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也则亡》 1、重生 四面无光的密闭空间让人忘记了时间。 阴暗潮湿的角落,能供人活动的地方,仅仅只有她身下的小小一汪水池而已。 说是水池,其实是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体面。 那水是臭的。 不知多少人曾在里面绝望地死去,没有食物,没有光明,安静得让人止不住地发抖。 琼华抓着石面的缝隙,白皙幼嫩的指尖被磨得血肉模糊,本就纤细的胳膊此刻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创口。 她额前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眉骨上,苍白的脸色让脖颈处的鞭痕看起来更加可怖。 “阿婆……” 她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几天,从被抓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魔界的水牢。 不远处终于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有人解开了门上的铁链。 她本能地别开脸,躲开刺眼的光。 来人脚步半点不停,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粗粝的指腹不知轻重地碾过着她冰凉的面颊,随即抬起她的下巴。 “巫族圣女……”那人嗤笑一声,“的确非同凡物。” 琼华抬起眼,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魔族之女。 此次人、魔、妖三界忽然起了争端,为的是几寸生存之地。六界之中,人族位列下等,在这场战乱中,他们本该是最先让步的一个。 但他们没有,因为六界之外,还有个早已孤居无漆森,立誓永不出世换取和平的巫族。 巫族擅蛊,百毒不侵,其体质至阴至冥,骨可铸剑,血可入药,千百年前是比人族还要低劣的存在,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被五界明码标价的竞品。 五界为此一度刀剑相向血染山河,天宫终于意识到事况危急,插手限制了黑市的血色交易,这才还给了巫族应有的生存权利。 即便如此,千百年后的今日,巫族还是逃脱不了被悬赏猎捕的命运。 “传闻道,巫女一族,孤居林森,难见灼阳,肤白貌美。”魔女低笑着凑近,“貌美不假,肤白,我却不敢苟同。” 她戳了戳琼华被水泡得皱缩的手背:“如今这幅模样,谁知是真白,还是遇水发白。”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又拍了拍琼华的脸颊:“小可怜,要怪只能怪你圣女的身份了。” 琼华躲开她的手,只是这样一个小的动作,却耗费了她不少力气。 她低喘了片刻,忽然一偏头,狠狠咬在那魔女的手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手骨咬断。 魔女吃痛却怎么也抽不回手,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 见状,狱卒连忙凑上来,拽着琼华的头发把她往石面上撞。 “慢着!”魔女捂着那道见血的咬痕,一脚踹开碍事的狱卒,俯身抓住琼华的衣领,恨恨道,“巫族被屠尽,无数人觊觎着你的骨血,我看你还能硬气到几时。” 说完,用力一甩手,踢开脚边束缚着她的锁链,摔门而去。 狱卒这才敢爬起来,嫌恶地看了眼捂着口鼻咳嗽的圣女,恨不得也朝她吐口唾沫。 琼华见他要走,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 “等、等等!”她不顾手上血污,似乎也忘记了缠在手腕上的锁链的长短,拼命地想要爬出壁池。 狱卒刚被魔女踢了一脚,满腔愤懑无处宣泄,见她意图逃脱,刹那间怒从心起,抬脚就想把她踩回去。 不料琼华先被脚踝上的锁链拉回去,他一脚踩空,也跟着摔进池中。 琼华早已习惯水中的腐臭味,狱卒却没有,他连呛几口臭水,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 他死死拽着琼华的肩膀想爬上去,却反被冰凉的铁链勒住脖子。 短绌的锁链在他脖子上打了个圈,琼华蹬开他的脸,锁链瞬间收紧,池底传来一声闷响。 她坐上壁沿,看着泡在水里的断颈,忽然扯着嘴角无声地笑。 池水是青绿色的,她探出头,只隐隐能看见沉入底下的头颅轮廓。 她拽着铁链把那具残尸拉上来,无视还在冒血的断口,在他身上一顿摸索,终于找到了钥匙,解开束缚后把他重新踹回水池。 做完这些,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踉跄几步摔倒在门边。 魔族抽了她的血,却没有剔她的骨,想来是别有所用。 她能活到今日,其她人却未必。 巫女一族的传承,是以巫血喂养女婴,因此彼此间的血脉联系极深,哪怕是族群中从未碰面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死去时,另一人都能感知到。 而圣女,是由无数族人的巫血供养出来的。 她虚弱至此,恐怕幸存的族人已经不多了。 琼华抵着门扉,额角的血流到眼珠上,挡住了她半只眼的视线。 逃不掉的,巫女一族逃不脱被蛆虫觊觎的命运。 一味的妥协退让,只会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 琼华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铁门的瞬间,愤愤离去的魔女出现在她视野里。 旁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身上的灵气不同寻常。 在参杂着血腥、腐臭、浊酒和魔气的地牢内,这抹灵气显得格外干净。 琼华忽然浑身发冷。 那是仙界之人,自诩正道的修仙者。 白衣女子随意地瞥过来。 “倒是有几分能耐。”魔女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该把你的血抽干的,对吧?” 琼华被鲜血染红的眼却死死地盯着白衣女子。 她咬牙一字一句:“你这阴沟里的老鼠,与魔族狼狈为奸。” 魔女心中腾起些被忽视的不满,她眯了眯眼,抬手就要扇过来。 琼华偏头躲开,不知哪来的力气,屈膝顶中她胯骨,整个人扑上去,划破手心引来牢内蛇虫。 魔女被她扑倒在地,后脑磕到并不平坦的地面,看过来的目光却奇异地带上几分兴奋。 可那兴奋并没有化为实质。 因为下一瞬,琼华被一股大力掀翻,整个人摔向石壁! 白衣女子瞬间逼近,弓手径直穿透她心口,没有片刻犹豫,攥紧那团跳动的温热。 “你真该感谢我。”女子在她耳边轻声道,“若非是我要你这颗心脏,你早就死了。” 琼华低笑着舔掉嘴角溢出的血,哑声道:“那再送我一程吧。” 既然注定逃不掉了,她死也要拉个人陪葬。 花斑色的长蛇不知何时攀上她滴血的掌心,将血珠卷入舌尖的刹那,眼珠子倏而泛起红光。 蛇尾刹那间紧紧缠绕住女子的脖颈,蛇皮绷紧到脱落,纤白的脖颈被勒成青紫色。 琼华脸上的笑有些狰狞,她握住女子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踹开。 咬着她手掌的蛇却并没有松口,两方力量对峙下,脆弱的脖颈不堪重负,脱落的皮肉和蛇身黏连。 女子惊恐的表情定格在滚动的断首上。 琼华瘫倒在地。 血淋淋的窟窿如同狞笑着大张的血口,正对着错愕的魔女。 …… 如同溺毙在深潭中的窒息感。 “琼华!琼华!!” 呼喊声像被膜布隔绝了一般沉闷而不真切。 那人却发了狠地晃她:“快醒醒!琼华——” 琼华猛地睁开眼,粗喘着气,本能地攥住那只手向后一折。 “是我!” 熟悉的声线让琼华怔了片刻,她难以置信地偏头看过去。 辛夷脸上满是血污和湿泥,鼻骨上一道可怖的裂口,她拖着一条废腿,眼底的绝望让人心冷。 “琼华,你快跑,她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辛夷死死咬着下唇把她往后方推,“往后跑,不要再管任何人,跑啊!” 琼华还没回过神来,被她推得险些滚下去,却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袖子:“我们一起走,我背你。” 她浑身颤抖地在她面前蹲下:“辛夷,求你了,跟我一起走……” 辛夷红着眼:“我走不了了,琼华,他挑了我的脚筋。” “阿婆被人族抓走了,只有你能救她,也只有你能救巫族。” 琼华攥紧了掌心下的泥土,碎石划破了掌心,她被疼痛唤醒了理智,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辛夷,转身往山下跑。 不知道再次经历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但如果这次她没有被抓住,事情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辛夷的尖叫声替她引走了不少追兵。 凡人要借助火把在黑夜里视物,魔和妖却不然,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少,巫血的气味独特,阴物循迹追来。 琼华忽然在分岔路停下。 巫族之所以选择定居无漆森,是因为这座山上,有一处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崖,名为万恶崖。 万恶崖深不见底,无数邪物曾在此处邪修,百年来,丧命于此的不计其数,无论是人魔还是妖鬼,只要靠近这里,定然有来无回。 上一次,她选择了下山的路,却在半途被魔族抓住,落得个掏心剔骨的下场。 这一次,她想活,便要赌。 身后妖鬼追兵步步紧逼,琼华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坠下崖谷。 雨点滴落在她额间,疾速下坠的失重感太过陌生,被暂时遗忘的伤口在空中爆裂,疼痛感无比清晰。 黑鸦被这动静惊得乱飞,划破黑夜的啼叫声在半空盘旋。 妖鬼止步崖边,探头向下望,深不见底的崖底不知埋葬着多少尸骨,腾起的黑雾愈发浓厚,他们面面相觑,低骂一声:“先撤!” 琼华在坠落前划破掌心,一把抓住崖壁上蠢蠢欲动的蟒蛇的头。她没料到这蛇体型如此巨大,轻易承接了她的重量。 尖牙深深刺穿她的掌心,她却像是没有痛觉般,掰着它的牙,借力翻身跨坐到它身上。 “带我下去。”她冷声道。 蟒蛇轻轻吐着信子,分叉的舌尖快速颤动,当真将她平稳地送到地下。 琼华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象。 杂草丛生,毒物泛滥,满地数不清的骷髅头,几滩不知腐烂了多久的尸肉几乎长在了石面上,空中弥漫着让人反胃的腥臭味。 一尊巨大的佛像静坐最深处,双眼大开,嘴角挂着令人胆寒的邪笑。整个佛像爬满了青苔,唯独额间一点依旧光洁。 琼华偏了下头,抬眼对上这诡异的佛像的双眼。 阿婆曾说过,万恶崖供的是鬼佛,拜的是血债,求的是以恶诛恶。 她忽然咬破指尖,飞身轻跃,扫开佛像面部的青苔,抬指点在额间那处凹陷。 她在空中滞留片刻,耳边传来碎石飞溅的声音,就见佛像那双大开的眼,忽然缓缓上抬,直勾勾地望着她,旋即一股莫名的大力将她弹开。 琼华没有半点反抗,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黑血。 碎发垂落额前,她随手擦掉唇角血迹,屈膝跪在佛像前。 “神不垂怜,仙不救苦,信女琼华,愿永堕无间,不修来世,但求今朝恶孽血偿——” 话音方落,佛像额间那滴血珠不知何时被吸纳,底部裂开密密麻麻的蛛纹,血光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泼红了半边天。 周身的气温骤然降至冰点。 琼华垂着眼,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变,汗水沿着风干的血痕滑落。 惨白指尖挑起她下颔,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侧脸,拭去那滴摇摇欲坠的汗珠。 琼华撩起眼皮,仰望着俯视她的佛女。 黛蓝色瞳孔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额间绛毫又尽显悲悯。 佛女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俯身与她距离不过咫尺,低眉吐息:“本佛只渡恶鬼。” 琼华纤长的眼睫轻颤,片刻后,她将姿态放得更低—— “求佛女怜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结契 她话音才落,耳边风声忽紧,恸哭声此起彼伏,不知哪来的小鬼,围着她二人打转,一个比一个哭得冤哭得凶。 佛女松了手,转而拨动她额前乱发,指节极轻地蹭过她耳廓,再度开口:“本佛凭何怜你?” 琼华目光紧紧锁着她,笃定道:“就凭我的血能唤醒你。” 佛女敛眉压眼,忽然抬指抵住她下颚,鼻尖蹭过她脖颈上的伤口,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特殊的血气钻入她鼻腔。 琼华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说的不错。”佛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本佛会好好享用的。” 她退开了些许,琼华这才发现她没穿鞋子,光洁的脚踝空空荡荡,或许是不想弄脏脚,她半浮在空中飘动,任谁看了,都不会把她和佛联系到一起。 佛女捻转佛珠,似乎算到什么,忽然轻嗤一声:“你确是个可怜人,但也颇具福运。” 琼华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本佛可以帮你。”她背过身,“你要仇人的命,本佛要他们的怨气。” 死后能留有怨气的无非俩种人,一种冤死的,一种惨死的。 她这话,无疑是要琼华以最惨忍的方式去复仇。 而这恰恰是琼华希望的。 “另外,你必须舍弃巫族圣女的身份,本佛要你堕魔你就得堕魔,本佛要你成鬼你就得成鬼。” 琼华抿唇不语。 上一世,魔族将她囚于水牢,用长满尖刺的鞭条抽打她,连最基本的保命的饮食都吝啬,要她成为这种家伙的同族,她自然抵触。 佛女目光从眼尾轻轻投落:“怎么?” 琼华闷声:“我明白。” 佛女神色不变,垂眸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后退些许,淡然道:“抬头。” 琼华依言照做。 就见佛女咬破了指尖,湿润的指腹在她额间画了道血痕,眉心绛毫同时泛起红光。 阴风阵阵,零散的杂草刮出窸窣声,那不知名的小鬼又开始掩面而泣。佛女袖上蓝帛随风轻曳,几度抚过她侧脸,香灰的味道并不惹人厌。 琼华只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都在发烫。 这佛女来历不明,万恶崖死过那么多人,她不受香火供奉,在此处风吹日晒这么多年,佛像也仅仅只是长满青苔而已。 只有阴物才会吸食死人的怨气,跳下这崖谷的人十之八九也与她做了交易,至于代价是什么,显而易见。 琼华起了身,手心却隐隐有些刺痛感,她摊开掌心,其上潦草印着“苻黛”二字。 她不明所以,也就跟着念了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这莫不就是眼前伪佛的名字? 她抬眼,佛女正好压低了身子靠近。 “琼华?”那佛女忽然低笑俩声,在她耳边如鬼魅般低语,“与本佛共堕阿鼻,如何?” 琼华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慈悲的残忍。 她喉间滚动,半晌,低下眼帘:“我唯一的南无摩罗。” 苻黛似乎对她臣服的姿态很满意,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她额间,直到那道血痕落了实,呈出绛纹的模样。 她忽而望向渺远的月,目光悲悯:“今夜的无漆森,业障沉疴。” 琼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想起上一世惨死的巫族幼女,眼神暗了几分。 巫族幼女年岁尚小,身上流着的并不是至纯的巫血,对他们而言没有价值,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无漆森的月色此刻正红。 苻黛瞥了眼她脏得无法看出颜色和花纹的褴褛衣衫:“该走了。” 她不知从哪撑出一把红伞,伞沿垂挂着十二枚拇指大小的银镂小人。那小人面目狰狞却作欢喜相,俨然就是方才哭天怨地的小鬼。 琼华不确定她会不会带自己上去,环顾四周,勾指把方才那蟒蛇引来,抬脚跨了上去。 这蟒蛇饮了她的血,自然也听她的话,顺着崖壁往上攀,不消片刻便带着她回到崖边。 琼华刚落脚,那道蓝色的身影就从她身边掠过,连袍角都没沾地,像个游荡的怨鬼。 “回去。”擦肩时,她听见苻黛淡声道。 就见那蟒蛇脑袋往后缩了缩,试探地贴了下她的手背,转身又下了崖。 “去哪?”琼华忍不住开口。 苻黛却头也不回,始终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漆森。” 路上透着一股死气。 这座山背光朝阴,又有万恶崖这种煞地坐镇,每每入夜连鸟啼声都听不见,堪比荒无人烟的坟山。 更别提今晚的屠杀。 琼华跟在苻黛身后,不知为何,忽然脚步一停,偏头望向某处。 “跟上。”苻黛分明没有看她,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 琼华说:“那里有我的朋友。” 苻黛这才停下:“死了?” “……嗯。” “带上吧。”她斜撑着伞挡住倾洒的月光,“本佛有用处。” 琼华把被卸去四肢的辛夷打横抱起来。 人族应当是觉得她活不了多久,只取走了她的四肢方便剔骨。 苻黛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似乎对此毫无触动。 “不甘、怨恨和祈祷。”她似乎是嫌那躯干碍眼,和琼华拉开了些距离,“死前最重的三种心境。” 回到无漆森,被随手丢弃的火把点燃了大片大片的草地,此刻却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火星,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糊味,不远处的小泉停止了流动。 散落一地的肢体头颅,溅在门墙上的血迹,没有人气的房屋,昔日欢声笑语的居所如今满目疮痍。 “换套衣物。”苻黛拨动佛珠,“把人放下。” 琼华抱着辛夷的手紧了紧:“我没有。” 苻黛也不戳穿她,又说了一次:“把人放下。” “我想安葬……” 话音未落,臂弯里的残尸忽然从她怀中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一处空旷之地。 “辛夷!” 她正欲上前,苻黛瞬间侧目看过来,抬指警告般朝她的方向一点。 她俩条腿顿时如同被捆住般,动弹不了半分。 前方,苻黛手心托着那柄红伞飞旋,银镂小人被甩得四肢乱颤,像是突然活了,镂空的眼窟窿里渗出黑血,咿呀咿呀似哭似笑。 吊着它们的细链铮铮欲断,下一瞬便被刮进风中拉出惨白的残影。 琼华不明所以,却心下不安,她挣扎着迈出半步,那血伞却倏地一收,半空打了个涡,直直朝她飞来,将她钉死在原地。 她蓦地抬眼,就见团团黑雾自残肢中腾起,向那哭嚎的小鬼聚拢。 琼华明白了什么,抬手就要拦,那小鬼却完全不顾及她的意愿,在黑雾的缠绕间从她身体里一穿而过。 “疯子!”她咬牙失声痛喊。 那不是什么小鬼,而是活祭炼化的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1】 冤死者转世能够福泽加身,它们却将惨死的巫族幼女身上的秽气转煞灌入琼华体内,这便注定了她们来世定是福薄之人。 苻黛轻抬眼尾,毫无波澜地振动手腕:“回来。” 堵在琼华身后的银镂聻鬼乖巧地把自己挂回伞上,重新落入她手心。 “哭什么。”她扫了眼琼华通红的眼眶,“你的族人还没死完。” “那你的族人呢?”琼华恶狠狠道,“也对,你没有族人,没有香火,你不过是万恶崖底一尊弃佛,千百年间只能与蛇鬼作伴,你当然不懂。” 苻黛眉头轻蹙,似乎对她的话感到不解:“本佛不需要。” “该走了,这里不安全,那些杂碎还会折返。”她拂袖转身,“你身上还有伤,先去凡间修养些时日。” 见琼华还一动不动,她似乎才愿意费些心思去猜测对方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 “你想复仇,就要假死,唯有鬼煞之气才能掩盖你圣女的阴气。”她一个字都不愿再多说,“懂了?” 复仇二字,无疑是让琼华忍受一切的枷锁。 她死死攥着手心,咬紧下唇逼自己点头。 她跟在苻黛身后,走过曾经鲜活的族人的残尸,目光僵硬地定在脚下的路地。 她甚至不能将她们安葬,不能还她们一个完整的尸身,只能任由风雨将无人认领的肢体侵蚀。 俩人快到山下时,前方的苻黛忽然转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轻挥。 凌乱的发丝被一根最简单的银簪挽起来,单薄的肩膀披上了广袖云涯裙,红蓝配色将她衬得更加白皙,却也将她身上的煞阴气全然敛尽。 琼华眼底的猩红此刻已经褪去,她生了副好相貌,细长眉上扬眼,稍一打扮便气质不俗。 至于苻黛,她裙身比方才长了些,刚好挡住了她悬在空中的双足。 她身量比琼华要矮一些,饶是如此也只是比琼华略高几分。 “找间客栈吧。”她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拨转佛珠,“人间这会儿正乱。” 琼华视线从她手上移至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明明是一副慈悲为怀的佛相,算计起旁人来倒是毫不心软。 俩人结契才多久,她就被这伪佛逼得失控。 可怕的是,即使自己暴露出了违逆她的一面,她也依旧无波无澜。 住进客栈时已经是辰时了,苻黛有些挑剔,选了个干净且偏僻的位置,拿着栈牌上了楼。 俩人的房间相邻,琼华在和辛夷逃出无漆森前就受了不少伤,她打好热水想好好清洗一番,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她看了眼来人,有些无可奈何。 和一个盘坐崖底上百年的鬼佛怎么可能讲得通道理。 苻黛挥手驱风合上了门,吐出一个字:“脱。” 琼华:“?” “你的伤。” 琼华别开脸:“我自己能处理。” 苻黛不喜欢同一句话说俩次,敛眉无声地凝视她。 她站在身侧,余光瞥去当真如一尊佛像,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压很容易让人不自觉地屈服。 琼华和她对峙片刻,抬手将衣衫拉低。 自小生长在无漆森的巫女,身体都白得能透过皮肤看出血管的走向。 可就是这样一副薄嫩的身体,却横贯着大小不一的伤口,或深或浅,一眼看去着实吓人。 苻黛偏头,忽然走近几分,冰凉的指腹贴上她的肩膀,把人转过去。 纤瘦的脊背上蝶骨的轮廓清晰可见,腰侧那块淤青便显得尤其可怖。 “仙界的人?”苻黛蹙眉。 琼华想到上一世被自己勒断头颅的仙界之女,抿唇不语。 “淤气滞留体内,再晚些日子弥散全身,皮肉都该溃烂了。”苻黛收回手,“萝灵芝,仙山灵草,可愈此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血海 见她退开,琼华重新披好衣衫,随意地系了个结:“要去仙界吗?” “你现在这幅样子,去了就是送命。”她说话直白,语气又平淡,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信服。 琼华低下眼不吭声了。 “暂时还死不了,再等些时日。”苻黛转了个身,瞥了眼那桶已经凉下去的热水,“人间有你的族人也有你的仇人。” 离开前,她抬手朝桶里丢了个火石,火石闷进水里的瞬间燃起蓝火,晃荡许久,水面重新冒起热气。 琼华收回跟着她背影的视线,把滚烫的热水倒进浴桶,解衣泡了进去。 裂口处的皮肉被烫水烧得翻起来,烂肉蒸得发白,她忍痛皱眉,取了匕首沿着创口边缘割下,用纱布包扎的动作略显狼狈。 巫女外伤可自愈,只是需要时间,她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苻黛说得没错,她现在浑身哪哪都是伤,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去了就是自寻死路,更何况人界还有被囚禁的巫女。 那废了辛夷的左腿的正是人族,阿婆也还在人族手中。 一直畏缩在仙神二界羽翼下以弱势自保的人族,挥刀见血时却连眼睛都没眨。 依附强者,欺软怕硬,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寻得一点高高在上的掌控感,满足变态般的凌虐欲。 琼华起身时嘴唇苍白,随手系上里衣,吹灯蜷在床榻的角落。 人在受伤时是极没有安全感的,她半睡半醒,总觉得什么滑腻腻的东西在她身上爬绕,连带着做了个被坍塌的佛像压得喘不上气的梦。 她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脖颈都被圈住了,抬手一抓,摸到了坚硬的鳞片。 感觉到她的触碰,那小玩意立刻兴奋起来,尾巴甩了甩,贴在她脸上。 琼华眼里的警觉瞬间转成了惊喜。 她坐起来,抓着它的脑袋,下床点了灯。 螭攸半点不反抗,乖顺地被她包着头,长长的尾巴直直垂落在地,蛇般的长躯泛着亮银色的光泽。 螭本是一种极具神性的兽,形象酷似无角的龙,能自由变幻大小。 琼华少时跟着阿婆采摘草药,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它。彼时它却正撕咬着鸟禽的身体,瞳孔里压不住的血性。 她想把它带走,它却张嘴就咬,那力道不是警告,而是猎食。 她于是强硬地掰开了它的尖牙,收紧手心将鲜血滴上它舌面。 饶是如此,它依旧不服她。 琼华脾气倔,训了它整整一月,掰落它八颗牙,胳膊肩膀全是牙印,最后在它想弄死自己时硬生生断了它的尾,这才把它收服,从此只对她一人示弱低头。 “你回来得太晚。”她低声道,“我死过一次了。” 螭攸听得懂人话,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弯起尾巴,戳了戳她的手。 琼华松开手,它便盘在她肩上,安心睡了。 被自己剜肉的地方开始作痛,她靠坐在床头无法入睡,耳边传来螭攸轻微的鼾声,寂静的夜里唯一的生气。 她侧目,抬指卷动螭攸的尾尖。 就算这次巫族侥幸逃过一劫,以后呢?正道不作为,没人会保她们。 巫女不能长生,妖魔鬼神却能。 求人不如求已,今日之仇她要百倍奉还。 到底伤势重,她熬到后半夜还是没撑住睡过去,次日天才微亮就被楼下的吵声闹醒。 她一个动作僵了一晚上,起身时腰疼得离开,推门出去想打点水洗漱,结果一眼就瞧见了被掌柜拦着不让走的苻黛。 掌柜吵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苻黛离他几步远,手上还撑着那把红伞,颀长身量静静立在一旁,像个观赏疯子的戏外人。 “我俩只眼可都瞧着了,就是你走路不看路,撞了我的桌子,不然我这茶盏能摔吗?” 苻黛握着伞柄的手动了动,随即略微上抬几分,露出那双被遮挡的眉眼,目光如井水般静而沉。 琼华沿着木梯下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忽然停下了步子,有些好奇这鬼佛被无赖讹上时是什么反应。 苻黛显然注意到了她,眼皮轻撩,似有若无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波澜不惊地放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在桌上,轻描淡写:“我赔。” 琼华有些意外,眉梢轻挑。 掌柜更是呆住,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手。 他见这俩个女子衣着和相貌都不俗,外头正乱,她们还敢孤身住客栈,想来是个大户人家,于是便动了勒索一笔的念头。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摸到银子。 当晚,琼华就被推门而入的苻黛从睡梦中拽了起来,连人带螭送上了屋顶。 她眼底困意未消,低眼望去,那肥头大耳的掌柜正岔躺在院中,额头和四肢上各放置着一枚冥元宝。 掌柜的嘴唇都吓紫了,一动不敢动,哭都哭不出声。 琼华怔了片刻,清醒过来。她对上苻黛的目光,随后压下眼帘,屈指敲敲肩上螭攸的脑袋。 螭攸仰着头望她。 她并指闲散地点了点掌柜的方向。 螭攸困惑地摆了下头,看见底下那团蠕动的黑影时,翘着尾巴飞快凑近,打量着思考从哪下口。 掌柜喉间溢出一声哭腔,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螭攸的獠牙已经刺穿他的喉管。 撕咬生肉的黏腻动静清晰得如在耳侧,苻黛旁观了片刻,平静道:“神兽被你养出了邪性。” “神未必有神性。”琼华语气里染上几分嗤弄,“你不也是佛吗?” 苻黛斜眼看过来,琼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几分漫不经心。 “神界调和了三界纷争。” 琼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酉时三刻,所有妖魔撤出了人界。” “那巫族呢?” 苻黛把视线移回已经只剩下森白人骨的掌柜。 琼华觉得可笑。 世间分正邪俩派,人仙神为正,妖魔鬼为邪,因此即使人族无为,仙神二界都要为了平衡将其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下。 而巫族对她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她们不需要巫女的骨血,所以对巫族的处境视若无睹,纵容这场明码的赶尽杀绝。 从在魔族地牢里看到仙界人的那刻起,她就该明白,所谓公道,实际都是在权衡自身的利益。 苻黛脸始终藏在伞下的阴影里,琼华看不清她的表情,见螭攸吃了个饱,勾指把它唤回来。 苻黛从伞上随便拽了个聻鬼下来,往下一丢,落地就成了掌柜的模样。 那聻鬼摸了摸脸,甩着胳膊跑到那堆白骨面前,把滞留原地的怨阴气全都吃了下去。 “人间狱牢。”她转身时脚边的衣摆随着动作轻曳,“该去一趟了。” 琼华掌心托着螭攸落地,路过那聻鬼时,它似乎偷偷朝她做了个掐脖吐舌的表情。 她脚步一顿,还没回头,螭攸已经伸出去半个身子,咬着它的手死死不松口。 聻鬼见自家主子走了没人给自己撑腰,分明能躲却非要张嘴大嚎。螭攸嫌弃它,只咬走了半边手。 * 人间的狱牢有不少狱卒把手,对她们二人来说,想要混进去没什么难度。 琼华刚踏进狱门便感应到了巫女的位置,意识到她们此刻虚弱到极点,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苻黛落后她几步,在抵达牢房前忽然抬手拦她:“你现在救不了她们。” 琼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伤好了?”苻黛微抬下颔,垂着眼,“能带着她们全身而退?” 琼华心急下有些不耐:“那你让我来此是做什么?观光?” “你急什么,”她不甚在意地扫了眼牢房的方向,“还没死。” “你去熟悉这里的布局,为几日后做准备。” 琼华和她对视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里面至少囚禁了百来个巫女都奄奄一息,她根本做不到救下所有人。 她环顾四周,回头望向紧闭的牢门,没有勇气提前去看一眼。 上一世离别来得太突然,她甚至能回忆起和每个人的最后一面。 要她现在推开那扇门,亲眼目睹她们的处境后又甩手离开,她做不到。 她顺着另一条路探去,苻黛看着她的背影逐渐离开视野,又从伞上拽了个聻鬼下来,推开了牢房的门。 另一边,琼华打量着狱内的布局走向,仔细观察着四壁是否有机关。 牢内关押着犯下各种恶行的罪犯,但即使是马上就要被送上刑场的死刑犯,也有着简单的草席和茶水,门下凿了个小洞用以送饭。 而什么都没做错的巫族,却只配被链子吊着。她在魔族尚且如此,更何况在人界的普通巫女。 琼华失神地看着不远处传来低语声的班房。 她曾和辛夷计划着要溜出无漆森来人间玩一趟,看看人界的风花雪月。 没想到,上天入地,除了无漆森,她们竟没有任何容身之处。 只有无漆森的月是亮的。 她被身后的脚步声拉回思绪,迅速躲到壁柱后。 来人个子偏高,宽松的皂衣依然能显出他的肚囊,比起刚才遇到的狱卒,地位似乎要高上几分,约莫是个牢头。 他从壁烛下走过,火光瞬间点燃他的脸。 琼华心头猛地一颤。 是他废了辛夷的腿! 无视辛夷的求饶声,仅仅因为她的躲闪就挥刀割断脚筋的人,凭什么活得如此自在? 琼华瞬间收紧手心,抓住从袖口滑出的螭攸。它似乎察觉到主人身上的杀意,张口咬住她的手,绷紧身子甩出,刹那间化为一把白骨剑,剑身满是尖锐的刺。 她几步逼近,剑刃对准他的脖颈,下手的瞬间却僵住了。 这样的死太轻松了。 毫无征兆,短暂痛苦的死亡对他来说太轻松了。 琼华缓缓放下持剑的手。 那人像是听见身后微弱的动静,警惕地回头。 琼华只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股大力拉到了上方,堪堪躲过那人的视线。 “你想在这里动手?”苻黛抓住她握剑的手腕,“囚禁巫族的牢里无故死了个班头,你猜会不会有人怀疑到不知所踪的你身上?” 她想卸下琼华手上的剑,才发现那剑柄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螭攸的骨身。 剑柄是螭攸的头骨,整齐的尖牙陷入她的皮肉,汲取血液的同时牢牢扒住她的手,无论对手如何强悍,都不可能从她手上抢走剑。 剑身节节白骨相连,看似易断易折,却坚硬无比,怕是仙门百家法剑都无可比拟。 苻黛对这剑有几分兴趣,就见骨剑倏然一弯,打了个旋,像是活了一般,沿着琼华的手臂往上爬,停在她肩头时已经变回了生龙活虎的螭攸。 它对苻黛的举动不满,张着嘴朝她低吼威胁。 苻黛无动于衷,倒是十只聻鬼爬了出来,血淋淋的大口正对着它。 “那要是死了整个狱牢呢?”琼华垂眸,指尖温柔安抚螭攸,平静地说出残忍的话,“神族保人族,血债当以苍生祭,我偏要这人间万劫不复。” 她额间绛纹一瞬间泛起血光。 苻黛捻转着佛珠,似乎很喜欢她这般模样,唇角挑起一抹笑,慈悲面容不见怜悯。 “本佛就喜欢血海滔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鬼胎 高桥盛找关系进了狱牢后,贿赂没少收,在城西买了间小宅子,娶了一妻一妾,盼了两年才盼到个儿子。 他胸无点墨,认定得子的功劳在于不厌其烦去神庙求子的自己。 妾室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他急得抓心挠肝,这些天一退班便往庙宇跑。今日换班晚了些,离开狱牢已是亥时,他一个人打着灯笼走在空荡荡的街上。 庙婆告诉他,若想求子,心得诚,上香一天都断不得。 今夜风大,他裹紧了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皂衣,脚下影子缓缓斜移到身后。 那神庙不算大,位置也偏,没专门的人看管,只有一位年纪大点的庙婆偶尔会去打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高桥盛在狱牢里当差,收别人的钱尽干些害人的勾当,人命闹出过几条,前些日子上无漆森还亲手砍下过幼女的头颅,这时候心里发虚了。 他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边哼歌边四处张望,提着灯柄的手紧攥到发白。橙红的光晕斜洒泥路,靴跟碾碎了沿路的枯叶。 他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身侧的树影似乎也跟着移动,阴风一吹,不知哪来的乌鸦忽然嘶啼,展翅从他头顶飞掠而过。 他路都不会走了,左脚绊右脚,视线一偏,落在脚边的影子上。 那道本该属于自己的影子,此刻诡异地扭曲着,手臂僵硬地反折,脖颈却朝着他的方向歪过来,那姿态,分明是在回头盯着他。 冷汗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他目光死死定住,身后却传来了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胸腔里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恰好盖住了那贴着后颈寸寸逼近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一道身影也恰好从他身侧走过,在他吓得腿软跪地时—— 锵! “三更半夜,小心鬼祟——” “三更已至,各安天命——” 更夫敲着梆子,幽幽地从他身侧走过,仿佛没看见他一般,拖着调子高声喊。 高桥盛喘着粗气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他想到自己被个更夫吓没了魂,顿时有些恼怒,以至于忽略了那张与记忆中常去的客栈掌柜别无二致的脸。 神庙就在不远处,他不再磨蹭,快步走进,点燃了俩边的烛灯。 这庙又破又旧,窗户都裂了半边,积了一地的灰,走动两步就能震出不少粉尘。 斑驳的供台,几柱断香歪扭地插在堆满了灰的香炉上,被虫鼠啃去一半的供品已经腐烂,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结满蛛网的神像静静坐立在堂上,开裂的右手托起净瓶,合眼下慈祥挑起的唇角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 腐朽的台面在靴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重新插上的三炷香无风自颤,火光在他身后的墙面扯出怪诞的阴影。 琼华歪着头,瘦长带疤的手抓着苹果,冷眼斜睨着他,汁水润湿她的红唇,悬空垂下的小腿悠闲地晃动。 高桥盛被那莫名开始摆荡的桌围引去了视线,却天真地以为是神像显灵。 他藏住眼底的怯懦,纵然攥紧的拳头指尖发白,还是摆出一副虔诚的姿态,跪在蒲团上叩首。 “神明在上,信士诚心叩拜。蒙尊神垂怜,家中已得一子,然高氏门丁稀薄,若再得神明恩赐,必当广施善行,以报神恩。” 琼华竟被他的虚伪逗得想笑。 她放下那条支着的腿转过身,像投壶那般,果核精准地弹中神像的眼眶。 高桥盛听见动静,本能地抬起脸,却在触及神像眉眼时立刻恭敬地低回去。 “若得偿所愿,信士必教他敬神奉祖,光耀门楣,信士也当日日焚香,岁岁供奉,不忘神明大恩。” 琼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真如施舍一般,推翻了台上的签筒。 高桥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跌坐在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竹签,连忙爬起来磕头:“谢神女,谢神女!” 他跪挪到竹签前,小心翼翼地捡起签子放回去,摆动手腕晃动竹筒。 琼华偏了下头,抬手一勾,一枚签子便从筒中滚落。 上上签。 高桥盛瞪圆了眼,像是不敢相信,最后连磕十几个响头,抱着那枚签子跑回去。 他半点不顾及已熟睡的邻家,一脚踹开门,闯进妾室的屋内,把熟睡中的人拽醒:“瞧瞧!上上签!你若怀了,必定是个男胎!” 那妾室显然困着,却不敢敷衍他,只好扯出一个笑陪着他高兴:“那便好,一直怀不上,我还担心夫君会休了我……” 高桥盛折腾了她一会儿,自己也不行了,熄灯入眠。 妾室姓邓,唤作邓三秋,她对这高桥盛是处处看不顺眼,既排斥他的触碰,又怕他生厌休了自己无处可去。 想到他说的话,她心中更是忧愁:生孩子逃不掉,不生又是死路一条。 等她好不容易睡下,梦里又不安分,婴儿的哭叫声烦得她想大吼,鬼魂的啜泣又令她感到恐慌。 自家夫君那张丑陋的嘴脸蝇虫般环绕着她,无孔不入的规训,母家收了钱的谄媚模样,雪崩般压着她。 她感到窒息,捂着眼睛,耳边又传来邻居羡慕的话语。 “邓家姑娘真有福气……” “日后可要多多提携娘家……”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嫁衣,抬眼已被红盖头遮住,如同隔绝了世界一般将她拉入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人声已经很远了。 “别、不要!”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她发了疯般想拽下盖头,盖头却突然被风掀起。 她又惶恐地去捡,一回头,肩上披着的嫁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围观人的面孔忽然开始扭曲,脸皮层层剥落,只见密密麻麻缠绕着的红线,却还传出起哄的吆喝声。 邓三秋像是坠入了另一个空间。 她突然混淆了记忆,那高桥盛,哪里给她准备了嫁衣呢,不过是将她强硬地拉进了一间小小的宅院,门锁一落,她这辈子便走不出去了。 她想尖叫,想趁着那扇门合上前跑出去,双腿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张了张嘴,喉咙又瞬间被收紧。 脖颈泛起冰冷的触感,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如腊月井水中浸泡了三日的软尸。 刹那间,所有喧嚣如潮水般褪去,她牙齿打颤双腿无力,微弱的烛光也悄无声息地灭了。 黑暗中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带着腐朽檀香的呼吸近在她耳后:“逃吧。” 她战栗着回头。 女子额间带纹,低眉的目光中满是温顺和怜悯,一席似血红衣染上几点黛蓝,如幽幽冥火。 她呆滞地重复:“逃……” 琼华挑起唇,轻声:“对,逃。” 邓三秋怕得心惊:“可是,我要怎么逃?高桥盛不会给我和离书,我逃不掉!阿娘不会要我,阿爹会打死我!” 琼华摩挲着她煞白的脸,声音柔似诱哄:“管他高桥盛作甚?他若拦你,杀了便是。” “杀……?” “要害你的,要你不顺心的,我都替你杀了,可好?” 邓三秋嘴唇细颤:“他死了,我们就能逃了?” “他的家产,都是你的。” 三秋连连摆头,语无伦次:“不、不是……还有贺娘子,她先我一年被强娶入宅,求您,求您也救救她!” “这有何难?”琼华指腹沿着她的手臂下滑,点在她腹上,“只是,你怕要吃些苦头。” 三秋捂住小腹,想到自己总是食欲不振,顿时脸色一青:“我、我有身孕了?” 她忽然双膝跪地,拽着琼华的衣摆:“求您,求您……我不能要孩子,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不,你没有。”琼华把她扶起来,“高桥盛喜欢儿子,那就让他自己生一个,如何?” 三秋茫然问:“他自己生?” 琼华并不多言:“你若想逃,就装得像些……” 那道红色的身影渐渐淡去,三秋跪坐在地面,耳边还不断回想着女子的话。 她含泪抬眸,看见镜子里干瘦到快要脱相的自己,下角是贺兰赠予她的一支发簪。 她忽然咬破下唇:“三秋一定,带贺娘子逃离这腌臜之地!” * 琼华从邓三秋梦境中脱离出来时,苻黛正立于屋檐下,掌心托着聻鬼,将它弹了下去。 聻鬼抱着脑袋落地变回掌柜的模样,二话不说跑回了客栈。 苻黛收了伞转身,空中盘旋的血鸦稳稳停在她肩头。她垂眼,忽然抬指划过琼华额间朱砂般的竖纹。 琼华别开脸,她便捏住她的下巴转回来:“怜悯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你一旦心软,便是惹上麻烦。” 琼华攥住她的手腕拿开,凑近俩分,低声道:“你活了千年,自然不知道,求生是什么滋味。” 言罢,松开她的手,迈步走进月色。 苻黛敛眉轻嗤,撑着伞离开前,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宅门。 高桥盛鼾声如雷。 * 邓三秋是被高桥盛的梦呓声吵醒着,他口中反复感谢着什么人。她凑近去听,隐约分辨出“送子娘娘”四字。 本还对昨夜的梦惊疑不定,此刻忽然奇异般冷静下来。 是了,高桥盛作恶多端,他怎么死都是罪有应得。 昨夜梦中女子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只要装出已有身孕的模样,不叫他察觉便是了。 她要做的,是照那女子说的,暂时养着腹中的假胎。 高桥盛猛地惊醒,还没回过神来,错过她眼底一瞬间的恶狠。 “你可知我昨夜梦到了什么?”高桥盛咧着嘴攥住她的手,“送子娘娘上门,来贺喜我又得一子!” 邓三秋假笑着:“夫君,我这几日总见不得油腻,用膳也反胃……不如,请郎中来把把脉?” 高桥盛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啊!” 青瓦屋檐滴落雨珠,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搭在三秋腕间,浑浊的瞳孔忽然亮起来。 “差爷,喜脉!这可是喜脉——” 他的话音忽然停住。 高桥盛急了,怒道:“把话说完!” 老郎中喉结剧烈滚动,想要抽回手却被无形的力量压着。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冷汗:“差爷莫急,贵妾身子骨弱,脉相也弱,差爷不妨去屋外稍候片刻,容小人细细诊断。” 高桥盛不耐烦地甩上门。 老郎中看着躺在床上的三秋,舔了下干燥的唇,心下莫名慌乱。 三秋掀开盖着的被褥,薄薄的里衣下,腹部已经有些显怀。 微微隆起的肚皮隔着那层布料,竟透出一个小小的手掌印来。 老郎中大骇,摔下木凳,抖着手指着她,不知是不是过于害怕,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吓得冷汗直冒,此刻更是顾不得什么礼仪,颤颤巍巍地掀开那层布料。 青黑色血管爬满没有血色的皮肤,一张紧贴肚皮的婴儿脸正盯着他,眨眨眼又消失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祭品 任谁瞧了这幅场景都能当场魂飞天外,这老郎中大概活久了见过些世面,逼自己冷静下来,似是想要说什么,抬眼却对上邓三秋有些阴沉的眼神。 他心下当即一声咯噔。 “郎中年岁大了,我家夫君脾性不好,盼我腹中胎儿已有数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郎中也应当晓得。” 老郎中哪里还敢再有什么心思,立马点头:“小人明白!” 这高桥盛平日没少欺负人,管什么鬼胎死胎,像他这种小人物,出来办事就为了混俩口饭吃,哪里谈得上救人不救人呢,把人家哄高兴了,大门一出,生死都不归他操心。 高桥盛见他出来,连忙凑近:“如何,可诊清楚了?” 老郎中朝他行了个礼,弓腰展笑:“恭喜差爷,贺喜差爷!贵妾这胎异于常人,如今早早显怀,分明是天赐麒麟儿!” 高桥盛眼底的不耐瞬间散去,登时长舒一口气:“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老郎中更加谄媚,好话说尽,“寻常胎儿,哪有这般灵秀?这般异象,足见小公子天资聪慧,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高桥盛这才大笑,猛地扯下腰间钱袋子甩过去:“好!好啊!” 老郎中顿时眼睛都亮了,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捧着钱袋子忙不迭往家赶。 琼华靠在墙边,目送那位弓背的老郎中远去。她碾去指尖的灰,离开前稍一侧目,注意到厢房外静立的一道身影。 她停住了步子。 女人较起邓三秋更为瘦弱,就连院中那株还未长开的树,都比她要粗壮些。她低着眼,那神情,实在不像一个偷听之人。 想来便是高桥盛的正妻,贺兰。 琼华歪了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脚边却悄然落了道影子。 “你在看什么?”熟悉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她被打断思绪,也冷不防被惊了一瞬。 苻黛依旧撑着那把惹眼的红伞,宽大的袖遮住了她垂落的另一只手,却没能挡住方正的药包。 琼华有些意外:“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蠢,这人怎么可能受伤。 “你的药。”苻黛扬手一挑,将松松勾在指腹上的药包丟过去。 琼华下意识接在怀里。 “旧伤未愈,昨夜又费力入了她人的梦,难免要受些皮肉苦。”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她连个正眼都没给。 眼见这人要走,琼华一把拉住她:“我的族人还在牢里,这俩日我完全感应不到她们的状态。” 苻黛眯了眯眼,目光在自己被拽着的衣袖上停了片刻,这才移到她脸上。 琼华松了手。 “煞气入体,尚未调和,只是暂时的。”她道。 琼华蹙眉:“要多久?” “凭你自己的本事。” 听出她话音里的不耐,琼华没再多问。 这人把她当供品,态度相当敷衍,送药也不过是担心自己死了会扰乱她的算计。 和这种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琼华没有太多时间给邓三秋,狱中的族人等不起,想来邓三秋也不愿和高桥盛多待。 身上跟着个阴物,邓三秋本就没什么食欲,人又消瘦了许多,贺兰为她送来不少补品,她却不肯出房门,想必是怕吓到对方。 琼华既承诺要保俩人的平安,便不会拿邓三秋的命去赌。她选中了某个昏黄天,叩响了邓三秋的房门。 “谁?” 琼华刮了刮她的窗纸:“我。” 里头静了片刻,随后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三秋只惊愕了一瞬,便把她迎了进去,立马封好门窗。 琼华四下打量她的住处,一回头,人已经跪在了她脚边。 “您是三秋的恩人!”三秋扯着她的衣摆,仰头哀求,“恩人,只要能逃,三秋什么都愿意做!” 琼华把人拉起来:“什么都愿意做?” 三秋重重点头。 琼华挑唇,替她将乱发挽到耳后,看似温柔:“可怕见血?” “不怕,三秋不怕!” 琼华收回手,背过身走到桌前,点燃烛灯,从袖中取出一个人偶,在它俩眼处点了血。 三秋走近几分,接过人偶的手还是有些颤抖。 “高桥盛回来前,用细线吊着这只人偶,悬在烛火上烧成灰烬让高桥盛喝下。”她眉心泛起血光,“你不会死。” 三秋急道:“那贺娘子……” 琼华只问:“贺兰可舍得她的孩子?” 三秋摇头:“那孩子性子随了高桥盛,贺娘子自然不喜。” “那便好。”琼华扫了眼她手中的人偶,“吸血要命的东西,趁早除了。” 琼华离开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邓三秋取了细线来,吊着那人偶,将它提在烛火上。 火舌舔上线头,灰烬在细颤中抖落。 高桥盛回来时,灰烬已然溶入酒水中,无色无味。 三秋将酒水递给他喝下,片刻后,她腹中灼热,鲜血顺着裤腿流到地面。 高桥盛生怕出了什么意外,狂奔出去喊了那位老郎中。老郎中一听,便知是腹中鬼胎作祟,这才几日,竟也临盆了! 产婆被逼着来到了院中。 见了一地的血,她手中的盘吓得摔落,高桥盛紧跟着进来,慌乱地低吼:“保小!” 产婆请他短暂回避,房里烛灯忽明忽暗,她枯瘦的手指刚碰上三秋冒着冷汗的脸,耳边骤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脆而尖,定不是眼前瘫倒的女人发出的。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她接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状况。 蜿蜒的黑血几乎浸湿了整片床褥,这出血量太过骇人,可眼前的女人,表情分明没有半点痛苦之色。 三秋的确不觉得疼,她撩起衣摆—— 某处凸起的硬块顶着皮肤游动,像一条即将破膛的虫。 门外,高桥盛听见那男婴的啼哭声,顿时喜上眉梢,踢开房门就闯了进去。 他脸上的笑意,在看清屋内的场景时,瞬间转为惊恐。 三秋身下的血忽然流向他脚边,腹上的裂口中探出一只沾满黏腻的手,扒着伤口边缘的皮肉,将其扯得更大。 高桥盛踉跄着撞翻木椅,在血泊中蜷缩倒地,捂着肚子撕心裂肺地痛叫。他脖子上青筋暴起,脸因为窒息而充血,仿佛下一秒脑浆都要炸开来。 挣扎着翻滚的余光里,爬出来的却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儿子。 三年前让他在邻里扬眉吐气了一回的大儿子锁金,臂弯里抱着一团辨不出手脚的血肉。 锁金跪趴在流动的血迹中,时而哭时而笑,朝他慢吞吞地蠕动。 “爹爹……” 高桥盛彻底吓得失声,他蹬着腿不断后退,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疯了一般跑出去。 贺兰闻声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三秋靠在床边,虽然感受不到痛,脸色依然惨白,裂开的口子却悄然愈合。 一旁的产婆早已吓得蜷缩在角落,俨然没了神智。 满地的血污,三秋身上却是干净的,四周哪里还有锁金的身影。 她赶忙扶起三秋,三秋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声音虚弱却坚定,开口便红了眼:“贺娘子,结束了……” * 高桥盛沿路跌跌撞撞地跑,肚子处剧烈的痛让他几次跪倒,求生的意志又逼着他往前爬。 破败的神庙不知被谁挂上了两只红灯笼,阴风里轻轻摇曳着,乍看过去,像坐在门上的小孩无知地晃动垂落的腿,步调一致得有些诡异。 高桥盛跪倒在神像面前,发疯般磕头磕到流血:“神女救我……神女救我!” 阴风忽然停了。 他颤抖地抬起狼狈的脸,却见那高大的神像,眼角落下两行血泪。 “你求的子……不是来了吗?” 高桥盛僵硬地转过头。 挂在门上的两只灯笼不知何时滚到了他脚边。 发黑的流苏扫过他脚踝,那触感不似织物,倒像是散落的发丝。 他尖叫着踢远,肩膀处却忽然一凉。 “爹爹……”锁金趴在他肩头,脆生生地喊。 另一边,刚爬出来的胎儿,正用俩排乳牙啃着他的脖子。 他僵住一动不动,连腹部的痛都忽略了。 直到那胎儿抬起头,像是不解:“爹爹,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爹爹,你不是想我了吗?”他亲昵地蹭,“爹爹,我是你的骨肉呀,我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呀。” 高桥盛梗着脖子,终于抬起手,隔着那层衣物,碰了碰自己的肚子。 他恐惧得哭出声,肩上的胎儿忽然向下一滚,落在他手上。 那哪里是什么胎儿,不过是个点了血睛的人偶。 他彻底癫魔,甩开人偶和肩上的锁金,喊出口的救命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不是喜欢孩子吗?” 他被拦下,瞳孔缩成针尖,冷汗已然浸湿三层衣料,后颈汗毛倒竖,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琼华转过身来,抬眼看他:“自己生的,怎么反而不疼爱了呢?” 高桥盛死死盯着她的脸,难以置信:“是你……” 琼华一步一步走近:“是我。” “你没死,这一切是你干的……”高桥盛恨不得将她咬碎,“是你!” 琼华像是没听出他的恨意,只垂下眼,抬起指尖连着几根细线的手。 高桥盛喉咙瞬间被勒紧,整个人朝前一扑。 琼华猛地一收手,直把人抛到高宅门口,长线一拉,将其吊在半空。 脚下游魂般的黑影,个个都是仗着他班头的名号在外横行的亲属。 高桥盛咬着舌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因为他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瞳孔全黑,四处寻着他的身影。 琼华坐在屋檐上,欣赏他垂死求生的败犬模样。 底下那群人被煞气控制,没有神智,只会转动那颗脑袋,麻木地找寻目标。 她抬指,收紧他脖子上的那根线。 高桥盛瞬间一声痛噎。 十几个人头,齐刷刷地朝向他,随即一哄而上,举起青紫的胳膊抓着他俩条腿死死往下拽。 琼华单手支着下颔,心中却无半分快意。 还不够,他的痛苦还不及辛夷的半分。 她刚起身,突然侧过头,不甘地甩掉细线,翻身闪至一房之隔的墙后,敛尽身上煞气。 仙界的人。 她背靠着墙体,眼里藏着几分阴翳。 那边的声音传来得并不真切,高桥盛大声地求救,那两个仙界女子驱散了底下人身上的煞气,将他救了下来。 “是巫女……”高桥盛用力捂着自己的脖子,“圣女没有死!她还活着!魔妖亲眼看见她跳下万恶崖,可她没死!” 其中一人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很困惑:“什么万恶崖,什么圣女?你周身只有鬼煞之气。” 另一人不知为何没有出声。 琼华心口莫名颤动,她皱了下眉,忽然一道阴影从上方投落。 她刚抬起头,苻黛冰凉的掌心便覆在了她额间。 她错愕抬眼,正对上苻黛冷淡的蓝眸。 “你的杀意太重,会被察觉。” 言罢,拽起她来至高处。 琼华才回过神,目光移至俩道白色身影的刹那,瞳孔皱缩。 上一世,魔族水牢内,挖走她心脏又被她索去头颅的仙界女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神官 苻黛不清楚琼华和对面的人有什么恩怨,只是在瞬间就察觉到她几乎遏制不住的煞气,在她引出螭攸前抓住了她的手。 琼华被她拽着落地,那双瘦长的手随即卡住她脖颈,掐着她抵在墙边。 “那是仙界的人。”她压低了声音。 她身上特有的檀木香萦绕鼻尖,琼华理智回笼,总算冷静下来。 苻黛松了力道,目光探究:“你想杀了她们?” 琼华感受到她视线里掺杂的猜忌,心底腾起些烦躁和不满,抬眼直直和她撞上:“不可以?” 约莫是难得被人这么直白地顶撞,苻黛嗔眉,不知是嘲还是怒,突然揪着她的领子又将她拉了上去。 琼华下意识挣脱,瞥见宅子外倒地的众人和疯狂敲门的高桥盛。 俩个仙界女子驱散了附于人身的煞气,又没探出附近有阴物,便认定四周安全,不再多管闲事。 琼华眼神一凛,指尖刚有动作,那柄吊挂着聻鬼的红伞却擦着她耳边险险掠过。 耳边碎发被扬起的同时,伞顶深深没入高桥盛的头,滴血未溅,一招毙命。 苻黛淡淡地问:“够了吗?” 气氛凝滞了一瞬,琼华冷眼看向她,黑眸中满是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这不是你想要的复仇?”苻黛捏住她的下巴抬了抬,“本佛帮你复仇了,别摆出这种眼神。” 琼华抓着她的手腕丟开:“你既然有通天的本事,千百年来出不去一个万恶崖,还需要和我这种蝼蚁结契?” “清楚自己是蝼蚁就夹着尾巴跟在本佛身后。”苻黛掰过她的下颔朝向高桥盛的死尸,“你真以为仙界的人都是废物?她们离开前在宅门前设了结界,但凡你靠近半分立马就会被发现。” 琼华指尖陷入她手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高桥盛亲手害死我的族人,他的命归我!” “归你?”苻黛似乎真的动了怒,冰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脖颈往下压,把人死死制在屋顶上,“琼华,你的命,是本佛的。” 这句话,无疑是把琼华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苻黛根本没把她当人,她和人魔妖没什么不同,都将巫族视作自己活下去的祭品,将巫女当作自己的所有物。 琼华并不在意,她从始至终要的只是血债血偿。 “你孑然一身,当然不懂族人被屠的痛。” 苻黛望着她发红的眼尾,字字诛心:“废物,没资格喊痛。” 琼华咬破下唇,忽然扯出一个笑,丢开她压制着自己的手:“你说得对。” 巫女,说得现实些,就是百毒不侵的人族。 既不像神那般可以永生,也不像仙妖魔那般可以修炼,对于只有女子所以非常和睦的巫族,连舞刀弄枪都很少。 苻黛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表象,和她拉开些许距离,把人上下扫了俩眼:“回客栈。” 琼华没动,她偏开视线,看着高宅的方向:“你先走。” 苻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紧闭的厢门,眸色晦暗不清,不再多管,转身离开。 琼华跃至宅院内,挥手解了厢房外的结界,抬手叩响门扉。 她隐去眼底的情绪,淡道:“是我。” 门内响起了细微的声响,片刻后,三秋轻轻拉开了门。 屋内血污还未洗去,贺兰坐在床头,攥紧了膝上衣布,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琼华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直白道:“高桥盛死了。” 话音落下,两人脸上虽然都有意外之色,但随后便被庆幸掩盖。 世人皆谓,庙堂之上步步杀机,官压官如黑鸦啄腐。殊不知市井蝼蚁间,连官人脚下的蹬鞍奴都能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从枯瘦的脊背间榨出二两油水。 高桥盛在牢里作班头,多少人家想巴结,他也自视甚高,在这一片横行霸道,百姓侧目而视,心中只有怨怼,却不敢不满。 琼华对三秋说:“有人问起今夜之事,你便咬定,自己流产后高桥盛便疯了。” 三秋往衣袖上擦了擦手心:“恩人,我记住了。” “事情结束后,你们二人就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 贺兰愕然抬眼,隔空和三秋对上视线,似乎是不敢相信:“当真可以……不再回来?” 直到琼华点头,她才彻底松下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了力,像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 “至于那个孩子,丢给高桥盛的父亲养。”琼华观察着她的神色,“他随了高桥盛的劣根,教不好的。” 意外的是,贺兰真如三秋所说,没有半分留念。 人应该自私。 琼华心想。 将自己的处境放在任何人的命运之上,这是人族自保的最后手段。 琼华不再多说,这就要推门离开。 贺兰却忽然叫住她。 等她回过头来,贺兰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从她迈进那扇门时,贺兰便察觉到了她异样的心绪。 被逼嫁高桥盛,举目无亲的她走不出这间小小的宅院,低矮的屋檐压得她喘不过气。 恩人现在的状态,和那时无助又压抑的自己很像。 对贺兰来说,她就是自己和三秋的救世主。 济世者亦困于己渊,贺兰起身拿了个干净的茶盏:“更深露重,恩人喝杯热茶再走吧。” * 琼华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后半夜,假掌柜拿着苻黛那柄伞,鬼鬼祟祟地下楼。 它大概是觉得一个鬼无聊,想把同伴拽下来一起玩。漆黑的客栈不需要点灯,它没注意到走上来的琼华,撞到面前了才吓了一个激灵。 聻鬼和螭攸同样互相看不顺眼,这两天客栈里住了别的客人进来,琼华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捂住袖口里刚睡醒的螭攸,准备回房。 和聻鬼擦肩时,她无意识瞥了眼那柄红伞。 十二只银镂小人,除去假扮成掌柜的这只,伞上怎么好像只有十只? 她偏头想看仔细,假掌柜已经回到了柜台前,离她有了段距离。 环境太昏暗,看错了也不一定。 身上的伤口还在作痛,琼华没精力纠结这种无谓的小事,回到房间点燃烛灯便脱下了外衫。 被苻黛压在屋顶上时,后腰抵在坚硬的瓦片上硌得生疼。 她看不见后背,朝铜镜走过去,没等她转身,门外便响起了细微的布料的沙沙声。 她抬指就要拦门,苻黛已经穿门而入。 琼华收了手,无视她的目光,借铜镜看清背上那淤团。 这淤团不是寻常磕碰,只会慢慢向外扩散开,痛在骨血,皮肉的酸胀是方才压出来的。 确认了下淤气的扩散范围,琼华走回床边拿起衣服,这才开口:“什么事?” 苻黛从袖中取出罐膏药。 琼华背过身去,显然不想接。 身后迟迟没再传来动静,她专心解着团成了结的袖口,忽然后腰一凉。 被碰到的地方过电一般的发麻,她下意识要去抓苻黛的手,那人却加重了手心的力道,将她推倒在床褥上。 “你——”她撑着胳膊,泛红的耳根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因为身侧,苻黛坐在了她的床沿,低垂着眉眼,拧开了膏药的罐盖。 瘦长的指尖在乳白色的膏体上抹了一圈,泛着水光的指腹沾上草药的涩味。 她张了张嘴:“别动。” 说罢,指尖的黏润在她淤青上打转。 这种疼对琼华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上药这种事情,除了阿婆还没人为她做过。 更何况,她们明明才起过争执,自己还被羞辱得哑口无言。 她把脸闷进根本没叠过的被褥里,披散的长发挡住了漫上血色的玉颈。 她趴在床塌上,胳膊下垫着鼓起的被团,本就瘦薄的脊背凹出漂亮的弧线,流畅的背沟穿过束胸蜿蜒着没入白绔。 泛着青紫的淤气,倒像是白瓷点上的釉。 苻黛目光从中一扫而过,抹完药后很快收回手。 琼华也随即起身,她抓起衣物,又觉得过于刻意,索性不再拘束,直望向她,故作坦然:“多谢。” 苻黛擦拭着手,闻言眼皮轻抬,却没有朝她看过来:“你把高桥盛的尸体挂在门上了。” 琼华云淡风轻:“是。” “你体内的煞气阴厉,与仙淤冲撞,能让它慢些发作,不过也只是拖延罢了。”苻黛将那膏药放在床头,“人妖魔三界争地,仙门竟也插了一脚。” 琼华没告诉她仙界的人是想取自己的心脏,因为连她都不明白其中缘由。 不料苻黛却一眼看穿:“仙淤蚀人血肉,连圣女的巫血都可以弃之不顾也要带走你,他们想要的……” 她点上琼华的锁骨:“骨髓?” 指尖滑到胸口:“还是这颗心?” 在琼华皱眉之前,她收回了手:“琼华,太多人惦记你这条小命。” 琼华嗤笑一声:“但我的命是你的?” “你只需要听本佛的。” “是吗?”琼华不以为然,“但我的命,从来都是我自己的。” 空气里弥漫着针锋相对的味道。 血鸦穿过门缝挤进这间小小客房,在头顶上方盘旋几圈,稳稳停落在苻黛肩头。 苻黛稍一偏头,不知那血鸦传达了什么,她眉心微蹙:“神界?” 琼华不明所以。 苻黛挥手示意血鸦离开:“神族来人了。” * 天刚蒙蒙亮,微弱的光斜落在高宅门外,这个时辰的风总是有几分凉意。 破旧的木门,不知多久没有修缮,凹进去的木纹蜿蜒着一道浓黑的血痕。 男人的脖子吊在白绫上,他头发散乱,黏着半干的血,垂下来遮住了半边扭曲的脸,血口大张掉出发紫的长舌。 两条腿自盆骨处软塌塌地悬着,皮肉几乎被剔尽,只剩森白骨节勉强连接,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断。 最早醒来的是个半大的少年,被这场景骇得失声,嘴唇蠕动半天,尖叫声划破黎明。 高桥盛诡异的死状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他的尸体被衙役抬走,琼华跟着来到义庄,还没找到时机将其带走,就察觉到了异样。 她回到客栈,上楼时正巧碰上苻黛。明明是阴天,对方却还撑着伞,见到她,平静道:“神官下凡。” “听说是为了此次三界争端而来,不过这个时间点,未免有些太巧了。” 苻黛不置可否,递给她一颗血珠:“含在口中。” 这血珠能隐去她身上的煞气,神官不同于仙门之人,对阴物天生敏锐。 不知是不是高桥盛死得太惨,神官竟也在高宅门前滞留了片刻。 快入夜时,他们又去了趟狱牢,琼华担心暴露自己前功尽弃,只能先将计划延迟。 她没有寄希望于神官此次下凡会对巫族施以援手,三界争地没有定论,想要和解,神官未必不会以巫女为筹码。 那么巫女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还需要谈判。 手边的螭攸忽然探出头,直勾勾地盯着门的方向。 琼华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刚打开门果然看见正朝她过来的苻黛。 苻黛没等她开口,忽然把伞一收朝她甩去,琼华本能侧身躲闪,那伞却跟着她急拐,戳中她时伞面大张。 琼华只觉眼前红光闪过,再睁眼时,居然回到了万恶崖。 身侧,那条巨蟒正警惕地盯着上方。 琼华跟着抬起头。 厚重的白雾层层叠叠,崖边的人影连轮廓都无法看清,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不同寻常的灵气。 下凡的神官。 深夜来访万恶崖,试图寻到她的尸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无常 琼华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仙门与魔族勾结,想要她的心脏竟如此执着,魔族咬死她不松口,神官便只好来闯万恶崖。 还真是,除魔卫道的正派天宫。 琼华心沉了沉。 她还没有所动作,后领忽然被人猛拽,闪到了修复的石像之后。 苻黛防她又和自己犟,直接禁了她的声,单手压着她的肩膀,只留了一小片视野。 但也足够琼华看清跳下来的几个神官了。 她半边肩膀压在石像上,也明白现在的处境,没有挣扎,只是感到奇怪,这石像分明碎了,如今看来竟完好无损。 难不成苻黛这些天都在忙着修复她的石像? 不远处,几个神官刚落地就被巨蟒攻击,这蟒蛇跟着苻黛活了数百年,阴气虽盛,却比不得天庭的人。 苻黛显然也没打算让它死在这,见它落了下风,便暗中示意它撤退。 神官四下看了看,见这里野草荒芜,堆叠的碎石已经发黑,连只活物都难再找。 直到他们抬头,终于看清了背靠崖壁,隐于暗处的那尊佛像。 “这便是……” “万恶崖供的鬼佛。”另一人回答,“找吧,小心为上,莫要惊扰了这佛。” “巫族圣女,居然也敢跳万恶崖么?”那人放轻了声音,“她是慌乱下走错了道,还是想来投靠此处的阴物?” “不管是哪个,她都是在自寻死路,万恶崖以恶诛恶,都是拿命换的。”说话的人叹息,“可怜人。” “少说点吧。” 苻黛垂下眼。 手下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僵着一动不动,目光锁死在某个角落。 “找到了!”有人轻声喊道,“在这里!” 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僵硬地倒在石堆之后,发顶苍蝇乱飞,泥地的黑血已经风干,引来不少臭虫。 “这……” 有人被熏得别开脸,干脆封了嗅觉,这才敢凑近去看。 “脸烂了,看不清长相,应该是跳下来时撞到了石壁。” “看得清又如何,你还知道圣女长什么相貌?”那人直起身,“先带走吧,看身形,和她说的能对上。” 几人将那具尸体盖上白布,引动藤蔓将其拉了上去。 鸦啼声里,尸体沿着崖壁缓缓上升。 琼华眼眶涨得通红,血丝在眼白里疯狂蔓延,下唇也被咬得发白。 苻黛俯身,一如往常般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攀上她跳动着青筋的脖颈,感受着她此刻绝望的呜咽。 不知从哪出现的血鸦忽然飞过叼走那块白布,又在几位神官的驱赶下展翅离开。 面目全非的脸难以分辨身份,可巫女间的联系深入骨髓。 琼华记得她,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交集不深,却有过几次交谈,性子相当跳脱。 身后的声音压了下来。 苻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安全了。” 琼华被她禁声,便死死地瞪着她。 “因为有人替你死了。”苻黛松手后退,解了她的禁,“你的名,她的命。” 琼华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追上去的冲动几乎要撞破她的胸腔,事实却残忍地横在她面前。 苻黛做的没错,她也抢不回族人的尸体,就像那夜在无漆森时一样。 总有人要替她去死,让所有人彻底忘记琼华这个人的存在,她才能报仇。 她哑声道:“你去狱牢,就是为了这个?” 难怪苻黛这几日放任她行事,难怪昨晚伞上只有十只聻鬼,一切都有了答案。 苻黛倒也坦然:“是。” 琼华扯了下嘴角。 千年鬼佛,空就一副慈悲相,言辞淬血手段狠辣。 好一尊玉面修罗,好一个伪佛真鬼。 * 几个神官不知将那具尸体送往了何处,没过两日,便见他们又将其带回了无漆森埋葬。 毕竟已经烂成一滩枯尸,莫说心脏,就连骨头都无人肯收。 处理完三界纠纷,神官把高桥盛这烂摊子丢给了仙门中人。 高桥盛曾去过无漆森,仙门之人是知道的,他们难免怀疑到巫族头上,可如今,逃走的圣女已死,其他巫女都被分押三界,这疑虑便不成立。 听说高桥盛前几日请了个郎中,诊出小妾有孕,他死的那夜,距离诊脉不过数日,便请来了产婆,妻妾都说是郎中误诊,他接受不了便疯了。 高桥盛求子可是邻里有目共睹的,仙门人便不再多管,请来几人将他送葬上山。 他死得惨,上山那夜没人敢送,只有四个壮汉青年,抬着棺椁拾级而上。 几人对高桥盛的死早有耳闻,他们不过普通人,自然怕鬼缠上自己,可到手的钱实在让人眼红,便咬牙报了名。 他们本想着,这座山极少有人,就算把高桥盛随便找个坑埋了,又有谁知道呢? 阴风一吹,几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棺材沉重,压得枯枝在脚下发出折断的脆响,混着几人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坟山里格外清晰。 上了两个坡,他们都累得不行,想停下来歇脚,可棺材一旦抬起就断然不能放下。 几人都有些哀怨。 若非为了不让百姓的围观,何至于让他们大半夜来送棺材? 有人忍不住想开口抱怨,却在出声的瞬间,远处飘来了更轻的声音。 那声音尖而细,调子忽高忽低—— “血水灌我肠,蛆虫爬我背。犹记生前欢,白骨今已碎……” 抬棺人猛地抬起头来,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四周树影无风自动,棺木缝隙间忽然渗出腥红黏液。 那声音重复着,时而近在耳边,时而远在天际,却愈发凄厉。 脚边落了红光,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缓慢地回头。 树影下,方才走过的地方,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红衣披发女子。 他心猛地一颤,手臂脱力,抬杠从手心滑落,棺材在一声闷响中落地。 琼华翻身上树坐在枝头,指间把玩着枯枝,轻笑出声:“葬者,藏也。”【1】 她细细打量着枯枝上的纹路,漫不经心继续:“棺椁一动,魂魄三惊。” 另外三人眯着眼看不清,却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下意识丢了手上的棺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反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几人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身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身体快于脑子,他们已经和身后黑白双煞迎面撞上。 紧接着,一人直挺挺地倒下去,肚子上插着一根尖头枯枝。 三人见状,顿时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琼华踢了踢倒在眼前的人,又瞥了眼逃跑的几人,侧目看向身旁的苻黛。 苻黛皱着眉回视,抬手轻松把其中一人抓回来,隔空握着他的脖颈,力道一重,手背的筋骨便浮现出来。 她随意地将被扼断咽喉的人丢到一边,似乎极其嫌弃这身黑衣,一转身又变回了一贯的装束。 琼华有些意外地挑眉,跟在她身后,想把高桥盛的尸体带走。 结果苻黛脚步突然停住,她不明所以地抬头。 八目相对。 琼华看着对面一脸茫然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突然和她视线相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居然冒充本小姐?” 苻黛眯了眯眼。 血鸦又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她伸出来的胳膊上,歪了歪头,连啄好几口。 白无常一掌将它扇飞。 琼华只好变回原先的样子,无视两人,走到棺材面前,抬手就要揭盖。 黑无常按住棺面:“姑娘这是做什么?” 琼华视线扫过她的手:“……怎么?” “此人冤魂徘徊人世间,我等需将其带回鬼界,按例入轮回。” 琼华嗤笑一声:“冤死?” 她正想出言讽刺,那棺材忽然挪动了几分。 三人看过去。 白无常手上拉着根连着棺材的粗绳,连拖带拽,满脸写着抢业绩。 黑无常:“……” 琼华抬手弄断她的绳子,语气不善:“来晚了,二位请回吧。” 白无常叉腰就要骂,忽然鼻子一动,走近几分,认真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乍一听像骂人,琼华偏了下头,还没开口,就听她补充:“你是鬼,却是活人,你是活人,却煞气缠身。” 闻言,苻黛抬了抬眼。 琼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想从他们手下带走高桥盛的尸体。 她伸手去抢,却被苻黛抓住了手腕,俩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琼华松了手。 苻黛:“可以让给你们。” 黑无常嘴角抽了抽,白无常更是直接炸毛。 琼华眼珠子转过去,觑了她一眼。 真会气人啊。 “尸魂你们带走,煞怨留下。”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不行。” 苻黛无言看着两人。 黑无常有些莫名,打量她一眼,问出了和白无常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东西?” 不人不鬼非仙非妖,更别提神魔了。 苻黛手心腾起红色血雾勾勒出伞骨轮廓:“那就一个都别想走。” 琼华摊开手,螭攸探出袖口,顺着她手腕滑落在她掌心,尖牙刺穿她皮肤,森白骨脊嵌合成剑。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不知何时背过身去的白无常忽然喊了句:“成交!成交!” 她手上拿着本册子,转过来指着书页对黑无常道:“这人生前做了不少恶,让他转世吃些苦头也好。” 说罢,又一把推开黑无常,敲了敲棺面:“拿去吧。” 苻黛没和她废话,很快收了高桥盛的煞气,对琼华道:“走。” 琼华没异议,和无常纠结太久不是好事,万一引起两人的疑心会带来大麻烦。 更何况,有了煞气,要仿个一模一样的尸体出来并不难。 *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寅时,寅时鬼煞之气最重,琼华也感到有些疲乏,很快便睡下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刚合上眼没多久,她就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似乎体内每一滴血都在沸腾。 她本以为自己是着了凉,染了风寒,直到螭攸爬上她的脖颈将她一圈圈围住,她才突然惊醒,快到月十五了。 巫女一族,每逢十五月圆之夜,便会感到万蚁噬骨,血灼肤溃,疼痛难忍,是为月劫夜。 寻常巫女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圣女。 琼华裹紧被褥,蜷缩在床角,整张脸烧得通红。 还没到最难熬的时候,今夜月亮升起之时,才是她真正的劫期。 次日苻黛醒来时,她的房门还紧闭着,掌柜聻鬼凑过来,盯着那扇门,摸着下巴说:“难得见她起这么晚。” 苻黛不由分说推开了反锁的门。 床榻上,靠墙的角落,一个人影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嘴唇煞白,脸却泛起不正常的绯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十五 这幅脆弱的模样,苻黛还是第一次见。 她凑近几分,见对方当真毫无戒备,扯掉她裹着自己的被褥,指背贴上她发烫的额头。 琼华烧得迷迷糊糊间浑身都在冒汗,感受到脸上的冰凉,本能地追着靠上去。 苻黛看着自己被抓着的手,那人皱着眉,一副很难受的模样,把更烫的脸颊贴在她手心。 她抽回手,指尖点了下她额间绛纹,转头吩咐聻鬼去打桶凉水来。 聻鬼歪了下头,似乎是觉得有些意外。 自家主人,最见不得别人虚弱,在她看来,只有废物才会生病受伤。 不过,这人既然和主人结了契,主人不可能放任她病死。 它接了两桶凉水倒进浴桶里,非常自觉地避让,继续招待顾客去了。 苻黛隔着被子把人带到浴桶前,动作谈不上温柔,被角一拎,人就滚进了水中。 或许是泡在凉水中缓解了她不少疼痛,琼华整个人滑进水里,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苻黛还没蠢到干巴巴地等着她醒来,盘腿坐在一旁打坐。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一坐便是一日,再被身边那人的动静闹回神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她朝琼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半张脸已经没入水中,她若是再晚一刻醒来,琼华怕是要溺毙在水中。 苻黛总算意识到不对劲,把湿漉漉的人从水中抱出来,解开她衣襟才注意到她锁骨处正藤蔓般往上蔓延的黑纹。 琼华无意识抱紧了床褥,喉间溢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忽然绷紧了颈线,额头爬上青筋。 苻黛刚伸出手,她却猛地睁开通红的眼,一把抓住了靠近的那截手腕。 苻黛注意到她眼底的警惕:“你看清楚。” 琼华茫然了一瞬,闭眼把脸埋进臂弯里,浑身都在发抖:“出去……” “你为什么这样?”苻黛眉心微蹙。 “巫族月劫夜,”她粗.喘着,“今日十五。” “没有办法?” 她极轻地摇头。 白皙的脖颈爬上可怖的枝桠般岔开的黑纹,琼华也肉眼可眼的更加痛苦。 她忍耐着,鼻尖的后背都漫出薄薄的细汗。 苻黛知道琼华是在她面前逞强,或许是因为那句废物,又或许是对方本就不信任自己。 她忽然单膝上了床榻,俯身在她眼前咬破指尖,沿着她脖颈上的黑纹画出血线。 血珠很快渗进皮肤,黑纹竟淡了些。 琼华紧锁的眉心松了松,瞳孔转向她唇上那滴猩红,眸色暗沉。 无可奈何地昏睡过去前,苻黛戏谑的目光在她视线中模糊。 当晚,她梦到了初入万恶崖时的那尊佛像。 她看见自己步步走近,佛像却轰然倒塌,压得她喘不上气。 等她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她脸色不太好看,擦掉脸上的汗,洗漱一番,出了房间。 客栈这两日没多少人来,高桥盛之死搞得人心惶惶,狱牢里几个同僚估计也是夹着尾巴做人。 她们放跑的两个抬棺人,下山时正好赶上仙门人离开,冲上去跪在他们脚边,口中喃喃着恶鬼无常,之后便疯疯癫癫的,俨然是吓傻了。 等到仙门人上山探看时,装着尸体的棺椁已经空了,看起来像是从内部打开的。 黑白无常不会暴露在人族面前,只怕是高桥盛死得太惨,生前执念太深化作厉鬼,要来为祸人间。 高宅如今被圈起来,四个墙角都点燃了驱魂灯,仙门人既然插手了这件事就必须管到底,派了几个小弟子来。 入夜时,琼华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翻上高宅的墙,蹲在墙角观察。 邓三秋和贺兰在厢房内,这间宅院不大,要塞下高桥盛那些亲戚实在拥挤,只能抱团蹲在角落。 琼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院中那颗小树,火舌迅速舔上枝头,升起浓浓烟雾。 呛鼻的烟味很快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顾不得追究走水的原因,匆忙提桶灭火。 底下闹出的动静不小,没人注意到头顶那道黑影,孩童的哭闹声和杂乱的指挥声缠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混进一道凄厉的哭腔——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血衣血鞋你穿好,仇人性命说出来!”【1】 唱腔落地,桶水忽然泛起涟漪,一只青灰色的手悄然伸向最近人的后背。 地面的阴影像活过来一般,无数细长胳膊从砖缝中钻出来,朝着人群逼近。 人群像被定住一般听完了全曲,不知谁喊了声“是冤魂回来索命!”,随即像被惊飞的麻雀般四处散开。 抱着孩子的男人慌乱中撞在一起,孩子的哭声混着尖叫刺破黑暗。 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平日里颐指气使的长者此刻成了被遗弃的牺牲品,他胡乱抓住孩儿的胳膊,却被用力甩开,膝盖重重摔在石面,痛呼着再也没起来。 混乱惊扰了歇在不远处的仙门弟子,推门闯入时,却只看见了院中间被烧秃的小树。 “师岚仙官!”有人破嗓求救。 师岚脸上有些不耐——临时被叫下山,宿在条件极差的高宅,听了这群人哀嚎一天,好不容易睡下,仅仅起了火便要闹出这么大乱子么? 他甩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剑刃寒意在他单手碰上门扉时,直逼他颈侧。 “是你。”琼华冷声道。 上一世她选择了那条山道,恰好撞上魔族士兵,为了防止她逃跑,他们朝她腿身抽了数十鞭,虽不致命,却要她痛得无法走路。 他们往她脚踝套上缚灵绳,拖着她走过满是碎石的山路。 而那个俯视她,取笑她的狼狈的随行人,竟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仙门子弟。 仙界一般不会管人间的恩怨,若非牵扯到巫族圣女,他们也不会摊上高家这个烂摊子。 民间若有阴物作祟,最多只是请个道士驱鬼,仙门没把高桥盛放在心上,派来的弟子也不入流。 难怪上一世她没能分辨出这人的身份,想来刚入仙门不久。 师岚僵硬了一瞬,门被人从外推开。 是其他几个仙门弟子。 他们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瞬,反应迅速拔剑刺来。 琼华闪身躲避,抬脚踢飞直逼她胸口的剑,却在另一人的攻势下露出破绽。 那人当即学着她的样子,想要先夺了她的剑,不防那柄奇怪的剑牢牢嵌在她手心,一击未中,登时乱了分寸。 琼华足尖轻点,顺势逼近,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条毒蛇,缠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向师岚。 眼看就要撞上,他仰头想避,猝不及防溅上一脸鲜血。 他错愕地瞪大了眼,梗着脖子,看着突然落入自己手心的重物——师岚恐惧的瞳孔逐渐涣散,目眦欲裂的眼死死跟着他,半张的嘴唇翕动,沾血的牙齿磕出细碎声响,最后的求救卡在断喉间。 “师弟!!” 声嘶力竭的呼喊唤不醒一个死人。 他握紧手中的剑,方一抬起血红的眸,眼前年岁与他相仿的少女却朝他伸出了手,完全忽视了身侧指着她的剑锋。 “给我。”琼华看着他愤怒的双眼,弯唇诱哄。 那人面部扭曲了一瞬,眼神突然迷离,竟当真让出了那颗还温热的头颅。 “巫蛊之术?”身后的女子诧异道,“你是巫女?” 琼华回眸,指腹划过她指着自己的剑刃,暗红的血珠沿着剑身滚落,她手中那条毒蛇顿时被吸引,很快彻底绞住那柄剑。 女子显然也是个刚出世的小弟子,第一次下山便亲眼看见同门被斩,此刻又没了武器,顿时有些慌乱。 琼华重新看向举着人头的那人,见他呆滞地盯着自己,像个唯她是从的提线木偶。 她偏了下头,恶从心起,伸手掌住女弟子的后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女弟子惊恐地看着她,却还是抖着手掐剑诀。 琼华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吃吧。” 女弟子愣住,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望向举起人头的师兄,看他顺从地张开嘴,咬住师岚的断颈撕下一片生肉,像只野兽,胡乱咀嚼几下便咽下去。 她顿时一阵反胃,脸色阵青阵白,死命地挣扎,却被后颈上那只手摁得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同门相食。 苻黛来到高宅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饶有兴致地绕到琼华身后,看她单手扼制着一边的女弟子,另一只手还在安抚螭攸。 “看够了?”她突然出声。 琼华瞥向她,松开已经被吓得喃喃自语的女弟子。 “仙界其他人正赶来,看够了就走。” 琼华放出毒蝎,将暂时失了神智的两人各咬了一口,干扰她们今夜的记忆。 身后,被鬼祟缠上的高家人,在求救声中被拖向死亡。 她心中有几分快意,却也有几分不甘。 他们借高桥盛的名头横行霸道,死得不冤,师岚勾结魔界为祸巫族,死得也不冤。 可如今被关押在牢笼里的巫女,却没有做错过什么。 见苻黛走在她前头,她有些疑惑:“你不是要他们的怨气?” 苻黛头也不回:“本佛没兴趣。” 一群无用的废人,要他们的怨气简直是在玷污她。 俩人回到客栈,琼华身上还带着血腥味,进房想要沐浴,一回头苻黛竟跟着她一同进来了。 “做什么?” 苻黛看了她半晌,终于道:“你与那断首之人,有何恩怨?” 琼华很少波及无辜,但坑害过她的,她绝不手软。幸存的两个仙门人,一个无意识生食同门,一个被逼着目睹了全程。 她不是在报复那对师兄妹,而是在鞭尸师岚。 琼华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和她对视了片刻。 短暂的沉默在目光交汇中被拉得极长。 琼华率先移开视线:“没有。” 她别开脸:“巫血至阴,巫女不得与男子交欢,否则男子会爆体而亡。” 若非如此,牢内的巫女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解释完,苻黛却不再出声。 天色已经很暗了,马上就要去地牢,免不了见血,她此刻只想洗漱完早些入睡。 正要开口赶人,苻黛却已经转身,走前留下一句话。 “你想复仇,我会帮你。” 琼华没有反应。 她要做的不只是复仇,她要救出地牢里的族人。 她要巫族不再活在阴影里。 夜色更沉。 高宅外此时乌泱泱挤满了仙门之人。 本以为只是冤魂不散,却死了个弟子,高宅上下除了妻妾无一活口,连尸体都不知所踪。 仙门总算重视起来,派了个镇派弟子前来查明。 苻黛站在阴影处,那慈悲面容却长了对薄情的蓝眸。 普度众生的佛,手上却负着不知多少条人命。 不远处的蝼蚁,竟有着救世主的梦。 想飞升成神,不为苍济天下,只为长生不亡。 她指尖捻转佛珠,眉间绛毫闪过血光。 圣女即死,鬼王出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尸林 高桥盛在牢里好歹算个管事的,虽然平日里人不怎么样,但死得这么惨,手下几个狱卒还是有些感慨。 更别提他那间小宅院里出的那么多事了,先是棺材板没压住,后又全家除了妻妾全都死在院中,人间多少年来没出过这样的惨相。 几个同僚提心吊胆,传闻高桥盛这是想要全家给陪葬,他们不由得开始害怕,平日里对他点头哈腰,万一他也想带走自己,那可怎么办? 于是几个决定,轮流值班,总要留双眼睛盯着,出了事还能把大家伙叫醒一起跑。 他们还在牢里摆满了驱邪的物件,装模作样地敬了高桥盛几杯酒,以为这么做能唤起他那丁点良知。 好在,几日下来,牢里都没出现什么异样。 几人渐渐懈怠。 于是这晚,本该站岗的老张因为扛不住困意,抱着侥幸心理,吹灭烛灯上了榻。 他背靠着已经歇下的老李,刚要闭眼,黑暗中似乎一道黑影闪过。 他立马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门窗紧闭的班房,不知从哪吹来阵阵冷风,阴飕飕的,老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咽了口唾沫,背过手去推老李,听见对方被吵醒是不耐的啧声,他才安心下来。 就在他快要入睡时,有人朝他耳朵吹了口气。 他一下子惊醒,诈尸般坐起来,身侧,老李呼声依旧很大。 这下老张是怎么也不敢睡了,点燃了蜡烛,把老李推醒,两人叫醒了其他狱卒,几人围成一桌。 听了老张的话,他们都有些毛骨悚然。 几个人干坐到天亮,慌慌忙忙地找到了仙门人,膝盖一软下跪求救。 仙门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浪费时间,当即带上几个弟子去了地牢,誓要捉住这个害人恶鬼。 客栈内。 琼华换上了干净的衣裙。这几日的修养,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至少那些皮肉伤都已经愈合。 她的手在颤抖。 今夜,她要带走地牢内的族人,要所有伤害过族人的狱卒全都去死。 苻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瘦长的指节夹起她柔顺的发丝,垂眼看着她纤长的乌睫。 琼华抬了抬眼,和那双黛蓝色的瞳孔对视片刻,又收回了视线 “去吧。”苻黛放下手,瞥向镜中她的模样,“没人能拦你。” 这话说的,好像她会护着自己。琼华没被她突然的好话动摇,直接起了身,脚边裙摆随着步子起伏摆动。 “仙门死人的怨气,你可感兴趣?”她抬眼问。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眼底的狠戾和阴翳有多盛,像糜烂的铃兰,碾碎的花汁却剧毒。 苻黛很喜欢她这般模样。 曾跪伏在她身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那些东西,谄媚的嘴脸让她想连连骨头都碾成粉。 眼前这个,是她最满意的祭品。 她眸色难得兴奋:“你杀多少,本佛要多少。” 琼华指腹揉按螭攸的尖牙,垂眸弯唇:“他们来多少,我杀多少。” * 人族狱牢环境恶劣,潮湿气混杂着不知几日没冲过澡的汗臭味,墙缝长满了青苔,隐隐传来尿骚味。 仙门的那位镇派弟子名唤何知真,在门派中可谓众星捧月的存在,内门弟子崇拜他,长老也都看好他,住所自然不差。 他嗅到那股难闻的味道,不由得皱起眉,心下十分嫌弃。 粗鄙的人族,解手竟这般随意,吃饭的木桌可就在不远处。 他为了找狱卒口中说的鬼影,带着几个小弟子绕着狱牢走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 倒是路过关押巫女的牢房时,脚步顿了顿。 虽然很想见识下传闻中闭月羞花的绝色,但里头传来的血腥味还是劝退了他。 他屈指抵住口鼻,也不知里头死了多少人,生怕自己的袍角也沾上这气味,转身走远。 回到班房时,那几个狱卒正挨着坐在桌前,低声不知念叨着什么,余光见了他,忙不迭开口要问。 何知真却皱了眉,看着他们身下黑色的木块,不知为何有些阴冷。他指着那处,问:“你们坐在什么东西上?” 老张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长、长凳啊……” 他们边说边回头,没了后音。 何知真狐疑地走近,扒开几人的肩膀:“我在问你们话——”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块黑木,不是别的,正是那日高桥盛下葬时用的棺椁。 可这棺椁,不是被自家师弟搬走了么? 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他一脚把几个碍事的踹开,抬手掀开了棺盖。 本该空荡荡的棺材,此刻却躺着个青灰青灰的干尸,皱缩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脸颊和眼眶都深深地凹陷进去,平方在两侧的手也长出了过长的指甲。 几个小弟子惊呼,何知真哼笑一声,拔剑就要刺。 棺中死尸却在此刻突然睁开了全黑的眼,两条枯枝般的胳膊僵硬地抬起。 何知真连忙后退几步,小弟子也走近护在他身侧,警惕地望着高桥盛的尸体。 身侧,和高桥盛共事几年的狱卒当即吓疯。 牢内其他狱卒被这边的动静引来,都被眼前场景骇得不敢动弹。 谁知道他从棺里爬出来后,会先蹦向谁呢? 琼华阴沉着脸俯视着下方的动静。 她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绕着几根细线,细线另一端被系在一个人偶上。 人偶扎得十分敷衍,只能勉强从中看出几分高桥盛的影子。她操纵着人偶动作,底下的尸体也跟着从棺材中飞出来。 那双漆黑的瞳孔毫无生气,呆滞地盯着前方。 何知真感受到他身上的煞气,鼻腔溢出一声冷哼,手中长剑已然朝他刺去。 剑锋逼近尸体的刹那,那尸体却毫无征兆地仰倒悬浮,像断了线的风筝缓缓向上飘。 何知真惊愕一瞬,乌泱泱的脑袋随着视线上移,众人逐渐抬起头来。 只见头顶横梁上,密密麻麻不知吊了多少具尸体,面绒惨白,眼珠子和长舌掉下来,和腐烂的四肢一同垂在半空,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摇晃。 血水沿着发丝滚落,空旷的班房回荡起令人发麻的滴水声。 何知真哪里见过这场面,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老李腿软得跪下,明明不敢看,不知为何怎么也移不开目光,他抖着嘴唇,浑浊的眼珠子忽然放大。 “那、那是……” 他抬手指向其中一具尸体:“高桥盛的堂弟……他是高桥盛的堂弟!” 何知真瞳孔皱缩。 高宅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尸体全无,谁又能想到,这些尸体会悬挂在狱牢上方,这几日来,牢内走过的每一道身影,都曾倒映在他们眼里。 就在这时,高桥盛忽然张开没了舌头的血口,传到众人耳边的,却是一道空灵诡谲的女声: “你们看到的这些人,还留有一口气,但今日,要么他们死,要么你们亡。” 狱牢之外,苻黛撑伞立于屋檐上,低眼望向远处正在往这边赶的仙门人,轻轻摩挲着伞柄。 她听见琼华的声音,向下透过房顶看了眼,手腕翻转,阴雾在她手心凝成漩涡,又化作了短弓的形状,横在了牢内众人面前。 琼华握住自己面前那把弓,歪头拉紧了弦。她歪了歪头,压低眼帘,在松手的刹那,冷声道:“射一箭,杀一人,便有命可活。” 话音落地,射出的那箭,穿透了高桥盛尸体的喉咙。 那具伪尸在众目睽睽之下,如烟花般消散。 风声呜咽,仿佛亡魂低泣。 何知真就算是再蠢也该明白了,从始至终,高桥盛之死就与什么胎儿无关,他是被人所害! 害了他性命之人,又设计了一出冤魂不散的戏码,连带着他的家人也没放过! 而如今…… 他环顾四周,所有人,无一不举起了身前那把短弓,拉弦对准了头顶的尸林。 他挥手拍掉身边人的弓,揪起他的衣领:“你们都聋了吗?她说那些人没死!” 那人抹了把脸,一把推开他,恶狠狠道:“别人的命,和我无关!” 说完,飞快地捡起短弓,朝着一人射去。 被他射中的人从上方摔了下来。 他丢了弓就往大门外跑。 其他人见他安然无恙,彻底安下心。 一命换一命,能保自己活,为什么不呢? 一时间,射箭声此起彼伏。 就在众人慌忙地往大门的方向挤时,落地的尸体,忽然直挺挺地起了身。 那人刚跑到门边,猝不及防被一条胳膊从后缠住了脖颈。他颤颤巍巍地回头,拦住自己的,正是他亲手射下的那人。 他尖叫失声,因为那只鬼手,已然抓破了他的喉管。 牢房里头顿时乱了套。 何知真和几个弟子还是得出手相救,可他们人数占下风,那些尸体像是长在自己仇人身上了一般,叫他们连下剑都得小心再小心。 就在这混乱之际,狱牢大门被从外推开了。 何知真看着为首的女子,总算松了口气:“芍韵师姐!” 芍韵眼神一凛,对身后弟子道:“还不救人?” 被这场景震住的弟子这才回过神来,拔剑出鞘。 芍韵也快步上前,上方投落的阴影却遏停了她的动作。 她抬头,就见一抹红身蓝裙从她掠过,旋即足尖点地落在几步之外。 那人背对而立,发尾银铃撞出清脆声响,鲛绡腰束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出一道凌冽的弧,衣褶间浮动的阴影都带着清冷的肃杀。 琼华落在牢门前,在手心划破两道血痕,一掌拍在门上。 巫血沿着门锁纹路疯狂游走,血光绵延成狰狞符文,与外面的鬼煞界盾缠绵,将这扇高门彻底封死。 芍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 琼华偏了下头,眸光从轻挑的眼尾投落,扫过她惊疑不定的脸。 “好久不见。”她转过身,尾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垂在绀色裙摆边的手忽然收紧,掌心煞白剑影成型。 我来拿回上一世你取走的心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旖旎 这一世,芍韵也一定见过她。 无漆森被屠的那夜,或者更早。 自己身上那道仙淤,多半出自她之手。 芍韵很快收起了惊愕的表情,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剑:“你没死。” “是啊。”琼华抬起下颔,低着眼帘,把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沉了声,“我没死。” 芍韵皱了下眉。她在门派中,好歹是个受人尊敬的师姐,而这人看她的眼神,说不上轻视,却像是对一个死物的凝滞。 “那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她拔剑出鞘,剑势凶猛,直逼琼华喉咙而去。 琼华足间点地瞬间斜移拉开距离,却又在一息之间横剑刺来,森白螭骨似乎亮了一瞬。 芍韵切身抬剑格挡,却发出尖锐的剑啸,执剑的手已然细颤。 她跟着师父从剑冢内一眼相中的剑,竟完全比不过眼前这把! “你身上染了鬼煞气。”她恶狠道,“你跳下万恶崖,竟落了鬼道!” “你仙门中人与魔族勾结,我入鬼道,又有何稀奇?”琼华看她落了下风的剑意,忽然松了手后退俩步。 芍韵没想到她会突然后撤,本能间卸力缓冲,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懈怠,几步之外,琼华披散的长发翻飞,忽然凌空划破十指。 暗红血珠顺着她并拢的指尖蜿蜒而下,在指尖凝成艳丽的红线,她周身缠绕的鬼煞邪气翻涌成墨,落在耳边的,却是让人胆颤的嚎叫声。 那是无漆森最后血夜,巫女被逼杀下最不甘愤懑的绝唱。 不闻哭饶声,只听恨月啸。 竖立在身前的长剑突然震颤,骨身浮现血色咒符,她额间绛纹忽然滚烫,螭攸如毒蛇吐信般破空刺向对面的芍韵。 剑刃所过之处,空气都被割裂出细长的黑红血线。 她身后翻涌的煞气扭曲出无数条青灰色触手,将趁乱偷袭她的仙门人死死缠住,凄厉的叫声中,触手不断收紧,将他们拖入无间地狱,只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磷火。 凌空翻转的螭攸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取芍韵的心口,却并不竭力破开她的格挡,只随着琼华漫不经心的指尖颤动。 芍韵因这时急时缓的攻势不住乏力,额间渗出的细汗顺着面颊没入衣领,剑刃竟被震出豁口。 芍韵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看着自己剑上的缺口,不愿承认自己输了。 输给一个只会躲在阴影处苟且的巫族! 她不甘地低吼,染着血沫的牙齿几乎要咬碎,走满血丝的红瞳憎恨地钉住半空的琼华。 琼华周身萦绕着浓稠如墨的煞气,却不似方才那般失控。她双眼轻阖,方才还暴戾乖张的煞气,此刻却如被驯服的灵蛇,缠绕在她纤瘦的手腕,又温顺地垂落。 剑势那么凶,却诡异地透出几分庄严肃穆,眉心那么妖冶的红,将她衬成了一尊不沾因果的佛陀。 不远处的屋檐之上,苻黛隔空掐着被琼华送来的仙门人的脖颈,似乎在欣赏他们垂死挣扎的模样。 收紧的五指彻底泯灭了求生的意志,她松开手,聻鬼在尸身上方徘徊,将他们那点怨煞吸食干净。 聻鬼落在她肩上,忽然蹦了蹦,转过身用那双短手指着琼华的方向,时不时扭头看她。 “悟性不错。”苻黛忽然从屋檐上跃下,停在门外的鬼煞界盾前。 聻鬼从她肩上滚落,站在地面,又指向身后不远处。 仙门这次似乎派来了几个位份高的老家伙。 毕竟两个镇派弟子都被困在了人间的狱牢,这种事,怕是百年来第一次。 琼华只觉自己似乎被隔绝到了一处虚无之地,她睁不开眼,却浑身都在发热。 每一寸骨骼都在涨得发疼,什么东西喷薄欲出,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直到喉间涌上血味,她才咳出一口黑血,猛地真开眼,芍韵的剑离她仅半尺距离。 她旋身后退,螭攸剑已然回到手心,在芍韵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中,悬停在她剑刃之上。 也是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无漆森那夜聻鬼逼入她体内的秽气已经彻底被她炼化。 她轻松躲开芍韵打来的灵气,忽然勾脚将她的剑踢起来,在她绝望的目光中,握住了剑柄。 她的剑没有挣扎。 剑灵已死,遑论认主。 螭攸袭向芍韵的速度忽然加快,瞬间没入她心口,又在眨眼间拔出,血喷溅而出,它却已经回程,将琼华手中的剑斩成两截,又无辜地戳她手背。 琼华丢了剩下半截剑,摊开手让螭攸爬上来,这才分给芍韵一个眼神。 她走近,停在三步之外,俯视着倒地的芍韵:“仙门要我的心脏,是为了什么?” 芍韵捂着心口的指缝里涌出鲜血,她本能地蜷缩,扯着嘴角笑时流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是我技不如人。” 她艰难地抬眼,誓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让眼前人和她一样痛苦。 “三界纷争不过是幌子,争巫女的从始至终只有仙门,仙门要的,也只有你。” 琼华怔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芍韵呕出一口浓血,瘫倒在地,抬眼看着她,似乎被她这表情取悦到,闷笑着沙哑道:“意思是,因为你,才会有这次三界对巫族的赶尽杀绝啊。” 话音方落,她眼前忽然一暗,就见自己的剑,断刃直抵她喉咙。 琼华狠声:“说清楚。” 芍韵不顾疼痛,无力地握住了自己的佩剑,鲜血染红剑刃。 被琼华操纵的断剑忽然脱离了掌控,向下的力道陡然一松,摔落在她耳边。 死前最后一刻,她的剑也没有背叛她。 琼华还没从她的话中缓过来,本就阴森的狱牢,此刻横着百具死尸。 鲜血溅了满墙,烛灯也灭了几盏,她后退两步,躲开流淌的血河。 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她快步找到关押巫女的牢房,挥剑将门劈裂的瞬间,身后大门忽然松动。 她猛地回头,猛地被一股大力拖着压制在阴影处,手脚俱被束住,螭攸张牙在她手腕上方咬了许久也不见松动。 琼华看着闯进来的几个仙门老家伙,彻底愣住,反应过来后如坠冰窖,浑身止不住战栗。 苻黛撤了界盾,把这群仙门人放了进来。 眼看着他们朝关押巫女的牢房逼近,琼华剧烈地挣扎,手腕很快被勒出红痕,她脖颈青筋暴起,苍白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放开我!!” 沙哑的嘶吼卡在喉间,换来的只有死寂的沉默。 那扇牢门被人推开。 腐臭混着铁锈味直逼鼻腔,琼华瞳孔骤缩,呼吸突然乱了。她目光死死钉在空荡荡的铁环上,曾经悬挂着族人的铁链此刻垂落,在穿堂风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湿漉漉的地面,暗红的液体已然干涸。 直到看见一抹熟悉的衣角,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那些东倒西歪的扭曲的躯体已经变形,因为被抽干了血,皮肤上的褶皱有些骇人。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着,却在满地的残骸中,精准地看见了那只绑着褪色铃铛的脚踝。 琼华彻底崩溃,发了疯般向前扑去,却只是踉跄一步摔倒在地,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眼泪模糊了眼前的惨状。 “阿婆——” 绝望的呼喊没有传到任何人耳边,痛到极致时的失声让她额间忽然开始一阵一阵发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响起了脚步声。 那道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起来。” 琼华没动,她的手麻得厉害,眼睛也痛得有些看不清了。 苻黛不知为何皱了下眉,已然悬在空中的红伞也跟着停住动作,又在她投来的目光中继续飞旋。 “你早就知道。”琼华的声音哑得厉害。 苻黛看向朝聻鬼聚拢的浓厚黑雾,声音依旧不起波澜:“是。” “你一直在骗我,你说要帮我复仇,就只是复仇而已。”她抬起通红的眼,凌乱的头发贴在汗湿的侧脸,“你比他们,更想让我的族人死!” 一切都如无漆森那个血夜一般,卷着秽气的聻鬼从她身体中穿过,她被压得粗喘,伏在冰凉的地面,忽然痛苦地蜷缩起来。 这次的秽气太重,她一时间恐怕难以承受。 “是又如何?”苻黛垂眼看着她脆弱模样,“第一次来这里时,她们已经被抽走了巫血,就算你救走了她们,她们又能活几时?” 琼华用力按着额心,周身被汹涌的秽气缠绕,一时之间,苻黛竟怀疑她会不会被侵蚀。 她眉心蹙起,还是探出了手。 琼华耳边嗡鸣吵得她头疼,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鞭打,生不如死般的疼痛。 偏偏苻黛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边。 或许是被秽气所影响,或许是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她的软肋,亦或是月劫夜她那个戏谑的眼神,琼华忽然挣扎着爬起来,用力将她推在脏污的墙面抵着。 苻黛一时不防,真被她过分的力道压制住,那些悬浮在脚踝处的雾诡异地消散了,沾着血渍的地面贴上了足底,凉意爬上后颈。 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她眼中的凉薄消失了,变成了极少见的怔愣,她下意识抓住琼华按着自己的手臂,指尖触到布料下温热的体温,从未沾地的双足在黏腻的血污里打滑。 琼华第一次看见她狼狈,心底恨意未平,那些凌辱她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咬烂那张假慈悲的嘴。 苻黛脸色冷了几分,推开她的手还没伸出去,发丝忽然被人用力地向后拽住。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顺着力道仰头的瞬间,她看清了琼华眼底的恨。 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琼华的齿尖毫不留情地咬上她的唇瓣,血腥味突然漫进她口腔中。 苻黛来不及反应,彼此的牙齿在厮磨中相磕,唇上的血珠分不清是谁的,琼华的舌尖并不温柔地扫过她的伤口,仿佛要将积攒依旧的怨恨彻底宣泄。 本该旖旎的姿势,苻黛却明白,这根本不是亲吻,而是绝望的困兽走投无路时最后亮出的獠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流萤 她被咬得有些刺痛,也隐隐察觉到对方此刻的失控和刚注入的秽气有关。 琼华的确有些头脑发热,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做。 直到胸口处传来像被重锤一般剧痛,她才推开苻黛,偏头又吐出一口黑血。 她捂了下模糊的眼,头越来越昏,最后腿一软,倒了下去。 苻黛在她摔倒前将她扶住,看着对方毫无血色的脸,她突然抬手,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唇。 千百年来找到她的邪祟,连抬头直视她都不敢,向来以卑微虔诚的姿态跪伏在她面前,甘愿将一切都奉献给她。 敢这么对待她的,眼前这人还是第一个。 难怪总是心软脆弱,自小生活在无漆森,不知天高地厚,把情爱视作全部,愚昧可笑。 她神色冷淡,却打横把人抱起来,带回了客栈。 人界牢狱里的巫女无一幸免,这么多人的秽气同时注入琼华体内,她短时间内无法调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苻黛将人放在床榻上,解开了她衣襟,果见腰后的仙淤淡了些。 只是,眼下她的身体状况,还是得尽快找到萝灵芝。 苻黛拉下床帘,吹灭了屋内的灯,盘坐在一旁,合眼打坐。 一帘之隔,琼华无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被褥。 她额间渗出细汗,嘴唇微抖,不知在说些什么。 梦中的琼华再次回到了无漆森,一切还和曾经一样,树影交错间泄落在屋檐的日光如点点银箔,挨着小溪的木屋里养着从林里救下的受伤虫兽。 这里的日光总是亮堂堂的,却很少能见到烈阳。 琼华茫然地站在院门外,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院堂里,荼蘼正坐在石凳上,因为苍老而皱巴巴的手拈着一枚细针,膝头盖着一方白色帕子。 她鼻间一酸,眼眶刹时湿了,声音那么委屈,不成调子:“……阿婆。”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过来,朝她伸出手:“还知道回来。” 琼华走近,握住她的手蹲下,侧头贴上她手心,偏偏忍不住打破幻象的泪,软着声音哀求:“阿婆……阿婆,你别丢下我,我保证以后不乱出去玩了,你们别不要我。” “你们都走了,我只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荼蘼拿起没绣完的帕子替她擦掉眼泪,掌心揉按她的发顶,眼尾皱纹拉成一条线,她笑着说:“琼华,你是我们巫族最后的圣女,巫族向来与世无争,我们只希望你以后能够平安幸福。” “不要,”琼华紧握她冰凉的手,哭着摇头,“凭什么要巫族的命来满足他们的贪欲,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他们死!” “恶有恶报,世间自有公道,我不要你为恨而活,我带你回来,是要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无忧无虑。” 周围的景象逐渐淡了,荼蘼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不是的……不只是这样。”琼华顾不上解释了,徒劳地扑进她怀里。 她想说带她一起走,可魔族还有族人在等她,巫族的血仇未报,她不能这么任性。 “琼华,你回头。” 琼华闷在她怀里,缓缓回头。 院门外围着的身影背朝日光,有人抬手擦拭脸上无法流下的泪,有人朝她挥动褪色的衣袖。 “琼华!”熟悉的清脆声线响起。 琼华抬起头,看向拼命从人群中挤出来的那张笑脸。辛夷湿着眼眶,脆声道:“往后,别总想着我们,去看人间的月,连带着我那份一起!” 她下意识想起身,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突然化作流萤,掠过篱笆墙,盘旋在她摊开的掌心。 清风吹散了她的发丝,她收紧了手,忽然捂着心口弓腰,急促地喘气。 “阿婆,你信的公道……由我来当。”她沙哑着声音,咬牙绷出泣血的誓言,“苍天无眼,我来做他们的报应。” * 苻黛在床榻边守了两日一夜,就在她想把琼华体内的秽气先逼出来时,昏迷的人终于醒了。 琼华眼白上恐怖的血丝不难让人猜出她梦到了什么,苻黛放下掀起床帘的手,转身想走。 身后的人却突然嘶哑出声:“去魔界。” 苻黛顿了下,这才回头:“现在?” 床上的人扯开了床帘,通红的眼死死盯着她:“现在。” “你很想去陪葬?”苻黛的目光上下一扫,嘲讽道,“送死也得挑个体面的时候。” “那就死啊。”琼华赤脚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就算是死,我也要救出魔界里的巫女。” 两道视线不知对峙了多久。 苻黛转身,抬手虚碰了下她的眼睑:“梦是害人的东西,只有你这种天真的人才会上当。” “什么意思?” “仙门人想要你的心脏,但在他们眼里巫族圣女已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苻黛冷冷道,“他们会留剩下的巫女一命,再养出一个圣女来。” 琼华沉默着思忖。 “想要救她们,先把你自己的小命保住吧。”苻黛甩袖离去,“明日,出发去仙山,取萝灵芝。” 房门被无形的力拉上。 琼华回到床上,将自己缩在角落,额头抵着膝盖,咬牙不肯再哭。 螭攸爬上她指间,安慰一般细小的牙齿轻轻磨着她的指骨。 想到自己许久没有喂养它,琼华割破了手腕送到它舌下。 “没有人会帮我。”她像是自言自语,“没有人会救巫族。” 只有她自己。 * 隔日清晨,天色刚亮两人便启程上路。 听说狱牢之事闹得很大,高桥盛的棺椁无故出现在班房外,现场也只能查出怨鬼作祟的踪迹,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高桥盛那间小宅院据说是留给了高父,连带着那个不知为何变得痴傻的锁金也被丢给他养。 邓三秋和贺兰趁着夜色离开了这里,街坊邻里有唾弃她们的,也有默不作声理解的。 客栈和高家宅院一同落了锁。 一路上,琼华都没怎么说话,苻黛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两人分明同道而行,却生分得像陌生人。 直到琼华再次放血喂养螭攸,苻黛才制止了她:“再喂下去还没到灵山你就会死。” 螭攸听懂了,吓得缩了缩头,别开脸不再舔血。 灵山距离此处脚程太远,苻黛要去那并不难,但琼华如今还算半个凡人之躯,连御剑都不会。 苻黛见她日渐苍白的嘴唇,不知从哪弄来辆马车,几只聻鬼抢着要当车夫。 琼华身子太过虚弱,身上的秽气一到夜里便有些失控,不知遭了多少邪物的眼红,若非苻黛在身边,她怕是要被分食得渣都不剩。 琼华对此毫无所觉,只知道每到夜里她合眼睡下时,苻黛都闭眼在她旁侧打坐。 车外是鲜有人至的山路,一入夜连鸟啼声都听不见,虽然不愿承认,但车内多出一人的体温,还是会让她在最脆弱时感到些许安心。 第六日刚入夜,马车来到一座村落。 夜色尚清,这村落却早早地歇了门,路上连个人影也见不着,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阴森感。 这里离灵山已经不远,苻黛决定暂歇一晚。 琼华跟着她下了车,找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院子,叩响了院门。 就见本该亮着的灯,立马被人吹灭了。 苻黛本想破门而入,念及身边跟着的病秧子,最后只是抬指掐出火星,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屋内的人当即慌了,提着灯就闯了出来,却不见火势,只有两个衣着不凡相貌上等的女子站在半敞的木门外。 “你们、你们是何人?”李大娘壮着胆子问。 “大娘,我姐妹二人是隔壁县来的,途径此处落脚,还望大娘收留一夜。”说着,琼华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到她面前。 “隔壁县?”大娘迟疑着接过钱袋子,“进来吧。” “多谢大娘。”琼华躬身道谢,一回头,苻黛正莫名地看着她,似乎对她的说辞感到不悦。 她不解地皱眉:“看我干什么,进来。” 李大娘指了指偏房里的柴火灶,飞快地说:“要热水就自己烧吧。” 说罢,匆匆回了自己的屋。 条件有限,她们只能宿在一屋里,琼华刚随意地打了个地铺,苻黛便推门进来了。 她抬手把门外的热水桶拉进来,将热水倒进浴桶中,随后转头看向她。 琼华抱着自己准备用来当被子的外衫:“做什么?” 苻黛吐出两个字:“进去。” 琼华只当没听见,这就要躺下歇息。 结果外衫还没盖好,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拉了起来,逼到苻黛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她有些恼怒。 苻黛无视她的不满,直接将她推进了浴桶中。 琼华下意识扒着桶沿就要出来,又被随后跟着迈进桶里的苻黛压了回去。 本就快要满顶的热水,因为两人的重量,直接溢了出来。 狭小的浴桶,琼华连腿都动不了,腿间的苻黛还要逼近几分,将她抵在桶边,抬手解开了她腰束。 “你——” 话音未落,苻黛并指轻点额间朱砂,暗红印记流转出一缕赤芒,另一只手贴上她心口处,将那红光渡了进去。 冰凉的掌心在滚烫的热水中,触感格外明显。 琼华退无可退,只能抬眼看着对面阖目的佛女。 细长的弯眉,高挺的鼻骨,瘦尖的下巴……还有朱樱的薄唇。 她猝不及防回忆起那个意外的吻,喉间一滚,撑着桶壁就要起身。 “别动。”苻黛清冷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 热气氤氲,琼华被烫红了耳根。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的,再醒来时,窗外日光大亮,房中却不见另外一人。 她掀开被褥下了床,却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她推开了门。 院门外,数十来人高举着火把,指着火刑柱上被捆着的人大喊。 琼华皱眉抬眼,和十字架上的苻黛目光相遇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冷月 苻黛被粗长的麻绳彻底绑死,垂落的衣摆刚好挡住她赤.裸的双足,明明是马上就要被烧死的那个,却没有半点狼狈的模样。 琼华在原地停了片刻。倒是新奇,这人居然会放任被捆,按照她的性子,这些村民又能活多久? 她没出手,冷眼看着村民手上火把烧得噼里啪啦响。 “一定是她!终于抓住了啊!”李大娘双手合十仰头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烧死她,快,日头马上就要起来了!趁着这时候烧死她,恶鬼也永不得超生!” “对!烧死她!烧死她!” 眼看着村民起哄声越来越大,苻黛依然隔着人群平静地和琼华对视。 直到李大娘率先将火把丟近,琼华才翻身跃至苻黛身前,将火把踹到一边。 她甩了甩衣袖:“大娘,你这是做什么?” 李大娘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她四下看:“这这这就是那第二个女鬼。” “女鬼?”琼华皱眉不解,“大娘,我们只是借宿一宿,昨夜还收了我二人的银子,今日便要置我阿姐于死地,这说不过去吧?” “胡说!胡说!”李大娘后退几步,人群顿时挤成一堵肉墙,“我都看见了,你们能空手起火,绝非凡人!” “不是凡人就是恶鬼,哪来的道理?” “若非恶鬼,你们何故半夜三更,歇在我们这村子?” 琼华听出点不对来:“听大娘的意思,村子里是在闹鬼?”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噤声了,一副不敢说出口怕夜里被找上门的模样。 琼华想到什么,忽然有了主意:“大娘,您误会了,我们并不是恶鬼,而是修仙之人。” 李大娘迟疑片刻,和村民对视一眼,还是不信:“修仙之人?” 琼华点了点头:“您可知道,仙门芍韵?” “芍韵……”李大娘低声重复。 “我晓得,我晓得!”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前些日子我进城里听茶楼的人谈起过,芍韵,那可是璇霄阁有名的女弟子!” 琼华弯了弯唇,朝几人行了个礼:“我便是璇霄阁弟子芍韵,此时下山,是为收服一害人怨鬼。” 有人打量她,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那眼神还带着明显的戒备。 琼华跟着她们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这般艳色,确实不像仙门众人的打扮。 她摊开手心,螭攸顺着她手腕滑落,躺进她手心时,成了一把普通佩剑。 虽然她不会仙门的剑法,但之前和何知真交过手,她记了个大差不差,这群村民也分辨不出虚实。 广袖如流云翻涌,衣摆旋出层层涟漪,琼华舞剑带起满地青叶,她指尖一勾,引来数只花色彩蝶,将她隆在翩然蝶阵的中心。 日头初上,初阳刺破云层,鎏金般的光瀑倾泄,在她脸侧镀上一层琥珀色光晕。 剑锋归鞘,琼华抬眼,伸手接住停在她眼前的花蝶。 苻黛无声看着她不成章法的剑术,忽然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琼华转过身来,没管后方众人的反应,将指上花蝶吹到她身前,花蝶停在粗绳上,转眼便腐烂消散。 “你们、你们当真是修仙者?”村民抖着声线问。 苻黛来到琼华身侧站立,重新撑起伞,闻言手心一翻,亮出一块令牌丟过去。 那人连忙接住,虽不识字,却也能认出个大概,当即膝盖一软跪下:“仙官得罪!实在是……我们被恶鬼困扰数年,不得不防备。” 这村子贫困,往往数月也难见一位外地人。可前些年,不知怎么,夜里开始传出女童的哭声,凄厉而悲恸,闹得人心惶惶。 起初,村民整夜整夜不熄灯,几个青年提着砍刀绕着村子走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哭声的来源,自此,她们便再也不在夜里出门了。 琼华认真地环视周围一圈。难怪她们刚在此处落脚便觉得阴森森的,原来大半夜会闹鬼。 她正要说什么,身侧的苻黛却率先开口了:“今夜,熄灯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门。” 琼华意外地看向她。 村民顿时欣喜万分,明白她这是要帮他们捉鬼的意思。 李大娘让出了自家院子,天色刚暗下来,村民便自觉地进了屋不再出门。 琼华坐在屋檐角,逗弄着趴在她肩头的螭攸,余光阴影投落,她顿了下动作,抬头望去。 “你居然会帮她们。”她说。 苻黛停在她两步外:“怎么?” “我以为她们活不过今晚。” 苻黛移开视线,伞面挡住了她脸上的微光,银镂小人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片刻后,她道:“此处阴气甚,若真有恶鬼,你吸满煞气自己逼出仙淤也未尝不可,不必铤而走险去仙门。” 琼华想到自己后背的淤气,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生硬,不知何时冷月挂上枝头,她出神地看着。 往些时候,她和辛夷会怕上树顶,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下方的呼喊声,扯着对方的手去指月亮。 因为巫族有个传言,若是用手指了月亮,当夜就定会做噩梦,那是月瑶仙尊的惩罚。 她陷进回忆里太深,无意识地说:“其实是假的,我小时候就偷偷指过月亮。” 苻黛愣了愣。 琼华也回过神来,蓦地看向对方。 像是猜到她的走神,苻黛并没有搭腔。 琼华攥紧了衣袖,为了掩盖羞恼,她故作大方地补充:“在巫族,传言用手指了月亮,夜里便会做噩梦。” 她以为苻黛不会理会,没想到短暂的沉默后,对方却回话了。 “所以你小时候并没有做噩梦。” 琼华站起身,拍了拍手心的灰:“你可以试试。” 苻黛几不可察地蹙眉,很快又放松下来。 她不甚在意,随手指了指。 “这轮冷月,本佛独赏了千年。” 琼华想起来,那夜若不是自己选择跳下崖底,世间便再无巫族圣女,她怕是此生都无法逃出万恶崖。 “你为什么总是撑着伞?”琼华干脆把好奇的问出口。 苻黛云淡风轻地回答:“畏光。” 琼华怔住,倏地闭嘴。 一尊佛,竟会怕光。 被遗弃于崖谷,成为被神明厌弃,万邪跪伏的鬼佛。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不太真切的低泣声。 两人对视一眼,琼华立马跳下屋檐,循声追去。 苻黛跟在她身侧,明明那道哭声越来越近,却怎么也找不到发出声音的人。 她见琼华在前方无厘头地追着乱跑的哭声,不知哪来一股恼怒,拽住她的手腕把人往河边拉。 琼华莫名:“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那哭声朝她们的方向逼近了。 苻黛不满地眯眼,似乎为刚才被这故意绕着她们二人玩的小鬼捉弄而感到愠怒。 她们站在最接近河面的岸边,不出片刻,河面就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琼华偏了下头,二话不说把眼前的空气推下去,扑腾一声,砸出水花。 她跟着跳下去,顺着一路的波浪总算抓住被鬼附身的少女,也不知搂着哪个部位,强硬地把人捞上岸。 聻鬼早就在岸边候着,见她湿漉漉地上来,原地蹦了几下,跳到她身边那无形的人身上一顿抓,总算摸出个鬼影,拎着它走到苻黛面前。 那少女总算显现出来。 面色苍白如纸,脸颊凹陷,透着病态的羸弱,她身形娇小,一袭褪色素衣挂在单薄的肩上,看起来不过十六年岁。 “还没死。”琼华探出她还有鼻息,不由得有些惊叹这少女的生命力。 被鬼魂缠身数年之久,竟还有微弱的气息。 她这就要划破掌心喂血救人,苻黛却突然攥住她的手。 “你有多少血可用?” 琼华抽回手:“救人要紧。” 苻黛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不悦地拧起眉。 琼华刚拿出匕首,还没动作便被人抽走了。 她错愕地抬眼,苻黛已经在指尖扎出血珠,悬空滴在少女唇上。 做完这些,她把匕首丢回琼华怀里。 血珠渗进少女唇缝,片刻后,少女虚弱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上方的琼华。 “……姐姐?” 琼华把人扶起来:“站得稳吗?” 少女没回答,睁圆杏眼盯着她的脸辨认了很久,最后委屈地瘪嘴:“你不是我姐姐……” 这情况莫名有些棘手。 少女攥紧手心,忽然注意到另一道身影,眼睛一亮,连忙跑过去:“姐姐!” 结果一抬头,对上苻黛冷冰冰的视线。 她缩了下脖子,后退几步躲远了些。 琼华走过去,抬手压在少女发顶上:“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眨了眨圆溜溜的眼,思考了好久:“我忘记了。” 想到对方被鬼魂缠身数年,失去些记忆也很正常。 “那你还记得你姐姐是谁吗?” 少女还是用懵懂无辜的眼神看着她:“我……我也不记得了。” “但是、但是我姐姐是被爹娘卖到这边来的!”她忽然激动起来,一下子抱住琼华的胳膊,“那些人给我姐姐穿上了红裙子,说要把她封进棺材里!” 琼华心头一跳。 眼前少女年少无知,她姐姐怕是被配了冥婚。 “你们带我去找姐姐好不好?”少女哀求地看着她,“我知道姐姐在哪!” 苻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 她看向琼华,低声道:“鬼影并非鬼的真身,她说的地方应当是那鬼的藏身之处。” 两人跟着少女走进山道,不久后,来到一处水洞中。 四周潮湿,长满青苔的地面还有些打滑,眼前雾蒙蒙的,几乎看不清路。 琼华挥开雾气,不知走了多久才恢复视野。 她放下手,一回头,就见那水鬼披散着湿发,飘在苻黛身前离她极近,几乎鼻尖相抵。 苻黛的眼神寒意彻骨,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稍微偏移几分,落在琼华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成仙 那个意外的吻再次闯进琼华的意识,她指尖微蜷,却没有动作。 她突然有些好奇,当初自己强硬地咬上去时苻黛没有推开,现在那个位置换了个人,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见琼华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苻黛收回视线,重移至水鬼脸上。 水鬼凑得更近,她也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指背轻抚过那张面颊。 琼华偏了下头。 那水鬼笑了,忽然长出双腿,几乎踩在苻黛的衣摆上,抬起下颔就要亲上去。 螭攸已经落手,琼华还没向前,她的视角里,那水鬼忽然诡异地抬起了头,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叫声。 苻黛隔空掐着水鬼的脖子,水鬼想躲,她却已经松手将人摔向一旁的墙面。 石块碎裂声混着闷响炸开时,浓黑的血顺着石缝蜿蜒而下。 血鸦展翅掠过,腾空绕了一圈,最后停在瘫坐在地面的水鬼前,它歪了歪头,忽然啄下了一颗眼珠子,叼在口中又飞远。 眼前这幅惨象让琼华再一次明白,为了离开万恶崖,苻黛能忍受她多少。 所以此前她给自己送药,为自己运气,都是因为两人结了契。 苻黛指间夹着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根本没有碰到水鬼的手,垂眼时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落一片丛影。 像是察觉到视线,她懒散地撩起眼皮,看过来的动作都透着几分敷衍。 这双蓝眸可真无情。 琼华心想。 比那张总是出言伤人的嘴,还惹人厌。 瘫倒的水鬼不知何时又化作一缕紫烟消散在空中。 她打量着这处洞穴:“这也是个假的分身。” 苻黛丢了帕子,背身走向更深处。 琼华只好先为昏迷的少女设下一道结界,抬脚跟了上去。 “水鬼都跑了,还进去做什么?”她跟在身后问。 水洞内总在滴水,即使无光,苻黛也撑起了伞。 她脚步半点没有要等琼华的意思,自顾自往前走:“水鬼附身女童,却不做害人之事,目的就只是吓吓村民,要的是活人的惧,半阴半阳的东西,那水鬼根本不需要。” “你的意思是,水鬼背后还有人物?” 苻黛扫了眼她被滴湿的肩,忽然停了步子,琼华冷不防进了她伞下,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就退出去了。 “回去吧,里面没东西了。” 琼华点了点头,刚转过身,身后的人却捏住伞骨轻旋,那柄浸透血色的伞骤然脱手飞出。 朱红伞面在半空轰然展开,伞骨却如蛛丝般沿着潮湿的洞顶划出一条血色弧线,细密黑雾扩散开来,织成一张雾网,隔开了滴落的水珠。 她抬头,苻黛已经从她身边走过。 “这水不对,会让人夜里做噩梦。” 琼华愣了一下,险些气笑:“我淋了一路。” “怕什么?”苻黛说话间抬手破了她的结界,把还未醒来的少女甩出洞外,“你都试过手指月亮了。” 琼华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在调侃她。 结果顶着那样一张冷艳的脸,没人会觉得她在开玩笑。 两人带着昏迷的少女回到了村里,担心少女被排挤,琼华对外称她是被那恶鬼困起来的。 少女长相乖巧,一双杏眼圆溜溜的,虽然张口闭口都是姐姐,却也格外讨喜。 村民看她实在瘦得可怜,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总是招呼她各家去吃饭,还给她凑出一件新衣裳,虽然是粗布麻衣,至少比原先那间麻利多了。 琼华夜里收拾着包袱,准备明日一早便赶路去灵山。 苻黛看她低垂着眉眼,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你想带上她?” 琼华动作一顿,片刻后摇了摇头。 少女因为被水鬼附身断了两年记忆,虽然年岁十六,其实心智也不过十四,如今举目无亲,只能靠村民的接济生活,从某些方面来看,她们的处境很像。 她身边至少还有个苻黛,少女却真的是孤身一人。 但她也明白,少女留在村里还能活,跟着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虽然放心不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给村民些钱财,让她们多加照拂。 苻黛突然问:“你可察觉出,水洞里的异样?” 琼华不明白她怎么会问这个,老实道:“没有。” 苻黛:“水洞深处传来的,不只是鬼身上的阴煞气,还有魔气和被压着的仙气,也就是阴阳气。” “阴阳气?” “仙神堕魔,练的便是阴阳气。” 琼华懂了她的意思:“此人,能解我的仙淤?” “是,但成仙成神甘愿堕魔,定然不简单,而她手下那只水鬼,恐怕真身也不好对付。” 琼华听出点不对:“你是在说我吧?” 苻黛瞥她:“你那点伎俩,也就对付仙门几个废物了。” 琼华习惯了她的贬低,闻言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还能平静地:“她们如今在哪?” 苻黛没说话,指腹却点上了茶盏上的水面。 琼华蹙眉:“不可以。” “她想找姐姐,你却将她安顿在这穷乡僻壤之中。”苻黛敲了敲盏口,“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水鬼附身两年却安然无恙,意味着她根骨不一般。” 琼华:“你想说什么?” “送她去仙门,对你对她都好。”苻黛转身,“若她真能得道成仙,找到姐姐就不是难事。” 说完,她拉开了房门。 门外,少女仰着头,睁圆那双黑葡萄似的杏眼,满是希冀地看着她。 苻黛垂眼:“本佛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少女点头:“我要找姐姐,我要得道成仙。” 话已至此,琼华也不好再劝阻。 苻黛打量着仰望她的少女的眉眼:“既然要入仙门,就当有个体面的名字,从此以后,你便唤作冥萝。” 冥萝攥紧衣袖,半晌,重重一点头。 苻黛满意地挑唇:“很好。” 下一息,毫无征兆地掐住她的脖子,无视挣扎在眨眼间将她掐昏过去。 琼华根本来不及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苻黛摊开手,聻鬼蹦蹦跳跳地把那抹鬼影放进她手心。 “找水鬼。” 琼华有些心疼地看着冥萝脖子上的红痕:“那你也该去提前说一声。” “提前?”苻黛把那鬼影重新打入冥萝体内,“你能狠下心?” 琼华噎了下,无话可说。 “歇吧,等她醒来,又该见血了。”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 琼华将怀中的少女抱到榻上,坐在一边看那瘦到脱相的脸。 她曾恨过,既然重来一世,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即便只是几个时辰,巫族也能化险为夷。 可如今她才明白,巫族不可能躲掉,人的贪欲是个无底洞,要想巫族体面而有尊严的活着,她必须往上爬。 希望冥萝也是如此。 她能从人渣爹娘手下逃离,活到今日全靠要找到姐姐的信念。不知她是否也曾怨恨过自己年纪小,怨恨过自己无能无力? 既然有想要保护的人,她就必须变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水井 琼华被吵醒是在后半夜,她趴在木桌上,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睁开眼就见冥萝正姿态僵硬地往外走。 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路过苻黛房间时,极轻地敲了下房门。 片刻后,门被从内拉开,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苻黛丟过来一块黑色的石子。 琼华下意识接住:“这是什么?” “水鬼擅长蛊惑人心。”苻黛简短道。 想到先前水鬼缠着她的场景,琼华轻挑眉梢,抛了抛那石子,似乎是觉得她的话有些可笑:“对我没用。” 说完,把石子塞进袖子里,走在前头。 苻黛落后两步,眼前人的长发垂到腰间,身形纤瘦得像撑不住裙身的重量,个子却很高。 也是这一瞬,她才明白了琼华的话是什么意思。 论蛊惑人心,巫蛊术才是上等。 本以为水鬼会再次回到洞中,没想到她竟沿着大道,走的是进城的路。 这城叫做月下城,就在灵山脚下,灵气盛,人口也多,什么妖魔鬼怪都窝在这里,又畏惧灵山仙门,不敢多作怪。 她们跟了一路,偷溜进城时偶然遇见一个靠坐在墙角上的乞丐,他跛了条腿,大概是疼得睡不着,只能盖着脏兮兮的破布蜷着身体。 琼华忽然想起冥萝的姐姐,那个被配了冥婚的可怜女子,这附近只有一个月下城,或许能打听到她姐姐的消息。 苻黛走出去几步发现人没跟上,回头时却见她已经蹲在了乞丐面前。 察觉到她的视线,琼华踢了踢乞丐的脚,对她道:“你先跟着,我会追上的。” 乞丐一个激灵坐起来,就见眼前一个蓝衣女子,手上勾着他今日刚从小姑娘手上抢走的玉兔桃花酥。 琼华拿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嗤笑一声丢回去。 “我问,你答。”她放下食盒,把玩着那把匕首,“废话一个字,就剁了你的手指,揉进桃花酥里。” 乞丐恨不得给她跪下:“饶命,饶命啊!” 琼华踩上他那条瘸了的废腿:“月下城,可曾有过冥婚的人家?” “有有有!”乞丐急忙抬手,“前两年就有,把人家小姑娘活埋进棺材里配冥婚!” 琼华:“埋在了何处?” “这小的真不知道啊!”乞丐小心翼翼地想要拔回自己的腿,“从那之后,城里办喜事,十有八九都闹鬼,郎官没一个长命的,自此便很少有人家的喜宴敢大操大办。” 琼华放过了他那条瘸腿:“仙山脚下,竟会有鬼物如此明目张胆?” 乞丐边抽气边回答:“仙使不插手人间事,何况那女鬼次次都避开仙人下山的时候动手,平日里也不害人。” “听你的意思,那女鬼是人尽皆知了?” 乞丐冷不防打了个哆嗦:“红妆未冷,夜索郎魂,月下城中鬼见青。” “鬼见青?”琼华来了兴趣,“只在新婚夜谋害郎官……也就是说,只有在人办喜事时才能找到她了?” 乞丐吞咽了下口水:“但、但是,城中明日,又有个替自家儿子配冥婚的,听说请了不少道士,这便是要冲喜。” 琼华若有所思地点头:“哪户人家?” “城西的赵家。” 她丟了个钱袋子过去,却在他接过时,砍下他左手三指。 哀嚎声还未响起,琼华已经背过身,翩然衣摆起伏,她威胁的语调轻飘飘地传来:“你若是有行窃的本事,又何至于欺负一个女童?” 乞丐莫名浑身发冷。 就见那女子突然偏头,目光从眼尾投落:“再有下次,可就不只是断三指了。” * 琼华循着苻黛留下的气味很快追上,就见冥萝推开了一废弃宅院的木门。 她们跟着进去,院子里黑得几乎无法视物,也不知荒废了多久。 琼华刚掐出一点火星,就见不远处,冥萝直接翻进了水井中。 她从井口往下望,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看来,这便是水鬼的窝处了。”苻黛收了伞往井底一掷,片刻后沉闷的声响传上来,她也不废话,拎着琼华的后领带着她跳下去。 琼华本能地挣扎了下,一只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屏气。” 她依言敛息,却还是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檀香。 两人稳稳落地,琼华刚要扯下她的手,苻黛又往她嘴里塞了颗珠子。 冰凉指腹蹭过她唇瓣,那道一向冷淡的嗓音传到耳边:“含住。” 琼华点了下头,在她收回手时,下意识舔湿有些干涩的唇。 苻黛瞥了她一眼:“你从乞丐那打听到什么了?” “明日,城西赵家,冥婚。”琼华言简意赅,“鬼见青。” “鬼见青。”苻黛重复一遍,“你觉得她就是那堕魔之人?” “对,而且她此前应当是仙门中人,所以才会在这灵山脚下行害。” 苻黛:“看来,也是个难对付的。” 话音才落,她忽然眼神一凛,转头看向前方,抬手接住突然旋回的红伞。 她直接推开琼华,掌心托起伞柄,并指唇前细念佛咒,伞骨垂落的银镂小人随之扭曲变形,空洞的眼窝流下两行血泪,口中咿咿呀呀地哭喊着。 红伞骤然横转,银链撞击声混着鬼哭此起彼伏,苻黛猛一攥住伞柄,朝浓稠如墨的黑暗处疾掠而去。 琼华愣了片刻,只因这是她第一次见苻黛亲自出手。 她不是向来怕脏了自己的身吗? 须臾间,苻黛凌空展臂后撤,退至她上方不远处。 银镂破空声里,红伞如离弦之箭倒射而回。 “拔剑。” 琼华怔了一瞬,从袖中抽出螭攸。 脚下潮湿忽然积水高涨,很快凝成一个长发散肩,唇红齿白的美人形象。 水鬼歪头打量她,不由分说便伸出手想摸她的脸:“也是个美人胚子,比我这幅皮囊更绝艳呢。” 琼华嫌恶地用剑拍开她的手。 上方,苻黛冷声道:“缠足,断根。” 琼华顺势划破指尖,引来潮湿暗道中的毒蛇,藤蔓般缠上了水鬼的脚踝,直生生咬出血洞。 水鬼不得不卸足再生,琼华看准时机,水脉连上她脚踝时提剑斩断。 水鬼恶狠狠地看她一眼,却瞬间散形,水面探出一双透明的手臂,将那毒蛇活拧成三截。 “如此美人,怎么心肠这么毒呢?”水鬼破水而出,溅起的水花立刻幻化成人手,想要将她拖下水。 苻黛眯了下眼:“避形,后刺。” 毒手穿过琼华的瞬间,虚化的煞气将其裹挟,水鬼拧眉,四下望寻着不知所踪的琼华,冷不防胸前剑锋刺出。 “虚形,再避。” 琼华拔剑想闪,不料剑却被那虚影冻住,竟怎么也抽不出来。 她咬破手心沿着剑柄滴落:“螭攸!” 苻黛生拽下一只银镂小人夹在指间,血雾翻涌凝成佛咒,贴上四壁的瞬间燃起青绿鬼火,将那水鬼逼了出来。 “退。” 琼华只注意着螭攸晕乎的眼,抬眸看向浮现在不远处的水鬼,剑芒直指她心核所在。 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被一层寒意彻骨的阴气屏障弹开。 身后水墙竖起尖锐的冰棱,琼华撞上去的前一瞬,熟悉的红伞飞快绕至她身后,将那水墙顷刻震碎。 一双手环住她的腰肢,在她撞上石壁前将她拉了回来。 她抬手抵在苻黛肩上,对方很快松开了手:“莽撞。” 琼华抿了抿唇,没说话。 苻黛指腹在她剑刃上划过,暗红血珠沿刃滚动。 不等琼华反应,掌心在她背后用力一推。 猝不及防的琼华踉跄着逼近了不远处的水鬼,手中的螭攸似乎清醒了几分,她收紧掌心,抬剑假势下斩。 水鬼如她所料侧闪,她当即旋身,横剑拦腰斩断。 水雾在空中爆散,她手腕一凉,被拉入伞下。 聻鬼总算有事可做,将这水鬼分食干净后,又蹦蹦跳跳地把自己挂回去。 琼华看着因为苻黛几滴血而重新生龙活虎的螭攸,安抚般点了点它额间。 “你出手引来水鬼,是想教我?”她问。 苻黛不置可否,轻抬下颔,示意她看向前方。 琼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狭窄的井底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破败的草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幻境 “这……”琼华环视四周,发现脚下已是湿泥地,那间草院不远处还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大都和眼前这户一样,破落得过分寒酸。 “冥萝的幻境。”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苻黛无需打伞遮光,她把身边的人上下扫了一遍:“可有受伤?” 琼华自己也不清楚,挑了个让她放心的回答:“死不了。” 刚说完,不远处忽然走来个提着木篮子的中年男人,他穿得破旧,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看样子刚钓完鱼回来。 但看他那没什么重量的篮子,大概是无功而返。 见他一脸凶相,琼华莫名有个不好的猜测:“这是冥萝的爹?” 苻黛没理会她。 琼华怪异地瞥她一眼,那男人已经停在了她们两人面前,用一种黏腻的目光把两人扫视一遍。 “你们两个,哪来的?” 他语气不善,像高高在上的审问,可她们二人分明离他家草院有些距离,也不知他管得怎么这么宽。 这人的眼神和语气都让琼华想起了上一世被关在魔族水牢时,那些狱卒的恶臭凌辱。虽然很想挖出他的眼珠子再割掉他的舌头,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唤醒冥萝。 她飞快皱了下眉又松开,假意指向前方的草屋:“伯伯,我们是来找那户人家的。” 男人:“那就是我家,你找谁?” 身旁一直不说话的苻黛终于开口了:“找你女儿。” 男人似乎被她那双蓝眸惊了一瞬,说话不再夹枪带棒了:“跟我来吧。” 他提着个空篮,明明方才还一副烦躁的样子,此刻走在她们前面带路,那气势又好像成了哪家的老爷。 或许在他看来,在外头窝囊算不了什么,回到家还是个管事的家主,也因此生出了几分优越感和自豪感来。 他堪称粗鲁地把篮子放下,朝着屋内的方向大声喊道:“五娘!五娘!” 他喊得急,跑出来的人更急。 那面目慈祥的妇人挽着最简单的发髻,身上的衣布不知缝补了几次,她边擦手边问:“可是饿了?我这就煮饭。” “煮什么啊?长眼睛干嘛了?”男人敲了敲木桌,往后一指,“你女儿出息了,有人找。” 琼华皱了下眉,在五娘抬脸看向她们时,猛然怔住。 那张有着与年岁不符的苍老的脸上,竟满是淤青和伤痕。 五娘放轻了声音问:“两位是找阿宁还是阿安?” 琼华莫名有些酸涩,她低下眼,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两位都找。”苻黛主动接话。 说完,她垂眸,和惊讶的琼华对视上。 五娘在前面带路。 苻黛低声道:“本佛说过,心软不是好事。” “心软的前提是共情,共情的前提是有情,但你没有。”她继续,“所以你没必要嘲笑我,在我看来,失去爱人能力的你才是最可怜的。” 苻黛一直没再出声,直到房门被打开,她才冷声重复:“本佛不需要。” 琼华没理会她的话,毕竟她这种人,谁能真的教会她情与爱呢? 屋内,低矮的木桌靠在窗前,借着开窗那点光,趴在上面的女孩正认认真真地沾水在桌面写字,便是两年前看样子还有些稚嫩的冥萝。 而她身侧,约莫只比她大一岁的姐姐正捏着竹针,细致而麻利地绣着手帕,她瘦削的手腕骨节微凸,粗布麻衣裹着肩头,动作间露出手上厚厚的茧。 冥萝把木桌写湿,没有下笔的地方了,于是回头去看她,趴在她肩头,两只小手没什么力道地捏捶她的肩膀,脆生生地问:“姐姐,这也是要拿去卖的吗?” 姐姐怕针扎到她,推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是呀,换了钱给阿宁买生辰礼好不好?”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心下也明了几分。 这时候冥萝已经十四年纪,却天真懵懂得过分,怕是有些愚钝。 五娘敲了敲门扉:“阿安,阿宁,有人找你们。” 说完,转身朝她们一笑,撩起衣布擦了擦手:“你们先聊着,我去煮饭。” 琼华点头道谢。 冥萝好奇地歪头打量她们。 阿安放下手中针线:“二位请坐……是来找阿宁的?” 琼华在她对面坐下,回头一看,苻黛还站着,似乎是嫌这位置太挤,觉得拉开木椅的动作不体面。 阿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慌忙拿起刚绣好的帕子就要为她擦拭。 琼华伸手把木椅往后推了推,拽着她的袖子拉她坐下。 阿安有些局促。 苻黛唤来冥萝,抬起她的脸细看,直到阿安怕她吓到阿宁伸手来抱,她才放开手。 “她生病了。”苻黛说。 阿安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病,脸色顿时白了。 苻黛还想开口,琼华在桌底踹了她一脚,眼神示意冥萝还在场,让她注意着些。 这大概是苻黛第一次被人踹,但要论和人打交道,她确实一窍不通,若是出了岔子,冥萝永远困在这里,浪费了这一身好根骨。 她瞥了琼华一眼,剩下的不满全咽了回去。 琼华放轻了声音:“这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们能治。” 阿安眼睛睁大了些:“此话……当真?” 琼华点了点头。 “多、多少钱?我这便去筹!”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些。 “不急。”琼华探了探冥萝的额头,“只待入夜。” 她知道阿安会有顾虑,随意使了个术法哄骗:“姑娘不必有负担,我二人乃璇霄阁的弟子,消灾不收财。” 阿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了。 她看着红了眼眶浑身发抖的五娘,急忙起身扶住她:“娘?” “没事……娘没事。”五娘喉间滚了滚,握紧了她的手,“饭菜还没煮好……” 琼华察觉不对,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院子。 那男人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这会儿笑开了脸,坐在门前翘着椅子修钓鱼竿。 “有人来过。”苻黛的目光放得更远,“是个妇人。” 琼华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头。 阿安正把五娘扶上床榻,随便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碎发。 酉时,男人出了趟门,正刷着碗的五娘盯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忽然将手中的碗随意一搁,着急忙慌地也往外赶。 琼华拉着苻黛跟了她一路,最后停在了一家田庄前。 只见她瘦小的身躯跪在大门前,操劳了半辈子的腰压得更弯,无视身后隐隐投来的视线,磕头声叫停了看门的两个门卫。 “借钱?去去去!你这一身寒酸样,还得起吗!” 五娘被踢得摔倒,又恭恭敬敬地跪好,抓着他的裤脚哀求:“大人,大人,求您行行好,让我见见周老爷吧!” 琼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又被苻黛拉了回去。 “幻境里,不得介入她人因果。”她说,“就算你此刻插手了,现实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琼华凝视着她冷漠的眼。 “比起行些无意义的善举,不如了解清楚冥萝的过往。” 僵持下,大门内走出个侍女。 “这是在闹什么?” 门卫见了她,把起因如实说出来。 侍女看着磕得满头污血的妇女,或许是想到自家娘亲,不免有些心软,一咬牙,擅作主张:“带她去见老爷吧。” 她们二人在门外等到天色暗下来,五娘才攥紧手中的钱袋出来。 她没有回去,而是走相反的路来到市集,一路上擦干净了额头上的血,最后找到了还在摆摊买帕子的阿安。 阿安被她额头上的伤吓了一跳,拉着她就要去医馆。 五娘却死死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处巷子中。 “阿安……娘对不起你。”她抖着手轻抚阿安的脸,又把钱袋子塞进她手里,“你爹要将你卖去与人冥婚,那是会死人的交易,要你和死人躺在一口棺材里活埋……你走,你带着这钱走!” 阿安像是被雷劈了,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被她推着找到一个运货的马夫。 “娘?”她回过神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不能走,我走了,爹会打死你的。” 她扯上五娘的胳膊:“走吧,我们带上阿宁一起走,我们……我们一起走。” 五娘用破旧的袖口给她擦泪:“傻不傻,娘走不了,娘不能走。” 她欠了周老爷的债,哪里逃得掉呢? 她一咬牙,把人推上了马车,递给马夫些钱,拜托他这一路能多加照看。 阿安还想下来,被五娘挡住。 夜里吹起冷风,马夫也吹响了哨子,这是要出发了。 “阿安,躲过这两年,娘便带阿宁去寻你。”她挥手,“走,不要回来。” 马夫不耐烦地催促,五娘也怕男人回去后见不到人会起疑心,匆匆忙忙地回家。 阿安坐在马车上望着,手上攥着被捂热的钱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留。 马车驶离,苻黛站在琼华身侧,眸中毫无情绪:“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琼华神色复杂:“因为这里有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人。” 苻黛显然无法理解。 五娘回到屋里时,男人还没回来。 她拜托琼华她们把阿宁带出去玩,然后煮好饭菜,在院子显眼处放了坛酒。 男人一回来,便瞧见了那酒,也没注意家中少没少人,边喝边问:“酒哪来的?” 五娘紧张得手心出汗:“有人想找咱家借钱,送来的。” 男人顿时瞪过来:“你借了?” “没、没有。”五娘扯出一个笑,“我哪有闲钱。” 她说着,往他跟前放了盘菜,连筷子都摆得整齐。 男人也没想那么多,当晚把自己喝了个烂醉。 他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巳时,阿宁正乖乖地跟在五娘身后,却不见阿安的身影。 他按着眉心:“大的那个去哪了?” 五娘动作一顿,连忙道:“去集市卖货了。” 男人这才下了床,吃着她端来的面,突然笑出来:“卖完那些破帕子,回来跟人嫁过去,钱一到手,这女儿倒是没白养。” 可这样的谎根本骗不了他多久。 天色渐暗,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阿安没有回来。 男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看向五娘的背影,不远处阿宁正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字。 他总算反应过来,大的那么疼爱这个傻妹妹,怎么可能一整天不着家? 还有五娘额头上的伤,他本以为是干活时受的伤懒得过问,但联想到那坛莫名的酒,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琼华见他起了身,瞬间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赶紧对苻黛道:“带冥萝走。” 苻黛这次没有拒绝,上前挡住冥萝的视线,将她带到院后。 男人的咒骂声和拳头还没落下,后背便受了一脚,整个人被踢出十步开外。 琼华扶起抱头的五娘将她护在身后,男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指着五娘破口大骂。 琼华本想直接了结他这条烂命,苻黛却阻止了他。 她说:“明日是冥萝的生辰。” 承诺要给冥萝的生辰礼,阿安还没买。 她放心不下,她一定会回来,这才是整个事情的转折。 所以这男人还不能死。 入夜时,一切如她们所料,窗户没有封实,阿安翻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往阿宁枕边放了个发簪。 清冷的月光悄然斜泄,落在熟睡的阿宁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阿安在床边坐了许久,轻轻地拨开她汗湿的额发。 当年五娘生下阿宁,因为是第二个女儿,男人感到非常不满,把她丢进河里,又被五娘捡了回来。 也许是那次落了病根,阿宁长大后表现得比同龄人更迟钝。 可她不傻不坏,天真烂漫得让人狠不下心凶骂。有自己在,阿宁从来没有遭人白眼。 男人会动手,他不顺心时会打五娘,五娘不在就打阿安,饶是如此,阿安一次也没让阿宁撞见。 她不想嫁人,因为担心阿宁会受人欺负。 可今晚她要离开,日后还有谁能护着阿宁呢? 她在阿宁叠好的衣服里塞了些钱和一封信,那男人不会收拾屋子,只有五娘会发现。 她替阿宁拉好被子盖住小腹,离开前又有些不舍。 男人发现她不见,到手的钱飞了,他肯定会动手打五娘。五娘把钱都给了她,舍不得再花钱去看大夫。 她牵挂太多,回来一趟,想狠下心再走就难了。 男人清楚她的软肋,早就猜疑她今夜会不会回来,听到动静时,他连衣服都没披,推开门就抓了阿安个现行。 阿宁是被五娘的哭喊声吵醒的,她揉着睡眼推开房门,一切就乱了套。 邻里爱看热闹,半夜被吵醒,很快将这间草院围成个圈。 男人死死按住阿安,身边五娘被他踹得撞上围栏,蜷缩在地起不来。 他指向哭闹着冲过来的阿宁,低声威胁:“你不嫁,我就让这傻子替你嫁!” 阿安停止了挣扎。 她深陷泥地的指甲翻了盖,鲜血和污土混在一起,连厚茧都看不见了。 “姐姐。”阿宁扒着她的胳膊,仰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姐姐穿红色的裙子真好看。” 阿安眼中含泪,却笑着摸上她的脸:“阿宁,姐姐要去睡觉了。” 阿宁立马后退几步,想去替她牵好被子,却被拉住。 “姐姐不在这里睡。” 阿宁歪头:“不在这里睡,那去哪睡?” 阿安说:“棺材里。” “姐姐一个人去吗?不带上阿宁吗?” “不是一个人,有人在姐姐旁边。” 阿宁似懂非懂:“那里和我们家一样热吗?” “不会,那里很冷。” 很冷,很黑。 唢呐一响,红棺同葬。 阿宁听邻里人说,阿安再也不会回来了,便跑着追了一路,却摔得磕伤了下巴。 琼华把她拉起来,拉起袖子想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污,身侧忽然递过来个帕子。 她抬头,看了苻黛一眼,接过帕子。 阿宁拉着她,急得哭出来:“他们说姐姐不会回来了,可是姐姐没有带上我。” 坏心眼的邻居跟她形容了什么是棺材。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我姐姐为什么要被封进那里!” 她尖锐失控的叫声被赶来的五娘捂住。 阿安放在阿宁衣服里的钱,五娘拿去还给了周老爷,可吃人的印子钱,这几日利息便翻了个倍。 催债的人找上了家门,男人把五娘踹出院子,却被讨债的抡起棍子打。 五娘看着先前放自己进去的侍女,跪在她面前磕头:“还请……多宽限两日。” 侍女注意到她脸上被男人打出来的伤,允了她的拖延。 男人被打断了条胳膊,趁着五娘出去接急活赶工,硬把阿宁拖到了田庄。 五娘回来时,阿宁已经不见了。 男人现在是半个残废,理所当然道:“卖了,卖给周老爷抵债了。” 他以为向来逆来顺受的五娘只会跪下来磕头那一套。 寒意从后颈窜上头顶的瞬间,他听见了簪子穿透喉管的闷响。他僵硬地扭头,发簪仍深深楔在肉里。 温热的血泉喷溅在五娘蜡黄的脸上,那双往日低垂闪躲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颤抖的手却攥得那么紧。 那具被生活压弯的脊背终于挺直,喉咙里生扯出来的嘶吼,既是愤怒,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反抗的震颤。 此时夜已深。 五娘没管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她握着染血的发簪,踏上了去周府的路。 周府的大门前,两顶红灯笼高高挂起。 她站在台阶下方,看见了帮她数次的侍女。 还有哭累了靠着门扉睡下的阿宁。 “你走了运,老爷嫌她痴傻年岁小,不要她。”侍女牵着阿宁下来,却看见了她满手的血。 她险些尖叫出声:“你、你杀人了?” 五娘平静得有些诡异,她从袖中取出最后的钱财,跪求侍女再帮她最后一个忙。 “送她出城,去哪里都行,只要能活。” 侍女应下。 五娘转身朝衙门的方向走,枯瘦的背影像盏熬干了的油灯,她走得很慢,却一步也没有回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新娘 夜风卷着黄沙,琼华抬手挡了下眼,再放下时,她们已经回到了井底,冥萝昏倒在一侧。 她走上前将人扶起来:“这……” 苻黛拍了拍衣袖上的灰,确认冥萝身上没有伤:“那水鬼是在救她。” 琼华:“救她?” “或者说,是鬼见青救的她。” 一个智力有些愚钝的小姑娘,被送出了城,又能活多久? 若非碰上这水鬼,怕是小命早就没了,水鬼吊着她的命,她根骨极佳,这才活了下来。 苻黛先把冥萝送了上去,自己还没动作,琼华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琼华递过来个东西:“你的帕子。” 她瞥了眼已经洗干净的帕子:“……” “嫌弃?”琼华收回去,“那为什么借我?” 苻黛没理她,也没等她,袖袍翻飞间已经没了身影。 琼华耸了耸肩,也纵身跃出这方昏暗的天地。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想到那乞丐说的,让苻黛去找间客栈,自己则独自去打听消息。 这个时辰,月下城的早点铺已经开张,她来到一间店面大些的铺子前:“老板,包子可熟了?” 老板瞧了眼天色:“姑娘起得可真早,包子怕是还得等上片刻。” 琼华找了个座,手心托着下颔,状似无意道:“我当月下城繁华,这个时辰街上也会有不少人。” 老板还在揉搓着面团:“姑娘是外地的?” “是啊。”琼华说,“路过听闻今日城内有喜事,便来蹭个彩头。” “喜事?”老板停了动作,思考片刻,“没听说哪家办喜事啊。” “好像说哪家人成亲。” 老板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啊……” 她擦了擦手,四下望了望,小声道:“姑娘,你说的是城西那户人家?” 琼华撑着下颔看过来,弯着眼:“不知道呢。” “就是他家了呀,你可不要去凑热闹。”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咱们月下城有一鬼怪,每逢人办喜事,都要出来祸害人的!” “更何况,人家可不是正经取媳妇,那家儿子在他老子五十岁生辰前日落水溺死了,这是搞冥婚冲喜来了!” “冥婚?”琼华作沉思状,“现在还有人做冥婚的买卖。” “这年头好了些,把人姑娘接回来留在家中尽孝,前两年直接把人活埋呢!” 说话间,包子蒸熟了,琼华要了三个,临行前老板再三劝她别去凑这个热闹,搞不好碰上鬼见青,小命都不保。 琼华晃了晃油纸:“多谢老板。” 她找到苻黛所在的客栈,往她手里塞了个包子,还有一个放在了冥萝床头,低声道:“今夜城西,鬼见青应该会出来。” 苻黛看着手心里热乎乎的包子,皱了下眉也放在冥萝床边:“本佛不吃。” 琼华没管她,临走前在冥萝房前设下一道结界。 先前螭攸在井底被水鬼晕住,是苻黛的血让它清醒过来,这会儿应该休息够了,琼华寻了个空地把它放出来。 螭攸刚落地,一旁苻黛伞上挂着的聻鬼也不安分了,嗅到它体内自家主人的气味,纷纷跳到它身上,却不化形,叫它咬都咬不着。 琼华蹲在原地,却回头去看苻黛。 苻黛仍撑着把伞,艳丽的红将她衬得更白,一双蓝眸竟看不出生气。 “你畏光,被捆在火刑架那日,为何没事?” 苻黛低看她:“狱牢的那些仙门人的怨煞气。” 琼华并不信她的说辞。 一尊凭空出现的佛,在崖底困就千年,竟引去无数邪物,小小一隅之地,成了闻风丧胆的万恶崖。 她扯开一只戳螭攸眼珠子的聻鬼,无视它的挣扎捏着它起身,拎到苻黛面前。 苻黛抬着眼,目露不解。 “接着。”琼华说。 手上聻鬼踢着小短腿挣扎,苻黛这才勉强伸出手。 琼华作势要还给她,手腕却在半空一翻。 苻黛反应很快,当即抬手去挡,琼华却将聻鬼往后一丢,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压,另一只手挑飞她的伞。 日光下倾,那张苍白的脸总算染上一层金黄,还不待琼华细看,苻黛已经抬袖挡住。 耳边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被虫蚁啃咬,混着灼烧的焦响,黏腻又刺耳。 琼华愣了一下,拉开她的手,才发现她脸上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像被火烧过一样开始溃烂。 她与苻黛调转了个方向,忽然将人推倒在地,单膝压住对方大腿,向前逼近几分。她手心不知何时已划开一道裂口,鲜血还未渗出,便已覆上那开始扩散的烂口。 瘦长的手几乎盖全了对方半张脸,指节还能感受到睫毛颤抖的频率。 落下来的光被她挡了个彻底,苻黛头一次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那截纤细的脖颈绷出青紫色的血管,鼻尖和额头也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琼华指腹用力揉过她下唇,将嫣红的口脂带到她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佛女竟也会染唇。”她语气戏谑,长发垂在对方肩上,舔去指尖残余的膏脂。 “这颜色不适合你,换个浅些的。” 远处的红伞忽然移至手边,琼华拿过挡在她上身,起身是不忘向她展示了番自己的两只手——一只鲜血淋漓,一只丹红夺目。 苻黛握着伞柄起身时,那染血的半边脸已经没了伤口,她抹去蹭到脸颊的口脂,眼底晦暗不明。 罪魁祸首的背影却处处透出解恨的快意。 * 快入夜时,琼华孤身一人来到城西。 这时辰,整条街上居然一道人影都没有。 她打听到不远处的一条山路,迎亲的队伍会从那处过。 四周昏暗无光,她坐在枝头,悬空的那条腿因为出神而轻晃。 直到身侧落了道人影,枝头向下压了几分,她无意识摩挲指尖的动作停住,仰起头,看到的是苻黛脸侧清晰的弧线。 “一个人来,你是真不怕死。” 琼华轻挑眉梢,装没听懂:“怎么?” “单挑鬼见青,你还没那个本事。” “也对。”她说,“我的本事也就抢抢你的伞了。” 苻黛又不说话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唢呐独响,几盏马灯在林间晃荡,昏黄的光晕透着暗红,将周遭的树影照得支离破碎。 队伍两侧跟着几个身穿道袍的道士,一手攥着道符,一手握着桃木剑,剑穗上挂着铜铃,时不时发出几声脆响。 琼华低眼看着,嗤笑一声:“人间的把戏。” 喜轿里头坐着的,哪里是命苦的新娘。 轿夫抬着轿子从底下走过,琼华指尖忽然弹出一枚钱币,直迎为首老道士面中而去。 老道士当场晕倒,几个装神弄鬼的小道士顿时吓软了腿,哪料轿子忽然剧烈地抖动,他们扶都扶不稳,里头的人又掐着嗓子唱起了曲儿。 本以为这冥婚没新郎官,鬼见青不会找上来,那曾想对方直接上轿了,这是改要夫家的命了! 几人也没商量,弃了轿子就逃。 苻黛瞥了眼恶趣味的琼华,抬了抬下颔,示意她下去。 琼华勾出准备多时的螭攸,双臂展开,身形如飞燕般掠至喜轿前,剑锋轻浮地挑起半边帘子。 帘内景象尚未看清,两只惨白如纸的手带着刺骨的阴冷直掐她脖颈而来。 琼华从容地后退,翻身跃至上方,足尖点在她手背,俯身直接扯下眼前人的红盖头。 鬼见青后撤避让,碧绿色的瞳孔有些兴奋地放大几分,连带着那上扬的眼尾都染上几分杀意。 她把琼华打量了个遍,缓步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侧颈嗅了嗅:“你的血,够我涨几十年修为。” 琼华偏头躲开:“你不是向来只取男子性命?” “但你身上邪煞气很重。”她跟着逼近,“谁知你杀了多少人,杀的人又是否无辜呢。” 她抬手,虚虚地揉捏琼华的耳垂:“是人是鬼?” 琼华低眼对上她的目光,几乎生出一种对方要吻上来的错觉,只可惜邪魅术对巫女无用,她不会着道。 “不如亲自来试。”她抬手绕至鬼见青后颈,将对方压向自己,在她张嘴露出尖牙的同时,指尖已经漫上黑色毒素。 却在这时,上空血鸦盘旋数周,敛翅俯冲,一道裹挟着腥气的黑影直扑而下,将越来越近的两人硬生生逼开。 鬼见青被那血鸦震住,猛地抬头,只见树上的人撑着一柄血色骨伞,冷眼睥睨着她。 她难免惊愕:“你是……万恶崖鬼佛?” 苻黛落在琼华身侧,眯着眼看过来,把人上下扫了一圈:“是你。” 鬼见青略微低了低头,姿态难免放谦卑了些。 琼华见状,偏了下头:“你认得?” 苻黛:“三年前,万恶崖。” 高大佛像静默矗立,阴影沉沉压下。 一袭白衣的女子纵身滚下万恶崖,本就遍布伤痕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白弧线,落地时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握着剑柄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双曾清亮如碧潭的瞳孔此刻浑浊一片:“仙门无义夺我挚爱,冰棺封尸不得相见,鬼佛慈悲,弟子愿舍弃一切,但求还她真相,为她报这血仇!” …… 琼华皱眉,显然没听明白。 她问鬼见青:“你曾是仙门人?” 鬼见青点了点头:“璇霄阁弟子。” 闻言,琼华有些意外,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又问:“你说仙门害你道侣,这又是为何?” 苻黛抬了抬眼。 琼华注意到她的反应,更加不解。 修仙者结道侣,如同凡人成婚,双修甚至有益于修炼,仙门又何必拆散? “因为我的道侣是我师姐。”鬼见青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黑市 琼华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就因如此,他们便要害你道侣性命?” 鬼见青摇了摇头:“他们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总想着拆散我们,三年前弟子历练,刻意将我与她错开,待到回来时却告诉我,师姐遇袭,不治而亡,连尸身都不让我见。” 琼华:“你怀疑你师姐的死是同门所为?” “她剑术在派中数上等,若是连她都重伤,其他弟子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琼华侧目,瞥了眼一旁的苻黛。 世上谁人不知,万恶崖的买卖,向来是以命换命,从没听说过哪个活人进去,还能站着出来的。 她受困崖底,给不了鬼见青想要的真相,那她们之间是以什么为交换? 苻黛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清楚她心中所惑,坦然道:“仙髓。” 琼华有些意外地看向鬼见青:“你生来便是仙道之人?” 如今入仙门,只有两条路,一是凡人修仙,二则是生于仙门。 修仙得道者,成仙骨,生于仙门者,乃仙髓。 纵然凡人天慧过人,修仙之路,也比后者要艰难许多。 鬼见青竟交出了自己的仙髓,至于她从苻黛那里得到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要在月下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让人谈之色变,她身上的业障,怕是不比琼华少。 琼华心底有了算计:“不若,我帮你查明真相。” 鬼见青脱下嫁衣,闻言抬了抬眼:“姑娘方才还想杀我,现在却说要帮我?” 苻黛不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自然也没有理会鬼见青暗中投来的目光。 “自然,我不会白帮你。”琼华掐破指尖,螭攸盘绕在她手上,吐出蛇信子般的蛇,将血珠卷入口中。 “因为,仙门的命,要葬在我手里。” 鬼见青眯起眼睛。 巫族灵血,是蛊皆养,炼药成丹,百毒不侵。她自然有所听闻。 “你是巫女?” 琼华没想到她消息这么闭塞:“三界之乱,你不曾听闻?” 鬼见青只听水鬼提过一嘴,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仔细回想,那水鬼说的好像是…… 她蓦地看过去,一瞬间全都明白了:“仙门与妖魔勾结?” 琼华想到芍韵的话,抿了抿唇,压低了眉眼。 苻黛忽然冷声开口:“你想入仙门?” 琼华:“有何不可?” 因为忍让,因为处于弱势,巫族才会被逼至此。 但比起凡人,巫族的力量并不弱小,之所以会被踩在脚下,和仙神二界的默许脱不了干系。 她不想入仙门,她要成神,业障太深便修邪神,雷劫再重她也义不容辞。 要让全天下的人看着,强大者不在于分位给予的权利和尊荣,而在于怜悯天下无辜弱小。 不为所谓正义公道牺牲任何人的性命。 苻黛显然不满她的打算,但鬼见青在场,她并未继续争论。 她朝琼华抬了抬下颔,示意鬼见青靠近两步:“她身上有仙淤,你可能解?” “仙淤?”鬼见青手心幻化出一朵芝草,“我解不了她人的仙淤,但灵山的萝灵芝可以。” 琼华要伸手去接,她却又将手一收。 “我知你的打算,是想让我回璇霄阁,为你铺路吧?”她正色几分,“我逃出门派那日,破坏了塔内机关,打伤了不少弟子,如今我身无仙髓,要想让璇霄阁对我放下戒备,我还需要一物。” “何物。” “残髓。”她答,“我要伪装成重伤的模样,只需残髓。” 琼华觉得有些难办:“哪里能找到仙门后人的残髓?” 苻黛松开了微敛的眉,应了她的话:“黑市。” 黑市,位于阴界三族交界处,是连天宫都不愿插足之处。 琼华一口应下:“好。” 正巧,她该去救她最后的族人了。 * 服下萝灵芝后不久,琼华便烧起了高烧,再醒来时身上伤口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收拾好自己,感应到其她族人此刻并无性命安危。 那些人果然如苻黛所说,要留下巫女的命,再养出一个圣女来。 鬼见青替冥萝探看了根骨,脸上露出几分意外:“根骨的确不错,与我师姐比起来也不落下风。” 琼华:“你师姐是凡人成的仙?” 鬼见青“嗯”了一声,浊色眼眸浮现出一丝温柔底色。 “她如今身子太弱,不适合跟去黑市。” 琼华早便想到这一层,换了不少钱财给那位热心肠的包子铺老板,拜托她照看冥萝几日。 出发去黑市的前夜,琼华在屋檐处找到了苻黛。 “你不想我入仙门。”她淡淡陈述。 苻黛眼尾轻抬:“你身上,还有巫女的煞气。” “我听闻魔族有一紫玉,佩戴在身即可隐去灵气,如寻常人一般,叫人无所察觉。” 苻黛压了压眉:“你想做什么?” “你想要我入鬼道。”琼华戳穿她,“可我要成神。” 苻黛转过来,一双蓝眸无波无澜:“你杀了太多人,成不了神。” 她的眼睛像死去的湖泊,总叫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从而忽视了她那张几乎有些妖冶的脸。 所以没人敢直视她,也没人敢靠近她。 “邪神也是神。”琼华平静地回答。 她没给苻黛反驳的时间,抬手点了下她的唇:“这个口脂更适合你。” 苻黛只觉得唇上冰凉一触即离,再抬头时,琼华已经背过身离开了。 她所畏惧的、避之不及的月光,毫不吝啬地覆了对方满身。 摇曳的裙裾染就一层朦胧的冷色,分明最该被怜惜,却教人不敢垂怜。 苻黛收回视线,抬手拭去唇上膏脂。 指腹蹭上酡红,被抹去的地方却惨白如纸。 * 次日出发上路,琼华身子已经彻底恢复,连带着后来的那些秽气都吸纳了不少。 黑市距离月下城太远,苻黛将她拉在身侧,转眼便到了阴阳交界地。 三人都是不速之客,身上的鬼气却一个比一个重,进去的时候甚至没被严查。 黑市不分白昼,夜色笼罩下透着诡谲气息。 古旧建筑错落,檐角挂着暗红的灯笼,昏昧的光线将屋舍轮廓映得斑驳,随处摆放的摊位,石桌上的器物都泛着幽光,店面湿漉而黏腻,叫人分不清是血是水。 要找残髓,去的自然是屋内的店铺。 琼华戴着面帘,额间碎发零落遮盖深邃的眉眼,一袭黑衣走在三人最前方,被拦下时嗔了嗔眉。 “这位客官,进店须得搜身。” 她在对方面前停了会,那人忽然手指一动,掌心黑雾从她腰间吸上来个银色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对方警惕地问。 琼华没回答,只见那银色小人忽然开始剧烈挣扎,口中吐出黑血喷了它一脸,瞬间长成一团滑腻的软糯物体。 “可看仔细了?”她冷冷地问。 对方赶紧还给她。 在这当差的,难免要吃这些苦头,谁知道来这的人身上带着什么稀奇古怪的邪物。 身后,苻黛戴着再简单不过的银制面具,毫无花纹的一块银片上,只有眼睛处开了两个黑黢黢的窟窿,第一眼望去着实吓人。 不过比起她那双惹人注目的眼来说,已经算是低调了。 至于鬼见青,她身上应该有能代表自己的东西,虽然从未来过此处,那人也一眼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也因此,店内的人对她们都避让了几分。 店面很大,划分为两个相连的区域,一处空旷似擂台,一处则像是人间的拍卖行。 琼华循座入场,听见鬼见青问那店员:“今日有哪些展品?” “今日乃月十,店主搜罗来了不少宝贝,听闻,今夜会有大人物到场。”店员又问,“客官今日前来,是想带走什么物件?” 鬼见青道:“仙人残髓,可有?” 店员稍作思忖,点头:“有的客官,不过,仙人残髓可不好抢。” “无妨。”鬼见青打发走她,“多谢。” 周围实在嘈杂,她们三人与周围人身鬼脸的精怪格格不入,明里暗里投来不少好奇的视线。 琼华只当作没看见,问:“很多人争着要残髓?” “仙妖本就不和,他们要残髓,有用来当碗盏的,也有用来当扇笛的。” 就在这时,店内的灯火灭了,议论吵闹声也随之停下。 台上,三盏人皮灯笼以发为燃芯,血光很快泼满四面八方。 前几样展品都稀奇少见,争举牌子的也不过两三人,很快便过去了。 直到台上的人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场上顿时哗然。 琼华循声望去,听见台上人高声喊道:“仙人残髓,死期不足半月。” “难得这么新鲜的货。” “这架势,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不是说魔族那位也要来么……” 琼华率先举了牌。 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紧接着是更激烈的争抢。 三人还没猜明白这里的规矩,也不叫价,光举个牌子,莫非想要把东西争到手,比的不是谁出价更高? 混乱中,人群里忽然站起来两名鬼怪,一个是不知死了多久的厉鬼,还有一个头上顶着两个角的牛妖。 场上顿时被分走了一半的目光。 就见谁也不服谁的两人,气势汹汹地上了旁边的台子。 琼华顿悟,这所谓拍卖,要的不是钱,是命。 来这的人,有一半都是凑热闹的,就像凡人看斗鸡斗牛一般,看着台上的人争个你死我活。 她短暂地被吸引了注意,苻黛却没有。 见举牌的人逐渐少了,对方随意地握住身边她的手腕,再度举起牌子。 琼华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冰凉,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奇怪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体质。 人误入鬼地会觉阴冷,鬼却相反,怎么她反倒还是这般模样? 不是鬼佛吗,来到此处,应该让她更自在才是。 她出了片刻的神,回过神来时,恰好瞧见不远处一只猪妖在往苻黛的方向张望。 也不知它是哪来的信心,赶在截止的最后一刻,高高地举起了牌。 猪妖立马跳起来,又肥又短的手精准指向苻黛:“老子跟她打!” 琼华第一次见上赶着送死的。 身边的人明显不悦,不等她反应,苻黛已经掠至另一侧的台上,将还没打完的两个鬼怪直接逼下了台。 她连碍事的面具都没摘,隔空握住一旁插着的桃木剑,并指一挥,只是瞬息,木剑便飞了个来回。 剑锋插着一只断手。 没人看清她的动作,甚至没人知道剑是什么时候飞过去的。 比剑意先叫人察觉到的,是猪妖的哀嚎声。 在外看门的店员火急火燎跑进来时,店里异常的死寂。 他顾不上那么多,扯着嗓子就喊:“都老实点,魔——” 话音未落,长鞭从门外甩进来,缠着他的脖颈扔到一边。 “残髓,瞑玉,我都要了。” 来人踏着幽光而入,裙摆如墨莲绽开,微卷的长发垂落在肩,发间悬着一枚血玉。一双丹凤眼斜斜上挑,眸光噙着几分傲色。 她只看了台上苻黛一眼,便甩鞭腾空而来,那意味很明显,便是要摘下对方脸上的面具。 鬼见青压低了声音:“魔君之女,阴司客。”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人如道闪电,一息之间已然向那魔女逼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氤氲 苻黛看着腾空袭来的阴司客,对方挥起长鞭直抽她面门,她却纹丝不动,抬手将即将扫到脸侧的鞭梢稳稳夹在两指之间,随即五指一拢,猛地朝侧肩方向拽去。 阴司客借势在空中一个后翻,索性弃了鞭,指尖骤然弹出一枚银镖,直直射向她的眉心。 苻黛身形微闪堪堪避开,刹那间身侧一道人影疾掠而出,泛着煞白冷光的骨剑从那人手中脱腕飞出,在空中旋绕数圈,剑柄精准击中阴司客心口,将其震退寸步。 琼华落定在苻黛身前,抬手护住她的同时,骨剑已自行飞回掌心。 苻黛有些愕然,身前的人已然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看向对面引回长鞭的阴司客。 琼华挽了个剑花收回剑,挑唇:“这位姑娘,偷袭实非君子所为。” 她抬着眼,纤长的乌睫压出细长的线,眸底藏着几分阴狠的底色。 上一世,魔族地牢内,以她取乐,扬言要抽干她血的魔族女子,原来是如今魔君之女阴司客。 小小一个芍韵,居然够得上与她谈话,看来璇霄阁内水很深。 阴司客闷咳了两声,方才那一击看似没什么力道,却震得她喉间哽涩。 她压低眼帘望向对面的女子。 细长的眉尾下压几分,衬得本就上扬的眼更加轻佻,勾勒出一条利落媚态的弧线,显出几分慵懒的锐利。眼瞳是极深的黑,像浸透深潭的墨玉,隔着一层薄雾似的,叫人看不出其中意味。 她来了兴趣,同样收起长鞭,伸手将后方的残髓吸进掌心,先前走了几步,稍稍抬头:“你说得对,这残髓归你。” 琼华要接,对方却猛然靠近,挥手一拽,将面帘直接扯断,而后掐住她的脖颈将人后推抵在墙面。 阴司客虎口紧压她喉管,有些粗粝的指腹顺着喉间弧度上滑摁住,支起她的下颔,低着眼饶有兴致地打量。 力道虽不重,可不知是不是琼华的错觉,这人似乎在有意无意轻蹭她微微凸起的喉结。 这种被压迫的感觉让人很不适,尤其对于前世被肆意凌虐过的琼华。 她管不了那么多,屈膝就要踹人膝盖,耳边却忽然传来剑意带起的风声。她飞快偏头,就见一柄桃木剑飞旋而来,从她们二人中间大劲斜过,深深刺入后方台柜。 趁着阴司客闪躲的空当,她把人手腕一折,成功脱离对方桎梏,闪退到苻黛身侧。 “姑娘这是不打算守黑市规矩了?” 阴司客瞥了眼她身侧的苻黛:“在黑市,死的规矩在天,生的规矩在我。” 魔君之女,这身份可不是一般人敢得罪的,饶是鬼见青名声再噪,店员也不可能因她忤逆阴司客。 只见店员颤颤巍巍将一个华丽的锦盒端到她身边,她抬指一揭,将里面躺着的紫玉拿走。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便确定,那就是她要找的能隐去人身上灵气的紫玉。 本该是魔族的东西,想来是遗落后被人卖到了此处。 阴司客收了暝玉,却还将残髓托于手心,明明上台与猪妖对打的是苻黛,她偏偏要问琼华:“你想要?” 不等琼华回答,她便收了手,抬脚朝门外走去,擦肩而过时挑起她垂落手臂的发丝:“好说,随我去魔族再打一场,赢了便给你。” 琼华挡住她的手,和她拉开距离,不防苻黛就在她身后,险些撞上。 她回头,不解这人靠那么近做什么,是怕阴司客突然出手要她的命? “去。”苻黛冷眼旁观着,突然冒出来一个字。 阴司客笑了:“你做她的主?” 琼华挡住她看向苻黛的视线:“我去。” * 三人跟着阴司客进了魔域。 苻黛一路上都没摘面具,她本就话少,这下更是让人不敢接近。 鬼见青还在疑惑阴司客为什么要让琼华跟她会魔域,一抬头,就察觉到身旁暗戳戳投来的无数道视线。 魔族大多邪修,无所不食,尤其对于误闯进来的外族人。她们三人中,她的名字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耳闻,苻黛身上的气息这些人绝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琼华…… 鬼见青明白了什么,忽然绕到琼华身边,和她耳语:“你小心些阴司客。” 琼华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在担心自己打不过这魔女:“放心,我有分寸。” 鬼见青噎了一下,看看一旁辨不出神色的苻黛,默默绕回了原位。 几人停在了魔殿大门外。 阴司客这才转过身来,目光从三人衣饰上一扫而过,吩咐几个下人给她们安排了空房。 “魔域不喜亮色,你们梳洗一番,我让人备好衣裙。” 琼华没想到约个架还得先沐浴一番,但既然已经踏入魔族地界,该守的规矩就不能落下。 她跟在侍女身后,却发现另外两人房间的方向和她相反。 “跟上。”阴司客走在了她前面。 琼华感觉不太对,分心留意着另外两人的方向,到了房门口才发现,自己被安排进了她寝宫的偏殿。 另一边,鬼见青迟疑了片刻,往苻黛身侧靠近几分,将声音压得极低:“阴司客未必是想与琼华分个胜负。” 苻黛敷衍地抬了抬眼皮。 “我听闻魔君曾为她挑选过不少夫婿,只是她脾性大,这些人死的死残的残,魔君只好罢休。” 她没把话挑明了说,苻黛却将她话中之意听了个全。 “本佛清楚。” 侍女分别为她们送来深色的衣裙,鬼见青接过时到了声谢,苻黛却视若无睹,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侍女连忙道:“姑娘!您走反了,浴池在另一边。” 相比之下,琼华这里要平和上许多。 烧水的间隙,下人为她送来吃食,她随口塞了个糕点,四处打量着屋内的布局。 这里是阴司客的魔殿,地牢应该离此处不算远。 她要拿回残髓,让鬼见青先离开,但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留下? 人间狱牢内巫女的秽气已经被她炼化得差不多了,虽然较起阴司客尚且落下风,但若是找准时机,胜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她受了重伤,阴司客或许会将她留下几日。 她做好了打算,这时侍女来报,热水已经备好请她去沐浴。 琼华跟着她来到浴池的房前,对方为她推开了门,她前脚刚走进去,后脚门便被关上了。 屏风后的浴池冒着热气。 她走进去,一眼望见池中的身影。 琼华莫名地回头,确认这是偏殿的浴池:“你为什么在这?” 水中的人看过来,随后趴在池边,白皙的手臂还在往下滴水。 阴司客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琼华。” “琼华。”阴司客重复一遍,“这名字不错。” 说着,她撑着池台就要起身。 琼华移开视线,转身就走。 “你和那戴面具的女子什么关系?” 琼华脚步不停,丢下一句“没关系”推门而出。 门外守着的侍女吓了一跳,茫然地眨眨眼,显然没料到她这就出来了。 知道她是听命办事,琼华没为难她:“殿内可还有其它浴池?” 侍女见房里的魔女没追出来,便点了点头。 她不敢轻易把人带去魔女正殿的浴池,便拐了几条路,来到一处有些阴凉的房前:“此处凉爽,是长夏季节特用的,姑娘且先进去等上片刻,热水稍后便送到。” 琼华点点头,道了声谢,推开门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这间房不常用,所以并未放置屏风。 浴池上热气氤氲,白雾如缕似带,在上空盘旋缭绕。 池水中,苻黛半浸着身子,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肩头,乌黑长发全然披散下来,被她斜撩在一侧颈边。 她听见声响,眸光从眼尾漾开,漫不经心般投落在她身上。朦胧雾气漫过她周身,将那双本毫无生气的蓝眸染出几分湿润的光泽,额间一点朱红,竟将她衬出几分神性的清冷。 琼华下意识后退半步,喉间无意识滚动:“你、你怎么在这?” 苻黛把视线移回去,没再看她,也没回话。 琼华想走,不知是因为太意外还是怎么,居然忘了动腿,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身后传来敲门声,有人直接推开了门:“姑娘,您的换洗衣裳……” 来人没料到门边还站着个人,当即一个激灵。 里头传来苻黛的声音:“放边上。” 侍女茫然点头,这就要走过去。 琼华皱了下眉,侧身拦在她面前:“你做什么?” 侍女更懵了,说话都说不利索:“送、送衣裳。” 琼华从她手上接过托盘:“我来,你走吧。” 侍女忙不迭退下。 琼华把衣服放在池边能够到的地方,又问:“你要换?” 她以为以苻黛挑剔又难以捉摸的喜好,只会传自己那几套配色固定的衣服。 苻黛:“你也没换。” 琼华说:“我还没沐浴,阴司客占了浴池。” “她为什么要在你的浴池沐浴?” 琼华被她看得莫名:“不知道,也许是在戏弄我?” 她话音刚落,苻黛忽然隔空取来衣架上的里衣,她背过身去回避,片刻后,对方走到她身后停下。 浴池里加了不知名的花瓣,苻黛靠近时,她嗅到了清淡的花香。 她听见苻黛在她身后冷着语气说:“她不喜男子,好女色。” 琼华愣了一下,这才被点醒。 上一世阴司客想杀了她,她当然不会往这方面想。 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阴司客,居然会对她感兴趣。 苻黛没再多说,系好束腰便离开。 琼华跟在她身后,心中还在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就见苻黛突然停住了步子。 她一抬头,门口赫然坐着才沐浴过的阴司客。 对方两腿交叠,靠在椅背上,指背托着下颔,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看清了苻黛的脸。 “……苻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