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抛弃的夫君是太子》
1. 青玉案1
上元节,灯影千里,火树银花。万点流焰蔽月,凋零如星雨。
此番美景,妙不可言,若是旁边没有一个自白日起便不断吹嘘的男人就好了。
听着他唾沫横飞地说着自家产业,云黛胭用罗帕掩着口鼻,桃花美目中不虞之色愈发浓烈。
云家主营丝织业,是江陵第一绸缎商,云黛胭是二房独女。
近几年家族生意不太好做,身为家主的伯父总撮合她和江陵商会会长的小公子林琅,想要两家结亲,以此为家族扩大商圈。
讲道理,云黛胭并不抵抗家族联姻,但她要嫁也是嫁给未来林家掌权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拿父兄产业吹嘘的纨绔。
若非今早大伯娘虞氏相逼,她才不会浪费时间跟这蠢货闲逛。一夜上元灯会走下来,他竟一个灯谜没有猜出来。旁边六岁小儿熟练地将他没猜出来的灯谜解出已让她尴尬得站不住,却不料这厮还大言不惭地跟她说他能直接为她把花灯买下来。
如此丢人,见识浅薄到以为猜花灯的人就缺这几个铜板。
就这么硬着头皮丢着脸熬到灯会结束,云黛胭微微舒气,同他一道走回云府的路。
在走到一条狭窄街市口时,她突兀止步,同林琅道:“我们绕一条路走罢。”
“为何?此处离云府近。”
云黛胭迟疑一下,娇美容颜适时流露出一丝怯意:“这地方又荒又暗,我不敢走,还是换一条路……”
正常人瞧见这样的美人都会心生哀怜,事事顺她心来。
可林琅这厮不正常,大抵是想到什么护花话本,顿时生出万丈豪情,伸手去拉她:“无妨,有本公子在护着你,怕什么?”
云黛胭蹙眉扭身躲过他伸过来的爪子,话梢带了几分羞怯:“林公子……不想同我再多走一会儿吗?”
他吃极了她这一套,脸上因长久纵情酒色而松弛的面皮堆在一起,挤出一个笑来,同她调转步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临走,云黛胭回头看了一眼。长街暗淡,尽头隐有火光。
如果按照原定路线走下去,她会碰见重生前那一世的夫君。
重生。
这个词咀嚼起来,云黛胭到现在都有些恍惚。
她分明记得睡前她还偎在凌王的怀里,醒后便回到了十六岁时的闺房,一切重回原点。
想起未来会发生的事,云黛胭难得产生了几分躁意。
那段人生可称得上是灰暗的一笔,至少对于养尊处优的富商之女来说是。
若按照前世发展,过几日,她会救下被人围殴的舒鹤栖,因为喜欢他的手艺,故而把他带回家让他给她做吃食。
云父听闻他一边卖烤红薯一边刻苦读书的事,对他多加留意,见他吃苦耐劳、满腹经纶,便做主为她和他订了婚。
云黛胭相信父亲的眼光,知他不会忍心要她过苦日子,便没有对此事说什么。
后来,父亲南下行商时意外亡故,大伯拿出父亲将染丝配方泄露的证据,联合族中长辈逼迫她嫁给林琅“为父赎罪”。
云黛胭性子烈,知晓父亲绝不会做这种事,故而宁死不低头,趁夜拿着父亲生前写的婚书去官府做了公证,让她和舒鹤栖的婚事板上钉钉。
大伯父恼羞成怒,把她赶出云府。
就这样,她跟着舒鹤栖回到他的泉南老家成婚,过了一年平凡日子。
再后来,舒鹤栖高中探花,她随他入京。在宫宴上被皇帝侄儿凌王看中、掳入王府,被逼迫与夫君绝婚。
说被逼迫倒也不尽然,她还是挺乐意的。毕竟再高的官看见天潢贵胄也得低头,更别说舒鹤栖那时才是个七品官。虽说他事业刚起步、前途无量,但她没那么多耐心等。
说她爱慕虚荣也好,说她贪恋权势也罢,谁不想过个好日子呢?
再说当年舒鹤栖念书时云家也帮过他,她自觉没什么对不住的。且上一世她都做好打算,要在凌王耳边吹枕边风,多扶持他一把。谁料舒鹤栖书读多了脑子木头一块,非要以死相拼,何苦来哉?
其实他们二人上一世的情分并不多。舒鹤栖忙于读书赚钱养家,与她甚少夫妻敦伦,最频也要十日一次,还是她主动相邀。虽则素日待她巨细靡遗,譬如夏夜一边读书一边为她打扇,冬晨将温好的衣裳拿给她穿……但这样的好至亲至疏,不似夫妻,倒似兄妹。
她以为他是不爱她的,待她如此,不过是履行对她父亲的诺言。可直至他被人活活打死在她眼前,她神情恍惚回房,重病一场,隐约想通其中真相。
他是读圣贤书的人,一生铭念克己复礼,所以情到深处,亦不敢表露太多。
她理解,但不接受。横想竖想,他们两个人都不太合适。重来一世也好,倒让她有机会改变一些什么。
首先便是不要再和舒鹤栖有任何瓜葛。虽然上一世父亲为他寻了名师,但后来一年他也因为照料她耗费不少读书的精力。两相抵消,以他的才情和坚韧心性高中探花不成问题。
其次便是要早些和大伯分家,提防大伯陷害……以及,不要让父亲走岭南的那支商队,免得落得客死异乡的结局。等分家之后变卖产业去雍京发展,她多去凌王喜爱打发时间的地方晃悠,迟早会重新遇见凌王。
如此,每人都会有一个光亮的人生。
只是可惜,日后再也尝不到舒鹤栖的手艺了。要知道能让其他摊贩集结起来揍他的厨艺,必然是有点东西的。
想到这里,云黛胭口中似乎能感知到他烤的红薯甜味。
当年上元,云黛胭同林琅走上那条路,因对林琅絮叨烦不胜烦,故而随手买了两个烤红薯,分出一只堵上林琅的嘴。谁料这一吃惊为天人,后来每日她下女学回家的路上,都会买上他烤制的烤红薯解馋。
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吃腻,她又迷上另一个摊子的糍粑,结果没两日舒鹤栖也卖起糍粑,味道甚好,把她勾了回去。
再之后,他又卖起她的新欢肉馒头,成功抓住了她的胃,让她在发现他被人打时顺势将他带回府中。
买吃食时烟雾相隔瞧不见他容貌,反倒是他被打时看了个真切,凤眼剑眉、俊美无俦。厨艺好又长得俊,这是云黛胭对婚事默许的一大原因,才情心性甚至都得靠后站。
若在遇见凌王前没有经历那清苦的一年,说不定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
命数,只怪命数。
远远地瞧见云府大门,云黛胭快走两步同林琅拉开距离,向后挥手道:“林公子,就送到这里罢,时候不早,林府的马车就在街口候着,快些归家罢。”
她客客气气地说完,干脆利落扭头归家,步子轻盈地迈过门槛,听着大门缓缓闭合,心顿时安定,往自己院里走去。
冤家路窄,拐过一道弯,迎面碰上大伯娘虞氏。
虞氏闺名虞望春,是南连棉商家的女儿,嫁进云家后成为大伯最强的副手,夫妻两人将云家的生意扩大不少。
然则太精明也令人苦恼,把算计打到自家人头上。这几年大房夫妇拿走不少云黛胭父亲手中的商线,说是借去相辅经营,每年会分给父亲分红,但云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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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一看那账就知道他们吞了不少。
云父重情,不跟自家人明算账,云黛胭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挑了一些最重要的商产要父亲给她留作嫁妆,余下的便也不管了。
却不曾料到,二房的步步退让,倒纵了大房得寸进尺。
一想到上一世他们赶尽杀绝的丑恶嘴脸,云黛胭顿时心冷了半截,行礼道:“大伯娘。”
“阿胭啊,今日同林公子相处如何?”虞氏满脸堆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是一种很虚伪的商人笑容,可这样的笑现在却是对着自家人。
云黛胭拢了拢袖,隔绝凉飕飕往衣裳里钻的冷风,声音软糯,口吻极淡:“白日同林公子去香淓楼一同品了新茶饮,夜里赏灯,尽兴而归。”
“那便好,”虞氏笑着,又问,“林公子那儿怎么说?”
“没说什么,倒是分开前提了一嘴侄女衣裳头面太素。”
虞氏眼珠上移,定在云黛胭佩戴的簪钗上好一会儿,心底犯嘀咕,却还牵起热切的笑:“是,是,你这年岁的女孩儿自当多佩些首饰。可巧,今年给你姊姊置办了不少头面,她性喜素淡,用不了那么多。明儿带过来给你先挑挑。”
云黛胭听了心下讽笑。她这大伯娘一贯如此,说话便说话,爱往自家脸上贴金。方才又是说她那名满江陵的女儿喜淡,暗夸清水出芙蓉;又把姿态摆低,说给自家女儿买的首饰让她先选,好似待她比亲女儿还亲。
且看看罢,明儿送来的指定是手下铺子过年送来的礼,云菁姝看不上的那种。
她爹就是被这种粉饰得金碧辉煌的鬼话给哄傻的。
云黛胭心中不屑,面上却还过得去,毕竟要暗中拔除大伯暗中给父亲设的绊子,决不能打草惊蛇。
今日顺手坑大房一点首饰,值不了多少钱,但可以给她的肉团儿加好几根大骨棒。
肉团是她去年冬天在街上捡的黄白花小狗,一年精心喂养,使得原先可怜兮兮的小脏家伙,现今如同一个移动的棉花团,又软又乖怜。
云黛胭回房抱起冲她摇尾巴的肉团,随意踢了鞋子,拆解簪环,翻躺在榻上,晃着腿想事情。
躺了一会儿,怀中肉团突然躁动,头望向房门口,“嗷嗷”叫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轻轻叩响。
云黛胭放下肉团,下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云父慈爱的笑颜。
她瞧着,蓦然红了眼眶,一头扎进云父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云颂被她突然的飞扑弄得一愣,只当是小女儿撒娇,伸手摸摸她的后脑,笑道:“乖囡,瞧瞧,为父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云黛胭这才嗅到一股不妙的味道。
它是香甜的,闻来让人口齿生津,不妙在,这味道熟悉得让她心底发毛。
一只焦香流油的烤红薯被云颂用油纸托着递到她眼前。
云黛胭后退一步,肉团被香得蹦跳着跑了出来,险些绊她一跤。
她勉强站稳,咽下本能分泌的唾沫,艰涩问道:“爹……你这是在哪买的?”
“哦,归来途中在杏花街买的,香味太勾人了,我便叫停马车买了一只,吃起来口齿生香,知你爱这口,特意返程又给你买了一个。”
云黛胭正想硬着头皮说她不喜欢,又听云父开了口。
“对了,那卖烤红薯的是个年轻的后生,听他说在这一边卖烤红薯一边读书,手都冻开裂了。我寻思咱家后厨不是刚辞了一个?便把他带进府来试试,若合你口味,就把他留下,给他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也算功德一件。”
2. 青玉案2
是夜,天幕落了一场薄雪。
云黛胭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她一合目,舒鹤栖满身是血匍匐在地的画面就会浮现在眼前。
她挣扎着起身,呆坐一会儿,穿鞋下地。
肉团卧在一旁用软绒铺成的小窝里,发出轻而浅的鼾声,听到云黛胭下地,小小的鼾声断了一截,它支棱起小脑袋看她,最后又熬不住困意一头栽倒熟睡。
云黛胭就着透过窗子的月光摸来一顶绒氅披上,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月光沁凉,夜雪如雾。
她鬼使神差停在记忆中上一世为他安排的居所前,瞧着跳跃灯火勾勒的人影,心下苦笑。
不知是父女默契,还是命运定数,这一世父亲同样把他安排到了这里。
时至深夜,他还在埋首苦读,似乎听到了外面隐秘的踩雪声,动作顿住。
云黛胭心尖一跳,连忙移步欲走,却不慎撞到一旁白梅树上,层层白雪与馨香梅花扑棱棱抖落一身。
她又急又懊恼地低头拍雪,紧紧密合的窗就这样打开。
细雪簌簌,梅影重重。
窗扇带起的风拥着自然飘落的雪往她身上扑,几片碎雪颇巧挂上了她的眼睫,糊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低头拨掉,再抬首时,被突然撞进眼帘的美色攫取住所有呼吸。
即便她曾与这张脸的主人朝夕相处几百日,但仍不可避免为其惊艳,就像上一世初遇那般。
舒鹤栖生得一张祸水面容。睫羽纤长,丹凤眼尾被冻得微微泛红,为那本就勾人的眼型多添几分艳丽,偏眸子浓黑深邃、清冷如雪水。鼻梁英挺,唇角不笑时也微微上扬,是副温煦的笑相。五官所在,无一处不好,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是恰如其分。
上一世云黛胭虽频频光顾他的摊子,但因来时天色暗、他摊子上雾气蒸腾,以及她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吃食上,故而不曾注意过他的模样。还是那日他被人围殴,她出言喝止,瞥见抬头看向她的他,才注意到那张脸上的美色无边。
那人见她发愣,微微倾身,单薄的雪白寝衣下露出清消的锁骨,云黛胭顺势目光下滑,回过神来又颇正直地目视前方。
“你是谁?没在云府瞧见过你。”她佯装不识,娇生生问道。
舒鹤栖从善如流作揖应答:“回姑娘的话,晚生舒鹤栖,先前在杏花街摆摊卖红薯,今日被云二老爷领进府来做帮厨。”
云黛胭按捺住躁动的心,面露不屑,违心道:“父亲倒是好心泛滥,街边小摊贩能做什么好吃食?净把闲汉往家里领。”
舒鹤栖闻言一怔,眸子微微下垂,扶在桌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抠弄桌面。清逸的少年听到这种话,难免无措。
云黛胭不觉此话有错,甚至心底还策划着变本加厉的法子,多找他的茬,把他给赶出去。
与舒鹤栖虽相处不过两年,但她早摸清他性子执拗,脑袋一根筋,认定什么便不转圜。若让他承了云家的恩,日后必甩不掉。
既做了决定今世互不打扰,便要断绝一切命线缠绕的可能。
她背脊打直,娇声哼罢远去。
似乎是看他一眼了了心事,云黛胭回房倒头便睡着,只是梦中景象却是旧日故梦围困。
她羞人地梦到前世与他屈指可数的几次情事。
素日看来清瘦的身姿内里藏着不小的物什,闯入小径让她消受不起,好在他动作温柔、缓慢来访,让她得以一点点适应。但慢有慢的坏处,那就是会将一枕风流延得极长,送她连去数次不见释放,直至她浑身软如春水、只余呼吸的力气,才结束当夜敦伦。
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那夜之后两三天,云黛胭想都不敢想,两三天之后,慢慢就想得厉害。但他平时太忙,甚少提及此事,待云黛胭忍不住主动寻欢的时候,已是最少十日之后了。
她也说不上同他一起到底算不算满足,这是一个无法从旁观角度回答的问题,处于非经历阶段的云黛胭也答不上来。
晨起吐了一包水,反应过来的云黛胭又羞又气地扯下亵裤丢到一旁,暗啐自己的没出息。
但最大的问题好像不是她做春梦有反应,而是重生归来的她早已经历过人事,甚至二嫁之身,履历丰富,同从前大不一样了。
现在,大不一样的云黛胭要干一件大事。
她原想着直接挑舒鹤栖做的吃食的毛病,然后把他给赶出去。但这种行径太莫名其妙,必会让父亲看出不对劲来。父亲虽宠爱她,但在某些事上绝不让步,譬如亲近大房,譬如行善积德。如今天寒地冻,若把舒鹤栖真的赶出去,他要遭不少罪。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大房平日虽扮得与二房和乐融融,但事事总与二房作比较,暗中争抢。上到经营新点子,下到族中长辈送来的鲜果。而在不知不觉中,云府里的奴仆也分成了两个阵营,包括膳房。
膳房有两个大厨,负责大房饮食的大厨姓高,负责二房的姓宋。送进来的帮厨也由他们挑选,间接分属两房。
昨日父亲将舒鹤栖领进来,他就是二房的厨子。舒鹤栖的手艺没得说,可与京中万香居的厨子平起平坐。她都不必夸大说辞,只需在虞氏面前多夸夸近来二房的膳食,大房就会自动把人要过去。
无须担心宋大厨不放人,二房奴仆随了他爹的性子,奉行家和万事兴,不争不抢,大房要便送去,绝不迟疑。
想到好法子的云黛胭换好衣裳,梳洗整洁,提着裙摆去云颂那里一同用膳。
此时桌上早膳皆已上全,热雾弥漫,香气扑鼻。
与舒鹤栖朝夕相处那么久,她一眼便能认出哪道吃食出自他之手,桂花糖馒头上的褶子走向简直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她慢吞吞坐下,目光时不时往那糖馒头上瞟去。
云颂没注意她的目光,在她来后便开动,吃到糖馒头的时候眸子一亮,连声道:“阿胭,尝尝,今日这糖馒头做的可真不错。”
云黛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筷箸戳戳碟子,盯着糖馒头发呆。
云颂动手给她夹了一只放在她的盘子上,问道:“怎么了?没胃口?这脸色也不对,昨夜没睡好?”
想起昨夜所见所梦,云黛胭低头掩住自己烧红的脸,含糊道:“没有啊,就是起太早了不太饿。”
“那一会儿把这糖馒头带上,去女学饿了就吃。”
此一言正中云黛胭下怀。她陪云颂用完早膳后,也到了上女学的时间,便叫人拿了个小布袋装了几个糖馒头。
云颂瞧见她甩开袖子往里头装了三个糖馒头,狐疑道:“乖囡,你可别撑坏了。”
“吃不完再拿回来嘛!”她笑笑,将袋子捏在手里,欲往外走。
“哎,放你袖袋里,外头那么冷,就这么拎着会凉的!”
云黛胭的母亲生她时离世,云颂教养女儿不肯假手于人,又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大。听着云颂熟悉的叮嘱在耳畔响起,云黛胭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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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转过身,抱住起身送她的云颂,喃喃道:“爹,今晚我想吃你做的酥油饼。”
云家父女口味一致,嘴刁且馋。在没遇见当意的厨子时,云颂便会自己琢磨做东西,其中最好吃的便是酥油饼。后来有了云黛胭,她小时哭闹挑食,也只有酥油饼能哄好她。
长大回头看,那并不是什么奇绝的味道,比不得舒鹤栖随手做的一只饼。但在上一世,在与舒鹤栖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她总忍不住怀念早就遗忘在童年里的味道。
“怎么突然想起酥油饼了?是家里厨子做的东西吃腻了?”
云黛胭连忙摇头:“就是想吃了,好久没吃。”
可千万别让她爹觉得是厨子的问题,不然他必然不肯放走舒鹤栖。
她眨回眼底的泪意,后退一步,同云颂摆摆手,说道:“爹,我去学堂了。你也少操劳点,大多事务交给江叔就是。”
“还没到退下来的时候,得给你攒嫁妆呢!”
……
云府的马车早在门口等。
云府的两位姑娘都要上女学,故而清晨便同乘一辆马车。
云黛胭远远瞥见马车的时候,马车外只有一名马夫,她慢下急匆匆的步子,在临近马车时,还有意磨蹭了会儿。
她竖着耳朵听,有女人低声叮嘱的声音由远及近。
云黛胭转过身,同迎面而来的人亲亲热热道:“大伯娘、长姊晨安。”
虞氏瞧见她,把放在云菁姝手里的东西顺势往她袖中推。云菁姝牵起温雅笑意,徐徐道:“二妹晨安,今日到这么早?”
“今早起来昏了头,当要迟到,急吼吼赶来。瞧见一向早到的大姊还没来,才知道自己看错时辰。这不,早膳都没吃,临走揣了几个糖馒头。”云黛胭说着,顺势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糖馒头咬了一口,秀目立刻圆睁,用出十二分的演技来,嘀咕道,“好吃,膳房是又聘了个厨子么?”
她说着,热切掏出剩下的两个往大房母女眼前递。方才虞氏偷偷往云菁姝袖里塞的手还没拿出来,见她伸手,像被烫到一般缩回。
云菁姝愣了一下,大大方方接过道谢,而后匀了一个给虞氏。
云黛胭同云菁姝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一眼,恰见虞氏咬了一口糖馒头。
她心下安定,进入马车坐好假寐,毕竟昨夜睡得不多,着实疲累。
晚上下学回家,饭桌上放了一碟酥油饼。
云黛胭兴冲冲进门,随意净了手,捏起一块大快朵颐,目光还在桌面上逡巡。
瞧了一圈,没瞧见像是出自舒鹤栖之手的吃食。虞氏动作可真快。
云黛胭把书袋扔到一边,转着眼珠想。
然而吃饱饭消食,她还是鬼使神差走到了膳房所在。
嗯,她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大老远就听见膳房在吵什么,不像争执,像单方面叱骂。
她有些好奇,快走几步,趴到膳房院门偷瞧。
不是叱骂那么简单。
以负责大房吃食的高大厨为首,一群厨子正在围打着什么人,画面熟悉得云黛胭眼皮直跳。
喋喋不休的谩骂渐渐变得字字清晰。
“你这竖子,才进来做了一顿饭,便害我们兄弟几个扣了工钱,亏你还是大夫人指名儿要的人,诚心害我们不成?”
“就是!今晨那糖馒头分明做的不错,怎今晚的肉馄饨就把大夫人吃吐了?我们膳房里的人从不曾受过这等惩罚!”
3. 青玉案3
拳脚砸在□□上砰砰作响,时不时夹杂着少年吃痛的闷哼。
云黛胭背靠在门上深吸气,而后闷头冲进里头:“在这做什么?都给我住手!”
一切闹嚷喧嚣湮灭在此一言后。
施暴的厨子愤愤不平,袖手而立。地上捂头挨打的白衣少年发觉危机解除,慢慢舒展身体,伏跪在地上喘息片刻,抹去唇畔血迹,而后机械地站起。
他面朝云黛胭,低垂眼目,躬身一拜:“多谢二姑娘出言相帮。”
云黛胭抱臂,居高临下看着他,朱唇轻启,吐字道:“没用的下人还留着做什么?有身契的打发卖了,没身契的赶出去就是。”
舒鹤栖肩头一颤,短暂凝滞后,缓缓抬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云黛胭头一扭,不看他。
她行事一贯娇纵任性,名声在外,江陵人听见她的名字,皆拧眉摇头叹息,只道云家二姑娘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差,小门小户的人容不了她,注定上嫁。
起初不过是想扮成不好相与的模样,省得大房欺负他们二房软脾气得寸进尺。后来她迷恋上这种与世俗礼教背离的感觉,旁人说她不是,她听不入耳。左右都是她不在意之人,她无所谓他们眼里她形象如何。
一旁瞧热闹的二房厨子纷纷上前。宋大厨是个心好的,他堆笑道:“二姑娘有所不知,小舒是二老爷带回府的人,今晨的桂花糖馒头就是出自他之手。我们膳房里的人都尝过,味道不错的。中午时大夫人把他拨到高厨手下,出了点小纰漏。这孩子做甜点手艺好,许是不擅长做煮食,还请二姑娘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我手下做事便是。”
云黛胭听了满腹疑惑。
没道理啊……她记得上一世舒鹤栖煎炸烹煮无一不精,怎么一碗馄饨都做不好,甚至让虞氏勃然大怒。
宋大厨见云黛胭垂目思索,心觉有戏,连忙拉过一旁木讷的舒鹤栖,低声催促道:“快和二姑娘求求情。”
少年肤色冷白,现下面色更是惨白如纸,他被宋大厨推拉着走到云黛胭面前,唇瓣微张:“请二姑娘……”
云黛胭抬手,冷冰冰开口:“免了,一碗馄饨都做不好的人留着不累赘吗?”
舒鹤栖被这一句话憋成了哑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内敛卑微的少年,不过两年便会成为述经论说、辩倒众士子的天之骄子。
宋大厨看他说不出话,开口道:“二姑娘,那便不叫他做吃食了,留下来处理菜可成?这孩子孤身一人,赶出去怕是养不活自己。”
“那他没来云府前是怎么活的?”云黛胭反唇相讥。
谁料这句话刚出口,高瘦少年晃晃身子,瞬间昏倒在地。
如此突然,倒叫云黛胭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见旁边有人把他扶坐起,才若无其事收手,假装自己只是整理衣袖。
“二姑娘……”宋大厨面露为难。
云黛胭无可奈何摆摆手:“行了,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不赶他便是。”
看来上一世她眼中云府对舒鹤栖的随手相帮,盖有救命之恩。没来云府前他因营养不良而身姿枯瘦,好似一阵风来就会把他刮倒,旁人随意可欺。在云府生活了一段时日,好歹身子养好了。后来与她成婚,床笫之上堪比犁地的牛。
不赶就不赶罢,平素对他冷漠刻薄点,应也能达成目的。正常人不会喜欢上对自己冷脸相对的人吧?
她是想跟他划清界限,没想要他命。
况且……不说上一世夫妻情谊,就是看他现在柔弱怯懦的样子,她也下不了狠心对他。
今日就不该来。
云黛胭再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又是他晚上受欺负的模样。
她用力翻身,把被子蒙过头顶,动作大到惊醒酣睡的肉团,瞧她又没了动作,小小的一团又缩回脑袋,继续睡觉。
日后不去膳房了,不去了!不去便不会碰见,不碰见就不会心烦意乱。
现在当务之急是大伯的谋算!
这几日她都得上女学,早出晚归,没有机会出去探查。
横想竖想,只能在学堂装病。
女子体质特殊,每月总有那么一遭,于是学堂便有一排专门的屋舍用来歇息休养。屋舍后正是学堂后墙,只要躲到那里,就好脱身出来了。
说干就干!
翌日上午,云黛胭上了一节香道课后,秀眉一蹙,佯装不适,由学堂侍墨的小婢女扶去屋舍里。
待婢女离去,云黛胭翻坐起来,鬼鬼祟祟出了屋舍,跑到墙根,左顾右盼无人目睹,攀着院墙边的树爬到了墙头上。
但翻下去可遭了罪。
下面没有可以缓冲的东西,任是她小心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慎摔着了腿。
云黛胭龇牙咧嘴站起来,试着活动一下。不知断没断,走倒是能走,就是会隐隐发疼。
她管不了那么多,忍疼地往目的地走去。
——百绣坊。
上一世大伯指控父亲将绯月红的染方偷卖给了这里。
说起来,绯月红还是父亲一手调制出来的。
那是去年她的及笄礼后,父亲带她来到染坊后头的空地上,低头挖出来一坛女儿红。
他说在她出生那日,他在埋了三坛女儿红,一坛在她及笄时候挖出来,一坛在她成婚时挖出来,最后一坛在她孩儿满月时挖出来。
云黛胭听了最后一坛的启封条件,皱皱小脸,一边低头啜饮手中酒酿,一边同云颂撒娇要他把那坛也挖出来。
云颂笑着捏捏她的鼻尖,说她小贪吃鬼,仰头欲回忆往昔,便见天幕红月。
盈盈皎皎,如东海的珊瑚红珠,也如手中那坛女儿红的酒封。
他灵感顿现,回去苦思许久琢磨许久,配出了名为绯月红的染料,它并非寻常喜事用的正红,也不是娇嫩的粉红色。用它染的料子较寻常红色浅一点、暗一点,正如深夜天际红月,不张扬,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蕴。
料子初示众时没什么水花,是云黛胭用这料子裁了一身衣裳出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衣料随走动而轻盈飘逸,宛若傍晚火烧云霞。光亮时,色若橙晕,如夕影暗动。光暗时,衣裳又散着冷艳的紫意,若夜露微凝。
绯月红迅速风靡全江陵。
后来江陵的几家绸缎庄争相模仿,但也只仿的表面那简单的红色,关于色感变化的关窍,没人仿得全。
年中的时候,百绣坊出了一种叫塞上紫的料子,同绯月红一样有随光变化的设计。
可配色稍显怪异。
绯月红是白日泛橙,夜里泛紫。
而塞上紫却是白日泛红,夜里泛蓝。紫泛蓝透着一股黑气,其实很不得买衣料的小娘子喜欢。
不过这衣裳不在夜里穿的话,问题不大。于是,塞上紫吸引了许多不喜绯月红本色而喜紫的客人。与绯月红打了不短时间的擂台。
在上一世,云黛胭对大伯说辞颇有异议。
相信父亲人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如果是父亲将秘方外泄,百绣坊制出来的塞上紫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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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泛蓝这一个大缺点,显然是浅知原理之人拙劣的生硬仿制。
以防染工泄露秘方,所以染色最关键的一步一直捏在父亲的手里。大房主管织户和绸缎经营,所以这一步,大房也不知道。
若塞上紫真是因秘方外泄所制,要么是那些与父亲同吃同住的染工,要么就是时不时来染坊的大伯。
云黛胭戴着面纱,忍着腿骨缓慢传来的疼痛,停在了百绣坊门前。
门前引客的小二瞧见她,殷切上前,满脸堆笑:“小娘子,可是来看料子的?”
云黛胭略一颔首,随小二迈步进去。
上一世她只听说塞上紫,没近距离观察过,这次总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甫一进门,便见最前的展架上挂着一件浅紫衣裙,还特意放在日光直照处。
店小二原想问她是想裁用作什么场合的衣裳,见她盯着正前的展架发呆,笑道:“哎哟姑娘,您可来的巧。今儿店里就剩最后一批塞上紫了。这批卖完,等染坊制新的,起码得大半个月呢!”
他见云黛胭目光微动,再接再厉道:“您瞧瞧,这料子在日光下隐有红光,好似美人醉颜,最衬您这年岁、又白皙的小娘子呢!”
云黛胭狐疑道:“你们每日到傍晚就会关门吗?”
小二一愣,没太听懂,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娘是钱没带够?且放心,我们百绣坊是整条街关门最晚的,到亥时才收铺,姑娘若不是住在城外的话,归家取钱买得到的。”
云黛胭没应,又道:“那你们是傍晚就会把这料子收起来咯?”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塞上紫夜里发黑这件事,干笑两声:“姑娘可真会开玩笑。”
他不会觉得云黛胭是来砸场子的,见她姿容贵气,便知出身不俗,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自然挑了点,但他有信心打消她的顾虑。
正当他吞吞唾沫润嗓准备发力时,云黛胭开口道:“拿匹料子出来我看看。”
小二忙不迭照做,见她秀指在布料间翻动,适时开口道:“江陵许多小娘子爱用这料子裁外袍和裙裳,您静看它没什么特殊,可一走动,或是风一吹,如云如飘花,轻灵极了。”
云黛胭漫不经心放下,从袖中摸出银子,拍到小二面前:“今儿我没带奴仆来,先买下,存你铺子里。”
“咱这可以为姑娘送上门的,姑娘府邸何处?”
云黛胭环顾店内,美目微眯:“不必,不急着裁衣裳,前些时日才买了一堆衣料惹我父亲责备。你这铺子管裁吧?替我裁一段下来,我回去绣个帕子。”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小二点头附和:“您这年岁的小姑娘,橱柜里的衣裳哪有够的?就该多妆点妆点!小安,过来把这卷料子拿过去裁——”
他侧首看向云黛胭,云黛胭顺势伸手在料子上划了划:“裁这么大就成。”
小二眯眼笑:“哎!小安,裁一尺下来。”
云黛胭怀里揣着那尺布走出百绣坊,正欲原路返回,却见迎面走来一熟悉身影。
素白衣着,高瘦身姿,嘴角带着青紫,凤眼低垂,慢吞吞地走路。
仔细一瞧,一张祸水相,不是舒鹤栖还是谁?
云黛胭一怔,在他将要抬睫时鬼使神差躲到百绣坊大门一侧,偷眼看他。
刚这么做就后悔了。
搞得她多心虚似的。
云黛胭当即就要挺挺胸脯走出去,质问他不在膳房跑出来干嘛。
而下一刻,他步子一拐,走进百绣坊。
4. 青玉案4
云黛胭欲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
舒鹤栖为什么会到百绣坊?
他哪来的钱买,又是买给谁?
想不到理由,云黛胭眼皮一跳,一脸不妙地抓着门边探头看舒鹤栖。
他不会是百绣坊派进云家的细作吧?难道百绣坊不满足于仿品塞上紫的热卖,誓要拿到最后一道秘方做出完美的绯月红?
也不对啊!染坊又不在云家,舒鹤栖若要盗秘方,怎么说也该去染坊当厨子才是。
况且……
云黛胭敛睫,盯着脚尖。
以她上一世对舒鹤栖的理解,他是个极正直极真诚的人,不会说谎,更不会带有这种不符君子之风的目的来。
可任是她再相信舒鹤栖的人品,他莫名出现在百绣坊也是事实。
云黛胭深吸一口气,背靠墙,抬头看着云天,而后长舒气。
舒鹤栖从百绣坊出来后便往回走,云黛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箭步跟上,腿上的疼痛全皆忘去九霄云外。
最后,她在他进入小巷时开口道:“舒鹤栖。”
舒鹤栖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后背一颤,回望她时,眸底闪过一丝错愕:“二姑娘,你怎会出现在此?”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云黛胭逼近他,娇小的身体毫无畏惧地迎向眼前高挑的少年。
“你应当知晓百绣坊为云家劲敌,却为何到他们铺子里去?别同我说你只是买衣料,钱哪来,买给谁,你根本说不清楚!”云黛胭死死地盯着他低垂的凤眼,那眸中一如往常,蓄着一汪名为温柔的水,看得她心底略有动摇,却还是定定心神,道,“我要你一句实话。”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他的确为百绣坊派来的细作,但后来为云家父女所感化,心甘情愿护着被赶出家门的孤女。
若如此,为何不早点把他拉回云家阵营,以免云家遭蒙损失呢?
舒鹤栖仿若抽条翠竹似的身姿略微挺直,极黑极亮的眼睛,带着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专注,静静地看着她。而后,缓缓叹了一口气,徐徐开口:“忙完膳房的事,晚生想出去打点杂工。东坊魏家出钱托晚生跑腿来此处买一匹塞上紫……”
云颂是以管吃管住打散工的条件将他带回府的,所以他在外做兼工完全合乎规矩,云黛胭不可置喙。
她并未尽信,但舒鹤栖咬死不承认,她不好刨根问底,只冷哼一声:“那是嫌云家给你钱少了。”
舒鹤栖被她这纯找茬的行径弄得有些局促,再开口时,清润嗓音些许沙哑:“晚生绝无此意。”
“你一个读书人,在云家吃饱饭,等到赶考的时候走不就好了?何必空闲时间不去看书还来做杂工?不是嫌弃云家给钱给的少是什么?”云黛胭叉腰蛮横地上前一步,“你给本姑娘在府里好生待着,少跑外面丢人现眼。若叫旁人看见你从云家出来,竟跑百绣坊买衣料,你让旁人怎么说云家?”
舒鹤栖垂下眼睫,鸦羽在下眼睑上投出细密阴影,他拱手应是:“二姑娘说得对,是晚生欠考量,不会再有下次。”
再抬手时,云黛胭已经背对着他,往巷外走去。
他看着她略跛的腿,俊眉微蹙,还是启唇道:“二姑娘,你的腿……”
“少管我的事。”云黛胭头也没回,咬牙忍着腿上的疼意。
原走习惯了,被他这么一说,又疼起来。
“今日二姑娘在学堂,可是因伤了脚,是以准备返回云府?”舒鹤栖紧跟两步,“晚生带二姑娘回去罢。”
“不是。”云黛胭靠墙歇了会儿,面色坦然,“在学堂待的无聊,所以逃学出来玩,不小心摔着脚……一会儿我得回去。”
她不是多注重自己名声的一个人,女学课业,她大多数课都吊车尾,诗书文史一概不通,香道乐理无一弄懂,女红烹调更是两眼一黑。算账管家她倒熟悉,不过考试时随意作答,是以成绩也就马马虎虎。
云父对她成绩没什么意见,只对她有一个要求,不管学得如何,这女学还是要待下去的。
他大抵想着女学里都是与她同龄的小姊妹,人这一生总要活在群体中才好。却不知任何人群聚集的地方都会形成一个小社会,阶级清晰,尊卑分明。
所以云黛胭虽然在学堂学不上什么,也没有朋友,但为了纯真的老父亲,还得硬着头皮上。
“二姑娘,此处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可以通往女学。”舒鹤栖突然开口道。
“更近?”云黛胭拧眉回头。
舒鹤栖缓缓摇头。
云黛胭没好气开口:“那你还说什么?”
“若二姑娘不良于行,不妨由晚生将二姑娘背回学堂,免受腿伤之痛。走小路,不会被人看见,不会影响二姑娘的名声。”
云黛胭一怔,腿上疼意源源不断,随身带的钱买完塞上紫便没了,不够找车的。她是享乐主义,眼下断没有硬吃苦的道理,故而看着他,幽幽道:“我可不给你另外赏钱。”
“无妨的。”少年温言应声。
“若这件事让我爹知道,你就死定了。”
……
这不是云黛胭第一次趴在舒鹤栖的后背上。
上一世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为求租金便宜,住在北郊偏一点的房子里。那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以防云黛胭一个人在家害怕,他便带着云黛胭一起上值,每日给她一点茶水钱,让她揣个话本到一旁茶楼等他一起回家。
后来,好心的掌柜答应他傍晚可以留在铺子里用铺里油灯看书。他便会在下值后将云黛胭接进铺子,等看罢书入了夜,再背起一旁伏案熟睡的云黛胭踏上回家的路。
路上颠簸,即便他竭力放轻脚步,却还是不免将她弄醒。但在他背上醒来的她也只是蹭蹭他的颈子,而后嗅着熟悉的味道安心睡着。
当真是在记忆中不断发热的美梦,但这一世,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舒鹤栖稳稳当当停在书院后墙边,侧首温声同闭眼小憩的云黛胭道:“二姑娘,到了。”
发觉后头的云黛胭有了动静,他慢慢半蹲,将云黛胭放下。
两人相贴之处被体温弄得发热,云黛胭下来时恰巧刮来一阵风,风吹温热之处蓦然让她一阵发寒。
她抱臂瑟缩两下,舒鹤栖见状本能将手搭在外袍上,动作一顿,生生止住,深邃凤眸中光彩一闪即逝。
静湖上一闪而过的,是极力克制后深不见底的眷恋。
云黛胭没注意他的神态,低头搬来两个石块垫脚,攀坐到墙头时晃了晃小腿,对舒鹤栖呶嘴道:“帮我把那两块石头放回原位,今日之事,绝不可告知于我爹!”
舒鹤栖低眉顺眼依言照做,再仰首时,墙头空落落的,唯余墙上堆叠、随她动作而扑簌簌下落的碎雪。
墙那头云黛胭顺着树滑下去,见四周无人,心下稍安,一瘸一拐往精舍走去。临近门口,看有人影在那里徘徊,她眯眼一瞧,见是云菁姝。
云黛胭调整了一下姿容,上前道:“长姊,你怎么在这?”
云菁姝闻言转头,看见是她,笑眯眯迎上前:“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特意拿一点枣花酥来给你……你这是从哪回来呢?你这腿又是怎么回事?”
“去净室了。方才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摔了。”云黛胭目光诚恳,“长姊一会儿也要小心点。”
“好,”云菁姝启唇微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洁白兔牙,笑意柔亮,仿若暖阳,“这些枣花酥你记得吃,补补气血。”
无怪云菁姝人缘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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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黛胭接过枣花酥,心下感慨。
她若不是二房的人,也会很喜欢云菁姝的。
剩下的半天时光是在精舍里一边吃枣花酥一边看话本消磨过去的。
待下学时间到,学堂里的小婢女来请她,扶她到云府的马车前。
云菁姝已然到此,接手搀扶云黛胭,扶她时柔柔道:“也不知道摔了个什么样,是我迟钝,就该在看见你伤了腿时便去叫大夫来看看。”
“没事,就小小地摔了一下,不妨碍走路。”云黛胭淡淡道。
云菁姝不放心,眉宇清愁:“下个月城南的杏花要开,你这腿没好,二叔父定然不允你出去。”
不去正好,去了也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摆弄花玩。云黛胭交际圈小,对这种社交活动没什么执念。
记得上一世,城南杏花初开的赏花宴,父亲叫她跟着云菁姝一起去。她在席上也是待得无聊,麻木地看各人围成一团聊天吃茶,实在是没忍住离席去林子里散心。
而在那里,她碰见一个倒在树下满身血污的人,腹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在汩汩淌血,血污在湛蓝色衣物上洇开。
伤成那样,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哪家逃奴。
她蹲下身,先把那人手边垂落的刀拿远一点,而后翻出原本要带给肉团的伤药给他止了一下血,最后在他渐渐恢复意识抬睫看向她时,淡淡道:“我没法子把你带回去,但又不能磋磨我的良心。故而只能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是生是死,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我已尽力,不管你日后是人是鬼,可都不能缠着我。”
那人闻言一怔,胸腔微微震动,像是笑了。
云黛胭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便是他腹上伤口再度裂开,也不敢久留。她草草把止血药塞在他手里,又把方才拿远的刀抱在怀中,后退了相当远的距离,把刀扔回去,而后撒腿就跑。
也不知道那人最后结局如何?这一世多带点药给他好了。
不对,她干嘛要冒险救一个素不认识的陌生人?
上一世那是因为她碰上了,见死不救必会损自己福报,重来一世,她没有上赶着去救的道理。况且还不知那人是何来历,若自己没上一世跑得快,被他恩将仇报怎么办?
云黛胭啊云黛胭,别给自己找事干了,当务之急是父亲的命和清白。
她坐在马车上,闭眼深吸气。
回到云府,听管事说今夜云颂不回来,云黛胭松掉悬在胸口的那一口气。
若是父亲见她腿伤,必又担忧落泪。
用罢晚膳,她坐在院前父亲支的小秋千上,怀里抱着肉团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小狗柔软的毛毛。
初入夜时分,天幕暗淡。远处缓缓浮现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正慢慢向她走来。
“二姑娘,晚生故乡有一种药,化瘀止痛颇有些效用,晚生正好带了一些。这药您若得空便用,若不得空,搁着也无妨。”
他双手奉上,背脊弯得很低。姿态恭敬,眼神低垂。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支小瓷瓶,瓶体颜色几乎要与白皙的手掌融为一体,在暗淡夜色中尤为不清晰。
他没说谎,泉南的伤药的确不错。上一世相依为命之时,她给他擦过不少次。头一日擦了,第二日便像个没事人一样。
可想起上一世,云黛胭方触动的心又冷了下来。
她含水的桃花眼骤然变得凌厉,抄起他掌心的瓷瓶便往一旁摔去。碎瓷声在静谧夜中格外突兀,吓得眯眼享受的肉团悚然一惊,拼命往云黛胭怀里扎。
云黛胭一手抱着肉团,另一只手还回忆方才在他手心抓挠的触感,她用的力有些重,大抵抓痛他了。
但心底缓慢滋生的愧疚很快被她掩藏起来,美目中尽是不屑与傲慢。
“谁要你的破药。”
5. 青玉案5
舒鹤栖奉药的手僵在半空,维持着弯腰姿势,好似尚未反应过来。
那一双总是温和垂着的双眼愕然抬起,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清澈,眸光晶莹,看不清是倒映的月华,还是隐忍的泪。
他没有愤怒,眼底情绪是猝不及防的受伤,这样的眼神,她在好心喂街边小动物却被挠伤的父亲眼中见过。只是舒鹤栖的伤痛,却不那么鲜活,隔着一层身份天堑。
他自知自己卑微不堪,金尊玉贵的姑娘瞧不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连受伤的资格都没有。
舒鹤栖很快将这抹伤痛收敛起来,慢慢放下手臂,躬身一拜,声音干涩:“脏了姑娘的地方,晚生这就收拾干净。”
说罢,他视线低垂,缓慢蹲下身,先细细捡了碎裂的瓷片收进随身小荷包里,而后用指尖徒然地去捻那些珍贵的药粉,将它们收进掌心。
月影投在他身上,在地面勾勒出一道孤单委屈的影子。
云黛胭苦涩地想。
她这样做可能会遭报应的。
现世报这就来了。
白日委屈弱小的身影入梦变成无法挣脱的桎梏,她梦见他掐着她的足踝,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地在她的小腿缠上一道冰凉锁链,声音仿若鬼魅:“这样,你就不会想着推开我、离开我了,对不对?”
比锁链更冷的,是他在她小腿肚上逡巡游弋的指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不……”梦里的她真的怕极,后腿用力往他手臂上蹬,借力向后逃去,而这一切不过困兽犹斗,掌握小兽生死的帝王慢条斯理扯着锁链一端将她拉回,被面上留出十道被抓挠的痕迹。
“为什么说不呢?”舒鹤栖伏在她的身后,对她颈子吐息。手上更不老实,勾住她的寝衣衣带,略一用力,扯坏她最后的屏障。
动作霸道,语气却如情人私语。
“黛黛,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同我讲,我马上改过来。”
云黛胭说不了,更不敢说,拢着大敞的衣衫瘫坐在床榻上,惊疑不定地看他,陌生而恐惧的眼神再度刺痛梦里的舒鹤栖。
“还是说,不管我做什么,于你而言,我都是一件无关紧要、随手可抛的玩意儿?”阴凉声音轻颤而委屈,连带着抓住她小腿的手都在抖。
“黛黛……你不能这样。”
云黛胭来了气,扭身甩开他的手:“我为何不能这样?我们在一起分明就是一个错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阳关道不好吗?上天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呢?”
此话犹如惊雷,劈的舒鹤栖浑身僵直,云黛胭得了空歇,立马四肢并用往床边上爬,怎料刚爬两步,那人便欺身而上,扯下她无衣带栓系的寝衣,将月光似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那是这世间另一道月色缱绻的好风景。
“你干什么!”震惊过度,她竟一时呆在原地。
直至温热的手臂锁住她的身体。
“剥干净,好看清我的黛黛,是用怎样冷的心,将我推远,要同我划清界限。”
云黛胭挣扎醒来,室中寂静,唯余她惊魂未定的喘息和小狗绵长的呼吸声。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腿,空空如也,低头看自己衣着,也穿的好好的,恍惚的心绪这才安定下来。
刁蛮的事平素做了不少,但她头一次心虚成这样,竟将谦谦君子加工成讨命阎王,做了这样一个怪梦。
噩梦过后,再入睡难免心悸。她这一晚都没睡好,清晨去吃早膳,竟比睡少早归的云颂脸色还要难看。
“阿胭,怎么回事?脸色这般差,昨夜未曾睡好?”他放下筷箸,关切询问。
云黛胭含糊作答:“啊……晚上吹了风,是有些没睡好。”
云颂听闻此言,叫来管事,微微倾身道:“阿卓,让鹤栖做碗安神汤来。”
他说着,转头面向云黛胭:“今儿学堂便不去上了,你喝完安神汤回去睡一觉。”
话一顿,不自觉称赞道:“鹤栖那孩子可真有心,昨夜听我在染坊焦头烂额,便做了一碗安神汤托管事送到染坊。嘿,你别说,那安神汤确有效用。你爹我忙得头疼,饮罢那碗汤,睡得格外舒坦,起早也不困倦,神清气爽。”
云黛胭一哽。
这人昨夜又是做安神汤给他爹,又是拿伤药给她,精力全放他们父女身上,书不读了?
……若是这样下去的话,即便她这里不买账,父亲对他的喜欢还是会与日俱增,最终还是会生出给他们两个订婚的念头。
虽说若是她不愿意父亲也不会坚持,但即便婚约不成,依照舒鹤栖现今这无微不至的法子,她那性情中人老父亲也必重用他,而这样的后果就是他又对云家死心塌地,成为甩也甩不掉的糖包袱。
或许她待他那样差劲,常理来说他不会像上一世一样暗生情愫,可万一他不按常理出牌呢?
上一世血淋淋的结局尤在眼前,她承受不了这个“万一”的后果。
再者说……
云黛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颂。
她还是很在意昨日在百绣坊碰见舒鹤栖的事。诚然他应答的理由滴水不漏,但她总放心不下。
想到这,云黛胭一晚上没睡好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多思多虑,重来一世,倒不知是生机还是劫难了。
“爹……”云黛胭鼓起勇气,出言探问道,“近来您在染坊废寝忘食,不累吗?”
“累啊,但是云家的货多受人欢迎,上一批出的雨过天青快赶上绯月红那时的热闹了。当然得趁热打铁,让客人把注意全锁在云家。”
“您手中的染坊接连做出这般多供不应求的色款,想来之后会有好些布商过来劝你同他们一起做,必要你的货物利市三倍……”
云颂正色道:“我是云家人,琢磨染料自是为了让云家更好,怎会分家同旁人做?”
云黛胭立马接话:“我自然知晓父亲心思,但是……那么些人找上门,大伯父必然知晓,即便父亲岿然不动,但大伯父必然心底犯嘀咕呀!”
“傻囡囡,那是人之常情,这也难免。”云颂慈爱笑道,“但是日久见人心,你大伯父见我不应,便就打消顾虑了。”
他总相信一些真心换真心的虚言,可这世间哪有永恒的真心?
云黛胭垂睫,食指绕来绕去,几经纠结,还是开口:“可若族中长老见您对云家的功劳远胜大伯父,暗中思虑要你接掌云家,大伯父因此对您心生怨怼,那该如何?”
这样一点点试探云颂挚爱兄长的话语已然让他有些许不虞,但因说这话的是他疼爱的女儿,他便只好压下情绪,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那我就和他坐下来好好说,我对经商一事一窍不通,云家到底还是需要有能力的人来持掌。那些迎来送往、算计盘剥的生意经,我打小看着头疼,你大伯父心里清楚。”
他看云黛胭欲言,接着道:“阿胭,人心藏在身子里,旁人都瞧不见,所以说话做事,一定要把心里的诚恳剖出来给人瞧。将真心掏出来给人看,日月可鉴,旁人又怎会忍心欺你、负你?可莫要将人都想得那般复杂,尤其是自家人。”
云黛胭看着父亲毫无阴翳的双目,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
他一贯如此的,心比过他手的布匹还要柔软,她的满腔忧虑撞过去,永远会被轻飘飘地弹回来。
无力,悲哀。
天真的父亲看不透大伯那样的人,一如看不透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将真心掏出来,旁人便不会辜负?
那上一世的舒鹤栖就不会被打死在辽大的王府前了。
“那父亲,”云黛胭藏起眼中流露的怜悯沉重,换上少女特有的鲜活,娇糯糯地凑过来,“您能让我去染坊学学染丝染布吗?”
“不是嫌脏不愿碰?”云颂亲昵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莫不是不肯上学堂,拿这个来当借口呢?”
云黛胭耸耸鼻尖。
她当然不愿意学染丝和染布,她是想学商场上的事。
云颂有一个副手,叫江岩。云颂手中除了云家的大染坊外,还有几个丝线铺子。最赚钱的几个被大房花言巧语骗走,剩下的几个就是江岩在帮着管,只一年,剩余铺子收益更甚以往。
她小时候跟着江岩学了一段时间的算术,情谊匪浅。这一次,除了要跟江岩学经商,她还要想法子拉江岩一起探查大伯父暗中埋的陷阱。
“学堂上午传授算账管家女红烹调,前两者我可以跟江叔学,后两者……”她露出羞赧的笑,“父亲晓得,我横竖都是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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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不如让我每日上午去染坊,下午再去学堂?”
“你呀!以丝线起家的云家,传出去说家里姑娘连绣帕子都不会,笑掉人大牙喽!”
听云颂这样的语气,那便是答应了,云黛胭抱住云颂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但是我会编长命缕呀!等到端午,我给爹爹编几百条,从臂弯挂到手腕,两条胳膊系得满满当当!”
“那为父就走上街,摇着胳膊给人瞧:‘这是我家乖囡编的长命缕,要是不要?十八文一条,五十文三条,多买多优惠!’”
云黛胭作势嫌卖的便宜,扭过身子不理他,引他来哄。
父女俩笑闹一会儿,管家进来,呈上了一碗汤。
云颂看见安神汤,语气慈爱:“今晨我归府,特意问鹤栖安神汤来历,他说是家传方子,我便不好细问。阿胭,快尝尝,这等滋味,你可同我一样从未试过。”
云黛胭怎会没有试过呢?上一世她精力不佳的时候,全依靠这睡个好觉。只是眼前这一碗,却让她生出许多迟疑来。
她昨日才折辱过他,今日怎敢吃他的东西。
云黛胭一贯如此,即便是在她心底盖了章的好人,她也仍会怀疑对方是否居心叵测。
她不是不相信他的人品,她只是不相信人性。
云黛胭抿抿唇,抬睫看向管家:“卓叔,您让他做汤时,有说是给我的吗?”
管家摇头,恭敬道:“不曾,老奴才迈进膳房门,刚说要一碗安神汤,他便放下筷箸起身忙活,老奴便没再多说。”
云黛胭安下心来,举起碗小口小口啜饮。
一旁云颂感慨道:“是我疏忽了,那孩子忙完正吃早膳呢。一会儿给他点钱……不,给他一些纸墨。”
云黛胭喝了汤,又与云颂说了好一会儿话。安神汤渐渐发挥效用,连日来的焦灼和紧绷的神经都被抚平,沉静的倦意缓缓袭来。
云颂见她眼皮发沉,放软声音:“喝完了就回房睡吧。我叫人去知会学堂一声,明日起,你上午便不必去学堂了。”
云黛胭支棱起来,兴奋应声,行礼告退。然而一出门,却在门边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舒鹤栖静静地站在门边,像无声无息的鬼……生得好看,那便是艳鬼。
云黛胭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在这做什么?”
瞧清他手里托盘上的精致小点,方才问的就很多余。
舒鹤栖脸上带着歉然,解释道:“惊扰二姑娘,晚生方才做了几个餐后小点,想过来呈给二老爷……和二姑娘品尝。”
云黛胭摆摆手,兴致缺缺:“送进去罢。”
舒鹤栖弯腰应是,在她与他错身而过时突然转身,叫住她:“二姑娘。”
云黛胭回头:“什么事?”
“并无其他要事,晚生只是想问,方才的安神汤,二姑娘喝着可还行?这是我家中老人所传,做来生涩,怕火候掌握得不好。”
云黛胭立在这如芒刺在背,只想快点离开,便随口敷衍道:“还行。”
她说罢,不欲多言,侧身从他身旁走过。
晨风穿廊,凉意阵阵。
云黛胭走了几步,脑子里还在想跟江岩学习的事,脚步却突然猛地顿住了。
他方才说什么?
——“姑娘喝着可还行?”
管家方才口齿清晰地说他并没有告知舒鹤栖这碗汤是做给她的,他又是从何知晓、或是凭何笃定,这碗汤会进云黛胭的口中?
云黛胭猛地回头看去。
长廊尽头,舒鹤栖还站在原地,没有进门送点心,目光追寻着她的身影。
见她回头,他微微愣怔,旋即躬身行礼。
姿态依旧谦卑温顺。
他方才在门后躲了不短的时间!
从什么时候?从她放下碗,还是她刚喝汤,还是如鬼魅地跟随送汤的管家、从最开始就在门后?
云黛胭心脏怦怦直跳,似乎透过恭谦身影,又看到了昨日梦中似鬼魅阴冷的人。
不过……即便他一直站在门后,好像也没有什么过错。毕竟主人家谈事,奴仆自觉侍立在边上是很常见的事。
云黛胭转过身子,猛拍额头。
她真是被昨夜的梦吓傻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6. 青玉案6
云黛胭小的时候,云颂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云府,所以每日去染坊都要带着她。
草木的清香、矿物的土腥、明矾的微酸,以及蒸汽中弥漫的染料混合的味道,成为云黛胭童年的鲜明记忆。
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晾晒区同父亲玩捉迷藏。自高悬竹架上垂落的丝帛遮盖住她小小的身影,犹如流动的春水,轻柔地将她吞没。
后来她稍微大了一点,染坊里的染工又经常赤膊劳作,父亲便不带她来了。
如今旧梦重回,云黛胭起了个大早,用罢早膳兴冲冲地跟云颂出门,可却在马车边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舒鹤栖依旧是一身白,但却不是先前总穿的那身旧衣服了,想也知道是她的好心爹爹为他置办了一身,用的还是好料子。晨风拂过,少年身姿如雪影。
他垂着眼,手里提着暗棕食盒,神态恭顺,在此处等候多时。
云黛胭的心立马“咯噔”一下,眉头下意识蹙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带着惯来的娇纵,目光在他和马车间巡视,一副审视姿态。
舒鹤栖闻言抬睫迎向她探寻的视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二老爷,二姑娘……”
未等他作答,云颂便朗然一笑,拍拍云黛胭的手,语气慈爱又带着点“为父想得周到吧”的得意。
“乖囡,是爹让鹤栖来的。染坊那边的厨子手艺粗犷,爹知你吃不惯,饿着肚子可怎么学东西呀?正好鹤栖手艺好,就让他跟着来,晌午专门给咱们父女做几道合胃口的菜。”
说着,他顿了顿,又随口补充道:“等你吃好了,下午正好乘马车去学堂,也让鹤栖随车回府,不耽误他准备府里的晚膳!”
他说完,扬眉道:“好了好了,别在这杵着了,快,都上马车。”
事起于云颂一片爱女之心,云黛胭推举不得,别别扭扭地上了马车。
马车空间狭小,云黛胭把自己挤在角落里,竭力离另一边的舒鹤栖很远,将自己“不喜欢他”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云颂一上马车便注意到方才被舒鹤栖宽袍遮住的食盒,好奇问道:“鹤栖,那是什么?”
舒鹤栖闻言,微微欠身:“晚生想着用罢早膳赶路,二老爷与二姑娘或许会有些许颠簸不适,便顺手熬了一小罐莲子枸杞山楂汤。莲子温中健脾,山楂助消化,温饮最适宜。”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放在马车正中的小案上,从里面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陶罐和两只瓷碗。而后盛出一碗,汤色清亮,上头沉浮着鲜红的枸杞和山楂片,淡淡酸香气息立时在马车厢中充溢。
“你这孩子,当真有心。”现在的云颂,真是看舒鹤栖哪儿哪儿都满意得不得了,他抬手接过舒鹤栖递来的汤,无比自然地转身递给板着脸看窗外的云黛胭。
“乖囡,快尝尝,清早喝点汤汤水水的最舒服了。”
云黛胭猛地转过头,看的第一眼却不是汤,而是对角低眉顺眼继续盛汤的舒鹤栖。
上一世他有这么无孔不入吗?越疏远,越挣脱不掉。
云黛胭压下心头寒意,抬手接过亲爹递到面前的汤,不好拒绝,只得一饮而下。
云颂眯眼笑着:“如何?”
“……还行吧。”蛮好喝的。
云黛胭勉为其难地说道。
舒鹤栖将新的一碗递给云颂,垂眼恢复安静卑微的模样,听到云黛胭硬邦邦的敷衍,面上竟流露出一丝笑意,低声道:“二姑娘喜欢便好。”
云颂乐呵呵地饮下舒鹤栖刚递来的那碗,不住点头:“嗯!酸甜适中,火候正好!鹤栖啊,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二老爷若喜欢,晚生每日都做一点。”
虽然这汤好喝,进了肚子也暖洋洋的,但云黛胭还是浑身都不舒服。本意想推拒的人怎么都推不远,甚至还有寸寸逼近的感觉,让她有些茫然。
到底哪里不对劲?
父亲出于关心,舒鹤栖听从吩咐,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好像没有任何疑点。
可她总觉得眼下这一切,好像被柔软的丝绸裹住一般,温柔却强硬,无法让人抗拒。
是不是她重生回来一趟,预先知道太多,急于和他划清界限,所以过于敏感了?
其实只要她一直冷漠待他……就自然而然把身边偶然出现的他给忽视了吧?就像夏夜虫鸣一般,平常心,是不会觉得它吵的。
……
今日江岩不在染坊,云黛胭只好自己闲逛,坐在工匠旁看了一会儿炼染原料,晌午不知不觉到来。
舒鹤栖的手艺一如既往合云家父女胃口,但用罢午膳消了食,就到了离开染坊的时间。
云黛胭目不斜视地踏上马车,竭力无视舒鹤栖,而清消的少年也一路安静,像一团空气。
马车缓缓停在学堂门口,一路状若淡然实则内心焦灼的云黛胭迫不及待迈步出去。可出马车须得弯着腰,她又走得急,一不小心便踩到了裙摆,眼瞅着便要脸朝下向马车外栽去。
安坐在一侧的舒鹤栖本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炽热掌心在她站稳时立即松开她的腕骨,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忧惊换成平日恭顺的神态,好似方才那一触即离的亲近不过是两人误入前生的旧梦。
云黛胭整理了一下裙摆,不自然地摩挲了一下被他抓过的地方,定定心神,憋着一口气出去,直至立在学堂门口,才缓缓松口气。
放轻松,放轻松,以后下马车小心一些便是,他也不过顺手帮她而已。现今当务之急是保住父亲,少把心力放舒鹤栖身上。
她拽着书袋踏入大门,身后的马车缓缓驶离。
下午的第一课是香道,学舍中人还没坐满,各类香料的气息便充溢在空气中。
云黛胭进门,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将书袋放下,扶额醒神。
中午一不小心吃太多了,就没躺下睡,现在困得厉害。
前面坐着的小娘子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而后皱着眉,娇生生地说道:“什么味儿啊?”
少女尖细的话语在低声说话的室中格外突兀,大家都停下来看她,她左手边的云菁姝侧首,温声道:“阿韫,是我的香味道太大了吗?”
被云菁姝称为阿韫的少女摇头,往后白了一眼,声音又放大了几分:“一股子土味草味,真不知道有些人上午没回来是去哪儿野了。”
撑头闭目养神的云黛胭缓缓睁开了眼睛。
另有人附和道:“是啊,阿韫这么一说,我还真闻到一股怪味。”
云菁姝左右环顾四下窃语的人,柔柔道:“什么味道,我没有闻到。许是我方才调制的香比例未臻完美,气味冲了些,扰了妹妹雅兴……”
云菁姝前位、素来与她玩得好的孙家小娘子转过头来,启唇道:“臭与香我们如何分不清?”
最开始发话的阿韫点头应是:“一股子酸涩沉闷之气,生生污了满室清芬。酸朽之气和清雅之韵,云泥之别,怎会混淆?”
“阿韫,少说两句……”云菁姝伸手扯了扯阿韫的袖子,后者突地站起,声音不大不小,“待不住了待不住了,拉低我等档次,要被这味道熏死了,谁同我换个座儿?”
室中小娘子嬉笑道:“我们可不想过去闻那味儿!”
“是喏,得看某人自不自觉咯!”
“那味儿?”云黛胭没动,反而慢慢悠悠开口道,“各位同砚的鼻子,比看门犬还灵。我都还没走过去,你就闻到味儿了?”
桃花美目流转,定格在最角落的人身上,目光讥讽。
云黛胭只是看着别人制染料,衣裳上的确熏了一点点味道,但这一点早在后续的走动中逸散了。只剩衣里蹭到的,走过裴韫时被她闻见大做文章,引来一群乌合之众附和。
被她出言嘲讽那人方才声不小,其实根本没有闻到。听她这么说,又羞又恼,正欲反唇相讥,就见云黛胭收回目光转过头,望向了裴韫。
“香料染料,俱是天地所生,各有用处。若无草木尘泥染就七彩经纬,裴姑娘这裙子难道是天上的仙女用云霞替你织的?”
她垂睫看着裴韫,蓦的一笑,鄙夷之态尽显。
裴韫瞪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身上的“陌上桑”还是我们云氏制的……”她俯下身,一字一顿道,“就出自我今上午去的野地方。裴姑娘的档次……也不是很高嘛。”
“你敢羞辱我!”裴韫尖声道。
“轻贱人者人人辱之。”云黛胭不再看她青红交错的脸色,低头拨弄香料。
然而下一刻,她面前的桌案便被裴韫踢翻,顷刻间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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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香料、香灰洒了云黛胭一身,就连一旁的小娘子衣裙上都沾了点点污迹。
眼瞅着口舌之争即将上升到互殴,云菁姝立马上前抱住裴韫的手臂,不住劝道:“快消消气,都冷静一些。”
她说着,看向面色冰凉,眼神几乎要杀人的云黛胭:“阿胭,阿韫她一贯心直口快,大抵因染料原材的确不太好闻,有些冒犯于你,她本心不坏的,绝非存心与你为难。”
“这等行径,仅仅是冒犯吗?”云黛胭微微歪头,像在思考,“那就说出去让旁人判断好了,看看他们说是冒犯,还是粗暴无礼。”
看不下去裴韫为难云黛胭的一个小娘子开口:“裴姑娘才定了亲,这事传出去让未来夫家听了,那还得了?且消停些罢,先生快要来了。阿胭,我陪你出去处理一下衣裳。”
云黛胭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污浊与那人离去,走出学舍门,小娘子低低开口道:“其实你身上味道不重的,我离你只隔了一个人就闻不到了。”
“我知道,她存心刁难罢了。”
“但她……她平时瞧着也很好说话的样子,也不知今儿抽什么风。”
“世间多得是人模人样的狗,看着柔善,突然给你一口。”云黛胭低头抖了抖被弄脏的裙摆,淡淡道。
“你倒心态好,还会开这种玩笑。好了,这么说完就别和她一般计较了。”小娘子笑点有点低,捂嘴笑了很久。
云黛胭心底默默补充,她哪里心态好,其实她也是人模人样的狗,光是打嘴炮怎么能解她心头的恶气?她非得咬对方一口肉下来。
下学堂回来,陪云颂吃了晚膳,云黛胭对今日之事闭口不提,只跟云颂说明日学堂调了课,她上午也得去一趟。离开云颂那儿,她直奔膳房而去。
夜幕低垂,膳房只剩一盏孤灯。
云黛胭推门而入的时候,灯火跳跃摇晃,照着坐在角落之人的身影。
舒鹤栖收拾完膳房,正安静地吃着已经凉透的简单饭食,膝上摊着一本书。他吃得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只透着一种习惯性争分夺秒的匆忙。
他被云黛胭的突然到访吓了一跳,连忙放碗起身,膝头的书册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二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晚膳不合胃口?”
云黛胭定定心神,压下瞧见舒鹤栖的不自在,快步走进膳房中,反手掩上门。走上跟前时,灯烛勾勒出她带了愤恨神态的脸。
“你在正好,”她开门见山,声音压低,凶狠狠的,像只炸毛小猫,“给我做一份点心,要辣馅的。”
舒鹤栖一怔,开口道:“二姑娘不是不吃辣吗?”
他说着,声音突然变得低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恨:“是给林家小公子做?”
云黛胭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他:“我给林琅吃干什么?”
“那二姑娘……”
“你给我做就是了!要那种……吃起来一开始不觉得怎么样,但后劲越来越大,能辣得人跳脚,说不出话的辣!”
云黛胭知道府里有这种材料,上一世父亲约见一个朋友,她不小心吃了一口给他备的菜。起初觉得不过如此,但十息之后,她辣得直打滚,第二天脸上起了好几个痘。
舒鹤栖看她神态,立刻猜到了七八分,出言试探:“二姑娘……是要明日带去学堂?”
云黛胭气冲冲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做,只管做!”
灯光照在云黛胭酝酿计划时生动、又带有娇憨情态的脸上,看着有些孩子气。
舒鹤栖看她,心觉可爱,低低笑了一声:“好。”
“那你快做。”
“现在?”舒鹤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此时做好,放到明日,酥皮润塌,卖相欠佳。不若明日一早,晚生在二姑娘出门前做成,送到您手上,可好?”
此计周全,云黛胭轻点头:“行,交给你了。”
她说着,将要往外走,又警惕回头,娇美面容有一丝贼兮兮的紧张:“不许让我爹知晓,也别让大房的人看见你做。”
“好。”舒鹤栖含笑应答,声音平稳。
目送她离开,他立在原处回味她方才的情态,杵了许久,才坐回去,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又出神想了一会儿,而后才拿起筷箸,慢慢将那碗冷饭吃完。
7. 青玉案7
翌日清晨,云府门前马车备好。云黛胭守在车前,时不时踮脚往家门里看,横竖瞧不见人。
心中暗自懊恼,早该出门前直接去膳房找他,也不知道这家伙还记不记得两人的约定。
正想着,舒鹤栖提着两个食盒,快步自门内走出,气息微蹙,额发也微微散着几缕发丝,晨光为其渡上几寸金黄。
他走上前,先将手里一只深色食盒递给云黛胭,压低声音道“这是二姑娘要的东西。”
云黛胭接过,略一点头便要转身上马车。舒鹤栖突然叫住她:“二姑娘。”
她闻言回头,又一只浅色食盒出现在了眼前。
舒鹤栖的声音比方才更谨慎温和几分:“想着二姑娘去学堂辛苦,晚生另做了一份菱粉牛乳糕,清甜润口……”
云黛胭轻飘飘看了食盒一眼,淡淡道:“不必了,拿两份容易搞混。”
舒鹤栖交递食盒的手顿在半空,眸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烟消云散。他缓缓放下食盒,姿态恭谦:“二姑娘说的是,是晚生欠考虑。”
下一刻,云黛胭随口道:“等中午回来吧。”
她抱着深色食盒转身,上马车时又回头道:“中午我回来用饭,你再给我做一碗桂花酒酿圆子。”
说罢,她不待他反应,便轻灵地钻进车厢,放下了帘子,隔绝他胶在她身上、她未能发现的无限缱绻目光。
……
云黛胭今日特意没跟云菁姝一块儿走,小心翼翼藏着怀里的食盒进到学堂,先将它放到了静室里。
女学中午休息的时间不长,所以有一部分人留在学堂,待中午家里人来送饭,裴韫就是其中之一。
日近正午,学堂内渐渐逸散开惰怠的气息,只待先生一声散学,便能出去外面透透气。
云黛胭坐在窗边,支颐百无聊赖地拨弄笔杆,先生散学之声响起,她“噌”地一声站起来,像只挣脱笼子的鸟雀,冲出学舍。
步履匆匆,莽撞冒失。
撞翻了学堂门口一个小丫鬟的食盒,食盒中的饭菜泼洒出来,弄脏小丫鬟的衣裙。
“我的裙子!我家姑娘的午膳!”小丫鬟见此情景,眼眶瞬间红透,委屈巴巴地看着云黛胭。
“对不住!对不住!”云黛胭满目惊慌,连声道,“我赶着回家,没瞧见你。这……这该如何是好?”
“你说怎么办嘛!”小丫鬟跺脚道,“我的裙子就算了,可我家姑娘还等着用膳呢!”
“你莫急,”云黛胭眼珠一转,抓着她的手,软声道,“都是我的不是。这样,我家的马车就在外头,你坐我的车,赶紧回府重新取一份来。”
小丫鬟想了想,觉得只能如此,勉为其难答应,被云黛胭拉去了云家的马车前。
送走小丫鬟,云黛胭步子一拐,争分夺秒跑去静室之中,将藏在矮柜后的深色食盒迅速取出,快步回到了学舍。
现今这个点学舍里无人,都在外头透气说话。但有几个桌案都放上了各色布块包着的食盒,偶有几个小丫鬟进来将怀中食盒放在自家姑娘的桌案上。
云黛胭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自然而然地放在案几上。
作罢这一切,她擦了擦中午奔忙而生的汗水,拍拍手,转身便向外走去,仿佛只是回来放了个东西,现在要回家吃饭了。
马车借给了那个小丫鬟,云黛胭只得自己走回云府。
云菁姝中午留在学堂,有虞氏过来送餐食。云黛胭倒看见虞氏的马车,只不过让她和虞氏坐一辆,倒不如杀了她。
好在云府离学堂不远,即便是走回家吃个午饭,还有空小憩一会儿。
她沿着街边往家里走,心情愉悦,心底回味着即将成功的复仇,慢慢地哼起了歌。
忽然,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在她身边减缓速度,平稳停下。她驻步看去,马车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青年面庞。
“云二姑娘?”声音温煦有礼。
云黛胭颇感意外,行礼道:“林大公子,林小公子。”
这是江陵商会会长家的两位公子。
方才开口的是大公子林珏,气质沉稳,目光中带着商人自带亲近的精明与疏离的客气。旁边兴冲冲看着云黛胭的,就是她上元节陪了一整天的纨绔林琅。
“阿胭,你这是要去哪?”林琅目光热切地在云黛胭脸上流转,笑问道。
“自学堂归家。”
“真是巧了,快快上车,我们兄弟正要去府上递帖子,顺路送你一程!”
林珏略一愣怔,思索片刻,跟着附和道:“是啊,云二姑娘,不必客气。我们奉家父之命,特来送祖母寿宴的请柬,顺路拜访云家两位伯父。”
云黛胭确有些走烦了。如果马车里只有林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上的,但是林珏亦在,她心底的顾虑打消不少。
林家家主身为江陵商会会长,不同于云家这种普通的商户,他掌握着江陵及其附近一带的商业脉络,官商两道都敬他几分。作为林家继承人培养的林珏,更是人中龙凤。
气质儒雅,谈吐不俗,菩萨面目,雷霆手段。
上一世云家家主策划着要同林家商业联姻,云黛胭想过自己要嫁也是嫁给林珏,可是林珏大抵要娶官宦门第的女儿,几时也轮不到她来。即便他愿意娶商户之女,那大伯父也肯定要把这等好事留给自己的爱女。
不过,现在她也不想这回事了,毕竟还有凌王这个更高的高枝等着她攀呢!
她收敛心绪,颔首道:“既如此,便叨扰两位公子了。”
车厢内颇为宽敞,熏着淡淡的薄荷香。她深吸一口气,刻意选了离林琅稍远的位置坐下。
自坐下,她便和林珏聊着丝绸行情和寿宴筹备的闲话,一贯不管这种事的林琅插不进话,但看着她好似心底便满足,一直痴笑着看她。
马车很快抵达云府正门口。
车缓缓停稳,林珏率先下车,风度翩翩地回身虚扶云黛胭一把。林琅也跳下车,围在云黛胭身边。
云黛胭下车时,一抬眼,目光无意间扫向大门一侧。
舒鹤栖站在那里。
他似乎是刚采买归来,手里拎着一些食材杂物。此刻,他正静静地看向这边。
目光沉静无波。
从华丽的马车,扫到两位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年轻公子,最后落在被他们簇拥着的云黛胭身上。
他的神态也很平静,这么多年,他始终是那一副淡淡的模样。好似什么都不在意,木然、冷静地按部就班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
如果没有意外,他该平坦地走完。
意外本尊云黛胭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林琅顺着云黛胭方才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这个衣着朴素的下人,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对云黛胭持续献着殷勤:“阿胭,秀容斋最近新上了一种胭脂,美极了,定然配你,下午时带你去买好不好?”
云黛胭婉拒:“多谢公子好意,但是下午我还要去学堂呢……”
学东西是其次,她要看一看裴韫被辣成的那狗样!
想起来就爽得她头皮发麻!
林琅闻言肉眼可见的失望,他想出言撺掇云黛胭逃学,林珏适时开口道:“好了,莫叫云二姑娘为难,我们快进去拜访云伯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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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齐齐往大门走去。
舒鹤栖见状,静立在侧,微微欠身,待他们过去。
在与舒鹤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云黛胭似乎感觉到一道极深、极沉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凉意。
她没有回头,只当是心虚和想太多带来的后遗症,挺直脊背,迈入府门。
舒鹤栖依旧站在原地,直到眼帘中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麻绳深深地勒进了掌心。
……
学堂也上演着一场好戏。
裴韫同云菁姝透气归来,说说笑笑,正准备享用午膳,却见自己的案上空空如也,反倒是她后面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食盒。
那位置属于并不留学堂吃午膳的云黛胭。
这时候,云菁姝也疑惑开口道:“咦?黛胭不是不留饭吗?今日也没见她带食盒来呀……”
裴韫气冲冲道:“定然是挽月那蠢丫头慌里慌张放错了地方!”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将食盒拿到自己的桌案上。
今日送的竟然是点心吗?
裴韫抬手捏起一只精巧的小点心,咬了一口,略一扬眉:“今日府里送来的点心倒有些新奇。”
吃着有种微甜和辛香味,她本就比寻常姑娘能吃辣一些,对这种口味十分喜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个点心,舔舔唇角,犹在回味。
然而不过十数息,裴韫的脸色骤然变了,口腔、喉咙、乃至吃食落稳的腹中缓慢而尖锐地传出烈火烧灼的疼痛。
一瞬间,出于本能的眼泪和鼻涕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
裴韫一边咳嗽一边伸舌扇风:“水!快给我水!这是什么东西?好辣!”
这一着吓坏了学堂里的姑娘们,她们惊愕地看着裴韫狰狞找水的惨状,有的吓呆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捂唇偷笑。
云菁姝愣怔过后,连忙叫人拿来水,递给她后,一边慢慢地给她顺着气,一边动作轻柔地用帕子擦拭裴韫狼狈的脸。
灌下了整整两壶凉茶,裴韫这才缓过来。此刻她鬓发散乱,妆容晕染,精心挑选的衣裙前襟也被凉茶打湿,狼狈不堪,正愤恨地看着食盒里剩下的点心,咬牙切齿道:“那群厨子是不想干了吗?”
下一刻,她听到熟悉的轻唤声:“姑娘……”
重新带了一份餐食的挽月立在学舍门口,看着脸上妆花的裴韫,有些不敢确认那是自家主子。
裴韫也愣了,她本能觉察此事不对之处,问道:“你怎么来了?”
“方才来送午膳时,食盒不小心叫人撞洒了,奴婢回府重新带了一份儿,没饿坏姑娘……吧?”
挽月看着自家姑娘身前的食盒,有些疑惑。
裴韫劈手指向身前食盒,问道:“这不是你送来的?”
挽月小心翼翼摇头:“不、不是的,姑娘。”
裴韫浑身一震,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似是怒极,而后她突然冷静下来,缓缓回头,看向原本放着食盒的那张桌案。
“云、黛、胭!”
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和暴怒瞬间淹没了她。
云菁姝见状不对,上前小心道:“这或许有什么误会……黛胭她平素也不吃辣的。”
这一句话正好点燃了裴韫心头的火线:“这不就正好说明了她是故意害我吗!”
一旁看热闹的小女郎里有一身材高挑的姑娘,缓缓吐字道:“不是你自己把人家放在桌案上的点心拿走吗?这只能怪你自己吧?”
裴韫这会儿是谁开口就炸谁的状态,她正欲叱骂,被云菁姝紧紧地抓住,听她小声道:“冷静些,她是江陵新任督贡使的女儿。”
8. 青玉案8
下午的学堂,空气中弥漫着较夏日还要粘稠沉闷的焦灼。
云黛胭一只脚迈过门槛,瞬间便有无数道视线扎在了她的身上。无数窃窃私语像缓慢流动的水,在学堂中起起伏伏。
她仿若未觉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盛糕点的盒子被摔得粉碎,堆在她的桌案上。
云黛胭眸中精光一闪,状若惊讶:“是谁把我的食盒摔碎了?”
“你承认了是吗!”自学堂外气势汹汹走进来一个桃粉身影,一双秀丽双目快要喷出火来。
裴韫显然是回去重新梳妆过,发髻一丝不乱,衣裙平整,但脸上被辣出的绯红却没有褪却,想来后劲的确不小。
云黛胭看了她一眼,就慢条斯理坐下来,淡淡道:“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故意撞撒我家丫鬟带的吃食,还——”
云黛胭立马打断,眸底震惊:“什么,今日撞到的是你家奴仆?这我属实不知。”
她说着,眼睛里的情绪换成娇生生的不满:“此为我的无心之失,再说我不是都把自家马车借给你家丫鬟了吗?我自个儿都是走着回家的,也没饿着你吧!”
说罢,她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就因为这个,所以把我留作当下午零嘴的点心给摔了?何至于此!”
“你少胡扯!你分明是故意……”
“我故意什么?”云黛胭委屈极了,好似沉浸在不成吃零嘴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我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先前你嫌我身上染料味道重,我不过辩驳几句,你便掀了桌案弄脏我的裙子,连褚姑娘和辛姑娘都未曾幸免。今日也不过是不小心撞洒了你的午膳,你若觉得心疼食材钱,好声好气与我说便是,为什么要这般……”
云黛胭压低声音,糯声道:“这般泼辣刁蛮。”
“你!”裴韫气得浑身发抖,指向她的手指更堪比八旬老妇,抖出残影。
云菁姝拉住裴韫,柔柔看向云黛胭,温言开口:“此事着实有误会,阿韫她归来不见自己的午膳,但瞧见二妹桌上有食盒,便当是丫鬟疏漏,放错位置,不慎吃了二妹食盒中的辣味点心,一时怒意上头,实非刻意刁难于你。”
她说着,又侧首看向裴韫:“二妹的确有下午吃零嘴的习惯,是我忘记了,此事,我也有错。”
云菁姝这台阶递得很周全,两人都能顺着走下来。若是闹大,传出去对裴韫和云黛胭名声都不好,可云黛胭就不是个在意自己名声的主。
“看在长姊的面上,我本不该说什么,可此事我着实委屈。是,我是有错,错在撞坏你的午膳,虽尽力补救,但想当然地忘掉你急于用午膳,饿着你,是我不对。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你饿极不经我允许偷……咳,吃我的点心我不追究,就当是饿着你的补偿。可你凭什么摔坏我的食盒和点心,就因为你吃不惯?摔了便罢,下午还要兴师动众地责难于我,甚至冤枉我……”
云黛胭是越说越委屈,目光染上被侮辱的羞愤:“说去让旁人听听,谁不说你裴家姑娘欺辱同砚,无法无天?”
这一套一套的,讽刺了一嘴裴韫吃得多饿得快,还说她偷点心,最后又指控她欺负人。
裴韫当然忍不了这口气,正想发作,中午才怼了她一嘴的顾采棠抱臂开口:“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旁人,他们怎么看这件事。”
与此同时,云菁姝也死死拉住了裴韫欲动的手,强硬压下她心底的邪火。
这件事,她的确不小心栽进坑里了。
她不该那般想当然,而今一步错,步步错,她是一点理也不占了。
裴韫死死咬着牙,甩袖落座,云黛胭却慢慢悠悠开了口,一边吸鼻子一边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韫回头怒视她:“你还想怎么样?”
“给我道歉,”云黛胭拿着小帕子擦眼睛,声音黏糯怯弱,“我在家中,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裴韫猛地站起身,眼里喷得火快要把云黛胭烧成烟。
云菁姝见状立马死死抱住她,压低声音道:“不要再将此事闹大了。”
“抱、歉!”裴韫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说完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捂着脸哭,云菁姝在一旁用手帕给她拭泪。
云黛胭心情大好,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正左右活动筋骨,瞧见方才为她出言助势的姑娘正笑眯眯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对方微微点头,云黛胭也点头回应。
这人是个生面孔,好似是上午刚来的,不曾知晓云黛胭和裴韫先前冲突,是以没想到云黛胭刻意报复这一层来。但学堂其他人心底都清楚,世间少有这样的巧合,九成是她故意算计。
云黛胭想着,有点心虚,可下了香道课,那姑娘竟主动拿着花裀在她身侧坐下,小声道:“我瞧见你中午冲着她家丫鬟去了。”
裴韫在上课前便受不住委屈,告假归家。但这样的话出来,云黛胭还是后背一僵,又听她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听过你被刁难一事,有仇必报,你这性情,我喜欢。”
说着,一只纤长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手腕上不似寻常女子戴金钏玉镯,反倒系了一条红绳,上头串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珠。而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关节处有薄茧,看起来像是练过弓箭。
云黛胭轻轻将手搭了上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也熟络了。
这女孩叫顾采棠,是江陵新来的督贡使独女。
按理说官家女儿都有家学,学堂里就读的都是家里有钱的平民女子,但顾督贡使赴任紧急,顾家仅简单安置好宅邸,未来得及筹建家学,所以才把女儿送了过来。
顾采棠性格热情,仿佛认准了云黛胭,就一定要和她做交心好友。但说来说去,云黛胭晓得,是这姑娘突然来此,身边没有朋友,憋闷坏了,突然碰见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人,由是心门大敞。
云黛胭平素没什么朋友,与顾采棠可谓一拍即合,散学时顾采棠赠了她一只雕琢精致的小貔貅坠子,她新奇把玩良久,在回云府的马车上也还爱不释手。
云菁姝端坐着,目光并未看向云黛胭,而是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声音温和得像是在闲聊今日的天气:“阿胭,今日变故,是你计划,对吗?”
裴韫近来节食减重,容易饿,所以裴府在她吃饭上从不敢懈怠。这就导致裴韫在发现自己桌上没有吃食时,第一反应不是丫鬟迟到,而是她放错了位置。
加上不在学堂中午用膳的云黛胭桌上突然出来一个今日不曾见过的食盒,任是谁也会觉得丫鬟放错了地方。
倘若食盒早有人瞧见是云黛胭带进来的,裴韫未必会上当。没人瞧见,极大的可能是云黛胭刻意遮挡。
云黛胭头也没抬,自知否认无用,痛快承认:“长姊,你知晓我性子的,断没有吃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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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鲁莽了。”云菁姝侧过脸,看向她。那双遗传了虞氏的精明眼睛并不锐利,像潺潺的春水,“阿韫性子如你一般,今日吃亏,必不会善罢甘休,来日定有更厉害的手段施加在你的身上,你如何能防备得及?”
她说着,轻叹:“你是我的妹妹,她又是我的好友,你们二人争得你死我活,我该如何自处?”
云黛胭没吭声,慢慢将手中玉坠收进袖中,抬睫去看外面倒退的风物。
比起这个问题,云黛胭更想问云菁姝。身为云菁姝好友的裴韫,为何莫名其妙为难她这个妹妹。
她不想去思考,人与人的交往,是一个很累脑子的问题。
“长姊以后不必再掺和我们的事便是。或者,真到了我与她撕破脸的那一日,长姊不必站在我这里。”
……
今日父亲又被染坊的事绊住了手脚,晚膳的时候还没回来,到天色如墨才归来,一回来又钻进了书房,还没来得及吩咐人做晚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染坊那吃了。
云黛胭坐不住,心想还是叫膳房做一碗汤来,至少给父亲暖暖身子。
这个时辰,或许舒鹤栖还在?
远远看着,膳房那里灯火未熄,云黛胭心下稍安,可推开膳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灶膛里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难道是舒鹤栖走时忘了熄灯?
“舒……”她尝试性地想唤他的名字,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簌簌声,像有人踩中了院中未消融的余雪。
云黛胭蓦的回头。
舒鹤栖正静立在膳房门口,半个身子几乎融在夜色中,剩下半个身子被廊下悬挂的灯笼照着,泛出一圈暖黄的光晕。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万籁俱寂。
她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段记忆毫无预兆地破开两世隔断,汹涌而至。
那是她与他成婚后过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刚被赶出云家,身若飘萍,游玩时格外心不在焉。一个晃神,便发觉身边默默陪伴的舒鹤栖不见踪影。
巨大的恐慌瞬间便攫住了她所有的心神,毕竟除了身后那个沉默清贫的书生,她一无所有。
她慌忙四下寻找,转过身,在璀璨灯河的尽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一只漂亮的糖人,目光穿过熙攘人流,安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心放回原处,无比安然。看他走过来,嘟着嘴,又无比委屈:“你去哪了?一转头,就没看见你。”
若是还在云家,让她遭蒙如此惊吓,她是一定要发火的。可父亲亡故、她被云家赶出门后,所有的脾性都被小心翼翼地收敛,生怕舒鹤栖觉得她烦不要她。
她嘴里抱怨着,手却紧紧攥住舒鹤栖的衣袖,低低道:“吓死我了。”
“今日出门时,你不是说想要糖人?方才看见糖人摊子,觉得太拥挤,就想着自己去给你买。”舒鹤栖依旧温柔得快要溢出水来,抬手给她拭眼角的泪,“是我不对,下回一定先同你说。”
云黛胭猛地摇头,舒鹤栖好脾气问:“不吃糖人了?”
“不是,”云黛胭垂下眼睫,“下一回,多挤都要带我去。你答应过我的,你娶我的时候答应过的,要永远和我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好,我们永远不分离。”
9. 点绛唇1
“二姑娘,可是还需要晚生做一份点心?”舒鹤栖迈步入内,手里抱着书卷,看来他是要借着膳房剩余的火温读一会儿书。
“不用,”云黛胭心虚撇开目光,“给我爹做一碗汤罢,他今夜回来没吃东西,又去书房忙了。”
舒鹤栖将书放到一旁矮凳上,扫了一眼膳房食材,闻言道:“那便做银耳百合羹如何?”
“随你。”云黛胭想着一会儿她也得亲自去送,便没走的打算。
走到一旁橱架的舒鹤栖取下一小筐银耳,转过头来,见她还在,启唇道:“膳房烟火大,姑娘回房罢。待羹汤做好,晚生去送给二老爷,如何?”
“不用了,我还有事跟父亲说。”云黛胭淡淡看了看膳房布局。
舒鹤栖闻言,没再多说,安静俯身找出百合来,唯余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云黛胭一个晃神的功夫,他的衣袖便被他用襻膊束了起来,露出一截冷白小臂。上头有些青紫伤痕,估计是挨大房厨子打时留下的旧伤。
舒鹤栖低垂眼睫,火光在他眼下勾勒小小的一片睫影,神情淡漠而专注。
手起刀落。
厚重的厨刀在他手上利索翻飞,节奏从容,落刀沉重。
眼前景色渐渐与上一世的记忆重合起来。
云黛胭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小姐,只会吃不会做,连洗菜洗衣洗碗都会泡裂手上一层皮。所以舒鹤栖结束一日上工后,还要给她弄吃的、打理家务,忙完一切才有时间读书。
云黛胭一面是良心过意不去,一面是怕他觉得她没用把她弃掉,于是在舒鹤栖秉灯夜读时,鼓起勇气,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伸出那双没什么力气的手,小心翼翼搭上他的肩膀,生涩地替他揉捏。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明显的讨好和试探,指尖还有一些微微发抖。
舒鹤栖身体瞬间僵住了。
云黛胭动作一顿,反思是自己动作太轻,正要加大力度,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转过身,桌上昏黄的光线柔化他半张脸的清冷棱角。他看着她,一贯深邃幽暗、叫人看不出心绪的眼睛里流露出汹涌的爱怜。
云黛胭看见倒映在他眼底的她有多不安惶恐,一时之间,她有些接受不了那样的自己。几乎本能,她后退着便要逃开,而他却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怀中。
他让她坐在他的膝上,婚后第一次那样叫她:“黛黛。”
温热的手在她脸上流连,她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落了泪,被他一擦,说不出是因为委屈,还是羞愧,亦或是害怕,眼泪流得愈发凶。
他好脾气地一遍遍擦拭着她的脸,直至她的情绪平稳,才开口道:“你不必如此。我既娶了你,就永远不会丢弃你。”
“二姑娘,汤炖上了。”清冷声音响起,带着恭谦。
云黛胭从回忆里挣回,直直地看着他。
舒鹤栖,我没有对不起你。她一遍一遍地这样想。
云家待他有知遇之恩,即便之后与他相依为命那段时间里,她对他有诸多拖累,但其后不久,她也用从云家学来的经商手段赚了一些银钱补贴家用,他上京赶考的盘缠便有一半来自于她。
不过纠结上一世谁欠了谁没有意义,这一世别再纠缠就好。
云黛胭冷漠收回目光,淡淡道:“多久能好?”
“约莫要半个时辰。”
“知道了。”云黛胭坐不住,站起身来,“我出去透透气,若好了出来告诉我一声。”
她在舒鹤栖身边实是待不住,待越久,想越多。
就这么放空脑袋在庭院里或坐或立耗着时间,舒鹤栖捧着木质托盘,抵开了膳房的门。
早已等得焦灼的云黛胭箭步上前接过托盘,看也没看他,便转身离开。
……
书房里,云颂翻动染料配方,忽闻房门被人轻叩,他头也没抬,道:“进。”
“爹。”云黛胭进门,轻声唤道。
方才眉目紧蹙的云颂立刻舒展:“乖囡怎么来啦?”
“我听卓叔说爹爹回来没用晚膳便到书房忙,所以想着给爹爹送碗汤来。即便不饿,也能暖暖胃。”
云颂乐呵呵接过:“还是乖囡知道心疼爹爹。”
他嗅了一下,扬眉道:“鹤栖做的?”
云黛胭一听就不乐意:“爹爹现在对他可真是熟悉,都不用尝了,闻一下就能闻出来。”
“他炖的汤格外清。”
云黛胭不打算和他纠结这一点,她走上前,乖巧给他捏着肩,状若无意道:“爹,什么事江叔办不来,还要您归家熬夜赶啊?”
“你江叔去塘安采购新材料了,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我说最近怎么没在染坊瞧见江叔呢。”
云颂笑道:“寒冬腊月草木材料难得,须得经常去南边采购呢。”
云黛胭闻言目光一暗,上一世,就是在临近年关的冬天,父亲南下,半是为了走商,半是为了找新材。
“下个月杏花就要开了,为父手头这批新色做出来,先给乖囡做一身漂亮衣裳,届时城南赏花,我家乖囡定然是最靓丽的小娘子。”
云黛胭收敛心绪,双手撑在案上跟着笑:“那不成,做好了就该紧着上,商场最是要抢占先机。”
“晚一月半月不妨事,”云颂边说边将汤饮尽,“好了乖囡,时候不早了,赶紧歇息罢。”
“爹也是!”
大抵云黛胭去找过云颂后不久,他便歇息了,故而第二天晨见,云颂瞧来一点也不憔悴。
舒鹤栖也一如往常,缄默地跟上马车,给父女俩盛了新的消食汤。中午的时候,又跟云黛胭同乘一辆马车归来。
虽然江岩不在,但云黛胭还是按部就班上午去染坊,下午去学堂。
这日散学,顾采棠凑了过来:“有一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为什么你上午不来学堂啊,是起不来吗?”
“我上午的时候在自家染坊。”
顾采棠眼前一亮:“在染坊做什么呀?”
“也没什么,就是学一学染料处理,帮着整理一下材料。”云黛胭看她兴致勃勃,问道,“你想去?”
顾采棠亮着眸子点点头。
“去没问题,不过配料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动,你去了那里得时时刻刻跟着我。”
“我懂我懂,染料是秘方,我绝不靠近!”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顾采棠格外喜欢云黛胭,而云黛胭心里也有自己的谋算,所以事事顺着她。
至于谋算……
自见顾采棠的第一面,她就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那便是顾采棠的父亲督贡使来得匆忙这一点。
上一世她从舒鹤栖那里听过,朝廷官职很少有突如其来的变动,一般委任调派的决定定下到官员领命赴职,这中间少说也有个把月,官员会提前安置家宅等一应事务。
像顾采棠父亲这般突然的,要么是被人穿了小鞋,要么是有什么紧急事务。
穿小鞋的都往偏僻地方贬,哪会贬到江陵这个鱼满水肥的地方?那只能是后者。
督贡使督查税收,所以,是江陵这里出了蠹虫。
云家这样的人家没少交钱打点,云黛胭不知道用钱多少,但如果督贡使顺着丝织业较真查下来,大伯父肯定焦头烂额。
若他焦头烂额,那就顾不上陷害云颂了。
云黛胭当然不怕牵连到父亲,毕竟父亲不负责云家经营相关,他手底只有丝线铺子,可那小铺子肉眼可见的刮不出来油水供养上面的大人物。
至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云黛胭捏紧手心。
这一世就算把云家毁掉,她也绝不容许父亲的名声再有任何污点。
染坊中,顾采棠看着随风飘动的布料,兴奋得直打转:“你每日过得这么有意思呢!”
云黛胭笑吟吟跟上去:“哪儿有意思了?从小到大都看腻了。”
“自小在这儿长大,那更有意思了!你瞧瞧,这不就是个绝佳的躲猫儿场地吗?”
云黛胭点头应是:“那的确,我小时候天天藏在这让父亲找。”
“天天,你不上学堂呀?”顾采棠好奇问道。
“那个时候年岁小,我又没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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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府里,就每日把我带过来。”
顾采棠闻言,眼圈一红:“原来你也……我母亲在我五岁时也病故,我爹既当爹又当娘将我拉扯大,原本他来此地任职,族中长辈劝他把我送去母亲娘家,他怕我受委屈,决意不肯呢。”
这番话顾采棠是起了共鸣,正中云黛胭下怀。若非打听到顾采棠自幼丧母,她绝不会将这种伤疤揭给别人看。
有了同样的身世,两人是越聊越投机,用罢午膳,顾采棠还没聊够,突发奇想道:“我们干脆翘了下午的课吧!”
云黛胭桃花眼微睁:“啊?”
一旁的舒鹤栖收拾桌子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啊什么啊,让家中奴仆去学堂说一声下午告假便是。哎!我听说城西戏楼新上了一出戏,说的是女子攀附权贵不认结发夫的故事,当真新奇,可想去看?”
云黛胭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舒鹤栖,却不知为何,他竟然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撞,烫到似地齐齐躲开。
顾采棠没发觉两人之间莫名的小火花,越说越来劲:“去不去嘛?戏楼旁边的酒坊上了一种新酒,叫踏雪寻梅,我还没尝过呢!”
云黛胭没有拒绝的道理,偏头看向舒鹤栖:“那一会儿你去学堂帮我告个假吧。”
舒鹤栖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却还是化成一声夹带无奈纵容的叹息:“是。”
戏挺好看,光听宣传内容,以为讲的是女子爱慕虚荣。戏里内容实则是丈夫自私伪善,在外粉饰自己的好名声,在内冷待妻子,妻子心灰意冷欲同他和离,他反而觉醒了什么爱妻想法,死都不愿意,最后痴情权贵出手,同女主角喜结连理,而原来那大尾巴狼丈夫孤苦一生。
顾采棠乐得前仰后合,直说最讨厌话本子里装腔作势的男主角,待女主角遍体鳞伤时突然觉悟,最气人的是女主角竟然还给机会!而今这场戏演得新奇,真是妙极妙极。
她爽了,云黛胭是苦了。
因为舒鹤栖既不伪善,也不是大尾巴狼,他好到无可挑剔。
虽说上一世是上一世,这一世是这一世,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给他什么补偿的想法。
……若是补给他一个良善真诚的妻子可行吗?
脑袋里冒着新主意的云黛胭不知不觉被顾采棠拉到一旁酒肆,延续翘课的狂欢。
到酩酊大醉,她还在思索该给舒鹤栖挑一个什么样的人好。
身边突然落了一道阴影,她迷迷糊糊撑起脑袋看去。
眉眼清俊,身姿挺拔,只是眼底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墨色。
是舒鹤栖。
云黛胭的脑袋被酒精泡得麻木,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成为那个生怕行差踏错、惹他不快的妻子。
被他撞见自己这般放浪形骸同他人饮酒,心下顿时虚得厉害。
几乎是本能,她挣扎着坐正,一把抓住他微凉的衣襟,试图用前世百试不爽的法子来蒙混过关。
“夫……嗝,夫君……”她仰起头,眼神迷离,声音轻糯,甜甜的,像泡在酒里的糯圆子,“你别、你别生气,我就喝了一点点。”
说着,她起身,凭着记忆里的感觉,精准地吻住那两片总是紧紧抿着,薄而凉的唇。
一枚讨好试探的甜吻。
舒鹤栖垂睫看她在他唇上吸啄,无悲无喜的目光渐渐渲染上如潮般的悲伤,而后便是绝望至极的平静。
他扶住亲了一口便失去意识的云黛胭,任由她软绵绵的身子偎在他怀里。
“黛黛,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怀里的人砸了一下嘴,揪着他的衣领调整到自己舒服的姿势。
他宛如自语:“但是,回来了,你也不想再跟我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旁边醉趴着的顾采棠突然毫无征兆地坐了起来,眼神空洞,茫然地看了看贴在一起的两个人。
舒鹤栖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带着所有挣扎哀痛的目光再度落到怀里熟睡的人脸上。
挺直的脊背犹如被雪压弯的青竹,薄冷的唇重新贴上满是酒香的唇。
碾弄,攫取,交缠。
10. 点绛唇2
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思量,只是凭着一种悲望到极致的本能,飞蛾扑火般自寻死路。
那女子瞧见,兴许会告诉云颂,云颂得知爱女被他轻薄,必然会勃然大怒,将他打断腿像条野狗一般扔出府都算轻罚。
那个时候,她会是什么神情呢?
是如释重负,想着终于可以摆脱他了?还是意识到他也重生,看着被赶走的他,流露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愧怍?亦或是为被他亲吻而感到恶心,赶他出门还要踹他一脚?
他心底想到她这些反应的神态时,他的胸腔好似被什么东西胀满,又转而变得空落落的。
呼吸尽是她唇齿间逸出的酒香,带着靡靡情思,将他推陷在他硬抢来的温存里。
此刻,云黛胭被酒精麻痹的身体出于本能做出了反应。
她喉咙逸出一声软绵绵的呜咽,如幼猫低吟。她在迷失中确认着他的气息,不自觉往他怀里贴了贴,手指微微蜷起,抓紧他衣襟,本能迎合。
舒鹤栖的大脑顿时间一片空白,而紧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恐惧。
他在做什么?
今夜之事若有半分传到外面……她的名声就全毁了!她会成为整个江陵的笑柄,届时,即便云颂出于爱女之心维护她,路过的人也必定指点云家,家主绝对饶不了他们父女。
舒鹤栖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狼狈地将她轻轻推离。
云黛胭失去了熟悉的气息,还在茫然左右看,最后因为实在醉得不清醒,自个儿趴回了桌子上。
舒鹤栖惊疑不定地看向目睹这一切的顾采棠。
后者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突然开口:“四个、四个人变成两个……我也要玩大变活人!大变活人!!!”
然后“咚”一声栽倒在桌上。
……
宿醉着实伤人,云黛胭第二日在家趴了整整一天才缓过来。
听说是舒鹤栖送她回来的,也不知道舒鹤栖是如何在父亲那说,今日她没去染坊也没去学堂,父亲竟然没来问她。
不过,云黛胭没有事,顾采棠事可就大了。
这几日学堂不见她,再见时,便是林家老夫人寿宴当天,一辆装扮低调却不失雍容的马车缓缓停在云家门口。
銮铃声脆,马蹄稳沉。
从里面冒出来俊秀姑娘的小脑袋,欢欣招手同准备上自家马车的云黛胭道:“阿胭,来坐我家马车呀!”
今日云黛胭选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明媚娇艳,同身着藕荷色衣裙的云菁姝一道出门,看得虞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等抢风头的行径,谁瞧了都不顺心。
但如果跟顾采棠一道去就不一样了,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红,上头绣着雪梅图,星点白雪绣样洗去衣裳颜色本来的俗气,显得格外清艳。
两人站一处,美色相衬。
云黛胭不加推辞,转头笑晏晏同大房母女道:“大伯娘,长姊,我同顾家姑娘一道走。”
云菁姝颔首:“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艳红身影钻上那辆马车,虞氏挑眉道:“她倒有眼力见。”
云菁姝定定地看着远去的马车,虞氏见她目露怅然,知她心情不好,问道:“怎么了?不舍得她?你可知一会儿若你与她同去,那席上没一道目光是予你的。”
云菁姝没吭声,直至銮铃声渐远,才突然开口:“阿娘,你知道吗?官家姑娘和平民姑娘迈的门槛,不是同一块。”
“什么?”
“没什么,我们上车罢。”
……
马车内,熏香袅袅,空间宽敞舒适。
云黛胭低头摆弄顾采棠随手塞给她的小玩意儿,问道:“这几日没在学堂瞧见你,你去哪了?”
顾采棠闻言一脸苦相:“快别提了,翘课喝酒的事儿让我爹知道,罚我在家抄了百遍家规,手腕都抄肿了!”
她说着,像卸了骨头一般靠在软垫上:“若非林老夫人过大寿,我还出不来呢!哎!阿胭,你被你爹罚了没?”
云黛胭摇头:“这事儿好像没叫我爹知道。”
“你家家仆没说啊?”顾采棠闻言支棱起来,倾身问道。
“唔……不是家仆,是我家一个短工,他生性不爱多言,可能没告诉我爹。”
顾采棠听了若有所思:“是那日帮你去学堂告假的?”
云黛胭一怔:“你怎么知道?”
“嘶……”顾采棠捶了捶脑袋,好似头疼得厉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好像对他有印象来着?那天我醉得迷迷糊糊,好似看见他来了。”
“你喝得比我多,竟然还能比我清醒一点。”云黛胭笑道,“我反正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喝得一团乱。”
“不说这个,一会儿从林家宴席出来,要不要去找乐子?”
云黛胭讶然:“还找乐子啊?不怕被督贡使发现又罚你吗?”
“我爹今日没来参宴,你晓得的,他这身份不方便和商人有过多牵扯。只要今天不喝酒,就不会被他罚了。”顾采棠狡黠眨眨眼。
“可是散席约莫得未时了,玩不了多久就要天黑。阿棠,虽不饮酒,但迟归家亦有挨罚之患呐!”
“席上宴饮无趣,我们干脆中间翘掉好了。”
云黛胭笑着推了她一把:“你敢翘,我可不敢,办寿宴的是林家,江陵经商的人家都得仰林家鼻息过活。我今日若敢在他们家席上逃掉,那云家的名可要从商会册里被划掉了。”
云黛胭说罢,看顾采棠蔫哒哒的,好笑地戳戳她:“林家老太太喜欢听戏,今日必然请了戏班过来,在这看也是一样的。要不要吃点心,林家餐食一般,所以我带了一些东西准备先填填肚子。”
她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个小餐盒,打开来,里面放着六枚颜色制式不一的点心。她出门前,特意让舒鹤栖做的。
小点心十分精致,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甜香。顾采棠馋虫被勾了起来,伸手拈取一枚品尝,甫一入口便惊喜地亮了眸子:“你们家的厨子当真有两把刷子,先前同你一起去染坊的时候,用过的那顿午膳,也是我家厨子鞭长莫及的水平。”
云黛胭听了,有一丝小小的得意,毕竟舒鹤栖的手艺,那可是能和雍京名厨打擂台的。
“你若喜欢,我每日都带一些去学堂给你吃!”
“那我多搜罗好玩的地方带你去!”
去了林家,一切如同预想中的无聊。
少不了得人际交往,而云黛胭最烦这个。
不过好在,围上来的人都是冲着顾采棠来的,多是江陵官员之女,不会把云黛胭划进自己的世界来。
顾采棠因长辈缘故同一些女孩有点交情,云黛胭见状自觉远离,找到云家的席位坐下。
这会儿云菁姝和虞氏都不在,估计各有各的交际往来。
她低头吃了一口席上放置的餐前小点,意料之内的平庸,好在舒鹤栖的点心下了肚,可以少吃点、少遭点罪。
一阵微风将隔壁坐席上交谈之人所说的话断断续续传到了云黛胭的耳朵里。
“……消息……陛下震怒,已派了……”
“可不是……怎么就……失踪。”
云黛胭本来并没在意,只当是权力斗争风波。若是前世这个时候的她说不定还会惊讶一番,但她可是在凌王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的人。某些凌王要属下去杀什么官的时候,他还在与云黛胭交缠,隔着一道床幔下杀令,口吻轻松得好似在安排下顿吃什么。
直至后来的几个字眼猝不及防地扎进她的耳膜。
“凌王失踪,究竟谁那么大胆……”
她拿筷箸的手猛地一颤,身子微微倾向说话的人。
“还能是谁?多半是京中觊觎储君之位的王爷们。”
京中局势复杂,当今圣上传闻有不举之症,后宫空无一人,这江山迟早会落在他的那些子侄手里。
凌王是极特殊的一个,他为陛下胞弟的义子,并无皇室血脉,与皇位无缘,故而陛下十分放心他。论京中谁最通陛下心思,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若他失踪,最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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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几个候选人绑了他,从他口中逼问出陛下心思。
云黛胭听罢起先是惊慌担忧的,但想了想,又平静了。
上一世的两年后他可好端端的呢。
不慌,不慌。云黛胭慢悠悠饮了口茶水,极品茶叶的醇香在口齿间蔓延,美得她扬了一下眉毛。
刚放下茶盏,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云黛胭随意往后看去,这一看,她微微愣怔。
云菁姝和虞氏一前一后走来。
云菁姝低垂着头,虽然极力维持着仪态,但走近了便能看清,她眼眶泛红,鼻尖也带着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绯色,显然是哭过,此刻正强忍着委屈的泪意。那双惯常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满是隐忍和难堪。
虞氏紧挨着女儿坐下,脸上愠怒:“乖姝儿,莫哭莫哭。那些小黄毛丫头,仗着自家爹是个芝麻小官,便无法无天。阿娘都给你记着喽,我们家姝儿这般容颜、又这般贤淑,日后那可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待你做了皇后,咱们娘俩一个个骂回来!”
云黛胭支着耳朵听罢,面色无奈地低头喝茶。
她这大伯和大伯娘见识一般,从小便觉得云菁姝这模样、这才情,必是做皇后的料,于是皇后皇后地把她叫大。云菁姝没听烦,云黛胭都听腻了。
平民女子出身,见陛下一面都难如登天,莫说做什么国母了。
云菁姝或许也知道。
她虽人缘好,但也只是在商户女之中众星捧月,倒有为官人家的姑娘与她交际,但也不过是视她为给自家绸缎庄拉客源的,交往中带着高高在上。
估计方才又是被羞辱了。
云黛胭怎么知道?因为她也被这么对待过啊。
她舒展眉毛,又举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
不过想一想也不丢人,云黛胭小时候幻想未来,还想做太子妃呢!
寿宴之上风平浪静,林琅散宴时欲找她,云黛胭瞟见他的身影走过来,立马扭头去寻顾采棠,走时再度蹭了她的马车。
顾采棠对今日没能出去玩的事倍感遗憾,云黛胭好笑地拍拍她的后背:“你不是喜欢我家的点心吗?明日去学堂带给你,想吃什么味道的?”
耷拉的脑袋立刻像灌饱水的小花一般支棱起来:“都可以!”
云黛胭笑着收手,突然瞥见马车外有一药房倒退而去,她启唇道:“能不能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顾采棠没多问,痛快喊停,云黛胭跃下马车,没过多久便又回来。
顾采棠看她怀里抱着的大小瓷瓶,问道:“你买这么多伤药做什么?”
云黛胭低头整理:“昨夜梦见我小时候养的小狗了,它是被恶犬咬死的,梦里血流不止,一直对我呦呦哀鸣……我想买一些伤药去给它。”
当然是她胡说八道的。
她还是很在意上一世赏花时碰见的那个负伤男人,这回她不打算过去,又安心不下让他自生自灭,思来想去,觉得在发现他的地方放几瓶伤药最合适。
至于他看见那些药敢不敢用……那就不是她所能管的,她已经尽力了。
顾采棠听她扯的原委,感动得一塌糊涂,又让车夫赶去城南,亲自陪着她将伤药放好。
真心对真心,云黛胭给她记了一笔,回到家先去了膳房,将低头备菜的舒鹤栖给叫了出来。
“明日再备一份点心盒,我带去学堂。”
舒鹤栖先是颔首应下,又问道:“姑娘明日不去染坊了吗?”
“去的,下午带。”云黛胭刚随口说了,便觉不对劲,转头端量舒鹤栖的神色,竟看出来一些暗喜。
她因舒鹤栖出现在百绣坊一事对他多有防备,所以他来染坊,她特意叫人盯着不让他出膳房,这事没瞒他。原以为他来历即便有问题,但发觉她盯上他了也应当会收手束脚一点,竟还是没死心吗?
舒鹤栖没发觉自己被人怀疑上了,温善道:“二姑娘可是下午会饿?”
“不是,”云黛胭淡漠道,“今日带的点心,顾家姑娘吃着不错,我就想给她带点吃吃。”
11. 点绛唇3
一种微妙的不悦情绪如同投进静湖里的石子,在他心底荡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一层层,震得他胸腔闷痛。
这情绪来得快,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但却真实存在。
舒鹤栖抬起眼,笑容温润依旧,声音放得轻缓:“承蒙二姑娘挚友不嫌弃,晚生明日中午做。”
云黛胭莫名觉得他脸上的笑似乎拢上一层看不见的冰,透着淡淡的疏离。
可再仔细一瞧,笑容宛如春风,仿佛方才所见只是她的过渡解读。
“嗯,那有劳你。”云黛胭压下心头星点异样,转身离开了膳房。
而舒鹤栖在她身影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温和笑意渐渐淡去。
他缄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重新回到灶前,一下、一下地切着手里的菜。
第二日云黛胭在染坊如旧百无聊赖地闲逛,掰着手数江岩回来的日子。
直至快午膳时分,才慢悠悠地往膳房走。心底还惦记着答应给顾采棠的点心,不知道舒鹤栖做好了没有。
刚进膳房,就见一个汉子急匆匆迎上来,她见他神色慌张,出言问道:“怎么了?”
“小舒啊,他方才不小心用刀切伤了手,流了可多血,奴要去给他拿药处理一下。”
云黛胭瞬间愣住,嘴里交代一句“快去”,整个人便往里冲去。
未入膳房里屋的珠帘,就闻到一股混杂在面点甜香里的血腥味。舒鹤栖坐在小凳上,左手手掌被一块粗布草草包裹着,殷红血迹透了出来,衬得他本就冷白的肤色更无血色。他微垂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他的眉眼,看不清神情。
染坊的主厨在一旁唉声叹气:“你这孩子一贯心细,怎么剁个点心馅还能把手给伤咯?”
舒鹤栖敛睫低声道:“为求点心口感,须得将馅料剁得极碎,一时不慎……”
“唉,也是奇怪,我分明记得前日用罢石臼放在架子上来着,怎么就找不见了。”
一旁小学徒突然道:“哎,在这!”
小家伙低头,从杂物堆里拿了出来,刚拿出来就被主厨敲了一下脑袋。
“定是你这粗心鬼把它放这的!”
小学徒挠挠头,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便不吭声了。
云黛胭抿唇,掀帘进来。
舒鹤栖眸中满是愧疚,他起身欲作揖,不小心碰到了伤处,吃痛蹙起眉头:“二姑娘……对不住。昨日答应您要做点心,怕是做不成了,都怪我不小心。”
小学徒也上赶着认错:“都怪我把石臼放错了位置,舒哥哥只好动刀,才切坏手的。”
一大一小的眼神真诚又懊恼,云黛胭本意也不想动气,她叹了声,伸手摸摸小学徒的小脑袋,低声道:“不妨事。”
而后,她抬睫看向舒鹤栖:“晚上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带伤药,家里备的好像用完了。”
心底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
她觉得舒鹤栖是故意的。
但这个念头一浮现出来,她就有些心里发虚——人家给她做点心伤了手,她反而怀疑人家是故意的。若旁人便罢,偏生是踏实诚恳的舒鹤栖,她怎么能这么侮辱他?
……
香道课之后是茶道,上课得去专门的茶室中上。
裴韫有意留在了最后一个。
她从书袋里掏出一个用白花蓝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带着它走到学子放书袋的地方,瞄准了云黛胭的书袋。
正想往里塞,目光中的迟疑愈发沉重,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往里面放。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阿韫,你在做什么?”
裴韫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只见云菁姝站在门边,脸色惊疑不定。见裴韫看过来,云菁姝快步进来合上门,走到了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裴韫吃痛松手,那本被蓝布包着的东西“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云菁姝低头一看,翻开的书页里赫然是不穿衣裳的男男女女,云菁姝的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你……你疯了?”云菁姝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若这东西被翻出来,阿胭的名声就毁了!”
裴韫一听,眸底“噌”一下烧上火,她甩开云菁姝的手,弯腰捡起那本册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毁了又怎样?云黛胭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名声?”
她说着,触及到心底又羞又伤的那一块,整个眼眶都红了起来:“上次点心的事,她害我那么丢人,成了不少人说笑谈资。第二日起了好大的痘,被我未来小姑子瞧见,回头说给了唐家听,当夜唐家特意找了个由头派奴仆来看我是不是毁了容。我那桩顶好的亲事差点就被她给毁了!”
云菁姝抿抿唇,自知裴韫已是痛苦万分,只能尽量放软语气道:“阿韫,你冷静一些。你怨她,我理解,但这个法子太过阴损,阿胭尚未许人家,若此事传出去,旁人会当她妇德有损……”
“云菁姝!你不要再劝我。我今儿就把话放这里,你若还当我是好姊妹,现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转身离开,也不许偷偷告诉云黛胭!”
她说着,眼泪汪汪:“你知晓云黛胭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若你告诉她,我必讨不着好。阿姝,我们不是最好的姊妹吗?她不过是你的堂妹,与你不甚亲近,同你一起长大、一起玩的是我。你忍心看我在她那里受了委屈而不得抒发吗?”
“若她自己发现……”
“她不会的,她那人不学无术,怎会回家碰书袋?阿姝……这件事情不会给她造成太大困扰的,江陵人多,每日都有新的谈资,她才十六岁,待此事风波平息还能照样议亲……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裴韫的口吻近乎哀求,“我不求你帮我,我只求你别插手。”
……
云黛胭今天没跟云菁姝坐一个马车回来,她一散学便挎着书袋跑出学堂,给舒鹤栖买了伤药,回府随便抓了个小丫鬟送了过去。
翌日清早,又见舒鹤栖出现在了去染坊的马车上。
她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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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语气嗔怪:“手都受伤了还来?”
云颂应是:“为父今晨也说,这孩子非不听,也不知道是不是书读多了性子拗。”
舒鹤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的神情,他微微欠身,语气平和:“劳二老爷和二姑娘挂心。只是伤了左手,并无大碍。右手尚能活动,切菜、掌勺或许不便,但看火、调味、做些简单的点心吃食,还是不妨事的。”
事情果然如他所言。
上午云黛胭拿染坊账簿算账练手,一练就误了吃饭的时间。中午在去学堂的马车上,舒鹤栖拿给她现烤好的点心,让她垫垫肚子。
舒鹤栖发挥稳定,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吃。
云黛胭吃得忘乎所以,餍足吃完,双手指尖满是食物渣滓。她意犹未尽舔舔唇,而后呶了呶嘴:“帮我拿个帕子。”
舒鹤栖依言顺着她所示意的方向拿起书袋打开,低头翻找,却在发现某个东西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面上不动声色,摸出那条绣着小狸猫的绢帕。然而,在将帕子抽出的时候,里头的一本书被不小心带了出来,落在车厢中的软垫上。
书页散开,恰好停留在某一页。里头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诗词,而是一副线条大胆、姿态狎昵的春宫图。图中女子被男子压在窗边,衣衫全无,神情迷离。
云黛胭接过帕子擦手,低头随意一扫,只一眼,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却,整个人如遭雷击。
是谁将这等污秽之物塞进了她的书袋里,用手指头想都知道。
云黛胭咬牙切齿抄起那本册子,掀开窗帘便要往外扔,拿册子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要是被街边玩耍的孩童捡到,那可不好。
她泄气似的放下手,目光一斜,瞧见紧低着头的舒鹤栖,将书扔到了他的脚边:“把它给我处理了。”
舒鹤栖默默弯腰,捡起书册,将它收进了手袖之中,垂头应是。
云黛胭的脸色由白转红,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难为情。
她想起了上一世的事。
上一世她和舒鹤栖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凌王将她强硬掳到身边的时候,以为她现今的屈从不过是对他虚与委蛇,故而手段变态了些,想要从心底驯化她。
她清晰地记得,他惯爱一边听床幔之外的下属禀报要务,一边在她身上肆意妄为,恶劣地将带着薄茧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迫使她喉咙深处的喘息放肆宣泄。
他还喜欢将窗打开,将她压在临窗的榻上,一边抚着她因恐惧可能存在的窥探视线而颤抖的身体,一边用残忍顽劣的声音在她耳侧低语。
“怕什么,若让人看见,正好让他们知晓,你是谁的人。”
每每这时,云黛胭都会想到舒鹤栖,他从不舍得这么对她。
凌王给不了舒鹤栖巨细靡遗的温柔。
但同样,舒鹤栖也给不了凌王所能给的权势。
没人能拒绝天家富贵,经历过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生活的云黛胭更拒绝不了。
12. 点绛唇4
去学堂略一打听便能拼凑出来是裴韫在茶道课前做了手脚,她支颐看着课间休息时不住在书袋旁徘徊的裴韫,眸子深暗。
裴韫犹豫片刻,下了决心,伸手拿起自己的书袋,而后“不小心”将云黛胭的书袋扫了下去,袋里的书散落一地。
她面上浮现起十足自责,一边不住地说“是我冒失”,一边蹲下身收拾,然而地上摊开的书里,并没有她想要找的东西。
裴韫弓起的后背一僵,愕然抬头往云黛胭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直对上云黛胭的双眼,见她微笑弯眸,歪了歪头。
虽然没有被裴韫实质性地坑到,但云黛胭绝不会善罢甘休。
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江陵半数药房都是她家产业。
云黛胭有上一世的记忆,她清楚记得今年开春江陵有一场不小的疫病,传播范围广,但极好治疗,可偏巧药方中最为重要的草药为裴家所垄断。药草名叫寒水草,裴家借此发了一笔财。
既然同裴韫闹到这份上,那她便不留什么情面了。
当夜她又踏进了云颂的书房里,捧着叫膳房熬的汤,人未到,声先至,嗓音娇气:“爹爹——”
云颂一听她这动静便知她别有来意,将目光从账本上,抬头看她,语气嗔怪:“小丫头肚子里又在打什么算盘?”
“嘿嘿。”云黛胭甜笑着走上前,柔柔道,“爹,您看着天气一日日暖起来,快到春天了,衣柜里得添新裙子。女儿就想呀,今年开春想裁条碧色裙子,最衬春景。”
“何时喜欢素净颜色了?”云颂纳闷,“你不一向喜欢明艳一些的?”
云黛胭嘴一撅:“总穿艳色,旁人说我艳俗。”
“那是他们没你撑得起艳色衣裳的容貌,心底冒酸水呢!我家乖囡是艳俗,那他们是什么,插花牛粪!”
云黛胭忍笑,下巴轻轻靠在云颂肩头:“女儿也想穿穿素净一点的颜色,好让那些酸唧唧的人瞧瞧,我便是穿素的,也能扎得人挪不开眼。”
“那为父就制出最衬乖囡容色的料子!明儿我就派人去采购原料。”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乖囡,为父可要考考你近日在染坊所学。你可知配染碧色的原料多是哪些?”
云黛胭扬眉,直起身子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空青、翠萝、春波、寒水,这四样是碧色染料的主料。深碧选翠萝春波,中庸选空青,浅碧选寒水……既要做适合开春的女子裙色,那必然以寒水为主。爹!我们这次多囤些寒水草吧!把药农手里的存货全收了,免得像去年的绯月红一般,才出没多久便被人仿了去。”
如今天寒地冻,能采购的寒水草都是药农年前囤的,把这一批买空,再想买得等夏天新一茬长出来,或是去远离江陵的地方采买。等他们买了回来仿制,早就过时了。
上一世开春疫病肆虐,身为药商的裴家最早得知寒水草重要,率先把周遭的寒水草给买空。价格倒是良心,只比寻常时候高了五成——不少,但在这种情况下,不翻倍都是大善人。
紧急的时候多赚一点很正常,但这次,云黛胭连一点让他们赚的机会都不想给。
云颂属实没想到随口一考,竟真考出来意料之外的东西,立时惊喜非常,抚掌笑道:“我家乖囡果然聪慧,不过学了几日便有这等头脑,再学学,就能替过为父接管染坊了!”
他越说越兴奋:“干脆给你寻个上门女婿,你们小两口便……”
云黛胭听了吓得魂飞魄散,上一世就是云颂不乐意把她嫁出去,所以选了舒鹤栖当赘婿……这回怎么又动起这心思来?
“爹!相看女婿这种事日后再说,时间长久着呢!反正爹还会陪在女儿好多好多年,不着急的。”
“是,不着急不着急,乖囡慢慢挑,为父给你把关。”
父女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云黛胭才心满意足告退。她提着灯,柔光照亮前面的积雪。它们被踩成半水半冰的状态,这样最容易让人滑倒。
她低头小心走着,走上回廊时,发现舒鹤栖静静站在廊下,左手缠着白布,双眼低垂,似乎在走神。听到云黛胭过来的脚步声,他抬睫看去,刚想行礼,云黛胭就转过了头,与他错身而过。
檐上所积浅雪被无端而起的风吹落,稀碎轻盈,像人间又下了一场薄薄的新雪。
而此刻他的心底,大雪深埋万物。
……
二月,冬寒尚未尽退,但江陵四处已然透出几分柔软的春意。
积雪消融,到处湿漉漉的,洇湿青石地。家中栽种的白梅也过了花期,白蕊凋零,唯余一丝冷冽的清香。
肉团在院里蹦蹦跳跳,四脚跑得湿哒哒,踩上檐下干爽的地面,留下清晰的小犬爪印。
今日天气晴好,云黛胭让牙人领了七八个年纪相仿、模样周正的丫头入府,站在她的院中供她挑选。
云黛胭捧着手炉,目光扫过静立的姑娘,心绪飘得有些远。
舒鹤栖不是个重色重欲的人,所以容貌身材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给他找一个踏实的姑娘,免得他像上一世一样遇人不淑,那样倒霉。
不淑本人不咸不淡给自己下了定义,而后一个个打眼看去,最终目光落在一个穿着干净灰布棉袄的女孩身上。她眉眼温顺,手指粗糙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之后试工,也是这姑娘最为利索。
“你叫什么名字?”云黛胭开口,声音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有点淡。
“回二姑娘的话,奴婢叫阿杏。”
阿杏的身家清白,孝顺乖巧。家中父母病弱,兄长今年在码头给人搬东西的时候不慎伤了腰,只能干一些轻快点的活。家里快穷的揭不开锅,所以阿杏便把自己卖到了牙人手里。
云黛胭一听她的身世,心说好呀,家人不刻毒,没有重病爱赌的拖后腿,姑娘又是个懂事良善的,必不能委屈了舒鹤栖。
“你日后便去膳房帮忙吧。”
打发了牙人和其余人,云黛胭亲自领着阿杏往膳房里去。
刚走到膳房院门外,就看见舒鹤栖正在打水。他并未费力弓背,脊背挺拔,只将身形沉了下去。许是为了方便干活,他穿的衣衫单薄,清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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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臂膀处的肌肉轮廓。先前受伤的地方也好转,白布拆了,一点也不妨碍干活。
舒鹤栖不是那种病弱书生,他会砍柴会跳水,只是来前吃不饱饭,加上他长得高,平素又被衣衫遮挡,显得这人瘦了些,实则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该有的力气也都有。
他将水桶从井里提出,一抬头,也瞧见了她。
这一眼,心绪复杂。他见云黛胭没躲,所以将水桶放下后,周正行礼道:“二姑娘。”
云黛胭略一颔首,于是是她自以为安排妥当的轻快:“舒鹤栖,这是新来的阿杏,我瞧着是个踏实本分的,以后就在膳房给你打下手了。”
舒鹤栖睫羽一颤,低头道:“晚生在膳房也是为主厨打下手的,何来资格带旁人?还是交由宋大厨……”
“我说你能带就是能带,”云黛胭落字果决,话语意味深长,“你莫要辜负我的用心良苦呐!”
舒鹤栖的目光从阿杏身上极快掠过,没有停留,落回云黛胭的脸上。
上一世相依为命的时候,她瞒着他联合周遭做女工的妇人做了个小生意,赚了一笔钱。她将这笔钱作为惊喜拿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一种精心安排的好意。
他还能说什么呢?
早在那夜一吻后,他就该死心了的。
重来一世,她有无数个改命的机会,让父亲躲过死劫,让大房谋算落空,还可以去寻上一世力排众议非要娶她为王妃的凌王。
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走投无路、对未来迷茫惶恐,又怎么会迫于无奈嫁给他呢?
“是,二姑娘放心。”他低下头,声音平如静湖,没有一丝涟漪。
云黛胭了了心事,踏进膳房吩咐厨子煮一锅汤。
眼瞅着赏花宴便要近了,云黛胭想要的碧色衣料“春山空”在调改阶段,云颂更加忙碌,她得多体贴一心为她的老父亲。
算算时日,春山空正式生产起码也得在疫病之后,染坊存着的寒水草正好可以拿出来给百姓入药,价格不必提,名声一定会打出去。
这简直是一箭双雕,她得感谢裴韫,若非裴韫挑事,她还想不出拿这个来报复。
算算日子,江岩也该回来了。
云黛胭摸了摸一直随身带着的“塞上紫”,心中安定无比。
今日顾采棠还来问她赏花宴事宜,说要跟她坐一起。云黛胭想了想,记得上一世官家姑娘自有一块位置,各赏各的,故而有些迟疑。
顾采棠知道她在犹豫什么,碰碰她的肩头,亲昵道:“到时候我去你那边……你家那短工手好了没,这几日我一直在馋他做的点心呢!”
云黛胭想到这,从膳房出来,舒鹤栖正在将打上来的第二桶水往水缸里倒,阿杏自己找了活干,踮脚翻晒院里晒的红薯干。
“哎,舒鹤栖,过几日赏花宴,你给我做几份点心,这些日子多试几种口味,若缺什么食材只管和宋厨说。”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小心点,别再切着手。”
再切着手,她又得失信于顾采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