了无杂念,生死随意了,一直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那口气一松,他糟烂的身体就塌了架子。
此刻强撑着走出来,也踉踉跄跄的。那人回来手上带着血,他得去闵家看看,不知道元定和官宝伤没伤到,有没有钱买药看病。
而这一家似乎是独住在山上,往外走的路又陡又难行,边鸿被脚下的山石一绊,当即失去平衡,脚下踩空就要倒,他狠狠的闭了闭眼,前路坎坷,这一摔怕是要滚下山去。
但是就在摔倒之前,自己被人从后边拎着衣领子,一把就薅了回来。
边鸿惊魂未定的回头瞪着拳头上血还没干的男人,“干什么。”
这人既识破了换人的亲事,又颇含怒意的强行上闵家收回粮食,说不定还伤了人,这时候又拦着自己回去是什么意思,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不成!
身后的戎峰原本就独行惯了,不善与人沟通,他看着手里像个炸毛刺猬的边鸿,觉得棘手,但是又新奇。
“聘礼是一百斤小米,你被骗了。”
原本准备拼命打一架的边鸿一愣,“什么?”
男人放开了手里的衣领,让边鸿站直了,“李家原本收了我娘一百斤小米。”
边鸿瞬间明白了,那李三棱在中间还吞了一半的粮食,看来男人拿回来的那半袋子粮食,不是闵家的,多半是那李三棱吞的那半。
应该是自己误会了,于是,面对着“苦主”,边鸿多少有些理亏,既然闵家的“聘礼”没有被取回来,那他就还是这家的人,于是身上的气焰一下就灭了。
“那,你想怎么办。”
男人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了,“你那两个儿子,扔那不要了?”
边鸿眨了眨眼,这人应该说的是元定和官宝,“那是我弟弟,不是我儿子。”而后顿了顿,他神色怪异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生孩子。”
可别想着没鱼虾也好,让自己代替跑了的女人去给他生孩子,那这人可就想瞎了心了,他没有那功能。
不过可见戎峰也没想到这一步,于是神色也是一愣,甚至有些尴尬,一双鸳鸯眼在边鸿的注视中当即别开了视线。
山风料峭,边鸿被吹的发抖,男人过来拉他,但被边鸿下意识躲开,两人之间的气氛焦灼中透着尴尬。
“先回吧。”男人后退一步,给边鸿让出空间。
边鸿没动,他对接下来的事心里打鼓,虽然生死无所谓,但是要晚上陪男人睡觉的话,他还是迈不动步,何况是一个如此健壮的男人。
他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只有被人家按在身下随意摆弄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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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不了,已经合籍了,想解籍,要明年开春。”
那天李三棱怕夜长梦多,连夜把边鸿的户籍送到了上头州府衙门,以夫妻的名义,落在了戎峰的户籍上,想要拆开并拿出边鸿的户籍,走流程也得走到明年。
久久无语后,男人终于开口,“只装作夫妻,了老母心愿即可,她的病,或许撑不到明年,到时候你解籍,去留随意。”
边鸿想了想那个手掌温热,给自己递米汤,给自己披衣裳,叫自己“儿”的盲眼老妪,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反正他在这世上幽魂一缕,无处可去,若是能全他人的遗愿,也算是有所作为,何况是自己为了五十斤小米替嫁理亏在先。
就此,边鸿沉默的跟在高大男人的身后,一步一个脚印的,回到了那个隐在灭蒙山下,炊烟袅袅的农家小院。
听闻两人回来的脚步声,戎母很是高兴,摸着墙下地张罗做饭。
老人常年缠绵病榻,已经许久不能下地干活了,但是今天精神头格外的好,做儿子的说什么也拦不住,于是只得依从。
一顿饭简单粗糙,但能吃饱,夜晚,老太太乐呵呵的回到自己房间里,离开前还贴心的给儿子关上了房门。
小院地处山脚之下,即便是屋内寂静无言,外头也能传进来风吹山野的林涛声,和各种动物的啼叫,时不时甚至还会传来几声零星的狼嗥。
边鸿睡不着觉,蜷缩在土炕的一角,倚着墙等天亮。
月光透过小窗上的油纸,落在横躺在土炕最边上那男人的身上,投射出一道仿佛山峦起伏的身影。
男人只一翻身,边鸿就一抖。他心理上认为与一个男人同处一室并没有什么,但是这人最好不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他甚至觉得很荒诞。但身体上,却不受控的恐惧戒备任何接近自己的危险源。
戎峰感受到了身后之人对自己的恐惧,这种感觉他太过熟悉,以至于都不用回头去看,于是他身躯僵硬着,又往边上挪了挪。
两人背对着彼此,中间似乎隔着一个寒风呼啸的鸿沟,谁也不再试图跨越。
6. 第 6 章
一夜过去,两个大男人的新婚洞房花烛夜,却过的犹如上坟,谁也没睡好。
边鸿只浅浅的眯了一觉,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只是双目无神的望着窗棂,麻木的等待天亮,他能活一天是一天,但最好别死在这,吓到隔壁屋那个本来就重病缠身的老太太就不好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五十斤小米的买卖,怎么着也得走在老太太后边不是。
他的思绪是断断续续且混乱的,有时也大脑放空,默默感受着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的陌生气息。边鸿轻轻吸了吸鼻子后,觉得像是山野里奔跑的健壮雄鹿,像是朝阳蒸腾下的蔚蔚深林,又像是冬季厚雪遮叠下轻轻掉落的松塔。
而这陌生又复杂的气息的源头,此刻正像一只大狮子一样横在土炕的外侧,也没盖被,只披着凌乱支棱的棕发,穿着一身外衣胡乱躺在那里。
但就是这样,也存在感极强,侵略感极强,令边鸿坐卧难安。
边鸿要是想先下地出门,就要越过男人的身躯,于是他犹豫着,硬是挺到天亮后男人无声的起身出门,又过了许久后,才从土炕的另一头缓缓收拾了下地。
已近深秋,山上尤其的冷,呼出的呼吸已经变成了微微的白雾,但那男人却半裸着肩膀,挥着斧头在院里劈柴,一人腰粗的生木头,几斧子就变成了大小均匀的木柴,被整整齐齐的摞在院墙边。
边鸿站在门口愣神,戎峰停下手上的斧头,胡乱擦了把汗,朝着边鸿指了指厨房。
边鸿以为是让他做饭的意思,于是低头往厨房去。这家的厨房是连着两间屋子的,进门先是几个放白菜萝卜的木案子,还有几串挂在横梁上风干的山珍木耳之类,而后就是墙边的灶台,灶台应该是连着戎母那屋的土炕,一烧灶,烟气一串,就都热了。
不过灶上摆着的一口大铁锅,令边鸿微微有些诧异,他自打从军后才知道,这个世界的铁器是极其稀缺的,并且这几年正值战乱,都用来造兵器了,几乎没有铁制的农具炊具,这么一口厚实的大铁锅,应该价值不菲。
他刚想着该做什么饭吃,手一摸锅台,台面上竟然是热的,他掀开锅盖一看,一股浓香的白色热气迎面扑来,里头已经煮好了粘稠的米粥,粥上头用竹制的蒸帘隔着五个玉米面的大窝窝头,还有一大碗鸡蛋羹。
不过鸡蛋羹蒸的很糟糕,一看就不是戎母的手艺,但对于刚从逃荒中脱离出来不久的边鸿来说,真是极其的丰盛,极其的香甜。
鸡蛋,这个东西,他太久没有吃过了,算一算,竟然有六七年了,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边鸿忍不住回忆,上一次吃,还是农妇生元定的时候,家里珍惜的换来几个鸡蛋,做成蛋羹后就那么一小碗,夫妻俩依旧盛了几大勺子,坚决要给他拌饭吃。
而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农夫在大火中燃烧着的,死不瞑目的病尸,还有自己上花轿离开前,元定和官宝干瘦的睡脸。
边鸿孤独的肩膀塌了下来,背倚着灶台坐在地上,低头捂着自己的脸,似哭似笑的,半晌才缓过神。
等他起身干活的时候,发现身上的棉袄太大了,于是边鸿直接脱了袄子系在腰上,这才伸手去盛粥端饭。
院中还在“嗙嗙”劈柴的戎峰看到边鸿端着饭菜往母亲的房间里去,还走了一下神,斧子便劈偏了,把劈柴的老木桩蹭掉了一大块。
这是要一起吃饭的意思?他还记得昨夜那人如同惊弓之鸟的状态,几乎他稍稍一动身,就紧张的往墙角挪,搞得他后半夜只得一个姿势躺到了天亮,肩膀都硬了,以至于做饭的时候盛米直洒。
他本意是让那人先吃,免去和自己照面,却见那人把自己十几岁就穿不下的小袄脱下来,绑在纤细的只有自己一巴掌的腰上,而后端饭进了上屋后,又站在门口朝自己招了招手。
他想了想,便扔下了斧子,擦干净身上的汗,并在进屋之前,下意识伸手扒拉过额前的碎发,挡住了那只妖异的蓝色眼睛。
今天的戎母格外高兴,就连病中的精神都好了很多。儿子的年龄早就到了说亲的时候,奈何传言过甚,没人愿意嫁,再加上他这儿子也孤僻的很,不愿意理人,就是好说歹说才来相看的人家,也都被他冷着脸吓走了。
可是自己又能陪着儿子多久呢,她要是没了,只留下戎峰一个人离群索居,又被所有人排斥误解,该是件多么可怜的事。
因此,她才不顾儿子的强烈反对,偷着把药钱换了一百斤小米,去上虞村找了户人家说亲,致使戎峰只得卖了家中留着过年的一大卷皮子,重新去镇上抓了药回来。
过程如何曲折不论,但眼前的场景令戎母老怀感慰。
“新媳妇”虽然沉默寡言,但能看出心地很好,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戎母才觉得这个家渐渐完整。
桌上很安静,只有杯盘轻轻相撞的吃饭声,不过从始至终,边鸿一口也没动鸡蛋羹,只是低着头拿着一个窝窝头就着米粥吃。
戎峰看了他好几眼,最后一把抄起鸡蛋羹的碗,伸着筷子一半拨进了戎母的碗里,一半扣在边鸿的粥碗里。
边鸿正喝粥,鸡蛋羹就这样溅了他一脸,边鸿尴尬的伸着舌头一舔嘴角边的蛋羹,特殊的蛋香当即在口腔中弥漫。
戎母看了看儿子的脸色后,偷偷笑着不出声,低头喜滋滋吃饭。
不过边鸿有些过意不去,把碗推过去要给旁边的男人,戎母这时候“诶”了一声阻止。
“他傻大憨粗的,吃泔水都长肉,用不着吃好的。我的儿,看你瘦的,不必管他,自吃就是了。”
最后,迅速吃完饭的戎峰又出去干活了,边鸿收拾完碗筷后,被戎母招手叫住。
“孩儿,来,娘给你量一量尺寸,先把棉袄改一改,过两天让小峰带你去镇里买几尺布,好做新衣裳。”
边鸿赶紧推却,穿暖就已经很好了,这家人对他太好的话,他心里有负担。
戎母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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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摇头,说着就要摸索着下地,边鸿便只能送上前去,让佝偻的老太太一掌一掌的量着他的肩和腰,只是每碰一下,边鸿都激灵一下,这是身体的自我防御,边鸿努力的控制着,没离开老太太干枯瘦弱的手。
老人丈量着边鸿细瘦又紧绷的肩膀,就如同丈量着他这些年经历的残酷风雨,在这具还没长成便被重担压覆的身躯上,到底留下了多少痕迹。
这一天里,戎家吃了三顿饭,甚至晚饭还有一小碗炒腊肉,边鸿为了防备那人直接把肉扣在自己碗里,便伸手去象征性的夹了几筷子。
肉炒的有些糊,味道很怪,但是,本身的腊肉香气却如何也掩盖不住,边鸿把一小片肉分开咬了好几口吃,细细品味着。
边鸿想,元定和官宝不知道吃没吃过腊肉?想必是没吃过,小孩儿在饿得紧的时候和自己念叨过梦里梦见的食物,只是想象力贫瘠而寡淡,想必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念及此,边鸿鼻子微酸,佝偻着瘦弱的腰背,低下了头。
晚上,他又倚在墙角那个老地方,混乱的想着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若不如就在塌陷的黑煤窑里爬不出来,在孤儿院的地震里闭上眼睛,或在虎贲军伏敌的冷河中浸下去,缓缓的浸下去,渐渐的停止呼吸……
边鸿不自主的屏住呼吸,浑身发抖,躺在土炕另一旁的戎峰当即坐起身来,半跪在炕上,一步就迈了过去,一只大手钳住边鸿的下巴,令他仰起头,另一只手急促的叩开边鸿的口,拇指插在他紧闭的牙齿间。
“喂!喘气,用力喘气!你到底什么毛病,怕我怕成这样?那明天你就走吧。”
边鸿神志溃散,发起病来原本有些休克,但是被戎峰那双大手硬是钳了回来,他渐渐喘匀了气,抬头就看到了戎峰那只蓝色的眼睛,并听到了他说的话。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边鸿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只发怒的公狮按压着,于是手脚发软的推开男人,趴着一旁喘气。
戎峰也喘着粗气,只是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他半跪在原地,瞪着一双鸳鸯眼看边鸿。
边鸿喘匀了气,渐渐恢复了过来,他这创伤后遗症一阵一阵的,眼下算是过去了。
于是就回头瞥了男人一眼,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你有什么可怕的,我什么没见过。”
边鸿很少说话,更别说是和他说话,戎峰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
“我的眼睛不可怕么。”
边鸿嗤笑,鸳鸯眼有什么可怕的,像串种的狮子狗似的。
他知道自己的病因与源头,与他人无关。
边鸿摇了摇头,后裹紧了被子,缩回角落,“我有些毛病,和你没关系,不必管,习惯就好了。”
于是,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边鸿静默的和真的睡着了一样,戎峰倒是开始翻来覆去的,仿佛是想故意引起某人的注意。
但是事与愿违,躺在另一边的人,连呼吸都很轻。
7. 第 7 章
深秋露重,清晨的天光才刚刚泛起鱼肚白,边鸿就已经裹紧了衣服,悄悄的从熟睡的男人身边越过,在这过程中,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连男人的一个衣角都不曾触碰,如同防止惊醒一只深眠的野兽似的,颇为艰难。
好不容易出了屋门,他站在门外,山间清冽的空气从鼻腔钻进肺腑,边鸿打了个哆嗦。
整个世界似乎都是刚刚醒来,院门前的那棵歪脖老榆树上,还蹲着刚刚出巢穴觅食的花色胖鸟,展开翅膀伸了伸懒腰,叽叽喳喳的叫醒了沉睡的深山。
边鸿缓缓踱步到水井边,撸起袖子打了一桶水,倒进旁边的木盆里,伸手一碰,冰冰凉凉的,他呼出一口气,透过盆里波动的水面,倒影出自己现在的模样。
头发长长的遮住了眼睛,病容憔悴,面无二两肉,失去了逃荒路上一路灰尘与泥土的伪装,露出他净白的肌肤,也只有这肤色,在经历战乱与流离之后,依旧显示边鸿些许现代人的特征。
边鸿洗了把脸,将头发捋至脑后,扯出一根破布条,简单绑了起来。
想了许久,自己不能无所事事的呆在屋里,只等这家人养着,灾荒之年,非亲非故的,粮食金贵的很,他只能尽量做到不吃白食。
对他来说,死是最不堪忧的,活着才是考验。
不过好在,在普通的农户人家,能干的活真的很多。
边鸿轻手轻脚的进了厨房,他环视四周,第一次认真打量这户人家,虽然不贫苦,但尽显粗糙随意。
翻了翻架子与几个木桶,新鲜的蔬菜基本没有,梁上挂着几块熏的乌黑的腊肉,不知道是什么肉,只是焦糊的样子让人想起一些不甚美好的记忆,边鸿别过头,不再去看。
桶里有些大米和红小豆,另外草编的簸箕里盖着几颗大小不一的土豆,调料只有些盐巴和辣椒,都装在几个锅边的小陶碗里,碗边也是破的。
这就是全部的饮食了,在这样的年头已经算是富裕,更何况不久前又花了一百斤小米娶了亲。
边鸿不知道戎峰是干什么的,但只看那健壮的身躯,就应该是不至于饿死家小的。
想到这,他莫名替那个逃跑的姑娘惋惜,但又不得不承认那男人身上的气质真的会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再加上那双眼睛,就更不成了。边鸿倒是不怕,他从孤儿院出来被拐走到外国煤矿里当黑工的时候,什么人种没见过,瞳孔蓝色的,绿色的,灰色的,几乎见了个遍。
但想一想,似乎还真没有如同那男人眼睛一样的颜色,蓝的透彻,像一汪发着光的海洋,以至过于漂亮与妖异,不被这里的世人接受。
边鸿蹲在灶下,填好了木柴与干草后,用地上的打火石点燃了火,煮了一锅粥,又洗干净土豆,整齐的切成丝,泡了泡水,想要捞出来配着辣椒炒一锅,只是这家的油碗见底了,边鸿不得已,闭着眼割了一小块腊肉边上的肥膘,扔在锅里煸出了油。
随着洗净的辣椒与土豆丝在锅底与热油相遇,“嘶啦啦”一声,冒出了带着香味的烟火气。
这种食物的烟气油香,有时候最能抚慰人心,尤其像边鸿这样,飘萍一样的无根无家的他乡过客。
他的心情因此好了些,做完饭后,终于开始第一次到处看了看这个自己即将寄居到春天的地方。
两间相连正屋和厨房的后面,并不是围墙,竟是一排果树,边鸿借着熹微的光亮抬头看,好像树上还有红色的果实,只是有些高,看不太清,于是索性就弯腰低头,在地上寻了一会儿,果然,捡到了几颗通红的海棠果和枣子,他把果子举到眼前,低头深嗅着果子的清香与甜美。
而踩着脚下的枯枝落叶走过这排果树后,边鸿被眼前的景色震撼良久。
树后,视线豁然开朗,放眼望去,是交错重叠的山峦。即将升起的朝阳泛着赤红的霞光,铺洒在山腰间舒放漫卷的薄雾上,隆起的层层山脊错落出一条曲曲折折的峡谷,由远及近一直连接到眼前。峡谷中的烟霞含苞待放,只等太阳升起后,再散尽最后一缕艳光。
边鸿没想到,这家人住的这处地方地势竟然前后不一,差距这样大,门前只觉寻常,可在房后,朝下投视而去,竟能把高高低低的小半座山脉望进眼里。
而屋后的这里也不是空无一物,旁边再低一些的坡上,还盖了一座小屋,有一处木板搭成的露台,只是有些年久失修,看来许久没人住了。
坡下一层层下去,是一段一段的梯田,已经开了荒,不知道种了些什么,但大部分荒草居多,收成不太好,想必厨房簸箕里那几颗大小不一的土豆,就是这田里挖出来的了。
深秋的山谷色彩浓丽错落,边鸿就这样蜷坐在树下,仰着脸,眯着眼,看着赤红的朝阳如一团波动着热烈燃烧的火,渐渐从山脊间升起来,点燃了整个天空。
天亮了。
戎峰今天醒的有些晚,他刚想翻身下地,可余光朝着边鸿常睡的角落看去的时候,竟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有些懊恼,自己向来睡觉都很警醒,尤其在野外的时候,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因为这样,躲开了不知道多少危险。
可一个床上的大活人就这样没了,他却毫无所觉,这个问题戎峰想了很久,最后把这归结为边鸿的身手好。
不过后来边鸿知道了后,只是笑他胡说八道,自己的身手哪有这样高超,只能说明,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对自己不设防而已。
但现在的戎峰却颇为着急,倒不是怕边鸿不告而别,而是觉得那个人窝在墙角的土炕上都能差点把自己憋死,这会儿不知道跑出去多久,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儿。
他腾的一下翻身下地,推开门就往外找。
刚想开口叫名字,张了张嘴却卡壳了。
对了,这个替李家女儿嫁来的郎君,叫什么来着……
屋后果树下的边鸿,独自看着朝阳,把手里糖心的海棠果和半干的枣子一口口细细品尝着。脸上不知是不是朝阳映衬的,稍稍有了一些血色,他刚起身回去,就和急急忙忙找过来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男人深棕色的头发扎在后头,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来,轮廓分明,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英俊,衣裳半敞,蜜色的胸膛起伏,就这么沐浴在朝阳里,浑身像是泛着金色的毛边。
边鸿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见这人就看着自己没说话,便低头绕开他回去了。
戎峰看着边鸿出了果树林回去后,泄了一口气,伸手按了按鼻梁,闭了闭眼。
只是他站了没一会儿,那郎君就又回来了,依旧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多胳膊上挎了一个草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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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来弯着腰捡掉在地上的果子。
就算捡果子,也离自己远远的,戎峰看了一会儿,弯腰也开始捡。
海棠果不多,掉下来的枣子却不少,戎峰一双大手都拿满了,抬头一看,那只草筐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两人中间。
期间戎峰好几次都想开口问问,这郎君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过清晨实在太安静了,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莫名张不开嘴。
直到地上的果子捡完了,那郎君沉默的拿着草筐往回走,行至果树林尽头,才回头看了一眼还傻站着的自己,并终于开了金口。
“吃饭了。”
而稀里糊涂跟回来的戎峰,喝着煮的恰到好处的红豆米粥,配着脆辣爽口的土豆丝时,还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边鸿。
这小郎君做饭很好吃。
戎母把粥往嘴里一放,就知道不是自己儿子做的饭,于是桌上连连夸饭做的好吃,一顿简单的饭,桌上三人倒也吃的很满足。
直到饭后又吃过了药,戎母才握着边鸿的手,对旁边的儿子说,“小峰,天气怎么样,要是没雨,就应该带着媳妇去山上祭一祭山君了,咱家添丁加口,得让山君老爷知道哇。”
戎峰面色上有些犹豫,但在老母亲殷切的期盼下,还是说好。
戎母便笑,“不如,你领着你媳妇到镇里去一趟算了,今天是赶大集的日子,正好买一匹做衣裳的布,再买点给山君的祭品,回来路过山君石的时候停一停就好。”
看母亲都安排好了,戎峰就进屋穿好衣裳,带好遮住脸的斗笠,装备齐全后,站在院门口对边鸿招了招手。
“走了。”
边鸿来到这里七八年,算起来,竟然是第一次以买东西为目的,寻常人一样,去繁华的镇子中去。
上一次,还是敌军屠城离开后,他带领着伙里十几个人,进城搜寻,入目只有满城疮痍和遍地尸首,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地上的血流成红色的溪,染红了城外的护城河……
进镇的路有些远,边鸿跟在戎峰的身后,每每当戎峰以为身后的人应该走不动了,要歇一歇的时候,边鸿就摇摇头。
他的身体太擅长徒步走路了,他靠着这双腿,带着两个孩子,从灾荒的无人区,几乎走过了一个季节,一步一步迁徙到这里。
脚上有厚厚的茧子,它麻木的不知疼痛。
路上,因为不放心独自在家的母亲,最好快去快回,戎峰还去驿站里借来两匹马。他本想带着这郎君骑一匹,半路上再换乘一次,但那沉默寡言的小郎君直接伸手拍了拍那匹最高的枣红色大马,随后轻巧的翻身而上,稳稳的坐在马鞍上,握着缰绳,抬着下巴问他。
“往哪边走?”
戎峰看边鸿的角度就这样发生了颠倒,平常他只能自上而下的,只看到那小郎君的一个发旋和尖下巴。可现在,他站在马旁,要仰头去看骑马的边鸿。
他看见边鸿如樱桃一样饱满的嘴唇,漆黑平静的一双眼睛,还有耳侧脖颈上的一颗小红痣。
边鸿许久没骑马,正等那男人上马指明方向,却听他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边鸿一愣,最后想了想,不自然的侧脸收回了目光。
“闵熙。”
8. 第 8 章
雁州府城镇中的市集,看起来并不繁荣,从兵卒还在修补的那座战损过半的城门楼看过去,甚至是有些萧条的,但好在足够民吃民用。
马匹太扎眼,两人把驿站的马寄存在城门口,只要肯花钱,还会有兵卒负责看管并提供马匹饮食。
集市上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对于边鸿来说,至少都是活生生的,会走会动,有说有笑的,这一点令他稍稍安心,不过一路也只是跟在戎峰高大身形的后边,像个影子似的,安静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有货郎摊贩,也有背篓提包的赶集人,大部分人都是从各处村落赶来,带着货物或钱财,在这一个特定的日期里,来换取需要的生活物品。
为防止发生抢掠和冲突,影响当地民生,还时不时会有官府派出的兵卒来巡逻,他们虽然会在路过的时候从摊贩们手里顺走些烟酒糖茶,但百姓们依旧是愿意的,在这乱世还没有过去的时节里,有人能保障自己的安全,是尤其的难得。
边鸿在热闹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仿若走马观花,他很难融入,就像世界里沉默的第三者。
自从患上了创伤综合症后,边鸿时常会冷静的分析自己的行为和心理,他不断的内视自我,希望能寻求一个除了死亡之外,另一种让自己得到平静的方式,但总是力有不逮。
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自我和独行。融入世界,融入人群的悲欢离合,可能会是重获新生的第一地步。
只不过边鸿抬头看了看走在自己前边,目不斜视,缄默冷酷尤甚自己良多的男人,莫名低头牵起嘴角笑了笑,他忽然觉得周围喧闹的集市与人群,对自己来说,也没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了。
一路上,商贩们大多是卖实用的物件,且用钱换的不多,很多人吆喝着说只要粮食换,他留心着物价,而后在心里默默的换算了一下。
一百斤的小米,着实是一笔巨款。
边鸿摸了摸鼻子,脚步又跟紧了些,谁知道男人忽然停住了,搞得边鸿赶紧调整脚步,男人伸手扶了扶遮住眼睛的斗笠,“布庄,先买布。”
布庄的生意不大好,现在比起这些漂亮的花布,人们更愿意去买实用的,保证生存的东西,比如粮食和食盐。
看店的女人一看有客来,当即热情招待,戎峰指了指身后的边鸿,“让他挑。”
老板娘眼睛毒,当即看出两人的关系,“诶呦,小媳妇穿的在这边,你看,多新鲜的花色,做一身小花袄保准水灵又好看。”
边鸿则看着一墙花花绿绿,红红粉粉的布料眼睛疼,“老板,来些结实耐用,更保暖的平常颜色就好。”
“这哪话说,小媳妇哪有不爱好颜色的,放心,给你低价,叫你男人给你买块好的。”
最终,边鸿还是只拿了二十尺粗灰布,二十尺粗蓝布,倒是戎峰在转身离开布店之前,鬼使神差的伸手拿了一小沓烂花绡的轻软缎子,老板娘结账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但是也给了很低的价,准备拉拢下这两个痛快敞亮的回头客。
之后一路上,戎峰打了几壶酒,买了一大包点心和大半碗油茶面,又装了一小袋子盐,边鸿没主动买任何东西,但最后还是在一个卖调料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
戎峰回头,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边鸿,“想要什么自己装。”
边鸿只认识几样八角和花椒,其余不敢乱买,并且少少装了一些便罢,戎峰看着边鸿小心翼翼的样子,就直接从胸口的包里掏出剩余的几两碎银子,给了边鸿,让他看中了什么自己买。
这样寻常生活的场景,令两人看起来,似乎真的是一对刚刚新婚的小夫妻,虽然不甚熟稔,但是丈夫很大方。
不过两人的行为也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没过多久,就过来了几波人故意来找两人攀谈,边鸿是疏离和点到为止,戎峰则直接的多,开口叫人家让开,说他们挡路了。
几个小混混对视了一眼,不甘心的让开了,实在是戎峰身材高大健壮,他带着斗笠,竟然能高出周围的人一个头,气质也冷厉,给人的压迫感很强。
边鸿扯了扯戎峰的袖子,“差不多了,回吧。”
出门在外,少惹麻烦为好,而就在两人往城门口走了没几步的时候,有个人忽然慌慌张张的撞了边鸿一下,边鸿当即浑身一紧,控制着自己深呼吸的喘了几口气来调节心绪。
“对不住对不住,人多没看脚下。”
那人边说边往后退,转身就要消失在人群里,边鸿却警惕的摸了摸腰间的布包后,变了脸色,对着正低头拢在自己眼前的男人迅速说。
“你给我的钱被他摸走了。”
戎峰二话不说,当即伸手把边鸿拽到旁边较为清静的墙角,甩下身上的东西堆在边鸿脚下。
“原地等我!”说罢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就大步追了过去。
“诶,等会儿。”边鸿想拽住戎峰,却没拦住。而没多久,那人就拎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摔到边鸿眼前,周围的人群都赶紧让开,深怕惹麻烦。
“是不是他。”
边鸿点头,戎峰上去就踹了那人一记窝心脚,“偷的钱,还来!”
“仗着自己厉害就冤枉人,谁偷你钱了,来人啊,有人打人抢劫了,来人啊!”
这流氓开始耍赖,周围的几个人也使着眼色出来“作证”,“我看见了,这大块头打人,还讹人家偷他的钱勒。”
“赶紧赔人家钱药钱,不然等官兵来了,可就不能善了了,大伙说对不对。”
边鸿扫了一眼,凑热闹的人少,附和的多半是刚才路上和他们搭话的那群人,于是他冷笑了一声,看来是碰上仙人跳了。
戎峰则不管这些人如何用的计,谁触他的霉头,他就挥着拳头揍,几拳下去,那人就被打的看不出原样了,于是赶紧朝周围那几个人求救,“还不上手,再挨几下,我可要说出好听的来。”
周围几人怕他真的咬出事来,便只得撸着袖子上了,这时候终于惊动了巡城的官兵,几个衙役隔开附近的百姓,把打架的几人围在了中间。
“当街吵闹斗殴,抓你们进牢子就老实了。”
几个被戎峰打了的人七嘴八舌的颠倒黑白,打算勒索一把大的,衙役让他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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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户籍,一看,都是本城人,于是朝着蒙头蒙脸的戎峰便有些戒备。
“来人报上籍贯,说明事由!”
边鸿稳了稳心绪,上前一步,“这几人当街偷钱勒索,强拦良民,如此惯犯地痞,为祸一方,对不起兵卒守城的流血和牺牲。大人若不信,一搜便知,我那钱袋里还装了二两花椒,二两八角,银子一共四两八钱。”
几句话说的有理有据,戎峰更是直接扯开其中一人稍显沉重的袖子,就见掉出好几个钱袋,虽然没有边鸿的,但是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忽然有人眼尖的喊了一句,“那不是我的钱袋子吗!什么时候被这小贼偷了。”
周围众人一时间都开始检查自己的钱袋子,倒是真有不少失主,合伙的几人脸色微变,但依旧有恃无恐,“我小舅子就是你们李班头,这些人栽赃我们,等回去找你们李班头说道说道。”
那几个衙役稍微一犹豫,边鸿就皱了皱眉头,可见天下没有新鲜事,到处都有仗势欺人的主,守边抗敌、抛头颅洒热血的兵士们,保卫的却是这么一群蛀虫。
想起了战场上酷烈的杀伐,那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前赴后继死去的面孔,边鸿心底弥漫出沉郁的悲怒,一时间钻了牛角尖,面色很难看。
这边的动静太大,终于还是把城门口坐守的督军惊动了,督军一身盔甲,一看就是久经战场的人,只是缺了一只手臂,便残退下前线,在此守城。
他一身行伍人的行事气概,早就看不惯县衙里头这些酒囊饭袋,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肃清一些。
不过督军的视线却在戎峰身上停留了很久,这人令他觉得有些危险,没听说附近有这一号人物,回头得叫人查查,就怕是匪首流寇。
而等他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边鸿的时候,眼神却和那个体格消瘦、面色皙白的小郎君抬起的黑眸对视上了。
很肃杀,是见过生死的眼睛。
督军打算先处置了这几个地痞流氓和他们口中的那个什么李班头,然后再留下这两个,都不像是良民,好好问问来历再说!
戎峰冷着脸,直接在被羁押的那几人身上翻出边鸿装着调料的钱袋子,转身领着人就要走,却被督军叫人拦下。
“例行公事,勘察进城者户籍,见谅。”
不巧,两人的户籍因为成亲的缘故,送去合籍了,新的还没发下来,如此,免不了要到州府的府衙才能核准,这样一来,来来回回至少半个月。
他们等得,家中的戎母等不得。
边鸿抿着唇,靠近了戎峰,心里盘算着哪个方向的守卫更薄弱。
而戎峰却低着头,终于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令牌,令牌似乎是铜制的,上面复杂繁琐的图案经过时间的洗礼,依旧清晰,只是增添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督军独臂接过令牌,放到眼前一看,愣了一下,而后神色严肃的仔细又看了看,确认了令牌的真伪后,那督军朝戎峰拱了拱手。
“此处多年不见戍山卫了,不知阁下是哪座山的第几代,是何姓名。”
“灭蒙山,第三十六代,戎峰。”
9. 第 9 章
督军一听,当即把令牌还给了戎峰,“失敬,请。”
并朝戎峰两人拱了拱手,侧身让行。
边鸿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他跟着拎起地上布匹货物的戎峰,顺顺畅畅的一路出了城,并在城门口驾马而去。
督军身旁的兵卒也奇怪,他们这位新任的上官可不是能屈从权贵的主,而是边军里杀出来的,行事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今儿这回怎么这么好说话。
“督军,这人就这么放走了?不查查再说?看着不是普通人,可别放错了。”
督军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不必,令牌名号都对得上,那位是灭蒙山的戍山卫,咱们驻守在这,以后免不了要打交道,下次见到了恭敬些吧。”
小兵诧异,“戍山卫?那不都是百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竟然还有啊。都哪年的老黄历了,用得着么”
“你知道个屁,戍山卫是六百年前开国大国师所设,自成一派,取名自戍山卫民,那群人个个都很有本事,不是寻常人,代代相传,到现在官府依旧有案籍记录在册,只不过大多戍山卫无事不出山,寻常人很少见罢了。”
几个小兵正吃惊的感慨,大多数人都觉得戍山卫传的很神秘,老人们还说曾经有孩子在山里失了魂,就去请戍山卫到山里给招魂回来的呢,一般都归到神神鬼鬼那一边,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来历。
督军收回心思,转头对着那几个依旧喊冤的地痞流氓疾言厉色,“押回去,上刑,给我仔仔细细的审,还有那个姓李的班头,以后再出现这种事,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而那一边离开城镇市集的戎峰与边鸿,已经回到驿站,归还了马匹。
虽然天色还没黑,但隐隐开始泛阴,有一种雨前的沉闷感。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甚至翻过了一个短岭,最终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洁白石碑前。
石碑如一块精美的玉石般,矗立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中,周围空寂冷清,尚有薄雾缭绕,自成一番美景。
石碑上还有文字,只是那字体边鸿也不认识,不过看着就觉得流畅优美,可见书写之人是如何惊才绝艳。
碑后不远处,是一间石头垒成的红瓦小屋,并不荒芜,应该有人时常来打扫,多半就是戎峰了。
戎峰将几坛子酒倒进石碑下的敞口陶翁里,把油茶面和糕点整整齐齐的摆在石碟上,然后跪在石碑前,恭敬的拜了拜。
“戍山卫,和这块山君石有关么。”
边鸿一路上想了许久,这话在胸口腹中反复的度量,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他莫名从地震中来到这个世界,倒真的开始相信一些莫测的力量了。
男人仰视着石碑,默默道:“万物有灵,河有河伯,山有山君,许久之前,四野不安,国师取天山之石,供奉于奇山峻岭,以慰山君。又设戍山卫三百七十六人,守山镇山,之后天下太平,就一直延续至今。这是我师父说的,他让我记住,让我继续守着山。”
边鸿第一次听戎峰说这么多话,戎峰也第一次对别人稍稍展露自己精神世界的一角。
在这样的娓娓道来中,有一种脉脉相传的历史厚重感与兢兢业业的责任感。看着肃穆仰着头的男人,边鸿觉得这个人在自己心中渐渐立体起来,好像不再只是一个充满危险与压迫感的简单符号,开始有了内容。
边鸿环视四野,看着石碑,他把这当成是一种人类最淳朴的自然崇拜,这没什么不好,对山敬畏,对自然敬畏。
他见过翻山覆海,天地颠倒的自然伟力,地震洪水,火山冰川,人类在它面前是多么弱小无力,人类从来都不是世界的主宰。
没过一会儿,天边就开始闪着电光,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声,眼看大雨将至,不好再走山路,戎峰打算在石屋中暂且外宿一夜。
屋中没什么光亮,又不甚暖和,戎峰趁着雨前,拾了些干柴回来,点燃之后用屋里现成的瓦瓮烧了些滚水,烫了两碗油茶面,端给边鸿一碗。
两人围坐在火堆两侧,边鸿捧着热乎的油茶面,目光没有焦点的看着跃动的篝火,他大脑放空,心也跟着放空。
没一会儿,石屋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边鸿枕着今天刚买回来的粗布,窝在一蓬乱哄哄的干草堆上,打算入眠,不过在闭目之前,他和守在石屋门口的男人说了句话。
“我守下半夜。”
“不必,守夜是男人的事。”
戎峰觉得以草堆上蜷缩着的那一把瘦骨头来说,还不够喂饱一只狼崽子的。只是他的话没得到回答,火堆边的草堆里已经静悄悄的了。
夜里,大雨越下越急,四野黑茫茫一片,仿佛只有石屋中这一处幽幽的火光,应和着骤然亮起又熄灭的雷电。
边鸿睡的不太安稳,越演越烈的雷鸣闪电,仿佛与他梦里的风雨重叠在了一起。
他看见了那个一直管自己叫闵熙小哥儿的亭长,大雨浇着亭长渐凉的身躯,热血流到边鸿的脖颈中,被雨水击的冷透。他临死之前用被刺穿的身躯盖住了重伤几近昏迷的边鸿,让边鸿躲过了敌人搜刮战场时对尸体的重新补刀。
边鸿半睁着眼,看着雷电交映下,亭长忽明忽暗的惨白的脸。最终,边鸿逃得一命,可是在他清醒后,爬出来再往前看,是堆积成山的万人尸坑。
坑边上都是面熟的人,有人给他盛过饭,有人和他一起练过武,有人和他说过家里的妻儿老小,而现在都变成了大雨浇筑而下畸形的尸身。
边鸿在睡梦中泣涕横流,绝望的挣扎着,求生欲让他从万人坑里拼命的往外爬,不知踩到了谁的胳膊,谁的头颅。
就在即将沉沦下去的时候,手中忽然抓稳了什么,他紧紧握着,奋力向上而去,直到眼前有火光跃动,睁开眼一看,他正死死握着戎峰结实的小臂,眼泪把枕着的粗布浸透了几层。
男人没动,就坐在他身边,默默让边鸿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
边鸿瞬间清醒过来,如同触电般,迅速松开自己用力到指尖泛白的手,而后慌忙起身,整理隐藏自己的情绪。
“该我守夜了。”
戎峰没说话,任由尚且微微抽噎着的边鸿,起身兀自坐到了石屋门口。石屋没有门板,寒凉的细雨斜吹进来,打在边鸿的衣角上。
戎峰起身,走到石屋最里侧的土洞附近,伸手进去,摸出了三只毛茸茸的虎斑猫幼崽,小猫被戎峰拎着后颈皮,也不挣扎,只缩着小爪子老老实实的眨着大眼睛。
幼猫的体温有些低,被放到火堆边之后,才“咪呜咪呜”的叫起来,边鸿忍不住回身看。
“母猫出去打猎了,放幼猫在这避雨,它冷,来给它暖暖。”
边鸿这才起身过来,凑到了小猫附近,但很顾忌,“随便摸之后,染上人的气味儿,母猫不会抛弃它吧。”
他从小见过太多被抛弃的动物和人,乃至于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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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附近的猫不会这样。”戎峰很肯定的回答。
这一窝猫几乎都在石碑附近繁衍,冬季寒冷或者雨雪天,都会进石屋取暖,与时常来住的戎峰相熟,母猫今日也是看到戎峰在,把他当成家庭一员的母猫就这样把孩子在大雨中叼到戎峰身边后,毫无后顾之忧的去捕猎了。
戎峰习惯性的把幼猫放进屋内挖好的土洞里,而此刻,小虎斑猫最适宜的睡觉位置,应该是那个小郎君有些颤抖的怀里。
边鸿回到火堆边,看着三只在草堆上挤来挤去团成一团的幼猫,想起了元定和官宝小时候的样子,于是边鸿就这样把小猫放在自己的怀里,不知到底是谁在温暖谁,就这样守到雨停,守到天亮。
清晨启程时,母猫终于出现,经过一夜没有幼猫拖累的捕猎,它吃的很饱,腹下的奶水也开始充足,于是习惯性的从戎峰的手里叼走了孩子,跃入树林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临走前,戎峰又把昨夜边鸿枕着的那块粗布撕了一大块下来,用石头压着,放在石碑之下。
边鸿想问原因,戎峰却言语间有些闪躲,只说是习俗。
而边鸿不知道的是,在两人远离这座山君碑,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的同时,有很多小动物,从各处探出头来,大大小小,不一而足,有猫鼬、猞猁、红狐狸,也有兔子、小鹿、与羚羊。
它们在沁凉潮湿的地面上缓缓接近那块带着边鸿泪痕与气味的粗布,有的直接耸着鼻子轻轻闻嗅,有的伸出小爪子碰一碰后,转身离开回去慢慢记忆。
最后,小动物们忽然一哄而散,一只斑斓的粗壮黄色兽爪从山君碑后踱步而出,它在粗布边上停驻脚步,低头闻嗅,而后晃着头打了个喷嚏后,慢悠悠的转身去舔舐陶翁中的酒液……
雨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两人走的很慢,直到中午才回到家中,戎母听到两人回来,这才安了心。
“我就说昨夜忽然下雨,想必是小峰带着你宿在山君石那边了,也好,雨天山路不好走呢,怎样,布买回来了?娘好给你裁衣裳。”
边鸿并不想让这个在病中的老人为自己奔忙。
“旧袄子就很合适。”
戎母摆手,“那怎么一样,快,把布拿来我摸摸。”
只是布料一入手,戎母有些不满意,“怎么不买些好的,这个粗了些。”
戎母要去埋怨戎峰,边鸿只得说,“我觉得挺好的,够用了。”
这时候戎峰放好了盐巴等物,正好进屋,把那一沓子烂花绡的轻软缎子递给母亲,“用这个给他做衣裳吧。”
摸着很滑手,价格也不便宜,应该是好料子才对。
戎母摸了布料后,却神色一动,似笑非笑的伸手指了指只肯把心思放在山里的儿子。
“傻小子,这是做肚兜的料子,你媳妇用不着穿肚兜。”
闻言,戎峰顿时尴尬不已,迅速收回手,转身就出门去了,面上疑似有些微红,只是他肤色深,戎母又眼盲看不见罢了。
倒是边鸿,看着戎峰急急忙忙的出了院子的背影,伸手去摸了摸那一沓子“肚兜料子”。
他说的么,当时戎峰拿着料子付钱的时候,老板娘挤眉弄眼的,对着自己笑得很暧昧。
她可能想着,人不可貌相,夫妻俩看着一本正经的,没想到玩这么花,就连郎君在被窝里也要穿肚兜。
边鸿一想,这和情趣内衣有什么区别……
10. 第 10 章
戎峰回到家中歇了一天后,当天晚饭的时候,就在桌上说,要进山一趟。
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戎母还是点了点头,“是该巡山了,因为我这病的拖累,你也有小半年没进山了,你师父要是在,也要责备你的。只是,这一去就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刚娶的媳妇怎好就给人家孤零零的撂下了。”
但是戎峰却摇了摇头,“不是巡山,巡山等过了年再说,这回进山就在边上走一圈,几天就回来了。”
眼看着要过冬了,今年的年头不好,坡下的几块梯田都没什么收成,家里猫冬的粮食和木柴都不够。更何况戎母配药的药引子也快吃完了,那得是山里上百年份的野生黄精才有效,老太太能撑到现在,全赖用的药好,都是戎峰在高山险峰中跋涉采来的,外头轻易买不到。
这一回进灭蒙山,主要是采药,顺便打猎,攒些皮毛和肉类过冬。因着现在家里还有个郎君照看着母亲,戎峰也多少放心些。
边鸿默默听着,留心记着戎峰嘱托的事项,尤其是戎母的药怎么熬,熬多久。
第二天早晨,天色才蒙蒙亮,戎峰已经收拾好了进山要带的东西,几张睡觉御寒的皮子,一把弓,一桶箭,一捆麻绳,两块打火石,就这么简单到有些简陋。
边鸿仍然蜷在土炕的那个角落里,一言不发的看着男人忙忙碌碌又粗手粗脚的收拾包裹。
最后,戎峰把东西牢牢的卷了卷,随意的背到后背上,往屋外走去了。
不过在临出门前,他顿了一下脚步,回头问了边鸿一句话。
“有什么想要的?”或许可以顺便捎回来,母亲单独和他说过,郎君和自己这样的普通男人不一样,更爱些花啊粉的,也更娇气些,要格外关照才行。
边鸿一愣,不过依旧是往宽大的棉袄中缩了缩,并轻轻摇了摇头。
但在男人没得到回答而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边鸿黝黑的双眼透过额前过长的发丝,看了看即将关门的戎峰,小声而平静的说:“最好小心些。”
他自从逃荒到这个地界之后,就不知听多少人讲述过灭蒙山的危险,在当地人眼中几乎就是如同绝地一般的存在,有句老生常谈的俗语,叫“沿岭莫翻山,翻山无人还。”
戎峰听到后有些意外,他“嗯”了一声,抬头看向土炕角落的边鸿,但是边鸿立即移开目光,低头看向别处了。
男人一离开,这个建在人迹罕至之处的院落,就更安静了,甚至有些冷清。
边鸿谨记着熬药的步骤,把称好重量的草药洗过一遍水之后,挑出要先煎半个时辰的一种藤类,时间到了之后,再加水汇同其他,小火慢慢的熬制。
天色灰蒙蒙的,冷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落叶,戎母的精气神很萎靡,她说,“怕是到了下雪的节气了。”
边鸿抬头看了看外边依旧平静的天空,还有零星飞过的落单候鸟,转身把浓黑苦涩的药汁子递给戎母。
而老太太在长久岁月中累存的经验竟真的分毫不差,果然,在天黑之际,院中的风停息下来,天空中开始纷纷扬扬的飘起小雪。
初雪尚且在这片大地上站不住脚,刚落在地上,就融化了不少,下了许久之后,屋顶树梢才累积起浅浅一层雪白。
他已经没有了小时候在孤儿院时,那种看到下雪后兴奋的跑出来踩雪堆雪人的心力,他现在只裹紧了袖子,想着,之前是饿死人,好歹吃树皮草根能活,而现在,严寒之下,依旧没找到归处的流民,就要再次领略自然的另一种残酷了。
夜里,为了省柴火,也为了照看戎母,边鸿暂且和她睡在同一铺火炕上,点了煤油灯,他给老太太穿针引线,以便她缝补衣裳,同时默默听着她笑着念叨戎峰小时候的事情。
在这个母亲的眼里,万人惧怕的异瞳儿子,是个善于倾听、善于照顾别人,忠诚可靠,但是内心敏感的孩子。
边鸿不置可否,他没有评价别人的必要和资格。
但是在这个病弱老妪的絮语中,他能体察到的,是自己从未曾拥有过的,温情脉脉的母爱,一种无私的、不求回报的感情。
于是边鸿不厌其烦的,听着,看着,陪着,直到戎母放下针线,昏昏欲睡。
边鸿正要吹灭油灯,却听到外头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或许是下雪的缘故,传来的声音并不很大,闷闷的,甚至没有惊醒已经躺下的戎母。
边鸿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怎么会有人来的,难道是那男人只出去了一天就回来了?
而等边鸿出了屋就知道不对了,院门外的人不少,还举着火把,他顿时就提起了心,绷紧了神经拿过戎峰砍柴的斧头,准备御敌。
可到了门口,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外头说话的人竟然是闵百贵,他颤着声,拍着门,喊着边鸿的另一个身份。
“闵熙,闵熙,快开门吧,我是表叔,有没有人啊,快开开门吧。”
边鸿不知为何,心中一凉,他一把扔下手中沉重的砍柴斧头,扑到院门前狠狠的把门栓拔掉。
大门一开,边鸿就看到了外头的五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个眼熟的,好像是那天抬花轿的轿夫。
门前的清雪地被人群踩的杂乱乌黑,闵百贵一看到边鸿,当即不顾辈分差距,“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悲痛又愧疚。
“娃子,表叔对不住你,前儿晚上,家里都睡了没看住,元定和官宝,一起,丢,丢了。”
仿佛晴天霹雳,边鸿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响,他愣在原地,半天听不到任何声音,世界是旋转的,他胃中翻腾,趴在污脏的雪地上激烈的吐了,直到吐不出任何东西之后,只能干呕。
“自从你走了之后,元定就问过一回,我看他再不找你了,还以为孩子小,忘性大,转眼就放下了,所以再没看着了,谁知道这俩孩子前儿夜里偷偷带走了一小袋小米,转而就不见影了,问了看到俩孩子出门的邻居才知道,两人一路往岭上走了。”
闵百贵也被折腾的够呛,他给边鸿说着孩子走失的经过,但看着面如金纸的边鸿,估计他没听进去。
“我们连夜就去找了,听说孩子丢了,街坊四邻也都跟着找了一宿,可这俩孩子凭空就没了影,谁也没找见,我只能托了上虞村来送你出嫁的轿夫,听说只有他知道你嫁去的人家在哪,闵熙啊,表叔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
这一路上山找边鸿也颇为艰难,又下着雪,要不是看在丢了孩子的份上,村里的这邻居和轿夫都不会跟着来。在村里,虽然现在粮食金贵些,孩子有时候吃不饱一些,但丢了孩子,仍旧是大事,谁家还没有三五个娃娃,将心比心,都出手帮忙。
边鸿红着眼睛,甩了甩脑袋,为了止吐,他抓起地上一把还和着土的雪,狠狠的塞进嘴里,雪水一凉而下,冷住了他的肠胃,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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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扑过去死死拽住闵百贵的衣领,“丢哪了,我要去找!”
跟着来的那几个邻居都叹气,他们把几乎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两个孩子,能走多远呢,这么没影没信的,多半是凶多吉少,出了村,荒郊野岭的,被什么玩意给吃了也说不准。这回来,主要是想给边鸿一个信儿而已。
边鸿却不管不顾,拽着几个人就下山去了,雪道上滑倒了好几跤,他就和没知觉似的,只顾着往下跑。
这一找,就是一整夜,连上虞村的李三棱家都知道了这个事儿,他们一家连叔带伯的一窝子人虽然被那天来要米的戎峰打了个遍,但是对待边鸿,他还是觉得多有愧疚,于是也半夜出来跟着帮忙找孩子。
一大伙的人,敲锣打鼓,举火点灯的,忙活了一整夜,几乎翻遍了周边小村河沟,却一无所获。
边鸿找了一夜,嗓子都喊哑了,裤子和棉袄摔破了好几处,浑身被雪浇透了,雪化在衣服上头渗进里面,又在寒夜里冻上,硬邦邦的凉,像穿了一身冷铁。
大伙最后在坡上汇聚在一起,都说自己找的方向没有一丝收获,众人互相对视,看了看彼此,李三棱的脑子转的快,他双手一拍,跺了跺冻麻的脚。
“诶呦喂,眼下,可不就差进山找了,这俩孩子,不会进灭蒙山了吧,我的个老天爷啊!”
轿夫插嘴,“不能吧,小孩儿哪那么能走。”
边鸿却知道,能的,他们一路逃荒而来,想活着,就要走,而因为能走,所以现在他们才能活着。
边鸿重振旗鼓,抬腿就沿着岭上去,打算进灭蒙山。
除了实在挺不住冷,回家去了的几个人,大伙也都跟着到了山附近的小道上,直到天都渐渐泛亮了。但在依旧没找到人,边鸿却执意进山的时候,众人还是拉住了他,就连闵百贵也拦着他不让走。
“大侄子,我知道俩孩子得找,可是,你要进灭蒙山,我不能答应,万万不能把你也赔进去,你们三个要是都没了,我下去了之后可怎么和表弟交代,这样吧,我进山,你在外头等着。”
大伙一见这俩人真要进山,哪还有不拦的道理,这不就是送死呢么,下雪的灭蒙山,天王老子也走不出来啊。
然而边鸿已经铁了心,他拦住了闵百贵,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自己迈步就要往山里进。
就在这时,重重林影雪埋的入山口处,熹微的晨光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缓缓从山坡的另一端一步一步的现出身形来。
冰晶一样的初雪映着朝阳缤纷的光霞,男人一步一步稳稳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双棕蓝异瞳惊的众人纷纷后退,边鸿却急迫的迎上前去。
男人解开披在身上的兽皮,露出健壮胳臂下夹着的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原本在他温暖的臂膀里昏昏欲睡,此刻却忽然听到熙哥喊自己的声音,于是即刻精神起来,挣扎着跳到地上,一看果然是他们熙哥,沉默了一路的元定和官宝当即“哇哇”大哭。
边鸿跌跌撞撞的跑过去,跪下狠狠的抱住两个孩子,他浑身都在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元定抱着边鸿的脖子,哭的伤心,但开口第一句却说,“呜呜,熙哥,对不起,我带着那些换你回来的小米,路上都撒光了。”
边鸿内心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心酸,他用冻僵的手拍了拍元定的脑袋。
“没关系。”
11. 第 11 章
元定自从哥哥消失后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埋头进边鸿冰凉的脖颈里放声大哭。
他自己也才七岁,却要筹谋着如何带着体弱的官宝,如何尽可能的多拿小米,只怕拿的太少,换不回来他的熙哥,又要如何悄悄打听熙哥的去处,说是被抬进了灭蒙山,于是他趁夜带着弟弟一路行去。
遇到逃荒的流民,就躲进狗洞里,只是一路颠簸,装粮食的袋子□□树枝划开了一道口子,等他发现的时候,小米洒的只剩一点了。
然而也幸亏这撒了一路的小米,拖住了灭蒙山外围四处觅食的大型动物,否则,俩小孩恐怕连戎峰都遇不到,或许早就遭难了。
闵百贵看着抱在一起的一大两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后怕,就差一点,这哥三个险些都要折在他手里了,当初就不该为了五十斤小米,同意他媳妇那个替嫁的馊主意。
于是闵百贵有些惧怕的瞄了一眼站在边鸿不远处的戎峰,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闵熙,我看这俩孩子也离不开你,要不,还是回家来?”
边鸿抱着元定和官宝,心里难受的厉害,可是稍一想,也知道闵家是回不去的,去分那一家子八口人本来就没有多少的食物,那这个荒年的冬天,他们谁都熬不过去。
更何况,他要走,那五十斤小米的账,又该拿什么平?
不得已,边鸿抬头,看了看自从看见人群后,就一直没近前的男人。
戎峰游离在人群之外,也想着心事,他自从昨日进山,就一直没停的往里走,打算先找到黄精,再多打些猎物拉回去,往年倒是很少打猎吃,主要是久病的母亲对野味难克化,自己吃饭也只糊弄了事。但今年家里添了人口,且那小郎君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做饭的手艺很好,他这才打算往猎物活动区走一走。
他一路追寻着动物的活动痕迹,往往是看准目标后迅速搭箭拉弓,干净利落的一击毙命,等他沿着雪上的痕迹去收射死的野猪时,却发现了缩在杂草丛里,两个倚在一块,冻的瑟瑟发抖,嘴唇发青的小孩儿。
看着很眼熟。
稍大的那个已经冻的意识不太清醒了,反倒那个小的被紧紧护在怀里,穿的也多,倒还好一些,并且小孩儿还对着戎峰眨了眨眼睛,他认识这个大个子,有过两面之缘,官宝深刻的记下了这个异常高大健硕的男人。
于是,这才有了兄弟三人在此处再次活着相拥的场景。
世上的事真是变化莫测,说不准什么时候,骨肉就分割,亲人就离分,眼前的三个兄弟如此,自己和久病的母亲也是如此。
戎峰正视了小郎君由下至上仰望过来的眼睛,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小缕希望的火苗,掩藏在痛苦、无措、麻木之后,极微小,仿佛随时能被周围的飘落的冷雪淹没而熄灭。
他没多说话,只是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下,上前一步,稍稍为三人挡住了斜吹过来的风雪,让他们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走吧,娘还自己在家呢。”
边鸿知道,他得到了允准,于是紧紧攥了攥自己冻的没知觉的手掌,哑声开口,“谢谢。”
男人没再说话,风雪愈大,边鸿也看不清他侧身的表情,只看到了他朝着两个孩子伸过来的手。
一旁的村民们有些瞠目,闵百贵也很吃惊,尤其是李三棱,他可太知道那戎峰是个什么硬茬子了,他为了给戎峰凑齐自己贪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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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斤小米,求爷爷告奶奶的,这才没被打死。却没想到他能在如今的荒年里同意养两个没什么血缘的小孩儿。
只是两个孩子再见到了边鸿之后,就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于是说什么也不愿意重新被那个大个子男人夹在手臂下了。
但边鸿自己也摇摇欲坠,就在戎峰决定想把人直接拽到背上背回去的时候,边鸿狠狠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嘴唇,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各位乡亲,今日雪天里跋山涉水的帮忙找人,多谢了,改日我兄弟三人再登门拜谢。”
村民一看边鸿拱手弯腰的行礼,便连忙摆手推辞。
“诶呀,乡里乡亲的,帮把手的事儿,谁家没个坎啊难的,咬咬牙过去就好了。”
“谢什么谢,哪就那么客气。”
而后一人拽了拽闵百贵的袖子,和他使眼色,“我说闵老三,孩子也找到了,就让他们去他哥家吧,你别操心了,人家小两口过的挺好的。”
主要是他们也不想惹到那个“鬼种”,万一闵百贵真为了孩子和那人打起来,他们可不敢伸手。
闵百贵看着闵家大侄子也朝自己弯腰拜了拜,又瞧了瞧哥仨身后那个一双“鬼眼”的侄女婿,最后也只得叹了口气,和邻居们一同回村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还边想,这门哑嫁盲娶的亲事,说不准也是个缘分。
边鸿目送那行趁着晨光在雪中转身回家的村民,身后的男人也催促着说了句话,“走吧。”
于是,一大两小,就这样踉踉跄跄的,跟在男人的身后,缓缓往山坡上走去。
留下了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往灭蒙山下的那两间小屋,一路延伸而去。
12. 第 12 章
回程路上,雪越下越大,往灭蒙山下走的路就越曲折湿滑,且有了厚雪的覆盖与遮掩,连一些坡沟石坎都被抹平,面上不见踪迹,只一踩下去,才知道脚下是什么。
所以最后两个孩子在险些掉进沟坎里的几次威胁之后,还是乖乖的被戎峰夹进手臂里。戎峰是没抱过孩子的,更何况官宝才三岁,又因为缺吃少穿的长大,实际上看着就更小了,对戎峰来说,就那么一丁点。他小心翼翼的夹着,深怕一个用力就给孩子挤坏了,不过肉眼可见的,两个孩子依旧不太舒服。
还是边鸿开口,让戎峰调整一下姿势,把两个孩子都背在了后背的肩膀上。
男人的肩背是如此的宽阔,足够两个孩子一人伏趴在一边,这与他们熟悉的熙哥的怀抱不同,更稳,更结实,也更炽热,似乎能感受到走路间,那一身健壮筋骨与肌肉的起伏。
深棕色的头发乱拢在后背上,又硬又长,官宝甚至伸手悄悄的捏了捏,熙哥讲故事说的那种草原上的雄狮,此刻在官宝眼前有了具象化的表现,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一头大狮子变的,不知道会不会吃人。
在行路之余,两个孩子仍旧时不时的回头看看,就怕身后的熙哥忽然又不见了。
而边鸿本就在一夜的寻找中耗尽了体力,紧绷的神经一放松,最先败下阵来的就是身体。戎峰不再理会那小郎君的倔强,而是把带着的绳子扔过去绑在边鸿的细腰上,没有肢体接触,就这么用绳子半拖半拽的,把人带回了家。
山下的小院里,昨夜混乱中被闵百贵他们踩出乱糟糟脚印与火把灰痕的地面,早就被大雪掩埋干净,现在里里外外一片雪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只有门前一位穿着厚棉袄,斜倚在门柱上的瞎眼老妪,在雪中殷切的等待着归人。
戎峰赶紧上前,“娘,外头雪大,怎么在门口站着,进屋去吧。”
“小峰回来啦,你媳妇呢,这大雪天,没出什么事儿吧。”
边鸿闻言走过来,嗓子还是哑的,“没事,回家去接了一趟弟弟。”
戎母一听就知道边鸿的声音不对,但是也没多问,只是伸手握住了边鸿被冻的落雪都不化的凉手,暖了半天。
“诶呦,孩子接过来了?在哪呢,该让小峰去的,你体格这么不经冻,年纪轻轻,冷坏了要坐下病根的。”
戎峰肩上的元定和官宝有些认生,因为他们一路上逃荒生存下来的保命经验,就是远离陌生人,不论男女老少。
几人没说完话,就都被戎峰迈着大步带回屋里,然后抬着大手挨个给掸雪,戎母和两个孩子还好,只是轻微有些雪痕,而边鸿几乎变成一个雪人似的,哪都是冷的。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直接往暖和的炕上去,那样反而容易冻伤冻坏,戎峰放下两个孩子,出门取了一大盆雪,回来闷声道;“自己进屋,脱了衣服用雪搓一搓。”
边鸿领情,带着元定和官宝一起回去洗雪,正屋里只剩下戎母和戎峰两个,戎峰一向沉默寡言,戎母也习惯了,只是问了个大概之后,就不再深究,反而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手。
“好好对你媳妇吧,人家很不容易。”
戎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转身去厨房做饭,但一掀开锅,就见饭已经做好了,原来是戎母在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摸索着锅台,煮了一大锅小米粥,蒸了七八个窝窝头,还拌了一碟子咸萝卜片。
但洗完雪被边鸿带出来吃饭的两个孩子,在看到桌上那碗浓郁的小米粥时,第一反应不是伸手去吃,而是条件反射一般的紧紧抱着边鸿哭了起来,死活也不撒手,更别说吃饭了。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边鸿却清楚,孩子是被自己的突然消失吓怕了,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既酸又痛,于是没盛小米,只舀了些米汤,掰了几块窝窝头,就着小咸菜,一口一口的喂给元定和官宝。
吃过饭,说了一会儿话,戎母又那样和蔼,且身上有着一种元定和官宝熟悉的气味,那是病气与药味儿,是两个孩子在死去的父亲身上,最常闻到的气息,几乎陪伴了他们在家的整段时光。直到后来村里遭了瘟疫,父亲也得上了疫症,那身上的药味儿就渐渐变成了腐臭味儿……
于是他们老老实实的给戎母磕头,看着戎母的年纪与苍苍白发,直接开口叫奶奶。辈分有点乱,边鸿说应该叫大娘,但是戎母却忙说不用改,还显得很精神焕发,回头就从柜子底下掏出了一个红手帕,从里头拿出小银子来乐呵呵的给孩子做改口钱。
边鸿推却不过,回头看了看沉默着把剩饭都倒进自己碗里吃掉的戎峰,见男人点了点头,就还是收下了。
边鸿想着收下也罢,离开的时候,别忘了还给那男人就是,他又不是人家的真媳妇,占了个名而已,不该收人家的钱,能允许他带两个孩子来熬过冬季,边鸿已经很感激了。
多了两个孩子,这深山大雪中遗世而存的两间屋子,似乎都多了几分生气。
元定和官宝缓过神儿后,仿佛在分离的几天之内,就存了一肚子的话要和熙哥说。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屋内的火炉烧的旺旺的,映着孩子兴奋的泛红的脸。
但是孩子天真问出的有些问题,边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譬如,“熙哥,你是嫁给那个大狮子当媳妇了么?”“熙哥,表叔说嫁人了就是晚上要脱光了睡一个被窝,那我能睡你和大狮子中间么?”“熙哥,他为什么有一只蓝眼睛,吃人么?”
最后,元定依恋在边鸿的怀里,仰着脸问:“熙哥,咱们就住在这,还要走么?”
边鸿沉默,但凡是人,都希望生得一瓦遮顶,死得落叶归根。
但这里没有一片瓦是出于他的,跋涉的再远,哪怕踏破铁鞋,也没有一处是他边鸿的根。
可是面对孩子亮晶晶的眼睛,边鸿还是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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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只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就好了,有熙哥在呢。”
没过多久,戎峰就被母亲赶回自己的屋里睡觉,戎母坚决地认为,有了媳妇的人,就该和媳妇睡一起,总想在娘的屋里可不行。
戎峰一进屋,就见那小郎君已经换了一身戎母按尺寸改好的旧棉袄,裁剪得当,甚至能显出腰线来。并拥着两个孩子,依旧缩在他常躺着的那个墙角。
他转身掩紧了门,避免风雪从缝隙中钻进来,又伸手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木头。
天气渐冷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不盖被子的睡在土炕的一边上,但棉被是有限的,这年月没有谁家还能有多余出来的棉被,毕竟不被冻死已经是很不错了。
一床被子,边鸿只搭了个角,把两个孩子盖在里边后,反而外侧给男人留出很大一片,看到男人进屋后,默默把挨着孩子的那一边棉被掀了起来,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两个孩子如愿以偿的,睡在了边鸿和戎峰的中间。
四个人躺在炕上静悄悄的,实则谁都没睡,但各有各的原因。
边鸿是失而复得后的心绪起伏,再加上因为被子的缘故,和男人之间的间隔极速拉进,这实在有些突破了边鸿对人的安全距离。
戎峰则是第一次睡觉的时候被窝里有这么多人,整整三个,这是他从没想过的场景,他曾经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会一个人独睡到死,哪想到才短短几天而已,竟有这样大的变化。
而两个孩子,其实已经困的睁不开眼了,他们现在身体是疲惫的,胃里是装满食物的,精神是极度放松的,正是人最渴睡的状态,但元定和官宝都不敢闭眼睛,眼皮刚刚沉重的垂下来,就赶紧一仰头,又模模糊糊的睁开,继续紧盯着他的熙哥。
边鸿看着困出双眼皮还依旧硬撑的两个小孩儿,既无奈又好笑,只得把手掌盖在元定和官宝的眼睛上。
“睡吧,哥不走,明天醒了,还是在哥怀里呢。”
元定终于不再硬撑,抱着弟弟往边鸿的怀里拱了拱,一大一小两只小手扯着边鸿的衣襟,在边鸿轻声哼唱的摇篮曲里,渐渐睡熟。
“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峥峥,好像那琴弦声……”
雪夜里,夜空中的光亮被乌云遮盖的严严实实,小屋里只有还燃烧的炉火时不时跃动出一点橘黄色的光亮。
戎峰背对着给弟弟轻轻浅浅又温温柔柔的哼着曲的小郎君,在因一夜呼喊而有些沙哑的嗓音中,也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的睡着了。
另一侧的屋里,戎母稍稍开了开门,她闻嗅着初冬的冷风,伸手朝天空摊开掌心,不一会儿,就接了好些晶莹的雪花,凉雪渐渐化在苍老枯瘦的手心里,汇成一小汪清水。
她已经盲了的双眼似乎远远望着天边的林涛与山峦,而后面带笑意,口中喃喃而语。
“瑞雪兆丰年。”
13. 第 13 章
清晨,等戎峰一睁眼的时候,被窝里已经没人了,他伸手往边鸿躺过的那边一摸,被褥冰凉一片,应该是离开好久了。
开门一看,一大两小早就起来了,他们在厨房里烧了一锅热水,小郎君把水舀了些到脸盆里,端着进了母亲的正屋,没过一会儿,就端了出来,依旧用那些水,把擦脸布过了热水绞干后,热气腾腾的擦着两个孩子的脸。
小孩子屏住呼吸,闭眼皱着眉头,任由哥哥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一个挨一个的,且一动不动的非常配合,直到擦完之后,才狠狠的喘一口气,顶着被热巾布蒸的同样热气腾腾的脸,撸起袖子去洗手。
都收拾干净了,大些的那个叫元定的孩子就蹲在灶口烧火,小些的好像叫官宝的则端着小饭盆洗米,甚至由于个头太小,都端不起来满溢的饭盆。
两个小孩非常的勤勤恳恳,好像也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小郎君则手脚麻利的开始烫粥,然后站在锅边往煮粥的锅沿上贴饼子。那手里的一小盆玉米面不知道是怎么和的,干稀得宜,手一甩,一个圆溜溜的面饼就粘在锅上,形状好看,没一会儿,就粘满了一圈的锅贴饼子。
可能是他的视线太过于直接,那郎君马上注意到了他,而后先是手里的活顿了顿,便转开了脸,但又转了回来,伸着还沾着面的手,指了指那盆新换的热水。
戎峰只觉得今天的天气怎么这样好,阳光照得热暖融融的,他抬步上前,也到了厨房里,伸手就往那盆用过的洗脸水里放。
边鸿终于出声拦了一下,“欸,那盆我用过了。”
戎峰稀里哗啦的开始搓脸,抽空回了句,“不打紧。”
边鸿有点不自在,他努力的适应着这只闯进自己领地与戒备区的“猛兽”,他已然预见了自己将节节败退,而“猛兽”将高歌猛进的结局。毕竟人在屋檐下,即使不弯腰,多少也要低低头。
更何况这“猛兽”看着很英俊,好像也有点良善。
初雪总是站不住脚,即使下的不小,阳光一出来,稍晃一晃就化了大半,只有阴凉的地方尚且残留着成片的雪地,就比如后院的果树下。
吃过了早饭,边鸿挎着厨房那只草编的小筐,在一片浅雪里,带着两个孩子捡落下的果子。
可能是昨夜的风雪大,也可能是到了熟透的时候,几颗海棠果树和枣树的果实几乎落尽,树上除了渐渐干枯的枝干外,就只剩些残雪。
这些果实在贫瘠的冬季,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边鸿决定把海棠果一部分晒成干,一部分煮熟了做成果酱,尚且能保存一段时间。
而那些在昼夜温差与一年干旱中成熟的枣子,干红了之后,竟是如此的甜。
边鸿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七八年没有吃过糖了,元定和官宝更是如此,他们短短的几年生命中,甚至不知道“糖”是一种什么东西,他们总是疲于奔命,忙于求生,连吃饱都是奢侈,饿极了的时候,甚至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的吃几口土。
两个小孩儿在边鸿把掰去硬核的甜枣塞进他们小嘴里的时候,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但也只吃了几颗,就不再多吃了,反而珍惜的吧枣子都捡到边鸿的草筐里,留作一种期盼和念想。
树下的积雪并不太深,刚刚能没过人的脚踝,果实都被压在雪下了,于是兄弟三人便不辞辛苦,也不嫌冰手的,对捡果极具热忱,连一颗也不肯漏下。
在元定和官宝高高兴兴的拎着装满果实的小草筐回院子时,却见边鸿在地上捋绳子,戎峰也重新披上了斗笠,扛起了包袱,准备出门的样子。
两个小孩儿当即就急了,扔下草筐就跑着扑进边鸿的怀里。
“熙哥,你又要走了?带着我俩吧熙哥。”
官宝跑过来的时候还绊倒了,眼下正抱着边鸿的腿,委屈的呜呜哭。
边鸿赶紧搂住了孩子解释,“熙哥不出远门,只是你大哥要进山,熙哥在家陪着你们。”
这个“大哥”,指的就是戎峰了,这里的习俗,郎君若是娶妻,下边的弟弟就称对方嫂子即可,但若是嫁给男人了,弟弟们就要按照自己哥哥的排名,叫对方大哥或二哥。
两个孩子原本还泪眼婆娑的,一听边鸿不走之后,就安心了,跑回身赶紧把掉在地上的果子捡回草篮子里。
元定甚至还颠颠的过来帮着边鸿一起捋绳子,并在戎峰背着收拾好的行囊出门时,在门口恭恭敬敬的送他,都走出好远了,那孩子还在门口摆手呢,像撵鸡赶狗似的。
戎峰看着门口两个像送瘟神一样送他的小孩子,不由得“嗤”一声笑了一下。
果然,孩子的心事还是很好懂的,可是同样是兄弟,同样姓闵,他们那个哥哥,就有些令人头疼的捉摸不透。
戎峰掌握不好和那小郎君的距离,太远了,容易让母亲看出端倪来。太近了,不,甚至稍稍拉进一些距离,那人就像被弹弓惊了的鸟,瑟瑟发抖,又像被石头砸了壳的乌龟,即刻闷声缩回去。
开始他以为是怕自己,外头那些村子里的人,说不准把他传成什么恶鬼呢。且自己那双异色的眼睛确实诡异,有时候他洗脸或喝水时看到水面上的倒影,都不愿意多瞧,又怎么怪别人也如此呢。
但好像又不是,当那天那个小郎君仰着脸,碎发后那双黑眸波澜不惊的和自己对视的时候,他心里很震动,那是一双没有欲求,看淡生死的眼睛,仿佛谁也不能在其中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两个孩子的到来,又让他看到了隐藏颇深的,不轻易示人的,那个闵熙的另一面。
走着走着,戎峰忽然缓过神来,他骤然惊觉,自己有些太过关注那个人了,对一个人过于探究和好奇,似乎不是好事,更何况,还是一个明年春天就会分道扬镳的人。
于是戎峰不再多想,而是抓紧赶路,打算趁着天亮的时候找到那晚埋藏猎物和药材的地点。
给母亲找药治病,补充整个冬季的口粮,才是他该放在心上的事,而不是一个小郎君的一双漆黑的眼睛。
家中,戎峰走后,戎母摸索着门墙从屋里出来了,她朝着元定和官宝招手,两个孩子就赶紧上前去,凑在戎母面前等着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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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对待戎峰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几乎把这个浑身药味儿的老妪当做是死去父亲的一个投影,会主动照顾老人,给她端茶递药。
戎母也很疼爱边鸿的这两个弟弟,小孩子不论吵闹还是欢笑,都能给人一种希望与生机勃勃的感觉,让生活都有了奔头。
她拉过小孩儿,伸手摸了摸孩子身上又旧又薄的棉袄,最后感慨的叹了口气,然后进屋,摸索着找出自己的那件新做的厚棉袄,她虽然看不见,但是手艺仍旧在,没几下,就拆开了一条缝隙,从里边完整的取出一片片柔软蓬松的棉花,打算重新絮到元定和官宝的衣服里。
边鸿当然不能同意,但老太太坚决的摆了摆手,“我是不出屋的人,要这么厚的袄子做什么用呢?倒是小孩子,在屋里呆不住,又不能冻着。”
说着,还把边鸿赶出屋去,叫他自己去做事,不要来搅她做活。
就这样,时间过得很快,戎峰一去四五天。
在这几天中,边鸿甚至带着孩子,在坡上坡下捡了不少干柴,柴房都堆满了,足够受用一冬,但戎峰依旧是没有丝毫音讯。
戎母嘴上说着习以为常,但是仍旧每天会下意识的朝门望啊望。
就连官宝都会问,“大狮子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迷路了?”
元定则在边鸿的耳濡目染下颇为见多识广,“那个大哥,他会不会看星星找方向呢。”
边鸿愣了一会儿神,却忽然回答,“山林里放眼望去尽是参天大树,多半是看不到星星的。”
元定“啊?”了一声,想了想后,也有点着急了,“看不到星星那他不就迷路了?山里很危险的,要不我和官宝去接他吧,嗯,我们还是很会找方向的。”
小孩子记吃不记打,他只记住了自己的英勇进山行为,完全忘却了带着弟弟是怎么小心翼翼的绕开大型动物,又在寒冷中迷路的。
边鸿面上不显,但每天都会在干活的时候,休息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朝院外的门口望去,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推开那扇木门,顶着那一头硬马尾一般的发丝,像一头鸳鸯眼的狮子一般,回到自己的领地上来。
而就在戎峰进山后的第六天,夜里,孩子们睡的深沉,还微微打着呼,边鸿则倚坐在墙边,看着月明星稀的小窗外一角出神。
正在这时候,房门却被轻轻的扣了扣,边鸿立刻就站起身来,跨步到地上的门前,小声又谨慎的问了一句。
“谁?”
门外那人用熟悉的声音回答,“我。”
边鸿赶紧打开门,当但他看清面前的人后,当即愣住。
男人一身的冷冽风雪,眉毛和眼睫都上了霜,肩膀却血红一片。
他小心的侧身进门,缓了一口气。
“小声些,别惊动我娘。”
边鸿看着男人身上的血迹,鼻间灵敏的嗅到那种熟悉的铁锈味儿,往昔的生死开始慢慢侵袭他的脑海与身体,呼吸渐渐有些发抖。
但他点了点头,朝男人伸出有些颤的手。
“先,脱衣服。”
14. 第 14 章
戎峰带着一身的风雪,全是寒气。
但这间小屋里是温暖的,炉膛中的火没有熄灭,还有最后的余晖,边鸿在他脱衣服的间隙,又往里添了一些干柴,并取来烧水的土陶壶,放在慢慢苏醒起来的炉火上。
两个小孩子坦背露肩的熟睡在热乎乎的土炕中央,这样安全而舒适的环境,让他们的身体开始自动的弥补从前在颠沛流离中,不得不抑制住的睡眠。只短短的几天,吃饱穿暖的元定甚至开始长高,有渐渐符合他原本年龄的趋势。
这样静谧而温暖的小空间里,戎峰觉得自己仿佛格格不入,但只犹豫了片刻,就被那个小郎君勒令坐在炉旁的矮凳子上。
只不过这人的脸色不太好,戎峰认为应该是自己衣服上的血色吓到他了,于是还是起身,打算到外头井边提一桶水自己洗洗算了。
但他一起身,就被身后的人给按住。
“别动,要先止血,脱了我看看。”
边鸿让那男人躬身坐到矮凳子,降低了身高的压制后,也暂时降低了带给他的压迫感,让他好歹不那么紧绷了。
男人没多说,只依言坐好,并开始脱血渍的上衣,不过肩膀有伤,动起来不太方便,边鸿看了一会儿,犹豫了片刻,还是深呼吸几次后,上前搭了把手。
衣裳渐渐剥到伤口处,有些粘连,边鸿小心翼翼,但暴露出来的伤口依旧让他开始有些难受。
戎峰明显感觉到小郎君的手有些抖,就赶紧侧过身不让身后的边鸿再看到肩膀。
“你不用管,小伤口,我自己弄一弄便罢。”
坐在矮凳上的男人终于比站着的边鸿矮了,或许是转变了看对方的视觉角度,或许是受伤的人感觉上更虚弱些,现在,此刻,上位者和下位者的界限在这个暖屋的火炉边开始模糊。
边鸿从炉子上的陶壶里舀出些温水,将干净的巾布浸湿再拧干,坚决到不容置喙的伸手掰过男人侧过去的肩膀,开始清理伤口周围。
“看着像刀伤,从背后偷袭斜劈所致,不深,但这里的刀大多有锈,开放性的伤口也容易感染,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你口中的小伤口而死,要是想随便洗一洗就不管了,那你最好祈祷自己命大。”
他说话的音声不高,为了不吵醒炕上睡着的孩子,甚至有些低不可闻,而且对戎峰来说,边鸿说的话听起来还有些奇异的口音,之前俩人不怎么交流,倒是没发现,现在话一多,才觉出些味道来。
“你是哪里人。”
边鸿瞥了一眼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的戎峰,他对旁人询问自己的出身比较敏感,因为在这里,他确实是一个无乡之人。
“户籍上不是写了么。”而后再不回答。
边鸿说话间,利落的清理的伤口周围的脏污,而后转身出门,到厨房里拿出来一小壶酒,那是两人去集市那天买回来祭山君石剩下的。
边鸿打开酒壶,把酒液由上而下的浇在伤口上,用来消毒。
酒精刺激着伤口,应该很疼,但男人只是背后的肌肉紧了紧,便再没有任何表示。
这会儿功夫,旺火之下的陶壶也煮沸了水,边鸿把柜子里买来的二十尺灰布剪成布条,放到沸水里煮,而后挂在炉火上烤干。
戎峰就安静的在矮凳上坐着,身后的小郎君忙忙碌碌的半天,最后开口问他,“有草药么。”
戎峰点头,“外头刚拉回来的雪爬犁里。”
边鸿又出门去找药,就见一个木头绑成的爬犁上,拉着一只放过血的野猪,还有一些禽类,他没仔细瞧,只是拿了最上边绑着的一些草药。
借着外头明亮的月光,边鸿只能分辨出其中有黄连根、大蓟,剩下的就不太认识了,他在军营的时候,虽然治疗过各种狰狞血腥的伤口,但伤药都是统一发到手里的黄色粉末,什么成分他也不知道,倒是很有效就是了。
而戎峰也有自己治伤的法子,是代代戍山卫传下来的,他师父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认识各种草药。他还曾经问师父,为什么不先教武艺呢,师父就敲着他的脑袋,笑骂:“傻小子,得先保命呗,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做什么戍山卫。”
边鸿见戎峰用那只肩膀完好的手臂在药材中挑挑拣拣,衡量了一番重量后,打算塞进嘴里嚼碎。
那里边甚至还有几棵粗大的黄连根,于是,边鸿看到了这个寡言沉默男人的另一种表情,他苦的皱紧眉头,但也只能耸着肩膀硬撑,像一只烦躁的大猫。
边鸿默不作声的到厨房中,拿出一个石头和破陶片做成的小药碾子,这是他这几天在给戎母煎药的时候做的,为了找一块中间有孔洞两边又锋利的石头,他带着元定和官宝从后边的坡上一直寻到下边的山脚。
边鸿也坐到炉火边,伸手去拿过还剩下不少的黄连,洗干净后,放进小药碾子里,双手握着两端的木柄,吱悠悠的开始碾药。
在一声声重复的碾药声中,他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火炉中橙黄而温暖的火光映在边鸿的脸上,陶壶中的水“咕噜噜”的冒着袅袅的热气。
戎峰隔着水汽与火光看着边鸿,显得他整个人朦胧而氤氲,静谧而美好。
边鸿感受到一股许久不曾移开的视线,于是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就见男人迅速移开了眼睛,仿佛有些心虚,并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苦着脸吐出嘴里的黄连。
没多久,药草就全部碾碎,戎峰就这样坐在温暖的火炉边,烤热了湿冷的身躯,融化了跋涉的风雪。并任由身后的小郎君一双温热的手拿着布条,在肩背上承转启合,弥合伤口。
屋里摇曳的油灯燃了许久后,才终于被走到窗前的一道人影吹熄。
戎母听到旁边的屋内终于没了响动,这才躺进了被褥,放下了心。
他的儿子终于不再是每每下山时,趁着漏液回家,只能自己躲在冷床凉瓦的屋里,独自舔舐伤口。
有人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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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上一盏灯了。
她老怀感慰的舒了一口气,仿佛解开了身上郁结已久的束缚,只觉得浑身很轻,像是随时都能伴着风挟着云飘走,很自在。
早晨,元定在半梦半醒间觉得很热,于是他抻着懒腰睁开眼一看,自己早已经不在熙哥怀里了,而是半个身子扎在那个男人非常宽阔的臂弯里。
元定赶紧一股脑的坐起身来,他瞅了瞅熟睡的戎峰,又瞅了瞅旁边同他一样睡得翻蹄亮掌的官宝,于是裹着枕边放着的新缝好的棉袄,跑到门口,小小的用气声喊了一句,“熙哥?”
边鸿正在院子里收拾戎峰昨天从山里带回来的东西,那男人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他也没问,好在伤口不深,今天早晨起来,他还趁着那人熟睡的时候,伸手试了试男人额头上的温度,没发烧,边鸿便感慨,真是身强力壮。
此刻看到元定扒在门口看他,就朝头上还立着几根呆毛的弟弟招手,“过来,和熙哥一起烧猪毛,你大哥昨天猎的野猪。”
元定一听,乐颠颠的就跑了过来,熙哥的话说明,他们有猪肉吃了。
不过蹲在地上往野猪身上堆柴草的元定还是问,“大哥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今天早上忽然见他躺在被窝里,我还吓了一跳呢。”
边鸿往干草上边又加了些薄木片,这样能让火烧久一些,把野猪毛烧的更干净。
“没觉得你吓一跳,昨晚上还迷迷糊糊的往人家怀里钻呢。”
元定对于醒在“陌生人”怀里还是有些羞涩,他睡的太沉了,长久饥寒交迫的生活才刚刚过去几天?他犹记得和熙哥官宝睡在山坡四下漏风的土坑里的时候呢,但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背叛苦难,转而贪图眼前的安逸。
没过一会儿,小孩子还是有些犹豫,“熙哥,这猪,咱们能吃么。”
边鸿闻言手上的活顿了顿,他想起了昨夜那男人肩上的伤口,不过看着眼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弟弟,还是俏皮着和他说,“可以少吃一些,不过咱们要是再多干一点活的话,就可以多吃一些。”
元定终于露出了笑脸,勤奋的去抱干草了。
边鸿则是看着地上这头野猪愣神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开始麻利的干活。
烧野猪的时候,戎母也出门来了,今天的阳光好,她坐在屋门前的长条木板凳子上,迎着暖融融的日光,听着院中火柴“噼里啪啦”烧燎猪毛的声,还有小孩儿跑来跑去,边鸿摆弄锅碗瓢盆的声,很热闹,让她有一种幸福感。
野猪的皮毛渐渐被烧黑,像大火中的焦尸,边鸿低头看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但是他努力的把脑海中的画面清除掉,他一再告诫自己,这不是焦尸,这是一只难得猎来的野山猪,这也是他们整个冬季的脂肪来源。
要珍惜的剖解,珍惜的烹制,珍惜的吃进肚子里。
然后更加珍惜以此得到滋养与延续的,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