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抛弃的夫君是太子》
1. 青玉案1
上元节,灯影千里,火树银花。万点流焰蔽月,凋零如星雨。
此番美景,妙不可言,若是旁边没有一个自白日起便不断吹嘘的男人就好了。
听着他唾沫横飞地说着自家产业,云黛胭用罗帕掩着口鼻,桃花美目中不虞之色愈发浓烈。
云家主营丝织业,是江陵第一绸缎商,云黛胭是二房独女。
近几年家族生意不太好做,身为家主的伯父总撮合她和江陵商会会长的小公子林琅,想要两家结亲,以此为家族扩大商圈。
讲道理,云黛胭并不抵抗家族联姻,但她要嫁也是嫁给未来林家掌权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拿父兄产业吹嘘的纨绔。
若非今早大伯娘虞氏相逼,她才不会浪费时间跟这蠢货闲逛。一夜上元灯会走下来,他竟一个灯谜没有猜出来。旁边六岁小儿熟练地将他没猜出来的灯谜解出已让她尴尬得站不住,却不料这厮还大言不惭地跟她说他能直接为她把花灯买下来。
如此丢人,见识浅薄到以为猜花灯的人就缺这几个铜板。
就这么硬着头皮丢着脸熬到灯会结束,云黛胭微微舒气,同他一道走回云府的路。
在走到一条狭窄街市口时,她突兀止步,同林琅道:“我们绕一条路走罢。”
“为何?此处离云府近。”
云黛胭迟疑一下,娇美容颜适时流露出一丝怯意:“这地方又荒又暗,我不敢走,还是换一条路……”
正常人瞧见这样的美人都会心生哀怜,事事顺她心来。
可林琅这厮不正常,大抵是想到什么护花话本,顿时生出万丈豪情,伸手去拉她:“无妨,有本公子在护着你,怕什么?”
云黛胭蹙眉扭身躲过他伸过来的爪子,话梢带了几分羞怯:“林公子……不想同我再多走一会儿吗?”
他吃极了她这一套,脸上因长久纵情酒色而松弛的面皮堆在一起,挤出一个笑来,同她调转步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临走,云黛胭回头看了一眼。长街暗淡,尽头隐有火光。
如果按照原定路线走下去,她会碰见重生前那一世的夫君。
重生。
这个词咀嚼起来,云黛胭到现在都有些恍惚。
她分明记得睡前她还偎在凌王的怀里,醒后便回到了十六岁时的闺房,一切重回原点。
想起未来会发生的事,云黛胭难得产生了几分躁意。
那段人生可称得上是灰暗的一笔,至少对于养尊处优的富商之女来说是。
若按照前世发展,过几日,她会救下被人围殴的舒鹤栖,因为喜欢他的手艺,故而把他带回家让他给她做吃食。
云父听闻他一边卖烤红薯一边刻苦读书的事,对他多加留意,见他吃苦耐劳、满腹经纶,便做主为她和他订了婚。
云黛胭相信父亲的眼光,知他不会忍心要她过苦日子,便没有对此事说什么。
后来,父亲南下行商时意外亡故,大伯拿出父亲将染丝配方泄露的证据,联合族中长辈逼迫她嫁给林琅“为父赎罪”。
云黛胭性子烈,知晓父亲绝不会做这种事,故而宁死不低头,趁夜拿着父亲生前写的婚书去官府做了公证,让她和舒鹤栖的婚事板上钉钉。
大伯父恼羞成怒,把她赶出云府。
就这样,她跟着舒鹤栖回到他的泉南老家成婚,过了一年平凡日子。
再后来,舒鹤栖高中探花,她随他入京。在宫宴上被皇帝侄儿凌王看中、掳入王府,被逼迫与夫君绝婚。
说被逼迫倒也不尽然,她还是挺乐意的。毕竟再高的官看见天潢贵胄也得低头,更别说舒鹤栖那时才是个七品官。虽说他事业刚起步、前途无量,但她没那么多耐心等。
说她爱慕虚荣也好,说她贪恋权势也罢,谁不想过个好日子呢?
再说当年舒鹤栖念书时云家也帮过他,她自觉没什么对不住的。且上一世她都做好打算,要在凌王耳边吹枕边风,多扶持他一把。谁料舒鹤栖书读多了脑子木头一块,非要以死相拼,何苦来哉?
其实他们二人上一世的情分并不多。舒鹤栖忙于读书赚钱养家,与她甚少夫妻敦伦,最频也要十日一次,还是她主动相邀。虽则素日待她巨细靡遗,譬如夏夜一边读书一边为她打扇,冬晨将温好的衣裳拿给她穿……但这样的好至亲至疏,不似夫妻,倒似兄妹。
她以为他是不爱她的,待她如此,不过是履行对她父亲的诺言。可直至他被人活活打死在她眼前,她神情恍惚回房,重病一场,隐约想通其中真相。
他是读圣贤书的人,一生铭念克己复礼,所以情到深处,亦不敢表露太多。
她理解,但不接受。横想竖想,他们两个人都不太合适。重来一世也好,倒让她有机会改变一些什么。
首先便是不要再和舒鹤栖有任何瓜葛。虽然上一世父亲为他寻了名师,但后来一年他也因为照料她耗费不少读书的精力。两相抵消,以他的才情和坚韧心性高中探花不成问题。
其次便是要早些和大伯分家,提防大伯陷害……以及,不要让父亲走岭南的那支商队,免得落得客死异乡的结局。等分家之后变卖产业去雍京发展,她多去凌王喜爱打发时间的地方晃悠,迟早会重新遇见凌王。
如此,每人都会有一个光亮的人生。
只是可惜,日后再也尝不到舒鹤栖的手艺了。要知道能让其他摊贩集结起来揍他的厨艺,必然是有点东西的。
想到这里,云黛胭口中似乎能感知到他烤的红薯甜味。
当年上元,云黛胭同林琅走上那条路,因对林琅絮叨烦不胜烦,故而随手买了两个烤红薯,分出一只堵上林琅的嘴。谁料这一吃惊为天人,后来每日她下女学回家的路上,都会买上他烤制的烤红薯解馋。
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吃腻,她又迷上另一个摊子的糍粑,结果没两日舒鹤栖也卖起糍粑,味道甚好,把她勾了回去。
再之后,他又卖起她的新欢肉馒头,成功抓住了她的胃,让她在发现他被人打时顺势将他带回府中。
买吃食时烟雾相隔瞧不见他容貌,反倒是他被打时看了个真切,凤眼剑眉、俊美无俦。厨艺好又长得俊,这是云黛胭对婚事默许的一大原因,才情心性甚至都得靠后站。
若在遇见凌王前没有经历那清苦的一年,说不定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
命数,只怪命数。
远远地瞧见云府大门,云黛胭快走两步同林琅拉开距离,向后挥手道:“林公子,就送到这里罢,时候不早,林府的马车就在街口候着,快些归家罢。”
她客客气气地说完,干脆利落扭头归家,步子轻盈地迈过门槛,听着大门缓缓闭合,心顿时安定,往自己院里走去。
冤家路窄,拐过一道弯,迎面碰上大伯娘虞氏。
虞氏闺名虞望春,是南连棉商家的女儿,嫁进云家后成为大伯最强的副手,夫妻两人将云家的生意扩大不少。
然则太精明也令人苦恼,把算计打到自家人头上。这几年大房夫妇拿走不少云黛胭父亲手中的商线,说是借去相辅经营,每年会分给父亲分红,但云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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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一看那账就知道他们吞了不少。
云父重情,不跟自家人明算账,云黛胭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挑了一些最重要的商产要父亲给她留作嫁妆,余下的便也不管了。
却不曾料到,二房的步步退让,倒纵了大房得寸进尺。
一想到上一世他们赶尽杀绝的丑恶嘴脸,云黛胭顿时心冷了半截,行礼道:“大伯娘。”
“阿胭啊,今日同林公子相处如何?”虞氏满脸堆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是一种很虚伪的商人笑容,可这样的笑现在却是对着自家人。
云黛胭拢了拢袖,隔绝凉飕飕往衣裳里钻的冷风,声音软糯,口吻极淡:“白日同林公子去香淓楼一同品了新茶饮,夜里赏灯,尽兴而归。”
“那便好,”虞氏笑着,又问,“林公子那儿怎么说?”
“没说什么,倒是分开前提了一嘴侄女衣裳头面太素。”
虞氏眼珠上移,定在云黛胭佩戴的簪钗上好一会儿,心底犯嘀咕,却还牵起热切的笑:“是,是,你这年岁的女孩儿自当多佩些首饰。可巧,今年给你姊姊置办了不少头面,她性喜素淡,用不了那么多。明儿带过来给你先挑挑。”
云黛胭听了心下讽笑。她这大伯娘一贯如此,说话便说话,爱往自家脸上贴金。方才又是说她那名满江陵的女儿喜淡,暗夸清水出芙蓉;又把姿态摆低,说给自家女儿买的首饰让她先选,好似待她比亲女儿还亲。
且看看罢,明儿送来的指定是手下铺子过年送来的礼,云菁姝看不上的那种。
她爹就是被这种粉饰得金碧辉煌的鬼话给哄傻的。
云黛胭心中不屑,面上却还过得去,毕竟要暗中拔除大伯暗中给父亲设的绊子,决不能打草惊蛇。
今日顺手坑大房一点首饰,值不了多少钱,但可以给她的肉团儿加好几根大骨棒。
肉团是她去年冬天在街上捡的黄白花小狗,一年精心喂养,使得原先可怜兮兮的小脏家伙,现今如同一个移动的棉花团,又软又乖怜。
云黛胭回房抱起冲她摇尾巴的肉团,随意踢了鞋子,拆解簪环,翻躺在榻上,晃着腿想事情。
躺了一会儿,怀中肉团突然躁动,头望向房门口,“嗷嗷”叫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轻轻叩响。
云黛胭放下肉团,下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云父慈爱的笑颜。
她瞧着,蓦然红了眼眶,一头扎进云父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云颂被她突然的飞扑弄得一愣,只当是小女儿撒娇,伸手摸摸她的后脑,笑道:“乖囡,瞧瞧,为父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云黛胭这才嗅到一股不妙的味道。
它是香甜的,闻来让人口齿生津,不妙在,这味道熟悉得让她心底发毛。
一只焦香流油的烤红薯被云颂用油纸托着递到她眼前。
云黛胭后退一步,肉团被香得蹦跳着跑了出来,险些绊她一跤。
她勉强站稳,咽下本能分泌的唾沫,艰涩问道:“爹……你这是在哪买的?”
“哦,归来途中在杏花街买的,香味太勾人了,我便叫停马车买了一只,吃起来口齿生香,知你爱这口,特意返程又给你买了一个。”
云黛胭正想硬着头皮说她不喜欢,又听云父开了口。
“对了,那卖烤红薯的是个年轻的后生,听他说在这一边卖烤红薯一边读书,手都冻开裂了。我寻思咱家后厨不是刚辞了一个?便把他带进府来试试,若合你口味,就把他留下,给他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也算功德一件。”
2. 青玉案2
是夜,天幕落了一场薄雪。
云黛胭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她一合目,舒鹤栖满身是血匍匐在地的画面就会浮现在眼前。
她挣扎着起身,呆坐一会儿,穿鞋下地。
肉团卧在一旁用软绒铺成的小窝里,发出轻而浅的鼾声,听到云黛胭下地,小小的鼾声断了一截,它支棱起小脑袋看她,最后又熬不住困意一头栽倒熟睡。
云黛胭就着透过窗子的月光摸来一顶绒氅披上,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月光沁凉,夜雪如雾。
她鬼使神差停在记忆中上一世为他安排的居所前,瞧着跳跃灯火勾勒的人影,心下苦笑。
不知是父女默契,还是命运定数,这一世父亲同样把他安排到了这里。
时至深夜,他还在埋首苦读,似乎听到了外面隐秘的踩雪声,动作顿住。
云黛胭心尖一跳,连忙移步欲走,却不慎撞到一旁白梅树上,层层白雪与馨香梅花扑棱棱抖落一身。
她又急又懊恼地低头拍雪,紧紧密合的窗就这样打开。
细雪簌簌,梅影重重。
窗扇带起的风拥着自然飘落的雪往她身上扑,几片碎雪颇巧挂上了她的眼睫,糊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低头拨掉,再抬首时,被突然撞进眼帘的美色攫取住所有呼吸。
即便她曾与这张脸的主人朝夕相处几百日,但仍不可避免为其惊艳,就像上一世初遇那般。
舒鹤栖生得一张祸水面容。睫羽纤长,丹凤眼尾被冻得微微泛红,为那本就勾人的眼型多添几分艳丽,偏眸子浓黑深邃、清冷如雪水。鼻梁英挺,唇角不笑时也微微上扬,是副温煦的笑相。五官所在,无一处不好,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是恰如其分。
上一世云黛胭虽频频光顾他的摊子,但因来时天色暗、他摊子上雾气蒸腾,以及她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吃食上,故而不曾注意过他的模样。还是那日他被人围殴,她出言喝止,瞥见抬头看向她的他,才注意到那张脸上的美色无边。
那人见她发愣,微微倾身,单薄的雪白寝衣下露出清消的锁骨,云黛胭顺势目光下滑,回过神来又颇正直地目视前方。
“你是谁?没在云府瞧见过你。”她佯装不识,娇生生问道。
舒鹤栖从善如流作揖应答:“回姑娘的话,晚生舒鹤栖,先前在杏花街摆摊卖红薯,今日被云二老爷领进府来做帮厨。”
云黛胭按捺住躁动的心,面露不屑,违心道:“父亲倒是好心泛滥,街边小摊贩能做什么好吃食?净把闲汉往家里领。”
舒鹤栖闻言一怔,眸子微微下垂,扶在桌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抠弄桌面。清逸的少年听到这种话,难免无措。
云黛胭不觉此话有错,甚至心底还策划着变本加厉的法子,多找他的茬,把他给赶出去。
与舒鹤栖虽相处不过两年,但她早摸清他性子执拗,脑袋一根筋,认定什么便不转圜。若让他承了云家的恩,日后必甩不掉。
既做了决定今世互不打扰,便要断绝一切命线缠绕的可能。
她背脊打直,娇声哼罢远去。
似乎是看他一眼了了心事,云黛胭回房倒头便睡着,只是梦中景象却是旧日故梦围困。
她羞人地梦到前世与他屈指可数的几次情事。
素日看来清瘦的身姿内里藏着不小的物什,闯入小径让她消受不起,好在他动作温柔、缓慢来访,让她得以一点点适应。但慢有慢的坏处,那就是会将一枕风流延得极长,送她连去数次不见释放,直至她浑身软如春水、只余呼吸的力气,才结束当夜敦伦。
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那夜之后两三天,云黛胭想都不敢想,两三天之后,慢慢就想得厉害。但他平时太忙,甚少提及此事,待云黛胭忍不住主动寻欢的时候,已是最少十日之后了。
她也说不上同他一起到底算不算满足,这是一个无法从旁观角度回答的问题,处于非经历阶段的云黛胭也答不上来。
晨起吐了一包水,反应过来的云黛胭又羞又气地扯下亵裤丢到一旁,暗啐自己的没出息。
但最大的问题好像不是她做春梦有反应,而是重生归来的她早已经历过人事,甚至二嫁之身,履历丰富,同从前大不一样了。
现在,大不一样的云黛胭要干一件大事。
她原想着直接挑舒鹤栖做的吃食的毛病,然后把他给赶出去。但这种行径太莫名其妙,必会让父亲看出不对劲来。父亲虽宠爱她,但在某些事上绝不让步,譬如亲近大房,譬如行善积德。如今天寒地冻,若把舒鹤栖真的赶出去,他要遭不少罪。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大房平日虽扮得与二房和乐融融,但事事总与二房作比较,暗中争抢。上到经营新点子,下到族中长辈送来的鲜果。而在不知不觉中,云府里的奴仆也分成了两个阵营,包括膳房。
膳房有两个大厨,负责大房饮食的大厨姓高,负责二房的姓宋。送进来的帮厨也由他们挑选,间接分属两房。
昨日父亲将舒鹤栖领进来,他就是二房的厨子。舒鹤栖的手艺没得说,可与京中万香居的厨子平起平坐。她都不必夸大说辞,只需在虞氏面前多夸夸近来二房的膳食,大房就会自动把人要过去。
无须担心宋大厨不放人,二房奴仆随了他爹的性子,奉行家和万事兴,不争不抢,大房要便送去,绝不迟疑。
想到好法子的云黛胭换好衣裳,梳洗整洁,提着裙摆去云颂那里一同用膳。
此时桌上早膳皆已上全,热雾弥漫,香气扑鼻。
与舒鹤栖朝夕相处那么久,她一眼便能认出哪道吃食出自他之手,桂花糖馒头上的褶子走向简直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她慢吞吞坐下,目光时不时往那糖馒头上瞟去。
云颂没注意她的目光,在她来后便开动,吃到糖馒头的时候眸子一亮,连声道:“阿胭,尝尝,今日这糖馒头做的可真不错。”
云黛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筷箸戳戳碟子,盯着糖馒头发呆。
云颂动手给她夹了一只放在她的盘子上,问道:“怎么了?没胃口?这脸色也不对,昨夜没睡好?”
想起昨夜所见所梦,云黛胭低头掩住自己烧红的脸,含糊道:“没有啊,就是起太早了不太饿。”
“那一会儿把这糖馒头带上,去女学饿了就吃。”
此一言正中云黛胭下怀。她陪云颂用完早膳后,也到了上女学的时间,便叫人拿了个小布袋装了几个糖馒头。
云颂瞧见她甩开袖子往里头装了三个糖馒头,狐疑道:“乖囡,你可别撑坏了。”
“吃不完再拿回来嘛!”她笑笑,将袋子捏在手里,欲往外走。
“哎,放你袖袋里,外头那么冷,就这么拎着会凉的!”
云黛胭的母亲生她时离世,云颂教养女儿不肯假手于人,又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大。听着云颂熟悉的叮嘱在耳畔响起,云黛胭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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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转过身,抱住起身送她的云颂,喃喃道:“爹,今晚我想吃你做的酥油饼。”
云家父女口味一致,嘴刁且馋。在没遇见当意的厨子时,云颂便会自己琢磨做东西,其中最好吃的便是酥油饼。后来有了云黛胭,她小时哭闹挑食,也只有酥油饼能哄好她。
长大回头看,那并不是什么奇绝的味道,比不得舒鹤栖随手做的一只饼。但在上一世,在与舒鹤栖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她总忍不住怀念早就遗忘在童年里的味道。
“怎么突然想起酥油饼了?是家里厨子做的东西吃腻了?”
云黛胭连忙摇头:“就是想吃了,好久没吃。”
可千万别让她爹觉得是厨子的问题,不然他必然不肯放走舒鹤栖。
她眨回眼底的泪意,后退一步,同云颂摆摆手,说道:“爹,我去学堂了。你也少操劳点,大多事务交给江叔就是。”
“还没到退下来的时候,得给你攒嫁妆呢!”
……
云府的马车早在门口等。
云府的两位姑娘都要上女学,故而清晨便同乘一辆马车。
云黛胭远远瞥见马车的时候,马车外只有一名马夫,她慢下急匆匆的步子,在临近马车时,还有意磨蹭了会儿。
她竖着耳朵听,有女人低声叮嘱的声音由远及近。
云黛胭转过身,同迎面而来的人亲亲热热道:“大伯娘、长姊晨安。”
虞氏瞧见她,把放在云菁姝手里的东西顺势往她袖中推。云菁姝牵起温雅笑意,徐徐道:“二妹晨安,今日到这么早?”
“今早起来昏了头,当要迟到,急吼吼赶来。瞧见一向早到的大姊还没来,才知道自己看错时辰。这不,早膳都没吃,临走揣了几个糖馒头。”云黛胭说着,顺势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糖馒头咬了一口,秀目立刻圆睁,用出十二分的演技来,嘀咕道,“好吃,膳房是又聘了个厨子么?”
她说着,热切掏出剩下的两个往大房母女眼前递。方才虞氏偷偷往云菁姝袖里塞的手还没拿出来,见她伸手,像被烫到一般缩回。
云菁姝愣了一下,大大方方接过道谢,而后匀了一个给虞氏。
云黛胭同云菁姝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一眼,恰见虞氏咬了一口糖馒头。
她心下安定,进入马车坐好假寐,毕竟昨夜睡得不多,着实疲累。
晚上下学回家,饭桌上放了一碟酥油饼。
云黛胭兴冲冲进门,随意净了手,捏起一块大快朵颐,目光还在桌面上逡巡。
瞧了一圈,没瞧见像是出自舒鹤栖之手的吃食。虞氏动作可真快。
云黛胭把书袋扔到一边,转着眼珠想。
然而吃饱饭消食,她还是鬼使神差走到了膳房所在。
嗯,她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大老远就听见膳房在吵什么,不像争执,像单方面叱骂。
她有些好奇,快走几步,趴到膳房院门偷瞧。
不是叱骂那么简单。
以负责大房吃食的高大厨为首,一群厨子正在围打着什么人,画面熟悉得云黛胭眼皮直跳。
喋喋不休的谩骂渐渐变得字字清晰。
“你这竖子,才进来做了一顿饭,便害我们兄弟几个扣了工钱,亏你还是大夫人指名儿要的人,诚心害我们不成?”
“就是!今晨那糖馒头分明做的不错,怎今晚的肉馄饨就把大夫人吃吐了?我们膳房里的人从不曾受过这等惩罚!”
3. 青玉案3
拳脚砸在□□上砰砰作响,时不时夹杂着少年吃痛的闷哼。
云黛胭背靠在门上深吸气,而后闷头冲进里头:“在这做什么?都给我住手!”
一切闹嚷喧嚣湮灭在此一言后。
施暴的厨子愤愤不平,袖手而立。地上捂头挨打的白衣少年发觉危机解除,慢慢舒展身体,伏跪在地上喘息片刻,抹去唇畔血迹,而后机械地站起。
他面朝云黛胭,低垂眼目,躬身一拜:“多谢二姑娘出言相帮。”
云黛胭抱臂,居高临下看着他,朱唇轻启,吐字道:“没用的下人还留着做什么?有身契的打发卖了,没身契的赶出去就是。”
舒鹤栖肩头一颤,短暂凝滞后,缓缓抬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云黛胭头一扭,不看他。
她行事一贯娇纵任性,名声在外,江陵人听见她的名字,皆拧眉摇头叹息,只道云家二姑娘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差,小门小户的人容不了她,注定上嫁。
起初不过是想扮成不好相与的模样,省得大房欺负他们二房软脾气得寸进尺。后来她迷恋上这种与世俗礼教背离的感觉,旁人说她不是,她听不入耳。左右都是她不在意之人,她无所谓他们眼里她形象如何。
一旁瞧热闹的二房厨子纷纷上前。宋大厨是个心好的,他堆笑道:“二姑娘有所不知,小舒是二老爷带回府的人,今晨的桂花糖馒头就是出自他之手。我们膳房里的人都尝过,味道不错的。中午时大夫人把他拨到高厨手下,出了点小纰漏。这孩子做甜点手艺好,许是不擅长做煮食,还请二姑娘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我手下做事便是。”
云黛胭听了满腹疑惑。
没道理啊……她记得上一世舒鹤栖煎炸烹煮无一不精,怎么一碗馄饨都做不好,甚至让虞氏勃然大怒。
宋大厨见云黛胭垂目思索,心觉有戏,连忙拉过一旁木讷的舒鹤栖,低声催促道:“快和二姑娘求求情。”
少年肤色冷白,现下面色更是惨白如纸,他被宋大厨推拉着走到云黛胭面前,唇瓣微张:“请二姑娘……”
云黛胭抬手,冷冰冰开口:“免了,一碗馄饨都做不好的人留着不累赘吗?”
舒鹤栖被这一句话憋成了哑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内敛卑微的少年,不过两年便会成为述经论说、辩倒众士子的天之骄子。
宋大厨看他说不出话,开口道:“二姑娘,那便不叫他做吃食了,留下来处理菜可成?这孩子孤身一人,赶出去怕是养不活自己。”
“那他没来云府前是怎么活的?”云黛胭反唇相讥。
谁料这句话刚出口,高瘦少年晃晃身子,瞬间昏倒在地。
如此突然,倒叫云黛胭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见旁边有人把他扶坐起,才若无其事收手,假装自己只是整理衣袖。
“二姑娘……”宋大厨面露为难。
云黛胭无可奈何摆摆手:“行了,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不赶他便是。”
看来上一世她眼中云府对舒鹤栖的随手相帮,盖有救命之恩。没来云府前他因营养不良而身姿枯瘦,好似一阵风来就会把他刮倒,旁人随意可欺。在云府生活了一段时日,好歹身子养好了。后来与她成婚,床笫之上堪比犁地的牛。
不赶就不赶罢,平素对他冷漠刻薄点,应也能达成目的。正常人不会喜欢上对自己冷脸相对的人吧?
她是想跟他划清界限,没想要他命。
况且……不说上一世夫妻情谊,就是看他现在柔弱怯懦的样子,她也下不了狠心对他。
今日就不该来。
云黛胭再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又是他晚上受欺负的模样。
她用力翻身,把被子蒙过头顶,动作大到惊醒酣睡的肉团,瞧她又没了动作,小小的一团又缩回脑袋,继续睡觉。
日后不去膳房了,不去了!不去便不会碰见,不碰见就不会心烦意乱。
现在当务之急是大伯的谋算!
这几日她都得上女学,早出晚归,没有机会出去探查。
横想竖想,只能在学堂装病。
女子体质特殊,每月总有那么一遭,于是学堂便有一排专门的屋舍用来歇息休养。屋舍后正是学堂后墙,只要躲到那里,就好脱身出来了。
说干就干!
翌日上午,云黛胭上了一节香道课后,秀眉一蹙,佯装不适,由学堂侍墨的小婢女扶去屋舍里。
待婢女离去,云黛胭翻坐起来,鬼鬼祟祟出了屋舍,跑到墙根,左顾右盼无人目睹,攀着院墙边的树爬到了墙头上。
但翻下去可遭了罪。
下面没有可以缓冲的东西,任是她小心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慎摔着了腿。
云黛胭龇牙咧嘴站起来,试着活动一下。不知断没断,走倒是能走,就是会隐隐发疼。
她管不了那么多,忍疼地往目的地走去。
——百绣坊。
上一世大伯指控父亲将绯月红的染方偷卖给了这里。
说起来,绯月红还是父亲一手调制出来的。
那是去年她的及笄礼后,父亲带她来到染坊后头的空地上,低头挖出来一坛女儿红。
他说在她出生那日,他在埋了三坛女儿红,一坛在她及笄时候挖出来,一坛在她成婚时挖出来,最后一坛在她孩儿满月时挖出来。
云黛胭听了最后一坛的启封条件,皱皱小脸,一边低头啜饮手中酒酿,一边同云颂撒娇要他把那坛也挖出来。
云颂笑着捏捏她的鼻尖,说她小贪吃鬼,仰头欲回忆往昔,便见天幕红月。
盈盈皎皎,如东海的珊瑚红珠,也如手中那坛女儿红的酒封。
他灵感顿现,回去苦思许久琢磨许久,配出了名为绯月红的染料,它并非寻常喜事用的正红,也不是娇嫩的粉红色。用它染的料子较寻常红色浅一点、暗一点,正如深夜天际红月,不张扬,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蕴。
料子初示众时没什么水花,是云黛胭用这料子裁了一身衣裳出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衣料随走动而轻盈飘逸,宛若傍晚火烧云霞。光亮时,色若橙晕,如夕影暗动。光暗时,衣裳又散着冷艳的紫意,若夜露微凝。
绯月红迅速风靡全江陵。
后来江陵的几家绸缎庄争相模仿,但也只仿的表面那简单的红色,关于色感变化的关窍,没人仿得全。
年中的时候,百绣坊出了一种叫塞上紫的料子,同绯月红一样有随光变化的设计。
可配色稍显怪异。
绯月红是白日泛橙,夜里泛紫。
而塞上紫却是白日泛红,夜里泛蓝。紫泛蓝透着一股黑气,其实很不得买衣料的小娘子喜欢。
不过这衣裳不在夜里穿的话,问题不大。于是,塞上紫吸引了许多不喜绯月红本色而喜紫的客人。与绯月红打了不短时间的擂台。
在上一世,云黛胭对大伯说辞颇有异议。
相信父亲人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如果是父亲将秘方外泄,百绣坊制出来的塞上紫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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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泛蓝这一个大缺点,显然是浅知原理之人拙劣的生硬仿制。
以防染工泄露秘方,所以染色最关键的一步一直捏在父亲的手里。大房主管织户和绸缎经营,所以这一步,大房也不知道。
若塞上紫真是因秘方外泄所制,要么是那些与父亲同吃同住的染工,要么就是时不时来染坊的大伯。
云黛胭戴着面纱,忍着腿骨缓慢传来的疼痛,停在了百绣坊门前。
门前引客的小二瞧见她,殷切上前,满脸堆笑:“小娘子,可是来看料子的?”
云黛胭略一颔首,随小二迈步进去。
上一世她只听说塞上紫,没近距离观察过,这次总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甫一进门,便见最前的展架上挂着一件浅紫衣裙,还特意放在日光直照处。
店小二原想问她是想裁用作什么场合的衣裳,见她盯着正前的展架发呆,笑道:“哎哟姑娘,您可来的巧。今儿店里就剩最后一批塞上紫了。这批卖完,等染坊制新的,起码得大半个月呢!”
他见云黛胭目光微动,再接再厉道:“您瞧瞧,这料子在日光下隐有红光,好似美人醉颜,最衬您这年岁、又白皙的小娘子呢!”
云黛胭狐疑道:“你们每日到傍晚就会关门吗?”
小二一愣,没太听懂,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娘是钱没带够?且放心,我们百绣坊是整条街关门最晚的,到亥时才收铺,姑娘若不是住在城外的话,归家取钱买得到的。”
云黛胭没应,又道:“那你们是傍晚就会把这料子收起来咯?”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塞上紫夜里发黑这件事,干笑两声:“姑娘可真会开玩笑。”
他不会觉得云黛胭是来砸场子的,见她姿容贵气,便知出身不俗,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自然挑了点,但他有信心打消她的顾虑。
正当他吞吞唾沫润嗓准备发力时,云黛胭开口道:“拿匹料子出来我看看。”
小二忙不迭照做,见她秀指在布料间翻动,适时开口道:“江陵许多小娘子爱用这料子裁外袍和裙裳,您静看它没什么特殊,可一走动,或是风一吹,如云如飘花,轻灵极了。”
云黛胭漫不经心放下,从袖中摸出银子,拍到小二面前:“今儿我没带奴仆来,先买下,存你铺子里。”
“咱这可以为姑娘送上门的,姑娘府邸何处?”
云黛胭环顾店内,美目微眯:“不必,不急着裁衣裳,前些时日才买了一堆衣料惹我父亲责备。你这铺子管裁吧?替我裁一段下来,我回去绣个帕子。”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小二点头附和:“您这年岁的小姑娘,橱柜里的衣裳哪有够的?就该多妆点妆点!小安,过来把这卷料子拿过去裁——”
他侧首看向云黛胭,云黛胭顺势伸手在料子上划了划:“裁这么大就成。”
小二眯眼笑:“哎!小安,裁一尺下来。”
云黛胭怀里揣着那尺布走出百绣坊,正欲原路返回,却见迎面走来一熟悉身影。
素白衣着,高瘦身姿,嘴角带着青紫,凤眼低垂,慢吞吞地走路。
仔细一瞧,一张祸水相,不是舒鹤栖还是谁?
云黛胭一怔,在他将要抬睫时鬼使神差躲到百绣坊大门一侧,偷眼看他。
刚这么做就后悔了。
搞得她多心虚似的。
云黛胭当即就要挺挺胸脯走出去,质问他不在膳房跑出来干嘛。
而下一刻,他步子一拐,走进百绣坊。
4. 青玉案4
云黛胭欲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
舒鹤栖为什么会到百绣坊?
他哪来的钱买,又是买给谁?
想不到理由,云黛胭眼皮一跳,一脸不妙地抓着门边探头看舒鹤栖。
他不会是百绣坊派进云家的细作吧?难道百绣坊不满足于仿品塞上紫的热卖,誓要拿到最后一道秘方做出完美的绯月红?
也不对啊!染坊又不在云家,舒鹤栖若要盗秘方,怎么说也该去染坊当厨子才是。
况且……
云黛胭敛睫,盯着脚尖。
以她上一世对舒鹤栖的理解,他是个极正直极真诚的人,不会说谎,更不会带有这种不符君子之风的目的来。
可任是她再相信舒鹤栖的人品,他莫名出现在百绣坊也是事实。
云黛胭深吸一口气,背靠墙,抬头看着云天,而后长舒气。
舒鹤栖从百绣坊出来后便往回走,云黛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箭步跟上,腿上的疼痛全皆忘去九霄云外。
最后,她在他进入小巷时开口道:“舒鹤栖。”
舒鹤栖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后背一颤,回望她时,眸底闪过一丝错愕:“二姑娘,你怎会出现在此?”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云黛胭逼近他,娇小的身体毫无畏惧地迎向眼前高挑的少年。
“你应当知晓百绣坊为云家劲敌,却为何到他们铺子里去?别同我说你只是买衣料,钱哪来,买给谁,你根本说不清楚!”云黛胭死死地盯着他低垂的凤眼,那眸中一如往常,蓄着一汪名为温柔的水,看得她心底略有动摇,却还是定定心神,道,“我要你一句实话。”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他的确为百绣坊派来的细作,但后来为云家父女所感化,心甘情愿护着被赶出家门的孤女。
若如此,为何不早点把他拉回云家阵营,以免云家遭蒙损失呢?
舒鹤栖仿若抽条翠竹似的身姿略微挺直,极黑极亮的眼睛,带着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专注,静静地看着她。而后,缓缓叹了一口气,徐徐开口:“忙完膳房的事,晚生想出去打点杂工。东坊魏家出钱托晚生跑腿来此处买一匹塞上紫……”
云颂是以管吃管住打散工的条件将他带回府的,所以他在外做兼工完全合乎规矩,云黛胭不可置喙。
她并未尽信,但舒鹤栖咬死不承认,她不好刨根问底,只冷哼一声:“那是嫌云家给你钱少了。”
舒鹤栖被她这纯找茬的行径弄得有些局促,再开口时,清润嗓音些许沙哑:“晚生绝无此意。”
“你一个读书人,在云家吃饱饭,等到赶考的时候走不就好了?何必空闲时间不去看书还来做杂工?不是嫌弃云家给钱给的少是什么?”云黛胭叉腰蛮横地上前一步,“你给本姑娘在府里好生待着,少跑外面丢人现眼。若叫旁人看见你从云家出来,竟跑百绣坊买衣料,你让旁人怎么说云家?”
舒鹤栖垂下眼睫,鸦羽在下眼睑上投出细密阴影,他拱手应是:“二姑娘说得对,是晚生欠考量,不会再有下次。”
再抬手时,云黛胭已经背对着他,往巷外走去。
他看着她略跛的腿,俊眉微蹙,还是启唇道:“二姑娘,你的腿……”
“少管我的事。”云黛胭头也没回,咬牙忍着腿上的疼意。
原走习惯了,被他这么一说,又疼起来。
“今日二姑娘在学堂,可是因伤了脚,是以准备返回云府?”舒鹤栖紧跟两步,“晚生带二姑娘回去罢。”
“不是。”云黛胭靠墙歇了会儿,面色坦然,“在学堂待的无聊,所以逃学出来玩,不小心摔着脚……一会儿我得回去。”
她不是多注重自己名声的一个人,女学课业,她大多数课都吊车尾,诗书文史一概不通,香道乐理无一弄懂,女红烹调更是两眼一黑。算账管家她倒熟悉,不过考试时随意作答,是以成绩也就马马虎虎。
云父对她成绩没什么意见,只对她有一个要求,不管学得如何,这女学还是要待下去的。
他大抵想着女学里都是与她同龄的小姊妹,人这一生总要活在群体中才好。却不知任何人群聚集的地方都会形成一个小社会,阶级清晰,尊卑分明。
所以云黛胭虽然在学堂学不上什么,也没有朋友,但为了纯真的老父亲,还得硬着头皮上。
“二姑娘,此处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可以通往女学。”舒鹤栖突然开口道。
“更近?”云黛胭拧眉回头。
舒鹤栖缓缓摇头。
云黛胭没好气开口:“那你还说什么?”
“若二姑娘不良于行,不妨由晚生将二姑娘背回学堂,免受腿伤之痛。走小路,不会被人看见,不会影响二姑娘的名声。”
云黛胭一怔,腿上疼意源源不断,随身带的钱买完塞上紫便没了,不够找车的。她是享乐主义,眼下断没有硬吃苦的道理,故而看着他,幽幽道:“我可不给你另外赏钱。”
“无妨的。”少年温言应声。
“若这件事让我爹知道,你就死定了。”
……
这不是云黛胭第一次趴在舒鹤栖的后背上。
上一世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为求租金便宜,住在北郊偏一点的房子里。那儿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以防云黛胭一个人在家害怕,他便带着云黛胭一起上值,每日给她一点茶水钱,让她揣个话本到一旁茶楼等他一起回家。
后来,好心的掌柜答应他傍晚可以留在铺子里用铺里油灯看书。他便会在下值后将云黛胭接进铺子,等看罢书入了夜,再背起一旁伏案熟睡的云黛胭踏上回家的路。
路上颠簸,即便他竭力放轻脚步,却还是不免将她弄醒。但在他背上醒来的她也只是蹭蹭他的颈子,而后嗅着熟悉的味道安心睡着。
当真是在记忆中不断发热的美梦,但这一世,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舒鹤栖稳稳当当停在书院后墙边,侧首温声同闭眼小憩的云黛胭道:“二姑娘,到了。”
发觉后头的云黛胭有了动静,他慢慢半蹲,将云黛胭放下。
两人相贴之处被体温弄得发热,云黛胭下来时恰巧刮来一阵风,风吹温热之处蓦然让她一阵发寒。
她抱臂瑟缩两下,舒鹤栖见状本能将手搭在外袍上,动作一顿,生生止住,深邃凤眸中光彩一闪即逝。
静湖上一闪而过的,是极力克制后深不见底的眷恋。
云黛胭没注意他的神态,低头搬来两个石块垫脚,攀坐到墙头时晃了晃小腿,对舒鹤栖呶嘴道:“帮我把那两块石头放回原位,今日之事,绝不可告知于我爹!”
舒鹤栖低眉顺眼依言照做,再仰首时,墙头空落落的,唯余墙上堆叠、随她动作而扑簌簌下落的碎雪。
墙那头云黛胭顺着树滑下去,见四周无人,心下稍安,一瘸一拐往精舍走去。临近门口,看有人影在那里徘徊,她眯眼一瞧,见是云菁姝。
云黛胭调整了一下姿容,上前道:“长姊,你怎么在这?”
云菁姝闻言转头,看见是她,笑眯眯迎上前:“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特意拿一点枣花酥来给你……你这是从哪回来呢?你这腿又是怎么回事?”
“去净室了。方才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摔了。”云黛胭目光诚恳,“长姊一会儿也要小心点。”
“好,”云菁姝启唇微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洁白兔牙,笑意柔亮,仿若暖阳,“这些枣花酥你记得吃,补补气血。”
无怪云菁姝人缘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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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黛胭接过枣花酥,心下感慨。
她若不是二房的人,也会很喜欢云菁姝的。
剩下的半天时光是在精舍里一边吃枣花酥一边看话本消磨过去的。
待下学时间到,学堂里的小婢女来请她,扶她到云府的马车前。
云菁姝已然到此,接手搀扶云黛胭,扶她时柔柔道:“也不知道摔了个什么样,是我迟钝,就该在看见你伤了腿时便去叫大夫来看看。”
“没事,就小小地摔了一下,不妨碍走路。”云黛胭淡淡道。
云菁姝不放心,眉宇清愁:“下个月城南的杏花要开,你这腿没好,二叔父定然不允你出去。”
不去正好,去了也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摆弄花玩。云黛胭交际圈小,对这种社交活动没什么执念。
记得上一世,城南杏花初开的赏花宴,父亲叫她跟着云菁姝一起去。她在席上也是待得无聊,麻木地看各人围成一团聊天吃茶,实在是没忍住离席去林子里散心。
而在那里,她碰见一个倒在树下满身血污的人,腹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在汩汩淌血,血污在湛蓝色衣物上洇开。
伤成那样,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哪家逃奴。
她蹲下身,先把那人手边垂落的刀拿远一点,而后翻出原本要带给肉团的伤药给他止了一下血,最后在他渐渐恢复意识抬睫看向她时,淡淡道:“我没法子把你带回去,但又不能磋磨我的良心。故而只能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是生是死,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我已尽力,不管你日后是人是鬼,可都不能缠着我。”
那人闻言一怔,胸腔微微震动,像是笑了。
云黛胭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便是他腹上伤口再度裂开,也不敢久留。她草草把止血药塞在他手里,又把方才拿远的刀抱在怀中,后退了相当远的距离,把刀扔回去,而后撒腿就跑。
也不知道那人最后结局如何?这一世多带点药给他好了。
不对,她干嘛要冒险救一个素不认识的陌生人?
上一世那是因为她碰上了,见死不救必会损自己福报,重来一世,她没有上赶着去救的道理。况且还不知那人是何来历,若自己没上一世跑得快,被他恩将仇报怎么办?
云黛胭啊云黛胭,别给自己找事干了,当务之急是父亲的命和清白。
她坐在马车上,闭眼深吸气。
回到云府,听管事说今夜云颂不回来,云黛胭松掉悬在胸口的那一口气。
若是父亲见她腿伤,必又担忧落泪。
用罢晚膳,她坐在院前父亲支的小秋千上,怀里抱着肉团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小狗柔软的毛毛。
初入夜时分,天幕暗淡。远处缓缓浮现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正慢慢向她走来。
“二姑娘,晚生故乡有一种药,化瘀止痛颇有些效用,晚生正好带了一些。这药您若得空便用,若不得空,搁着也无妨。”
他双手奉上,背脊弯得很低。姿态恭敬,眼神低垂。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支小瓷瓶,瓶体颜色几乎要与白皙的手掌融为一体,在暗淡夜色中尤为不清晰。
他没说谎,泉南的伤药的确不错。上一世相依为命之时,她给他擦过不少次。头一日擦了,第二日便像个没事人一样。
可想起上一世,云黛胭方触动的心又冷了下来。
她含水的桃花眼骤然变得凌厉,抄起他掌心的瓷瓶便往一旁摔去。碎瓷声在静谧夜中格外突兀,吓得眯眼享受的肉团悚然一惊,拼命往云黛胭怀里扎。
云黛胭一手抱着肉团,另一只手还回忆方才在他手心抓挠的触感,她用的力有些重,大抵抓痛他了。
但心底缓慢滋生的愧疚很快被她掩藏起来,美目中尽是不屑与傲慢。
“谁要你的破药。”
5. 青玉案5
舒鹤栖奉药的手僵在半空,维持着弯腰姿势,好似尚未反应过来。
那一双总是温和垂着的双眼愕然抬起,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清澈,眸光晶莹,看不清是倒映的月华,还是隐忍的泪。
他没有愤怒,眼底情绪是猝不及防的受伤,这样的眼神,她在好心喂街边小动物却被挠伤的父亲眼中见过。只是舒鹤栖的伤痛,却不那么鲜活,隔着一层身份天堑。
他自知自己卑微不堪,金尊玉贵的姑娘瞧不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连受伤的资格都没有。
舒鹤栖很快将这抹伤痛收敛起来,慢慢放下手臂,躬身一拜,声音干涩:“脏了姑娘的地方,晚生这就收拾干净。”
说罢,他视线低垂,缓慢蹲下身,先细细捡了碎裂的瓷片收进随身小荷包里,而后用指尖徒然地去捻那些珍贵的药粉,将它们收进掌心。
月影投在他身上,在地面勾勒出一道孤单委屈的影子。
云黛胭苦涩地想。
她这样做可能会遭报应的。
现世报这就来了。
白日委屈弱小的身影入梦变成无法挣脱的桎梏,她梦见他掐着她的足踝,动作轻柔却不容反抗地在她的小腿缠上一道冰凉锁链,声音仿若鬼魅:“这样,你就不会想着推开我、离开我了,对不对?”
比锁链更冷的,是他在她小腿肚上逡巡游弋的指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不……”梦里的她真的怕极,后腿用力往他手臂上蹬,借力向后逃去,而这一切不过困兽犹斗,掌握小兽生死的帝王慢条斯理扯着锁链一端将她拉回,被面上留出十道被抓挠的痕迹。
“为什么说不呢?”舒鹤栖伏在她的身后,对她颈子吐息。手上更不老实,勾住她的寝衣衣带,略一用力,扯坏她最后的屏障。
动作霸道,语气却如情人私语。
“黛黛,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同我讲,我马上改过来。”
云黛胭说不了,更不敢说,拢着大敞的衣衫瘫坐在床榻上,惊疑不定地看他,陌生而恐惧的眼神再度刺痛梦里的舒鹤栖。
“还是说,不管我做什么,于你而言,我都是一件无关紧要、随手可抛的玩意儿?”阴凉声音轻颤而委屈,连带着抓住她小腿的手都在抖。
“黛黛……你不能这样。”
云黛胭来了气,扭身甩开他的手:“我为何不能这样?我们在一起分明就是一个错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阳关道不好吗?上天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呢?”
此话犹如惊雷,劈的舒鹤栖浑身僵直,云黛胭得了空歇,立马四肢并用往床边上爬,怎料刚爬两步,那人便欺身而上,扯下她无衣带栓系的寝衣,将月光似的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那是这世间另一道月色缱绻的好风景。
“你干什么!”震惊过度,她竟一时呆在原地。
直至温热的手臂锁住她的身体。
“剥干净,好看清我的黛黛,是用怎样冷的心,将我推远,要同我划清界限。”
云黛胭挣扎醒来,室中寂静,唯余她惊魂未定的喘息和小狗绵长的呼吸声。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腿,空空如也,低头看自己衣着,也穿的好好的,恍惚的心绪这才安定下来。
刁蛮的事平素做了不少,但她头一次心虚成这样,竟将谦谦君子加工成讨命阎王,做了这样一个怪梦。
噩梦过后,再入睡难免心悸。她这一晚都没睡好,清晨去吃早膳,竟比睡少早归的云颂脸色还要难看。
“阿胭,怎么回事?脸色这般差,昨夜未曾睡好?”他放下筷箸,关切询问。
云黛胭含糊作答:“啊……晚上吹了风,是有些没睡好。”
云颂听闻此言,叫来管事,微微倾身道:“阿卓,让鹤栖做碗安神汤来。”
他说着,转头面向云黛胭:“今儿学堂便不去上了,你喝完安神汤回去睡一觉。”
话一顿,不自觉称赞道:“鹤栖那孩子可真有心,昨夜听我在染坊焦头烂额,便做了一碗安神汤托管事送到染坊。嘿,你别说,那安神汤确有效用。你爹我忙得头疼,饮罢那碗汤,睡得格外舒坦,起早也不困倦,神清气爽。”
云黛胭一哽。
这人昨夜又是做安神汤给他爹,又是拿伤药给她,精力全放他们父女身上,书不读了?
……若是这样下去的话,即便她这里不买账,父亲对他的喜欢还是会与日俱增,最终还是会生出给他们两个订婚的念头。
虽说若是她不愿意父亲也不会坚持,但即便婚约不成,依照舒鹤栖现今这无微不至的法子,她那性情中人老父亲也必重用他,而这样的后果就是他又对云家死心塌地,成为甩也甩不掉的糖包袱。
或许她待他那样差劲,常理来说他不会像上一世一样暗生情愫,可万一他不按常理出牌呢?
上一世血淋淋的结局尤在眼前,她承受不了这个“万一”的后果。
再者说……
云黛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颂。
她还是很在意昨日在百绣坊碰见舒鹤栖的事。诚然他应答的理由滴水不漏,但她总放心不下。
想到这,云黛胭一晚上没睡好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多思多虑,重来一世,倒不知是生机还是劫难了。
“爹……”云黛胭鼓起勇气,出言探问道,“近来您在染坊废寝忘食,不累吗?”
“累啊,但是云家的货多受人欢迎,上一批出的雨过天青快赶上绯月红那时的热闹了。当然得趁热打铁,让客人把注意全锁在云家。”
“您手中的染坊接连做出这般多供不应求的色款,想来之后会有好些布商过来劝你同他们一起做,必要你的货物利市三倍……”
云颂正色道:“我是云家人,琢磨染料自是为了让云家更好,怎会分家同旁人做?”
云黛胭立马接话:“我自然知晓父亲心思,但是……那么些人找上门,大伯父必然知晓,即便父亲岿然不动,但大伯父必然心底犯嘀咕呀!”
“傻囡囡,那是人之常情,这也难免。”云颂慈爱笑道,“但是日久见人心,你大伯父见我不应,便就打消顾虑了。”
他总相信一些真心换真心的虚言,可这世间哪有永恒的真心?
云黛胭垂睫,食指绕来绕去,几经纠结,还是开口:“可若族中长老见您对云家的功劳远胜大伯父,暗中思虑要你接掌云家,大伯父因此对您心生怨怼,那该如何?”
这样一点点试探云颂挚爱兄长的话语已然让他有些许不虞,但因说这话的是他疼爱的女儿,他便只好压下情绪,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道:“那我就和他坐下来好好说,我对经商一事一窍不通,云家到底还是需要有能力的人来持掌。那些迎来送往、算计盘剥的生意经,我打小看着头疼,你大伯父心里清楚。”
他看云黛胭欲言,接着道:“阿胭,人心藏在身子里,旁人都瞧不见,所以说话做事,一定要把心里的诚恳剖出来给人瞧。将真心掏出来给人看,日月可鉴,旁人又怎会忍心欺你、负你?可莫要将人都想得那般复杂,尤其是自家人。”
云黛胭看着父亲毫无阴翳的双目,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
他一贯如此的,心比过他手的布匹还要柔软,她的满腔忧虑撞过去,永远会被轻飘飘地弹回来。
无力,悲哀。
天真的父亲看不透大伯那样的人,一如看不透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将真心掏出来,旁人便不会辜负?
那上一世的舒鹤栖就不会被打死在辽大的王府前了。
“那父亲,”云黛胭藏起眼中流露的怜悯沉重,换上少女特有的鲜活,娇糯糯地凑过来,“您能让我去染坊学学染丝染布吗?”
“不是嫌脏不愿碰?”云颂亲昵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莫不是不肯上学堂,拿这个来当借口呢?”
云黛胭耸耸鼻尖。
她当然不愿意学染丝和染布,她是想学商场上的事。
云颂有一个副手,叫江岩。云颂手中除了云家的大染坊外,还有几个丝线铺子。最赚钱的几个被大房花言巧语骗走,剩下的几个就是江岩在帮着管,只一年,剩余铺子收益更甚以往。
她小时候跟着江岩学了一段时间的算术,情谊匪浅。这一次,除了要跟江岩学经商,她还要想法子拉江岩一起探查大伯父暗中埋的陷阱。
“学堂上午传授算账管家女红烹调,前两者我可以跟江叔学,后两者……”她露出羞赧的笑,“父亲晓得,我横竖都是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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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不如让我每日上午去染坊,下午再去学堂?”
“你呀!以丝线起家的云家,传出去说家里姑娘连绣帕子都不会,笑掉人大牙喽!”
听云颂这样的语气,那便是答应了,云黛胭抱住云颂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但是我会编长命缕呀!等到端午,我给爹爹编几百条,从臂弯挂到手腕,两条胳膊系得满满当当!”
“那为父就走上街,摇着胳膊给人瞧:‘这是我家乖囡编的长命缕,要是不要?十八文一条,五十文三条,多买多优惠!’”
云黛胭作势嫌卖的便宜,扭过身子不理他,引他来哄。
父女俩笑闹一会儿,管家进来,呈上了一碗汤。
云颂看见安神汤,语气慈爱:“今晨我归府,特意问鹤栖安神汤来历,他说是家传方子,我便不好细问。阿胭,快尝尝,这等滋味,你可同我一样从未试过。”
云黛胭怎会没有试过呢?上一世她精力不佳的时候,全依靠这睡个好觉。只是眼前这一碗,却让她生出许多迟疑来。
她昨日才折辱过他,今日怎敢吃他的东西。
云黛胭一贯如此,即便是在她心底盖了章的好人,她也仍会怀疑对方是否居心叵测。
她不是不相信他的人品,她只是不相信人性。
云黛胭抿抿唇,抬睫看向管家:“卓叔,您让他做汤时,有说是给我的吗?”
管家摇头,恭敬道:“不曾,老奴才迈进膳房门,刚说要一碗安神汤,他便放下筷箸起身忙活,老奴便没再多说。”
云黛胭安下心来,举起碗小口小口啜饮。
一旁云颂感慨道:“是我疏忽了,那孩子忙完正吃早膳呢。一会儿给他点钱……不,给他一些纸墨。”
云黛胭喝了汤,又与云颂说了好一会儿话。安神汤渐渐发挥效用,连日来的焦灼和紧绷的神经都被抚平,沉静的倦意缓缓袭来。
云颂见她眼皮发沉,放软声音:“喝完了就回房睡吧。我叫人去知会学堂一声,明日起,你上午便不必去学堂了。”
云黛胭支棱起来,兴奋应声,行礼告退。然而一出门,却在门边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舒鹤栖静静地站在门边,像无声无息的鬼……生得好看,那便是艳鬼。
云黛胭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在这做什么?”
瞧清他手里托盘上的精致小点,方才问的就很多余。
舒鹤栖脸上带着歉然,解释道:“惊扰二姑娘,晚生方才做了几个餐后小点,想过来呈给二老爷……和二姑娘品尝。”
云黛胭摆摆手,兴致缺缺:“送进去罢。”
舒鹤栖弯腰应是,在她与他错身而过时突然转身,叫住她:“二姑娘。”
云黛胭回头:“什么事?”
“并无其他要事,晚生只是想问,方才的安神汤,二姑娘喝着可还行?这是我家中老人所传,做来生涩,怕火候掌握得不好。”
云黛胭立在这如芒刺在背,只想快点离开,便随口敷衍道:“还行。”
她说罢,不欲多言,侧身从他身旁走过。
晨风穿廊,凉意阵阵。
云黛胭走了几步,脑子里还在想跟江岩学习的事,脚步却突然猛地顿住了。
他方才说什么?
——“姑娘喝着可还行?”
管家方才口齿清晰地说他并没有告知舒鹤栖这碗汤是做给她的,他又是从何知晓、或是凭何笃定,这碗汤会进云黛胭的口中?
云黛胭猛地回头看去。
长廊尽头,舒鹤栖还站在原地,没有进门送点心,目光追寻着她的身影。
见她回头,他微微愣怔,旋即躬身行礼。
姿态依旧谦卑温顺。
他方才在门后躲了不短的时间!
从什么时候?从她放下碗,还是她刚喝汤,还是如鬼魅地跟随送汤的管家、从最开始就在门后?
云黛胭心脏怦怦直跳,似乎透过恭谦身影,又看到了昨日梦中似鬼魅阴冷的人。
不过……即便他一直站在门后,好像也没有什么过错。毕竟主人家谈事,奴仆自觉侍立在边上是很常见的事。
云黛胭转过身子,猛拍额头。
她真是被昨夜的梦吓傻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6. 青玉案6
云黛胭小的时候,云颂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云府,所以每日去染坊都要带着她。
草木的清香、矿物的土腥、明矾的微酸,以及蒸汽中弥漫的染料混合的味道,成为云黛胭童年的鲜明记忆。
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晾晒区同父亲玩捉迷藏。自高悬竹架上垂落的丝帛遮盖住她小小的身影,犹如流动的春水,轻柔地将她吞没。
后来她稍微大了一点,染坊里的染工又经常赤膊劳作,父亲便不带她来了。
如今旧梦重回,云黛胭起了个大早,用罢早膳兴冲冲地跟云颂出门,可却在马车边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舒鹤栖依旧是一身白,但却不是先前总穿的那身旧衣服了,想也知道是她的好心爹爹为他置办了一身,用的还是好料子。晨风拂过,少年身姿如雪影。
他垂着眼,手里提着暗棕食盒,神态恭顺,在此处等候多时。
云黛胭的心立马“咯噔”一下,眉头下意识蹙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带着惯来的娇纵,目光在他和马车间巡视,一副审视姿态。
舒鹤栖闻言抬睫迎向她探寻的视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二老爷,二姑娘……”
未等他作答,云颂便朗然一笑,拍拍云黛胭的手,语气慈爱又带着点“为父想得周到吧”的得意。
“乖囡,是爹让鹤栖来的。染坊那边的厨子手艺粗犷,爹知你吃不惯,饿着肚子可怎么学东西呀?正好鹤栖手艺好,就让他跟着来,晌午专门给咱们父女做几道合胃口的菜。”
说着,他顿了顿,又随口补充道:“等你吃好了,下午正好乘马车去学堂,也让鹤栖随车回府,不耽误他准备府里的晚膳!”
他说完,扬眉道:“好了好了,别在这杵着了,快,都上马车。”
事起于云颂一片爱女之心,云黛胭推举不得,别别扭扭地上了马车。
马车空间狭小,云黛胭把自己挤在角落里,竭力离另一边的舒鹤栖很远,将自己“不喜欢他”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云颂一上马车便注意到方才被舒鹤栖宽袍遮住的食盒,好奇问道:“鹤栖,那是什么?”
舒鹤栖闻言,微微欠身:“晚生想着用罢早膳赶路,二老爷与二姑娘或许会有些许颠簸不适,便顺手熬了一小罐莲子枸杞山楂汤。莲子温中健脾,山楂助消化,温饮最适宜。”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放在马车正中的小案上,从里面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陶罐和两只瓷碗。而后盛出一碗,汤色清亮,上头沉浮着鲜红的枸杞和山楂片,淡淡酸香气息立时在马车厢中充溢。
“你这孩子,当真有心。”现在的云颂,真是看舒鹤栖哪儿哪儿都满意得不得了,他抬手接过舒鹤栖递来的汤,无比自然地转身递给板着脸看窗外的云黛胭。
“乖囡,快尝尝,清早喝点汤汤水水的最舒服了。”
云黛胭猛地转过头,看的第一眼却不是汤,而是对角低眉顺眼继续盛汤的舒鹤栖。
上一世他有这么无孔不入吗?越疏远,越挣脱不掉。
云黛胭压下心头寒意,抬手接过亲爹递到面前的汤,不好拒绝,只得一饮而下。
云颂眯眼笑着:“如何?”
“……还行吧。”蛮好喝的。
云黛胭勉为其难地说道。
舒鹤栖将新的一碗递给云颂,垂眼恢复安静卑微的模样,听到云黛胭硬邦邦的敷衍,面上竟流露出一丝笑意,低声道:“二姑娘喜欢便好。”
云颂乐呵呵地饮下舒鹤栖刚递来的那碗,不住点头:“嗯!酸甜适中,火候正好!鹤栖啊,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二老爷若喜欢,晚生每日都做一点。”
虽然这汤好喝,进了肚子也暖洋洋的,但云黛胭还是浑身都不舒服。本意想推拒的人怎么都推不远,甚至还有寸寸逼近的感觉,让她有些茫然。
到底哪里不对劲?
父亲出于关心,舒鹤栖听从吩咐,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好像没有任何疑点。
可她总觉得眼下这一切,好像被柔软的丝绸裹住一般,温柔却强硬,无法让人抗拒。
是不是她重生回来一趟,预先知道太多,急于和他划清界限,所以过于敏感了?
其实只要她一直冷漠待他……就自然而然把身边偶然出现的他给忽视了吧?就像夏夜虫鸣一般,平常心,是不会觉得它吵的。
……
今日江岩不在染坊,云黛胭只好自己闲逛,坐在工匠旁看了一会儿炼染原料,晌午不知不觉到来。
舒鹤栖的手艺一如既往合云家父女胃口,但用罢午膳消了食,就到了离开染坊的时间。
云黛胭目不斜视地踏上马车,竭力无视舒鹤栖,而清消的少年也一路安静,像一团空气。
马车缓缓停在学堂门口,一路状若淡然实则内心焦灼的云黛胭迫不及待迈步出去。可出马车须得弯着腰,她又走得急,一不小心便踩到了裙摆,眼瞅着便要脸朝下向马车外栽去。
安坐在一侧的舒鹤栖本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炽热掌心在她站稳时立即松开她的腕骨,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忧惊换成平日恭顺的神态,好似方才那一触即离的亲近不过是两人误入前生的旧梦。
云黛胭整理了一下裙摆,不自然地摩挲了一下被他抓过的地方,定定心神,憋着一口气出去,直至立在学堂门口,才缓缓松口气。
放轻松,放轻松,以后下马车小心一些便是,他也不过顺手帮她而已。现今当务之急是保住父亲,少把心力放舒鹤栖身上。
她拽着书袋踏入大门,身后的马车缓缓驶离。
下午的第一课是香道,学舍中人还没坐满,各类香料的气息便充溢在空气中。
云黛胭进门,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将书袋放下,扶额醒神。
中午一不小心吃太多了,就没躺下睡,现在困得厉害。
前面坐着的小娘子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而后皱着眉,娇生生地说道:“什么味儿啊?”
少女尖细的话语在低声说话的室中格外突兀,大家都停下来看她,她左手边的云菁姝侧首,温声道:“阿韫,是我的香味道太大了吗?”
被云菁姝称为阿韫的少女摇头,往后白了一眼,声音又放大了几分:“一股子土味草味,真不知道有些人上午没回来是去哪儿野了。”
撑头闭目养神的云黛胭缓缓睁开了眼睛。
另有人附和道:“是啊,阿韫这么一说,我还真闻到一股怪味。”
云菁姝左右环顾四下窃语的人,柔柔道:“什么味道,我没有闻到。许是我方才调制的香比例未臻完美,气味冲了些,扰了妹妹雅兴……”
云菁姝前位、素来与她玩得好的孙家小娘子转过头来,启唇道:“臭与香我们如何分不清?”
最开始发话的阿韫点头应是:“一股子酸涩沉闷之气,生生污了满室清芬。酸朽之气和清雅之韵,云泥之别,怎会混淆?”
“阿韫,少说两句……”云菁姝伸手扯了扯阿韫的袖子,后者突地站起,声音不大不小,“待不住了待不住了,拉低我等档次,要被这味道熏死了,谁同我换个座儿?”
室中小娘子嬉笑道:“我们可不想过去闻那味儿!”
“是喏,得看某人自不自觉咯!”
“那味儿?”云黛胭没动,反而慢慢悠悠开口道,“各位同砚的鼻子,比看门犬还灵。我都还没走过去,你就闻到味儿了?”
桃花美目流转,定格在最角落的人身上,目光讥讽。
云黛胭只是看着别人制染料,衣裳上的确熏了一点点味道,但这一点早在后续的走动中逸散了。只剩衣里蹭到的,走过裴韫时被她闻见大做文章,引来一群乌合之众附和。
被她出言嘲讽那人方才声不小,其实根本没有闻到。听她这么说,又羞又恼,正欲反唇相讥,就见云黛胭收回目光转过头,望向了裴韫。
“香料染料,俱是天地所生,各有用处。若无草木尘泥染就七彩经纬,裴姑娘这裙子难道是天上的仙女用云霞替你织的?”
她垂睫看着裴韫,蓦的一笑,鄙夷之态尽显。
裴韫瞪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身上的“陌上桑”还是我们云氏制的……”她俯下身,一字一顿道,“就出自我今上午去的野地方。裴姑娘的档次……也不是很高嘛。”
“你敢羞辱我!”裴韫尖声道。
“轻贱人者人人辱之。”云黛胭不再看她青红交错的脸色,低头拨弄香料。
然而下一刻,她面前的桌案便被裴韫踢翻,顷刻间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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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香料、香灰洒了云黛胭一身,就连一旁的小娘子衣裙上都沾了点点污迹。
眼瞅着口舌之争即将上升到互殴,云菁姝立马上前抱住裴韫的手臂,不住劝道:“快消消气,都冷静一些。”
她说着,看向面色冰凉,眼神几乎要杀人的云黛胭:“阿胭,阿韫她一贯心直口快,大抵因染料原材的确不太好闻,有些冒犯于你,她本心不坏的,绝非存心与你为难。”
“这等行径,仅仅是冒犯吗?”云黛胭微微歪头,像在思考,“那就说出去让旁人判断好了,看看他们说是冒犯,还是粗暴无礼。”
看不下去裴韫为难云黛胭的一个小娘子开口:“裴姑娘才定了亲,这事传出去让未来夫家听了,那还得了?且消停些罢,先生快要来了。阿胭,我陪你出去处理一下衣裳。”
云黛胭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污浊与那人离去,走出学舍门,小娘子低低开口道:“其实你身上味道不重的,我离你只隔了一个人就闻不到了。”
“我知道,她存心刁难罢了。”
“但她……她平时瞧着也很好说话的样子,也不知今儿抽什么风。”
“世间多得是人模人样的狗,看着柔善,突然给你一口。”云黛胭低头抖了抖被弄脏的裙摆,淡淡道。
“你倒心态好,还会开这种玩笑。好了,这么说完就别和她一般计较了。”小娘子笑点有点低,捂嘴笑了很久。
云黛胭心底默默补充,她哪里心态好,其实她也是人模人样的狗,光是打嘴炮怎么能解她心头的恶气?她非得咬对方一口肉下来。
下学堂回来,陪云颂吃了晚膳,云黛胭对今日之事闭口不提,只跟云颂说明日学堂调了课,她上午也得去一趟。离开云颂那儿,她直奔膳房而去。
夜幕低垂,膳房只剩一盏孤灯。
云黛胭推门而入的时候,灯火跳跃摇晃,照着坐在角落之人的身影。
舒鹤栖收拾完膳房,正安静地吃着已经凉透的简单饭食,膝上摊着一本书。他吃得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只透着一种习惯性争分夺秒的匆忙。
他被云黛胭的突然到访吓了一跳,连忙放碗起身,膝头的书册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二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晚膳不合胃口?”
云黛胭定定心神,压下瞧见舒鹤栖的不自在,快步走进膳房中,反手掩上门。走上跟前时,灯烛勾勒出她带了愤恨神态的脸。
“你在正好,”她开门见山,声音压低,凶狠狠的,像只炸毛小猫,“给我做一份点心,要辣馅的。”
舒鹤栖一怔,开口道:“二姑娘不是不吃辣吗?”
他说着,声音突然变得低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恨:“是给林家小公子做?”
云黛胭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他:“我给林琅吃干什么?”
“那二姑娘……”
“你给我做就是了!要那种……吃起来一开始不觉得怎么样,但后劲越来越大,能辣得人跳脚,说不出话的辣!”
云黛胭知道府里有这种材料,上一世父亲约见一个朋友,她不小心吃了一口给他备的菜。起初觉得不过如此,但十息之后,她辣得直打滚,第二天脸上起了好几个痘。
舒鹤栖看她神态,立刻猜到了七八分,出言试探:“二姑娘……是要明日带去学堂?”
云黛胭气冲冲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做,只管做!”
灯光照在云黛胭酝酿计划时生动、又带有娇憨情态的脸上,看着有些孩子气。
舒鹤栖看她,心觉可爱,低低笑了一声:“好。”
“那你快做。”
“现在?”舒鹤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此时做好,放到明日,酥皮润塌,卖相欠佳。不若明日一早,晚生在二姑娘出门前做成,送到您手上,可好?”
此计周全,云黛胭轻点头:“行,交给你了。”
她说着,将要往外走,又警惕回头,娇美面容有一丝贼兮兮的紧张:“不许让我爹知晓,也别让大房的人看见你做。”
“好。”舒鹤栖含笑应答,声音平稳。
目送她离开,他立在原处回味她方才的情态,杵了许久,才坐回去,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又出神想了一会儿,而后才拿起筷箸,慢慢将那碗冷饭吃完。
7. 青玉案7
翌日清晨,云府门前马车备好。云黛胭守在车前,时不时踮脚往家门里看,横竖瞧不见人。
心中暗自懊恼,早该出门前直接去膳房找他,也不知道这家伙还记不记得两人的约定。
正想着,舒鹤栖提着两个食盒,快步自门内走出,气息微蹙,额发也微微散着几缕发丝,晨光为其渡上几寸金黄。
他走上前,先将手里一只深色食盒递给云黛胭,压低声音道“这是二姑娘要的东西。”
云黛胭接过,略一点头便要转身上马车。舒鹤栖突然叫住她:“二姑娘。”
她闻言回头,又一只浅色食盒出现在了眼前。
舒鹤栖的声音比方才更谨慎温和几分:“想着二姑娘去学堂辛苦,晚生另做了一份菱粉牛乳糕,清甜润口……”
云黛胭轻飘飘看了食盒一眼,淡淡道:“不必了,拿两份容易搞混。”
舒鹤栖交递食盒的手顿在半空,眸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烟消云散。他缓缓放下食盒,姿态恭谦:“二姑娘说的是,是晚生欠考虑。”
下一刻,云黛胭随口道:“等中午回来吧。”
她抱着深色食盒转身,上马车时又回头道:“中午我回来用饭,你再给我做一碗桂花酒酿圆子。”
说罢,她不待他反应,便轻灵地钻进车厢,放下了帘子,隔绝他胶在她身上、她未能发现的无限缱绻目光。
……
云黛胭今日特意没跟云菁姝一块儿走,小心翼翼藏着怀里的食盒进到学堂,先将它放到了静室里。
女学中午休息的时间不长,所以有一部分人留在学堂,待中午家里人来送饭,裴韫就是其中之一。
日近正午,学堂内渐渐逸散开惰怠的气息,只待先生一声散学,便能出去外面透透气。
云黛胭坐在窗边,支颐百无聊赖地拨弄笔杆,先生散学之声响起,她“噌”地一声站起来,像只挣脱笼子的鸟雀,冲出学舍。
步履匆匆,莽撞冒失。
撞翻了学堂门口一个小丫鬟的食盒,食盒中的饭菜泼洒出来,弄脏小丫鬟的衣裙。
“我的裙子!我家姑娘的午膳!”小丫鬟见此情景,眼眶瞬间红透,委屈巴巴地看着云黛胭。
“对不住!对不住!”云黛胭满目惊慌,连声道,“我赶着回家,没瞧见你。这……这该如何是好?”
“你说怎么办嘛!”小丫鬟跺脚道,“我的裙子就算了,可我家姑娘还等着用膳呢!”
“你莫急,”云黛胭眼珠一转,抓着她的手,软声道,“都是我的不是。这样,我家的马车就在外头,你坐我的车,赶紧回府重新取一份来。”
小丫鬟想了想,觉得只能如此,勉为其难答应,被云黛胭拉去了云家的马车前。
送走小丫鬟,云黛胭步子一拐,争分夺秒跑去静室之中,将藏在矮柜后的深色食盒迅速取出,快步回到了学舍。
现今这个点学舍里无人,都在外头透气说话。但有几个桌案都放上了各色布块包着的食盒,偶有几个小丫鬟进来将怀中食盒放在自家姑娘的桌案上。
云黛胭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自然而然地放在案几上。
作罢这一切,她擦了擦中午奔忙而生的汗水,拍拍手,转身便向外走去,仿佛只是回来放了个东西,现在要回家吃饭了。
马车借给了那个小丫鬟,云黛胭只得自己走回云府。
云菁姝中午留在学堂,有虞氏过来送餐食。云黛胭倒看见虞氏的马车,只不过让她和虞氏坐一辆,倒不如杀了她。
好在云府离学堂不远,即便是走回家吃个午饭,还有空小憩一会儿。
她沿着街边往家里走,心情愉悦,心底回味着即将成功的复仇,慢慢地哼起了歌。
忽然,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在她身边减缓速度,平稳停下。她驻步看去,马车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青年面庞。
“云二姑娘?”声音温煦有礼。
云黛胭颇感意外,行礼道:“林大公子,林小公子。”
这是江陵商会会长家的两位公子。
方才开口的是大公子林珏,气质沉稳,目光中带着商人自带亲近的精明与疏离的客气。旁边兴冲冲看着云黛胭的,就是她上元节陪了一整天的纨绔林琅。
“阿胭,你这是要去哪?”林琅目光热切地在云黛胭脸上流转,笑问道。
“自学堂归家。”
“真是巧了,快快上车,我们兄弟正要去府上递帖子,顺路送你一程!”
林珏略一愣怔,思索片刻,跟着附和道:“是啊,云二姑娘,不必客气。我们奉家父之命,特来送祖母寿宴的请柬,顺路拜访云家两位伯父。”
云黛胭确有些走烦了。如果马车里只有林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上的,但是林珏亦在,她心底的顾虑打消不少。
林家家主身为江陵商会会长,不同于云家这种普通的商户,他掌握着江陵及其附近一带的商业脉络,官商两道都敬他几分。作为林家继承人培养的林珏,更是人中龙凤。
气质儒雅,谈吐不俗,菩萨面目,雷霆手段。
上一世云家家主策划着要同林家商业联姻,云黛胭想过自己要嫁也是嫁给林珏,可是林珏大抵要娶官宦门第的女儿,几时也轮不到她来。即便他愿意娶商户之女,那大伯父也肯定要把这等好事留给自己的爱女。
不过,现在她也不想这回事了,毕竟还有凌王这个更高的高枝等着她攀呢!
她收敛心绪,颔首道:“既如此,便叨扰两位公子了。”
车厢内颇为宽敞,熏着淡淡的薄荷香。她深吸一口气,刻意选了离林琅稍远的位置坐下。
自坐下,她便和林珏聊着丝绸行情和寿宴筹备的闲话,一贯不管这种事的林琅插不进话,但看着她好似心底便满足,一直痴笑着看她。
马车很快抵达云府正门口。
车缓缓停稳,林珏率先下车,风度翩翩地回身虚扶云黛胭一把。林琅也跳下车,围在云黛胭身边。
云黛胭下车时,一抬眼,目光无意间扫向大门一侧。
舒鹤栖站在那里。
他似乎是刚采买归来,手里拎着一些食材杂物。此刻,他正静静地看向这边。
目光沉静无波。
从华丽的马车,扫到两位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年轻公子,最后落在被他们簇拥着的云黛胭身上。
他的神态也很平静,这么多年,他始终是那一副淡淡的模样。好似什么都不在意,木然、冷静地按部就班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
如果没有意外,他该平坦地走完。
意外本尊云黛胭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林琅顺着云黛胭方才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这个衣着朴素的下人,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对云黛胭持续献着殷勤:“阿胭,秀容斋最近新上了一种胭脂,美极了,定然配你,下午时带你去买好不好?”
云黛胭婉拒:“多谢公子好意,但是下午我还要去学堂呢……”
学东西是其次,她要看一看裴韫被辣成的那狗样!
想起来就爽得她头皮发麻!
林琅闻言肉眼可见的失望,他想出言撺掇云黛胭逃学,林珏适时开口道:“好了,莫叫云二姑娘为难,我们快进去拜访云伯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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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齐齐往大门走去。
舒鹤栖见状,静立在侧,微微欠身,待他们过去。
在与舒鹤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云黛胭似乎感觉到一道极深、极沉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凉意。
她没有回头,只当是心虚和想太多带来的后遗症,挺直脊背,迈入府门。
舒鹤栖依旧站在原地,直到眼帘中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麻绳深深地勒进了掌心。
……
学堂也上演着一场好戏。
裴韫同云菁姝透气归来,说说笑笑,正准备享用午膳,却见自己的案上空空如也,反倒是她后面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食盒。
那位置属于并不留学堂吃午膳的云黛胭。
这时候,云菁姝也疑惑开口道:“咦?黛胭不是不留饭吗?今日也没见她带食盒来呀……”
裴韫气冲冲道:“定然是挽月那蠢丫头慌里慌张放错了地方!”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将食盒拿到自己的桌案上。
今日送的竟然是点心吗?
裴韫抬手捏起一只精巧的小点心,咬了一口,略一扬眉:“今日府里送来的点心倒有些新奇。”
吃着有种微甜和辛香味,她本就比寻常姑娘能吃辣一些,对这种口味十分喜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个点心,舔舔唇角,犹在回味。
然而不过十数息,裴韫的脸色骤然变了,口腔、喉咙、乃至吃食落稳的腹中缓慢而尖锐地传出烈火烧灼的疼痛。
一瞬间,出于本能的眼泪和鼻涕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
裴韫一边咳嗽一边伸舌扇风:“水!快给我水!这是什么东西?好辣!”
这一着吓坏了学堂里的姑娘们,她们惊愕地看着裴韫狰狞找水的惨状,有的吓呆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捂唇偷笑。
云菁姝愣怔过后,连忙叫人拿来水,递给她后,一边慢慢地给她顺着气,一边动作轻柔地用帕子擦拭裴韫狼狈的脸。
灌下了整整两壶凉茶,裴韫这才缓过来。此刻她鬓发散乱,妆容晕染,精心挑选的衣裙前襟也被凉茶打湿,狼狈不堪,正愤恨地看着食盒里剩下的点心,咬牙切齿道:“那群厨子是不想干了吗?”
下一刻,她听到熟悉的轻唤声:“姑娘……”
重新带了一份餐食的挽月立在学舍门口,看着脸上妆花的裴韫,有些不敢确认那是自家主子。
裴韫也愣了,她本能觉察此事不对之处,问道:“你怎么来了?”
“方才来送午膳时,食盒不小心叫人撞洒了,奴婢回府重新带了一份儿,没饿坏姑娘……吧?”
挽月看着自家姑娘身前的食盒,有些疑惑。
裴韫劈手指向身前食盒,问道:“这不是你送来的?”
挽月小心翼翼摇头:“不、不是的,姑娘。”
裴韫浑身一震,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似是怒极,而后她突然冷静下来,缓缓回头,看向原本放着食盒的那张桌案。
“云、黛、胭!”
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和暴怒瞬间淹没了她。
云菁姝见状不对,上前小心道:“这或许有什么误会……黛胭她平素也不吃辣的。”
这一句话正好点燃了裴韫心头的火线:“这不就正好说明了她是故意害我吗!”
一旁看热闹的小女郎里有一身材高挑的姑娘,缓缓吐字道:“不是你自己把人家放在桌案上的点心拿走吗?这只能怪你自己吧?”
裴韫这会儿是谁开口就炸谁的状态,她正欲叱骂,被云菁姝紧紧地抓住,听她小声道:“冷静些,她是江陵新任督贡使的女儿。”
8. 青玉案8
下午的学堂,空气中弥漫着较夏日还要粘稠沉闷的焦灼。
云黛胭一只脚迈过门槛,瞬间便有无数道视线扎在了她的身上。无数窃窃私语像缓慢流动的水,在学堂中起起伏伏。
她仿若未觉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盛糕点的盒子被摔得粉碎,堆在她的桌案上。
云黛胭眸中精光一闪,状若惊讶:“是谁把我的食盒摔碎了?”
“你承认了是吗!”自学堂外气势汹汹走进来一个桃粉身影,一双秀丽双目快要喷出火来。
裴韫显然是回去重新梳妆过,发髻一丝不乱,衣裙平整,但脸上被辣出的绯红却没有褪却,想来后劲的确不小。
云黛胭看了她一眼,就慢条斯理坐下来,淡淡道:“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故意撞撒我家丫鬟带的吃食,还——”
云黛胭立马打断,眸底震惊:“什么,今日撞到的是你家奴仆?这我属实不知。”
她说着,眼睛里的情绪换成娇生生的不满:“此为我的无心之失,再说我不是都把自家马车借给你家丫鬟了吗?我自个儿都是走着回家的,也没饿着你吧!”
说罢,她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就因为这个,所以把我留作当下午零嘴的点心给摔了?何至于此!”
“你少胡扯!你分明是故意……”
“我故意什么?”云黛胭委屈极了,好似沉浸在不成吃零嘴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我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先前你嫌我身上染料味道重,我不过辩驳几句,你便掀了桌案弄脏我的裙子,连褚姑娘和辛姑娘都未曾幸免。今日也不过是不小心撞洒了你的午膳,你若觉得心疼食材钱,好声好气与我说便是,为什么要这般……”
云黛胭压低声音,糯声道:“这般泼辣刁蛮。”
“你!”裴韫气得浑身发抖,指向她的手指更堪比八旬老妇,抖出残影。
云菁姝拉住裴韫,柔柔看向云黛胭,温言开口:“此事着实有误会,阿韫她归来不见自己的午膳,但瞧见二妹桌上有食盒,便当是丫鬟疏漏,放错位置,不慎吃了二妹食盒中的辣味点心,一时怒意上头,实非刻意刁难于你。”
她说着,又侧首看向裴韫:“二妹的确有下午吃零嘴的习惯,是我忘记了,此事,我也有错。”
云菁姝这台阶递得很周全,两人都能顺着走下来。若是闹大,传出去对裴韫和云黛胭名声都不好,可云黛胭就不是个在意自己名声的主。
“看在长姊的面上,我本不该说什么,可此事我着实委屈。是,我是有错,错在撞坏你的午膳,虽尽力补救,但想当然地忘掉你急于用午膳,饿着你,是我不对。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你饿极不经我允许偷……咳,吃我的点心我不追究,就当是饿着你的补偿。可你凭什么摔坏我的食盒和点心,就因为你吃不惯?摔了便罢,下午还要兴师动众地责难于我,甚至冤枉我……”
云黛胭是越说越委屈,目光染上被侮辱的羞愤:“说去让旁人听听,谁不说你裴家姑娘欺辱同砚,无法无天?”
这一套一套的,讽刺了一嘴裴韫吃得多饿得快,还说她偷点心,最后又指控她欺负人。
裴韫当然忍不了这口气,正想发作,中午才怼了她一嘴的顾采棠抱臂开口:“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旁人,他们怎么看这件事。”
与此同时,云菁姝也死死拉住了裴韫欲动的手,强硬压下她心底的邪火。
这件事,她的确不小心栽进坑里了。
她不该那般想当然,而今一步错,步步错,她是一点理也不占了。
裴韫死死咬着牙,甩袖落座,云黛胭却慢慢悠悠开了口,一边吸鼻子一边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韫回头怒视她:“你还想怎么样?”
“给我道歉,”云黛胭拿着小帕子擦眼睛,声音黏糯怯弱,“我在家中,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裴韫猛地站起身,眼里喷得火快要把云黛胭烧成烟。
云菁姝见状立马死死抱住她,压低声音道:“不要再将此事闹大了。”
“抱、歉!”裴韫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说完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捂着脸哭,云菁姝在一旁用手帕给她拭泪。
云黛胭心情大好,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正左右活动筋骨,瞧见方才为她出言助势的姑娘正笑眯眯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对方微微点头,云黛胭也点头回应。
这人是个生面孔,好似是上午刚来的,不曾知晓云黛胭和裴韫先前冲突,是以没想到云黛胭刻意报复这一层来。但学堂其他人心底都清楚,世间少有这样的巧合,九成是她故意算计。
云黛胭想着,有点心虚,可下了香道课,那姑娘竟主动拿着花裀在她身侧坐下,小声道:“我瞧见你中午冲着她家丫鬟去了。”
裴韫在上课前便受不住委屈,告假归家。但这样的话出来,云黛胭还是后背一僵,又听她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听过你被刁难一事,有仇必报,你这性情,我喜欢。”
说着,一只纤长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手腕上不似寻常女子戴金钏玉镯,反倒系了一条红绳,上头串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珠。而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关节处有薄茧,看起来像是练过弓箭。
云黛胭轻轻将手搭了上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也熟络了。
这女孩叫顾采棠,是江陵新来的督贡使独女。
按理说官家女儿都有家学,学堂里就读的都是家里有钱的平民女子,但顾督贡使赴任紧急,顾家仅简单安置好宅邸,未来得及筹建家学,所以才把女儿送了过来。
顾采棠性格热情,仿佛认准了云黛胭,就一定要和她做交心好友。但说来说去,云黛胭晓得,是这姑娘突然来此,身边没有朋友,憋闷坏了,突然碰见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人,由是心门大敞。
云黛胭平素没什么朋友,与顾采棠可谓一拍即合,散学时顾采棠赠了她一只雕琢精致的小貔貅坠子,她新奇把玩良久,在回云府的马车上也还爱不释手。
云菁姝端坐着,目光并未看向云黛胭,而是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声音温和得像是在闲聊今日的天气:“阿胭,今日变故,是你计划,对吗?”
裴韫近来节食减重,容易饿,所以裴府在她吃饭上从不敢懈怠。这就导致裴韫在发现自己桌上没有吃食时,第一反应不是丫鬟迟到,而是她放错了位置。
加上不在学堂中午用膳的云黛胭桌上突然出来一个今日不曾见过的食盒,任是谁也会觉得丫鬟放错了地方。
倘若食盒早有人瞧见是云黛胭带进来的,裴韫未必会上当。没人瞧见,极大的可能是云黛胭刻意遮挡。
云黛胭头也没抬,自知否认无用,痛快承认:“长姊,你知晓我性子的,断没有吃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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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鲁莽了。”云菁姝侧过脸,看向她。那双遗传了虞氏的精明眼睛并不锐利,像潺潺的春水,“阿韫性子如你一般,今日吃亏,必不会善罢甘休,来日定有更厉害的手段施加在你的身上,你如何能防备得及?”
她说着,轻叹:“你是我的妹妹,她又是我的好友,你们二人争得你死我活,我该如何自处?”
云黛胭没吭声,慢慢将手中玉坠收进袖中,抬睫去看外面倒退的风物。
比起这个问题,云黛胭更想问云菁姝。身为云菁姝好友的裴韫,为何莫名其妙为难她这个妹妹。
她不想去思考,人与人的交往,是一个很累脑子的问题。
“长姊以后不必再掺和我们的事便是。或者,真到了我与她撕破脸的那一日,长姊不必站在我这里。”
……
今日父亲又被染坊的事绊住了手脚,晚膳的时候还没回来,到天色如墨才归来,一回来又钻进了书房,还没来得及吩咐人做晚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染坊那吃了。
云黛胭坐不住,心想还是叫膳房做一碗汤来,至少给父亲暖暖身子。
这个时辰,或许舒鹤栖还在?
远远看着,膳房那里灯火未熄,云黛胭心下稍安,可推开膳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灶膛里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难道是舒鹤栖走时忘了熄灯?
“舒……”她尝试性地想唤他的名字,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簌簌声,像有人踩中了院中未消融的余雪。
云黛胭蓦的回头。
舒鹤栖正静立在膳房门口,半个身子几乎融在夜色中,剩下半个身子被廊下悬挂的灯笼照着,泛出一圈暖黄的光晕。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万籁俱寂。
她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段记忆毫无预兆地破开两世隔断,汹涌而至。
那是她与他成婚后过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刚被赶出云家,身若飘萍,游玩时格外心不在焉。一个晃神,便发觉身边默默陪伴的舒鹤栖不见踪影。
巨大的恐慌瞬间便攫住了她所有的心神,毕竟除了身后那个沉默清贫的书生,她一无所有。
她慌忙四下寻找,转过身,在璀璨灯河的尽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一只漂亮的糖人,目光穿过熙攘人流,安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心放回原处,无比安然。看他走过来,嘟着嘴,又无比委屈:“你去哪了?一转头,就没看见你。”
若是还在云家,让她遭蒙如此惊吓,她是一定要发火的。可父亲亡故、她被云家赶出门后,所有的脾性都被小心翼翼地收敛,生怕舒鹤栖觉得她烦不要她。
她嘴里抱怨着,手却紧紧攥住舒鹤栖的衣袖,低低道:“吓死我了。”
“今日出门时,你不是说想要糖人?方才看见糖人摊子,觉得太拥挤,就想着自己去给你买。”舒鹤栖依旧温柔得快要溢出水来,抬手给她拭眼角的泪,“是我不对,下回一定先同你说。”
云黛胭猛地摇头,舒鹤栖好脾气问:“不吃糖人了?”
“不是,”云黛胭垂下眼睫,“下一回,多挤都要带我去。你答应过我的,你娶我的时候答应过的,要永远和我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好,我们永远不分离。”
9. 点绛唇1
“二姑娘,可是还需要晚生做一份点心?”舒鹤栖迈步入内,手里抱着书卷,看来他是要借着膳房剩余的火温读一会儿书。
“不用,”云黛胭心虚撇开目光,“给我爹做一碗汤罢,他今夜回来没吃东西,又去书房忙了。”
舒鹤栖将书放到一旁矮凳上,扫了一眼膳房食材,闻言道:“那便做银耳百合羹如何?”
“随你。”云黛胭想着一会儿她也得亲自去送,便没走的打算。
走到一旁橱架的舒鹤栖取下一小筐银耳,转过头来,见她还在,启唇道:“膳房烟火大,姑娘回房罢。待羹汤做好,晚生去送给二老爷,如何?”
“不用了,我还有事跟父亲说。”云黛胭淡淡看了看膳房布局。
舒鹤栖闻言,没再多说,安静俯身找出百合来,唯余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云黛胭一个晃神的功夫,他的衣袖便被他用襻膊束了起来,露出一截冷白小臂。上头有些青紫伤痕,估计是挨大房厨子打时留下的旧伤。
舒鹤栖低垂眼睫,火光在他眼下勾勒小小的一片睫影,神情淡漠而专注。
手起刀落。
厚重的厨刀在他手上利索翻飞,节奏从容,落刀沉重。
眼前景色渐渐与上一世的记忆重合起来。
云黛胭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小姐,只会吃不会做,连洗菜洗衣洗碗都会泡裂手上一层皮。所以舒鹤栖结束一日上工后,还要给她弄吃的、打理家务,忙完一切才有时间读书。
云黛胭一面是良心过意不去,一面是怕他觉得她没用把她弃掉,于是在舒鹤栖秉灯夜读时,鼓起勇气,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伸出那双没什么力气的手,小心翼翼搭上他的肩膀,生涩地替他揉捏。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明显的讨好和试探,指尖还有一些微微发抖。
舒鹤栖身体瞬间僵住了。
云黛胭动作一顿,反思是自己动作太轻,正要加大力度,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转过身,桌上昏黄的光线柔化他半张脸的清冷棱角。他看着她,一贯深邃幽暗、叫人看不出心绪的眼睛里流露出汹涌的爱怜。
云黛胭看见倒映在他眼底的她有多不安惶恐,一时之间,她有些接受不了那样的自己。几乎本能,她后退着便要逃开,而他却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怀中。
他让她坐在他的膝上,婚后第一次那样叫她:“黛黛。”
温热的手在她脸上流连,她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落了泪,被他一擦,说不出是因为委屈,还是羞愧,亦或是害怕,眼泪流得愈发凶。
他好脾气地一遍遍擦拭着她的脸,直至她的情绪平稳,才开口道:“你不必如此。我既娶了你,就永远不会丢弃你。”
“二姑娘,汤炖上了。”清冷声音响起,带着恭谦。
云黛胭从回忆里挣回,直直地看着他。
舒鹤栖,我没有对不起你。她一遍一遍地这样想。
云家待他有知遇之恩,即便之后与他相依为命那段时间里,她对他有诸多拖累,但其后不久,她也用从云家学来的经商手段赚了一些银钱补贴家用,他上京赶考的盘缠便有一半来自于她。
不过纠结上一世谁欠了谁没有意义,这一世别再纠缠就好。
云黛胭冷漠收回目光,淡淡道:“多久能好?”
“约莫要半个时辰。”
“知道了。”云黛胭坐不住,站起身来,“我出去透透气,若好了出来告诉我一声。”
她在舒鹤栖身边实是待不住,待越久,想越多。
就这么放空脑袋在庭院里或坐或立耗着时间,舒鹤栖捧着木质托盘,抵开了膳房的门。
早已等得焦灼的云黛胭箭步上前接过托盘,看也没看他,便转身离开。
……
书房里,云颂翻动染料配方,忽闻房门被人轻叩,他头也没抬,道:“进。”
“爹。”云黛胭进门,轻声唤道。
方才眉目紧蹙的云颂立刻舒展:“乖囡怎么来啦?”
“我听卓叔说爹爹回来没用晚膳便到书房忙,所以想着给爹爹送碗汤来。即便不饿,也能暖暖胃。”
云颂乐呵呵接过:“还是乖囡知道心疼爹爹。”
他嗅了一下,扬眉道:“鹤栖做的?”
云黛胭一听就不乐意:“爹爹现在对他可真是熟悉,都不用尝了,闻一下就能闻出来。”
“他炖的汤格外清。”
云黛胭不打算和他纠结这一点,她走上前,乖巧给他捏着肩,状若无意道:“爹,什么事江叔办不来,还要您归家熬夜赶啊?”
“你江叔去塘安采购新材料了,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我说最近怎么没在染坊瞧见江叔呢。”
云颂笑道:“寒冬腊月草木材料难得,须得经常去南边采购呢。”
云黛胭闻言目光一暗,上一世,就是在临近年关的冬天,父亲南下,半是为了走商,半是为了找新材。
“下个月杏花就要开了,为父手头这批新色做出来,先给乖囡做一身漂亮衣裳,届时城南赏花,我家乖囡定然是最靓丽的小娘子。”
云黛胭收敛心绪,双手撑在案上跟着笑:“那不成,做好了就该紧着上,商场最是要抢占先机。”
“晚一月半月不妨事,”云颂边说边将汤饮尽,“好了乖囡,时候不早了,赶紧歇息罢。”
“爹也是!”
大抵云黛胭去找过云颂后不久,他便歇息了,故而第二天晨见,云颂瞧来一点也不憔悴。
舒鹤栖也一如往常,缄默地跟上马车,给父女俩盛了新的消食汤。中午的时候,又跟云黛胭同乘一辆马车归来。
虽然江岩不在,但云黛胭还是按部就班上午去染坊,下午去学堂。
这日散学,顾采棠凑了过来:“有一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为什么你上午不来学堂啊,是起不来吗?”
“我上午的时候在自家染坊。”
顾采棠眼前一亮:“在染坊做什么呀?”
“也没什么,就是学一学染料处理,帮着整理一下材料。”云黛胭看她兴致勃勃,问道,“你想去?”
顾采棠亮着眸子点点头。
“去没问题,不过配料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动,你去了那里得时时刻刻跟着我。”
“我懂我懂,染料是秘方,我绝不靠近!”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顾采棠格外喜欢云黛胭,而云黛胭心里也有自己的谋算,所以事事顺着她。
至于谋算……
自见顾采棠的第一面,她就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那便是顾采棠的父亲督贡使来得匆忙这一点。
上一世她从舒鹤栖那里听过,朝廷官职很少有突如其来的变动,一般委任调派的决定定下到官员领命赴职,这中间少说也有个把月,官员会提前安置家宅等一应事务。
像顾采棠父亲这般突然的,要么是被人穿了小鞋,要么是有什么紧急事务。
穿小鞋的都往偏僻地方贬,哪会贬到江陵这个鱼满水肥的地方?那只能是后者。
督贡使督查税收,所以,是江陵这里出了蠹虫。
云家这样的人家没少交钱打点,云黛胭不知道用钱多少,但如果督贡使顺着丝织业较真查下来,大伯父肯定焦头烂额。
若他焦头烂额,那就顾不上陷害云颂了。
云黛胭当然不怕牵连到父亲,毕竟父亲不负责云家经营相关,他手底只有丝线铺子,可那小铺子肉眼可见的刮不出来油水供养上面的大人物。
至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云黛胭捏紧手心。
这一世就算把云家毁掉,她也绝不容许父亲的名声再有任何污点。
染坊中,顾采棠看着随风飘动的布料,兴奋得直打转:“你每日过得这么有意思呢!”
云黛胭笑吟吟跟上去:“哪儿有意思了?从小到大都看腻了。”
“自小在这儿长大,那更有意思了!你瞧瞧,这不就是个绝佳的躲猫儿场地吗?”
云黛胭点头应是:“那的确,我小时候天天藏在这让父亲找。”
“天天,你不上学堂呀?”顾采棠好奇问道。
“那个时候年岁小,我又没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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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府里,就每日把我带过来。”
顾采棠闻言,眼圈一红:“原来你也……我母亲在我五岁时也病故,我爹既当爹又当娘将我拉扯大,原本他来此地任职,族中长辈劝他把我送去母亲娘家,他怕我受委屈,决意不肯呢。”
这番话顾采棠是起了共鸣,正中云黛胭下怀。若非打听到顾采棠自幼丧母,她绝不会将这种伤疤揭给别人看。
有了同样的身世,两人是越聊越投机,用罢午膳,顾采棠还没聊够,突发奇想道:“我们干脆翘了下午的课吧!”
云黛胭桃花眼微睁:“啊?”
一旁的舒鹤栖收拾桌子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啊什么啊,让家中奴仆去学堂说一声下午告假便是。哎!我听说城西戏楼新上了一出戏,说的是女子攀附权贵不认结发夫的故事,当真新奇,可想去看?”
云黛胭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舒鹤栖,却不知为何,他竟然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撞,烫到似地齐齐躲开。
顾采棠没发觉两人之间莫名的小火花,越说越来劲:“去不去嘛?戏楼旁边的酒坊上了一种新酒,叫踏雪寻梅,我还没尝过呢!”
云黛胭没有拒绝的道理,偏头看向舒鹤栖:“那一会儿你去学堂帮我告个假吧。”
舒鹤栖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却还是化成一声夹带无奈纵容的叹息:“是。”
戏挺好看,光听宣传内容,以为讲的是女子爱慕虚荣。戏里内容实则是丈夫自私伪善,在外粉饰自己的好名声,在内冷待妻子,妻子心灰意冷欲同他和离,他反而觉醒了什么爱妻想法,死都不愿意,最后痴情权贵出手,同女主角喜结连理,而原来那大尾巴狼丈夫孤苦一生。
顾采棠乐得前仰后合,直说最讨厌话本子里装腔作势的男主角,待女主角遍体鳞伤时突然觉悟,最气人的是女主角竟然还给机会!而今这场戏演得新奇,真是妙极妙极。
她爽了,云黛胭是苦了。
因为舒鹤栖既不伪善,也不是大尾巴狼,他好到无可挑剔。
虽说上一世是上一世,这一世是这一世,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给他什么补偿的想法。
……若是补给他一个良善真诚的妻子可行吗?
脑袋里冒着新主意的云黛胭不知不觉被顾采棠拉到一旁酒肆,延续翘课的狂欢。
到酩酊大醉,她还在思索该给舒鹤栖挑一个什么样的人好。
身边突然落了一道阴影,她迷迷糊糊撑起脑袋看去。
眉眼清俊,身姿挺拔,只是眼底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墨色。
是舒鹤栖。
云黛胭的脑袋被酒精泡得麻木,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成为那个生怕行差踏错、惹他不快的妻子。
被他撞见自己这般放浪形骸同他人饮酒,心下顿时虚得厉害。
几乎是本能,她挣扎着坐正,一把抓住他微凉的衣襟,试图用前世百试不爽的法子来蒙混过关。
“夫……嗝,夫君……”她仰起头,眼神迷离,声音轻糯,甜甜的,像泡在酒里的糯圆子,“你别、你别生气,我就喝了一点点。”
说着,她起身,凭着记忆里的感觉,精准地吻住那两片总是紧紧抿着,薄而凉的唇。
一枚讨好试探的甜吻。
舒鹤栖垂睫看她在他唇上吸啄,无悲无喜的目光渐渐渲染上如潮般的悲伤,而后便是绝望至极的平静。
他扶住亲了一口便失去意识的云黛胭,任由她软绵绵的身子偎在他怀里。
“黛黛,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怀里的人砸了一下嘴,揪着他的衣领调整到自己舒服的姿势。
他宛如自语:“但是,回来了,你也不想再跟我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旁边醉趴着的顾采棠突然毫无征兆地坐了起来,眼神空洞,茫然地看了看贴在一起的两个人。
舒鹤栖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带着所有挣扎哀痛的目光再度落到怀里熟睡的人脸上。
挺直的脊背犹如被雪压弯的青竹,薄冷的唇重新贴上满是酒香的唇。
碾弄,攫取,交缠。
10. 点绛唇2
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思量,只是凭着一种悲望到极致的本能,飞蛾扑火般自寻死路。
那女子瞧见,兴许会告诉云颂,云颂得知爱女被他轻薄,必然会勃然大怒,将他打断腿像条野狗一般扔出府都算轻罚。
那个时候,她会是什么神情呢?
是如释重负,想着终于可以摆脱他了?还是意识到他也重生,看着被赶走的他,流露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愧怍?亦或是为被他亲吻而感到恶心,赶他出门还要踹他一脚?
他心底想到她这些反应的神态时,他的胸腔好似被什么东西胀满,又转而变得空落落的。
呼吸尽是她唇齿间逸出的酒香,带着靡靡情思,将他推陷在他硬抢来的温存里。
此刻,云黛胭被酒精麻痹的身体出于本能做出了反应。
她喉咙逸出一声软绵绵的呜咽,如幼猫低吟。她在迷失中确认着他的气息,不自觉往他怀里贴了贴,手指微微蜷起,抓紧他衣襟,本能迎合。
舒鹤栖的大脑顿时间一片空白,而紧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恐惧。
他在做什么?
今夜之事若有半分传到外面……她的名声就全毁了!她会成为整个江陵的笑柄,届时,即便云颂出于爱女之心维护她,路过的人也必定指点云家,家主绝对饶不了他们父女。
舒鹤栖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狼狈地将她轻轻推离。
云黛胭失去了熟悉的气息,还在茫然左右看,最后因为实在醉得不清醒,自个儿趴回了桌子上。
舒鹤栖惊疑不定地看向目睹这一切的顾采棠。
后者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突然开口:“四个、四个人变成两个……我也要玩大变活人!大变活人!!!”
然后“咚”一声栽倒在桌上。
……
宿醉着实伤人,云黛胭第二日在家趴了整整一天才缓过来。
听说是舒鹤栖送她回来的,也不知道舒鹤栖是如何在父亲那说,今日她没去染坊也没去学堂,父亲竟然没来问她。
不过,云黛胭没有事,顾采棠事可就大了。
这几日学堂不见她,再见时,便是林家老夫人寿宴当天,一辆装扮低调却不失雍容的马车缓缓停在云家门口。
銮铃声脆,马蹄稳沉。
从里面冒出来俊秀姑娘的小脑袋,欢欣招手同准备上自家马车的云黛胭道:“阿胭,来坐我家马车呀!”
今日云黛胭选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明媚娇艳,同身着藕荷色衣裙的云菁姝一道出门,看得虞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等抢风头的行径,谁瞧了都不顺心。
但如果跟顾采棠一道去就不一样了,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红,上头绣着雪梅图,星点白雪绣样洗去衣裳颜色本来的俗气,显得格外清艳。
两人站一处,美色相衬。
云黛胭不加推辞,转头笑晏晏同大房母女道:“大伯娘,长姊,我同顾家姑娘一道走。”
云菁姝颔首:“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艳红身影钻上那辆马车,虞氏挑眉道:“她倒有眼力见。”
云菁姝定定地看着远去的马车,虞氏见她目露怅然,知她心情不好,问道:“怎么了?不舍得她?你可知一会儿若你与她同去,那席上没一道目光是予你的。”
云菁姝没吭声,直至銮铃声渐远,才突然开口:“阿娘,你知道吗?官家姑娘和平民姑娘迈的门槛,不是同一块。”
“什么?”
“没什么,我们上车罢。”
……
马车内,熏香袅袅,空间宽敞舒适。
云黛胭低头摆弄顾采棠随手塞给她的小玩意儿,问道:“这几日没在学堂瞧见你,你去哪了?”
顾采棠闻言一脸苦相:“快别提了,翘课喝酒的事儿让我爹知道,罚我在家抄了百遍家规,手腕都抄肿了!”
她说着,像卸了骨头一般靠在软垫上:“若非林老夫人过大寿,我还出不来呢!哎!阿胭,你被你爹罚了没?”
云黛胭摇头:“这事儿好像没叫我爹知道。”
“你家家仆没说啊?”顾采棠闻言支棱起来,倾身问道。
“唔……不是家仆,是我家一个短工,他生性不爱多言,可能没告诉我爹。”
顾采棠听了若有所思:“是那日帮你去学堂告假的?”
云黛胭一怔:“你怎么知道?”
“嘶……”顾采棠捶了捶脑袋,好似头疼得厉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好像对他有印象来着?那天我醉得迷迷糊糊,好似看见他来了。”
“你喝得比我多,竟然还能比我清醒一点。”云黛胭笑道,“我反正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喝得一团乱。”
“不说这个,一会儿从林家宴席出来,要不要去找乐子?”
云黛胭讶然:“还找乐子啊?不怕被督贡使发现又罚你吗?”
“我爹今日没来参宴,你晓得的,他这身份不方便和商人有过多牵扯。只要今天不喝酒,就不会被他罚了。”顾采棠狡黠眨眨眼。
“可是散席约莫得未时了,玩不了多久就要天黑。阿棠,虽不饮酒,但迟归家亦有挨罚之患呐!”
“席上宴饮无趣,我们干脆中间翘掉好了。”
云黛胭笑着推了她一把:“你敢翘,我可不敢,办寿宴的是林家,江陵经商的人家都得仰林家鼻息过活。我今日若敢在他们家席上逃掉,那云家的名可要从商会册里被划掉了。”
云黛胭说罢,看顾采棠蔫哒哒的,好笑地戳戳她:“林家老太太喜欢听戏,今日必然请了戏班过来,在这看也是一样的。要不要吃点心,林家餐食一般,所以我带了一些东西准备先填填肚子。”
她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个小餐盒,打开来,里面放着六枚颜色制式不一的点心。她出门前,特意让舒鹤栖做的。
小点心十分精致,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甜香。顾采棠馋虫被勾了起来,伸手拈取一枚品尝,甫一入口便惊喜地亮了眸子:“你们家的厨子当真有两把刷子,先前同你一起去染坊的时候,用过的那顿午膳,也是我家厨子鞭长莫及的水平。”
云黛胭听了,有一丝小小的得意,毕竟舒鹤栖的手艺,那可是能和雍京名厨打擂台的。
“你若喜欢,我每日都带一些去学堂给你吃!”
“那我多搜罗好玩的地方带你去!”
去了林家,一切如同预想中的无聊。
少不了得人际交往,而云黛胭最烦这个。
不过好在,围上来的人都是冲着顾采棠来的,多是江陵官员之女,不会把云黛胭划进自己的世界来。
顾采棠因长辈缘故同一些女孩有点交情,云黛胭见状自觉远离,找到云家的席位坐下。
这会儿云菁姝和虞氏都不在,估计各有各的交际往来。
她低头吃了一口席上放置的餐前小点,意料之内的平庸,好在舒鹤栖的点心下了肚,可以少吃点、少遭点罪。
一阵微风将隔壁坐席上交谈之人所说的话断断续续传到了云黛胭的耳朵里。
“……消息……陛下震怒,已派了……”
“可不是……怎么就……失踪。”
云黛胭本来并没在意,只当是权力斗争风波。若是前世这个时候的她说不定还会惊讶一番,但她可是在凌王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的人。某些凌王要属下去杀什么官的时候,他还在与云黛胭交缠,隔着一道床幔下杀令,口吻轻松得好似在安排下顿吃什么。
直至后来的几个字眼猝不及防地扎进她的耳膜。
“凌王失踪,究竟谁那么大胆……”
她拿筷箸的手猛地一颤,身子微微倾向说话的人。
“还能是谁?多半是京中觊觎储君之位的王爷们。”
京中局势复杂,当今圣上传闻有不举之症,后宫空无一人,这江山迟早会落在他的那些子侄手里。
凌王是极特殊的一个,他为陛下胞弟的义子,并无皇室血脉,与皇位无缘,故而陛下十分放心他。论京中谁最通陛下心思,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若他失踪,最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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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几个候选人绑了他,从他口中逼问出陛下心思。
云黛胭听罢起先是惊慌担忧的,但想了想,又平静了。
上一世的两年后他可好端端的呢。
不慌,不慌。云黛胭慢悠悠饮了口茶水,极品茶叶的醇香在口齿间蔓延,美得她扬了一下眉毛。
刚放下茶盏,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云黛胭随意往后看去,这一看,她微微愣怔。
云菁姝和虞氏一前一后走来。
云菁姝低垂着头,虽然极力维持着仪态,但走近了便能看清,她眼眶泛红,鼻尖也带着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绯色,显然是哭过,此刻正强忍着委屈的泪意。那双惯常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满是隐忍和难堪。
虞氏紧挨着女儿坐下,脸上愠怒:“乖姝儿,莫哭莫哭。那些小黄毛丫头,仗着自家爹是个芝麻小官,便无法无天。阿娘都给你记着喽,我们家姝儿这般容颜、又这般贤淑,日后那可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待你做了皇后,咱们娘俩一个个骂回来!”
云黛胭支着耳朵听罢,面色无奈地低头喝茶。
她这大伯和大伯娘见识一般,从小便觉得云菁姝这模样、这才情,必是做皇后的料,于是皇后皇后地把她叫大。云菁姝没听烦,云黛胭都听腻了。
平民女子出身,见陛下一面都难如登天,莫说做什么国母了。
云菁姝或许也知道。
她虽人缘好,但也只是在商户女之中众星捧月,倒有为官人家的姑娘与她交际,但也不过是视她为给自家绸缎庄拉客源的,交往中带着高高在上。
估计方才又是被羞辱了。
云黛胭怎么知道?因为她也被这么对待过啊。
她舒展眉毛,又举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
不过想一想也不丢人,云黛胭小时候幻想未来,还想做太子妃呢!
寿宴之上风平浪静,林琅散宴时欲找她,云黛胭瞟见他的身影走过来,立马扭头去寻顾采棠,走时再度蹭了她的马车。
顾采棠对今日没能出去玩的事倍感遗憾,云黛胭好笑地拍拍她的后背:“你不是喜欢我家的点心吗?明日去学堂带给你,想吃什么味道的?”
耷拉的脑袋立刻像灌饱水的小花一般支棱起来:“都可以!”
云黛胭笑着收手,突然瞥见马车外有一药房倒退而去,她启唇道:“能不能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顾采棠没多问,痛快喊停,云黛胭跃下马车,没过多久便又回来。
顾采棠看她怀里抱着的大小瓷瓶,问道:“你买这么多伤药做什么?”
云黛胭低头整理:“昨夜梦见我小时候养的小狗了,它是被恶犬咬死的,梦里血流不止,一直对我呦呦哀鸣……我想买一些伤药去给它。”
当然是她胡说八道的。
她还是很在意上一世赏花时碰见的那个负伤男人,这回她不打算过去,又安心不下让他自生自灭,思来想去,觉得在发现他的地方放几瓶伤药最合适。
至于他看见那些药敢不敢用……那就不是她所能管的,她已经尽力了。
顾采棠听她扯的原委,感动得一塌糊涂,又让车夫赶去城南,亲自陪着她将伤药放好。
真心对真心,云黛胭给她记了一笔,回到家先去了膳房,将低头备菜的舒鹤栖给叫了出来。
“明日再备一份点心盒,我带去学堂。”
舒鹤栖先是颔首应下,又问道:“姑娘明日不去染坊了吗?”
“去的,下午带。”云黛胭刚随口说了,便觉不对劲,转头端量舒鹤栖的神色,竟看出来一些暗喜。
她因舒鹤栖出现在百绣坊一事对他多有防备,所以他来染坊,她特意叫人盯着不让他出膳房,这事没瞒他。原以为他来历即便有问题,但发觉她盯上他了也应当会收手束脚一点,竟还是没死心吗?
舒鹤栖没发觉自己被人怀疑上了,温善道:“二姑娘可是下午会饿?”
“不是,”云黛胭淡漠道,“今日带的点心,顾家姑娘吃着不错,我就想给她带点吃吃。”
11. 点绛唇3
一种微妙的不悦情绪如同投进静湖里的石子,在他心底荡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一层层,震得他胸腔闷痛。
这情绪来得快,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但却真实存在。
舒鹤栖抬起眼,笑容温润依旧,声音放得轻缓:“承蒙二姑娘挚友不嫌弃,晚生明日中午做。”
云黛胭莫名觉得他脸上的笑似乎拢上一层看不见的冰,透着淡淡的疏离。
可再仔细一瞧,笑容宛如春风,仿佛方才所见只是她的过渡解读。
“嗯,那有劳你。”云黛胭压下心头星点异样,转身离开了膳房。
而舒鹤栖在她身影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温和笑意渐渐淡去。
他缄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重新回到灶前,一下、一下地切着手里的菜。
第二日云黛胭在染坊如旧百无聊赖地闲逛,掰着手数江岩回来的日子。
直至快午膳时分,才慢悠悠地往膳房走。心底还惦记着答应给顾采棠的点心,不知道舒鹤栖做好了没有。
刚进膳房,就见一个汉子急匆匆迎上来,她见他神色慌张,出言问道:“怎么了?”
“小舒啊,他方才不小心用刀切伤了手,流了可多血,奴要去给他拿药处理一下。”
云黛胭瞬间愣住,嘴里交代一句“快去”,整个人便往里冲去。
未入膳房里屋的珠帘,就闻到一股混杂在面点甜香里的血腥味。舒鹤栖坐在小凳上,左手手掌被一块粗布草草包裹着,殷红血迹透了出来,衬得他本就冷白的肤色更无血色。他微垂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他的眉眼,看不清神情。
染坊的主厨在一旁唉声叹气:“你这孩子一贯心细,怎么剁个点心馅还能把手给伤咯?”
舒鹤栖敛睫低声道:“为求点心口感,须得将馅料剁得极碎,一时不慎……”
“唉,也是奇怪,我分明记得前日用罢石臼放在架子上来着,怎么就找不见了。”
一旁小学徒突然道:“哎,在这!”
小家伙低头,从杂物堆里拿了出来,刚拿出来就被主厨敲了一下脑袋。
“定是你这粗心鬼把它放这的!”
小学徒挠挠头,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便不吭声了。
云黛胭抿唇,掀帘进来。
舒鹤栖眸中满是愧疚,他起身欲作揖,不小心碰到了伤处,吃痛蹙起眉头:“二姑娘……对不住。昨日答应您要做点心,怕是做不成了,都怪我不小心。”
小学徒也上赶着认错:“都怪我把石臼放错了位置,舒哥哥只好动刀,才切坏手的。”
一大一小的眼神真诚又懊恼,云黛胭本意也不想动气,她叹了声,伸手摸摸小学徒的小脑袋,低声道:“不妨事。”
而后,她抬睫看向舒鹤栖:“晚上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带伤药,家里备的好像用完了。”
心底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
她觉得舒鹤栖是故意的。
但这个念头一浮现出来,她就有些心里发虚——人家给她做点心伤了手,她反而怀疑人家是故意的。若旁人便罢,偏生是踏实诚恳的舒鹤栖,她怎么能这么侮辱他?
……
香道课之后是茶道,上课得去专门的茶室中上。
裴韫有意留在了最后一个。
她从书袋里掏出一个用白花蓝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带着它走到学子放书袋的地方,瞄准了云黛胭的书袋。
正想往里塞,目光中的迟疑愈发沉重,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往里面放。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阿韫,你在做什么?”
裴韫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只见云菁姝站在门边,脸色惊疑不定。见裴韫看过来,云菁姝快步进来合上门,走到了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裴韫吃痛松手,那本被蓝布包着的东西“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云菁姝低头一看,翻开的书页里赫然是不穿衣裳的男男女女,云菁姝的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你……你疯了?”云菁姝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若这东西被翻出来,阿胭的名声就毁了!”
裴韫一听,眸底“噌”一下烧上火,她甩开云菁姝的手,弯腰捡起那本册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毁了又怎样?云黛胭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名声?”
她说着,触及到心底又羞又伤的那一块,整个眼眶都红了起来:“上次点心的事,她害我那么丢人,成了不少人说笑谈资。第二日起了好大的痘,被我未来小姑子瞧见,回头说给了唐家听,当夜唐家特意找了个由头派奴仆来看我是不是毁了容。我那桩顶好的亲事差点就被她给毁了!”
云菁姝抿抿唇,自知裴韫已是痛苦万分,只能尽量放软语气道:“阿韫,你冷静一些。你怨她,我理解,但这个法子太过阴损,阿胭尚未许人家,若此事传出去,旁人会当她妇德有损……”
“云菁姝!你不要再劝我。我今儿就把话放这里,你若还当我是好姊妹,现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转身离开,也不许偷偷告诉云黛胭!”
她说着,眼泪汪汪:“你知晓云黛胭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若你告诉她,我必讨不着好。阿姝,我们不是最好的姊妹吗?她不过是你的堂妹,与你不甚亲近,同你一起长大、一起玩的是我。你忍心看我在她那里受了委屈而不得抒发吗?”
“若她自己发现……”
“她不会的,她那人不学无术,怎会回家碰书袋?阿姝……这件事情不会给她造成太大困扰的,江陵人多,每日都有新的谈资,她才十六岁,待此事风波平息还能照样议亲……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裴韫的口吻近乎哀求,“我不求你帮我,我只求你别插手。”
……
云黛胭今天没跟云菁姝坐一个马车回来,她一散学便挎着书袋跑出学堂,给舒鹤栖买了伤药,回府随便抓了个小丫鬟送了过去。
翌日清早,又见舒鹤栖出现在了去染坊的马车上。
她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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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语气嗔怪:“手都受伤了还来?”
云颂应是:“为父今晨也说,这孩子非不听,也不知道是不是书读多了性子拗。”
舒鹤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的神情,他微微欠身,语气平和:“劳二老爷和二姑娘挂心。只是伤了左手,并无大碍。右手尚能活动,切菜、掌勺或许不便,但看火、调味、做些简单的点心吃食,还是不妨事的。”
事情果然如他所言。
上午云黛胭拿染坊账簿算账练手,一练就误了吃饭的时间。中午在去学堂的马车上,舒鹤栖拿给她现烤好的点心,让她垫垫肚子。
舒鹤栖发挥稳定,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吃。
云黛胭吃得忘乎所以,餍足吃完,双手指尖满是食物渣滓。她意犹未尽舔舔唇,而后呶了呶嘴:“帮我拿个帕子。”
舒鹤栖依言顺着她所示意的方向拿起书袋打开,低头翻找,却在发现某个东西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面上不动声色,摸出那条绣着小狸猫的绢帕。然而,在将帕子抽出的时候,里头的一本书被不小心带了出来,落在车厢中的软垫上。
书页散开,恰好停留在某一页。里头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诗词,而是一副线条大胆、姿态狎昵的春宫图。图中女子被男子压在窗边,衣衫全无,神情迷离。
云黛胭接过帕子擦手,低头随意一扫,只一眼,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却,整个人如遭雷击。
是谁将这等污秽之物塞进了她的书袋里,用手指头想都知道。
云黛胭咬牙切齿抄起那本册子,掀开窗帘便要往外扔,拿册子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要是被街边玩耍的孩童捡到,那可不好。
她泄气似的放下手,目光一斜,瞧见紧低着头的舒鹤栖,将书扔到了他的脚边:“把它给我处理了。”
舒鹤栖默默弯腰,捡起书册,将它收进了手袖之中,垂头应是。
云黛胭的脸色由白转红,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难为情。
她想起了上一世的事。
上一世她和舒鹤栖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凌王将她强硬掳到身边的时候,以为她现今的屈从不过是对他虚与委蛇,故而手段变态了些,想要从心底驯化她。
她清晰地记得,他惯爱一边听床幔之外的下属禀报要务,一边在她身上肆意妄为,恶劣地将带着薄茧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迫使她喉咙深处的喘息放肆宣泄。
他还喜欢将窗打开,将她压在临窗的榻上,一边抚着她因恐惧可能存在的窥探视线而颤抖的身体,一边用残忍顽劣的声音在她耳侧低语。
“怕什么,若让人看见,正好让他们知晓,你是谁的人。”
每每这时,云黛胭都会想到舒鹤栖,他从不舍得这么对她。
凌王给不了舒鹤栖巨细靡遗的温柔。
但同样,舒鹤栖也给不了凌王所能给的权势。
没人能拒绝天家富贵,经历过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生活的云黛胭更拒绝不了。
12. 点绛唇4
去学堂略一打听便能拼凑出来是裴韫在茶道课前做了手脚,她支颐看着课间休息时不住在书袋旁徘徊的裴韫,眸子深暗。
裴韫犹豫片刻,下了决心,伸手拿起自己的书袋,而后“不小心”将云黛胭的书袋扫了下去,袋里的书散落一地。
她面上浮现起十足自责,一边不住地说“是我冒失”,一边蹲下身收拾,然而地上摊开的书里,并没有她想要找的东西。
裴韫弓起的后背一僵,愕然抬头往云黛胭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直对上云黛胭的双眼,见她微笑弯眸,歪了歪头。
虽然没有被裴韫实质性地坑到,但云黛胭绝不会善罢甘休。
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江陵半数药房都是她家产业。
云黛胭有上一世的记忆,她清楚记得今年开春江陵有一场不小的疫病,传播范围广,但极好治疗,可偏巧药方中最为重要的草药为裴家所垄断。药草名叫寒水草,裴家借此发了一笔财。
既然同裴韫闹到这份上,那她便不留什么情面了。
当夜她又踏进了云颂的书房里,捧着叫膳房熬的汤,人未到,声先至,嗓音娇气:“爹爹——”
云颂一听她这动静便知她别有来意,将目光从账本上,抬头看她,语气嗔怪:“小丫头肚子里又在打什么算盘?”
“嘿嘿。”云黛胭甜笑着走上前,柔柔道,“爹,您看着天气一日日暖起来,快到春天了,衣柜里得添新裙子。女儿就想呀,今年开春想裁条碧色裙子,最衬春景。”
“何时喜欢素净颜色了?”云颂纳闷,“你不一向喜欢明艳一些的?”
云黛胭嘴一撅:“总穿艳色,旁人说我艳俗。”
“那是他们没你撑得起艳色衣裳的容貌,心底冒酸水呢!我家乖囡是艳俗,那他们是什么,插花牛粪!”
云黛胭忍笑,下巴轻轻靠在云颂肩头:“女儿也想穿穿素净一点的颜色,好让那些酸唧唧的人瞧瞧,我便是穿素的,也能扎得人挪不开眼。”
“那为父就制出最衬乖囡容色的料子!明儿我就派人去采购原料。”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乖囡,为父可要考考你近日在染坊所学。你可知配染碧色的原料多是哪些?”
云黛胭扬眉,直起身子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空青、翠萝、春波、寒水,这四样是碧色染料的主料。深碧选翠萝春波,中庸选空青,浅碧选寒水……既要做适合开春的女子裙色,那必然以寒水为主。爹!我们这次多囤些寒水草吧!把药农手里的存货全收了,免得像去年的绯月红一般,才出没多久便被人仿了去。”
如今天寒地冻,能采购的寒水草都是药农年前囤的,把这一批买空,再想买得等夏天新一茬长出来,或是去远离江陵的地方采买。等他们买了回来仿制,早就过时了。
上一世开春疫病肆虐,身为药商的裴家最早得知寒水草重要,率先把周遭的寒水草给买空。价格倒是良心,只比寻常时候高了五成——不少,但在这种情况下,不翻倍都是大善人。
紧急的时候多赚一点很正常,但这次,云黛胭连一点让他们赚的机会都不想给。
云颂属实没想到随口一考,竟真考出来意料之外的东西,立时惊喜非常,抚掌笑道:“我家乖囡果然聪慧,不过学了几日便有这等头脑,再学学,就能替过为父接管染坊了!”
他越说越兴奋:“干脆给你寻个上门女婿,你们小两口便……”
云黛胭听了吓得魂飞魄散,上一世就是云颂不乐意把她嫁出去,所以选了舒鹤栖当赘婿……这回怎么又动起这心思来?
“爹!相看女婿这种事日后再说,时间长久着呢!反正爹还会陪在女儿好多好多年,不着急的。”
“是,不着急不着急,乖囡慢慢挑,为父给你把关。”
父女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云黛胭才心满意足告退。她提着灯,柔光照亮前面的积雪。它们被踩成半水半冰的状态,这样最容易让人滑倒。
她低头小心走着,走上回廊时,发现舒鹤栖静静站在廊下,左手缠着白布,双眼低垂,似乎在走神。听到云黛胭过来的脚步声,他抬睫看去,刚想行礼,云黛胭就转过了头,与他错身而过。
檐上所积浅雪被无端而起的风吹落,稀碎轻盈,像人间又下了一场薄薄的新雪。
而此刻他的心底,大雪深埋万物。
……
二月,冬寒尚未尽退,但江陵四处已然透出几分柔软的春意。
积雪消融,到处湿漉漉的,洇湿青石地。家中栽种的白梅也过了花期,白蕊凋零,唯余一丝冷冽的清香。
肉团在院里蹦蹦跳跳,四脚跑得湿哒哒,踩上檐下干爽的地面,留下清晰的小犬爪印。
今日天气晴好,云黛胭让牙人领了七八个年纪相仿、模样周正的丫头入府,站在她的院中供她挑选。
云黛胭捧着手炉,目光扫过静立的姑娘,心绪飘得有些远。
舒鹤栖不是个重色重欲的人,所以容貌身材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给他找一个踏实的姑娘,免得他像上一世一样遇人不淑,那样倒霉。
不淑本人不咸不淡给自己下了定义,而后一个个打眼看去,最终目光落在一个穿着干净灰布棉袄的女孩身上。她眉眼温顺,手指粗糙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之后试工,也是这姑娘最为利索。
“你叫什么名字?”云黛胭开口,声音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有点淡。
“回二姑娘的话,奴婢叫阿杏。”
阿杏的身家清白,孝顺乖巧。家中父母病弱,兄长今年在码头给人搬东西的时候不慎伤了腰,只能干一些轻快点的活。家里快穷的揭不开锅,所以阿杏便把自己卖到了牙人手里。
云黛胭一听她的身世,心说好呀,家人不刻毒,没有重病爱赌的拖后腿,姑娘又是个懂事良善的,必不能委屈了舒鹤栖。
“你日后便去膳房帮忙吧。”
打发了牙人和其余人,云黛胭亲自领着阿杏往膳房里去。
刚走到膳房院门外,就看见舒鹤栖正在打水。他并未费力弓背,脊背挺拔,只将身形沉了下去。许是为了方便干活,他穿的衣衫单薄,清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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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臂膀处的肌肉轮廓。先前受伤的地方也好转,白布拆了,一点也不妨碍干活。
舒鹤栖不是那种病弱书生,他会砍柴会跳水,只是来前吃不饱饭,加上他长得高,平素又被衣衫遮挡,显得这人瘦了些,实则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该有的力气也都有。
他将水桶从井里提出,一抬头,也瞧见了她。
这一眼,心绪复杂。他见云黛胭没躲,所以将水桶放下后,周正行礼道:“二姑娘。”
云黛胭略一颔首,于是是她自以为安排妥当的轻快:“舒鹤栖,这是新来的阿杏,我瞧着是个踏实本分的,以后就在膳房给你打下手了。”
舒鹤栖睫羽一颤,低头道:“晚生在膳房也是为主厨打下手的,何来资格带旁人?还是交由宋大厨……”
“我说你能带就是能带,”云黛胭落字果决,话语意味深长,“你莫要辜负我的用心良苦呐!”
舒鹤栖的目光从阿杏身上极快掠过,没有停留,落回云黛胭的脸上。
上一世相依为命的时候,她瞒着他联合周遭做女工的妇人做了个小生意,赚了一笔钱。她将这笔钱作为惊喜拿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一种精心安排的好意。
他还能说什么呢?
早在那夜一吻后,他就该死心了的。
重来一世,她有无数个改命的机会,让父亲躲过死劫,让大房谋算落空,还可以去寻上一世力排众议非要娶她为王妃的凌王。
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走投无路、对未来迷茫惶恐,又怎么会迫于无奈嫁给他呢?
“是,二姑娘放心。”他低下头,声音平如静湖,没有一丝涟漪。
云黛胭了了心事,踏进膳房吩咐厨子煮一锅汤。
眼瞅着赏花宴便要近了,云黛胭想要的碧色衣料“春山空”在调改阶段,云颂更加忙碌,她得多体贴一心为她的老父亲。
算算时日,春山空正式生产起码也得在疫病之后,染坊存着的寒水草正好可以拿出来给百姓入药,价格不必提,名声一定会打出去。
这简直是一箭双雕,她得感谢裴韫,若非裴韫挑事,她还想不出拿这个来报复。
算算日子,江岩也该回来了。
云黛胭摸了摸一直随身带着的“塞上紫”,心中安定无比。
今日顾采棠还来问她赏花宴事宜,说要跟她坐一起。云黛胭想了想,记得上一世官家姑娘自有一块位置,各赏各的,故而有些迟疑。
顾采棠知道她在犹豫什么,碰碰她的肩头,亲昵道:“到时候我去你那边……你家那短工手好了没,这几日我一直在馋他做的点心呢!”
云黛胭想到这,从膳房出来,舒鹤栖正在将打上来的第二桶水往水缸里倒,阿杏自己找了活干,踮脚翻晒院里晒的红薯干。
“哎,舒鹤栖,过几日赏花宴,你给我做几份点心,这些日子多试几种口味,若缺什么食材只管和宋厨说。”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小心点,别再切着手。”
再切着手,她又得失信于顾采棠了。
13. 点绛唇5
第一匹春山空定色完成,虽然云黛胭是看着它一点一点改进的,但一瞧成品,还是被这仿若初春山水的颜色惊艳到。
好似浓翠远山被薄雨笼罩的样子,清冷而昂扬新生。
裁缝来为她量尺寸裁衣,不过两日便裁好送来。顾采棠中间也上过一次门,瞧见她的新衣裳,热情送来一套首饰来配她这身。
万事俱备,云黛胭喝罢舒鹤栖送来的安神汤,提前上床歇下,免得明日赏花宴醒不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累,云黛胭这几日频频做梦,常梦见上一世的人或事。有时是出事的父亲,有时是一身白雪归来为她做夜食的舒鹤栖……今日,她梦见的是凌王。
外人眼里的凌王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能为天子器重,除却他毫无威胁的身份,还得有过强的手段。
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只有在望向云黛胭的时候,眸子里的寒冰才会消融成潺潺的春水。
可那样的柔情,往往带着强势、独占、绝对的掌控欲。
让她又爱又恨。
云黛胭半梦半醒,突然感知到一阵尖锐的绞痛自腹中窜起,把她从梦魇中拉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蜷缩起来,额角几乎是同一时间渗出密密的冷汗。
她想唤守夜的丫鬟,一蓄力说话,便会牵动腹中痛楚,让她痛到失声。
不行……
云黛胭咬着牙,挣扎起身,哆嗦着下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痛得她浑身发颤。
酣睡的肉团被这动静惊醒,它立时站起,跑到云黛胭的身边,用湿乎乎的鼻子拱她小腿。
“肉团……叫、叫人。”她虚弱说完,眼前景象倒转,她栽倒在地上。
云府今夜乱作一团,守夜的婢女突然听见云黛胭房中小犬哀鸣,敲门无人应,只听见肉团叫得愈发凄厉,于是推门进去。
这一进吓得够呛,只见自家姑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边那小花狗一边叫一边伸爪拨她。婢女呆愣一瞬,疯了似的冲出去喊人。
云颂听闻云黛胭出事,外袍都顾不上穿,趿着鞋子就往云黛胭院里奔,还是管家追上来将外袍披在他身上,然而外袍还是在云颂瞧见云黛胭状况的时候落在了地上。
“去找大夫!把全城最好的大夫都给我找过来!”
……
三个大夫来,所得结论一致。
脉象浮数而乱,寸关尺三部皆虚,腹中似有气血逆乱之相,绝非寻常风寒或积食。病发突然,疑是所食有异。
可晚膳是云颂和云黛胭一起用的,她吃了什么,云颂也吃了,怎么他就没事?
受惊吓的婢女方想起来云黛胭晚间回房后着人去膳房要了一碗安神汤。
大夫查验盅里剩余汤水,闻到一种名为血枯草的气味,此物大寒大毒,多是乡间用来给牲畜打胎的。所幸此物用量多才管用,如今汤里下的也只会让云黛胭痛几天,好生调养便没事了。
舒鹤栖很快就被膀大腰圆家丁从住处押了过来,反拧着双臂,摁到了正厅。
云颂坐在次位,脸色煞白,手还一直在发抖,叮咛下人好生看顾云黛胭,这才定了定心神来审人。
大房夫妇听闻二房声响,也过来查看情况。
“舒鹤栖,我待你不薄,供你吃穿,予你安身之所,为何要行此狼心狗肺之事,下毒谋害我女儿?”
舒鹤栖才读罢书歇下,还没睡着,就被家丁拖了出来,衣衫凌乱,平素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散乱着。然而即便他现今十分狼狈,但跪时腰背笔直,像一株狂风吹不倒的劲松。
“晚生未曾下毒。”
“汤是你熬的,你还敢狡辩?”云颂兄长云池开口,瞧来比云颂还要愤怒。
虞氏也开口道:“不动家法,他可不会老实招供。”
坐于主位的云池是家主,听闻此言立刻招手要人上刑罚。云颂倒是冷静了下来,开口道:“长兄且慢。”
他说罢,看向舒鹤栖:“你做汤时,膳房有多少人。你做完后,又是何人送到阿胭那里。”
舒鹤栖俯拜,起身后道:“回二老爷的话。二姑娘吩咐做汤之时,膳房除晚生之外,有秋七、林白、陈三会、关十六娘,在晚生将食材处理好起灶后,林白陈三会离开。熬煮期间,关十六娘拿了汤盅给晚生,随后离开。秋七帮晚生看了一会儿火,这期间,阿杏前来随晚生一起收拾膳房,最后汤熬煮好,晚生亲自送去二姑娘院中,交给二姑娘房中婢女,之后回到膳房,同秋七和阿杏将膳房收拾整洁,随后关门回房。”
要下毒,何处都能下。譬如在食材准备阶段将切碎的毒草混进食材里,夜间膳房灯火不明,舒鹤栖根本留心不到。再譬如在熬煮期间把毒投进去,舒鹤栖熬汤不会一直守在炉前,那时又正好是留下的几人收拾膳房的时间,忙里忙外,最好下手。
云池知道云颂多问这一嘴是本能不相信舒鹤栖会做这种事,他偏头看向云颂:“先不提旁人,舒鹤栖是主要疑犯,应当先从他查起。阿颂,你去陪孩子,这儿交给我。”
云颂却摇头:“不,此事我定要自己捉出凶手,阿胭那里有大夫。”
舒鹤栖交代完,静默跪着,直至两人说完,才眸有苦楚地问道:“二姑娘……她现今如何?”
即便在看到云颂那一刻,他就心底明白云黛胭目前状况并没有危及生命,但心还是不自觉地为之不安。
虞望春冷眼瞥向他:“她如何,还不是你造的孽?来人,去他居所搜一遍。”
这一搜果真搜到了“罪证”。
晒干的血枯草经由下人呈递上,去搜查的下人里有云颂的人,那东西就是当着他的面从舒鹤栖床底下摸出来的。
云颂这回是不得不信了。
“舒鹤栖!”他气得浑身发抖,“我竟看走了眼,引狼入室!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到血枯草的一瞬间,舒鹤栖眼底一贯的淡然平和碎裂,流淌出浓浓的震惊,但却在云颂说“看走眼”时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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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头在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两下。
云池不咸不淡地开口:“看来不动家法,他是不会招的。”
云颂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长兄,还是将他移交给官府,我们不可妄动私刑。”
“是,自当以法理为先。可阿颂,报官意味着此事闹大,届时全江陵都知道你家女儿被人下了伤宫的烈药,日后亲事要怎么谈?有什么人会要她?是,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为她寻个上门女婿,这样好拿捏他不让黛胭受委屈,可万一有恶徒听闻黛胭不能有孕,于是抱着吃绝户的心思来,一边养个外室,一边哄骗你们,待你走了,黛胭是什么下场,可还用我说?”
此一言出,云颂听了进去,沉默不言。云池转回头,招手,一旁候着的家丁领命,粗暴地推搡着舒鹤栖。
舒鹤栖没有反抗,只是被押出正厅前,目光极快地掠过了云池的脸。
……
阴冷的柴房弥漫着霉味和尘土气息。
舒鹤栖被绑在柱子上,衣衫被打烂,数道血痕在他身上纵横。他紧咬着唇,一言不发,身体时不时因为剧烈疼痛而抽搐。
此时已是翌日傍晚,拷打他的人回房歇息,膳房与他交好的秋七过来给他喂水。瞧见他的惨状,手一抖,险些把水碗给抖翻。
舒鹤栖眼睛半张半阖,感知到水碗凑近,本能转头,没有往日儒雅温和粉饰的眸子此刻亮得骇人,里面是近乎毁灭的决绝。
见来人是秋七,舒鹤栖垂睫,将方才的眼神收敛,转而又变成了温吞的小绵羊,这才让秋七大着胆子上前喂他水。
“咱们膳房都相信不是你干的,你待二房主子有多用心,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我看,就是大房的人害你,趁你不在,给你房里放了毒药。”
舒鹤栖动动唇,喉咙里发出变调的声音,旋即又被水给压了下去。
一碗水喝下,舒鹤栖有了精神,缓缓开口:“多谢。”
“不客气,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跟你讲,你一定要扛下来,熬到真相大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秋七絮絮说着,柴房外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真相,什么真相?”
云颂自门口迈步进来,看向舒鹤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还是开口道:“舒鹤栖,你老实同我讲,为何要给阿胭下毒。还是说,毒不是你下的,是有人趁你不在,将东西藏在了你的房间,陷害于你?”
这样的问题,云颂自夜里风波起到现在,问了三次。
他就是这样,待谁都是一片赤诚之心,向来无有瞒骗,同样,他也很难理解旁人会欺瞒、算计他。
天真到现在都在给一个旁人眼里板上钉钉的罪人找借口。
舒鹤栖缓缓闭上眼。
秋七叶听明白云颂的意思了,他连忙道:“鹤栖,你快同老爷老实说了,他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是,是我做的。”舒鹤栖睁开眼,迎上两道愕然的目光,“是我给二姑娘的安神汤里下了毒。”
14. 点绛唇6
阴冷的柴房里,气氛凝结成冰。
云颂脸上交织着震怒、心痛,和一丝不愿相信的挣扎。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温顺清俊,却做出如此恶毒之事的少年,声音颤抖:“舒鹤栖……你、你方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舒鹤栖缓缓抬起下颌,身上的伤令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额发,黏在伤口和脸颊上,显得格外狼狈不堪。可他的眼睛却十分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近乎残忍的清醒与冷漠。
这是那个对他们父女饮食上事无巨细的人吗?
云颂咬紧牙关,想往前走两步,脚却如生了根,耗尽全身气力也抬不了半步。
舒鹤栖迎向云颂不敢置信的目光,重复道:“是,二姑娘所中之毒,是晚生所为。”
云颂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何如此!我们云家何处亏待于你!即便你心中有怨有恨,那你为何不对我动手,为什么要伤害我的阿胭!”
“二老爷,”舒鹤栖低低道,“您此刻最该问的,并非晚生为何恩将仇报。您更应该想一想,晚生受命于谁?”
“……”云颂瞳孔一缩,追问道,“是谁?陶家?于家?还是宋家邓家!”
舒鹤栖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唇角勾起极淡的笑:“二老爷,您觉得大房同您当真亲如一家吗?”
“你什么意思?若是大哥授意你下毒,他怎会蠢到将矛头指向你,岂不是给了你生怨反咬的机会?”云颂没被他轻易带跑思路,“到底是谁指使你毒害阿胭,还想挑拨我云氏兄弟的关系?”
“那您就觉得我会蠢到下完毒后将没有用完的毒放回我自己的房里吗!”舒鹤栖厉声打断他,面目狰狞,全无素来儒雅模样,“丢进灶中烧毁、丢入水塘之中……丢哪里不是丢?我为什么要留一个证据等你们来抓我!”
他说着,重重地咳出血,嘶声道:“他不怕我生怨反咬,不过是拿捏了二老爷重视骨肉亲情,绝不会相信是他施加毒手……现今看来,的确如此,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若真是他,何时同你勾结,又为何是给阿胭下毒而不是给我!”
“阿杏,她是大房安排的人,来到这里,对我予以重利……若我有了钱,便不必寄人篱下,也不必为奴为婢。至于给二姑娘下毒,”舒鹤栖眸底闪过一丝一闪即逝的隐痛,“大老爷不敢真让我用重毒,若官府插手,必会牵连他自身。他想要一步步夺走您手里的产业,若只毒您,您病愈后最多小心饮食,可二姑娘是您的心头肉,若毒了她,不管她痊愈多久,您也会把大半心力移到她身上,对手下产业疏于打理……届时他逐步侵吞,岂非易事?”
说完这些,舒鹤栖耗尽最后气力,低低道:“您若不信,往阿杏那处深查便是。”
云颂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今夜来此,对舒鹤栖是半信半疑的态度。虽则看重他人品,但到底也是个外人,人心隔肚皮,云颂可看不透。
若他直接说不是他做的,而后指摘阿杏与大房,那云颂决然不信。
可他说是。
痛快应答,义无反顾。
如非真相,能是什么推动他以身入局?
云颂不得不信。
他看着说完那句话便垂下头昏迷的少年,僵硬地抬起手,指向他,吩咐旁边呆愣住的秋七:“去,去给他寻个大夫来……莫要让他死了。”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塞:“小心一些,莫要让大房知道。”
……
云黛胭醒于第三日黄昏。
在灌下数碗苦涩解毒汤药后,她的羽睫轻颤几下,艰难睁开眼。
喉咙涩痛,小腹还有一种酸麻的不适感。
坐起缓过一点力气后,她问丫鬟当夜风波。丫鬟一边流泪,一边一五一十全须全尾地告诉了云黛胭。
她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锦被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丫鬟说罢,愤然辱骂舒鹤栖的忘恩负义,旁边的肉团也十分应景地用尖细的小犬嗓音狂吠两声。
云黛胭闭上眼,脑海闪过无数画面。
前世初见、成亲当夜、同赴京中……他那些越来越温柔的眼神,包括他一身鲜血淋漓、被活活打死的时候,还在温柔地跟她讲不要看他。
这一世,虽没什么恩义,但他也是个温善和煦的好人,怎么会对她下毒?
“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立刻就会查到他头上、如此拙劣愚蠢的法子害我?”云黛胭睁开眼,没有看丫鬟,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上,“而且,他下了毒,为什么不把剩下的药销毁,反倒给了旁人给他定罪的把柄?”
丫鬟机灵,眼珠子一转:“那或许就是吃准了主子会这么想,为了把自己摘出去,所以故意这么做的呀!”
小狗肉团深以为意地狂叫两声附和。
“何必多此一举?”云黛胭偏头看她,“若用其他法子,府上绝对无人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她说罢,深吸一口气,腹部又有些痛。她微微蹙眉,语气却不容置疑:“把爹叫过来。”
她话音刚落,门便被人推开。
进来的云颂第一眼瞧见坐起的云黛胭,喜不自胜,快走两步扑到她床边,大手小心翼翼抚上她苍白消瘦的脸,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乖囡!还有没有哪里难受?告诉爹爹。”
云黛胭轻轻摇头,依赖地用脸颊蹭了蹭云颂宽厚的手掌,扬起湿漉漉的睫毛,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惧:“爹……我听说,是舒鹤栖给我下了毒。可是,若他真有坏心,干嘛用那种浅显法子……”
云颂叹了口气,打断她:“好孩子,别想了,他自己已经认了。”
云黛胭托着云颂手掌的手指猛地一僵,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着急:“是不是打他了?他是个书生,受不得狠打的……这种情况的招认不能作数的!”
云颂不想把家中那些阴私之事叫云黛胭知道,他躲避云黛胭探寻的目光,转移话题:“先别说这些,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躺在床上这几天,只喝药汤,可把我家囡囡饿瘦了。”
云黛胭见他这样的反应,也安静了下来,低低道:“女儿想喝城东的甜豆花。”
“爹爹这就让人去……不成不成,爹爹亲自去!棠春,照顾好姑娘。”
听着父亲的脚步消失在院门外,云黛胭对着丫鬟,声音轻得像羽毛:“扶我起来。”
“姑娘,可是……”
“舒鹤栖被父亲关在了哪?”
她强撑着病体,心事重重被丫鬟搀扶下床,往府邸后院僻静处走去,脑海中甚至能勾勒出他奄奄一息、被像只死狗一样随意丢弃在某处的凄惨画面。
然而,当丫鬟替她推开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时,里面的情形却让她微微一怔。
房间里比她想象的要干净很多,虽然十分简陋,但有一架看起来很结实的床,上头还有一床厚实的棉被。
舒鹤栖仰躺在床上,半盖被子。伤得比较严重的地方已经被包扎好,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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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血渍从白布下缓缓渗出,晕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痕迹。
他听到开门声,身体微不可见地绷紧一瞬,却没有转头,仿佛并不在意来人是谁。
是救他,还是杀他。
一股浓烈的死气混着苦药味在空气中弥漫。
云黛胭轻轻吸了一口气,示意丫鬟在门外等待,自己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脚步很轻,裙摆蹭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舒鹤栖沉默侧头,四目相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面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眸光里永远盛着的温柔退却,映射出冰封千里的心。
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深邃眼眸闪过一丝惊动,扰乱眸底的一潭死水。
但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他又恢复成了那副麻木的样子。
“为什么?”
云黛胭找回自己的声音,率先开口。
“因为晚生缺钱。”舒鹤栖转回头,双目直勾勾盯着房梁,淡淡道。
云黛胭向前迈了一步,虚弱的身体让她不得不靠在一旁墙壁上,眼睛却还用劲十足地盯着他:“舒鹤栖,你看着我。”
他闻言,身子一僵,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缓缓侧首,对上了她的眼睛。
“我是问你,为什么没有做过的事,你要承认?”
为什么要承认吗?
舒鹤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放得很远。
因为她。
大房向来都有自己的盘算,绝不会因为担忧云黛胭而大半夜兴师动众一道过来审人。比起血亲挂念,他更相信是凶手重返案发地。
这件事绝对和大房有关系。
他其实瞧见阿杏在安神汤前徘徊过,但因为她是云黛胭带过来的人,加之没有想到大房敢直接对二房下毒,故而没有多加防范。
在被怀疑时就将此事说出来固然好,但,谁会信呢?
一个被严刑拷打后的人,再反咬指使者,比一个直接指认丫鬟的人,说的话更有分量。
将死之人……甚至是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指控,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可能。
况且,揪出一个阿杏,对此次事件来说,毫无意义。大房随时可以找第二个阿杏,第三个阿杏。
云颂对大房的愚从,他在前世今生都有所目睹,只有将这一切推至他不得不信的地步,他才会真的重视手足相亲之后血淋淋的算计。
即便他没什么证据,但他知道云颂不敢用爱女的性命赌他对长兄的信任。
这样的安排甚好,好就好在,没有人会相信他敢用自己的性命安排这一切。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疯狂。
在想到这一计的时候,他、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丝……兴奋。
他想要让云黛胭瞧一瞧,她亲手推来的人,就是来害她、毁了他的人。
这样或许会激起她……哪怕只是一点、一点的愧疚与自责。就只是这一点的为他情绪牵动,他都满足。
反正,她已经不想要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的每一刻,他连呼吸都是钝痛的。
不同于上一世暗暗痴恋。那时他自知她与他是云泥之别,故不敢肖想。得到她,他欣喜若狂。后被凌王强行拆散已是他此生无法承受之痛,遑论重回原点时,意识到她本身并不愿意同他一路。
像再一次失去了她。
不如求死。
用这条一无所有的命,改变她上一世颠沛流离的人生。
15. 点绛唇7
云黛胭逆着光站着,见他闭口不答,尚未散尽病气的眸子愈发笃定:“舒鹤栖,我知道不是你,你有什么苦衷,只管道来。”
舒鹤栖紧绷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抽搐一下,扭过头,不再看她。
“是百绣坊吗?”云黛胭扶墙缓慢往前走了两步。
云颂只告诉了他认罪的事,没有说大房?
看来,这个天真的父亲,此时尚不知只有他被长兄蒙骗而已。
重生回来,舒鹤栖想起上一世云颂被扣的罪名,于是闲暇时去百绣坊瞧了一瞧,那时碰上云黛胭,他就有所怀疑,回来的或许不止他一个。
但这都不重要了。
“没有苦衷,二姑娘,请回吧。”
云黛胭抿抿唇,最后看了他一眼,决然转身。
被丫鬟搀扶回房,刚歇没多久,云颂便带着豆花紧赶回来,不过云黛胭毫无胃口,在老父亲殷切的目光下草草吃了几口,便把碗放到了一边。
“怎么了,乖囡,是还没有胃口?”
云黛胭抓住想要叫大夫来的云颂,低低道:“是心中难受,没心情吃。”
“可是还怕?”
“是女儿想不明白……”云黛胭顺势靠在云颂肩头,轻声道,“那个舒鹤栖,既然认了,那他到底是怎么说的……您为他养伤不直接处置他,是因他受旁人指使?”
“这些事情为父来处理便好,你不必为此劳心……”
“那怎么能?父亲看护女儿,但也总有看护不到的时候,女儿总得知晓,到底是谁想害我,好歹能自己提防。爹,我已经长大了……”云黛胭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大伯父那里——”
“阿胭,你!”云颂立时满目震惊,毕竟他自己亲耳听到舒鹤栖将自己至亲招认出来都不敢置信,为什么她会主动往大房身上猜?
瞧他这反应,云黛胭心下印证了七七八八,毕竟如果是外面竞争对手所为,他没什么不好说的。她敛睫,轻声道:“爹,您与大伯父一母同胞,又自小一同长大。小时候的感情是最纯真的,您被他旧时情谊所蒙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像您经常说的……他险些为救您而死,若我是您,我也不愿意相信他会对咱们下毒手。
“可我不是。
“从我记事起长大的这一路,爹手里掌握的财资越来越少。小时还经常见您同大伯父一道出门理商,旁人赞您手艺奇绝,祖父产业由你们兄弟二人打理,必定更上一层楼。然则这么多年,爹爹慢慢退居幕后,何人还记得云家是兄弟两个人的?”
云黛胭见云颂张唇欲辩,寻思着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干脆一口气全说清:“爹,您好生想一想,若非近几年我要您给我留些嫁妆,您手下那些产业,现今留在手里的能有多少?您单只说那是大房借去帮忙打理,但您也清楚他们除了该得的分红外,还吞了不少好处吧?每年收益匀到咱手里,还不如咱自己打理。”
云黛胭大病初愈,一口气说这么多,难受得很,但还是短促地吸气叹气,继续道:“您又要说了,又不是没让大房得好处,他们怎会得寸进尺……可不就是咱们的步步后退,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吗?他们一边演戏哄着您,一边不知满足地无尽索取。”
她想到上一世父亲的意外亡故,鼻子顿时酸得厉害,大房拿出伪造的证据时,她也不曾想过大房可以断情绝义至此。
“我们分家吧。”她如是哀求。
她想,她知道舒鹤栖为什么会认罪了。
他应当是目睹了什么,猜到是大房所为。但如果直接告知父亲,父亲绝不会相信,所以他以身入局……无怪她如何说,他都咬牙不松口。
舒鹤栖是个好人,得人一恩,必定舍身报答。
云黛胭心底沉重之余,又不免有一丝松快。
既是因为不必再等江岩回来探查陷害事件,也是因为……她有理由把舒鹤栖赶出去了。
……
近来云黛胭一直暗中派人看顾舒鹤栖,因为云颂自那日谈心后,下了决定,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分家的事。
大伯那里还追问为何分家,云颂不愿扯破脸皮,只说江岩归来,要尝试一番新的营运法子。
为了能快一些,云颂主动让步,将稍大一些的染坊匀给大房,云府下面的产业,也是大房占大头。而且也答应云池日后染制的新品秘方,也会送给大房。
前后忙活一月有余,终于在云家族老的见证下,把家给分了。
分家还要搬宅子。
原先云池是不乐意云颂一家搬出去的,因为搬出去的话还要分钱给云颂。明面上说得好听,说是叫旁人看了笑话。
云颂也被说动,但养好身子的云黛胭一装晕扮弱,云颂第二日就在染坊不远的地方买了个宅子,那叫一个利落。
修缮一番,过几天就要搬进去了。
云黛胭也在这阵忙碌中,偷偷将伤养得差不多的舒鹤栖给赶了出去。
她私下寻了个老先生,给了他一笔钱,叫他收留舒鹤栖,三令五申莫要让他知晓是她手笔,只当是老先生好心。
所有的一切安置妥当,云黛胭吃得好睡得香,虽然有时候会怀念舒鹤栖的手艺,但这点嘴馋她还是忍得住的。
分家这段时日里,江陵的春天并未带来暖意,反而迎来了一场倒春寒。湿冷的天气持续半月,一场来势汹汹的春瘟开始在城中蔓延。
起初只是零星的咳嗽、发热,很快便演变成了大规模的传染,药铺人满为患,寻常的药材很快被抢购一空。
分家那会儿大房只看重实财,分存积原料的时候拿了折算的银钱,大抵是想着现今天暖,去买原料还能便宜许多,所以那一库房寒水草都归给了二房。
在这之后不久,一个游方郎中站了出来,用寒水草为主药,配合其他几种草药,熬制成汤剂,效果奇佳。
而江陵及周遭地区的寒水草,现今全在二房染坊的库房里。
云黛胭借机给云颂出主意:“爹,我们才刚分出来,这正是给新绸缎庄扬名的好机会。”
她命人在自家的“织云阁”前支了一个棚子,匀出一部分药草,免费向贫苦百姓发放药汤。另一部分则是以寻常药价出售,库房寒水草倒腾得差不多了,春瘟也过去了。
这段时间她没去女学,顾采棠时常来看望她,同她说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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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里许多人议论她。
以裴韫为首的那群人造谣她恶意垄断寒水草,谣言越说越离谱,甚至有人揣测江陵春瘟是她找人传过来的。
顾采棠笑岔气,替她作证寒水草原只是为了开春新色而囤,云家把原料拿出来解江陵春瘟,竟还遭此揣测,当真是令人心寒。
另一部分与云黛胭没什么纠纷、实在是看不下去的人主动为云黛胭说话,更有一直性情的姑娘对着裴韫翻白眼:“裴姑娘这般义愤填膺,想必若是你裴家得了这批药,定会分文不取,散尽家财以济苍生了?”
裴韫当即就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还没说话,另一人也笑着接了话:“春瘟刚发那阵,最先抬柴胡价格的就是裴家吧?现今这般气恼,不过是恨云家……二房挡了你们财路罢了。”
顾采棠为云黛胭转述的时候,笑了笑:“其实她家抬价还算公道,毕竟物以稀为贵,趁机涨价也没多可耻。但可耻就可耻在他们赚钱,还不允旁人大方,正经人可瞧不起她这嘴脸。”
云黛胭慢条斯理剥江岩从南方带来的橘子,慢慢道:“她平素也不是多刻薄的人,只是同我结了怨,才这般不饶人。”
顾采棠听了点头应是,却很是好奇:“我真奇怪,你到底哪里得罪裴韫了?”
“谁知道呢?”云黛胭将剥好的橘子放在顾采棠掌心,淡淡道。
反正她的舒心日子要开始了。
同大房分家,便是“泄露配方”给竞争对手,也跟他没干系,反倒因为分家这一层缘由,他的话也会惹云家族老怀疑。
寒水草令二房分出来独开的织云阁迅速扬名江陵,省了前期宣传。
好生经营,待到美名广传,就可以迁到京中了!
“春山空”因为寒水草被拿出去救春瘟而推迟上市,待到夏日新的寒水草长成,织云阁才将此衣料推出。
上回云黛胭因为中毒恰好错过赏花宴,这回临近的消夏宴可要利用起来。
她上身衣料特意选了一身荷粉色,搭配下身的春山空色碧裙,款款而行,仿若水面娉娉袅袅的荷花,令人见之疑是荷花仙子入凡世。
这回必要重现绯月红之盛况!
话说分家之时,云颂答应会将研制出来的染料秘方分与云池,两兄弟有钱一块儿赚,但经过寒水草一事,织云阁名声大噪,若两家同出一款衣料,选择织云阁的客人必然更多。虽说老绸缎庄有口碑,但老客人都知道织云阁是从其中分出来的,两者选其一也并无非谁不可了。
所以,云池花重金请来一些资历老的染工,着手研制新的款式,收效平平。
这段时间,云黛胭偶尔碰见虞氏,感觉她蔫头蔫脑的,看见云黛胭,更是没个好脸色。云菁姝倒是十分体面,瞧见云黛胭,柔柔唤她妹妹,还问她女学再去不去了。
自然是不去。
云颂好似意识到云黛胭除了顾采棠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又从顾采棠嘴里听说女学之中云黛胭与裴韫的纠葛,猛地意识到自家乖女儿去女学可能被欺负,心如刀割,不必云黛胭自己提,他便说这女学不去了。
依照云黛胭这经商头脑,接手他的产业才是不屈才。
16. 点绛唇8
消夏宴当日,云黛胭特意好好捯饬了一下自己。
不同于以往的明艳风格,她今日打扮得清素一些,头上也没用太多珠饰,只简单用玉簪妆点。手腕上带了一双羊脂玉镯,耳饰则是皎白海珠,虽则浑身上下只有上衣那一点艳色,但从头到脚无不昭示着一个词——
光彩照人。
举办消夏宴的是江陵王氏酒庄,场地在酒庄的菡萏院。此处布置雅致,平素便被用来迎接雅客,今日到场的,亦有江陵出色才子。
酒庄劳心劳力办这个自不是为了攀附风雅,进来要交钱的。来这里的人也不是为了攀附风雅,年轻男女,自然是借机相看的。
云黛胭要不是为了宣传自家制品,才不花钱遭这罪。
不过出她意料的是,裴韫也在。
她不是已经许了夫家了吗?
可惜顾采棠今日没来,没法子同她八卦一番。
云黛胭看了看落单的裴韫,收回目光,移着步子往夫人姑娘多的地方钻。
她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表现,仅需挪着步子随意转转,便有几位姑娘心动,迎上前来问她裙裳所用料子。
“诸位阿姊,你们可问巧了。这料子名为春山空,是我们织云阁今夏的主打。颜色透亮干净,这料子也是选了最好的南夏蚕丝织就的呢!”
她说着,轻轻拎起裙子,略一拂动,料子在辉光照射下便似潺潺流动的青碧溪水。裙摆微扬,露出粉白纤细的足腕,绰绰约约,好似藏在碧绿荷叶的荷花。
“这颜色,瞧着也凉丝丝的呢!”有一姑娘一眼相中,顺手摸了摸,“轻盈透气,好料子!何时面世?”
云黛胭抿唇轻笑:“阿姊们相中这料子也是缘分,若喜欢,可先订一批,今日就能到织云阁订!”
诸位夫人姑娘一听,忙不迭吩咐下人离席去织云阁,生怕落了下乘。
大批量春山空的制造需要时间,提前订一批出去,待这批货到她们手里裁成衣裙穿身上走出去,那便是最好的招牌,大货制成,绝不愁卖。
就这么逛了一圈,该宣传的都宣传了,云黛胭说得口干舌燥,回到自己席上饮茶,身侧却突然落了一道阴影。
来人是个俊秀少年,衣着清贵,为人温润。
云黛胭瞧着眼熟,但很少同人交际的她一时没能想起来他是谁。
不消她开口,那人便开口道:“云姑娘,久仰。”
云黛胭只好牵起得体的笑,问道:“你是……”
“在下城西唐家次子唐玉衡。”
云黛胭扬眉,淡淡道:“哦,我知道你,你和我同砚裴韫有婚约。”
怎么小两口一起来相亲大会,好奇怪的情趣。
唐玉衡如玉微笑僵住,有了丝丝裂痕,他慢慢道:“已经是过去的事,现今婚约已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云黛胭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倒是没想到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她立时四下转着眼珠溜一圈,没瞧见裴韫才松口气。
若裴韫知道她跟其前未婚夫聊这种私事,定然当她是要看笑话,非过来把她撕了不可。
云黛胭低头饮了一口茶,不再看他,压低声音道:“那唐公子过来是……”
“瞧姑娘裙裳颜色特别,不知用的是何衣料,在下想为家妹买一些。”
一说起生意云黛胭可就不懈怠了。唐家那小姑娘她晓得,活泼随性得很,凡云黛胭出门必会偶遇,好似此娘子不住家里宿大街一般,若是她穿上春山空,那可是个活生生的幌子。
于是眉飞色舞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用着方才的话术宣传新衣料,只是没扯起裙子让他摸罢了。
送走唐玉衡,方才来问云黛胭衣料的一个小娘子自来熟地坐在了云黛胭身侧,眸光暧昧地问云黛胭:“方才唐公子来寻你是做什么?”
云黛胭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娘子眼底的试探,约莫是对唐玉衡芳心暗许,看他和别的姑娘交谈,便过来“刺探军情”。
年轻,年轻真好啊。
重生归来比旁人平白多了好几岁的云黛胭如是想。
“也就是说说衣料,唐家二公子想为他小妹买一点回去裁衣裳。”
小娘子一听,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软热道:“唐公子可真是顶好的人,对妹子疼爱有加,对唐家伯父伯母亦是孝闻江陵呢!”
少女心事嘛,就爱把心上人放在嘴上夸。云黛胭一边腹诽“他疼爱孝顺的又不是我”,一边为哄着客人耐心聆听,这一听就又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唉,裴家阿姊也是可惜,好好的婚事就这么完了。”小娘子说时,话里惋惜中藏着庆幸。
在她的话中,云黛胭知道了唐裴两家退婚的真相。
婚是裴家主动退的,但意是唐家起的。
因为裴韫的堂姊逃婚同一个画师淫奔了。
这种丑事传出来,裴家立刻成了没家教的人家,连累裴家的姑娘也一道坏了名声。
唐家自然不想娶这样人家的姑娘进门,但如果是他们主动提出退婚,对裴家而言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两家凑一起谈了一场,最后裴家无奈退婚,听说裴韫因此好一会儿没上女学,再出现时,瘦了一大圈。
云黛胭不是个爱主动听人是非的人,但如果说到她耳朵边了,她也会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情动处,恨不得抓把瓜子,边磕边听。
对了,这儿应该有瓜子吧?
云黛胭兴致勃勃坐直,想要瞧瞧何处放了瓜子,眸子却突然定在不远处站着的裴韫身上,那人也在看她,目光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黛胭用手肘捅了一下滔滔不绝的小娘子,虽然不知道那个距离裴韫能不能听到,但以防万一还是别说了,她可不想再看到那种腌臜图册又出现在别的小姑娘包里。
裴韫发觉云黛胭看过来,就自己收回目光,麻木地走开了。
有这么一个插曲,云黛胭也没拿瓜子听热闹的闲心了,她算算时辰差不多,便离开了消夏宴。
这趟门票钱值了。
回来的云黛胭数手头单子数得眉开眼笑,拨着小算盘一遍一遍算,笑得云颂也忍不住跟着一道笑,一边笑还一边刮她鼻子,轻声道:“待日后家业交给你,你这丫头岂不是要乐掉牙?”
云黛胭呲牙笑了两声:“爹,这些单比我预期的还要多,库房寒水草可还足够?”
“够够够,入夏叫人去采买的,堆得一整个库房都是……”
云黛胭扒着算盘粗略算了算,秀眉微蹙:“库房堆满,也不过做两轮单子就没了,我们之后可要出不少大货……那个大染坊给了大房,咱们家这个若遇大单,产量可跟不上,必须得紧着做,一点时间都不能耽搁。再让江叔去进一批罢,等他回来,库房里的那些便差不多用完了。”
云颂现在是对云黛胭百依百顺:“好,爹这就吩咐江岩……”
他说着,突然顿了顿,而后开口道:“乖囡,你想不想跟你江叔一道,去瞧瞧原料如何采买?”
云黛胭焉有不愿之理?她晶莹眸子愈发光亮,想也没想就猛地点头。
整顿好行李,几日后云黛胭上了去采买的马车。
采买材料不是游山玩水,路上的时间最最宝贵。天微明便要起身,到夜色如墨实在无法行进才歇下。
第一次采买的兴奋压过早起困倦,云黛胭起床没有特别困难,大不了困了在马车里补觉,人在最困的时候是不会被路上颠簸所影响的。
这日清晨,山林雾气尚未完全退却,晨露沾湿车轮。
云黛胭坐在马车里,听江岩和伙计核对路线与寒水草数量,听了一会儿就有了困意,伏案准备小睡一会儿。
马车突然一震,几个蒙面持刀壮汉从林间猛扑出来,飞箭射进马腿中。马车急刹,云黛胭径自从马车中滚了下来。
购置原料带的人不多,虽有几个专门请来护卫的人,但对上数目多一倍的歹徒,多少还是有些不够看。
一只手探过来,云黛胭抓着手里的银簪反手扎下去,却不料另一人出现在她身后,粗壮手臂直接揽住她的腰身。
巨大的力道让她瞬间痛到失声,她抽回银簪,想要扎环在腰上的手臂,一张怪味手帕捂上她的口鼻,挣扎迅速微弱了下去。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云黛胭嗅着潮湿、腐霉的味道转醒。
所处之地是个废弃山屋,家具腐烂,完全不能用,她自己也是躺在干草铺陈的地面上。
情况不太乐观。
她双手双脚被捆缚,外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露出里面的中衣。衣衫虽然被撕破,但身体没别的不适,匪徒可能是准备对她做什么的时候被人叫走了。
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坐起,就在她试图站起身透过窗子看外面情况的时候,破旧木门被人推开,从外头走来三个壮年男人。
云黛胭心头一颤,不可谓不慌,本能往后缩了缩,心底组织着劝降他们的话术。
然而那三个壮汉看她醒来,也没什么反应,留了一个看守她,其他两个就地睡下。
……这些匪徒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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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真的要侵犯她。
可是为什么呢?
是想留她做勒索父亲的筹码,所以害怕她受辱自尽吗?
那她衣裳被扯,究竟是起了色心的绑匪被拦下,还是有人想要脏了她的名声?
云黛胭咬了咬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而后瑟瑟发抖道:“好、好汉,可否给碗水喝?”
醒着的那个人抬眼看她,慢慢站起身,走去外面盛了一碗水给她。
碗里有沉淀的泥沙,但云黛胭管不了那么多,就着他的手一饮而下,而后带着哭腔道:“好汉,你放了我吧,你想要什么,我让我爹给你,求你、求你放了我吧。”
绑匪显然是没有耐心应对这种娇滴滴哭唧唧的闺阁小姐,懒得搭理,把水碗拿走后便回到原先的地方坐下,瞧着外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黛胭抽泣着,小声问道:“那、那能给件外袍穿么?这样、这样好羞人。”
那绑匪终是忍不了,翻着白眼道:“又没露肉,哪儿丢人了?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千金小姐。”
云黛胭被他凶后,挤掉几滴泪,低低啜泣,把他烦到“啧”了一声,才瑟缩着止住哭声。
试探完毕,这绑匪对财不动摇,对色也不动摇。
三人十分均匀地每过四个时辰换一次岗,留一人看守,其他的要么睡觉,要么出去采买吃食。
当时出现劫走她的少说有十人,现今只有这三人轮班倒,或许真如她所猜测那样,这不是团伙作案,而是受命于人。
逃跑的机会只有一个时间节点。
据她在此三日的观察,到入夜那次换岗,其他两人睡下,看守她的人中途会起夜,那两人睡得跟死猪一样,多大的声也叫不醒。
茅厕在小院东角,离门很远。她要出恭时,绑匪会松开捆缚她的绳子,在茅厕外蹲守她。
于是这日她从茅厕出来,被再次捆绑住的时候,有意绷紧拳头,这样放松下来时,绳圈会变得松松垮垮。
当夜,她趁绑匪起夜,将手伸直,从绳圈里出来,强压制住颤抖的手指,解开脚上绳索,直冲出去。
待绑匪提着裤腰出来的时候,她早就跑出院门钻进了林子里。
夜有小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她却只觉得浑身滚烫。顾不上方向,只知道拼命往山林深处跑去,树枝与荆棘划破她的皮肤和本就破损的衣衫,脚下泥泞湿滑,她摔倒不下十次。
但每一次摔倒,都会不顾身上任何疼痛地飞快爬起,继续没命奔逃。
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好似催命符,她不敢一刻松懈。
直至瞧见不远处清消的白影,心头好似被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她鬼使神差张开手臂,扑进了他的怀里。
“……二姑娘。”低沉沙哑、略带哽塞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云黛胭气喘吁吁伏在他的怀里,而后拧了一把他的腰,急声道:“别废话,快、快拉着我跑。”
没有任何犹豫,舒鹤栖抓住她的手,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灵活穿梭,利用树木和岩石躲避身后的视线。
奈何此人穿得实在拖累,暗夜中那抹白总会不小心、不合时宜地提醒后面的人他们的行踪。
直至两人被逼到断崖边缘,退路已断。崖下风物在夜色中不可见,靠近它,只有发自本能的惊惧。
云黛胭咬牙,狠心松开舒鹤栖的手,低低道:“我们服个软,少受些罪。”
舒鹤栖像是没听懂、或是傻了般,定定地看着她。
云黛胭瞧着步步紧逼的绑匪,愈发慌乱,扭头对舒鹤栖说:“你、你吱声啊!”
说罢,她转回头,想挤出一个笑,安抚一下绑匪,别一个激动把他们逼下悬崖,却不料突然听到身侧的哑巴开了口:“二姑娘。”
云黛胭闻声看他,又听他继续道:“信我。”
信什么?
话音刚落,她的腰突然被人紧紧抱住,接着便是一阵强力的失重感,牢牢裹挟住她。
——他抱着她往后仰去,双双坠下悬崖。
云黛胭伏在他的胸口,也不知道是她的心跳声太大,盖过他的心跳,还是他成竹在胸,根本不慌张害怕。
凛冽山风从她耳畔擦过,宛如刀子一般。
“舒鹤栖,你脑子有毛病啊?”
喉咙里挤出的话被山风割裂,破碎地逸散在空气中。
但她确信他听到了。
因为在这之后,他竟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音。
啊啊啊他真的真的有毛病啊!!!
17. [锁] [此章节已锁]
云黛胭是被一阵惊雷给吵醒的。
醒时胸口里的心还在怦怦跳,似乎方才坠崖的惊慌尚未离自己远去。
醒得猛了,头还有点眩晕。
她坐着缓神儿,五感慢慢恢复,外头暴雨倾盆,时不时闪过刺目的电光,照出洞外山中林木。
洞外?
云黛胭反应过来,自己现今在一处山洞中,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浑身湿漉漉的难受极了,被山涧水和雨水浸湿的衣物紧紧贴着皮肤,冰冷而粘腻。
另一边,有炙热的暖源,火堆正轻轻发出“噼啪”声。
她侧首看去,舒鹤栖正面对着她,坐在火堆一侧烤火。他的外袍架在火堆上烤着,他自己只穿了一身同样湿透的白色中衣,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精壮但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舒鹤栖神情冷静,似乎方才的生死一跃只是寻常。
“我们……”
“还活着。”舒鹤栖言简意赅,“崖下有水潭,吓到二姑娘了。”
知晓他们现在已经逃离虎口,这雨大风急的夜里,那些人应当不会冒险下崖寻他们。
云黛胭紧绷的心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便是那身湿衣包裹所带来的强烈不适。
她微微蹙眉,挣扎着试图伸手去解外袍系带。
“等一下。”
舒鹤栖出声制止,伸手去摸索自己那件外袍,感觉烤得差不多了,将其小心拿下,走到云黛胭身边将衣裳拢在她身上。
舒鹤栖身上独特的兰香混合着炽火烤过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
“二姑娘,”他说话时没敢看她,声音很轻,“现在可以了。”
云黛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可以,直至瞧见他红透的耳尖,才反应过来。
她咬住下唇,指尖微微颤抖着开始动作。
最外面那层沾了不少泥泞的外衫被很轻松地除去,她小心翼翼地隔着那层属于他的衣袍,将外衫从肩头褪下,动作轻而慢。
不太好解的是中衣,轻薄的料子严丝合缝贴在她身上,系带因为浸水而变得有些凝塞,她解了好几下才解开。湿冷的布料剥离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凉意,旋即被他温热的外袍驱散。
云黛胭本能地将衣袍裹得更紧。
下裙和绸裤也用同样的方式褪下了,做完这一切,云黛胭并拢光裸的双腿,竭力往他宽大的衣袍下缩了缩,而后伸出藕臂将褪下的衣裳递给舒鹤栖。
舒鹤栖拿了衣裳要走,目光定格在手中女子柔软的衣衫时,步子突然顿住,而后望着她,目光躲闪,欲言又止。
通过他偶尔撞上的目光,身上最后的小衣小裤存在感于她而言格外明显。它们正紧紧贴合身体的曲线,激起细密而羞耻的颤栗。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胸前的柔软因失去外袍衣物的支撑和遮掩,在宽大的衣袍覆盖下,随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的微微起伏,隔着薄如蝉翼的小衣与粗粝外袍轻轻摩擦,带来一阵令人心慌意乱的麻痒。
这种感觉太清晰、也太私密了。
云黛胭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耳根烫得惊人。
她也不敢对上他的目光,生怕他窥见她羞耻的境地。
两人僵持许久,终是舒鹤栖忍不住,轻声开口。
“二姑娘,早些烤干衣裳,免得受寒……或是,姑娘自己来。”
他说着,慢慢背过了身。
云黛胭蜷在他的衣袍里,感受被火烤过的温热暖意,也感受这湿透的小衣布料,如同第二层皮肤一般紧紧地贴着她。
她咬咬牙,迅速扯下那两件作怪的衣裳,随后整理裹在身上的衣袍,匆匆穿好后,拎着衣裳越过背对着她的他,走到他搭起的架子前,把那两件私密的小衣挂了上去。而后转过身,回到了原先歇着的地方。
他的袖口长出许多,衣摆也拖在地上,要想不松松垮垮,就得裹着走。她拢着这身衣裳有些自顾不暇,于是便没有注意到返身时,与她正对着的舒鹤栖,目光有多沉。
跳跃的火光勾勒她侧身的曲线,那件属于他、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外袍,因她环抱自己的动作,在她胸前微微绷紧。柔软的布料出卖了那两处饱满而挺翘的弧度。
舒鹤栖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抱着她的外衫中衣僵在原处,呼吸粗重而灼热。
云黛胭没有发觉,伏跪在干草边上为自己整理今夜歇息的地方。舒鹤栖鬼使神差侧首看去,恰见她后腰之下、外袍勾勒出的绵延轮廓,纤毫毕现。
他死死咬着牙关,转身晾好她的衣裳,撂下一句“我去找点吃的”,便冲了出去。
他跑得太快,云黛胭才说了一句“外面还下雨呢”,他就没影了。
不过,她现在得思考怎么回家。
或也无妨……因为,舒鹤栖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瞧见舒鹤栖,心底本能地燃起希望与对他的依赖,只要他在,接下来就会很稳妥。
他会为她处理好一切事,妥帖、无可挑剔。
云黛胭裹紧他的外袍翻了个身。
不行不行,她要戒掉对他的依赖。
舒鹤栖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他好似下了河,手里拎着两条鱼。回来后一声不吭地处理手中的鱼,将其穿好后搭在火上烤。
云黛胭没出声打扰他,但看他情况,有些担心。
他出去时上身只穿了一件中衣,出去时间不短,淋了这么久的雨,弄不好会受凉。
但看他手中动作稳持的样子,又不像挨了冻。
鱼烤好后,舒鹤栖过来送了一条给她,目光低垂,没有直视她,云黛胭更不放心了。
果真,舒鹤栖才躺下没多久,喉咙便含糊着发出一些呓语。
起身去拿干衣裳的云黛胭听见,慢下步子蹲在他身边细听,没听出什么大概,却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
头顶渗出豆大的汗水,身子止不住地抖,她伸手一摸,好似摸了一团冰坨子。
冷成这样,还穿着湿衣裳入睡,便是年轻力壮,又怎能经这样的折腾。
云黛胭推推他,想把他叫醒,让他赶紧褪了衣裳烤一烤,可他睡得昏昏沉沉,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得罪了……”
颤抖的手指,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悸动,抽开他的中衣衣带,扯开他的前襟。
年轻男子紧实而线条流畅的胸膛在火光下十分明显,汗珠顺着他的锁骨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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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处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即便这具身体上一世看了许多次,但云黛胭还是不受控地红了脸。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力,把他湿重的中衣从他身上彻底褪下。
剩下的她也不敢多看,一口气全除了,搭到原先晾自己衣裳的架子上,而自己的衣裳,她只草草穿上小衣小裤,剩下的全都抱到他的身边。
当她用烤得炽热的外袍将他从后紧紧裹住,而自己的胸膛贴在他的胸口时,不由自主一颤。
她定定心神,将衣裳密密地包裹住两人,动着冷得起寒栗的手臂,紧紧抱住他。
两人一同躺倒在干草铺就的床上。
他冰凉的体温无所遮挡地传递到她的身上,她能清晰感受他的胸膛起伏,以及肌肉紧实的轮廓。
云黛胭紧紧闭着眼,羽睫仿若蝶翼振翅,躺在他怀里起初是紧张不已的,但是躺久了,记忆深处的熟悉感涌来,她渐渐地放松紧绷的后背,在他怀里不知觉地睡了过去。
直至大腿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那东西随着身畔之人的呼吸,正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云黛胭本能伸手去拨开,却听头顶上的人闷哼一声,旋即她的腰便被一只大掌给收紧了。
她茫然醒来,在尚未完全清醒的惊愕中,她对上一双眼睛。
与平日里的沉静克制截然不同,好似有人往里头扔了一把火,烧尽他所有的理智。
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地压倒在他身下。
灼热呼吸不断喷洒在她的脸上。
在短暂失去时空界限的恍惚间,云黛胭本能带着一丝困惑与娇怯开口:“夫君……你做什么?”
夫君!?
现在的他还不是!
云黛胭说完这句话就清醒过来,飞快捂住自己的嘴,惊疑不定地看着身上目光浑浊的人。
他对她这句话没什么惊讶反应,像是病糊涂了,这不由得让云黛胭稍稍放下心来,可下一刻,一枚象征掠夺的吻封缄她柔软的唇。
如疾风骤雨一般撬开她的贝齿,闯入其中攻城略地,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吃入腹中。
灼热的大手顺着她腰侧玲珑曲线下滑,带茧指腹摩挲丝质小衣下细腻的肌肤。另一只手则与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相扣,将她的手压在了铺着干草的地面上。
云黛胭脑中“空”一声,挣扎的力气在这熟悉的亲密下飞速流失。前世那些隐秘的欢愉、沉沦的夜晚,仿若潮水在她脑海中翻涌,与眼前的画面严丝合缝重叠在一起。
她的身体似乎生出悖逆精神的意识,拖着她沉溺在他带来的欢愉里。
就在云黛胭的理智即将缴械的瞬间。
“啪!”
脆响在山洞中突兀响起。
云黛胭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用未被禁锢的那只手狠狠地扇在舒鹤栖滚烫的脸颊上。
舒鹤栖的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他撑起身子,眸中激情褪却,取而代之的全是对自己行径的不可置信,以及懊恼后悔。
云黛胭抹去桃花眼里氤氲的欲色水光,抓起衣裳裹住自己。
“你这畜生,枉读圣贤书,若再敢冒失,我就告到你先生那儿去!”
18. 如梦令2
她气势汹汹说罢,看他垂头不知所措的模样,咬牙切齿背过身穿戴整齐,又起身走到一旁的简易架子旁,将烤好的衣裳统统砸向了舒鹤栖。
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两人居于雨气弥漫的山洞中彻夜不觉寒,是因两具年轻的身躯密密相贴。
如同上一世凄风冷雨、风饕雪虐的那些日子,两人互相依偎取暖,故而再多寒意统统被隔绝在相拥的怀抱之外。
可如今已不是前世了。
云黛胭背对着他,又慢吞吞地坐下:“你带我回家,我当今日这事没发生过,再予你一些银钱,莫要再同我牵扯,也不许把方才的事传出去。”
她想了想,明知什么最伤他心,但还是说出了口:“我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但我们二人身份不相称,我不可能会嫁一个穷书生。”
话说得再狠,事做得再绝,她都不怕舒鹤栖急眼。因为在她记忆中,他始终都是一道很淡的影子,没有浓墨重彩的情绪,温敦且温和地接受眼前的一切,君子端方,苦乐自如。
身后之人沉默许久,半晌,方用哽塞喑哑的声音缓缓开口:“晚生无礼,冒犯姑娘,谢姑娘宽恕。”
无礼,确实无礼,方才吓她一跳。不过想想上一世的凌王清晨比他还强硬霸道,大抵是男子通病。至于为什么上一世与她成婚后的舒鹤栖不这样,想来想去大抵还是那四个字——克己复礼,今日是烧糊涂了。
“别磨叽了,”云黛胭坐起身来拍拍身上杂草,“带我归家罢。”
她说着,低头看自己被撕扯坏的外袍,幽幽叹了口气:“不过,还得劳烦你,替我买件衣裳来。”
……
舒鹤栖先暂时将她带到了他现在的居所中,地方不大,四方一览无余,两整墙书,码得规整匀齐。
她坐在舒鹤栖的简易木架床上,等待买衣裳归来的舒鹤栖。
如今日薄西山,待归家之时估计已经天黑,但幕后主使不得不防,既有毁她名节的打算,她断不能让对方如意。
等着等着,便有些困倦,云黛胭幽幽躺倒,枕着枕头想浅睡一会儿,肩头却突然被一方尖角硌了一下,她顺手摸出枕头下的书,陷入沉默中。
这不是她让舒鹤栖处理掉的那本春宫图吗?这小子……罢了罢了,少年慕少艾色,正是开蒙时。
她蓦的红了脸,满面无言地把图册塞了回去。
无怪他今晨像发情一般,这等东西还是少看为好。
不过,到底是谁要坏她名节呢?
想起枕下的春宫图,云黛胭眼前浮现起了一个名字。
裴韫。
可不应该啊!
先前两个姑娘之间的矛盾也就是小打小闹,就算后来有寒水草的利益纠纷,但归根结底对裴家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她又不是偷了裴家的寒水草,裴家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害她。
和土匪勾结,多大的罪。
对了,近来林家经常派人同他们家交际,总不会是有人觉得她正在和林家谈婚事吧?
云黛胭陷入深深的迷茫。
若真如此,到底是谁把林琅那个白痴当香叶菜饽饽看啊?
正思索着,小院门扉被人轻轻推动,早就等得心焦的云黛胭翻身坐起,箭步冲到房门口,将门推开。
傍晚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扶着门框,抬睫看去。
舒鹤栖正站在院门口,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一路急赶而来,额发微湿,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推门声响让他猝然抬起头,檐落积雨滴答,一滴滴沉进心湖里。
他想起清晨风波,羞愧地躲开目光。
云黛胭倒没注意他,目光锁在他怀里抱着的布包上,她快步迎上前接过,没看他,撂下一句“我会把钱还给你的”,便回了房,将房门紧紧合上。
他于屋外恍神,着目于天际,偶有一只乌雀自天边而来,飞往更远处,倒叫他目光有所依,紧紧跟随,直到再也瞧不见。
云黛胭整理好衣裳推开门,轻声道:“烦请舒公子送我归家。”
……
云颂已经急疯了,早在知晓云黛胭被掳走的第一时间便想报官,还是江岩劝住他,要他等劫匪的信,万一报官逼得狗急跳墙,只怕云黛胭性命不保。
自云黛胭失踪,他已然数日不曾合眼了,憔悴得双目恍神,缕缕瞧见错觉,总以为云黛胭回来了。
这会儿又瞧见幻象,他动动僵硬的眼目,缓缓合眼,泪水无声滑下。
“爹!”
连幻听都出现了。
云颂老泪纵横。
手被人抱住,慢慢牵引到柔软的脸庞……幻觉都有了?他现在这样子,还能等到阿胭归来吗?
不对。
云颂猛地睁开眼,面前活生生的女儿让他再一次落了泪。
“我回来了,爹。”
“阿胭……乖囡,真是你,不是幻觉?”
云黛胭拧了一把他的手背,委屈道:“是我,爹。”
“你怎么回来的?他们是不是对你……”
“没有的事,爹。”云黛胭坐到他旁边,捧起一旁下人奉来的茶水,大喝一口润嗓,徐徐道,“我趁绑匪起夜跑了出来,路上碰见一个好心人,把我给带回来了。”
“好心人在何处,我定要好好酬谢他!”
云黛胭连忙制止:“我已经叫人取了钱把他送走了,恩公家有急事,不能在此久留。”
她可不能让云颂知晓是舒鹤栖救了她,不然又要陷入先前的难题之中。
“好……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可怜的女儿,都瘦了。”
“爹,我失踪的事,你报官没有?”
“没呢,”云颂摇头叹气,“生怕那群人要了你命。”
“那正好,把我被掳走的消息放出风声,说我归来,大病一场,奄奄一息,怕是不行了。”
云颂听了当然不干:“哪能这么咒自己,不吉利,别闹!若你要抓那些混账,交由官府便好。”
“爹,您就由我这一遭,我有自己的盘算。”
……
云黛胭被掳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席卷全城,一些整日无所事事的人就在云家二房门口瞧热闹。
起先入府的是一群据说来自外地、甚至还有雍京的名医,他们出来皆摇头叹气闭口不言。
众人心底有了个数,思索云黛胭可能是不行了。
后来,云家就不请医师了,反倒请来许多行为诡异的方士、道士,甚至还有打扮奇特的巫师。
他们同那群医师一样对云府之内的情况讳莫如深,就连云家大房派人上门关切,也被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府内发生什么,一切都不叫外界知晓。
越神秘便越激人好奇心,有不差钱的出钱向出来的人买消息,终于有一个松了口,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
“云老爷爱女心切,不忍她含冤而逝、魂魄不宁,更恨幕后凶徒逍遥法外。故而重金聘请我等,并非为治病,而是在云姑娘咽气之前,打开鬼门,以她为媒介,陈情她所受之冤,禀明四方鬼神。待云姑娘咽气,便有鬼神差役,依据状纸,令那凶徒家宅不宁、病痛缠身,受尽现世报应后,再锁其魂魄至阴司对质,受拔舌油锅之刑!”
那人说罢,满足地掂量了一下手中钱袋,对出钱的人说:“此事至关重要,若非你给钱多,我是不会说的……不过云姑娘眼瞅着今日就要咽气了,诉状将成,也不必忌讳什么了。”
出钱的青年打了个寒颤,口吻状若轻松,好似谈论旁观轶事:“真这么玄乎?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因为这种请鬼复仇的法子凌厉难办,又极好破解,只需于受害者附近烧大量纸钱,前来办案的鬼差会自动把此人排除在外。一则是觉凶手有悔,二则是鬼差看不见人间墙垒,只觉凶手出现在附近是受亡者家人应允,已得宽恕。阴阳有界,若不是集我等之力奉上的诉状声响太大,鬼差是不太爱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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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簿之外的事的。”
这番话把青年听得一愣一愣的,待那巫师带着钱袋离开,他如梦方醒,疾奔回府。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夏日晚风本该带着暖意,但吹在人身上,只觉刺骨冰凉。
瘦小女子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衣裙,像一抹鬼魂,悄无声息地溜出自家后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重的包袱。里头是纸钱、香烛,还有云黛胭从前喜欢的首饰样式,那是她能想到最合适的祭品。
她在云府外头流连,最终决定在云府后巷被杂物堆积的角落,院墙高耸,瞧不见府中任何建筑,可她总觉云黛胭的鬼魂正趴在墙头幽幽地看着她。
女子哆哆嗦嗦蹲下身,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昏黄跃动的火苗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斜映出一道被拉长的影子,像无声潜伏的恶鬼。
只她一个人来,就怕带了婢女,鬼差瞧不见她,不赦她的罪孽。
她想继续点燃纸钱,但手实在抖得厉害,尝试许久终于作罢,瘫坐在地,无声哭泣。
“云、云黛胭,我没想害死你……我甚至、甚至都不让他们动你。”那女子低声哭了一会儿,实在是悲从心起,哭声愈发大,“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如果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我一定不这么对你。”
她呜呜哭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情绪,终于点成了,就当她准备将纸钱投火盆的时候,一阵疾风起,又将火吹灭了。
她脸上沾了黑色灰烬,混合着泪水,弄得她整个人狼狈不堪。
就当她试图再次点燃纸钱时,从旁伸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被人拖进了云府后门。
“砰!”
门在她身后被迅速关上,落栓的声音清脆决绝,彻底隔绝外头的世界。
女子惊魂未定,浑身抖得像被风吹动的烛花,头顶悬挂的檐灯更将夜色衬出几分诡谲之感。
灯光勾勒眼前人纤细却挺直的身影。
下一刻,抓她的人开口道:“裴韫,真是你,我真是奇了怪了,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下套?”
云黛胭。
她站在这儿,活生生的,呼吸平稳,眼睛有神。
哪里是濒死之态?
裴韫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她强作冷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同砚一场,听闻你出事,过来给你烧些纸钱让你在下面有得花,还是我错了?”
“是吗?我还没死就急着给我烧纸?”
裴韫面色不改:“外头消息传得乱,我当你已经死了。”
“谢你牵挂,不带你一起走似乎很对不起你的情谊啊?”云黛胭扬眉,笑得恣意,微微靠近她,吐气道,“你这趟是偷着出来的吧?侍女都没有带。你猜我偷偷把你给弄死,有没有人知道?”
“你敢!”
“你都敢派人绑架我,我有什么不敢的?”云黛胭示意身旁下人把她压跪下,居高临下看着她,“看在你嘱托那些人不动我的份上,我没走官府,不然你以为以你的思量,抓到那群人牵扯出你,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裴韫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栽了,半是恐惧半是崩溃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图什么,要把我丢去土匪窝里解恨吗!”
云黛胭耸肩:“或可一试。”
裴韫挣扎不动,又哭又笑:“你们云家人……做事可真绝啊。”
“什么叫我们云家人?”云黛胭敏锐捕捉到她好似喃喃自语的那段话,问道,“你同云菁姝闹掰了?”
裴韫咬牙不答,云黛胭直接上脚踹她:“说,为什么要算计我?是因为云菁姝?她指使你这么干?”
“你不要胡乱猜度!”裴韫厉声道,“我这么做,全都是想要报复她!”
云黛胭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尖,问道:“你,想报复云菁姝,然后绑架了我?”
19. 如梦令3
用不着裴韫多说,云黛胭自个儿想通了。
“你因为你堂姊同人淫奔而名声受损、毁了婚事,所以你便想绑了我,借此牵连云菁姝。之所以不直接绑她是因为你有气有恨却舍不得,我说对了吧?”云黛胭抱臂瞅她,语气轻蔑,“让我猜猜,最近云菁姝是不是不怎么和你玩了?你因此生恨?”
“你怎知晓?是你挑拨我们两个的关系?”裴韫挣扎要站起来,被旁边的家仆又摁下了。
“还用我挑拨?”这么多年云菁姝身边朋友众多,但最亲近的永远不长久。
云黛胭懒得同她掰扯,蹲下身,眯眸笑道:“等你家里人来接人吧!”
她派人将此事原委尽数告知裴家,裴家自然不信,但也无法解释自家女儿心虚打探云家消息并连夜去祭拜一事。家主拷问裴韫的贴身婢女,得知此事真相,连忙亲自上门来谈条件。
总之,当务之急是稳住受害者云家的情绪,若纠缠到官府,官府再顺着这条线查到劫人的山匪……裴家的名望便全毁了。
云黛胭没走报官这条路,就是想瞧瞧幕后主使于她而言有没有利可图,裴韫送上门来,正中她下怀。
要知道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染料所需的花草与药材重合不少,她可馋裴家进货的线很久了。
深夜,云家正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裴韫面色惨白跪在裴父脚下,精神恍惚,裴父顾不上这个惹是生非的女儿,姿态放得极低。
云黛胭没让云颂出来,毕竟商会之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免生尴尬。
“裴世伯,裴家阿姊年轻气盛,一时糊涂,我虽受了惊吓,但所幸性命无碍,念及两家交情,也顾着裴家阿姊名声,所以夜请世伯过来处理此事,还望没有打扰到世伯。”
裴父歉然开口:“贤侄女客气了,我这女儿被宠坏了,任性刁蛮,做出此等恶事。你且放心,回头我定好生责罚她,也给贤侄女一个交代。”
云黛胭含笑饮茶,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裴氏家里头的事,我就不管了。只是,我父此次为寻我,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他也因此事病倒,您瞧,现在都没法子出来见您。若此时就此轻轻揭过,对我云家来说,实在是不太公平。”
裴父连忙道:“贤侄女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我定尽力弥补!”
“世伯快人快语,是黛胭迂回了。裴家经营药材,底蕴深厚,尤其在西南、岭南一带的进货渠道,更是旁人难以企及。我织云阁所需的部分特殊花草,恰好也与药材生长环境重合。这年头赚钱都不容易,侄女便不要什么赔偿金了,只希望日后裴家每年采购药材时,能允许我云家商队借道同行,与裴家一同于固定供应商那儿采购——世伯放心,绝不抢了您的货。”
裴父听了,有些迟疑。万一真令云家借裴家渠道同行,那供货那边被渗透是迟早的事,届时可就不是现今什么“绝不抢货”这么好听了。
“世伯放心,我云家只采购明确用于染制的花草,绝不触碰裴家药材根本。采购价格亦按照市价,绝不让您的供应商为难。”云黛胭生着一张明媚容颜,笑起来更是甜暖乖巧,令人不自觉忽视她口中的算计,“裴家与云家都是根种在江陵的显赫商族,我没有刻意同裴家交恶的打算,更不会将此事做绝。若我真存了逼死裴家的心,那您今晚来的可就不是云府了,您说是吗?”
裴父一听到这,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一眼脚边跪着的裴韫,沉重思量后,还是松口:“贤侄女做事周全,顾了裴家颜面,又为家里做打算。我云贤弟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个省心的好女儿,不像我家这个不肖女,让贤侄女看笑话了。你且放心,今日起,西南、岭南那两条线,定会为云家商队敞开方便之门。供货的都是与裴家合作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信义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会坑骗云家的人的。”
此事谈成,正厅一派和乐融融,云黛胭还出门送了两步,而后抱臂倚在门口,看裴家马车拐过街角。
裴父最后那句话是在敲打她,不过也不妨事,她本就不想逼裴家入绝路。裴家行商往返数年,黑白两道都有人,她今日所求既是要蹭一个价格优惠的好地方,也是要蹭一个安稳,免得像上一世一样,父亲死于行商的路上。
接下来,巫阵戏码的第二个作用该显现了。
人人都觉得云黛胭快要死了,然而第二天,她便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织云阁,身着新品裁就的银朱衣裙,衬得雪肤粉腮分外倾城。
这可不像大病一场的人。
旁人好奇相询,云黛胭轻轻拂过衣袖,刻意将众人目光吸引过去,轻声道:“劳各位叔伯姨娘挂心,前几日的确是凶险万分,魂魄都快离体了。可就在迷离之际,我恍惚见天际霞光万丈,一位身着霓裳的仙子驾云而来,她说前些日子穿着我家衣料所制的衣裳赴王母寿宴,得仙长称赞。她念此为我赐下仙露,救我一命。这不,第二日,我就这般活蹦乱跳了!”
众人本是不信的,可若非如此,前些日子云家那些巫道算什么,总不会是云家有钱没处花,拿全城人消遣呢?
这一着,不信也变成了将信将疑。而这新品着实美丽,织云阁的忠实拥趸前头订的春山空还没到手,今日上的仙姝霓裳便又挤着买了。
云黛胭笑眯眯上到二楼,俯身看人群哄抢的盛况,闹闹哄哄的声音好似变成悦耳的银钱碰撞声,在她耳畔当啷作响。
忽然,她的目光凝滞,笑意也僵在了脸上。
人群边角处,有一双年轻男女。女子生得秀丽温婉,一双杏眼清澈如水,鬓边攒着浅粉珠钗,整个人干净得像雨后洗过的清莲。此刻,她踮脚张望着前头用来展示的料子,笑盈盈侧头,拉了拉身旁男子的衣袖,声音不大,但却穿过鼎沸人声清晰地传到云黛胭的耳朵里。
“鹤栖,你觉得这件料子,做嫁衣如何?”
云黛胭的呼吸停止,她不自觉地屏息听那人答案。
“嗯,挺好的。”舒鹤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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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云黛胭手指不住收紧身前栏杆,却在一瞬间卸下力道松手,凝塞的呼吸再度平稳。
确实挺好的。
她背过身,慢慢地走进楼中。
他也该有自己的安稳人生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刚刚好像不会跳了呢?
这一切,不都如她所愿吗?不是她一直想把他推走吗?
她应该高兴才是。
云黛胭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过手下递来的写得满满当当的订单册子,心底的失落慢慢被银钱填实。
好多钱,嘿嘿。
她正数着银子,婢女到她身边:“姑娘,老爷让您今晚早些回家,莫要误了时辰。”
对了,今日是她的生辰,今夜要同父亲吃一顿好的。
云黛胭头也没抬:“知道啦。”
下午的时候天色阴沉,似有风雨欲来,街上少了许多人,织云阁也没有上午那般客似云来。她早早结束今日在织云阁的事务,提早回了家,父亲还在染坊那儿没回来。
她叫人开始准备饭菜,计算着父亲回来正好可以吃一顿热的。
可饭菜上桌,父亲还没回来。
她不放心,叫人去问情况,得知父亲已经离开染坊,说是要去城南给她买她爱吃的炙鸭。
云黛胭的心稍稍放下,也不值当让人把饭菜放回锅里热着了,城南离这很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然而待饭菜凉透,大门仍未有人推开。
云黛胭的心彻底悬了起来,她猛地坐起,急切叫人去寻父亲,自己也快步往门外走,此时大门正好在她面前被打开。
她先是一喜,又是错愕。
来人并不是父亲,而是为父亲赶车的老车夫。
……
云颂死了。
他的确是要去城南买炙鸭,瞧着天色快到他和云黛胭约定的时间,怕一来一回太慢,于是便解了马,要马车夫在原处等他,而他自己则骑着马离开。
车夫左等右等不见人,心慌不已,忽然见有一队官兵疾行而过,他不放心,跟了过去,见到躺在地上的主子。
事发在偏僻小路上,无人目击,官兵只能依据现场猜测,说是主人不慎坠马,头正好撞上地面坚硬的石块,当场气绝。
这会儿官兵把尸身带回府衙,老车夫回来通知云家。
云黛胭听罢来龙去脉,愣神许久,才启唇道:“老宋叔,今日带出门的是奇君,它最是温顺,跑得稳,父亲又是骑马好手,怎会坠马?定是天黑,你视物不清,认错人了。父亲给我买炙鸭,还没回来呢。”
她说着,在原地僵站一会儿,转过身,轻声道:“我得让厨房把饭菜热一热,父亲快回家了。”
老马夫“噗通”一声在她身后跪下,声音悲戚。
“姑娘,那的确是老爷。老奴老眼昏花,但这等事绝不会似是而非便来禀告……姑娘!您去见老爷最后一面吧!”
蓄积了一下午的雨倾盆而下。
20. 如梦令4
雨落檐上成线坠落,一串串敲人心口,砸得生疼。
前半夜冒雨去认尸,冲上马车前伞都忘了打,老车夫在外头披着蓑衣,哭声不断,云黛胭笼着被雨打湿的衣裳,目光空冷。
这是她第二次面对父亲的死亡,即便有过一次经历,她心底滋味不比上一世好受。
因为,她以为这一世她能把他救回来。
可他还是死了,比上一世还要早。没有死在寒风料峭的冬,而是死在草木葱茏的夏,她生辰这天。
心比身处凛冬还要冷,在她想起前后两世父亲之死的细枝末节时,更是冷到好似被冰封存。
这么巧吗?
她想起上一世父亲出意外前,他新染出来的衣料得圣上青眼,云家染坊声名大噪,不少同行向父亲伸出橄榄枝。
这一世,二房与大房分了家,未至半载便将新店经营得如日中天。
两次,两次都是在二房春风得意之时,变故突发。
其实前世她有怀疑过父亲的死不是意外,因为父亲执掌染坊取得那般成就,难免惹大伯猜忌,但她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是大伯再自私狡诈,也没有恶毒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二是父亲没有离开云氏单打独斗或是投靠旁人的想法,大伯即便要动手,至少也得等父亲有那势头才行,冒失害死父亲,对云家所有的产业都是不小的打击;三是人命太过珍重,她不觉得大伯可以为了这一点利益纠葛就害死父亲。
不过经历过在凌王身边待的那些时日,她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对人命的态度都跟她一样的。
云黛胭抱着自己冷透的身体,在马车中瑟瑟发抖。
上一世是与不是,已无从查证。
这次一定不是意外,一定不是!
……
的确不是。
府衙那边发现了疑点。
虽然案发之时天色渐晚,加上阴天容易让人视物不清,但根据尸体不远处所见的马蹄印力度,可见云颂驾马时速度并不快,这般稳沉驾马的人,极小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怀疑此事的官差仔细检查尸体附近的痕迹,天公见怜,因为下午将落雨,地面湿气重,痕迹尤为明显。
在这些痕迹中,他们发现一处好似绳索留下的印痕。
这极有可能是有人放了绊马绳,害马绊倒,摔下主人。
云黛胭到府衙时,仵作恰好验完致命伤,指出云颂脑后两处凹痕,绝不是不慎磕碰到地面的石块,而是被人用重物砸击。
即便早有猜测,但云黛胭在听到真相时还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却又在站不住的一瞬间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颤抖地扶住安置云颂尸身的案台。
她抬首看向紧闭双目、失去血色的云颂,强忍一路的泪直直坠下。
她只是想同父亲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为什么这么难?父亲心性赤诚,与人为善,又为什么两世不得善终?
她好后悔,为什么不在分家的第一时间就求着父亲变卖所有产业带她去雍京?
不,不去雍京,与父亲相比,什么权贵容华都不重要。如果父亲可以好好的,去一个远离繁华、远离纷争的地方,不要凌王,只他们父女二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也知足了。
为什么多给她的一次机会她都没有把握住?
自责悲恸一瞬间缠上云黛胭,她跪在父亲尸身前,哀哭不止。
她回家时,已是后半夜,雨小了很多,刚下马车便见有人在门前撑伞等待,见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前来。
她眨干眼,最后一滴泪同雨坠下,而后看向来人,是裴家家主。
“世伯何故深夜到此?”云黛胭开口,冰冷而麻木,声音哽塞得句不成句。
他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说的急促:“世侄女,我知道我若是你,必也先怀疑我,但你要相信,先前交易,我即便有所不满,也绝不会动杀人这等心思,于我而言得不偿失,我也不会做第二日就策划杀人的蠢事。”
“我知道,”云黛胭颔首,“我没有怀疑过世伯。”
虽说她与裴家刚有了冲突,但如裴家家主所言,他即便要杀,也要等一段时间。急着杀人,若云黛胭悲痛至疯癫,鱼死网破把裴韫的事扯出来,这绝不是裴家愿意看到的。
现今估计是听府衙传出云颂被人所害的消息,怕云黛胭一时想不开,拖裴家下水,所以急着过来解释了。
那人听云黛胭这么说,松了口气。
也是,那日交锋,他眼里的云黛胭已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是一个可以博弈的商人,知她能想得通,开口道:“你放心,此事我已托道上的兄弟去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云贤弟。”
“多谢世伯,”云黛胭精神不济,口吻淡淡的,“烦请让一步路,我要带父亲回家了。”
裴家主依言让路,让云黛胭指使家仆将云颂尸身从马车运下。突有电光击穿天幕,短暂照得苦夜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云黛胭与尸体无异的苍白面容。
裴家主心下不忍,示意身旁奴仆为云黛胭送上伞,在她往府中走时,低声道了句:“你父亲不在了,剩你一个,你得保重。”
云黛胭步子一滞,眼泪偷偷混入面庞上零落的雨水里,烫化了她所有坚强伪装。
是啊,又是她一个人了。
……
后半夜她没睡,跪坐在父亲身边听了一夜冷雨,似乎又回到小时的雷雨夜,父亲守在她床畔,给她讲走商时瞧见的各地风光,塞北的黄沙与雁、岭南的果香鱼鲜,然后摸摸因害怕打雷而埋头在被子里的她后脑,说待她长大,要带她一起去长长见识。
可他死在了她长大的前夕。
回忆到最后,她竟觉得恍惚做了场梦,分家是梦,重生是梦,遇见凌王是梦,嫁给舒鹤栖是梦,上一世父亲的亡故也是梦,好似只要一梦醒,她就又回到了上元节。
大房的到访击破了这场虚妄的幻想。
云黛胭听罢奴仆通传,慢慢动着跪麻的腿,踉跄走到前厅。
云池和虞望春都来了,没见到云菁姝,但这个场合,也用不着她来。
云池一身素服,面色悲戚:“阿弟……他去得太突然了!怎么就,还是在阿胭的生辰。”
虞望春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苦命的阿胭,往后可怎么办?瞧瞧这小脸,昨夜没歇息好?”
云池横了她一眼:“阿弟出事,阿胭这做女儿的,又怎么会睡得着?”
他说着,看向云黛胭:“但悲痛归悲痛,你也得好生照料自己,莫要伤了身子。”
“这分了家,家里头也没人了,奴仆到底不是亲眷,没法全心待你。”虞望春戚戚然开口,“阿胭啊,如今失怙,你一人孤苦无依,还是跟着我们回家吧。”
云池立马接话:“是啊,我们照顾你天经地义,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没法子支撑门户。”
云黛胭麻木听着,一动不动。
差不多的话,她上一世也听过。因为没了父母,按照律法,伯父与伯娘就成了管她的长辈。这一双狼狈为奸的夫妻,前一天还挤着泪跟她说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第二天就枉顾她父新丧、她犹在孝期,计划着同林家定亲。
她拿着婚书与舒鹤栖成婚,又被伯父拿着父亲孝期的事指责她不懂礼制,说他将她配给林家,是因林家幺子痴情,愿意等她三年,谁料她自己急吼吼地把自己嫁了,她父在九泉之下定会寒心。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听来只想冷笑,父亲不会寒心,见她没有办法摆布自己的命运,才会为将女儿留给豺狼兄嫂而寒心。
如今这对夫妇又说起同样的话,除了想卖她,还是为了分出来的家产。
按照律法,父母皆亡、无男子后嗣的情况,被称为户绝。若有已嫁女儿,会由族中长辈划分家中财产,一部分分给女儿,剩余没入宗族。若有未嫁女,则女子同家产一道由近亲长辈监管,代行经营婚嫁事宜,待她出嫁,财产分割同上。
可如果她真按照律法为伯父所管,伯父肯定会在她出嫁前移走所有财产,让所谓的可继承财产成为一个空壳子。
不过除了前两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
那便是女儿已成家,夫婿为招赘上门之人。这样夫妻两个可以合法继承财产,用不着族中长辈“代管”。
棘手的又来了,这一世不同于上一世,她手上没有同任何人的婚书,若是现结,她犯了三年孝期不得婚嫁的律法,得杖责一百,有没有命从官府爬出来都难讲,别说守住财产了。
上一世,她还是钻了婚书早写的空子。律法不松也不严,她说那婚是父亲所在时便成了的,迟补公证也使得。只不过上一世没分家,她即便成了婚,也拿不到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现在她上哪去找一份早就写好的婚书?
如今只得稳住这两位,暗中把财产变现,捏在自己手里。
云黛胭强牵起一个僵硬的笑:“多谢伯父伯娘挂牵,只是,我还想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这宅子是父亲生前挑了许多处选定的、最喜欢的一个宅院,刚住进来,我们父女两个便亲手布置。这儿的每一处,都有父亲的影子,我想再多看看。”
云池和虞望春对视一眼,而后纷纷点头道:“是是是,你父新丧,的确得给你一点时间缓一缓……若有需要,直接叫人去云府喊我们,我们来接你。”
“好,多谢伯父伯娘挂牵。”她挤出乖顺柔和的笑颜,缓慢起身送两人出门,而后马不停蹄地进了账房清算家财。
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着往下一步走去。
染坊绸缎庄肯定拿不走了,只能统统卖掉。府上奴仆都是从旧府宅跟来的老人,她打算把卖身契还给他们,也算全了主仆情谊。
刨去遣散奴仆时要给的银两,现今账上的钱财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即便染坊绸缎庄压价贱卖,也能带着不少的钱傍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父亲的死有七成可能跟大房有关,但她无凭无据,又没那么多时间等待府衙缉凶,她所能想到的解法,那便是借凌王的势。
她要带钱去雍京。
可是,她一个女子,又带着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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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走?
她首先想到父亲的心腹江岩,上一世他还暗中接济他们夫妻俩,后来被大房苛待也没有善终,他是绝对可以相信的人。
可江叔先前与她一道遇袭,身受重伤,尚在家中休养。且江岩虽做生意算账是一把好手,但也就比她父亲聪明一点点,若真带着他去雍京,只怕不好在权贵之中护住自己。
剩下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舒鹤栖了。
抛开前世相濡以沫的情谊不谈,这一世,他先是舍身入局助二房分家,又是舍命救她,一等一的仁义,人品无可挑剔。
况且,他不也需要钱读书应试吗?
他们也算各取所需。
云黛胭合上账本,从账中取了一些银钱,一个人跑出府宅,直奔舒鹤栖居所而去。
时至正午,雨后阳光温凉,不算太热,暖不了云黛胭冷透的四肢百骸。
长街之上,炊烟袅袅,冷风送来阵阵饭香,却勾起云黛胭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从昨晚就没吃饭,胃部迟钝抗议,折磨她不堪一击的身体。
她快步拐过街角,寻了个土地弯腰吐得一塌糊涂,胃液灼痛喉咙,往后更是吐出了苦胆,苦得她将脸皱在了一起,原地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刚恢复好,便又紧赶着往记忆里舒鹤栖的居所跑。
越跑,人声越稀,屋舍越简陋。
她停在城郊他的房子前,越过院墙,可以看见里头缓缓升起的炊烟。
云黛胭深吸一口气,似乎嗅得里头焦甜的红薯香。她抬起手,指关节在触及柴扉时,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叩响门扉。
门很快被人打开,舒鹤栖见是她,眸底先是讶异,又冷了下来,轻声道:“云姑娘所来何事?”
云黛胭动动唇,口中没有漱干净的苦胆还磋磨她的味蕾。
“我……我是来还你买衣裳的钱的。”
舒鹤栖闻言眸底波澜不惊,他开口,死一般的淡然:“云姑娘忘了,先前,您已经让人拿钱将晚生打发走了。”
此话听来让云黛胭有些无措,她低头咀嚼他话中暗带的不满,知他这种反应也是正常。
那时她让人拿钱打发他走,的确带了故意羞辱他的意思,用意便是想把他推开,各走各的阳关道,莫再纠缠。
目的达成,到如今却断了她的后路。
但云黛胭可不是轻易言败的性子,她不由分说从怀里掏出银钱往他手里塞,执拗道:“一码归一码,今日我来找你,是想……”
“鹤栖哥哥,红薯好了没,我好饿。”一道娇声打断了她的话。
舒鹤栖顺势收手往回看,粗粝手背蹭过她的手心,带走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温度。
通过舒鹤栖侧身的空出的间隙,云黛胭看到房门口站着一个清秀姑娘,小家碧玉的长相,眸子青稚干净,呆呆地看向院门口站着的两人。
云黛胭见过,昨日,就是她在舒鹤栖身侧,问衣料做嫁衣如何。
舒鹤栖回头应道:“还得翻烤一会儿,你莫要动,小心灼伤,等我回去翻。”
他转头望向云黛胭:“云姑娘,若要给银钱答谢,便免了,那日您遣奴仆答谢晚生的,已然足够。晚生救你,非是为了银钱,也非攀龙附凤执意纠缠。如姑娘所言,今后余生,各不相干。”
他说罢,便要合上门扉。
云黛胭连忙出手挡门,险些被门夹到手。舒鹤栖止住关门的动作,又惊又痛地看着她,听她艰涩开口道:“你要成亲?”
舒鹤栖望进她的眼底,心中升腾万般苦楚,可最后却只化作一句:“与云姑娘没关系。”
他掰开她的手,决绝合上了院门。
口中苦涩愈发明显,但盖不住心底翻涌的酸苦。
云黛胭颓然回身走了两步,但长久没有喝水进食的身体在经历方才的剧烈运动后,支撑不起她接下来的步子,她只得寻了个老树坐下,身体麻木到感知不出老树粗粝的树皮。
唯一能让她抓住的、可以护住她的人,马上要属于别人了。
她该怎么办?
云黛胭抓着膝头衣料,无意识地将其攥出难看的褶皱。
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走投无路的恶毒法子。
她得把舒鹤栖抢过来。
昨日还在谈嫁衣衣料,那便是还没成婚,没成婚,她就有插手的机会。
当年云颂生她,吝啬给她自己的仁善,于是生得她这般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的性子。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舒鹤栖是个重仁义重过一切的人,如果她用些手段把自己给他,即便他再不情愿再恨再痛,也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云黛胭摇摇晃晃扶着树站起来,远眺那处简陋的小茅屋。
舒鹤栖,我会给你锦衣玉食,让你从仕之路无后顾之忧,我会补偿你,赔你远超今日这段姻缘的一切。
被坚强粉饰的泪又不合时宜落下,渗入脚下的泥地里。
你和她成婚,不也要过上一世我们过的苦日子吗?倒不如予我便宜,同求一个改命的机会。
21. [锁] [此章节已锁]
云黛胭的动作很利索,到云颂头七之时,已将手上大部分产业暗中变卖。
大房愈发迫不及待,这日来祭拜云颂,关切云黛胭时,话里话外都是催她赶紧回老宅。
她面上乖巧的一一应下,转头便在他们离开后同样出府,拿着最后一个染坊的契书,敲响了同样做生意的徐家的门。
那些产业她都是压价卖,专卖给云家的竞争对手,她是什么目的对方都心明眼亮,但也绝不会再在她压价的基础上继续吸人骨髓,毕竟这样好的价格,她也不是非要在这一家上吊死。
签完最后一份契书,云黛胭孤零零走在长街上。
此刻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云黛胭脚步虚浮,目光定格在街边娇声软语之地,不多犹豫,便拐进了那里。
老鸨立在门前,腰肢一扭,挡住她:“小娘子,你走错地儿了。”
只是这么说而已,老鸨其实是把她当成来闹事的女人了。
云黛胭抬起脸,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声音干涩:“我买药,能让男人欲罢不能的药。”
她目光直勾勾盯着老鸨,多情美目此刻却空洞执拗:“效果越烈越好。”
老鸨垂睫看她手中拎着的沉甸甸的钱袋子,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多半是爱而不得,要用这种下作手段绑住人家。
“小娘子啊,听妈妈一句劝,这强扭的瓜可不甜。你即便下了药,绑他成了婚,又能如何?为这世上徒增一双怨偶罢了。”
云黛胭没说话,又扯出来几张银票,连带着钱袋子一同拍在老鸨手里,问道:“这些够不够?”
老鸨咽下了到嘴边的劝诫,扭头吩咐龟公拿药来,那药用最寻常的小瓷瓶装着,被她别别扭扭地塞在了云黛胭的怀里。
“别用太多,这药太烈,全用上你可有的受。”
云黛胭没听进去,像舒鹤栖那样把克制纹脑袋上的人,她只怕丢三瓶进去都不起效。
她拿着药,径自去酒肆买了坛最烈的酒,双管齐下,不怕舒鹤栖不从。
心狂跳不止,直至她站在舒鹤栖的门前,这颗心都没有安分下来。
云黛胭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柴扉。这破门钉得不结实,她敲两下便嘎吱嘎吱响,好似下一刻就要散架。
在它散架之前,门从内打开,露出舒鹤栖清俊的脸。
他刚沐浴过,墨黑长发未束,湿漉漉散在后腰,发梢还往下滴水,洇湿白色布衣。
“云姑娘?”他出声,声音淡漠,“晚生说过,不必您再做什么补偿。天色已晚,请回吧。”
云黛胭想要开口,只在昨日进了一碗米粥的腹部发出一阵清晰的鸣声,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憔悴面部浮现出一丝难堪。
舒鹤栖这才注意到她比上回见面更为消瘦的姿态,竖起的坚冷心墙飞快消解,无可奈何道:“先进来吃点东西吧。”
云黛胭抱着酒坛,乖乖跟了进去。
小院依旧简陋,明明快要谈婚论嫁,却没有一丝关于家的活气。
她坐在小桌边等,舒鹤栖草草用发带束起脑后长发,而后起炉烧水、切菜生火。
她擦了擦桌上倒扣的茶杯,想把酒倒进去,却觉得这杯子太小,一会儿灌他不好灌。于是默默站起身来,移着虚浮的步子,走进他忙碌的厨房,在他身后蹲下身,打开橱柜,拿出了两个碗。
起身时撞上舒鹤栖转头看她的视线,云黛胭面色如常:“我带了酒,一会儿我们喝一点,好好说说话。”
舒鹤栖没应答,转回了头。
说不好奇她想跟他说什么是假的,他也很想知道,她为何那么憔悴。
这些时日因她所作所为,他负气切断关于云家的所有信息,可仍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心不可避免地为她动摇。
他记得……她在看到阿英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神情是有一些苦涩的,她还问他,他是不是要成亲了。
她……对他还是在乎的,是不是?
舒鹤栖心乱如麻地把小炒盛出,又为云黛胭倒了碗热水,放在她的面前。
“吃吧,”舒鹤栖把筷箸递给她,“吃完我送你回去,天黑了。”
云黛胭接过筷箸,闷头吃起来。饭菜简单,但出自舒鹤栖之手,味道极为不错。可惜她心中仍有丧父之痛,食之无味,吃了一点,勉强垫了垫肚子,便放下筷箸。
“不合胃口?”舒鹤栖问道。
云黛胭摇摇头,将倒好酒的酒碗推到舒鹤栖身前,轻声道:“之前,是我做的过分,对不住你。这一碗酒,我敬你,给你赔罪。”
舒鹤栖叹了口气,以为她食不下咽是因她歉疚难解,而这歉疚,估计是云颂得知事情来龙去脉把她训了一顿,逼她过来道歉。
若他不喝这个酒,她得饿多久肚子?
他伸手按住云黛胭举起酒碗的手:“你现今肚子里空,不能喝酒,这酒我喝,你多吃一点,别饿伤身子。”
酒入喉咙,带过一片灼痛,好烈。
他蹙眉喝干酒碗,腹中灼热,十足的不舒服。脸上也飞快起了红晕,酒意上头得很快。
他扶额坐了一会儿,想稍缓这异样的感觉,却不料越缓,越觉得燥热不已。
一股陌生的躁动热意自小腹升起,开始侵蚀他的理智。
他喉结不住滚动,呼吸急促,喉咙有些紧,目光不小心与她看过来的视线交缠,牵引出一种异常的失控感。
他猛地站起身来:“我、我出去一趟。”
可他刚转过身,劲瘦的腰身便被一双纤细的手臂圈住,手臂的主人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隔着单薄的衣衫,暧昧交换体温。
“别走……”
舒鹤栖被她这么一抱,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他一瞬间便明白了她今日的来意,哑着嗓子,开口问她:“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云黛胭松开手,走到他身前,仰头看他,“我愿意。”
说完这句话,她便动着微颤的手指,在他惊愕的眼前,解下衣裙系带。
身上的衣物越来越少,地上落着素色衣裙。
夜风过窗,吹得她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栗子。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半是冷,半是紧张。
舒鹤栖按捺住身体中横冲直撞的欲念已是不易,就使得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来止住她的动作,她早已成了这个样子。
他徒然闭上眼,继续与另一个不安分的自己作斗争。
肩头突然落了一双绵软的手,紧接着一个微凉的唇瓣轻轻印上他的唇。
云黛胭踮着脚,吻得辛苦,不过很快,舒鹤栖便反客为主,一手托着她的后腰,一手摁着她的后脑,加深这枚浅淡的吻。
侵占掠夺,纠缠吮吸,渡来的烈酒气味熏得云黛胭头晕,腿一软便要瘫倒。
舒鹤栖顺势一捞,将她抱在怀中,放在了床上。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云黛胭迎着他炽烈的目光,手无意识抓紧他的被褥。旋即身子一紧,被他倾身用力抱住。
这样的动作在这种气氛中显得太过纯情,云黛胭也有些微愣怔,心下后悔为什么不跟老鸨多要一瓶药。
就在这时,舒鹤栖喃喃开口:“黛黛……”
云黛胭周身一震,分不清是夜风吹上心头冷,还是被这句话所惊骇。
那个,曾出现在上一世两人成婚后的亲昵称呼。
她下意识便想要推开他,却听他继续道:“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云黛胭绷起的心弦一松,抬手抚上他的后背,轻拍着,口吻诱哄:“……可以,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舒鹤栖稍稍松开她,分出理智抵抗药力,忍得眼底都涌了泪。他睁着水濛濛的眼直视她,小心翼翼地探问:“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真的。”云黛胭捧住他的脸,一下一下啄吻他的唇。
“黛黛,你真的要给我?”
“嗯……真的。”
“真的要和我在一起?不后悔?”
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一遍又一遍的敛入那少得可怜的安全感。
他每问一句,就多给云黛胭的心头多添一句烦躁,她只得一边亲着,一边含糊敷衍地应着:“嗯……唔……真的、愿意……”
敷衍的答案换来一颗滚烫的真心,她亲吻的主导地位又被人夺占,他深深地吻住她,比方才更为热烈缠绵。
天光隐没,没有多少油的灯也愈发暗淡,将对坐在床上相拥的两道人影投射在墙上,仿若定格的剪影。
云黛胭对他久不进入正题有些不安,伸手解了他的衣裳丢下床,而后被他用力抱紧。
他的下颌眷恋在她颈窝摩挲,低声呢喃:“黛黛……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的声音粗喘中带着哽咽,将自己完整的一颗真心捧出来给她看。同时,也将她的利用之心,撞出来一丝迟疑。
可还不等她理清这纷乱的思绪,舒鹤栖的手指已慢慢划过她光滑的后脊,牵起她止不住的颤栗。
指尖勾住兜衣下方系带,轻而易举地勾扯开来。
箍在身上的兜衣瞬间变得松松垮垮,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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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同时,他低下头,用牙尖咬住她脖颈后的系带,同样轻巧地将其抽开。
云黛胭感觉后颈一松,本能后退,于是便眼睁睁看着他就着咬细绳的动作,将那片白色布料叼在了嘴边。
这画面太过火了。
云黛胭耳后烧得头脑发热,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上前,想要把衣裳夺下。却不料他突然抬手,精准与她伸过来的手十指相扣,而后将她压倒在床榻之上。
他居高临下看她,嘴里叼的布片顺势盖在了她的脸上,遮住她的所有视线。
她整个人陷入一片朦胧的失明中。
在这不可视物的情境下,嗅觉听觉变得格外明显。
她闻着自己身体的味道,听着他近在咫尺的粗重呼吸,又羞又急,又十分茫然。
她瞧不见他,对他的下一步动作十分忐忑,直至感知到他手指的薄茧。
“唔……”云黛胭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雾,本能回应,触感变得清晰而强烈,让她的身体违背她的意志。
就在她即将彻底迷失时,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了。
骤止引起她强烈的不满,她难耐地蜷缩身体,无声催促。
脸上蒙着兜衣,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黛黛……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吗?”
云黛胭羞于出声,在一片白茫茫中轻轻喘息。
然后,她便觉察被她囚困的手指逃离,紧接着,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轻飘飘的,携着一丝撩人心痒的挑逗。与之一起来的,还有他指尖不经意隔着衣料掠过她唇畔的动作,描摹衣上的绣样。
“雨打海棠零乱红。”
破书呆子,竟取笑她。
云黛胭顾不上其他,抬起手便要揭开脸上的布片。然而下一刻,风雨排山倒海而来。
刚抬起的手瞬间失力,被人轻轻握住,软软垂在耳边。
而舒鹤栖,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则细致地为她整理颊边散乱的发丝。
“唔……”随着眼前遮挡被慢慢拉下,云黛胭的视野渐渐地打开,重新看到了东西。
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他的眼。
平素清冷如雪水的丹凤眼,此刻被欲念染得一片猩红,眸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占有欲。
不再温和,不再克制。
见他这样,云黛胭心底所有的挣扎与愧怍,全作飞烟散去了。
她睁着那双迷蒙的覆满水雾的桃花眼,伸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茅屋里的声音直至后半夜才停歇。
舒鹤栖重新烧了热水,动作轻柔地给她弄干净,一如前世两人成为夫妻后的无数个夜晚。
他将她抱在怀中,用布巾一点点吸干她发梢的水汽。
云黛胭浑身无力,软绵绵瘫在他的怀里。身上换了他的干净寝衣,宽大衣物松松垮垮裹着她,云黛胭慢慢抬起手,那衣袖便垂在她的手肘处,露出纤细的小臂。
她攀着他的肩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喉结,蛮横道:“你不要娶那个女子了。”
舒鹤栖为她擦拭头发的手没停,心中是早有预料。
阿英是他恩师的孙女,偶尔中午过来蹭饭,最近在同一个书生谈婚论嫁。她生辰那日,他随阿英上街采买嫁妆,充当一个帮提东西的劳力。翌日她来他的家中问他是不是要和阿英成亲,看来是瞧见他们两个人裁红衣料了。
她今日过来,又买烈酒,又给他下药,又这么主动,果然是吃味了。
他的黛黛,心里果然也是有他的。
想到这,他眼尾微扬,唇畔浮起遏制不下来的笑意,他轻轻蹭了蹭她头顶的发丝,柔和宠溺道:“不娶她……给我一点时间,待我备好聘礼,便去你家提亲。”
云黛胭闻言,坐正抱住他,轻声道:“不了,我爹几日前离世,我得为他守孝三年。”
舒鹤栖身体一僵,旋即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干涩:“那你今日……过来找我,是想要我帮你一同、守住你的财产,是不是?”
云黛胭知道舒鹤栖脑子聪明,但她没想到在欢好过后,他吃饱喝足,脑袋还能转那样快。
她连忙抱紧他,用软热的身体激起他关于方才的回忆。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就这般猜度我?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若非对你有意,怎会脸都不要了,无媒无聘地过来和你苟合?”她埋头在他肩窝,不一会儿便洇的他寝衣一片湿热。
“我没了爹,这世间没人值得我真心相交。给你下药是我不对,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我只有你了……”
22. 如梦令6
云黛胭的哭声原本带着几分刻意,可哭着哭着,想起近来风波,想起重来一世也没有救回来的父亲,想起如今自己还要用这般不堪的手段来给自己找个倚仗,那委屈的泪便瞬间变得真实且汹涌。
“我身子也给你了,你不能……你不能现在不认账。”她哽咽着,声音时断时续,桃花泪眼氤氲迷离,“如果你不要我,我该怎么办?大伯父会打死我的。”
她哭得肩头耸动,身子颤抖,当真是面临极大的委屈和惊恐。
可在舒鹤栖的眼里,她的泪,却像掺入毒药的糖,入口的那一粒到底是甜还是要他的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看不得她哭。
“对不住,黛黛,你莫哭……”他伸手拭去她一颗一颗滚滑的泪珠,声音很低很柔,“是我混账,我说错话了。”
云黛胭见好就收,汹涌的泪慢慢止歇,只剩一颗两颗泪滴悬在泪睫上,被他轻轻吻去。
她抬起被泪水浸润而清亮的眸子,小声抽噎道:“也是我从前待你不太好,所以你才……但那时,只是我没有看透自己的心。”
舒鹤栖的吻落在她被抓在他手里的指尖上,动作虔诚而卑微:“所以黛黛,你现在……是喜欢我的,对吗?”
他只要……他只要这一句话。只要她点头,是糖还是毒,他不在乎。
听他这么说,怕他动摇,云黛胭连忙点头:“我说过的,我对你有意。虽然现在我们还不能成婚,但除了这个名分,我什么都能给你!待我们离开江陵,便以夫妻身份相处……等、等三年孝期一过,我就嫁给你。”
如愿以偿。
唇畔勾起沉溺的笑意,他牵着她的手拢进怀中,顺势抱住了她整个人。
紧紧相拥片刻,云黛胭算算时间,轻轻扭了扭身子,吐字道:“我该回去了。”
舒鹤栖的手臂仍眷恋揽住云黛胭的后背,不想放开:“你方才……身上还热,汗意未消,当下风正凉,这会儿出去,容易风邪入体。”
他说着,垂睫对上她仰头望过来的眼,柔声道:“再待一会儿,等你身子缓过来,我送你回去。”
云黛胭看了看外面微露白的黎明,摇摇头,目光盈盈,瞧起来柔弱无比,可话意却很韧:“我得快点回去,我们时间不多了,待我收拾好银钱,今晚戌时来找你。你白日好好歇息,晚上赶车,我们连夜离开江陵。”
她说着,思忖片刻,又道:“如果戌时我还没来,你就到织云阁后巷。”
她看舒鹤栖只看着她不说话,桃花美目浮现起伪装的哀求:“鹤栖……不,夫君,我们一起走。”
“好,”他指腹摩挲她的脸,缓声道,“我跟你走。”
云黛胭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挣脱他的怀抱,整理自己身上套着的宽大寝衣下床。
在她穿戴整齐即将要走时,他还是没忍住,抓住她一片衣角,启唇道:“黛黛,你方才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的这颗心,往后数十载的前途命数,都交给你了。”
云黛胭很怕他跟她说未来,因为她深切知道自己给不了。于是在他想要继续说的时候,低头捧住他的脸,深深咬住他的唇。
最后,她慢慢松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
暮色四合。
云黛胭在家中收拾好细软,走到云颂停灵的堂前,跪地叩首。
老管家跟在她后头,老泪纵横。
“卓叔,待我走后,您将我留在账上的钱拿出来分给府中奴仆,将他们妥善打发。也劳烦您,将我父亲好好安葬。”
“二姑娘……为何走那么急?等到老爷……”
“不必多说,”云黛胭勉力扯出一个惨然的笑,“您晓得大房的想法,没有时间等了。”
她之所以赶在父亲尚未下葬前走,就是因为大房吃准他们父女俩感情深,以为她不会轻易逃离。
她最后交代完家里的事,背上沉甸甸的包袱,快步走出后门。
后门停着一辆她早就备好的马车,云黛胭心中稍定,刚坐上去,便瞧见巷外出现了大房那边的人。
云黛胭眯起眼,飞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即便她将一切暗中进行,家产的买家也都是竞争对手,他们怕这等好买卖被旁人知道,所以都守口如瓶,但这些动作还是太大,难免引起大房警惕。
现今估计便是来探问情况了。
驾马车出巷子太过招摇,她果断放弃马车,背着包袱转身从小巷深处跑去。
在巷中左拐右拐,步履奔忙,发上珠钗都凌乱坠落,她也无暇去管。
她跑得肺火辣辣的痛,喉咙里也弥漫出新鲜的血味。舒鹤栖那儿太远,跑死也跑不到,还好她有另一个计划。
织云阁。
现今它已易主,虽则接手人杨家家主答应她暂且不换门头,但里面早就都换成了杨家的人。
她跑进来的时候,杨家伙计俱是一愣,好在杨家家主的小儿子也在此处清点店中存货,看见她,立时明白今日她为何如此狼狈。
“云二姑娘,且去楼上躲一躲。”
她跑上自己无数次待过、俯瞰楼下热闹的二楼,躁动的心缓缓落定没多久,云池便带着人赶了过来。
她这一路不可能没人看见,云池打听得知她进了织云阁,正要进门,却被伙计客客气气地拦在了外头。
“你们反了天了?此处是云家的产业,我还进不得了?”
“云世伯,请息怒。”杨小公子缓步走出,从容行礼,“这织云阁,已是我杨家产业,契书在此,请世伯过目。”
云池脸上的肉抽动一下,虽然心底早有准备,但真听到云黛胭这点时间把家产都变卖了,还是有一瞬惊愕。
“胡说八道。此处为我二弟心血,怎会说卖给你们杨家就卖?”
“是云二姑娘做的主。”
云池听罢心中暗骂云黛胭不止,面上仍克制心底刻毒,开口道:“她一女子,怎说的算?此事,我不同意!”
杨小公子彬彬有礼,语息平稳:“晚辈知晓云二姑娘现今为云家大房代为看管,但她作为云二叔唯一的女儿,处理家财,总比已分家的大伯更名正言顺。便是您不同意,这契书已定,钱货两清,您也做不了主了。”
处理户绝之家,首先要把女儿的户籍迁入代为看管她的人家里,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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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能帮着处理财产。
现今没过户,云黛胭先把家产卖掉,算是钻了一个空子,买卖合法合规,于是杨小公子底气这般足。
但如果她不走的话,户籍被官府强制过过去,这些钱照样还是要落在云池的手里。
“阿胭年纪小,焉知不是受了你们的胁迫?被强逼着签下契书?”云池冷声道,“眼下死活不允我们进织云阁,怕不是阿胭被你们囚禁在此?来人,去报官。是黑是白见到阿胭才算!”
从容不迫的杨家公子这会儿面色也有些难看,两人僵持许久,直至官府的人赶来。
此时已然入了夜,官兵急着下值归家,也不跟杨家人客套,闯了进去。
云黛胭背着包袱,坐在二楼正对后巷的窗上,一面回头惊惧留心他们搜到了哪里,一面望眼欲穿。
小巷空空荡荡,舒鹤栖没有来。
她抓着包袱的手用力至骨节苍白。
紧张到极致,竟有一些松弛。她茫然抬睫看巷外燃起星点灯火的人家,满腹委屈无处安置。
或许以后没有再给她燃灯的人,她也没有家了。
虚无定格的视野里闯出一个清隽的身影,她悬着的气蓦的一松,眼眶温热,快要掉下泪来。
舒鹤栖赶过来时,看见她坐在二楼窗上,即便离地不高,但就这么摔下来,也会摔痛腿。
他心惊快赶数步,终于停在了她的正下方,向她张开了手臂。
没有丝毫犹豫,云黛胭将背上的包袱先甩了下去,而后纵身跃下。
晚风在她耳际蹭过,闭上的眼前犹有万家灯火余影,在她再次睁开眼后,那些灯火统统变成了他的样子。
他接住她了。
舒鹤栖因冲力而往后退了几步,但还稳稳当当地抱着她,因为她的脸撞得他胸口有些疼,他便也想起她应当也会有相同的感受,低头关切问道:“脸痛不痛?”
隐忍许久的泪在这声关切中直直坠下。
她一边摇头,一边落着泪:“不痛。”
她说着,又因远处隐约掀起的声浪瑟缩了一下。
舒鹤栖知道此处不能久留,他一手托抱着她,一手捡起地上的包袱,带着她钻进小巷深处,一边跑一边道:“别怕,黛黛,我们安全了。”
从高处跳下来,云黛胭的腿还有些发软,她紧紧攀着他的肩膀,哽咽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抱歉,黛黛,我来晚了。”舒鹤栖侧首看她,唇轻轻蹭过她的额角,“我答应过你的,要和你一同走,只是我没那么多钱买马车,去同恩师借了一点钱,耽搁了时间。”
她头靠在他的肩窝不说话,小声小声啜泣着。舒鹤栖被她哭得心里难受,抱着轻飘飘的她,更觉心中苦涩。
这些时日,她定然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轻得像他读罢书时碰见的栖息在书脊上的蝴蝶,身子消瘦,骨架嶙峋。
被他安放在买好的马车里时,与她对视的那一眼,他瞧见她眸底未退却的惊恐不安。
舒鹤栖特意把沉甸甸的包袱放在了她的怀里,看她抱着真金白银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缓声道:“安全了,我们今夜就出城。”
23. 如梦令7
舒鹤栖行李不多,书全都留给了恩师,只带着换洗衣物和攒下来的稀薄财物踏上去接云黛胭的路途。
而今那些行李堆在马车里,存在感几乎于无。但他还是从行李里翻出一些绵软的衣裳,叠成软枕形状,侧首看她,目光柔软:“黛黛,先好好睡一觉吧。”
云黛胭整日都没有合眼,眼皮直打架,如今最大危机解除,困倦感铺天盖地袭来。
她枕在他的衣物上,心中本能想松懈,但脑中仍有一事牵动她的心绪:“马车驶到城南的时候,停一下。”
欲驾马前行的舒鹤栖闻言一顿,问道:“怎么?”
云黛胭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短暂清醒,可说出口的话还是不自觉带上迷糊的尾音:“我把肉团委托给一户农家照料,我要带它一起离开。”
上一世她与舒鹤栖出逃匆忙,根本没有机会把肉团从大伯父的眼皮子底下带出去。后来他们夫妇二人刚在泉南安顿好,就从来看望她的江叔口中得知那小犬的结局——自她去后,绝食而死。
它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丢下肉团了。
舒鹤栖听罢,想起前世她听闻肉团死讯那日,面上看着没什么,夜里却偷偷哭到浑身蜷缩,喉中逸出极力压抑却压制不住的悲声,好似不只是在哭她的小狗。
“好,你先睡吧,等到了那里,我喊你。”
云黛胭得了他允诺,心下稍安,原想再撑到把肉团接到身边再睡,但听罢他的话,身体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眼皮也在轻微颠簸的马车里慢慢合上。
因心事重重而噩梦频频的睡眠今日出奇安稳,她闭着眼,梦到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城郊踏青,父亲把她抱在肩头,让她去摘树上高挂的各色花卉,给她讲每一朵染就什么颜色的衣料。
风静水清,幼时养的小犬在高过它身体的草丛中奔跑,带着一身细碎的草叶,蹦跳扑进蹲下身迎接它的云黛胭怀中,而后用软乎乎湿哒哒的舌头不住舔她下巴。
梦中美好记忆犹如在眼前,似幻亦似真,真切到好像下巴真的被什么舔舐,那湿乎乎的感觉逐渐蔓延到了脸上。
云黛胭骤然睁眼,下意识抱住脸前的一团毛茸茸。小犬见到主人睁开眼,摇成扇子的尾巴更是旋出风来。
她恍惚起身,一把抱起肉团,方才梦中的不切实际才有了真实触感。
舒鹤栖正掀帘往里看,估计刚把肉团放进马车,云黛胭就被它舔醒了。这会儿看到车中主宠情深,自觉要放下马车帘继续赶车。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肉团在哪家的?”云黛胭本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出口探问。
舒鹤栖迎上她的狐疑的双眼,目光坦诚:“刚停罢马车,瞧见吃过晚膳在外闲聊的农人。其中有一个,我在云府见过,他们来感激二老爷出手接济。我想,二姑娘应该会找承过恩的人家来托付爱宠,所以便问了一下。”
“哦……”云黛胭了然,露出一点自父离世后甚少出现在脸上的浅笑,由衷道,“多谢。”
舒鹤栖见她笑靥,胸口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像是方才抱肉团时被又踢又打的感觉,但被肉团踢蹬,心是不会跳这样快的。
他回迎以笑,转过身去,慢慢抚上自己的胸口,良久才驾马车离开此处。
他一边驾车,一边扬声道:“我们直接自城南出去,先在路上找客栈投宿,你现今的身子不宜连夜赶路。”
云黛胭不放心:“我怕大伯父他们追过来。”
“不会的,”舒鹤栖回答得十分笃定,而后又有些赧然道,“我去寻你之前,先去云家放了一把火。”
云黛胭:……
“做得好。”她夸他,声音扬得高高的,连带着怀里的小肉团都被她奖赏般狠狠地揉了揉,伏在她胳膊上发出稀里糊涂的低鸣声。
作为商贸极为发达的江陵,周边最不缺的就是客栈,即便两人挑了最偏僻的一条路赶,也能十分顺利寻到陈设还不错的客栈投宿。
当然,两人只要了一间房。
他们最亲密的事都做了,云黛胭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舒鹤栖心底大抵想起她许诺他们二人日后以夫妻身份相处,也或许想起昨日缠绵画面,耳边泛着淡淡的微红。
她路上眯了会,稍稍回了点精神,没有再到那种困得要死的程度。今日拼命狂奔,又受惊吓,出了一身汗,一身黏黏糊糊的。
她踢了鞋子,坐在床边,肉团枕着她的鞋,昏昏欲睡。
不需要她说什么,舒鹤栖便清楚她的意图,弯腰将她踢飞的另一只鞋子拎到床下,柔声道:“我去叫他们打水来。”
客栈伙计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浴桶里便蒸腾起雾意。
舒鹤栖欠身伸手试了试水温,确认差不多后,合上房门,走到床边,向云黛胭伸出手来。
她自然而然地勾住他的脖子,被他抱起,待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属于上一世的亲昵在这一世重现了。
正常沐浴完从浴桶出来,用布巾擦干全身,换上干净寝衣,穿着浴屐行动。
但云黛胭被娇宠惯了,最开始与舒鹤栖过清贫日子,自己拿棉布擦干全身已是极限,加上他们落脚的地方不比在云家地面洁净,她不想弄脏自己,坐在小凳上弯腰擦脚的动作就更为笨拙。偏生她又不肯湿哒哒上床,憋着一股气擦干,赤裸的身子便在这不短的时间里冻病了。
所以舒鹤栖便在她擦干身体穿好寝衣后抱她坐到床边,然后给她擦脚。
再后来两人没有刚成婚那会儿生疏,对方的身体都看惯了。云黛胭犯懒,直接要求舒鹤栖抱她去洗,洗完再把她抱出来擦干。浴屐落在浴桶边不挪窝,唯一的用途便是舒鹤栖在为她擦拭身体的时候,做她双脚的落足点。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望向舒鹤栖的神情不太自然。
他是不是也跟她一样……
思索间,舒鹤栖将她放在了浴桶旁,四下寻找浴屐。
云黛胭凉凉开口:“就这几步路,也没必要抱我过来。”
舒鹤栖闻言身子一顿,直起身来,若无其事:“肉团睡得很香,如果要穿鞋,势必会惊醒它。”
云黛胭闻言下意识扭头看去,恰见肉团枕着她的鞋子睡得香甜。
疑惑消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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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懊恼。
她怎么会那么想呢?舒鹤栖如果真的与她一样重生归来,见她种种行为,必能猜出她也和他一样,也一定能猜出她本意并不想嫁他,上一世的相濡以沫说白了都不过是利用。
依照他的风骨,必然会生出极大的被羞辱之情,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怎么了?”舒鹤栖轻微歪头看她,声音柔得像潺潺流动的春水,“再不洗的话,水要凉了。我没瞧见浴屐,我拿件旧衣服来给你垫脚。”
“好……有劳你了。”
他儒秀的面目闻言有些紧绷,旋即绽开一个无奈的笑。轻如微凉春雪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他微微退开,迎上她的眼:“不必与我这般疏离客气,你说过的,现在我们是……夫妻。”
夫妻。
她沉在浴桶里,被暖热的水包围,一层层泡软紧绷的神经,都还在想这两个字。
她是有些庆幸的,这一世她与他没有夫妻名分,届时想要离开他,不会太麻烦。
可她又为这细微的庆幸而心虚。
她父亲言传身教的仁善告诉她不该这样利用舒鹤栖如此纯粹的真心,可她自小在不怀好意的家庭中长大而养成的性子又告诉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沉在水中纠结良久没有动静,舒鹤栖觉得不对劲,出声唤道:“黛黛?”
云黛胭猛地回神,伸手撩水往自己身上泼,含糊道:“我没事。”
她昨天才被舒鹤栖里里外外清理干净,现下只是去除身上的汗湿,一会儿便从水中出来,踩在他放置的旧衣上,粗粝的布料蹭得她脚心有些发痒。
将身上擦干,换上寝衣,她只轻咳一声,舒鹤栖便走了过来,把她抱到床上。
肉团被这轻微的响动吵得咂咂嘴,换了个姿势窝好继续睡下。
将云黛胭放到床上的舒鹤栖没有退开,反倒十分自然地拿起早就备好的棉布,给她擦拭仍湿的长发。动作轻柔,发间摩擦的窸窸窣窣声撩得云黛胭耳朵痒。尤其是他小指腹偶尔挣开棉布的阻裹,不小心剐蹭到她的侧脸与后颈,被那羽毛似触感扫过的地方,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栗子。
她怕痒,挤着肩膀去蹭,舒鹤栖掌着棉布揉搓的手略微摆正她的头,低声道:“别乱动,水珠会甩被褥上,睡觉不舒服。”
“痒……”她吐息,脸燥得厉害。
“哪里痒?”他声音有些喑哑,若非她的视线被棉布阻挡,必能看到他深暗的瞳眸。不过不必看也能知道,他此刻的蠢蠢欲动。
云黛胭抬手揉了揉发痒的地方,嘀咕道:“没事了。”
舒鹤栖没说话,闷声不言将她头发擦到微干的程度,最后用棉布裹了裹她的头,转身离开床前。
云黛胭忙不迭捂着燥红的脸躺下,没躺一会儿,就听到入水声。
舒鹤栖用她洗过的水接着沐浴。
这也不是第一回,从前没钱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但这件事现在传递的信号可不是相濡以沫,而是干柴烈火。
他方才一定情动了。
而她……
云黛胭难耐地并拢腿,往床内侧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