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听》
1. 初遇哑巴
老旧的居民楼白天也是昏暗的,阳光透不进来,只剩一盏昏黄的声控灯,被乍起的声响不断唤醒。
“祝千行!祝千行!”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十五六岁小男孩怀抱篮球,不耐烦地拍着掉漆的防盗门,指名道姓叫着谁人的名字。
祝千行下了车,提着四十多斤重的全站仪直奔小区,爬了三层楼刚到家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坐了十来个小时火车的祝千行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用手里机关枪一样的仪器支架戳掉了小孩儿怀里抱着的篮球,不耐烦地应声:“祝千帆,我说了多少次,不是千hang,是千xing,行不行的行!”
小孩儿一看他弄掉了自己的篮球,“嘶”了一声弯腰去捡,一边捡一边和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叫板:“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他说到一半,把仪器放下的祝千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来干什么?”
祝千帆站直了,看着一身风尘似乎是刚出差回来的祝千行,忽然一改态度,殷勤地喊了一声“哥”。
“哥,妈让我问你,明天回家吃饭吗?”
祝千行掏钥匙要开门,想也不想地回答:“不回。”
“又不回?”
抱着篮球的小孩儿好像被点着了,拿着手里的篮球就往门上砸:“过年不回,中秋也不回,妈到底怎么你了,你不回家上哪儿过去,还要和你捡来的那条狗一起过节吗?”
篮球被门板弹回去,打到他的肚子上,小孩儿“哎哟哟”弯着腰嚎。
他话音刚落,紧闭的防盗门忽然开了,祝千行才提起来要打人的拳头僵在半空中,从门里走出来一个和祝千帆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脸庞白净,扫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兄弟,一声不吭地要来接祝千行扶在手里的仪器。
少年就是祝千帆口中,他哥祝千行捡来的狗。
祝千行把他的手轻轻拂开,低声说了句“太沉了你拿不动”,就把开门的少年又赶回屋里了。
当面骂人狗的祝千帆到底还是接受过义务教育的,看着那个被自己骂是狗的同龄人不声不响地出来又回去,还有态度两模两样的他哥,没说出口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绿箭。
祝千帆腹诽起班上同学教给他的新词,这个装柔弱的绿茶男,现在不声不响装可怜,一会儿指不定怎么和他哥告他的状呢。
祝千行感受着横亘在门里门外的少年们较劲的气息,腾出手来点开了手机,没一会儿祝千帆的电话手表就响了。
“我爱跟谁过跟谁过,你管不着。还有,他比你大两个月,你应该管他叫哥。钱转过去了,慢走不送。”
祝千行说完,扛起几十斤重的仪器进了家门,“砰”一声把呆站着的祝千帆关在了门外。
“哎——我不是来要钱的……”
祝千帆有点着急,嘀咕了两句,门里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
祝千行卸下背上的行李,把提了一路的仪器放在玄关处,坐在鞋柜上喘口气的功夫,一双拖鞋就送到了他的脚边。
刚刚去开门的少年低着头在旁边站着,似乎是要等祝千行换好鞋子以后立刻收拾起来。
祝千行看了自己进门之后踩脏的地砖,还有不远处一尘不染的客厅,哑笑了一声,这人和自己一样有洁癖,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祝千帆骂你,你都听见了?”
他疲惫不堪地揉着山根,余光看见少年伸着小手指碰了碰自己的下巴,又举起手在耳后位置晃了晃。
这是弟弟的意思。
相处了一年多,祝千行已经能轻易读懂何向辜比划的那些手语了。
名叫何向辜的少年比划完,又指了指祝千行。
他是你弟弟。
祝千帆是祝千行的弟弟,所以他就算听见了,也只能当没听见。
当然,后面半句话他没说,是祝千行自己猜的。
祝千行伸出手来拍了拍穿着棉质半袖的小孩儿的胳膊,拧着眉头怜惜地对着他笑了笑:“小香菇,你也是我弟弟。”
不知道他的话又触到了小孩儿哪根敏感的神经,何向辜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卧室。
连替人收拾鞋袜的事情都忘了。
祝千行叹了口气,不都说青春期的小孩儿叛逆吗,他捡来的这个,怎么连闹都不会闹?
……
何向辜是祝千行捡来的。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祝千行刚上班不久。
他才毕业进了家勘测设计院工作,像他们这种一年要出差十个月的外业人员,也只有第一年培训期能在工位上安安稳稳坐着。
祝千行刚来第二个月,感情状况就被隔壁专业的一个姐姐摸清楚了,看他长得阳光帅气,死活要给他介绍自己的表妹。
盛情难却,祝千行咽下不能明说的缘由,硬着头皮去相亲了。
见到相亲对象,点好的咖啡都没端上来,祝千行就开门见山。
“我直说了,不好意思同学,我是个同性恋。”
刚出学校几个月,他还没改掉见谁就叫老师、同学的毛病,和他相亲那个年纪大差不差,听祝千行这么直白,倒是吃了一惊,但随即神色就又缓了过来,换了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说呢,像你长得这么帅,竟然还能来相亲。”
祝千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抱歉,你还想吃什么喝什么,你点,我来。”
“没事没事,我这也是家里逼的,现在我表姐还在家等消息呢,那我再坐一会儿,到时间回去了,就说咱俩不合适。”
祝千行听人这么说,松了口气。
两个同样被赶鸭子上架的人坦诚相见后倒是拘谨全无了,祝千行甚至被追问了一些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取向之类有些冒昧的问题,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含糊回答着,还从相亲对象口中听来了一些所谓同类的趣闻,也都是一笑而过。
“你还挺健谈的。”
姑娘拎着包要走,祝千行起身相送,嘴也没闲着:“害,怪不得别人说我话痨呢。”
“那我先走了,有合适你的我一定推给你哈!”
相亲对象神秘地眨了眨眼,接过祝千行让人打包的甜点盒子走出咖啡馆,他走回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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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拿自己的手机也打算离开。
座位在咖啡厅的拐角里面,祝千行从其他座位边上路过,老远听见一阵乱糟糟骂人的声音,走近了才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侍应生正站在他隔壁桌边上挨骂。
“我点的是澳白,你送来的是卡布奇诺,奶泡这么厚,这是澳白吗?呸,这什么味道,当我没去过澳门啊!怎么,刚刚我点餐的时候你完全没记住,偷听隔壁同性恋相亲有瘾啊!”
戴着块明晃晃手表的暴发户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
祝千行本来不清楚事情缘由,没打算插手,这下好了,骂人骂到他头上了,他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了。
他想看那个小侍应生怎么解释再做打算,结果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挨骂,什么都不说。
暴发户对面坐着的人不言不语,他的骂人重点已经从咖啡不对口味到服务怠慢再到咖啡馆接待同性恋掉价了,祝千行再也忍不下去,快步走过去,把穿着白衬衫的小侍应生拉到自己身后,指着桌子上那杯被人指摘的咖啡和人说道起来。
“第一,你点的的确是澳白,但你对面的这位女士刚刚百般要求的要做天鹅拉花我可是听见了,澳白的奶泡本来就薄,要做复杂的拉花就只能加厚,喝起来不伦不类,也只能怪点的人没水平。”
“第二,澳白的澳是澳洲,不是澳门。”
他字句逼人,说话毫不客气,手指敲打在桌上,身躯前倾,眯起了眼睛,一字一顿。
“第三,同性恋不偷不抢,怎么你了?”
“我教训服务员,关你什么事!”
那没什么水平还要死装的暴发户眼见被人戳穿,面子挂不住,竟然端起桌上的杯子,朝着被他护在身后一直不声不响的侍应生迎面泼了上去。
温热的液体洒落肩头,挡在前面的祝千行的衬衫也被泼了个透亮。
“行了老公,你快坐下吧,丢死人了。”
这一杯咖啡泼下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暴发户对面的女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终于开口劝阻,闻讯赶来的咖啡厅的主管也出面调停,祝千行回头一看,后面站着的小孩儿嘴唇发白,像是吓坏了,顾不上纠结自己脏了的衣服,赶紧把人拉到一边去。
“你没事吧?”
小侍应生咬着嘴唇垂眸,摇摇头算作回应,还是不声不响。
“那你刚刚怎么不开口解释呢?”祝千行有点着急,哪儿有话都不说一句干站着让人误会和辱骂的道理?
还有,这小孩儿到底成年没有啊,没成年怎么来咖啡馆打工了?
“你几岁了?成年了吗?怎么不说话?”
祝千行片刻不停地追问,没得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下一个问题就出口了,熟悉的人知道他话多嘴碎,但对不熟悉的人比如眼前的那个少年来讲,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咄咄逼人了。
小侍应生看起来更窘迫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伸出五根细长的合该去弹钢琴的好看手指来回晃了晃。
嘴巴微张着,像是在努力,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是个哑巴。
2. 耿直少年
这一顿比划,祝千行和他嘴里那些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彻底哑火。
小哑巴的头发大约许久没剪过了,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祝千行不自觉伸手,替他拢了拢头发,语气也缓了下来。
“你几岁了?”
问完这句,原本还乖乖站着的小孩儿忽然后退了一步,脸颊和头发远离他的掌心,局促地看了一眼边上处理事情的主管,缄口不言——不,连比划也不比划了。
祝千行干咳了一下,悬着的手缩回来,同时也从小哑巴的这番动静里明白,小孩儿肯定是没成年,而且被人叮嘱了什么,不敢与外人道。
哑巴,未成年。
祝千行刚准备起身去找别人问个明白,忽然心绪一悸,他也在这样的年纪兼职过,刷过盘子洗过碗,冲过咖啡调过酒,在这里当侍应生应该是这小孩儿能找到的顶好的工作了吧。
他还想把人偷偷拉过来多问几句,小哑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祝千行白衬衫上的褐色斑驳,飞也似地跑开了。
一惊一乍的,和祝千帆一样。
祝千行感慨了几句他的年纪,潦草擦了擦脖子里和衣服上的咖啡渍,正忙着收拾自己,跑开了的小孩儿竟然又回来了。
怀里抱着一件衣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一张写了字的便利贴递给他。
“我的衣服,干净的。”
小孩儿的字写的并不如他的脸那么白净好看,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小门,提示祝千行可以到那里去换衣服,然后把怀里的衣服推给了祝千行。
“你的衣服我也穿不上啊……”祝千行嘀咕着,他到底比这小孩儿大了许多岁,但把衣服抖开给人比划的一瞬间,他就沉默了。
这是件有些过分宽大的卫衣,若是穿在小哑巴身上,下摆要垂到大腿了。
衣服有些旧,但带着干净的香味。
祝千行抬头,恰对上一双小心谨慎又满怀期待的眼睛。
到底不好拂人意。
他捞着卫衣,大步朝小门走去了。
门里放着一张只有臂长宽窄的小床,有人睡过的痕迹。
祝千行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解开了脏污的衬衫的扣子。
对小孩儿来说大的出奇的卫衣对他来说刚好,祝千行换好衣服,刚一出门,脏了的衬衫就被小哑巴抢去了。
随之递来的是另一张便利贴。
“麻烦留个地址,我洗干净给您送去。”
祝千行本来觉得有些麻烦,他不在乎那件衣服,但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小孩儿的卫衣,到时候怎么还也是个问题,于是就大笔写下了自己的住处,和人讲清楚,到时候衣服换衣服,谁也不占谁便宜。
他的字是正经临帖练过的,和小哑巴歪歪扭扭的字挤在一起,完全不搭调的两种字体竟然隐隐有些和谐。
小哑巴把便利贴折好了放在围裙口袋里,轻扬嘴角,伸出两根大拇指朝他弯了弯,然后又把中指放在嘴唇上,接着举起手在耳后晃了晃。
后来祝千行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大拇指弯弯是谢谢,中指放在嘴唇上、晃动手掌是哥哥。
小哑巴说,谢谢哥哥。
……
离下个项目开工还有段时间,祝千行这次能在家待一个月,他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中秋的前一天回来了。
他洗完澡,悠闲地坐在沙发边上擦头发。
人累久了突然闲下来脑袋会突然放空,在野外住了那么久的帐篷,好容易回到不用风吹日晒的家里,祝千行整个人都像微醺一样懵懵然。
连小孩儿什么时候从房间里走出来,又是什么时候从他手里夺过毛巾的都不知道。
何向辜的指节锢在他的脑后,一面擦拭一面揉按,祝千行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他累的沾枕头就能睡着了,但还是撑着精神和人说话。
“路过若羌的时候带了特产回来,在背包里,你拿出来尝尝。”
祝千行还是觉得出去一趟得带点什么回来给小孩儿尝个新鲜,所以上火车前顺手拿了包杏干和灰枣,只可惜在乌鲁木齐转车的时间太紧了,没来得及好好逛逛,也不知道小香菇会不会喜欢。
按揉的手停下了,夜幕降临,何向辜伸手按了灯的开关,祝千行在骤亮的光芒里睁开眼,看见小孩儿两手飞快地比划着。
“我收拾过了……吃的拿出来了……你要吃我现在去拿——不用,我不饿,闻了两天的火车味现在还想吐呢,不用管我,你先做作业吧,我去给你做饭。”
说完,祝千行栽愣愣站起来要往厨房去,结果被人压着胳膊又按回了沙发里。
这一年里,小孩儿身条抽长,力气也大得有些惊人了。何向辜站在反应不及被压倒的祝千行边上又比划起来。
“饭做好了……”
祝千行一字一句翻译小孩儿的手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总让你照顾我呢,那先吃饭吧,吃完再写作业,我看着你吃。”
何向辜自然地摆好两副碗筷,走回厨房,掀开铝锅的锅盖,取下篦上热着的炒菜,把闷得有些过了的米汤盛出来。
祝千行看着被人端到面前的热饭菜,心里忽然一抽。
在乌鲁木齐转火车的时候他趁着信号好给小孩儿发了个消息,模糊说今天能到,这么一锅米汤,放假在家的何向辜大约是把饭从早闷到晚,才在傍晚时节等来一个终于回家的他。
“吃饭!”
祝千行把自己刚刚说反胃的话抛之脑后,闷头吃起小孩儿做好的饭菜。
这样的时候,暖黄的灯光照着,何向辜就算端上来一盘石头子,对他来说都是佳肴。
祝千行吃完饭还坐着发饭晕的空当里,何向辜已经把锅碗都收拾好了,祝千行悬着胳膊无处插手,尴尬地靠在笨重的木头椅子上揉了揉头发。
小哑巴把生活过得井井有条,他好像压根没什么回来的必要。
把小哑巴带回来的一年多里,祝千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出差,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三四个月,但人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时候,还是无时无刻不想回来,哪怕是现在这样和小孩儿相对无言,他也感觉舒坦许多,像是心有了着落。
“你要写作业吗,我看着你写吧。”
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样也太不像个哥哥了。
何向辜点头,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祝千行得以被允准进去他的卧室。
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崭新的学习桌,祝千行在山窝里数星星的时候突发奇想买的,何向辜收到货以后他才知道这东西需要自行组装。
“挺结实的,你装的不错嘛。”
祝千行搬了把椅子仰坐在边上,脚跟磕在桌腿的升降架上,说出来的话莫名激得桌前正襟危坐的何向辜腰身一直,坐得更板正了。
何向辜从书包里掏出一摞东西放在祝千行面前,低下头来继续写他的物理卷子。
“物理、数学,还有今早布置的作文,这才假期第二天你就把作业都写完了,那现在在写什么呢?”
祝千行又开始不好意思了,他人虽然在家长微信群里,但因为工作忙碌和祖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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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员辽阔导致的两地时差,总是不能第一时间传达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知道祝千行是怎么自己找人问出来的附加作业又一早就写完了。
卷子被竖起来展开在祝千行的跟前,他这才看清小孩儿在自己做真题训练,这不在老师千叮万嘱要家长监督孩子完成的作业范围内。
“哦哦,那我帮你检查一下吧。”
祝千行随手翻开一本练习册,在小孩儿还是不太好看的字体里揣度他的做题思路。
何向辜拖了半年才上高一,这半年里祝千行买了大把字帖勉强把小孩儿野蛮的字体纠正回来一些,现在看着倒是顺眼许多。
翻着翻着,从练习册里掉出来了一张粉色的轻薄再生纸来。
“高三动员会通知……要开家长会了吗?”祝千行扫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恰好是中秋假期后的第二周,何向辜一直没说,大约是怕他又像之前那样,待两天就走了。
“这次在家待一个月。”
祝千行话音刚落,写作业的何向辜立刻停笔转过身来,看见他手里捧着的粉色通知单,脸上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小孩儿的四指并起来,掌心在半空中弯了一弯。
可以吗?
何向辜眼神小心翼翼,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着高度,看得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祝千行读懂小孩儿的手语,咧嘴笑了一下:“当然可以。”
小哑巴得到回复,高兴地收起通知单,动作到一半,又伸手开始比划起来,眉梢也因此而紧皱。
表情有时候也是手语表达的一部分,祝千行还是近来才知道的。
“你问我祝千帆怎么办?他有他妈妈呢,用不着我。”
祝千行的脸色在他比划出“弟弟”两个字以后就不太好了,祝千帆和他在一所学校,何向辜看他一脸的沉重,以为惹了人不高兴,又开始惶恐起来。
“我没生气,就是太累了,你写作业吧,我看着你。”
少年听话地坐正继续伏案,只用余光扫着一旁的人,祝千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练习册。
过了一会儿,练习册朝上的那一页许久不动,何向辜抬头,祝千行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
祝千行的确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何向辜方才的惶恐神色,和当初站在他家门口时一模一样。
他没想到公司业务紧俏,连实习期的新人也要出差。他相完亲不久后,就被派去了西北出外业,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入冬时节了。
当时去的匆忙,他完全忘了卫衣和小哑巴那件事,拎着包跟上科室里的前辈就坐火车往大西北去了。
这次去的是个光伏项目的前勘现场,祝千行的脑子被嘉峪关的风吹得要干透了,每天睁开眼就是背上仪器跑现场,辽阔的西北大地上毫无遮挡,直照的阳光把他晒得不成样子。
回来之后放下仪器的第一件事,祝千行只想回家好好洗个澡。
只是他刚爬完楼梯,就看见一个人在他家门口站着。
老旧的楼道不怎么透光,祝千行跺了跺脚,惊了不太灵敏的声控灯,也吓了那人一跳。
祝千行看清了他的脸。
白净,好看,头发比之前又长了许多,鬓发已经能挂在耳后了,看样子这一百多天里压根没去剪过。
被人用惶恐的像虎鼬一样的眼神望着的时候,祝千行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他当时心里想,这小哑巴时隔三个月还能再来,难不成那件卫衣是金子做的?
3. 再寻哑巴
“抱歉,出差忙忘了,我这就把衣服拿给你。”
祝千行满怀歉意,顾不上去接他递过来的衬衫,背着差点把小哑巴蹭倒的登山包去开门,结果老旧的防盗门偏偏在那一刻开始抗议,他努力许久,没打开门不说,“咔哒”一声,钥匙还断在了锁孔里面。
“你稍等一会儿,我叫开锁公司来。”
祝千行随即在贴满小广告的防盗门上随手找了个好几个“8”的号码打过去,报了地址。
刚放下手机,胳膊就被人拽了一下。
小哑巴的两只手比划着什么,祝千行看着他一会儿伸指头一会儿摸脸,读不懂手语,只以为是小孩儿在担心要不回衣服,赶忙向人保证:“放心,等会儿门开了,我肯定把卫衣还给你。”
小哑巴一听,比划得更快了,脸色也跟着着急起来,两只手在半空中飞绕,快得要擦出火星子来。
“什么意思,这是手语吗?”
压根不懂手语的祝千行也跟着干着急,抓耳挠腮了一阵还是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干脆把被风吹得有些粗糙的掌心摊在了小孩儿的面前:“我记得你会写字来着,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好吗?”
小哑巴一瞬错愕,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细长瘦削的手指捏着祝千行的手腕抓得死死的,另一手伸出食指来在祝千行的掌心轻轻划拉。
祝千行刚从外面回来,掌心微凉,小哑巴穿得单薄,指尖也微凉。
“我不是来要衣服的……”
祝千行从小孩儿歪歪扭扭的比划里一字一顿地品读他的话语,手腕短暂被松开之后,叫人一直夹在大臂和身体中间的衬衫塞进了他的怀里,小哑巴又写:“还给你。”
他指了指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又指了指祝千行,再次弯了弯大拇指。
小孩儿不是来要那件卫衣的,他只是想把祝千行的衣服还给他。
祝千行很久没回家了,他不相信小哑巴只来这么一回就能恰恰好和他碰上。
更为可能的情况是,三个月里,小哑巴无数次敲响这扇没人开的破旧防盗门,只为了物归原主。
祝千行愣住了,他看向弯动大拇指的小孩儿,少年的身上罩着一件和那天借给他穿的同样宽大的衣裳,胸口还有校徽的图案,但上面的校名根本不是当地的。
倒像是什么人捐来的不要的旧衣裳,被一个身板瘦削的孩子视如珍宝一样洗干净罩在身上。
小孩儿脸上挂着笑,清澈的瞳孔流露真诚,对着祝千行鞠了个躬,起身要走。
不知被何等莫名的情愫推动,祝千行一把拉住了他,
被掣肘的少年顺势转头,他猝不及防对上了那样一双什么杂念都没有的眼睛,心里的棉花堆像是压进了一块铁秤砣,高高低低,没个平坦的地方。
“卫衣还是要还给你的,而且……陪我等会儿吧,这儿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我怕黑。”
祝千行酝酿出一个谎言,他在夜幕降临后的荒野风餐露宿,却惧怕此刻头顶闪烁的明灭灯光。
小哑巴信了。
他真的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走回祝千行的身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发丝随着脑袋的晃动而从耳后散出来,罩在宽大校服里的整个人像是恐怖片里长发飘飘的鬼魂,头顶的灯泡又开始闪烁,一时间,祝千行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更骇人了。
祝千行放下背包,又把掌心伸到了小孩儿的面前:“我们来聊天吧,我用嘴巴说,你用指头写。”
小哑巴点点头。
和风沙作伴一百多天没怎么说话的祝千行又打开了话匣子。
他问一句,小哑巴就写一句,少年尚且柔嫩的指尖在他有些粗粝的掌纹里滑行,触感如长途跋涉的旅人赤裸的双足趟过荒草,在麻木里摩擦过一些别样。
“你每天都来这等我吗?”
【不是,下雨天就不来。】小哑巴一笔一划地写,大约知道自己字写得不好,因而努力想写清楚些让祝千行能辨识。
“为什么?”
【没有伞。】小哑巴眨眨眼睛。
“咖啡厅给的钱不够买伞吗?”
【没去了。】小哑巴犹犹豫豫,三个字拖了很久才写完。
那天咖啡厅的主管把一张储值卡递给祝千行赔罪,他并没有接过来,只是嘱咐人要善待小哑巴,就匆匆离开了。
拍桌子的暴发户恶人先告状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给已经离开的祝千行打电话了解情况,祝千行在电话里讲的明白,还额外说了不关小孩儿的事。
结果警察走后,咖啡厅老板顾念起小哑巴的年纪和身体缺陷,不愿再为此而招惹是非,把他辞退了。
祝千行从小孩儿“干不下去了”的简单回答里串联起整个故事,这时才骤然发觉,他虽然替人解了围,但也害人丢了工作。
【不关哥哥的事。】
小孩儿敏锐地察觉到祝千行脸上的懊悔与歉意,连忙写了几个字,写得极为潦草,祝千行努力分辨才能看读懂。
他抓住了小哑巴的指节:“那你现在都做什么?找了新的工作吗?”
祝千行太急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让小孩同时失去了书写和比划两种表达形式。
小哑巴绷着嘴唇,有些窘迫地望着他,轻轻挣扎了一下,手指就从粗粝里挣脱出来了。
他手悬在半空下意识想写什么,可又怯于主动去抓面前人的手,没了祝千行的手掌做载体,他什么也写不了。
这时候祝千行才发现,小哑巴着急的时候下意识会张嘴,只是无论唇瓣如何翕张,如何拼尽全力,都只能发出一些“啊”、“咔”、“哦”之类的简短音节,连不成有具体含义的句子,反而让他的神色更加赧然。
祝千行只能把手掌又一次地摊开来,小哑巴得救,一笔一划写下答案。
【我在隔壁小区做义工。】
小哑巴牵动嘴角,眸间笑意从发丝缝隙里顶出来,而后又接着写:【有饭吃,别担心。】
他撤回双手,一手摊着一手拨弄,做出吃饭的动作来宽慰人心。
祝千行还没从他小心翼翼的回答里咂摸出什么味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开锁的人到了。
小哑巴一通比划,摆了摆手,从上楼来的开锁匠与墙壁间的狭小缝隙里穿过,下楼去了。
怔在原地的人,只看懂了最后那个象征着告别的挥手。
开锁,进门。
一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祝千行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热水洒落,在濛濛水雾里,祝千行的脑子里总有一个穿着宽大衣裳的小孩儿在晃。
一会儿弯动大拇指,一会儿歪着头笑。
阴魂不散。
来无影去无踪的,可不就跟个魂儿一样吗?
不对,他去有踪……他说他在隔壁社区做义工。
祝千行睡着之前想,还是要赶紧把卫衣还给人家。
他也穿过那样的旧衣裳,最知道一件没有破损和脏污只是稍微宽大些的衣服有多么的难得。
第二日一早提着装卫衣的纸袋出了小区门,祝千行才想起来他压根不知道小哑巴口中的隔壁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个隔壁。
小哑巴像一条滑溜溜的鱼,跃出水面朝他吐了个泡泡,又跳回了大海里。
纸袋的挂绳偏巧此时断裂,祝千行长手一捞,把小孩儿的衣服抱在怀里,直冲马路对面的小区而去。
不就是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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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吗,小哑巴能在家门口等他那么久,他当然也可以把附近的小区翻个底朝天。
直到找到人,把衣服还回去。
一无所获地走出第一个小区的时候,下起了零星小雨,祝千行下意识把衣服护在怀里抱得更紧的时候,忽然想到小哑巴写下的“没有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哑巴把衬衫还给他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纸袋,他就是这样抱在怀里来回跋涉。
如果下雨天仍过来等他的话,不光自己会淋湿,衬衫也会淋湿。
祝千行加快脚步,在雨下大之前,冲进了另一个小区的便民服务大厅里。
守在服务台后面的女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来避雨的,忙把毛巾和热水递上,可祝千行只是环顾四周,想在冷清的大厅里找到熟悉的人影。
他问穿着红色马甲的工作人员:“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义工,他是个……他不会说话。”
“哑巴”两个字哽在祝千行的喉咙里,到底也没跳出来。
工作人员扫了一眼他怀里抱着的衣服,祝千行立刻把卫衣抖开给人展示:“对,这个衣服就是他的。”
在祝千行殷切的目光里,那人犹豫着说了一个名字:“您说的是何向辜?”
“他叫何香菇吗,我不知道……他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长得很漂亮,个子不是很高比我低一点儿,他说他在这附近做义工……”祝千行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越是不达意,越想起小哑巴比划手语时候的样子。
工作人员听他说了一会儿,从服务台后面掏出来一本登记册,翻到某一页,递给他看:“是他吗?”
登记表上贴着一张一寸红底照片,照片里的小孩儿看起来只有上小学的年纪,但眉眼,特别是无意识抿紧的嘴唇,都像极了祝千行见过的样子。
祝千行缓慢地点了点头,盯着登记表上的信息看。
登记表上的字迹和写在便利贴上的那些话一样歪歪扭扭,
不是香菇,是何向辜,原来小孩儿名字里的三个字是这么写的。
登记表很快被工作人员收回,女人警惕地打量着祝千行:“你是他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只是他帮过我的忙,想来谢谢他。”
祝千行如释重负一样把衣服捧上服务台:“麻烦您把他的衣服转交给他。”
女人看着他摇摇头,又把衣服推了回来:“恐怕不行,他已经有段日子没来了。”
“什么?”
那他怎么说自己最近在做义工呢?
“半年前,有个开咖啡厅的老板来办事,看他可怜,就允许他到自己的店里当学徒。那之后,何向辜就没来做过义工了。”
咖啡厅的小学徒在顾客的刁难里百口莫辩,虽然得到了祝千行的仗义执言,但也因此丢掉了工作。
祝千行还陷在小哑巴何向辜再次失联的情绪里,女人的话还在继续:“这孩子真是可怜,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也没个家……”
“他是孤儿?”祝千行对这个身份词很敏感,忙追问。
女人摇头,又点了点头。
“唉,算是吧。”
十分钟后,祝千行抱着卫衣走出了服务大厅的大门.
小雨已经停了,但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雪落了薄薄一层,铺在尚青青的草木上,像是给世界淋了一层糖霜。
雪花落在人行道上,落在祝千行的肩膀上。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那人的话。
“何向辜的爸爸常年在外面赌博不回家,欠了高利贷,要债的人提着刀追上门,妈妈为了保护他,夺刀杀了人,被判了刑。”
“也是从那之后,他就变成哑巴,不会说话了。”
4. 胡思乱想
“那会儿他才十岁,他们家原来就在这附近住,她妈妈是个挺好的女人,也是为了孩子,唉……”
“那他家在哪,他现在住哪儿?”
“哪儿还有家啊,房子也卖了……”
祝千行没有问到任何关于小哑巴住址的信息,原来的房子被卖掉用来还赔偿金了,因为那个祸害老爹还活着,小哑巴也不能被送到孤儿院去。
他之前借住在某个邻居家闲置的地下室里,在邻里接济下上完了初中,不念书之后为谋生机要到处打工,就没有稳定的住处了。
但他平日都在这附近游荡,不敢走远,原社区的工作人员定期会带他去监区看妈妈。
祝千行走的时候留下一行数字,嘱咐工作人员再见到何向辜让小孩儿给自己打电话。
但祝千行又忐忑着,他不知道何向辜会不会再来,也不知道何向辜会不会打这个电话。
但他知道,寒风里站在门外的那个孩子,是想要个家的。
那天的雪后来下得很大,祝千行冒雪走遍了附近所有的小区,没能找到熟悉的单薄身影,被风吹了一遭又一遭,到后来,连鼻根都是胀痛的。
他回到家大病一场,拖到快过年才好透。
也是那一年,他留下了病根,一到入冬时节总要咳嗽几天。
祝千行被自己的咳嗽声呛醒,一睁眼,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床边看着他,眼角垂着,摆着少年老成的架子,一副担忧的样子。
“我没事,这才几月没到咳嗽时候呢,就是被自己口水呛着了,替我倒杯水过来。”
胳膊伸出被窝朝客厅方向一指,个头蹿得很高的小孩儿转身出了房门,祝千行才痛快咳了几声。
何向辜端着水杯回来,祝千行还没来得及坐直,一只手就垫在了他的腰后,半拥抱似的撑着他,温热的水也被送到了嘴边。
他浑身别扭,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喝完了水,身后的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祝千行把杯子一松,顺势躺倒,又把身子溜回了被窝里。
贴着他的手掌终于在他的后背和床接触的前一刻离开了。
“今天我做饭吧,你想吃什么?”
祝千行缩着一半脑袋在被窝里,一边摸寻枕头边的手机,一边看着床边站着的小孩儿。
小哑巴摇摇头,没什么想吃的。
“嘶——”祝千行把被角一翻露出整个脸来,微露厉色,语气也硬了一分,“一定要说。”
何向辜看他没有妥协的样子,终于一手端着杯子比划起来。
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弯曲成一个半圆抵在下巴边上,接着竖起来比了个牛角的姿势,然后又并在一起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少年的身形挺拔,面容轮廓也愈发清晰,只剩那一点点微软的脸颊肉被他自己捏着,有一些不合时宜又古古怪怪的可爱。
祝千行会意:“喜欢、牛、肉……哦,想吃牛肉是吧,小香菇,你应该比划想要,而不是喜欢。”
喜欢是两指弯弯戳在下巴,想要是手指绕在脑袋边上再把掌心伸出来。
何向辜从不表达自己想要什么,就连“喜欢”这个词,也是祝千行强调了许多次,才逐渐开始尝试的。
小哑巴低着头,像是被训了一样,一瞬间,祝千行又感觉自己的话说重了,赶忙找补:“是哥哥手语学的不好,不是你的错……你去学习吧,我再睡会儿,等会儿去买菜。”
熬到小祖宗出了房门,祝千行才起了床。
一边收拾自己的一床狼藉,一边心里盘算着,要不还是在门口挂个“请敲门”的牌子吧。
不锁门让人随便进的话是祝千行自己说的,只不过那时候是担心小哑巴自己睡会害怕,但何向辜跟之前一样神出鬼没,小孩儿逐渐也大了,一睁眼看见他站在自己的床边,祝千行难免会有些尴尬。
好容易有的中秋假期,不用去单位,祝千行悠哉游哉去超市买了菜,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走的时候,被路边的手机店吸引住了。
玻璃窗内摆着一排小巧精致、样式各异的智能手环。
这种挂在手腕上的小东西越来越流行了,祝千帆手上就有一个,又能看时间又能发消息。
祝千行想也不想地迈进店门。
一小时后,最新款的银灰色手环戴在了何向辜骨形分明的手腕上,祝千行替他调节松紧,嘱咐道:“上学不方便带手机就带这个,我会和老师讲的,有什么事情找我也方便。”
站着任人动作的小哑巴垂着眉眼,眸间那一丁点因无配得感而生出来的惶恐衬得他更加乖巧,像个任人打扮的漂亮娃娃。
他竖起大拇指弯了弯,嘴角也跟着弯了弯。
【谢谢】。
只有谢谢,这次连哥哥的称呼也不比划了。
祝千行一挑眉,惊觉小孩儿身高竟然不觉间已经越过他去,大惊小怪一番之后,心满意足地钻进了厨房,又炖了一锅排骨。
好容易从何向辜那里得到一句喜欢,祝千行把牛肉做出了花儿,又是炒又是炖,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还切了盘蜜瓜,打算和人好好过个中秋。
结果那些炖煮炒蒸的牛肉大多都出现在了他的碗里,小哑巴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把备忘录展示给他看:“牛肉富含维生素B6,增强免疫力,你要多吃一点。”
何向辜自己做饭是舍不得买牛肉的,一天到晚吃白菜萝卜,祝千行给的买菜钱往往一个月过去也只是擦破点皮,如果不是他常常买冷鲜到家,小哑巴都吃不上肉。
祝千行心肝一颤,将两人的碗掉了个个儿,小山一样的牛肉就到了何向辜的嘴边:“你多吃,长高点,超过我。”
浓的有些不像话的眼睫轻抖着,祝千行正全神贯注于观赏小孩儿的眼神变化,嘴里猝不及防被人送进来一筷子牛肉。
亲自操刀炖出来的软烂牛肉在他的唇边留下一丝汁水,更猝不及防的,何向辜起身弯下腰,手指从他的唇瓣上的存在感十足地划碾过。
隐隐有探进去触碰他的齿与舌的架势。
祝千行莫名感觉到有些不安,那双大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传达出来的是一些不该属于弟弟望向哥哥时应该流露的情绪。
他扬起下颌,将自己从何向辜的掌心中解救出来,错开目光,轻哼了两声,张口想教育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有些不合时宜。
同样是弟弟,祝千帆会这么看着他吗?
祝千行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猛拍了下脑袋,饭都没吃两口,就丢下小哑巴自己躲进房间里。
何向辜还是个小孩儿,一天到晚地埋头在书海,他能懂什么?
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一定是。
饭桌上,何向辜将仍有余温的指尖按在唇边,噙进了口中。
大约是牛肉汤里炖煮进了胡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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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的缘故,沁着一丝难得的清甜。
……
下课铃一响,何向辜两手空空出了教室。
祝千行送的手环严丝合缝地扣在他的腕间,那个人笑称它叫“小天才电话手表”,何向辜扯下校服袖子,有意遮掩手环的存在,但还是被人眼尖地看见了。
眼睁睁看着盯着他的人擦肩下了楼,原本急着出校门的何向辜忽然放慢了脚步。
果不其然,他刚发完消息,楼下就冲下来几个人,扣着他的肩膀把他往某处拉。
狭小的工具间里挤进了四个人,何向辜被推搡着围在中间,有人站在门外,两手撑着门框,飞扬跋扈地指挥人来摘他腕上的手环。
“绿箭,狐狸精,就是你勾引得我哥不回家的是吧,现在还好意思让他给你买东西了,你花的都是我家的钱,还给我!”
何向辜不动声色地躲开左右的围攻,张开双唇比划起手语,祝千行亲手戴上的手环明晃晃露在外面,看得祝千帆眼角发红。
他看不懂手语,但还是从何向辜的口型变化中读懂“哥哥”两个音节。
何向辜也管祝千行叫哥。
撑着门框的人气急,扑进了楼梯间。
“他姓祝,祝千帆的祝,是我爸从孤儿院带回来送给我的,他是我哥!”
祝千帆的手推在何向辜的胸前,那刚刚还能单枪匹马与好几个人周旋抗衡的小哑巴忽然失了力气一样,被他轻轻一推就向后倒去。
哐当。
下落的脑袋磕在了铁皮水桶边上,立刻就有血从倒下那人捂着脑袋的指缝里流出来。
看见血光,原本围着何向辜的同学吓坏了纷纷后退,耀武扬威的小霸王也一下子就慌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装冷静:“你起来,又搞什么花样,想让我哥可怜你是吧,不可能的,你这种人死在那里他也不会管你的,离开我家,离开我哥,滚远点……”
祝千帆说着,只感觉脑后一阵起了一阵凉风。
“祝,千,帆!”
巴掌和熟悉的训斥声一同传来,祝千帆被掌风带着侧过头,惊讶地看见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个人。
祝千行。
他口中被他爸爸从孤儿院带回来送给他的哥哥,祝千行。
祝千行一把将挡在门口的祝千帆推开,冲进工具间,将何向辜圈进了自己的怀抱。
“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他自己倒的,我没动他,真的,你信我。”祝千行的眼中全无方才的理直气壮和嚣张,他惊慌地看着祝千行,可哥哥连眼神的余光都没分给他一丝一毫。
“让开。”
祝千行搂着人往外走,路过祝千帆,只是给弟弟丢下了三个字:“你完了。”
小哑巴双眼微睁,似是因忍痛而轻颤的眼睫投向祝千行,被人牢牢圈着靠在胸口,胳膊行动不便,只能以口型回复。
【不关他的事,我自己摔倒的。】
能不发声用唇语表达完整的句子,已经是诸般治疗训练后难得的进步成果了。
陪着学过唇语的祝千行轻易分辨出他的意思,倒吸一口气:“你怎么还替他说话,我亲耳听到你的同学告诉我的,说他三天两头打你。”
闲在家里的祝千行要来接小哑巴放学,一早就给人发了消息,结果在校门口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出来,反而有个和小哑巴一向关系还好的同学找到了他,说何向辜被祝千帆带人抓走了。
5. 风雪相逢
“他撒谎!我根本没有叫人打他,哥,你信我!”
祝千帆有些尖锐的叫喊声从身后传来,祝千行看着被养弟一声令下叫过来冲到他面前来挡路的半大小孩儿们,语调冰冷,头也不回。
“祝千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我在山沟里起早贪黑挣来的钱是供你上学用的,不是让你来这里拉帮结派混社会的,让开。”
“哥——”
“我再说一遍,让开。”
挡在楼梯前的少年们看着他身后的方向,许久,像是接收到了某种命令,纷纷撤开脚步,让出一条路来。
一直到哥哥扶着何向辜走下楼梯,祝千帆的拳头依然紧握着。
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明明从前哥哥是最疼他的,就连同学给的一块糖,都要攥在手心里放学了飞奔回家带给他。
那颗糖都化了,祝千帆嫌弃不肯吃,哥哥为了哄他找人专门从国外带回来一罐,结果他贪嘴吃坏了牙,害得哥哥被爸妈骂。
祝千帆捂着牙疼得在床上打滚,是哥哥守在边上替他托了一夜的冰袋。
是他的哥哥,他的祝千行。
何向辜从他这里抢走了哥哥。
小哑巴的眼神在下楼的时候有意无意投向祝千帆的位置,祝千帆刚要有所动作,便见那人把沾血的脑袋蹭回了祝千行的怀里,弄脏了哥哥的脸颊。
“别怕,哥在呢。”
哥哥随即报以一句怜惜和安慰,隔着十几层台阶,扎得祝千帆心里疼。
他呼吸渐重,脚步最终没有迈下台阶。
……
何向辜脑后的伤不算是很重,没伤到骨头,但创口还是需要缝合。
看着那些粗粗细细的针头,想象着它们穿梭在弟弟头皮里的样子,哑巴还没说话,祝千行自己先受不了了,加钱选了生物胶缝合,好让弟弟少遭些罪。
消炎药顺着软管流进身体里,祝千行的胳膊不知酸地撑在小哑巴的颈后,眼神切切。
“明天不要去上课了,我和老师请假,你在家休息两天,怪我,应该直接去教室接你……”
祝千行说着,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小哑巴左手扎着输液管,右手伸出一指在他的掌心里划动。
【哥哥,你把我照顾的很好,不怪你。】
何向辜写完,又在哥哥的掌心里画了一个笑脸,自己的嘴角也随之扬起来。
和那些因为听障而不能说话的残障人士不一样,何向辜的哑症是后天的,因而他的语言表述得以像正常人一样,拥有正确的语序和合理的语气表达。
他的嘴角微扬,目光落在哥哥的锁骨处,原本被他扯皱的衬衫依然歪斜着,纽扣也脱离了束缚,祝千行衣衫下的肌肤因此而得以袒露。
常年爬山,祝千行的身材还算是精壮,出外业时候晒成麦色的皮肤,在家里闷上两天,就白得差不多了。
在水波纹的衬衫之下,像是海压住了山。
祝千行并没有察觉到眼前少年目光有异,仍沉浸在自己的内疚情绪里。
“我答应过你妈妈,绝不让你吃苦受罪,可现在……”
当年,在监区的铁门外,祝千行再三保证,绝不会让何向辜再受一点的苦。
可他食言了。
……
有了何向辜这个名字为引,在不用出差的一个月里,祝千行想方设法的寻找着。
他买了很多旧报纸,从报纸缝里找寻和当年的杀人案有关的报道,甚至托了律师朋友去查案卷,终于在海一样的信息流里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在那篇占了一半头版的报道里,记者这样描述在何向辜身上发生的一切:“那间被卖掉的老房子里曾经摆着一张照片,五岁的小宝(化名)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吃着蛋糕,而此时,八岁的小宝踮起脚才能看到玻璃后的妈妈,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短短几个月里,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了。”
赵某嗜好赌博,常年不在家,只留下妻子何某独身照顾儿子小宝。赵某欠下巨额赌债,非法讨债团伙的王某、李某二人各持一刀上门要账。何某带儿子躲了起来,还是被两人发现。王某一把拉过八岁的小孩儿,把刀抵在了小宝的脖子上,扬言要卖掉小宝去抵债,争执之间,何某夺走李某手中刀具,将王某砍倒在地。
虽然何某事后及时报警自首,但王某仍因失血过多死亡。
此案从情节上可以归为何某防卫过程中的过失杀人,且赵某后续授意检方拍卖自家房子做补偿,本可以从轻判决,但坏就坏在,被何某抢走刀具的李某声称,何某砍人之时,嘴里一直在喊“砍死你”。
三个字,让何某陷入防卫过当和蓄意杀害的争议之中。
何某对此供认不讳,虽然事后作出解释,说当时的言论只是为自己的防卫行为壮胆,但由于李某的紧咬不放,还是对她的刑期判罚产生了影响。
何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
十六年后,妈妈出狱,看到的就是二十四岁的小宝。
看着上面记述的日期,祝千行依稀有了些记忆,那段时间他刚到祝家,养母叮嘱他本市有杀人案发生上学的时候要走大路,养父更是要求他放学了去接祝千帆一起回来。
而小小的何向辜却已面临人生的巨大变故。
为了保护隐私,在判决书和报道中,何向辜的名字都被小宝两个字取代,但祝千行还是能从案件的细节处判断,小哑巴就是那个被记者陪同一起前往监区踮着脚看妈妈的小孩儿。
他不抱希望地给报社去了电话,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小记者已经成了主编,祝千行托遍关系,终于在酒桌上见到了人。
那人随着职位膨胀的还有肚子和酒量,祝千行白酒喝到吐,从主编的口中得知了何向辜家从前的住处。
服务厅大厅的女人告诉他,小哑巴时不时会和原社区的工作人员联系,去监区看望妈妈。
他知道何向辜原来的家在哪里,就能找到社区工作人员,从而联系到已经孤身飘了七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的小哑巴。
祝千行走出饭店的时候,晕的看不清路。他抬头看,那天的月亮在雪地里亮得像根冰棍。
祝千行想飞到天上去,一把摘下来吞进火热热的肚子里,冰一冰他那总不能安息的念想。
事情如同他设想的一般顺利,大醉一场之后,祝千行迈上了找人的路途。
祝千行找到社区人员表明来意,从那里了解到了更多关于小哑巴的事情。
社区和妇联多次提出要把小哑巴送往福利院或是找爱心家庭收养,但每当这种时候,何向辜那个神出鬼没的赌鬼老爹就跳出来,以何向辜虽然不姓赵了但还是老赵家的根儿为由,大闹办事处,非得要国家和社会赔他几万块钱才肯放人走。
闹大了被抓进拘留所待上几天,等一出来,赌鬼又会阴魂不散地缠上哑巴。
一来二去,没有人再能插手何向辜的事情。
小哑巴为了能有书念,用刚学会的手语告诉大家,他能照顾好自己,然后孤身搬进了幽暗的地下室,时不时地要从街上捡一个烂醉的赌鬼回家,如此一来,赵某反而不闹了,何向辜得以有了几年可以去上学的安生日子。
祝千行坐在掉皮又嘎吱响的木椅上,喝光了社区大妈端来的一搪瓷缸温水,趁着嘴里和心里的那点热气没散,腾地站起来。
“我养他。”
他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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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坚定,眼角微红,搪瓷缸稳稳搁在桌子上,又强调了一遍。
“我要养何向辜。”
可是领养小哑巴这件事哪儿有那么简单,就算社区大妈答应帮他想想办法,就算祝千行做好了和赌鬼纠缠的打算,他甚至都不知道何向辜此时此刻到底在哪里。
还是那个热水要喝烫嘴程度的社区大妈给了他好消息。
马上就是半年一次的探监日子了,不出意外的话,何向辜这两天就会回来问,什么时候去监区看妈妈。
得知此信息的祝千行终于展露了奔波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他请了几天假,扣着一天好几百的工资,坐在社区办事处里,从早等到晚。
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后日光里,等来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何向辜穿着一件破了口子的棉衣,透过布料的缺口处,能轻易看到里面发黑的填充物。
小哑巴脸蛋冻得红红的,第一眼没瞧见角落里坐着的祝千行,熟门熟路地敲了响大妈面前的桌面。
他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动一下关节处就有红白的脓水从冻疮往外流。
大妈闻声抬头,小哑巴刚把老早就写好的纸条递过去——那是一块从旧报纸上撕下来的破纸,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笔迹里不可避免地还间杂着从他手指头上流出来的血水——就听见了身后有人在喊他。
“何向辜!”
小哑巴疑惑着转身,在看见坐着的那个人的真容之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祝千行原本翘着二郎腿,在看见小哑巴转身印证了关于来人身份猜想之后慌忙要站起来,一个趔趄险些要摔倒。
他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赶紧站好,向小哑巴伸出一只手。
服务大厅的老旧灯泡适时闪烁了一下,祝千行的眼眸里照进一点星子。
何向辜急切地比划起来,看不懂手语的祝千行径直向他走去,像是抓小偷一样死死拽住他的手腕,咧出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终于抓住了那条游进大海里的小鱼。
知道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秉性,祝千行攥着人,反手把服务大厅的绿色掉漆木门关上,自己也挡在了门口。
在他和大妈的百般询问之下,何向辜终于在登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他这些日子的去向。
从咖啡厅离开之后,何向辜没有找到什么正经的工作,毕竟他是未成年,还是个哑巴,没有谁愿意雇他打工。
小哑巴无处可去,为了避风雪,躲进了一个菜市场里。
那些规模稍大的店铺需要把货物囤在摊位上,秋冬季节,菜贩们怕蔬菜冻着,还会盖一层厚厚的棉被。
小哑巴就和那些土豆、南瓜挤在一起,缩在简陋单薄的棉被里度过漫漫长夜。
后来,一个摊位的主人发现了他,可怜他小小年纪还要在市场上捡一些烂掉的黄瓜、西红柿饱腹,就和他约定,让何向辜夜里待在他的摊位上看着蔬菜,作为报酬,摊主会管小哑巴的一日三餐。
于是,白天小哑巴就抱着衬衫去等祝千行,晚上小哑巴挤在土豆、南瓜里睡觉休息。
【不用担心,大叔帮我搭了帐篷,很暖和。】
何向辜微笑着,手指相对,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的形状。
他一向如此,不管什么时候,最先说出来的都是请大家不要挂牵他的话。
堵在门口怕人又一次不辞而别跑掉的祝千行看完了小哑巴瑟瑟地递过来的写了密密麻麻的字的纸,忽然将手掌扣在何向辜的肩膀上,一把将小孩儿拉进了怀里抱着。
然后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热气。
“何向辜,跟我回家。”
6. 归家
小哑巴颤着眼睫往后缩,却被祝千行抱得更紧了。他言辞急切:“让哥哥来照顾你。”
祝千行不是第一次这么上赶着给人当哥哥了。
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站在福利院院长的办公室里,迎接来自祝家三个人的审视,做出的是同样的回答。
“请放心,我一定会当好千帆的哥哥。”
祝千行这么承诺,所以他被带回了祝家,有了自己的新名字。
那一刻,把同样年纪的瘦小孱弱的何向辜抱在怀里,祝千行心里想的只有带他回家。
“跟我回家吧。”
祝千行的声音轻了许多,他捻去小哑巴眉毛上的水痕,小心翼翼地绕开小哑巴耳朵上的冻疮,将藏在何向辜耳后的一块洋葱皮拂落。
良久,小哑巴都没有动作。
何向辜茫然地望向那个会定期带他去看妈妈的和善的社区大姨,女人站了起来,细细抿过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小同志,从程序上来说,你不能领养他。”
小哑巴才十五岁,而且有个虽然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但确实还活着的户主老爹。
完备的防止人口交易的法律之下,年仅22岁的祝千行要领养他,几乎算得上痴人说梦。
祝千行的脑子一僵,身躯也因此而迟滞,被过分瘦弱的小孩儿逮着空当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何向辜本可以趁着此时绕过祝千行推开门跑出去,但他没有。
他只是歪着脑袋微笑着,竖起两根大拇指,又一次弯了弯。
【谢谢。】
他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但仍然为祝千行所说出的话而满心欢喜。
祝千行活了二十多年,毕生所有的冲动意头全在看见小哑巴浅浅的嘴角弧度的时候,一齐冲向了头颅。
“不重要!”
他试探着挪开脚步,见小哑巴没有要逃跑的意思,这才放心大胆地走到房间里来。
“他现在没吃没穿住在菜市场,就算您帮他申请援助,不也需要一段时间吗?我常年出差,租的房子没人住也是闲着,比地下室和菜市场都好上太多了。我只是想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他一口热饭吃,给他一件新衣服穿。”
小哑巴极力忽视自己袖口处的布料磨损,但微笑却因眼神的刻意逃避而变得更加难堪。
尚未得到答复,祝千行便迫不及待地转向小哑巴,几乎是哀告一样,声音沙哑着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这句话,从来没人问过他。
作为爸爸的祝东风没问过,作为妈妈的纪凌云没问过。
何向辜的眼睛明亮得无需任何比喻,但同样也干净得容不下任何的伪装。
他脖颈微扬,整个人在听到询问之后几乎是探向祝千行,手臂半张着,仍保持竖起大拇指的姿势,在下意识地心意展露之后,后知后觉,又开始表现出未经掩饰的惶恐。
他摆着手,向后蜷缩,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急于逃避自己刚刚一瞬间真情实意的表现。
而祝千行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双手。
“你愿意,我听到了,”祝千行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何向辜,你说你愿意,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没有手语,没有口型,没有掌心里的笔划,在连连的后退和摆手里,祝千行确信,那一刻,他就是听到了何向辜的回答。
留下详尽的身份信息押了身份证又签了保证书之后,社区的心善大姨最终同意让祝千行先带小哑巴回家。
她向监区申请了一星期后的探视,小哑巴何去何从,他本人和他母亲的态度都很重要。
祝千行已经无心再去考虑七日后的事情了,他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冲锋衣脱下来,把小哑巴罩进去,护在怀里,带回了出租屋。
那间老破小是他工作之后租来的房子,离单位的距离不算近,但胜在便宜,以及离祝家的距离也同样的不算近。
他大学一毕业,就钻进老破小过上了独居生活,在带着何向辜踏进房门的一瞬间,恍惚产生了这里是家的错觉。
“阿,秋——”
祝千行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把小哑巴往浴室里推:“你先去洗澡,别冻感冒了……往右拧是热水,对,就是这样……你先洗,脏衣服丢在门口就好,我去给你找身衣服……”
祝千行带上浴室门,埋头又钻进了卧室,在自己不多的衣服里找出来一套没穿过两次的珊瑚绒睡衣,颜色粉嫩像个桃子,但团购打折只要三十八块。
好在内衣裤还有新的,足够撑到他等雪停了出门给小哑巴买衣服。
他把浴巾连同这些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敲了敲门。
水声停了,但浴室门迟迟没有要开的样子。
一只手影浮现在有些泛黄的磨砂玻璃上,看样子有人正贴在门后,同样小心翼翼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祝千行后知后觉地抿嘴笑了笑,隔着玻璃戳了戳那个小小的手影:“你把门开条缝,我递给你就走,不看你。”
手影撤去,良久,把手转动,几根湿漉漉的指头瑟瑟地从门缝里伸出来,像惊弓之鸟一样做出随时要撤退的姿态。
祝千行笑着,放弃了让人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的打算,从旁边的置物架上翻出来一个干净的纸袋,把衣服装进去,挂在那几根伸出来许久的指头上。
手指缩回,衣服送到了人手里,门缝也随之合上。
“我先回房间了,你洗好出来找我。”
听着又逐渐大起来的水声,祝千行回了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管冻伤膏,归置东西的时候,在杂物堆里看见一双旧手套。
那是刚上大一的时候,纪凌云寄过来的。
祝东风死后的第一年,祝千行考上大学,一边上学,一边继续着自己的打工之路。
因为要上课,大部分时间只能做一些夜晚刷盘子的杂活,祝千行的指头泡成红萝卜,纪凌云的手套恰到时候地寄过来。
只是要往手上戴的时候,祝千行才发现那双颜色艳丽的卡通手套短得要命。
他后来知道了,那是养母织给弟弟的,祝千帆不喜欢,又转送给了他。
十二岁小孩儿的棉线手套,怎么都戴不到十九岁的祝千行手上。
祝千行抓起手套,以投篮的姿势丢进了垃圾桶,面不改色地继续收拾房间。
小哑巴这个澡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他穿着不太合脚的拖鞋走过幽暗的客厅,找到了藏着祝千行的那间卧室。
被水泡久了有些泛白的手指按在把手上推开房门,坐在地板上靠着床睡着了的那个人被“吱呀”声吵醒,抬头看见披着浴巾的小哑巴,哑笑着招了招手。
何向辜顺从地走过去。
桃子颜色的珊瑚绒裹住他的整个身躯,睡衣后的兔耳帽子歪在浴巾下面,鼓鼓囊囊的,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背甲,呵护着一颗仍有怯意的心。
“坐,我帮你擦头发。”
祝千行伸长手臂打开了台灯,又拍了拍格纹床单,撑着地想站起来,几番努力也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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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看着他,弯下腰,跪在了祝千行的面前。
祝千行愣了一瞬,才从他乖巧弯着的脊背上抓起浴巾,安静地替人擦拭起来。
小孩儿的头发柔软得像玩偶身上的绒毛,祝千行感受着掌心里那颗有温度的脑袋,气息打在何向辜的耳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今晚你先和我一起睡,明天我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你,等雪停了,就带你去买新衣服,剪头发……”
来来回回擦了几遍,小哑巴都快长到肩膀的头发总算是干燥了一些,祝千行拧开冻伤膏,将何向辜的每根手指都抹得黏黏糊糊,生怕漏掉了哪个裂口。
替人擦完了手,他从床上扯过一个毯子,靠着暖气片铺开,把小孩儿塞了过去。
“你头发还是有点湿,抱歉我这里没有吹风机,但是暖气挺足的,你靠在这坐会儿。”
“休息吧,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祝千行臂弯搭着浴巾摸了摸他的脑袋,刚要起身,跪坐的小孩儿拉起了他的手,安静又虔诚地低下头,指尖在他掌心里划动,黏黏的,滑滑的,更像是一条鱼了。
【我想先去一趟菜市场,和大叔打个招呼。】
小哑巴眨着眼,全然不顾窗外可见的寒风雪色。
对啊,他住在土豆、南瓜堆里,晚上不回去,总要和那个搭帐篷的好心人说一声。
“我还没给你买新衣服,你穿成这样出门会冷的。”
祝千行犯难,谁让他在一日一日的奔波里越长越高,他现在的衣服对小哑巴来说,确实过分宽大了,就连珊瑚绒的睡衣,也是在手腕处翻了一下才勉强合身。
【我穿原来的衣服就好。】
何向辜眼神澄澈,祝千行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提醒他:“你刚洗完澡,再穿原来的衣服又弄脏了,怎么上床休息?”
小哑巴摇摇头,似乎并没有长久住在这里的打算,随时都要披上他的那身破烂化身灰姑娘逃走。
“我去吧,”祝千行当然不肯放他走,“你把地址写给我,我去替你说。”
摊开的掌心之上良久未有动静,小哑巴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跑出了房间。
祝千行担心他又要逃跑,可小哑巴很快就回来了。
他鼻子上的热气和红意未消,一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动作缓慢地朝祝千行展开。
小哑巴的掌心里堆着一团揉皱的纸币,还有几个或是金黄或是银亮的钢镚儿。
祝千行数了数,那是三十块零七毛。
【买水果,谢谢大叔。】
他写完,手心拱起来,做出祈求的姿态,要祝千行用这三十块零七毛帮他买些水果答谢那个肯收留他夜晚睡在南瓜堆里的好心人。
“钱……哪儿来的?”
祝千行没接那些纸币和钢镚,皱眉下意识询问,岂料他的话到了何向辜的耳朵里就成了天大的误解。
小哑巴焦急地比划着,钢镚从他的掌心里漏出来,“当啷”砸在昏沉颜色的地板上。
他举着手掌,做出发誓的动作,喉咙里因为过分急切而发出类似于齿轮转动“咔咔”声的古怪声响,眼角像是急出了晶莹。
在小孩儿的慌乱和窘迫里,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的祝千行再次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供人书写。
像是一个泥菩萨,伸手向他深陷苦难里的信徒。
何向辜再次得救。
【我捡废品攒的。】
【不是偷来的。】
【我答应了妈妈,要做好人,不偷不抢不赌。】
7. 天生默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嘶……哥哥只是好奇你平常怎么养活自己,对不起,我说错话了。”祝千行心急口快咬到了舌头,顾不上喊疼,赶忙将小孩儿拢进怀里,小幅度地轻拍他的后背,顺着脊椎往复。也是这种时候,他发现轻揉哑巴的后颈,能让人最大限度的快速冷静下来。
同样是十五岁的年纪,何向辜的身板要比有妈妈照顾的祝千帆瘦弱太多了,他每一次颤动,骨头都硌着祝千行的胸膛。
小哑巴的手背蹭了一下眼角,低着头,呼吸渐渐和缓,终于在祝千行的安抚下逐渐安静下来。
他重新把那一团皱巴巴的钱塞进了祝千行的手里,抬头,用满眼希冀凝望手足无措的祝千行。
“好,我现在就去。”
祝千行会意,在小哑巴写下地址后,抓起三十块零七毛走出去。
临出发前,像是怕人偷跑似的,他将小哑巴那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服都泡进了洗衣机,将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又反锁了门,才放心地离开了家。
他最后还是没用上那三十块零七毛,祝千行自掏腰包,买了几百块的水果和礼物送到了菜市场。
那家也有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孩儿,但身量比着何向辜高上许多,大约哑巴那些破烂的宽大的衣服都是捡他剩下的。
祝千行客气地表明来意,正是傍晚时分,看他们一家正在摊位上忙碌,潦草几句表明来意丢下礼物就要走。
结果摊主放心不下竟然追了出来,问他是哑孩儿的谁。
这么一喊,边上也围上来几个人,都用警惕的眼神看他。小哑巴无依无靠在这个菜市场里收获到了很多善意,他们叫他哑孩儿,担心他是不是被坏人带走了,他们争先恐后地问。
“你是谁?”
“你跟哑孩儿什么关系?”
他是何向辜的谁呢?祝千行回答:“我是他的表哥,他有大名,不叫哑孩儿,叫何向辜。”
围观的人再三追问,祝千行把除了身份之外家里的情况都一五一十说了,众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自己忙碌的小菜摊。
至于何向辜捡破烂攒下的那些皱巴巴的钱,都被祝千行展平了夹在了他的工作手册里,在每一次出远门的时候带在了身上。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祝千行像往日一样上楼,开门,进门。
在转身上锁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背后那个轻弱喘息着的魂儿。
何向辜安安静静站着,睡衣上的兔耳朵垂着,祝千行走的时候他什么样子,现在就什么样子。
不声不响,也无法声响。
祝千行靠在门上,眯着眼仰着头哑笑。
原来家里有人等,是这种感觉。
小哑巴乖巧地去弯腰要去接他手里提着的水果蔬菜,在短暂的接触里,祝千行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的手指冷得像个冰柱子。
“手怎么这么冷,不是让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吗?”
祝千行半带嗔怪地问,主动摊开手给人做写字板。小哑巴犹犹豫豫,留下了三个字。
【洗衣服。】
他脑子转过来弯,忙冲到阳台去看,发现洗衣机里泡着的那些脏衣服果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晾衣架上不停下落的水滴。
“怎么不用洗衣机?”老房子租来的时候是没有洗衣机的,祝千行虽然生活从简,但有些洁癖,工作又忙,顾不上手洗那些被汗水浸过的衣服,于是斥巨资买了台全新的小天鹅,一千块,买个心安。
小哑巴把东西放在客厅,探头到阳台上,对着祝千行又是摇头晃脑又是比划。
妈妈被带走的时候,小宝才八岁,没人教他该怎么用,所以就把祝千行泡在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捞出来手洗了。
祝千行把那些滴水的衣服取下来,丢进洗衣机里,揉着小孩儿头顶上的软发将人搂进怀里,耐心地讲述洗衣机的用法。
他把同样凉冰冰的手指按在何向辜的眉头,面含微笑地警告道:“以后除了内裤都不要用手洗了。不是信不过你,是哥哥有洁癖,明白了吗?”
小哑巴似懂非懂,眼神往祝千行没摘下来的那些衣服上瞟。
灰色的,蓝色的,祝千行贴身穿过的,挂在晾衣架上。
“咳咳。”
祝千行有些尴尬,扯过那些,胡乱卷作一团带回了房间。
祝千行原本还在想,养一个小孩儿会不会很难。
毕竟关于他还在祝家住的那段记忆里,充斥着祝千帆的哭声。
矫情的,胡闹的,被人纵容的。
他就是在这些哭声里,做饭,打扫卫生,甘之如饴地过了一段自以为恬静的时光。
但养小哑巴这件事好像比他想象的容易多了。
何向辜不挑食,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黑暗料理,小孩儿总会吃个精光。
虽然鲜少有交流发生,但小哑巴的存在,还是给了他这里是个家的感觉。
他不能像过去一样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度日,也不能放任自己下班之后无所事事地躺着。
他得出门,带小哑巴买衣服,买吃的,剪头发,看花花世界。
在公司里,祝千行是活泛多言的,即便是被领导的冷笑话搞得像北极冰山一样的气氛,也能被他三言两语救回来。
但一回到家,他就是缄默无言的,似乎白日里的交流和周旋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不能再张开嘴巴说些什么。
而何向辜的存在完全没有对祝千行的这一习惯产生影响。
一个不用说,一个不用听。
明明才相识数日,却过得如天生互补般的默契。
那个祝千行素日里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被收拾了出来,一直竖在角落里的房东留下来的木床放回了原位,祝千行在床上铺满温暖的颜色,甚至给何向辜买了一个嘴巴大大的黄色鸭子,让小孩儿夜里抱着睡。
——两人同眠的那一夜,习惯了孤身睡在南瓜堆里的小哑巴根本没意识到他一整夜都抓着祝千行的胳膊,像是怕人离开。
何向辜到底已经十五岁了,就算营养不良长得瘦弱,也是知事的年纪了。
于是祝千行给了他一个单独的房间,一个只属于他的的世界,并许诺,任何时候,何向辜都可以不敲门随意走进他的房间里。
七天,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祝千行觉得自己只是刚把满头杂草的旧娃娃收拾干净,通知何向辜去看妈妈的电话就来了。
出发那天,他把小孩儿打扮得干净整齐,何向辜套着一件再乖巧不过的毛绒外套,冻疮康复期总是发痒的手也被包裹在了一副幼稚可爱的毛绒手套里。
而因为生怕自己显得不够郑重,祝千行在大衣底下穿了件衬衫,是他在求职季花大价钱买来穿去面试的那一件,他最贵的衣服。
此时此刻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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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情,和坐在面试席上供人评判、站在福利院办公室里等人选择的时候完全一样。
满怀紧张心情的祝千行到了地方才知道,非亲非故,他连监区的大门都进不去,更不可能见到那个为母则刚的女人。
何向辜被社区工作人员牵着手走进铁门,他站在路边吹冷风,一边局促地捏着大衣里挺直的衬衫领子,一边招手要小哑巴不要担心:“哥哥在这儿呢,快去见妈妈,我等你回家。”
铁门关闭,何向辜的身影消失,祝千行的脑袋被冬日的风吹得懵懵然。
在等待的时光里,他禁不住地浮想。
过去,他幻想着祝家是什么样子,祝千帆会不会喜欢他这个领养来的哥哥,祝叔叔、纪阿姨会不会成为他的爸爸妈妈。
现在,他只想知道,小哑巴可不可以留下来。
他不知道那个拿起刀保护儿子的女人应该长什么样子,报纸上的何妈妈面容憔悴,但看见小宝的时候会勉力抬起嘴角。
从歹徒手中抢刀的时候她害怕吗?
得知自己要坐牢的时候她后悔吗?
看见小宝的冻疮的时候她心疼吗?
她会让小哑巴留下吗?
祝千行来回踱步,思绪长出不安的触角,穿破肌肤,刺进冰凉的空气里,被冻了一个激灵。
为什么他这么期望何向辜留下来。
是被坚持要还衣服的执着打动,还是单纯觉得这个小孩儿可怜?
祝千行扪心自我审视,一时之间找不到答案。
想来想去,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一朵雪花落在他的手臂上,祝千行低头去看,忽然想起,十五岁从火车站出来被人带着走去祝家的那天,也下着雪。
他穿过一道又一道完全陌生的街巷,走向一个根本无从构想的陌生未来。
生冷的铁门有了晃动的痕迹,他像是忽然找到了答案,向着前方小跑了几步。
祝千行想,他只是想给十五岁的自己一个交代。
没人要的小孩儿,也值得拥有家和爱。
何向辜被人带着从监区出来,眼神里看不出悲喜,只是下意识要往祝千行身边靠,伸手要在哥哥的掌心里写些什么,摘手套的手被人按住了。
“外面凉。”祝千行替他裹好手套,心里暗下决断,他是时候要学学手语了,弟弟有他独特的语言法则,他得学过了,才能走进何向辜的世界。
那个帮助他找到小哑巴的社区大姨也走了出来,她给祝千行带来了一个消息,准确的来说,是一个问题。
“何云花让我问你,能不能让何向辜接着上学?”
祝千行那些不安的触角被人一朝斩断,他点头如鸡啄米。
“我会的,我想方设法,不,拼尽全力,一定送他回去上学!”
显然,社区工大姨得到了何妈妈的某种授权,在听到祝千行这么说以后,眼神在何向辜的身上扫了一扫,最终落回祝千行按在何向辜手套之上的双手。
“她请你照顾好小宝,不要让小宝被他爸爸抢走,出狱后,她也会想方设法回报你的。”
这是何妈妈的答案,祝千行期盼已久的答案。
祝千行喜极而泣,他把何向辜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小哑巴的脑袋上。
“我不要回报!请您转告她,我保证,从今天起,决不让何向辜吃一丁点的苦。”
8. 渎神
医生说没什么住院观察的必要,让他们输完液就可以走了。
回到家的小哑巴被人塞进被窝里,何向辜看着起身要走的哥哥,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眼神带着些怯意,祝千行一下子就读懂了。
“小宝,想妈妈了吗?”
人生病的时候,总会想起妈妈,祝千行头几年高烧迷糊的时候,也曾经梦见过纪凌云。
更何况是何向辜。
“没事,下个月就到看妈妈的时间了,到时候我请假陪你去,小宝。”祝千行当着日显高壮的小孩儿的面,突然在他的乳名里得趣,叫不厌似的又唤了一次。
大约许久没被人叫过“小宝”了,祝千行一时怔住,看着哥哥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嘴唇若有若无地蹭过祝千行的手腕。
他摇摇头,把哥哥的手拉过来,在上面写。
【还是有些不舒服,害怕,想让哥哥留下来。】
掀开被角,何向辜自觉地和那只大嘴巴鸭子往边上缩去,让出了足够一个人躺下的位置。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些年,祝千行与何向辜的同眠的夜晚屈指可数,除了刚来的那一夜,就是后来小孩儿偶尔生病他放心不下,坐在床边守上一整晚。
医生说虽然目前没症状,但还是有脑震荡的可能性,这几天要多留意一下头晕的情况,他原本是打算半夜多来几回看看的,小哑巴少见地主动提出要他留下来,祝千行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好,”祝千行听之任之,“你先躺着,我去洗洗澡换身衣服。”
在医院坐了大半天,祝千行生怕沾染病气再传染给小孩儿,把全身上下都仔仔细细洗了一遍,又在浴霸底下将自己烘得暖透了才出门。
从前,何向辜身形单薄,手脚伸展躺在床上也显得微不足道,不过两年过去,这张祝千行亲手加固过的床,已经有些装不下现在的小哑巴了。
祝千行看着被窝里拱起来一动不动的那一团,猜想小孩儿等久了睡着了,毕竟他这人洗澡极为讲究,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收拾完。
他这个性取向,还是有避嫌的需要的。这时候,他大可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去,明天小哑巴问了,就说是起得早先离开,谁也不知道他没来过。
祝千行哄小孩儿是有一套的,毕竟在孤儿院里,他也是这么被院长和生活老师骗大的。
可小哑巴是小哑巴,不是躺在孤儿院床上的他,祝千行于心不忍。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在小孩儿身边找了个能塞下自己的缝隙,准备将就着眠一会儿。
刚一躺下,一只触感熟悉的手掌就锢上了他的腰身,占有欲十足地贴在他小腹的位置,把他往自己的怀里带。力气之大,一时间祝千行都让带着在翻了个身后动弹不得了。
“小香菇?”这动静,难不成还没睡?
他以为小孩儿没睡,轻唤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困住他的手臂反而越来越紧了。老老实实吃肉蛋奶补起来的少年,竟然如此的有力,照这么看,祝千帆那个投篮都要喘两下的虚架子还真不一定能撂倒哑巴。
祝千行小幅度地调整姿势并琢磨着,小香菇应该是睡熟了把他当那只大嘴巴鸭子抱了。
抱就抱吧,生病了把他炖了补身体都不为过,祝千行心怀捐躯的慨然,闭上眼睛准备休息,结果那只手的存在感越来越足,死死地按在他睡裤上的抽绳,左右磋磨。
大有登堂入室之感,惹得祝千行体内生出一种不可忽视的昂扬势头。
他取向不正常,但生理上可是正常的。
这种情况下,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是王八蛋了。
“何,向,辜。”
祝千行提高声调,一字一顿地叫人,揉按的大手终于停下。
他伸手摸开台灯,绷着脸坐起来要兴师问罪,结果低头只对上一双水汪汪雾蒙蒙的眼睛。
小哑巴看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用无辜的眼神盯着他看,一副被人吵醒后茫然的样子,还若有若无地轻碰了一下自己脑袋上的绷带,眉梢微颤,像是在忍痛。
这一眼,倒让祝千行生出许多愧疚来。
小孩儿当真是睡得沉了,又被疼痛搅扰,无意识间抱他紧了一些,那一摸也算不上什么放肆,顶多就是位置不太对,力道也有些怪。
是他近来上班上得昏天黑地,清心寡欲的日子过惯了,下意识把人想龌龊了。
小香菇才不是那样的人。
祝千行逻辑自洽,全然忽略自己已经能被弟弟轻而易举抱个满怀这件事,气声道:“没事,我做梦来着,快睡吧。”
待身边匀称的呼吸声传来,祝千行的某处也终于平心静气地停歇了。
小孩儿睡得板正,双眼紧闭乖巧无比,祝千行再无心提防什么,眼皮一沉,也昏昏睡去。
过完中秋,月亮圆过头了,像泄气的气球一样一天一天地瘪下去。
次卧的窗帘没拉紧,凉光洒落,睡在房间里侧的何向辜骤然睁开眼。
他偏过头,看着一旁安睡的那人,祝千行的双手叠放在小腹位置,紧紧压着夏凉被,安宁慈祥,毫不设防。
何向辜投下朝圣般的眼神,以指腹擦过哥哥的耳垂、眉心、鼻峰,最后停在了祝千行的唇珠上,慢条斯理地揉弄着。
软软的,像哥哥的心肠一样,他一皱眉,祝千行就不会追究了。
他心里并不认为祝千帆对他的称呼是诋毁,绿茶男算什么,能躺在哥哥身边,能被哥哥哄着睡觉,他已经赢了。
何向辜靠着床头轻轻坐了起来,悉悉索索地动作着,眼神始终未曾离开哥哥的眉眼。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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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慈眉善目,连生气了都不舍得瞪他。
祝千行救他、养他、疼他,何向辜在心里把哥哥捧得越来越高,为他修神祠,焚香火,一日一日地惦念祝祷。
可越是这样,他越想跃过长阶去,把他亲手捧上神坛的人拉进欲海里,肆意妄为。
哥哥情难自抑的时候会皱眉吗,被过火对待的时候会发怒吗?他的双唇尝起来又该是何种滋味,他的手按在自己身后的时候,会留下抓痕吗?
他甚至发疯一样渴望哥哥的掌风,打在祝千帆脑袋上训斥意味的巴掌如果落在他身上……何向辜猛然一颤,那对他来说,算是奖赏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何向辜没找到答案。
祝千行不在家的时间里,他常常会躺在哥哥的床上,反复咀嚼哥哥说过的每一个字,用发不出声音的喉咙与唇齿吞咽啃咬那些文字,从咖啡馆初遇开始,何向辜倒背如流。
他的生活早就和哥哥揉在了一起,这人活着,他就做不到不去想。
上天生祝千行,就是为了铸他的心魂。
小哑巴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快,动作间手臂几次要越过枕头将那人拢进怀里,但看着祝千行安稳叠放的双手,最终喉头滚了一滚,压了下来。
无人的深夜里,何向辜停停走走,浮浮沉沉,如自虐一般不肯迈过门槛。
下颌扬起,靠在床头上,小哑巴双目迷离,嘴唇开合,说不出一丝话语,口型却无数次地比着同样的两个字。
哥哥。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所处的兴奋状态究竟是浮沉所带来的,还是因为身边躺着的那个安睡的神所恩赐的。
何向辜近乎疯魔一样地想,如果哥哥现在醒来就好了。
慈眉善目的好心肠菩萨,看见一个白日里乖顺的信徒深夜在亵渎他,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肯不肯为他的信徒降下甘霖?
良久,小哑巴嗅着空气里馥郁的柔暖的气息,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与此同时,祝千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像是不得好梦,眉眼微蹙翻了个身,正朝向小孩儿的一侧,手臂自然地搭过去,正垂在何向辜袒露的大腿内侧。
做完坏事的那人一动也不敢动,感受着哥哥的指尖在自己腿部皮肤上的无意抓挠,心里像是被人同样如此侍弄了一般得趣。
何向辜眯着眼,嘴角微扬,看向窗外。
月光无声息地在黑夜里爬升,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脑后,小哑巴的手指穿过发丝,压着自己被生物胶缝补好的创口,想在那里扯出一个无底的黑洞来。
最好这伤痕永远都封不上,永远叫菩萨看一眼心疼一眼,永远能得今夜的痛快。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长叹之后扯了些纸擦干净一切,又钻回了被窝里。
望着他的神灵,一夜无眠。
9. 暖春
开动员会那天,何向辜在家养伤没去学校,祝千行给小哑巴做好了病号饭才孤身出的门。
他本来呆在家里的时间就少,这样难得能关心弟弟的事情,自然没有不参加的道理。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学校,瞥了一眼门口的五个鎏金大字,抬腿往高三楼信步走去。
寻州这地方小,总共就三四所高中,祝千行是自己在祝家附近的区里的高中上的学,祝千帆是砸他的钱上的名校寻州市高中。
祝千帆考高中,纪凌云把他得分刚到总分一半的中考成绩发到祝千行的手机上,告诉他如果不花钱交,祝千帆就要去区里的二流高中上学了,到了那里说不定就要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为了祝少爷的前途,她开口要了五万择校费。
可祝千行就是在她口中的二流高中上的学,甚至是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养活一个不出门的妈和没多久就咽气的爸,还有少爷弟弟。
但还好,只是问他要钱,祝千行二话不说,把大学里勤工俭学攒来还贷款的四万八千块钱和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都打到了养母的卡上。
择校费一交,祝千帆顺顺利利进了名校。小哑巴能和祝少爷读一个学校,祝千行费了许多力气。
何向辜的成绩倒是够得上市高中的分数线,但新高一开学都半年了,这时候重返校园,难度不小。
首先要解决的是他的那个赌鬼老爹。哑巴读初中时候,他就常常到学校里闹,要是知道何向辜又去上学了,保不齐还要三天两头地出现搞黄哑巴的学业,再者何向辜重启学籍也需要他这个户主的同意。
在社区大姨的安排下,祝千行见到了那个害老婆坐牢、孩子流浪的罪魁祸首。
此人浑身穷困潦倒,不知道昨天又在何处宿醉,被带着进入调解室的时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酒气。
赵有德开出的条件很简单,一个字,钱。
要他配合送何向辜进学校也可以,只需要每个月给他一千块钱生活费,以及当场给他一笔够还手上赌债的钱,这之后,祝千行就是把小哑巴带走当童养媳都行。
祝千行忍得很努力,才没把拳头砸到赵某人的脸上,毕竟给小孩儿办学籍找学校都需要户口证明,他既然不能在程序上把弟弟收养在自己名下,那就得想方设法让赵有德配合。
提取公积金,向同事开口……祝千行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得来不易的两万块钱砸到了赵有德的面前,那人乐呵呵地收下写了保证书。
每月要钱也可以,祝千行也提了个期限,三年。
他只答应在哑巴上学的三年里按时给赵有德打钱,三年以后何向辜成年了,就有摆脱人渣的能力了,那个时候,祝千行要托举弟弟展翅高飞。
祝千行前脚给钱,后脚出了门就打电话举报了赵有德聚众赌博,远远看着警察把人带走拘留,祝千行捂住了弟弟的眼睛。
何向辜总算能过上一段安宁的生活了。
接着,就是要找一个能说服学校给何向辜特事特办的关系。
新高一到这时候已经上了半年课了,即便何向辜从前考上了高中,但他没来报道,学校没有半道收人的道理。
小城市就是这样,做什么都需要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祝千行走投无路,求到了他师傅的面前。
风雨里摇摆了几十年的老牌设计院大多都有个师带徒的传统,祝千行来得巧,老主任退二线的第一年,突然起意要为单位发光发热再带个关门徒弟,好巧不巧的是老主任同为祝姓,叫祝尤争,看名字就先对祝千行有了印象,他就成了一批入职的七个人里唯一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拜师那天,老主任接过他手里的一杯酒,慨然地说起自己这几十年的风雨和辉煌,他说他带过的徒弟们,有的已经独当一面成了领导,有的做了骨干精英,人生倥偬已无遗憾,不盼祝千行出人头地,只盼他对自己负责,对专业上心。
师傅说,祝千行以后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祝千行没开过口,但是逢年过节的礼节都没落下,赶着教师节更是咬了一个月笔杆子给师傅写了一篇专访登报让祝由争出尽了风头,而且祝千行因为在棋牌室做过兼职会下棋,偶尔也陪老爷子杀两盘,老主任倒是真的把他当关门弟子来疼的。
老爷子惯是个热心肠,祝千行把家里“远房表弟”凄惨的家境一说,他当时就拍了板:“你有个师姐叫李亦雯,从前在我手下做业务,后来出去走党政路线了,现在在市教育口,我马上就给她打电话!”
祝千行一向无感那些求来求去的人情往来,可何向辜上学的事情不能再耽误了,他再清高也不能当饭吃,之前找小哑巴行踪的时候已经求过人了也不差这一回,以后要赚钱养弟弟,在寻州这种小地方,左右逢源不得已也得为之。
有了师傅牵线搭桥,祝千行在茶室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师姐,说是师姐,仕途走到这个地步了,也没比纪凌云小两岁,可李亦雯的脸上除了岁月痕迹就是无尽的英姿,不过是进门到落座的几步,走得也是气宇轩昂。
有这样一个人为哑巴引路,祝千行腰杆都挺直了,觉得弟弟回去上学的事情必定十拿九稳。
她把老爷子示意祝千行准备的礼物推了回去,扶了扶眼镜,道:“何向辜的情况学校那边之前和教育局说过,但是他家的情况实在复杂,非义务教育阶段要复学,还是需要家庭的支持。”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学校和教育局也担心哑巴的混蛋老爹会生事,祝千行忙把赵有德亲笔写的答应何向辜去上学的保证信掏出来:“他那里我谈妥了,我不求别的,何姨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这个弟弟去上学,小孩儿还是个哑巴有苦难说的可怜孩子,师姐,你帮帮他吧!”
“别急,我还没说完,”看祝千行一脸急色,师姐瞥了眼保证信,手指敲了敲木台面,笑对老爷子补充,“怪不得您这么疼小师弟,原来和您年轻时候一样是急性子。”
“你师弟办事就这样,干脆利索,他要是个老磨儿我还看不上呢!”
一老一少相视打趣祝千行,倒把他看得更急了,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只能等着。
女人笑够了,抬手要了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推回祝千行的面前。
“最近教育局正在开展助学行动,何向辜的事情我已经上报过了,这是我的电话,你周一到局里去找我,我带你去见局长,我们特事特办,争取年后就让他有学上!”
当年的事情也算是有些波澜,一提到护子杀人案,许多人都为之唏嘘,李亦雯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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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师傅的电话打来之前,李主任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考上了高中但没去上学的孩子。她和妇联、社区多番联系,不断地在何向辜的事情上破冰,如今唯一剩下的阻碍就是赵有德这个所谓的父亲,祝千行拿出来保证书,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做多了。
她给祝千行指了两条路。
一条,就是把何向辜送去特殊学校,社会组织会承担他的部分求学支出。
第二条路一字还未讲,祝千行就站了起来,朗声表态:“师姐,他是正常孩子,他只是不会说话,他听得见,也不傻,字写的虽然丑但是还能练。他得去和正常人一起上学!”
不等李亦雯回答,祝老爷子先出声斥他:“你看,又急,你师姐没说完呢。坐下,倒茶,赔礼!”
祝由争发号施令,祝千行自知在小哑巴的事情上他有些太焦虑急进了,忙坐回去一样一样照做。
祝千行心热茶更热,李亦雯一杯茶下去,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他的学籍还没丢,你放心,市高那边,我来攻坚克难。”
多了教育局的李主任从中斡旋,事情算是有了门路。
祝千行带着弟弟来往于校长办公室和局长办公室,把他的中考成绩打印出来给所有人看,证明他是个正常孩子,应该到正常学校来上学。
也因此,寻州市高中门上的那几个大字有几道褶他早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腊月二十三,高中学生放寒假的日子,祝千行收到了师姐亲自打来的电话,要他年后带着何向辜到市高中报道,落下的课程,老师会帮小哑巴补上的。
祝千行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刚过完元宵节,寻州已经热到了能脱棉衣的程度。
何向辜穿着新校服,在暖春里回到了学校。
祝千行在另一个秋天又踏上了曾经送弟弟上学的路。
动员会无非是讲一些高三年级该收心好好学习的话,祝千行却听得格外认真,甚至把成绩册里夹着的学习机广告都折好收了起来。
何向辜刚入学落了半年的课程,在班里是倒数第三,祝千行要给他请家教,小哑巴死活不同意,说自己能行。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倒数第三到正数第三十、再到如今年级里的名列前茅。祝千行看着印在成绩单第一排的“何向辜”三个字,陡然生出无尽的自豪来。
被班主任和各科老师轮番夸奖了一上午,祝千行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广告上那个五千块的学习机,欣慰过头的祝千行已经顾不上考虑性价比了,他得给何向辜买一个,有没有用再说,先表明自己对弟弟成绩的肯定,何向辜就是以后拿来打俄罗斯方块都成!
动员会结束了,他走出教室,心里盘算着该怎么给小孩儿奖励,步子都是轻快的。
“哥!”
还没下楼,先被个抱着篮球的冤家叫住了。
祝千行本来不想搭理的,但心里清楚祝千帆是因为自己不回祝家才总找何向辜的麻烦,于是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想教训这个从关系上来说可能更近的养弟两句,从根源上帮哑巴解决问题。
这一转身,倒是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人。
——他那个只会在电话里要钱、大学毕业后一面没见过的养母,纪凌云。
10. 天平
遇上了正好,祝千行站着不动,沉默着等养弟和养母走到自己面前。
纪凌云套了件袖口有些起球的大衣,里面是件颜色土艳的纯色衬衫,穿着普通,脸上也带着长年操持家务的疲惫。
在祝千行的眼里,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养母爱打扮,总是穿些时兴的衣衫,每逢周六的上午,要去参加单位里的合唱队排练,纪凌云就会扎高高的发髻,雀跃般甩着阔阔的裤腿,走出家门去。
回来的时候,她会顺路带些水果,洗干净了端进祝千帆的房间里,辅导养弟功课的祝千行因而也时常能吃到。
这样的日子不算长,没两个月,祝大海病倒,时髦的女人就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渐渐没了色彩。
纪凌云面带局促地看着他,祝千帆抢着去拉两个人的手,要他们站在一起:“哥,妈专门来看你的,要不我才不会上来呢。”
他的教室在三楼,而小哑巴的班级在祝千帆的楼上。要不是和妈妈提了哥哥今天好像也来学校,纪凌云说想看看祝千行,祝千帆绝对不会屈尊到四楼来寻晦气。
纪凌云轻咳了一声,在臂弯里挎着的那个掉皮的托特包里翻翻找找,像是要拿什么东西出来。
祝千行心有预感,不想再陷入到亲情的悖论之后,抢了个先:“你儿子上周在学校里打人了,把人脑袋打出血了。”
他说着,把祝千帆往边上一推,自己则撤开一步,和母子二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当初约好了,我只管他吃喝上学,教孩子这种事情,您还是自己多费心吧。”
说完,祝千行掐了掐食指的第二指节,面无表情地扭头就走。
纪凌云的脸色很沉,迟缓地扭头看向祝千帆,目光继而被祝千行迅速远去的身影吸引。
“妈,不是哥说的那样,是误会,我没打人。”
祝千帆看一眼妈妈,又看一眼已经走到楼梯处的祝千行,左右犹豫,想去追哥哥,又担心妈妈会不高兴。
十七岁的少年急得抓耳挠腮,纪凌云掂在手里的茶饼没送出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祝千行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解放了祝千帆:“……回去再说吧。”
眼见母亲松口没计较,祝千帆拔腿起步,边跑边答:“好,妈你先回家,我去找哥说清楚!”
“哥!哎,你等等我!”
祝千帆小跑着来追,冲进下楼的人流之中,到底年轻精力好,几步就追到了哥哥,但好说歹说也没拦住一心要离开的祝千行。
祝千行就像庙里供的石头菩萨一样,不喜不怒,任由养弟抓着自己的胳膊摇晃。
“起开。”
“不起!”
“嘶——祝千帆,别耍无赖!”
“什么叫耍无赖,我只是喊你回家吃饭,你跟我回家,是打是骂都随便你。”
合着还是因为这个事情,祝千行听着,给自己气笑了:“我现在就是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你那个出租屋算什么家,又小又破,哥,你就跟我回家吧,就吃一顿饭,成吗?”祝千帆小时候是个胖子,现在高挑了,分量也还是有的,他抱着祝千行的胳膊像模像样地撒娇,全然没注意到祝千行的胳膊被自己扯红了。
祝千行抽出手臂来,扫了一眼小臂上的红痕,言语仍然冷淡:“不成,少烦我。”
他这一瞥,祝千帆也看到了,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用劲过大抓疼了哥哥,即便祝千行又把双臂甩回身侧,也再不敢上去贸然撒泼。
祝千帆只是哥哥一步他一步地跟在后面,咬牙切齿的,像是做了什么大决定。
“行,你不跟我走,那我跟你走,去你家吃饭,总行了吧?”
祝千行听了,心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恍惚想起,祝千帆小时候有段时日也是这么地喜欢跟着他,吃饭跟着,睡觉跟着,上厕所也跟着,连跟纪凌云都没有跟他那么亲。
他吞吞吐吐,最终施舍下三个字:“随便你。”
祝千帆说到做到,还真一路跟着他回了出租屋。
小哑巴骑车要十分钟的路途,两人一前一后足足走了快半个小时,祝千帆的手环滴滴嘟嘟地震动着,一会儿又拿起来对着说些什么,像是在给人报备行程。
祝千行听着滴滴嘟嘟的动静,琢磨的却是自己送到何向辜手上的那个手环,小孩儿到底会不会用。
上学,吃喝,买衣服玩具……给两个人花一样的钱,祝千行心里的天平似乎早就偏向一端了。
天平另一端的祝千帆全然未知,他仍深陷于自己竟然被允许前往哥哥的住所的天大惊喜之中,脑子里不停地构想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迈进哥哥的家门。
绿箭开门的时候,他要昂首挺胸地跟在祝千行的后面,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哥哥,咱们到家了吗?”
不光如此,祝千帆决计要跟在祝千行的身后不停地呼喊“哥哥”,喊到祝千行烦为止,喊到哑巴妒嫉为止。
谁让那个人是哑巴,不会说话。
他可是长嘴了,就得这么一直叫“哥哥”,气死哑巴!
他莫名地想起那些铺天盖地地曾荼毒过妈妈的嫡嫡道道的古装剧,觉得自己像一个到勾栏抓莺莺燕燕的主母,不自觉地走出正宫的姿态,势必要和人争出谁才是祝千行的最爱的弟弟。
祝千行只用一句话就打断了他的幻想。
“在这等着,我去帮小香菇买点葡萄。”
“哎——哥!我也爱吃葡萄!”
祝千帆口是心非,这种需要吐皮的很麻烦的邪恶水果,他根本不爱吃,他喜欢的是苹果、枣子那种放进嘴里就能吃的善良水果。
几分钟后,祝千行从水果店出来,一手提着几袋子的青葡萄、紫葡萄,一手把一盒剥好的波罗蜜塞进了祝千帆的怀里。
鼓着腮帮子的主母喜笑颜开,剥好的波罗蜜也善良^-^
“哥,你不怪我了?”祝千帆一高兴起来就忘形,忘了哥哥是怎么凶自己的,又提起旧事来,但祝千行压根不搭话,只是自顾自地走着,抽空还接了个电话,对着里头的人说着什么“就快到了”的话。
祝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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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到回应更着急了,追上去解释:“哥,我真没用劲,是他自己倒的,他们班同学说他平常没事还去器材室举铁来着,我那点劲儿肯定伤不到他,你信我!”
“他不光举铁,他还跑步,他要跑我哪儿追得上的,肯定是圈套!”
他翻来覆去地解释,一会儿说哑巴跑得快,一会儿又说哑巴力气大,就差贬低自己是个弱鸡了,祝千行被他吵得实在受不了,嘴皮一动打断:“行了行了,别念了,我知道。”
祝千帆这才心满意足地闭嘴,踏进幽暗楼梯间的一瞬间,光影与黑暗交替,他突然灵光大发地从哥哥的回答里读出来点什么。
今天的哥哥,和前几天那个把哑巴带走的哥哥,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的祝千行眼带愤怒,脸上写满让祝千帆惊惧的厌恶,所以他担惊受怕了许多日,怕哥哥上门兴师问罪,又怕他不来。
可今天的祝千行有些太好说话了,甚至还百年不遇地允准了他跟回来吃饭的请求。
“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陷害我?”
“……嗯。”祝千行身影藏进昏沉里,看不清楚脸色,声音也含糊。
本来不知道的,被人睡梦里死命抱了一下,就知道了。
更重要的是,祝千行觉得自己有病,有一颗病态的圣母心,事到如今,即便和祝家闹成这样,他还是愿意相信,被自己带着背过“人之初、性本善”的养弟,还算的上是个良善之辈。
所以呛给纪凌云听的那些话,他自己都不当回事。
何向辜是个乖孩子,不吵不闹的,闹出这么一出来肯定是图些什么。
他想来想去,只怪自己工作太忙,疏忽了对于弟弟的关心,以至于小哑巴怕他敬他,要靠着伤病来与他博个亲近。
“但你骂人的话我还是听见了,该道的歉还是要道。”祝千行板着脸教训人,祝千帆这小孩儿那天说的话委实有些难听了,什么你家我家的,那不是戳曾经无家可归的小香菇的心窝子吗,他非得把人捉来,让混世魔王结结实实地给弟弟道个歉。
“道!得道!哥,你愿意让我进门了?”祝千帆一听更有戏了,赶紧谄媚表态,“你放心我进门就道歉,我给他磕头都行,我态度一定诚恳!”
“行了,别吵,声音小点儿,再烦人就回去!”
“好好……我小小声,小小声……”
进门之前,祝千行把人堵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敲了一下祝千帆的脑门:“进我家可以,不许耍少爷性子,不许欺负小香菇。”
“主母”看了一眼紧闭着的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大门,忍辱负重地应了。
“还有,”祝千行顿了一下,像小时候那样捏了一下祝千帆的耳朵,挑眉笑道,“你跟他年龄相仿,怎么不能做朋友呢?”
处于下位的祝千帆被这一笑搞得七荤八素,像是同时被几百个绚烂的烟花炸懵了脑子,祝千行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楚,只是看着声控灯下那副松弛又迷人的慈悲相,茫然地点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哥又对他笑了。
11. 贴身照顾
祝千行训人的话有点分量,楼道又不是很隔音,没多大会儿,防盗门被人吱呀推开了。
小哑巴顶着脑门上固定纱布的绷带,手里还握着把钢尺,大约是作业做到一半听声音跑出来。他嘴角用力抿着,祝千帆一眼就看到了。
他赶忙扬声:“哥!咱们到家了吗?”
“……你要钱的时候不是来过吗,装什么呢?”
祝千帆想,装亲热呢。
不对,不用装,亲兄弟俩就是亲热。
哥哥原本是叫祝千航的,结果登记的时候打错了字,哥哥这两年又非说“行”是个多音字要换个念法,但原本“航”和“帆”就是一起的,他和哥哥是一起的,天生亲热。
说着,他又做作出了一个过分乖巧的微笑,手也抓到了祝千行的胳膊上,故意做给小哑巴看。
“起开,傻乐什么呢!”
祝千行自然不吃这一套,也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这边训斥完,转身把手里装着葡萄的袋子挑高了,拦住要出门迎过来的何向辜:“没换鞋就别出来了,我这就进去,今天家里来个烦人精吃饭,你去写作业吧,等会儿我送进去。”
送什么送什么!不换鞋就能让哥一直举着吗!他都没去上课他哪儿来的作业可写!
还拿把钢尺,抄作业谁用钢尺,切,装货。
祝千帆腹诽着哑巴,生怕自己又被关在外面,飞速跟在哥哥后面挤进了门。
与祝家的四室三厅相比,祝千行租的这个小两室确实有些小了,采光还不是很好,白日里不开灯,阴森得像鬼片里的恶魔花园。
祝千行把人带回来就开始头疼,他刚给少爷拿了新拖鞋祝千帆却死活不穿,嚷着非要穿哥穿过的那双旧的,气得他差点把人赶回去。
但叫祝千帆来吃饭是他亲口答应的,快饭点儿了这时候赶人回去总不是很好,祝千行忍了,又舍不得浪费双新鞋子,于是凑合趿拉着小哑巴前两年穿过的小拖鞋进了厨房。
等哥哥把米蒸上,饭香传来,微微拘谨地坐在客厅里享受招待的祝家小少爷才知道哥哥所说的“送进去”是什么。
——趁着蒸米饭的功夫,祝千行把那些青葡萄、紫葡萄珠子全都剥了皮盛在盘子里,摆上水果叉,从祝千帆身边路过,送到了小哑巴所在的房间里。
祝千帆一想到那哑巴是怎么心安理得地吃着哥哥亲手剥的葡萄,心就一抽一抽的,差点当场咽气。
那可是哥哥的手碰过的,凭什么被他吃进嘴里?
这么一想,嘴里嚼了一半的波罗蜜一下子就不香了。
他迅速起身,砸吧着果肉托腮观望,就看见房间里的何向辜学习到忘情,连哥哥进去都没发现。
祝千行瞄了一眼何向辜正在做的数学卷子,字迹整洁,连圈在题目上的标记都简单干净。
看他聚精会神,祝千行顺手捏了个葡萄塞进了小孩儿嘴里。
像是太专注,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以至于葡萄都吃进嘴里了,何向辜紧张过度忘了松嘴,噙住了他的手指,舌尖还反应不及地在祝千行的指腹上滚了一滚。
喉咙里发出“咚咚”的吞咽声,整个果肉进了肚子,呛得他咳了两下。
这么一咳,小哑巴终于松嘴,解放了哥哥的手指,祝千行把手指上的水痕在围裙上胡乱蹭了一下,忙去拍他后背替人顺气。
“这么专心,做不出来就不做了,不差这两分。我的错,走路没声。”祝千行把葡萄盘子一放,盯着他的喉咙看,怕小哑巴真呛坏了还没办法诉苦,那可就太遭罪委屈了。
何向辜顺了口气,搁下笔就比划起手语:【我没事。】
门“哐当”被推开,祝千帆大咧咧走进来,绕到坐着的何向辜的另一边,一手按在了小哑巴的肩膀上:“和哥比划什么呢,是不是偷偷骂我呢!”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落在他脑门上,生生把半大小伙子弯着的腰拍得直立起来。
这回不等祝千行教训,祝千帆压着声音主动服软:“哥,我开玩笑呢,你不是让我和他做朋友吗,我来关心关心他,我还给他波罗蜜吃呢!”
他不由分说地把一块完整的波罗蜜塞进小哑巴正比划着的手里,眼珠子一转,捞起盘子里光溜溜没穿衣服的葡萄珠子就往嘴里丢,嚼都不嚼学人往下咽,却怎么都没把自己噎着。
他的喉咙眼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们分甘同味呢!好朋友都这样!”祝千帆略带遗憾地拍了拍哑巴的肩膀。
祝千行将信将疑,祝千帆已经把胳膊搂到了何向辜的身后,举着“小天才电话手表”,叨叨了起来:“哥哥希望我和你做朋友,哑巴——呸,何向辜,一笑泯恩仇,加个好友吧。”
这几句话说的倒是坦诚,祝千行把要扇他巴掌的手收回来,一同好整以暇地望向何向辜,小孩儿颤着眼睫,在哥哥希冀的眼神里,缓缓点了头。
何向辜很少和他分享上学时候的事情,祝千行非常希望他能在学校里交到朋友,就算不能说话,上课传一下小纸条没事翘课去个网吧也挺好的。
祝千帆虽然浑,但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浑蛋,祝千行自认拿得住他,万一小哑巴在学校里出点事情,他出差在外赶不回来,说句话养弟也能帮上忙。
但他也没忘记正事,捏着祝千帆的耳朵厉声提醒:“进门前怎么保证的?”
“哦哦!”
祝千帆一歪头把自己的耳朵解救出来,中指贴裤缝站得笔直,板正地朝着何向辜鞠了个躬。
“哑巴……不对,何向辜,对不起,我、祝千帆不应该骂人,不应该带人抢你的东西,不应该害你受伤,我不是好人,请你让哥哥原谅我吧。”
何向辜被他这一番一字一板的发言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茫然地望向祝千行,祝千行眯着眼解释:“他做错了事,给你道歉来的。”
说完,又在养弟的后脑勺上敲了个栗子:“什么让我原谅你,是你该让何向辜哥哥原谅你,重新说。”
一物降一物,祝千行冷了他几天,小霸王就觉得浑身难受,如今有了缓和的空当,自然是祝千行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抿过了不想说的称呼,又重说了一遍。
“何向辜,你原谅我吧。”
何向辜脸颊紧绷未有动作,祝千行眼神落在他身上,对着养弟努了努嘴,意思再明显不过。
哥哥希望他们做好朋友。
祝千帆弯腰弯久了待不住,抬起半个头来观察哑巴的情况,在哥哥希冀的眼神里,何向辜终于点了头。
“这才对嘛,我们得像哥说的那样当朋友,何向辜,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你想打球就告诉我,我亲自翻窗户出去给你占球场……”
祝千帆热络地贴过来,何向辜挪了挪课本,把半张桌子让给他,两人靠在一起,好似真的有点乖学生互相补习的感觉了。
在两人“哥俩好”的架势之下,祝千行眯着眼将信将疑地松了口:“行吧,你俩玩,我去炒菜,水果放这了,记得吃。”
从房间里出来,祝千行忽然得了一种莫名的畅快,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福利院,身边是打闹不停的小孩儿,他作为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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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唯一的一个健全人要负起帮老师照顾所有孩子的责任。
那些年里他忙忙碌碌,看书、劝架,劝架、看书,什么都不用思考,也什么都不用期待。
因为不会有人愿意带走一个已经在福利院待了十来年的孩子,即便他看起来正常,确实也是正常人。一个正常人在那样的环境里,反倒成了异类。
所以祝千行从不妄想,他只计划着自己成年之后从这里走出去,到某个容得下他的城市里,租一个只放得下一张床的小房子,穿笔挺的人模人样的衣衫,做和电视里的蚂蚁青年一样的北漂梦。
但祝家的到来打乱了一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祝大海和纪凌云跋涉千里到来后,会看上一个沉默寡言的十五岁大孩子。
被选择以后,他的心里就开始长杂草,开始妄想,构筑起和他身边那些打打闹闹的小孩儿一样的幸福家庭的美梦,特别是看见祝千帆的那一刻,他已经打起了如何做一个好哥哥的草稿。
祝大海去世以后,他的美梦又破了,阴差阳错地,反而过上了年少无知时候想象中的奔波劳累、在城市夹缝里生存的生活。
祝千行的写字台摆着两本书,一本关于做蚂蚁,从年少时候就开始撰写,一本关于做哥哥,十五岁时候短暂构想。
做哥哥的这本书,在他做了六年的蚂蚁之后,因为一个小哑巴而又一次打开续写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一个是他这本书的写作动机,一个是无限的素材提供者。
他关于世界的构想,就在他的身后打闹着。
祝千行有种著作等身的畅快,好像他这一辈子的书都不必再写了,他的名字烫金刻在书脊上,被封进博物馆的玻璃罩里,和马尔克斯、托尔斯泰摆在一起,淋过马孔多的雨水,听过爱与死亡的议题,人生已经圆满了。
写作动机和素材提供者一站一坐,搭着膀子僵持到祝千行走出房门,祝千帆立刻后撤,和哑巴拉开了距离。
何向辜也把波罗蜜随手一丢,捏起细长的叉子,一心挑弄着盘子里光滑的葡萄果实,指腹擦着唇上残留的触感,没有和祝千帆计较的意思。
被忽视的少爷也没有主动熟络的打算,毕竟他一清二楚,两人都不过是在哥哥面前演个好弟弟,祝千行已经出去了,当然不用再费心力勉强自己了。
他在房间里踱步,观察着何向辜只有一半窗户能照进太阳的卧房。
和他放得下滑板、自行车的房间相比,哑巴的卧室有些太小了,一张书桌、一个柜子,剩下的就是一张大床,和他那张爸爸亲手打的床一样的大的床。
但又是不一样的,他的大床没有一半钢架一半木头的钢架。
祝千帆的目光从床上扫过,发现了异常。
床单上有两处明显的褶皱,夏凉被左右两边都有翻起来的痕迹,两个枕头并排摆着。
种种迹象都表明,有两个人睡在这里。
一个是哑巴,另一个是谁,不言而喻。
祝千帆咬了下嘴巴上的死皮,啃葡萄干那样嚼吧嚼吧,不动声色地问:“哥怎么睡你这屋里,是不是他房间太热了?”
挑弄葡萄珠子的何向辜身形一滞,叉了个果子吞进嘴里,咬着叉子,并没有用手语回答的想法。
小哑巴纤长的眼睫微微一斜,落在哥哥躺过的那半边床上,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片刻后,祝千帆的手环又开始滴滴嘟嘟。
【香菇】通过了您的好友请求。
【香菇】:不是,为了照顾我。
【香菇】:贴身照顾。
12. 他也是男人
线条分明的手指按在额上的纱布,哑巴单手打着字,余光掠过祝千帆,那人在收到他信息的短暂时间里,神情三度转换。
从蔑视到震惊,从震惊到愤怒。
何向辜放下手机,慢条斯理捏了捏鼻骨,在祝千帆几乎要杀人的眼神里散漫地抬起头来,无需任何表情,便轻易加重了祝千帆皮囊之下难以掩抑的怒火。
拎拳,上步,祝千帆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快,何向辜浑不在乎地将额头袒露在捡他回来的那个人的养弟的拳下。
他将身体调整为最容易倾倒的姿态,双眼微闭。正发愁要如何将哥哥继续留下来,偏巧不长脑子的祝千帆自己撞上门来。
想象之中的力量未曾降落,何向辜的耳边传来嗤笑:“何向辜,你好算计,我看见了。”
祝千帆以脚尖敲了敲何向辜坐着的那张椅子,哑巴正用一种微妙的姿势让椅子保持着只有一条腿着地的状态,他稍稍用些力气,这人就能立刻摔得四仰八叉。
客厅里,祝千行炒好了菜正往餐桌上摆,嘴里不住地哼着歌儿,心情像是很好。
祝千帆扬声大叫:“哥!”
“怎么了?”
穿着围裙的祝千行五秒后出现在两人的跟前,面带急色,看一眼养弟,看一眼哑巴。
祝千帆将胳膊搭在何向辜的肩上,用了些力气,把那张翘着腿的椅子按了下去,咬着脸颊的肉,忍笑开口:“没事,老师明天要划重点,何同学刚刚说他的伤已经好了,想去上学。”
“好事啊,”祝千行把手上的水渍一擦,拨开何向辜脑后的头发,自言自语,“是好些了,感觉不太影响去学校。”
何向辜的脸色阴得很难看,祝千帆添油加醋:“他还说你晚上睡觉老翻身,还梦游打他,不想和你一起睡了。”
“滚。”
祝千行一巴掌拍在养弟的后背上,说小哑巴想去上学他信,说自己梦游纯属胡扯。
受了哥哥这若有若无的一巴掌,祝千帆后脊酥酥麻麻,像得了嘉奖一样得意,蹬鼻子上脸地往祝千行的后背上趴。
祝千行少见地没把人甩开,垂着眼眸不说话,像在想事情。
梦游是假,但好像真的不能再睡一起了。
且不说他小腹腾起的异样,祝千行这几夜梦里总能听见些古怪的声音,悉悉索索,间杂着呼吸,像有人在忙活,被吵醒了一看,小哑巴又好好睡着。
总不能是遇见鬼了吧?
“晚上再说。”祝千行瞟了一眼两个半大小子,把背上趴着的祝千帆掀下来,没打算当着他的面说自己和哑巴的事情。
祝千帆还在缠着祝千行闹个不停,何向辜却轻易从出自哥哥口中的四个字里读出了他的意思。
哥哥今夜不会再与他睡在一起了。
失落一瞬间笼罩了哑巴的周身,他没做辩解,也辩解不了什么。
哥哥是这样的,向来说一不二。
事到如今,何向辜只庆幸,祝千行心里的那道界限,祝千帆在外边,他还在里边。
祝千行使出十八般武艺做的这顿饭,祝千帆当成迟到许久的半个团圆饭吃得有滋有味,哑巴低着头,只扒拉了两口祝千行夹到他碗里的菜,就回房说要学习去了。
养弟走之前,抓着他的胳膊问:“哥,下次还让我来吃饭,成不?”
祝千行抱臂单手点他太阳穴:“成啊,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两个条件,第一,好好学习,第二,照顾好小香菇,不能欺负他,也不能让他被别人欺负。”
“哥,这是五个条件!”
祝千帆扒着门框讨价还价,被祝千行一脚踹了出去:“什么五个,我还八个呢,少赖赖唧唧的,滚。”
“我答应,我答应……哎,哥我说我答应,别关门啊……”
赶走了烦人的家伙,祝千行摸手机又给养弟转了几百块的零花钱,算是他的招安费。
祝千帆一走,出租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宁静,祝千行从门缝里看见小哑巴又坐在窗户边看书,推门进去,打算和人聊聊。
“不高兴吗?”祝千行拉过椅子,坐在小孩儿边上,看着低头一脸认真的小哑巴,再明白不过他的心思,于是手掌揉在他的颈后,轻轻安抚着。
何向辜向来不言悲喜,但他哪根头发丝长了短了都逃不出祝千行的眼睛。
“我让他来,是想给你找个伴,我总是出差,你在学校里自己一个人,被欺负了也不能说。”
小哑巴抬眼看着他,捞起祝千行买给他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常年使用手语让他对指节的把控有些超乎常人的精准,一行字不过一眨眼就打完了。
【我会和祝千帆好好相处的。】
祝千行扶额,字打的这么快还一气呵成,那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是怕我晚上不和你一起睡了吗?”
哑巴低着头,半晌才在备忘录里敲出来两个字。
【不是。】
祝千行挑眉,他说不是,那答案就是相反的。
不假思索是谎言,犹犹豫豫是真心。
他沉着声音解释:“哥哥不想丢下你,只是你也大了,晚上咱们不方便住在一起,我……我就在隔壁。”
【为什么长大了就不方便?我没有感觉到不方便。】
小哑巴倏尔抬起头,下巴微扬,眸光落在祝千行的锁骨间,似乎那里停了一只蝴蝶,正引诱他向哥哥呼吸间的翕动看去。
他的神态真诚迷茫,祝千行一时被这真诚堵住,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怎么讲。
“是我不方便,我……”
说什么呢,说他睡着觉莫名其妙有反应,说他是同性恋,和一个男的睡在一起不自在?
祝千行憋尽气力想造一个理由来糊弄,可何向辜真挚到热切的目光烧在他的脖颈之间,逼得他不得不实话实说。
“哥哥是大人,大人和小孩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
“生理上不一样……”
祝千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几乎没出嗓子眼就被咽回去了。
听罢,小哑巴错愕抬头,在祝千行烧得窘迫的脸上打量着,眼神里竟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满足。
得逞的小哑巴捏着哥哥的手腕,在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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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慢条斯理地书写。
【我知道了。】
【那哥哥结束了……能不能再回来陪我一起睡觉?】他把六个点按得格外有力,每一次都按得祝千行头皮发麻。
小哑巴上过生理卫生课,实操经验未知,但理论知识足够让他明白祝千行在说什么,甚至还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但祝千行再纵容弟弟,也绝没有开明到要和弟弟讨论这个的程度。
“不可以。”祝千行斩钉截铁。
小哑巴的下颌又沉了下去,良久,在祝千行受不了要将手掌收回的时候,他又伸出了手指。
【哥哥有喜欢的人吗,他是男人吗?】
小哑巴和哥哥第一次见面,哥哥似乎是在相亲,还和那个女孩子说自己是同性恋。
同性恋是什么意思,何向辜后来查过。
哥哥出差不在家的时候,他因无眠而躺在属于哥哥的床上的时候。
有很多时候,何向辜都会做梦。
关于小时候的梦,关于妈妈的梦。
游戏,鲜血……何向辜死活回忆不起那时都发生了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妈妈说完“小宝藏好了,妈妈等下来找你”之后,记忆就断裂了。
这些断断续续的梦在每个夜里拷问他,南瓜堆里,卧房里,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不得好梦的何向辜游荡着走进哥哥的房间,那些纠缠他的东西好似都散却了,他不再梦到那场游戏了,取而代之的,是哥哥的脸。
凝望着他,安抚着他。
哥哥说,害怕的时候可以随时推开他的房门,何向辜推开了,原来哥哥的床上真的有保护神。
何向辜睡了一个好觉,像哥哥怀抱着他的时候。
后来,曾经帮助他赶走恐惧的梦变得悠远漫长,变了色彩,他开始困惑。
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在深夜里躺在哥哥睡过的枕头上才能安眠,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在听见某些特定的旖旎的词汇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哥哥的样子。
何向辜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哥哥的身影又出现了。
穿着白净衬衫的祝千行坐在咖啡厅里,目光不曾施舍给他分毫,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语气直白,眼含歉意:“我是个同性恋。”
对,就是这个词。
何向辜打开手机,迫不及待地在搜索框里打出这三个字。
得到那个答案的瞬间,他甚至有些欢欣雀跃,似乎是终于给自己的疯魔找到了病灶所在。
而哥哥和他得了同一种病。
他们是同类。
若不是这些年在手掌感受笔触养出来的默契,祝千行几乎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可小哑巴的眼神明晃晃的,满带好奇与求知,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就是那个意思。
祝千行愕然翻掌,攥着拳头落荒而逃。
“……不该问的别问,学你的吧。”
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何向辜保持着握人手腕的姿势许久,高抬着下巴仰望天花板,在白茫茫一片里品味着答案。
何向辜扯下额上勒着的纱布,咧嘴无声地笑了。
他也是男人。
13. 落荒而逃
走出房门的一瞬间,祝千行有些后悔。
倒不如斩钉截铁咬死了不承认,他的避而不谈,其实已经给了弟弟答案。
那何向辜会感到惶恐吗,会因此而怀疑自己捡他回来的动机吗?
天地良心,在冲动地说出带人回家的话的时候,他满脑子都只有对哑巴的心疼,不曾掺杂一丝一毫自私龌龊的东西,一直到现在,也未曾有分毫变质。
祝千行真的有些百口莫辩了,他恨自己还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更恨自己和弟弟躺在一起也能有异样。
倒不如徒增几十个春秋,一夜之间变成清心寡欲的白胡子老人,天天到公园里撞树去。
肯定是出差在外的时间太久了,狂风吹着野草割着的时候不想,一回到让自己舒服的温柔乡里,心神怠惰,就又生出为人的欲态。
祝千行此夜睡得很早,少见地没去何向辜房里陪他学习,吃完饭就钻回了自己的卧房里,想了想,还是把房门锁上了。
堵不如疏,祝千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自暴自弃地疏导了一番,终于沉沉睡去。
小哑巴不在边上,没了许多约束,他这一觉睡得过于美好,甚至做出一个荒唐的梦来。
梦里哑巴会说话,只是说的话有些过于恼人。
前一秒还是小脸圆嫩的小孩儿,下一秒就闪电般地蹿高了许多,拥他在怀里磋磨时光。
抱着他,亲着他,喊着“哥哥”。
祝千行被梦里的陶醉激醒了,一睁眼,察觉到被窝里的血气方刚,又羞又恼地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这个家不能待了。
再待下去,不用别人以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变态了。
他爬起来,趁夜给安排工作的同事发去了讯息。
“姐,这回出差加我一个吧,车票我自己买。”
最近有个临海省份的风电项目的详勘,南方地区少有寻州这样的大平原,风车不是建在海里,就是长在山沟沟里。祝千行看过项目信息,这次也是个爬高下低翻山越岭的活儿。原本就是要让他带队过去的,但他想着自己很久不在家了小哑巴会孤单,硬是回绝了,要在家里留一个月。
结果这才十来天就待不下去了。
他闭上眼就是哑巴喊“哥哥”,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收拾行李,预备明天一早就溜出去,最好是趁小孩儿还没醒的时候,省去了许多被人直白追问的窘迫。
小哑巴什么都好,就是涉世未深,看人看的太准,做事又坦诚明亮。他那点龌龊,不能都让人给瞧明白挖干净了。
祝千行把衣服叠的齐齐整整,内衣外衣分开,塞进出长差用的黑色行李箱。
他爱干净,工地上有时候没洗衣服的条件,他还要骑车到镇上去洗,同班组的同事打趣他是个精致人,他也只是笑笑。
他习惯性地把外衣垫在箱子底部,要把贴身衣服往夹层的干净袋子里塞的时候,发现分量有些不对。
祝千行这才想起来,这两天他急着去陪小孩儿睡觉,洗完澡换下来的贴身衣服来不及手洗还在房间里堆着,赶忙去翻脏衣篓,想着放了一天没洗不行就丢了。
他还有个一着急起来就顾不上穿鞋的毛病,幸好家里打扫的干净,又不是寒天腊月,脏不着也冷不着。
踮着脚跑到浴室门口,结果用铁皮大桶改制的脏衣篓里空空如也,连他早上晨练后被汗水沾湿的老汉背心也不见了。
祝千行不死心地点开手机的手电筒往阳台上照,终于看见了他那稀薄的老汉背心就挂在高处,一边贴着的,正是他贴身穿过的棉质布料。
自他开完动员会从学校带着祝千帆回来以后就没听见洗衣机的声音,这衣服是谁洗的,什么时候洗的,不言而喻。
“k……”
脏话刚出口一个音节,就被人硬生生咽回去,祝千行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回头,洗衣机的盖子翻开晾晒着,小哑巴对于他交待的洗衣服步骤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比如洗完衣服要把盖子打开晾着,比如内衣需要手洗。
清晨,祝千行迈出家门,小孩儿也结束了自己晨练,冲完澡走出浴室,要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偷懒留在脏衣篓里的衣物。
何向辜是怎么样将其他衣物挑拣起来扔进洗衣机,又是怎么抓起那条浅灰色,迎着晨光搓弄,祝千行很难不想象到当时的情形。
他甚至可以猜到,小哑巴站在洗衣盆前面,手掌在雪白的泡沫里翻转,眉梢又会因为晃进来的阳光颤动几分。
他又想起那个梦来,梦和方才的幻想一样,底色轻薄透亮,像是隔着棉布偷窥世界,古怪得像个变态。
认命扯下高处晃荡的衣服,祝千行犹豫再三,节俭打过了洁癖,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它丢掉。
那块浅灰色就躺在他的箱子里,和小哑巴的三十块零七毛一起,陪着他翻山越岭。
祝千行一夜无眠,天没亮就溜出了家门。
心虚使然,他匆忙离家甚至忘了给小哑巴留下张字条,一直到回单位取了仪器,扛着大包小包上了火车,才想起给何向辜发条信息。
早上七点半,小孩儿还没醒。昨天说了那样的话,何向辜应该会回去上课。
缝合的时候上了高科技,医生说了不用拆线,但还是要去医院复查,翻翻日历恰恰好就是今天,祝千行躺在卧铺狭小的床上,有些懊恼自己决定做的太武断了。
何向辜会自己去医院吗?他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清洗的时候会疼吗?
下个月又到见何妈妈的时候了,他还答应过陪着人去。哑巴修不好指甲,回回他都要帮着把那些剪得七扭八歪的指尖磨得圆滑些。还有何向辜的头发也该剪了……
祝千行这么一逃,先前许多计划好要陪着小孩儿做的事情一瞬间都涌了上来,长了腿一样站在他面前,指责他是一个如何不负责任的哥哥。
他决心要改掉这个遇到事情就回避的毛病,但点开和小香菇的聊天框,打字的动作还是犹豫了。
“有个急差,要去两个月,抱歉。”
他多番措辞之后,最终还是撒了个谎,即便心里准备了几百句弥补和哄人的话,但祝千行清楚,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小哑巴只会什么都不说地在家等他,等的他心里愧疚,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人。
交代完哑巴,他又给祝千帆发了个消息,配上一个红包,交待养弟在学校要照顾何向辜,不然就永远不和他说话了。
走得太早,祝少爷也没起床,祝千行发完半天也没等着回音,干脆躺下闭目养神。
哐当哐当的声响里,人的神智也会像耳膜一样饱受摧残,控制不住地舞动起来。
那些古怪的梦和幻想是不是他的荷尔蒙积蓄太多了?那谈个恋爱会不会好一点,有个人帮着压制他心里的妄念,不在家的时候,还能多个人照顾弟弟。
到底只是胡思乱想,祝千行只是草草一琢磨,困劲儿上来,很快又陷入到火车的颠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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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这一路,坐飞机和动车都要快一些,但祝千行还背着仪器,大家伙们运输不便,他就只能窝在卧铺里躺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到地方了再转车去勘测现场。
这样也好,差旅补贴上又省出来一笔,添点能给小香菇买新衣服了。
祝千行半梦半醒里盘算着他的积蓄。
上大学的时候勤工俭学摇奶茶、做电脑销售、当家教攒出来几万块钱,存在银行卡里吃那点可怜的利息,准备等毕业了拿来还助学贷款,结果刚毕业就被纪凌云一个电话要走了给养弟当择校费。
刚工作时候每个月到手的一万块钱,祝千行几乎是一块钱掰成两半花,好容易手里又有了些钱,遇到了一无所有的何向辜,全都用来给小哑巴铺路了。
小哑巴的赌鬼父亲一下子拿走了两万块,每个月还要从祝千行这掏走一千,何向辜进家的第一年,他没有任何存款,有一点就拿去还钱了,还借同事的钱,还自己上学欠的钱。
把所有债都还清的那天,祝千行很高兴,他给自己和小香菇买了个蛋糕,庆贺新生,蛋糕上摆满小孩儿喜欢吃的葡萄果肉,廉价奶油腻得祝千行想吐,愣是一口没剩地都吞了。
从那以后,他的钱开始有盈余了。
这两年设计院业务还算可以,他不要命一样地出差画图,工资也水涨船高,刨去水电费、房租,还有小孩儿的学费、生活费和每个月的买身钱,再刨去祝家的花销,满打满算他每个月能攒下来两千块钱了。
这两千块,不用拿去还债,不用考虑吃喝,和年底带着“意外之喜”性质的绩效奖金不一样,是他真真切切每个月能剩下来的不用派上任何用场的两千块。
祝千行把这两千块钱都存进卡里,一半存定期,一半灵活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何向辜上大学要用钱,结婚生子也要用钱。
这么一想,祝千行就不想谈恋爱了,他没有多余的钱分出来为自己为恋人打算了,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照顾他决定照顾一辈子的人,本质上就是不公平的。
设计院那个圈子里,很少有人知道何向辜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祝千行告诉所有人的都是,小哑巴是他的表弟,如此一来,他全部的付出和为小哑巴做出的思量都变得合理了。
是受人所托,是因为血缘,所以甘为孺子牛。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要为何向辜做到这种程度。
问这个问题的,偏偏是纪凌云。
夕阳西下,纪凌云的怀里团着织到一半的毛毯,面对前来借课本的祝千行如此发问。那时候哑巴已经定了年后要去上学,祝千行想让他提前看看书,所以跑到了祝家借书。
那也是他近些年唯一一次不是因为送钱的事情去祝家,被纪凌云问了个措手不及。
对祝千帆好,是为了报答祝家的养恩,那何向辜呢?
祝千行没回答她,只是丢下钱夺门而出。
但他不回答的原因不是因为那是纪凌云,只是因为他也不知道。
是在十五岁的小哑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吗?
祝千行认为不是,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比何向辜好上几百倍,他没有一个赌鬼爸,也没有一个坐牢的妈,他就只是天地之间无依无靠而已,也没人拿着刀要砍他,算不了什么。
他就是想对哑巴好,就像离开祝家了也会对祝千帆好一样,不图回报。
他这么个人,就是想做点事情,对别人好。
14. 失恋失联
祝千行没敢睡太沉,隔一会儿就要起来看看手机,等小孩儿的回信。
可何向辜一直没回消息,刚准备多发几条让他醒了回信,又想起来祝千帆那个滴滴嘟嘟的手环吵得人心慌,万一再把睡懒觉的小哑巴震醒了怎么办?
祝千行把手机贴心窝抱着侧睡,颠簸到快中午了,十一点十七,终于收到了哑巴的回信。
“【香菇】:好。”
单薄的一个字,心思猜得轻而易举。
小孩儿的失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祝千行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在家时候的那些异常和丑陋的梦,他不是个变态,为什么和何向辜躺在一起就变得奇奇怪怪呢?
会不会何向辜那屋里真的有鬼,就是他半夜总听见声响的那个枕头鬼?
这种荒诞的说辞,祝千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巴不得是有人给他下药了,能论出来个因果,但眼下的情形,他除了离开家躲出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祝千行给小区门口的菜店转了钱买了一周顿顿不重样的套餐,又给何向辜发消息让他每天下课以后过去拿肉和菜,给负责联络看守所的社区大姐发了消息,交待了一圈,甚至给祝千帆发了消息,让他留意一下。
车开了十个小时,祝千行总算睡了过去。
车厢里杂乱的味道熏得他总算没做梦,一觉醒来,就到了广州。
祝千行和同行的同事一起,出站随便吃了点东西,扛着大包小包,又坐上了去往河源的大巴。
一直到午后时分,一行五个人才赶到村里的旅馆。
说是旅馆,其实就是村民的自建房。
交完钱,趿拉着拖鞋的老板交给他一把铁锁。
“七楼东边尽头的五间。”
这种乡间旅馆是没有电梯的,一楼是老板自己家,要上楼得绕到房子外面走一年四季都雾淋淋、湿漉漉的铁板楼梯。
好说歹说,老板才允许他们把仪器堆在一楼大堂后面的仓储小屋里。
比没有电梯让祝千行更难忍受的是,这里也没有独立的卫浴。
去厕所需要跑到每层楼的公共蹲坑,上完还要自己用水瓢冲水。
洗澡要去随便扯了个帘子的简易浴室,提防时刻都可能冒出来打招呼的双马尾。
这里的村间旅馆是没有正规的布草的,祝千行领到手的只有一块洗破洞的勉强可称为“被单”的遮身之物。
也多亏了他的洁癖,行李箱里随身带着自己的床单和薄毯子,收拾一下还能入睡。
出差住在这种地方,一是因为离现场近,骑着电车就能到,二来因为够便宜,一天才七十块,从定额的补助里还能抠出来几十块钱省着。
所以条件简陋些也没什么可挑剔的,祝千行都能克服,甚至是越住越能想到当年小哑巴窝在菜棚里过冬的场景,就不觉得苦了。
说来也奇怪,从那天一个“好”字之后,何向辜再也没给他发过消息。
往日里小闷葫芦还像晨昏定省一样地给他发些起床了、上课了、放学了、到家了之类的消息,这次祝千行一个字都没收到。
起先他还以为小孩儿闹脾气,甚至抹开面子给人好好道了歉,但那个香菇头像还是不声不响。
他找了内鬼祝千帆去打探,好说歹说小魔王答应去探探信,没多久就回来信。
养弟说何向辜每天都去上课,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
何向辜虽然年纪小,但绝不是个气性大的,祝千行对他的秉性一清二楚,越发觉得有些古怪,工作之余找着机会就给小孩儿发消息,四处打探他的情况。
但所有人都告诉他,小哑巴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上课、放学、去医院、回家。
只是不回他的消息。
祝千行急疯了,终于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
——哑巴不能说话,他出门在外两人就只发消息,打电话小孩儿听见了也说不了话,还会加重心理负担,所以祝千行从来不打电话只靠文字交流。
可这次情况特殊,祝千行得打。
意料之中,没接,甚至被挂断了。
奇了怪了,难不成拒绝一次小孩儿就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开始记仇了?
祝千行不死心,又换了视频打过去,势必要弄清楚何向辜这几天为什么不回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提示音响了三声以后,终于接通了。
电话那头有些淅淅沥沥的水声,映目是一片雪白像是泡沫一样的东西,过了一小会儿,人影晃动,祝千行才看清楚那端的情形。
小哑巴不方便打字,就举着两胳膊的泡沫给他比划手语。
【在洗澡】。
祝千行:“……”
不用比划他也能从那两块晃眼的白花花的胸脯子看出来弟弟在干嘛。
刚想挂了等他洗完澡再打,但祝千行左思右想,怕一会儿打小孩儿又不接了,硬着头皮低着头问下去:“怎么这几天不理人?”
他实在不想看弟弟洗澡,可哑巴不会说话,他还就只能盯着屏幕分辨手语,于是祝千行被迫和何向辜掩映在泡沫底下的两个粉点四目相对。
小哑巴沉默了,手悬在半空没动静,泡沫一点点从他身上滑落,镜头里的他变得越来越慷慨。
“怎么不说话,是生我气,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吗?”
小哑巴摇摇头,两个点也晃动着。
晃得祝前行睁不开眼睛,只得错开目光:“你先洗澡,洗完最好给哥一个解释——别挂电话!我看着你洗!”
他制止了那只已经伸到屏幕上的手,怕小孩儿挂了电话又不理人,硬生生叫何向辜洗澡的时候把手机放在边上。
何向辜很听话,哥哥不让他挂,他就老老实实地把视频开着。
然后在摄像头下举手投足,冲干净身上的泡沫。
短短两年,少年的身躯已经从单薄到厚实再蜕变到精壮,青春的荷尔蒙冲破一千多公里的限制,强硬地塞进祝千行的眼睛里,烫的他心魂湿热。
他抓着手机,关掉摄像头,跑到走廊的水管底下,冲了把脸。
熬了许久,那边的水声终于停了,祝千行也冷静了,戴着耳机爬上房顶,等待小孩儿给他一个解释。
从现场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这会儿天终于黑透了。
整个村庄坐落于一重一重的山里,人家四处零落,借着八层楼的高度,恰能隔过远山看见些隐约的灯影。
何向辜没吹头发,潦草擦了擦,就把代表着哥哥的手机屏幕摆在了学习桌上。
“现在可以说了吗?”祝千行的声音很轻,被聒噪又顽固的几声蝉鸣冲淡了不少。
电话那头,小孩儿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开始比划。
【哥,我失恋了。】
?
??
?!!
祝千行惺忪的一双眼瞪大了,不是,这都是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恋上的,又是什么时候掰的?
还有,小孩儿不理他,竟然不是生他的气,只是因为早恋受了情伤?
他是该生气小香菇竟然早恋,还是该庆幸小香菇没记他的仇?
祝千行哭笑不得,虎口撑在脸上,酝酿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那你难过吗”。
他自己都没有恋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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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那些因为好奇而观摩过的影片里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祝千行过去的几年里都在不停地为生机而奔波,甚至身边都没有一个谈恋爱了会和他分享一两句的朋友,一同出差的住隔壁屋的岩土室的男生倒是有对象,每天晚上打视频说说笑笑到半夜,可他也不能现在从房顶上蹦下去去问人家失恋了该怎么安慰人啊!
“失恋”两个字极大程度地轰击着祝千行的理智,一直以来,他都只顾着小孩儿的吃喝,全然忘了何向辜再有半年就成年了,也会有青春期的烦恼。
然后小哑巴在他还没察觉到的时候,捅出来个青春伤痛,大咧咧摊在他跟前。
学习灯柔暖的光芒下,小哑巴低着头,将自己的失落情绪袒露无遗,眉眼低垂,似乎是在等待来自哥哥的安慰。
祝千行追问的心思荡然无存,他只想扑到家里去,摸着小孩儿头发,揉按小孩儿的指节,好叫何向辜能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哥哥也不知道……”
祝千行搜肠刮肚也没刮出来什么安慰的词,只能无限地重复着:“别怕,别怕……”
他在重复些什么,怕什么呢,失恋应该害怕吗,作为哥哥,他现在要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来才算合格?
祝千行木然出神,“叮咚”一声响叫回了他的魂儿,何向辜不知何时打出了一大段文字,主动交代。
“【香菇】:哥哥,我遇到了一个很喜欢的人,但我每次要靠近他的时候,他就会躲开,我很难过,哥哥,我该怎么办?”
果然很难过,连女字旁的她都打错了。
“你们现在还联系吗?”祝千行拿不准小孩儿说的“恋”进行到了哪种程度,也不知道自己该端出哪种家长的姿态来。
“【香菇】:联系。”
“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香菇】:我没告诉他我喜欢他,我应该告诉他吗?”
感情只是暗恋未果。
祝千行如释重负。
“我觉得,现在不是说的时候。小香菇,你看啊,你现在不说,她还躲着你,说明那个姑娘可能心思就没在这件事上,你要是说了,可能更躲着,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哥没谈过恋爱,胡乱分析的,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香菇】:哥哥没谈过恋爱吗?”
“……这是重点吗?”
“【香菇】:那我以后还能告诉他吗?”
“可以啊,等你高考完,成年了,你想说就说,但是也得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香菇】:为什么?”
“暗恋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是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人家对你没心思,咱们也不能强求啊。”
……
祝千行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导着小孩儿,小哑巴怕词不达意,手语也不打了,就用文字来回他,阔别许久的兄弟两人终于有了交心的时候。
夜晚的村庄不算宁静,蝉鸣,狗吠,许多在寻州感受不到的自然气息都越过屏幕传进千里之外的何向辜的耳朵里。
“【香菇】:哥,你在外面吗。”
“嗯,我在房顶蹲着喂蚊子呢,怎么了?”
“【香菇】:没事,我看见星星了。”
经过一番疏导,小孩儿的面色已经好了很多,安安宁静坐在灯下,时而打字,时而盯着哥哥的眼睛,乖巧得像个只会眨眼的精致玩偶。
是祝千行亲手把这个玩偶捡回家,收拾干净,缝补齐整,一日一日养成现在的模样。
他看着那双刚遭过泪水侵袭的水汪汪的眼睛,心头一动,鬼使神差般地开口:“小香菇,你想到哥哥这里来看星星吗?”
15. 安慰
【可以吗?】
何向辜没用文字回答,比划着手语,眉宇间写满小心翼翼,看得祝千行心头一颤,当场拍板:“当然可以,我给你买票,国庆就来!”
国庆总共也就五天假期,何向辜的时间不能浪费,自然不能像他一样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转大巴过来,祝千行给人定了机票,先从寻州飞广州,再转高铁,他到时候会在车站接人。
这是小孩儿第一次出远门,祝千行花了两个小时来交代坐飞机的注意事项,若不是何向辜已经十七岁了,他真想给小孩儿办个UM,全程有人跟着才放心。
但这对何向辜来说未尝不是一次锻炼,所以祝千行只把该说的都说了,就放小孩儿一个人踏上了来寻自己的路。
何向辜很乖,听祝千行的话,出门之后一路上都在给哥哥发消息。
出门了,上车了,到机场了,安检了,登机了……
收到飞机落地的消息后,祝千行心里的石头才算沉下去。
跨过一个长满杂草的石坑,祝千行凑到岩土室的那个谈恋爱的同事边上,摊开手指:“电瓶车钥匙。”
勘测现场都在村子附近的山头上,旅馆老板提供一些接送服务,从旅馆到现场,一个人一趟十块钱,几个人一合计,一天几十这么花下去也不是个事情,干脆合伙在村里租来车,一辆电三轮,一辆小的电瓶车,两辆车加起来坐下七个人正合适,租车费一个月五百,摊下来一个人才几十块钱,划算多了。
祝千行管那人要的就是那辆小电瓶车的钥匙。
毕竟电三轮的车斗里全是泥巴和石子,他当然不能开这个去接人。
“哟,怎么了少爷,又去镇上洗衣服?”
这人叫李青,早他几年来单位,但总凑在一起出差,慢慢就混熟了。李青和他女朋友的七年爱情长跑祝千行翻来覆去听了十来遍。
每个傍晚,李青就骑着小电瓶车去快递点拿女朋友寄来的快递,等他哼着歌儿凯旋,几个人的饭桌上也能多出来不少东西,改善一下伙食。
祝千行耸着嘴角握拳给了他胳膊一下:“别闹,我去车站接个人。”
李青一听,眼睛都亮了:“什么人,你谈恋爱了,弟妹要来探班?”
“你当咱们是明星呢?还探班……什么跟什么啊,我弟这两天休息,我接他过来散散心。”
一大串丁零当啷的钥匙被拍在了祝千行的掌心里,李青嗓门很高,嚷得祝千行耳朵都是痛的:“给,黑色那个。嘁,没劲,我还以为你谈恋爱了呢。不过弟弟来也好,这儿空气不错。对了,咱弟是不是快高考了?”
“嗯,高三了,还有大半年……行,忙着吧,我先撤了,等会儿收工你招呼着点儿。”
祝千行摆摆手,一个小跳翻过土丘去骑电瓶车,身后传来李青的呼喊声:“当心点儿,祝!下山拐弯那边有个大坑,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确实有个大坑,应该是哪家挖鱼塘挖出来的,比下山的路矮一截,不留心还真发现不了。
祝千行骑着电车从坑边上绕过去,先绕回旅馆换上唯一一件颜色鲜亮的衬衫外套,披着一身的淡绿色碎花往高铁站赶。
估摸着何向辜所乘的高铁会在一个小时后抵达,骑电车过去也要半个小时,他还得预留点时间,不能卡点让弟弟等着。
过完中秋,广东的天依然不算凉,傍晚起了山风,吹得漫天遍野的树影都滚动起来,祝千行感觉自己正乘着风向某种能让他心安的感觉而奔去。
看见出站口走出来的高挑少年,他心里才落了听。
几天不见,何向辜就跟花盆里的杂草似的,一眼不注意,就蹿得老高。看起来很久没修过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拢了揪揪。荷尔蒙的作用下,小孩儿身上一根毛都长得飞快。
在看见祝千行身影的那一刻,何向辜的脸上绽开笑容,快步走出来。
祝千行向着迈着长腿奔来的弟弟张开了手臂,他边上是一对情侣,来接人的女孩子被男友抱了个满怀,他这才后知后觉,小哑巴已经不是能无拘无束随意赖在他怀里的年纪了。
悬着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撤开,祝千行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奔波的风尘与芳草气息融合,何向辜穿着件嫩黄色的衬衫短袖,把一丛的青绿拥进怀里,迟迟不肯撒手,像是张扬的向日葵肆意吞没着田地里不能露头的野草。
祝千行被这一抱搞得有些懵了,迷蒙地感受着从千里之外奔袭而来的心跳声,它像某种进行曲的鼓点一样,狂野地冲撞着祝千行的耳膜。
这是一个刚刚经受过情伤的少年,他脆弱、孤独,又青涩、茁壮,正在向祝千行寻求家的庇护。
想到这里,祝千行才有了动的力气。
感受到哥哥的掌心在小腹处逐渐强劲起来的推力,何向辜终于识趣松开了手。
“累了吧,走,哥带你吃东西去!”
祝千行热络地想要和弟弟勾肩搭背,结果胳膊放哪里都不合适,左右无措之际,指节被人捞进了掌心里握着。
不自在的酥麻爬上了他的脊椎,在胸腔里震荡,何向辜偏偏袒露一副兄弟之间应当如此的自然,羞得祝千行有些愧疚。
他又龌龊了。
“弟弟,上车,抓好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旁人的目光,只得佯装无事地一口一个“弟弟”,带着何向辜找到电瓶车的位置。
祝千行刚坐好,何向辜就搂上了他的腰。
熟悉的感觉让他一瞬回到了过去,几年前,他也是这么载着小孩儿在教育局和学校之间往返。
何向辜那时候年纪还小,人也瘦,不好意思抱他的腰,只得死命抓着他的衬衫一角,每次都是祝千行中途停车,硬把他的瘦猴儿一样的胳膊硌在自己的腰窝里才作罢。
电瓶车一晃荡,小孩儿就狠抓一下,祝千行晚上洗澡,腰上都是抓挠的红意。
现在不一样了,如今的何向辜轻易就能环住他的腰身,整个人贴在他的后背上,鼻尖和着心跳的鼓点戳在他的后脊上。
祝千行整个人已经被心安的感觉笼罩着,鼓点也变成了他幸福的韵脚,摇摇晃晃地载着弟弟穿过山路。
小哑巴对吃的不算挑剔,被祝千行领着在市区吃了顿快餐,两个人九点多才回到旅馆,挨了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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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的老板好一顿数落。
好在老头看小孩儿是个哑巴实在可怜,没忝着脸“按照惯例”要多出来那个人的房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祝千行带人上了楼。
屋里祝千行每天都收拾,还算干净,也摆了新的洗漱用具,只是小孩儿大约第一次见这么简陋的“酒店”,着实站在门口愣了好一阵子。
祝千行一直和他说的都是在酒店里住着,要哄小孩儿住在市里的时候,被何向辜犟着硬要跟他住一起,这才迫不得已带人回村,幸好接人之前做了两手准备让李青顺道买了东西,不然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住这儿方便,骑车就能到现场。”何向辜摸着耳朵抢先解释,怕弟弟心疼自己又不舍得吃饭了。
旅馆的门不隔音,说话声惊动了左右,李青开门探头打招呼:“祝,这就是你那个表弟吗,长得很帅啊。”
祝千行自豪地拉着弟弟给人介绍:“这是李青哥哥,你知道的,叫人。”
小哑巴招招手,伸完食指又缩回来伸大拇指,比划了个“你好”的手语,腼腆地低着头。
即便不能开口,祝千行还是会拉着他和大家打招呼,卖菜的大妈,对门送水的姐姐,小区的保安大姨,祝千行推着他同大家问好,做一个开朗积极的小孩儿。
李青被这一通手语比划得不好意思,比葫芦画瓢地还了个“你好”,结果手指不协调比划出来个开枪的手势,把大家都逗笑了。
“都好都好,青哥,我先带他洗漱去,你们睡吧。”
打发完李青,祝千行拉着弟弟进了屋,嘱咐他:“蓝色的牙具是你的,毛巾浴巾你先用哥哥的就成,洗漱的地方在走廊里,大家都睡了,等着,我打水回来给你洗。”
祝千行拎着门口的塑料桶到外面接了一大桶水进来让弟弟在屋里洗漱,自己钻进了简陋的洗澡房胡乱冲了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何向辜还没把门打开,门上玻璃破了洞的旧报纸透出来光,比星星还亮,祝千行倚着门,困得差点睡着了。
还是小孩儿开门把他扶了进去,又伺候他躺在了一米五的箱板床上。
“哥哥今天累坏了,抱歉。”祝千行勉力牵着嘴角,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像是人突然有了着落一样,一下子松懈了,困得倒头就能睡去。
他眼睛都快闭上了,垫在他脑后的大手忽然抽开来,何向辜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瓶口服液一样的东西,递到了哥哥的嘴边,比划着:【哥哥喝点吧,安神的,同学给的。】
他都困成这样了,还用得着安神吗,难不成怕他半夜变成男鬼突然起来蹦迪?
祝千行没细究什么,心里只想着,这么一瓶宝贝东西,何向辜是怎么攥在手心里过安检、坐飞机、转火车,千里迢迢给他带来,心意难得不可辜负,毫不设防地就喝下去了。
这安神的口服液补得他头昏脑胀,睡意更浓,祝千行呼吸渐缓,很快安眠。
哥哥太累了,要好好地、沉沉地睡一觉。
小哑巴绕到床的那侧,舍弃了崭新的夏凉被,长手长脚钻进了哥哥那床单一样薄的被窝。
把人抱在了怀里。
16. 肿
祝千行看着很瘦,但都是薄肌,不显山不露水的,扛着仪器能一口气走几里的山路。
有点老派的对襟棉质睡衣被人解了扣子,劲瘦的腰腹在稀薄的月光下映出了起伏。
一只手贴着他的肌肤,从椎骨开始向前流转,揉过他的腰窝、肚脐,停在了下腹的位置。
何向辜脑袋抵着哥哥的耳根,喘得很厉害。
他给祝千行喝下的确实是安神的药,他试过了,那种东西可以帮助他度过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可以让他梦里免受风吹草动的惊扰,一觉昏睡到清晨。
哥哥只是睡得沉了一些,不会有什么的。
祝千行好像又做梦了,梦着梦着侧过身来对着他,睡衣底下能看见隐约轮廓的肋骨,紧实的肌肉,还有彰示他男人身份的软肋处,全都袒露无遗。
何向辜把两人的对在一起,低头看着,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他只看过一次那种片子,里面的两个人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就抱在一起翻滚、起伏,充满野蛮、狰狞,屏幕都是男人的气息。
但哥哥不一样,祝千行的很白嫩,和他这个人一样,对谁都无限度的好,一张脸白白净净,气急了才会染上点血色,既不粗鲁,也不秀气。
完美得像是个封在橱窗里的艺术品,现在这件艺术品就捧在何向辜的掌心里。
何向辜看着,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
神人无性。
对,他也不是喜欢女人或男人,他就只是喜欢哥哥。
喜欢得想每时每刻都抱着不撒手,喜欢得想吞进肚子里藏着。
可哥哥对他,一直都是呵护小孩儿的姿态。
对,要想占有哥哥,得先让哥哥把他当男人看。
何向辜的手又一次翻山越岭,探进睡衣底下,坠进了山谷里。
……
祝千行最近总是做梦,特别是和小哑巴一起睡的时候。
他这次梦见自己带着小孩儿骑车漫行山间,路很崎岖,颠得他上上下下。小香菇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握着个棒子样的痒痒挠玩具,一会儿挠他的肚子,一会儿挠他的腚沟子,四处作乱不得安生。
毕生没被人这么逗弄过,祝千行梦里是想制止的,可一想到小哑巴拘谨许久,也是头一回这么放肆快活,忍下了全部感受,纵容到底。
他也不知道自己醒来是怎么滚到了床的另一边,半个身子还压在了何向辜的身上,手的位置更是难以启齿,直接摊在了小小香菇上。
他的睡相……有这么差吗?
祝千行尴尬地调整位置,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梦做得挺长,但时间还早,才早上六点,不到上工的时候。
这么一动,小哑巴也醒了,微睁着眼睛看向他。
他赶紧帮人把夏凉被盖好:“才六点,你再睡会儿。”
【哥哥要出门了吗?】
小哑巴睡眼惺忪地比划手语,半梦半醒没什么力气,比划完手臂脱力重重一砸,又垂回了拉扯被子的祝千行身上。
“不出门,我也睡会儿,七点再起。”
祝千行又躺了回去,把单薄的被单卷在身上,仍旧双臂合抱闭上眼。
手可不能再随便放了。
还没见上周公,祝千行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戳了戳。
小哑巴半坐着,用指尖点着他的小臂,一张脸却羞红了,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言的事情。
“要去厕所吗,出门以后右转到头。”祝千行关怀地问。
小哑巴摇头,抓着被子的指节都有些泛白。
祝千行见他这般模样如临大敌,赶忙坐了起来,小哑巴看看被子,又看看哥哥,犹豫着抓过他的一只手开始写字。
【哥,我难受】
“什么?你受伤了吗?”
【肿了……】
“哎别点你那个省略号了,伤在哪儿了我看看,是不是虫子咬到了,这里的虫子就是很多……”
在祝千行急切的眼神和无休止的絮叨里,何向辜掀开被子,向他指了指自己睡裤处刚刚被祝千行握过的地方的异样。
肿了。
真肿了。
很可观地肿了。
何向辜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弟弟都学会暗恋了,甚至还懂得问他是不是喜欢男人了,却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掌握。
十七岁是有点晚,但小哑巴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管,他作为哥哥常年出差不在家,加上寻州那种小地方,上学了就算有生理卫生课,老师也不可能摆在明面上教。
惶恐是正常的。
祝千行用了几秒钟就平复了情绪,拍打起弟弟的后背。
“没事,这是很正常的,证明你已经是个男人了,不用管它,一会儿就好了。实在不行……你弄一下。”祝千行说的磕磕绊绊,几次都要咬到舌头。
【怎么弄?】
何向辜眨眨眼,指头滑动的力道很轻,像小猫爪子在挠一样,祝千行心里痒痒的。
“你没……弄过吗?你平常都是怎么处理的?”还是他做哥哥的失职了。
【打。】
何向辜接着眨眼,写下的话让祝千行吓了一跳,哑巴却以为哥哥不信,甚至腾出一只手来做了个掌掴的姿势。
【痛了就好了。】
感情都是硬生生疼软的。
“可不能打,会打坏的!”祝千行下意识提高了音调。
何向辜吓坏了,仍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又开始写。
【怎么办,我会死吗?】
“不会,呸呸呸,你长命百岁!”
祝千行先捡重要的回了,咂摸了好一阵子,才硬着头皮搂上了弟弟的胳膊:“你先躺下……我教教你。”
哑巴一如既往的听话,哥哥一声令下,何向辜立刻躺平了,脸上写满求知的神色,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向祝千行。
赶鸭子上架,不教也得教了。
祝千行有点早熟,十一二岁就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是大人了。
他在孤儿院的枕头底下放着一本书,是某个来这里做志愿的姐姐给他的,福利院里每个十岁以上的小孩儿都有。
他从那本书里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开始坦然地像面对人生一样面对自己的身体。
现在,祝千行把书里写的,又讲给了何向辜。
潮湿的旅馆,两人挤在一张只容得下平躺的床上,蒙在被子里,呼吸连着呼吸。
小孩儿身上的青春气息灼烧着祝千行的每个感官,何向辜什么都不懂,偏偏又是个哑巴,一到关键时候,就只会拉过祝千行的人在掌心里写就自己的茫然。
【痒……】
【撑……】
【难受……】
祝千行手腕内侧有一道小小的伤疤,是小时候在福利院帮忙搬东西的时候被钉子划出来的,这么多年早就愈合了。
现在,那条浅得像雪色一样的伤痕就握在弟弟的掌心里。
而他的掌心,正对着下方的灼热。
小哑巴的呼吸烫得惊人,在十月的广东烧出又一个夏天。
祝千行抿着下唇,一言不发。
这里的隔音很差,左右住得全是男人,要是听见了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那时候就说不清了。
最开始他在教,后来,几乎是哑巴抓着他的手本能地在动。
祝千行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哥哥帮弟弟……是正常的吗?
哑巴那不能说出话语的喉咙发出舒服的“呃啊”声,耐不住的时候,额头狠狠抵在他的肩胛骨上,左右蹭动,深陷不能。
兴许小孩儿只是没什么人可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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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和他这么近。
只是年纪还小,再大些就懂了。
祝千行说服了自己。
传道授业了一个小时,何向辜终于消停睡着了。
祝千行痛舒一口气,果然是钻石一样的年纪啊。
看时间也不早了,祝千行洗漱起床去给弟弟买了份早饭,留了字条嘱咐他醒了吃饭,准备上工。
出门的时候碰见李青打了个招呼,一瞬间有种电视剧里住在筒子楼、早上起床碰见邻居道个早的感觉。
屋里是家人,身边是邻友。
今天是十三号风机地块的收尾日,干完了明天就该去升压站了。
难得是个艳阳天,在布满刺笼的山头,祝千行依然做的格外仔细,一丝不苟地配合跑棱镜的同事放样。
这些基础的活计没有什么特别的技术含量,只需要花点心思就能做好,他翻来覆去每个步骤都做过几千上万次,只要不是火星撞地球突然搞出来一个大窟窿的情况下,对着规范操作跑图采点不会出什么错。
这次跟着来的还有一个刚入职的年轻人,站在花椒木隔开的田埂边上,探头东看西看,想凑近了看仪器又不敢,显得有些碍手碍脚,挨了些数落。
祝千行想起,两年前自己也是他这样,带着一脑袋学校里学的东西,站在西北的荒野里,手足无措。
“欢喜,你过来。”
新人叫冯欢喜,名字一听就让人高兴,祝千行对他印象也不错,头几天在单位偶然经过新生培训会,枯燥的安全培训课程,这人听得最仔细,坐最后一排也腰杆笔直。
他们从窗外路过,李青指着不合群的背影告诉他:“这小孩儿是冯总的儿子,估计会分到咱们部门来。”
冯总是设计院下属电网公司的总工程师,也是院里的副总经理,听说还是新任总经理、下任董事长的人选之一,仕途一片火热,但他的儿子却在同入职的人员里坐着冷板凳——人人都怕站错队说错话,对于这样的佛只有供着的道理,万万没有亲近的念头。
是以冯欢喜只能孤零零一个人缩在最后面。
祝千行估摸了一下,工作量不算很大,午饭前就能完成大半,于是打算把人叫过来,指着仪器教他。
祝由争是坐在办公室里的师傅,祝千行真正的本事都是跟着外业的老员工们和靠自己摸索得来的。
“千行(hang)哥,你叫我。”冯欢喜怯怯走过来,还把祝千行的名字喊错了。
这不怪他,李青那些浑人一向都只喊他“祝”、“小祝”、“祝祝”,在他身上找到点被老祝主任痛批的时候碎掉的尊严,祝千行也任着他们喊,这就导致了冯欢喜虽然和他同行了这么多天,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该怎么读。
“千行,行万里路的行。”祝千行调试着仪器,头也不抬地纠正他。
“对不起……”
冯欢喜的声音更小了,本来就不是个落落大方的人,不然也不能因为不敢主动凑上去和别人坐一起而沦落到最后一排。
“没事,你过来看,我教你。”
“点这里,可以套用之前的项目数据,注意坐标变化……和你在学校里用的差不多,别发怯,有问题大胆问。”
祝千行教了一会儿,冯欢喜紧绷的身躯终于有了点松弛的迹象。
他讲的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学校里学过的,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测绘人都扛着“相机”在学校里“拍”过教学楼。冯欢喜只是有点不自信,怕出错不敢试,祝千行给出一个引路人的态度,他很快就进入了求知的状态里。
看着冯欢喜认真的样子,祝千行脑子里有根弦忽然紧了一下。
这好像才是教学该有的样子,那他早上,算什么呢?
祝千行归咎于自己不会做老师,嘴巴讲不通就做示范好了,不该上手帮人写作业的。
17. 败火
上山一趟不容易,中午休息的时间短来不及回旅馆,大家就找了个有凉荫儿的地方席地而坐,啃起随身携带的干粮。
祝千行的保温杯里是凉茶,茶叶是从旅馆老板放在前台的茶叶盒里顺手捏的,他最近总想东想西的,心火太旺了,是得好好败败火。
有女朋友关爱的李青变魔术一样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堆好货,油香味一瞬间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去。他手里举着个盐焗蛋,冲出人群窜到祝千行跟前献宝,笑眯眯地挨着人坐下。
“你中午也不回去吗,你弟吃饭怎么办?”
出外业的冲锋衣上有很多口袋,李青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摸出来两个鸡腿,分给祝千行一个,自己也陶醉地啃起来。
“在老板那儿给他定了饭,还留了钱。”
旅馆老板兼做盒饭生意,一个电话就能送饭上山,但是他们都吃不惯本地的饭菜,老板基本从这儿挣不到他们的钱,所以祝千行给弟弟订饭的时候,老板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里的口味到底和寻州不一样,也不是不好吃,就是太淡了,吃久了容易狂躁。祝千行还记得,他们这么些天唯一一次吃爽了,就是去镇上的兰州拉面馆,把店里的辣椒都倒碗里消灭干净了。
所以怕何向辜也吃不惯旅馆的饭,祝千行给他留了现金,可以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点喜欢吃的,还答应说自己回去了就带他去吃好吃的。
何向辜来了河源之后,心情好了不少,祝千行给他发消息终于能收到回音了。
半小时前,小孩儿说自己睡醒了,还没回他到底怎么吃饭,祝千行一边啃李青给的盐焗蛋,一边时刻关注着手机。
“叮咚”一声解救了他的思绪。
何向辜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份盒饭,简单的几个家常菜,但小孩儿在边上摆了两本红色的练习册当布景,饭菜在光的映射之下,拍出来竟然意外地还算诱人。
“【香菇】:老板说哥让他关照我,所以多给了我一个鸡腿。”
祝千行眯着眼,把照片放大给李青看:“他今天中午就吃这个。”
李青一看惊讶得不得了:“他这份怎么和给我们完全不一样,老板难道看脸帅不帅给菜?”
“可能看他是小孩儿,多照顾着点儿。”祝千行含糊着,对于别人夸哑巴帅这件事,还是感到心满意足。
祝千行点了下照片退回到聊天界面,李青一眼瞥见聊天背景里的照片,照的是小哑巴伏案学习的样子,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照得脸庞轮廓清晰分明,眉眼深邃,像电影明星似的。
“你们两兄弟长得都挺好看的,可惜……”
这人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忽然叹了口气。
祝千行知道他惋惜什么,无非是弟弟长着一张帅脸,却是个哑巴,
李青也不是个木楞的人,察觉到自己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有些伤人,赶忙换了个话题:“祝,你教教我,手语里怎么表白啊,我学一下,回去给我宝宝一个惊喜。”
难为他从哑巴想到手语,又从手语引申出来表白,祝千行无意为难人,接过话题笑答:“我只会看不会打,我回去问问小香菇,学会了教你。”
“成,一言为定,到时候请你和你弟吃好吃的!”李青心眼直,但人不坏,打了几个哈哈这事就算过去了,没说两句又拉着祝千行显摆女朋友给他准备的各种小东西,什么防蚊手环、小夜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个贴心的女朋友。
祝千行啃着面包笑,李青是真的喜欢他女朋友,也是真的想给那个女孩子更好的生活,不然也不会和自己一样在山沟里拼命。
“等我俩结婚,你和你弟两个大帅哥往门口一站,我宝宝得老有面子了。”
“站门口干什么,当门童啊!”
“什么呀,当伴郎,衬托我的英武帅气。”
“那我弟肯定把你比下去。”
“嘁,我也不赖……”
李青一边说吃完了午饭,把自己吃了一片的残渣都收拾起来,丢进祝千行面前的塑料袋里,拍拍手又要奔前程。
“我先去干活了,对了,下午这个地块忙完我们组得去升压站看看,这儿交给你了。”
“知道了,你女朋友也不嫌你啰嗦。”
“她紧着宝贝我呢,别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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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岩土组和测量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起干活的,不过进度也不是完全保持一致,有时候快了慢了也有分开的情况,祝千行没当回事,啃完了干面包擦擦手也跟着忙活起来了。
新人冯欢喜学东西挺快的,就是不太自信,时不时地要看祝千行一眼。祝千行被他盯着看得有些不自在,琢磨着应该是自己业务也不算精炼,还没到师傅那种坐在那就能给人底气的地步。
但他还是在冯欢喜看向自己的时候,回以一个客套又温暖的笑容,鼓励年轻人别怕犯错多尝试。
傍晚,顺利收工。
李青那边结束得更早,开着电动三轮车来山上接人。
晒出蜜色肌肤的汉子单脚踩在车前踏板上,叼着根草叶,招呼大家搬东西上车,祝千行摆摆手:“你们先走,把小电车给我留下就行,大车上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吧,全站仪和棱镜留下一套我带回去。”
“噫~~~~~祝祝又嫌弃我们一身臭汗了。”李青拧动把手,嘴不饶人,坐在三轮车上的男人们也都跟着他笑。
祝千行捡了个小土块丢他:“快走吧,帮我和我弟说一声。”
“知道啦——”
拉着长音的李青带着一群人骑车“哐当哐当”下了山,看人都走远了,祝千行才去翻仪器上的数据。
太阳落到了低处,光芒几乎是横扫过来的,祝千行眯着眼仔细检查了一下,抄起了家伙。
冯欢喜愿意学是一回事,但不懂是另一回事。下午随便扫一眼,祝千行就知道他搞出来的数据有问题用不了,但不想打击新人的积极性,于是选择自己留下,把冯欢喜测过的点再跑了一遍。
好在错的不是很离谱,天黑之前借着这点太阳余晖他肯定能搞完。
祝千行熟练地来回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进展顺利。
夕阳稀薄到花椒木透不过光来的时候,祝千行顺利收工。
刚把仪器绑到车架上固定好,电话就响了。祝千行以为是弟弟担心自己,看都没看就接了,结果传来的是李青的声音。
“喂,祝,你回来了吗?冯欢喜丢了。”
18. 救人
“什么?不是跟你们一起回去的吗,我看着上的车啊。”
“这事儿整的……我们回来路上有个老乡地里有晚熟的鹰嘴桃,他们吵着要吃,就停车都下去买桃了,上车的时候没注意,好像把冯欢喜给拉下了,他手机还在车上呢,怪我,大马虎一个……祝,你等会儿路上留意着点儿,我现在也出门,咱们两头找。”
“好,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山。”
事到如今,祝千行也顾不上深究对错,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骑车赶紧往山下走。
行船又被打头风,刚走一段路,山里的风雨又开始不饶人。
狂风紧着枯枝的柔弱处吹,呼啦啦剐蹭着人的脸庞,紧跟着就叫出来雨云来,不多时聚成了,淅淅沥沥滴得路上到处都是泥,祝千行眼见骑车要摔,干脆跳下车推着走。
又是风又是雨,冯欢喜要是真在山里迷路了还真是个麻烦。
刚刚走的急,也忘了让李青回忆一下他们在哪下车买的桃子,这会儿下着雨,祝千行用衣服外套撑出来个空隙想摸手机给李青发个消息,结果摸到一手空。
他的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颠簸在山路上了。
人比物件重要,现在也不是找手机的时候,祝千行短暂地惋惜了半秒自己的千元板砖,就继续寻人了。
他不抱希望地扯着肉嗓子喊“欢喜”,喊一声,山就回应一声,祝千行巴不得这声音一直回荡,荡到冯欢喜所在的地方,叫他知道有人在找他。
“欢、喜——欢、喜——”
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在回音里,祝千行察觉到有人好像在回应他。
哑巴不会说话,为了察觉小孩儿的一举一动,祝千行练得耳力惊人,这声音虽然细小,但他听见了,真的是有人在回应。
“千行哥……”
这回叫对名字了,祝千行心中愉悦,丢下车就往声音的来处跑。
沿着田埂跑了一段,祝千行越跑心里越突突,离那声音近了,才发现是从田尽头的大坑里发出来的。
这是早年附近的农户为了养鱼挖出来的一块塘,有个三四米深,近些年荒废了,李青还专门提醒过他下山得小心点,大坑就在山路拐弯的地方,一不留神就掉下去了。
冯欢喜缩在坑底,仰着头喝雨水,嘴巴一张一合地喊“千行哥”,有气无力的,看样子已经坚持到了极点。
“欢喜!你怎么样?”祝千行蹲在坑边上,一手拽着棵老树的枝干,探头往下面看。
这坑边缘几乎垂直,又下着雨,掉下去容易,爬上来难。不过要是有人在上面拉着,兴许还能试一试。
坑底的人摇着头,顶着满头的雨水面露苦色:“不太好,哥,我是从那边滚下来的。”
祝千行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是比他在的大坑边上还高的田埂的位置,从那里摔摔下去,胳膊腿儿少说也得摔断一根。
他想也不想地溜着坑边跳了下去。
——李青就算再马虎,过会儿总能找过来的,祝千行怕冯欢喜受了伤乱动更严重了,当今之计他得先确认冯欢喜的伤势。
这么一下来,祝千行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
忽闪的雷光照亮了坑底,冯欢喜的左小腿被沿路的花椒木划伤了,从膝盖窝到脚踝都咧着口子淌着血。
他赶紧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冯欢喜的腿上,以免那些泥汤水进到伤口里。
应急物资都在李青开走的三轮车上,眼下什么东西都没有,祝千行两只手攥着他的腿按压止血,一边忙活一边安慰人:“别怕啊欢喜,大家都在找你,一会儿就来了,疼就和我说话,分散注意力,你不是和他们买桃去了吗,怎么摔在这没人烟的地方了。”
冯欢喜咬着嘴唇,脸色发白,说话也断断续续:“看千行哥一直没跟上来,想来想去……怕千行哥是因为我工作完成的不好留下来补救的,嘶……”
小年轻心思敏感,还真猜对了。
祝千行不动声色地撒谎:“想什么呢,我手机忘山上耽搁了。别多心,你做的好着呢,就算错了也没人怪你。”
“果然是这样……”冯欢喜的表情更苦了。
这人惯会察言观色,祝千行擦擦脸颊上的雨水,狠狠按了一下他的腿:“想什么呢,又琢磨这些没用的,小心我回去告诉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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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欢喜的爸爸在院里位高权重的,谁都知道他是子弟,迎来送往的对他都是好脸色,但总经理之争尚未有定论,也不敢接近他,因而他没有像李青那样的朋友。
祝千行算是这段时间里离他最近的人了。
被打趣一番,年轻人终于没了些负担,歪在坑边上龇牙咧嘴地笑。
“怪哉,真是个奇人,骂你还笑!”
祝千行也笑,他搞不懂正常人都是怎么想的,因为他自己就不是个正常人,但他挺愿意看别人都好好的。
总咧着伤口不是个办法,祝千行几下把衬衣底下贴身穿的老汉背心扯了出来,草草裹在冯欢喜的腿上,聊胜于无。
他低头忙活着,冯欢喜就盯着他看。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的快,半个多小时后,雨渐渐停了,祝千行的头发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贴在他的耳后,衬出他恰到好处的后颈线条。
像电影明星拍的艺术杂志封面似的。
“千行哥,你真好看。”冯欢喜的话脱口而出。
“什么?”
祝千行刚好没听清这一句,抬头盯着他问,小年轻被他这么一盯又不太好意思了,腼腆地笑:“没事。千行哥,我是说,我感觉你和我是一类人,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什么跟什么啊……”祝千行无奈地笑,又去系他小腿上的那两根背心肩带扯出来的带子。
“那你能和我……当朋友吗?”冯欢喜不依不饶地追问。
祝千行拿出训祝千帆的架势来训他:“当,当,当!你们年轻人都这样吗,跟幼儿园小孩儿一样,拉着别人就要找啊找啊找朋友……”
他絮絮叨叨说得正起劲,忽然听见两声清脆的拍手声。
“啪啪——”
那富有节奏的声音又一次从头顶传来,祝千行仰头看,透过雨后的水雾,看见大坑顶上站着个人。
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双手在身前晃动的光影。
那人的身影也被后面的车灯无限地拉长,渐渐模糊成树的模样。茁壮,高大。
祝千行惊呼:“小香菇?!”
19. 发疯
那人又拍了拍手,算作回应。
不能说话,离得远手语也看不清,他只能通过拍手的声音来和哥哥交流。
“你怎么来了?”祝千行心里一阵酸,给冯欢喜绑好了布条,赶忙站起来给小孩儿挥手。
刚刚下着雨,小香菇连个伞都没带,身上肯定淋透了。
祝千行心疼坏了,问完才发现隔着这么老远小哑巴给不了他回应,赶忙改口:“我这儿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你离远点,坑边上危险,当心摔下来。”
呆站了很久的何向辜这才回过神一样晃了晃身子,但回神之后没听哥哥的话往后面退,而是直接蹲了下来张望下方,像是要往坑里跳。
怎么越说越不听了!
祝千行拦人心切:“不许跳!”
他这一声呵斥,把自己都吓着了,脚边上的冯欢喜也一哆嗦,何向辜终于扬起了头,祝千行脑子转得飞快:“车座下面有急救箱,扔下来给我!”
单位给所有外业小组配了急救物资,每次出工都带着,谁知道就是前后脚走的功夫还能有人受伤,幸好祝千行认出来那个一闪一闪的车头灯属于他们从村民手里租的电动三轮车,小孩儿不知道怎么千辛万苦地冒雨把它骑来了,恰恰派上了用场。
这一吼,像是给何向辜定了魂儿一样,他站了起来,跑回去翻出来了绿色的铁皮盒,溜着坑边给祝千行送了下去。
“待着别动!”祝千行预防性地喊了一声,小香菇今天有些不对劲,跟丢了魂儿一样,不拦着又要往底下跳。
这么一喊,何向辜还真的听话,一动都没动,站在坑边上不声不响地看着祝千行捡起急救箱给冯欢喜包扎。
祝千行算是明白了,小孩儿这会儿吓傻了,和他好好说话是不听的,就得这种命令的语气才能收得住他那吓野了的心神。
他们常年跋山涉水,受伤是常有的事情,急救箱里绷带和固定的板材应有尽有,祝千行解开自己刚包上的衣服,熟练地给人清创、固定、包扎。
“千行哥,你弟弟好像吓到了。”冯欢喜也注意到了事态的严峻,自何向辜到来之后,气氛好像一下子变得不对劲了。他在雨后的空气里闻见了危险的味道,似乎身后有什么野兽正在死命地盯着他。
祝千行握着他的腿肚试探板材的稳固性,眼眉抬也不抬:“知道。先解决你的事情,等会儿我托着你,让他拉你上去。”
“他年纪那么小,有力气吗,要不还是等青哥他们来吧?”
“他力气大着呢,抱我一下勒得肋骨疼……我和你说这个干嘛,这儿有积水,你不好久待,来,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祝千行语气坚定,冯欢喜不再提出异议,任由他摆布。
受伤的地方在右腿,冯欢喜试了试,还能活动,就是不太能用得上力气,肌肉一用力伤口就撕裂开来。祝千行托着他的腋下让他右腿跪在自己的膝盖上借力,手脚并用,把人往上举,何向辜也垂在坑边上向下探,终于抓到了冯欢喜伸直的胳膊。
上方有了助力,祝千行在坑边上找支点,腾挪着推冯欢喜的大腿、屁股,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弄了上去。
他出了一头的汗,随便扣上的衬衫也都崩开了,紧绷着的腰腹上全是泥水。祝千行叉着腰喘气,指挥弟弟把人先扶到三轮车上去坐好。
小哑巴照做完,又回到了坑边上。
祝千行喘了一会儿,也歇得差不多了,缓过劲儿来,往后退了两步,准备助跑。
“拉我一把。”
祝千行喊着,可蹲着待命的那个人像是听不见一样,无视他举起来的手臂,只是低头望向他。
坏了,这是真吓傻了,话都听不懂了。
祝千行正懊恼着自己刚刚是不是话说太重了,何向辜忽然拍了拍手,提醒他闪开一点距离,然后直愣愣地跳了下来。
?
“发的什么疯?我这不是……”祝千行胳膊疼,脑袋也疼。
话说到一半,就被一个结实的拥抱堵回了胸膛里。
小哑巴的力气真大,他快喘不过来气儿了,祝千行想,这下肋骨真的要断了。
他的后颈上有柔软的触感,小哑巴的双唇随着用力的幅度在那里摩擦着,像是根火柴,要把他胸腔里憋着的气体都给点炸了。
“放开……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着魔了一样的何向辜的双臂终于松了力度,只是仍然不肯放哥哥离开自己的怀抱,手臂强硬地环在祝千行的腰上,不用力,但也不松懈,像是一头吃饱了的猛兽玩味地看管着自己的猎物。
祝千行咳痛快了喘了两口气,不合时宜地想,何向辜要是和个姑娘谈恋爱,谁受得了他这么大力气?
“发什么疯呢,我这不是正要上去,你跳下来干嘛。”祝千行终于把刚刚被拥抱堵回去的话说完了,天色太暗,暗得祝千行看不清小哑巴的神情。
小哑巴打不了手语,双臂用力,把哥哥在怀里倒腾了个个儿,抓着他的手,小指抵在他的袒露的腰腹上,贴着上面的薄肌在他的掌心里写字。
【哥。】
祝千行又气又想笑,发神经跳下来,结果只是没头没尾地叫声“哥”,他越来越觉得,小哑巴似乎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有些出入了。
不是那个乖巧懵懂跟着他的小孩儿,是个真正的有小心思、有情绪波动的青春期少年了。
他想问问,谁把他又乖又懂事的弟弟掉了个包,换成了现在这个莽撞青涩的模样?
“怎么了,抓着我陪你发疯?”祝千行斥他,翻过手心来惩罚性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何向辜的身躯骤然绷直,整个人猛得一颤,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呼吸都紧了。
缓了好半晌,哑巴才接着写,贴着他腰腹的小指也越来越得寸进尺,几乎要伸进裤腰摸到他下面去。
【我害怕,担心哥。】
“担心”两个字极大程度地消散了祝千行面对变故时心里隐秘的烦躁。
他在发什么脾气呢,何向辜力气再大,不过是个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的少年,因为担心他,急得跳下坑来找他,又做错了什么?
祝千行如鲠在喉。
“我没事……真没事,欢喜受伤了,我来救他的,你刚刚不是抱过了吗,哥哥囫囵个儿好着呢……”祝千行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柔,他察觉到了何向辜对冯欢喜的隐隐约约的反感,怕弟弟因为自己的原因迁怒旁人,也怕欢喜听见了多想。
结果这不带姓的一声称呼,不知道又触到了哑巴的哪根神经,何向辜又开始用大力气圈他,巴不得把他揉碎了嵌到胸骨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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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错了,忘了提前和你说一声,”祝千行求告,哑巴终于肯收起些力气,给他一个摇头晃脑活动筋骨的余地,“你是怎么过来的,李青呢?”
哑巴一字一字地写,在掌心的触感里,在两人经年累月的默契里,祝千行明白了前因后果。
李青刚出来找人,天就开始落雨。山里总是一个山头一个天气,旅馆那边的雨下得比这里大,人都站不住,他们就回到了旅馆,想等雨小了再找人。
何向辜一听哥哥独自在外寻人还没回来,问李青要了个方位地址,抢了三轮车就冲出来了。
山路崎岖泥泞,哑巴骑着电动三轮车,冒雨在微弱的车头灯的光亮里寻找着。
他不能喊,不能叫,只得隔三岔五地拍手发出声响,以期从不确定的某处收到来自哥哥的回应。
想到这里,祝千行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不是滋味儿。
“哥哥刚刚不是凶你,是情况紧急,赶着救人。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来的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摔倒?”
哑巴高挺的鼻尖顶着哥哥的颅后轻蹭,他知道,他不怪哥哥。
【我只是担心哥,我害怕。】
何向辜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李青说祝千行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他是真的怕了。
一切妄念在可能会失去的惊恐瞬间都化为了云烟。
他没办法回答哥哥关心的话,因为人在极端害怕的时候,是会失忆的。
何向辜记不得自己摔了多少跤、走了多少弯路,到底是怎么一路跋涉到哥哥身边来的。
同样记不起来的,还有妈妈的话。
八岁的小宝缩在米缸里,妈妈隔着缸和他说了些什么,何向辜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我怕。】
哑巴重复写着这两个字,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哥哥的手掌心划烂,祝千行咬着下唇,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上宣泄气力。
“别怕,别怕……”
哥哥的声音很轻柔,何向辜的脑袋靠在他身上,眼睫颤得要抖落一整座秋山的雨。
哥哥怎么不问呢,问他怕什么,问他为什么发疯?那他就可以告诉哥哥,他怕失去哥哥,怕祝千行知道他心里的龌龊不要他了。
哥哥没问,哑巴也没回答。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祝千行终于感觉到身后那人僵着的身躯卸了力气。
哑巴的双唇贴在他的耳后,发出一种介乎“啊”与“唉”之间的叹气声,像是要说什么。
只可惜他不会说话,那些拼了命发出来的声响,听起来只像是奇怪的叹息。
“小香菇想告诉我什么,写下来好不好?”
他主动把被划拉得火热的掌心递到弟弟的手里,何向辜牢牢攥着他的手腕,写下一个“爫”之后,什么都不肯接着写了,把那半个字和祝千行心疼的叹息团在一起,握在了掌心里。
“不写了,不写了,我们回去,回去了再说。”
这一天的小哑巴实在是经受了太多事情,祝千行现在只想带他回家去,收拾干净了抱在怀里好好安慰,把白天寻思出来的那丁点要保持距离的觉悟都抛了个一干二净。
这么个疼着长大的人,就是要吃他的心头肉,祝千行也会把自己洗干净片好了装盘端过去的。
20. 生物钟
李青终于靠谱了一次,在祝千行抱臂琢磨该怎么和弟弟一起上去的时候,带着人赶到了坑边上。
他们扔下作业绳梯,又是拉又是拽的,把两人救了上去。
祝千行刚一上来,李青絮叨的本性就发作了。
“祝,你不知道,刚刚那雨下的多大,电闪雷鸣的,你弟直接冲出去了,拦都拦不住,我赶紧找老板借了车往这赶,结果那破摩托半路上抛锚了……”
他一边说,祝千行就一边将何向辜抱在怀里轻揉后颈安抚,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忙活。
那辆小电车被雨淋了开始罢工,三轮车被开走送冯欢喜去镇上医院了,只留下个李青在这守着他们俩,等其他人过来接。
祝千行的手机还是没找到,匆匆来又去的雨把他困在深山里,可祝千行心里一点也不急。
家人和朋友都在身边,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不过这回没上回凶险,上次在东北,你差点掉冰窟窿里,还记得吗……”
李青一开始说话就没个停的时候,左右无人,他看兄弟俩抱在一起也觉出了孤单意味,就怀抱着应急灯开始自顾自地忆往昔。
祝千行含笑默默听着不搭话,手掌突然被人拽过去。
小哑巴在他手心里写:【哥的工作一直这么危险吗?】
“也不都是,”祝千行知道他担心自己,小声地凑过去解释,鼻尖快要与何向辜的耳垂相碰了,“大部分情况下都挺安全的,大家出工收工都一起,互相照应,今天是特殊情况。”
小哑巴又写:【那工作时候都干些什么呢?】
这是被李青说的起了兴致,开始好奇他的工作内容了,祝千行能明白怀里这个少年对于探索世界的憧憬,于是在李青“想当年”和“还有上次”的背景音里,给弟弟介绍自己的工作。
他从测量仪器讲起,告诉哑巴什么是工程测量,自己又是怎么通过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棱镜、仪表知悉山峦的起伏、河流的蜿蜒。
【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哑巴眨着眼,心思单纯懵懂,写出来的字不带语气,祝千行却能轻易读懂他的想法。
他不是在否定谁的工作,而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祝千行思索一番,给了他答案。
“你看,那边那座山的顶上,未来会树起高大的风力发电机,大山呼出来的每一道风,都会随着叶片的转动转化成电能,传进千家万户,变成你床头的灯、头顶的光。而我们就像是在丈量大地的脉搏,告诉世界,大山想让我们把风车建在哪里。”
李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讲述,爽朗地笑了两声,也加入到了祝千行有些矫情的比喻里:“你哥说的是工程测量,青哥我干的是岩土工程,是给地球扎针抽血的,可没他那么浪漫,哈哈。”
何向辜见有人加入他和祝千行的说小话行列,不好意思低着头笑,往哥哥的身后躲了一躲,先前在大坑底下脚踩着泥时候那股发疯的劲头荡然无存,又变成了无害的乖巧少年。
“听话,累死累活别干勘测,你今年高三了吧,高考完选个高尚、赚钱的专业,让你哥也跟着你享享福。”
成年男人说教起来总冒出来一种微妙地让人不适的感觉,何向辜抿抿嘴,没作回答,糊弄了过去。
来接他们的人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三个人坐在旅馆老板的平板车上,李青抓着扶手,祝千行拉扯着弟弟,颠簸了一路终于回到了旅馆。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能好好休息,那三个抬着冯欢喜去看腿一时间不能回来还在诊所守着,李青嘱咐完祝千行善后,马不停蹄地到医院接班去了。
到底是出差在外,不光要顾着人,还要顾着工作,业主单位可不管你是几个人摔着了,耽误工期流走的就是白花花的钱。
祝千行回去以后先给院里打了个报告说明了一下情况,又调试仪器把数据都整合出来,还帮冯欢喜看了工伤认定的流程,等他忙完冲完澡回到房间,天都透亮了。
哑巴支着胳膊靠在床头等他,眼睛已经合上了,听见祝千行开门的声音,又坐了起来。
“怎么不睡……哎,干嘛呢?”
祝千行刚在床边坐下,整个人就被罩住了——哑巴用崭新的才盖了一夜的夏凉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哥淋了雨,盖这个。】何向辜困得迷糊,手语打得乱七八糟,解释完了就把蛋糕卷一样的哥哥放倒了,长腿压着祝千行的下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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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抱娃娃一样紧紧把人抱在了怀里。
“好,哥盖这个。小香菇快休息,睡吧,睡吧……”
祝千行的脑子早被小哑巴在坑底下的那一哭搞得七荤八素,哪里还顾得上计较他这会儿的没大没小,蛄蛹着松了下肩颈,就合上眼听之任之了。
到底还是年轻血气旺盛,何向辜虽然只盖着一层薄被单,身上还是暖融融的,像暖炉一样烘干了祝千行入粤以来身上积久的潮气。
舒服到他几乎以为自己睡在寻州了。
最开始到寻州的时候,祝千行也睡不好。
他不是从本地的福利院长大的,他来的那个地方气候很干燥,天黑得也很晚。
福利院的老师和政府的工作人员陪着他坐了很久的火车才到寻州,穿过大大小小的街巷,绕过一个废旧的塔楼,祝千行顶着夕阳到了祝家。
刚到寻州的时候,祝千行每晚都睡不着觉,他适应不了这里的日夜节奏,常常是保持了十几年的原本的生物钟刚开始起作用,天就亮了。
虽然现在不睦,但那会儿,纪凌云也是实打实地纵容过他一段时间,睡前送晚安牛奶,早上也不催他起床,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只可惜祝千行生在草原却长了个喝不了牛奶的肠胃,一杯下肚,在卫生间坐到下半夜,不舍得浪费好容易等来的母爱,他即便是遭罪也每天乖乖地喝牛奶。
又因为纪凌云的纵容,早上没人喊他起床,上学也老迟到,祝千行就没在高中时代交上什么朋友。
后来祝千行觉得不能这样了,像熬鹰一样熬了自己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的夜里以寻州人的正常作息进入了梦乡。
只是那身风吹得干透了的骨头仍旧跟着他,是以祝千行到若羌出差时候自在得像草原上的麋鹿,到了广东又潮得浑身不舒服。
何向辜的到来又给了他自在,虽然只睡了四五个小时,祝千行这一觉还是睡得浑身舒坦。
他从自己蚕蛹一样的被窝里伸出手脚来,一侧身,对上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
哑巴眨了眨眼,面露无辜,祝千行起先还没咂摸出味儿来,等要掀被子的时候往底下一摸,这才感觉出来。
【哥,又肿了。】
21. 朋友
祝千行抱着胳膊不伸手给他,哑巴干脆在他的胳膊上写,姿势古怪写的太乱,内容什么祝千行分辨不太出来,但臀后的异样,不用说他也明白。哑巴的舌头在脸颊里撑出弧度,看看哥哥,又看看自己,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一觉睡得他有些太舒坦了,祝千行忘恩负义,把昨天夜里那点儿可怜心都扔了,在冯欢喜那捞到的为师长的自持又长了回来,长腿一伸,到底没舍得踹下去,自己滚到了床的另一边。
“哥教过,自己弄。”
纵容是一回事,分寸是另一回事。
祝千行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哑巴身上有一种蹬鼻子上脸的潜质,越来越不拘着了。
但他还挺高兴的,这说明小香菇在他这儿被养的很好,就跟祝千帆一样,大概被他带过的小孩儿都这样吧。
昨夜去的匆忙,只处理了外伤,白天拍了片子才查出来冯欢喜的脚踝骨折了,没严重到需要做手术的地方,但仍需要静养,还得住院打破伤风输液消炎,少说得半个月才能挪动回寻州去。
除去冯欢喜以外的六个人,每日轮换到医院去照顾他,剩下的天不亮就出门赶工期。
如此一来,祝千行就不怎么顾得上弟弟了,除了第二天下午进城补手机卡买新手机的时候带他转了转,大多数时候,小哑巴就待在旅馆里等他。
何向辜闲了不学习,有时候也跟着一起到现场去,顶冯欢喜的缺,帮着做些抬搬仪器的活儿。
还是南方的风水养人,何向辜来了几天之后,脸色也红润了,先前感情上的挫败感也都一扫而空了,他没有再提暗恋的事情,只是经过此事以后更加依赖哥哥了,总是在祝千行允许的范围里最大程度的靠近哥哥。
祝千行纵着他过完了整个假期,假期的最后一天,祝千行骑着那辆修好了以后嘎吱嘎吱响的小电车把弟弟送到车站。
要进站的时候,祝千行才想起来李青的叮嘱:“对了,手语里怎么表白啊?”
哑巴的脸马上就红了,转而烧成一种近乎愤怒的颜色,不可思议地打着手语。
【为什么这么问,哥是有喜欢的人吗?】
祝千行这才反应过来说话说一半叫人误会了:“不是,李青问的,他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
小哑巴脸上的红终于淡了不少,他迈步从人流里穿过,走到了祝千行的面前,比划了起来。
他比划得很快,祝千行看他一会儿摸下巴、一会儿对手指的,什么都没记住,刚打算再细问,催检票的广播就响了。
“行了,你先回家吧,我琢磨琢磨。”
何向辜的脸上浮现失落,在祝千行推搡自己进站的动作里找到空当抱了抱哥哥,转身跑走了。
祝千行目送他远去,弟弟走了一阵,他才开始琢磨起那叽里咕噜的一长串手语,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自己肯定是记错了什么。
中指贴下颌,手掌在头侧晃动,这好像是哥哥的意思……
表白的话里,怎么能有“哥哥”两个字?
祝千行到底也没学会哑巴比划的那两句,后来干脆让何向辜录了个视频,千叮咛万嘱咐是要转发给李青来学习的,让他打慢点儿。
速度一慢下来,是好学了不少,祝千行跟着比划了几下,确保是能学会的程度,才放心转给了李青。
表白的话他是没机会用得上了,左思右想当务之急只有把弟弟养大,看着何向辜成家立业幸福一生,这辈子的夙愿也算了了。
人手不足,祝千行几乎是队里最忙的一个,白天爬山晚上画图,紧赶慢赶,原定两个月完成的工程量拖了将近三个月终于做完了。
这期间,冯欢喜一直都没回寻州去,从医院出来以后就打着石膏躺回了旅馆养伤,医生说差不多得躺两三个月才能下地。出差期间的意外毕竟算是工伤,李青建议说让单位派车来接他回去休养,被冯欢喜一口回绝了。
祝千行知道,他是怕自己特殊待遇给他爸招来闲言碎语,不然也不会受伤第二天就和单位请病假,不肯吃那点对他来说算是可怜的出差补助了。
只是祝千行不太明白,他都自费住旅馆了,为什么不干脆多花点儿钱到镇上、市里更好的地方去休养?
后来他找机会也问了,冯欢喜解释说想跟着多学点东西,还求他每天下班以后到房间里去给自己讲课,就结合当天的工作量讲白天的操作规程和注意事项就行。
看他这么好学,祝千行没理由拒绝,他无法设身处地的理解一个小少爷活在父亲的光环底下怎么争口气向上,但同事之间互帮互助是理所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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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收工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冯欢喜的腿也恢复到了能拄拐走路的程度。顾虑着他的身体,回程的时候几人兵分两路,李青带着其他人仍旧坐火车背着东西回去,由祝千行陪着冯欢喜坐飞机。
到了寻州机场,老冯总会派车来接。
祝千行也想推脱的,但冯欢喜因为他爸的缘故在单位没什么朋友,也就和祝千行熟点儿,其他人都怕离得近说错话了不愿意同行,推来推去只得他去。
提前申请了轮椅服务,到了机场就推着冯欢喜去办特殊旅客的登机,忙前忙后,没抱怨一句,把冯欢喜看得又不好意思起来。
“千行哥,真是太麻烦你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冯欢喜翘着那只受伤的腿坐在轮椅上,三番四次地转头看,被祝千行斥了句“好好坐着”才罢休。
“麻烦什么,我还沾你的光出差坐上飞机了,”祝千行有意打趣,想缓解他的紧张,“再者说了,那天在坑底下你不是说把我当朋友,朋友就是这个当法,互帮互助,你信不信如果我摔断了腿,李青能把我一道背到寻州去。”
不缓解还好,一缓解冯欢喜彻底不说话了,祝千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可能不该在冯欢喜面前提自己和李青的情谊,让没什么人缘的年轻人又想多了。
机场的工作人员推着冯欢喜,祝千行在边上跟着,识趣地没怎么说话,两人一路无言。
冯欢喜被机组人员扶着在头等舱坐下——老冯总提出要给他一起升舱,祝千行不想占这个便宜,什么屁股坐什么椅,借口他级别够不上坐头等舱报销会很麻烦拒绝了。
听空姐交待完注意事项,祝千行就准备往后面溜了,结果人还没站起来,手臂被人扯住了。
“怎么了?”
特殊乘客的登机时间在最前面,商务舱里没人,祝千行嗅到一丝赧然的气息,冯欢喜好像有话要说。
他以为是哪里坐的不舒服,蹲下来想帮人调整座位,沉默了一路的冯欢喜见左右无人,终于开了口。
“千行哥,我说的当朋友,不是你和李青哥这种朋友……”
“那是哪种?”
座椅看起来挺合适的啊,祝千行一边纳闷一边起身,不知道冯欢喜在说什么。
“是……男朋友。”
22. 后患无穷
“!”
一时五雷轰顶,骨头发锈动弹不得,身躯保持着半蹲的姿态,祝千行被卡着不上不下,终于明白过来,冯欢喜面对他时的友善里还掺杂着别样的情感。
我感觉你和我是一类人……所谓的一类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同性恋身上是有股别人闻不到的味儿吗?他没和别人说过自己的性取向,就连混这么熟的李青都不知道,冯欢喜是怎么知道的?
特殊乘客的优待服务也只比商务舱的正常旅客提前五分钟,舱门处已经传来了工作人员欢迎登机的声音,得益于此,祝千行找到了脱身的时机。
“……我在这待着有点儿碍事,我先去后面了。”
祝千行疏远地拂落他贴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拎起背包逃了出去。
这也不是二三月份啊,怎么一个一个都和发春了一样非往他身上贴呢?
祝千行有些郁闷地把自己塞进了靠窗的位置,冯欢喜坐着轮椅得最后一个下飞机,他作为陪同人员也得等到那时候,一时间顾不上什么方便不方便了,他打算逃避现实,好好睡一觉再说。
结果有人穷追不舍,没来得及开飞行模式,消息提示音就通过买手环送的耳机充斥在他的耳朵里,备注名叫“工程测量冯欢喜(阳历4.17)”的人发来了信息。
“千行哥,对不起。我的话可能有些突然了,但是我确实是出自真心地想和你相处、发展,非常抱歉,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表白可能不是特别体面,所以你拒绝我也没关系。”
祝千行看着他把道歉当逗号用的一段文字,有些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自己出校园这么久了,还能碰上被人追着表白的戏码。
他靠在窗边,咬着下唇打出一些客套的文字:“抱歉,我现在只想把我弟带大,没考虑过这些。”
祝千行不擅长那些黏黏糊糊的拉扯,他拒绝冯欢喜的出发点也的确如他所说,目前的他根本没琢磨过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在落荒逃出家门之后短暂地打算过,但也很快被自己抹杀了。
发完消息,祝千行赶紧把手机关机了,新买的手机和那个可能会冒出来小红点的绿色软件都像是烫手山芋一样。这个时候,他无比庆幸何向辜没有那么多言,就算打字给他也是简短的一行,他是真的有些应付不来在工作之外的社交来往了。
回去的这一路倒是顺利,飞机没遇到什么颠簸,天朗气清,翻滚的云层给了中途睡醒远望的祝千行以极大的慰藉。
他想变成条鱼钻进那些云浪里肆无忌惮地游啊游,最好再带上小哑巴,何向辜就当只青蛙吧,真的能开口了,一天到晚咕呱咕呱他也不会嫌烦的,最好把他这些年少说的话都补上。
这么一想,他又着相了,执念于何向辜的哑症。
祝千行带他去看过医生,但是医生也拿他的哑症没有办法。
做了全套的检查排查病症,医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何向辜的失声是心因性的。心理原因引起了失语,喉咙能发出一些“啊啊呀呀”的简单音节,但是串联不成话语,即便何向辜表现出了他有开口说话的意识倾向,但仍旧没有办法如愿表达。
祝千行猜测可能是和他小时候的事情有关,后来又带着体验了许多催眠、心理辅导之类的治疗,想刨根究底找到弟弟心里导致他不能说话的那个结,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何向辜像是失忆了一样,对于年少时的那段经历只能潦草地回忆到妈妈把他放进米缸里捉迷藏,这之后的事情,包括诸多细节,都一概不知了。
像是一团雾,封住了他的过往,也封住了他的声音。
尝试无果之后,他接受了这个现实,加上小哑巴对医院存在排斥心理,就没有再带他去看过。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一个歪门,既然喉咙发声的时候唇齿不能有意识地控制,那就反过来不发声。他开始教哑巴不执着于发出声音,只控制嘴唇口腔。
如此一来,少了那些着急时候让人窘迫的奇怪音节,何向辜开始能像说悄悄话一样,用唇齿模拟出说话时的动作。
祝千行一同努力学了唇语,感觉自己又多懂了一点哑巴,离何向辜的世界又近了一步。
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何向辜不想说,那就不说,大不了他养弟弟一辈子。
祝千行这么一琢磨,心就突突突地跳,他每每想到关于何向辜的哑症的事情,心里总会冒出来那个奇怪的梦,小哑巴把他圈在怀里叫哥哥,叫得身躯颤栗不能自已。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难道真的是何向辜早恋散发的荷尔蒙影响了他这棵憋着不开花的老树,紧跟着又影响了冯欢喜?
祝千行这么想着想着,飞机就落地了,进入滑行阶段,他在幽暗的机舱里摸出来手机,赶着开灯之前给家里报平安,毕竟等会儿下了飞机还要照顾冯欢喜,可能就顾不上了。
这一开机,冯欢喜的消息又开始往外冒,头等舱是有网还是怎么的,滴滴嘟嘟一大串,和祝千帆的手环一样烦人。
“我明白,在你心里弟弟很重要,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会把他当成亲弟弟的。我想和你一起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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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好好呵护他的。”
“千行哥,我只是想在追求你之前得到你的许可,请给我一个机会吧。”
“[小猫捧花.gif]”
祝千行一遇到事情就回避的毛病又犯了,赶紧从和冯欢喜的聊天界面切出去给哑巴发消息,结果香菇头像上也跟着大红点。
何向辜的消息很简短。
【香菇】:到机场了。
【香菇】:[位置]国内到达层
祝千行这才缓过神来,今天是周六,小孩儿是收到消息跑到机场来接他了。
来回跑跑也好,锻炼身体。祝千行简短回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得送人要晚会儿下飞机他可以先去停车场等着,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以便等人都走了第一时间跟上冯欢喜的脚步。
下了飞机,一路都有机场的工作人员帮忙推轮椅,祝千行只是在旁拖着冯欢喜的行李箱,快到停车场了才接过轮椅推行两步。
等人一撤,冯欢喜又冷不丁地开了口:“千行哥,你没拒绝我就当你同意了,给我个机会吧,如果我做的不好,到时候你再拒绝,可以吗?”
“欢喜你听我说……”
祝千行满头黑线,脑袋又开始疼了,他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就有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开到了跟前。
老冯总不放心,派了车来接人不说,还亲自跟来了。
自动门打开,祝千行在一年一度的职工大会上才能看见的人物走了出来。老冯总趁着司机搬轮椅的功夫热络地同他说起客套的话,说他年轻有为心地善良,冯欢喜有他这样的朋友和前辈是荣幸。
一接触到工作相关的人物,祝千行就进入到了工作状态,硬着头皮社交,回了一套冯欢喜踏实肯干、老冯总教导有方的话,赶紧把人送上了车。
“小祝,你家住哪里,上车,我让司机绕路送你回去。”
祝千行赶忙背起自己的背包摆手:“不了,我弟来接我,我们坐地铁回就行!”
他说着,指了指停车场边上的一个小小身影,何向辜很听话地呆在他交待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等着和哥哥一起回家。
“好,那我们就先走了,小祝你路上小心,有什么困难尽管到办公室来找我。”
老冯总的商务车启动,从祝千行跟前缓缓经过,冯欢喜在缓缓下落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千行哥!”
他的眼神热切盼望,这种时候当着人家老爹的面拒绝总归是不太好,祝千行把话在嘴里嚼了一遍。
“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再说。”
23. 拒绝炮灰
冯家的车消失在停车场的尽头,祝千行快步迎上弟弟的身影。
“等久了吧,咱们回家去,哥给你做好吃的。”
祝千行招呼弟弟一起走,祝千行接过他肩上的包,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欢喜离开的方向,狐疑地比划起来。
【哥刚刚和他说了什么?】
一时语塞,祝千行当然不能告诉一个上高中的小孩儿自己被男人追的事情,只能随便搪塞:“没说什么,工作上的事情。”
何向辜眼神忽然古怪起来,变得有些防备,像是对他的话起了疑心,祝千行骗了小孩儿心里发怯不敢看他,于是不管不顾地拉起他的手腕拖着人往地铁口去:“咱们回家吧,别管其他人了,我饿了。”
他合时宜地揉了揉肚子,一向体谅哥哥的哑巴眼神终于松懈下来,任由祝千行攥着他的手腕和人一道回了家。
进腊月之后,就不大有什么需要出差的工作了。往年也是快到过年了,祝千行才能在家待一段时间,好好陪陪弟弟。
解开了失恋少年的心结,哑巴的身上不再散发出青春的荷尔蒙气息,不光何向辜学习与生活更稳重了,祝千行也能不受影响再被那些春意盎然的梦左右了。
他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安然里,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回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祝千行想找冯欢喜说个明白,结果李青说冯总给他办了休假在家里养伤,要到年后才过来上班。
看着干瘪的聊天界面,没头没尾地突然说些拒绝人的人总是有些尴尬,祝千行犹豫了好几回也没把斟酌过的文字发过来,反倒是冯欢喜在几天之后又找了他。
“千行哥,工会的人说申请工伤保险需要证人证言,你能帮我写一下吗?”
祝千行暂时顾不上思索冯欢喜缺不缺工伤保险这几个钱,一心只想着帮人把事情办了捎带手把话说明白了,想也不想地应了。
冯欢喜掉进坑里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他把当时的情况、天气,还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写清楚了,又帮着找到李青写了另外的一份证人证言。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祝千行提前二十分钟下班带着一肚子酝酿好的措辞下楼去送证人证言,一上来就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冯欢喜早等在楼下了,拄着拐站在车边上,招呼他:“千行哥,太麻烦你了,这儿说话不方便,我请你吃个饭吧。”
祝千行想把东西给了当面把话说清楚,一扭头看见驾驶位上坐着冯总的专职司机,他到底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挑破冯欢喜的性取向,犹豫几番,最终还是上了车。
司机是冯总家里的专职司机,有些专业素养,知道冯欢喜有事要谈,很是识趣地把他们放到了一家开在别墅区里的私房菜馆门口就离开了。
“千行哥你能吃辣吗,这儿的老板是个四川人,川菜还是很地道的。”
冯欢喜捧着一本菜谱探着身子询问祝千行,祝千行赶忙摆手喝止:“不用点我的了,我说两句话就回去,小香菇还在家,我得回家吃饭。”
“那先喝杯茶吧,吃的等会儿再看。”
祝千行推辞不过,冯欢喜大手一挥,还是点了一壶古树老茶。
茶还没端上来,冯公子就喋喋不休地介绍起它的起源:“这是母树产的茶,全世界可能就这么一两棵了,之前我爸带我去看过……”
“欢喜,”祝千行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轻咳了两声,耐着性子直言,“我不是个喜欢耗着别人的人,有些话应当讲清楚,我没有和你发展下去的想法。”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冯欢喜指节扣在桌子上,衣袖处别着一只精巧又有些不起眼的袖口,像是刻意打扮过。
他敛眉垂目,做出一副伏低央告的姿态,似乎是在祝千行面前博一个可怜。
但他越是这样,祝千行越能在他身上看出傲慢来。
冯欢喜对他有着势在必得的把握,所以再而三地只向他求一个追求的机会,冯公子觉得只要祝千行松口让自己追,他就能十拿九稳地俘获祝千行的心。
这种把人当成手到擒来的猎物的感觉,让祝千行很不爽。
“不是。”
祝千行哑笑着,恰逢侍应生端茶过来,静默不语,打算等捱过了人再开口。
在看见外人的一瞬间,冯欢喜果然直起了身子,又端出了一副公子哥的儒雅模样,更加验证了所谓的低姿态都是为了拿下祝千行而做出来的。
又是一番繁杂的茶道礼仪,听得祝千行这个糙人心里麻得慌,好容易等人走了,赶紧说回正题:“和你这个人没关系,是我自己压根没有谈恋爱的心思,这不是你做到哪种程度就可以感动我的事情,我这人就是个石头做的雕像,清心寡欲惯了,除了把我弟带大,我什么都不想。”
“所以我不想给你希望。”
祝千行头回和人说这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话说得重了,冯欢喜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这一回的姿态倒不是做出来的了。
“咳咳——欢喜,你听我说。对我而言,感情上的事,不想就是不想,和你是什么样子的人、对我有多么的好都没关系,我不吃紧咬不放追人那一套,所以我就想今天把话都说开了,别耽误你,也别给我自己添麻烦。”
“我是真的不想谈恋爱。”
“那千行哥什么时候会想谈恋爱呢?”
冯欢喜冷不丁一开口,祝千行面前的茶水纹丝未动,还是被噎了一下:“你这话问的,这能有什么时候……”
“我明白了。”冯公子双手合抱置于桌面上,忽而开怀地笑起来,笑容里却有些不用怎么深究就能读出来的苦涩。
“千行哥,我不会再庸人自扰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我爸常说,缘分如流水,那就让它流吧,我不会再给千行哥添麻烦了。等有那个时候了,千行哥第一个通知我,可以吗?我想知道那时候的我够不够努力,够不够配得上让千行哥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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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祝千行咂摸了半天,终于品出来了点暂时放弃的意思。没关系,他就算有那个时候也不会和冯欢喜的说的,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总是好的,于是便以沉默应对一切。
“那哥,我还能和你当朋友吗,就是当李青哥那样的朋友。”
冯公子都退步了,祝千行自然没有咄咄逼人的道理:“当然,无论当朋友还是当同事,我都是很愿意的,工作上有什么事情,欢迎你来找我,咱们正常交流,别耽误工作。”
何向辜读高三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他没必要和冯欢喜闹掰,闹大了被冯老总知道说不定影响工作,他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其他多劳多得的活计了。
“谢谢千行哥,你想吃什么,我来点,就当这是一顿普通的答谢宴,我和我爸说了你救我的事情,他还说回头专门请你吃饭呢……”
“不了不了。”
事情都办完了,肯定没有拖延下去的道理,这里的天价私房菜他也吃不起,赶紧拿上东西就撤。
“饭我就不吃了,我弟还在家等着呢,有什么需要的材料你尽管找我,茶水费我等下A给你啊!”
祝千行逃出菜馆,临出门前问了一眼工作人员那壶茶的价格,被能比得上何向辜一年学费的数字震住了,咬咬牙还是转了一半的钱过去。
欺负瘸子腿脚不便,他出门小跑了几步,彻底把拄拐的冯欢喜甩在了身后,出了别墅区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慢慢悠悠地往家里赶。
路上手机“叮咚”一声响,看见冯欢喜把钱收了,祝千行彻底放下心来。
他是真不喜欢欠人家的,唯一那次相亲之前也做足了功课,了解到有些男人喜欢把接触期间的饭钱也算进觅偶成本里,避之不及地要做到极致,怕被挑到什么错处更对不起人家。
回家的时候哑巴已经做好了饭菜,刚一开门祝千行就闻到了饭香气,一边夸人一边洗漱,结果这一天好像万事都缺他这个闲散人等来处理,饭还没吃到嘴里,电话又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是“混世魔王祝千帆”,祝千行就不大想接了,这个点祝千帆给他打电话肯定是在家里,少不得还得扯上纪凌云两句,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刚把手机扣在那,何向辜便神色紧张地打起了手语。
【哥接电话吧,我没关系的。】
“不是因为你……算了,我接一下。”
小哑巴下意识把哥哥的烦扰理解成了照顾自己的感受,在此番情景下,祝千行解释不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当着面把电话接了。
“喂,什么事,开着免提呢,说话注意点。”
祝千行没好气地扔给坏他好心情的养弟两句话,谁知道祝千帆一听,更兴奋了。
“开免提那是不是我亲、爱、的、好、朋、友、何、向、辜、也能听到,好,那我要说了!哥哥,好哥哥,世界上最好的哥哥,谢谢你给我买的这么帅气的瑞克多公路车!”
24. 又破财
何向辜的脸一下子阴了,但仍保持着吃饭的动作没抬头,祝千帆从余光里瞥见他的异常,长腿一跨坐到了弟弟边上的位子,虎口捏在人的后颈处按揉让哑巴宽心。
祝千帆的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什么山地车,我什么时候给你买车了?”
“哎呀哥,不是车是自行车,你就别为了照顾何向辜的心情撒谎了——”
“少贫,把话说清楚,哪儿来的自行车,为什么说是我送的?”
祝千行的语气越来越急,祝千帆终于听出来了事态的严肃,嘀咕着解释:“妈说的啊,妈说上午有个人把东西送到了家门口,说给祝千行弟弟的答谢礼物,都送到咱家来了,那不就是给我的吗……”
给祝千行弟弟的答谢礼物……他反应了过来,三两句挂断祝千帆的电话:“行了,先不说了,你把车照片发我一个。”
挂断了电话,祝千行赶紧去找唯一一个知道祝家地址的人。
“李青,是我,祝千行。冯欢喜最近有没有找你要过我家地址?”
他现在这个出租屋的位置对全公司都是保密的,就连李青也只是知道祝家的位置,旁的人更不清楚他的住处了。
“冯欢喜是吧,他是问过我来着,我没说啊,谁我都没告诉。怎么了祝,你俩最近这么熟了?”李青那边隐隐约约有女人说话,这两天他的异地恋女友刚好休假,俩人一道出去玩了。
“没什么,出差行李放杂了,他直接给寄到我家了,我还想呢,谁能知道我家地址。”祝千行扯了个谎,自己那点私生活还是别告诉李青这个沉溺在爱河里的闲人了。
电话里又冒出来女声,语调很轻,祝千行还是听见了。那声音试探着支招:“是不是在你们公司查到的啊?”
李青一听赶紧接话:“对啊,有没有可能他去人力调你的资料了,他爸的关系看个档案还是能行的吧?”
这就说得通了,祝千行在公司登记的住址是户籍地址,冯欢喜如果是去翻人事档案查到的他家地址,那把东西寄到祝家就情有可原了。
“也是,没什么大事,我多心了,谢谢青哥,你们玩得开心。”
含糊了几句,祝千行就把电话挂了开始琢磨这回事,冯欢喜应该是想感谢当时把他救出来的那个弟弟,也就是何向辜。结果不清楚情况,寄到了祝家,让祝千帆这个便宜弟弟给收到了。
恰逢此时,祝千帆把照片也发来了,照片里不单单是车,还有扶着车摆姿势的祝千帆,一看就是纪凌云给拍的,一米八的个子拍出来有一米五都是腿。
拣了张车多人少的照片往购物软件里一放,随便一艘,祝千行就被自行车的价格吓着了。
浑黑的车架在一众骑行器械中很是起眼,价格更是比得上四五壶的古树老茶!
五位数,开头还不是一,够买他的命了。
祝千行一激动,放在何向辜背后的手虎口一紧,无意识地捏住了他的脖子,激得哑巴也一个哆嗦。
“是误会,我没给他买车,等会儿和你解释,我处理一下事情。”
【好,哥哥忙,我没有不开心。】
祝千行顾不上挪屁股了,坐在哑巴边上搭着长腿给冯欢喜打起了电话,两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么大的礼,就算是给何向辜的,他也受不起。
电话接通,刚被拒绝求爱的冯欢喜显然有些意外:“千行哥,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怎么了,是不是我有机会——”
顾念着有弟弟在边上,祝千行怕他说出些没边的事情,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欢喜,你是不是往我家寄东西了?”
“没有啊,我都没有千行哥家里的地址,想寄都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冯欢喜停了一会儿,忽然又像想起来了什么,“我爸前两天好像说要谢谢你和弟弟来着,你稍等下,我问问啊!”
不是冯欢喜,是他爹?
那也很有可能,冯老总去人力查他的档案更是轻松,冯欢喜要是把小香菇救他的事情跟家里一说,这个送给祝千行的弟弟的礼物还真算得上是师出有名了。
挂掉电话,祝千行简要地把事情和哑巴说了,怕他误会自己对养弟更好,不在乎他这个弟弟了。
“上次在广东你不是救了个人吗,那人叫冯欢喜,想感谢你来着,不知道咱家的情况,把东西寄到了千帆那里。”
何向辜听见这个名字,眼神忽然冷冽起来,排骨夹到半空举着,就开始在桌面上写字给哥哥看。
【不用感谢,我是为了救哥,不是为了救他。】
祝千行在广东出差那几个月,何向辜回到寻州之后有好几次趁着哥下班发消息祝千行都说在给姓冯的讲课。
他能察觉到那个摔断腿的男人对哥哥有些过分亲近了,这种亲近让他不舒服,顿生危机,特别是那天哥下了飞机又去送人,临走还和那人说了什么,更是让何向辜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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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种恩情他不要,巴不得哥哥离那人越来越远才好。
“嗯,我知道,等会儿问清楚了,哥就把东西退回去。”
【好。】
祝千行摸着何向辜后脑处的伤疤发愣片刻,微信一阵叮叮咚咚,冯欢喜和祝千帆都发来了消息。
祝千帆那里又发来了一堆图片,祝千行暂时没空点开看,先拣重要的听了冯欢喜的语音消息。
“千行哥,还真是我爸送的,他说在公司当众感谢你怕对你影响不好,就寄到你家里去了,不值什么钱,也是老头子一番心意,你让弟弟收下吧。”
还真是冯老总送的。
不过这样的大礼他们家可受不起,没等回呢,祝千帆的语音又弹出来了。
祝千帆的声音臭屁十足,活像一个得了骨头昂首挺胸的小柴狗:“哥,我骑车出来帮妈买菜了,这车骑着好帅,风驰电掣的,太喜欢了!我明天就骑着上学去,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习,保证这回能考前十!”
——不是,这车骑过了,还能退吗?
祝千行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脑仁像被人榨汁了一样疼。
且不说能不能退,这种时候,把车从养弟手里硬抢走,会不会打击他的学习积极性?祝大海死后,祝千帆就不大用心在学习上了,原本成绩优异的小子现在只能在班上混个二三流。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好容易祝千帆主动表态要好好学习,祝千行怎么都做不到狠心夺车。
他拍了拍何向辜的手背把哑巴的指节攥在手心里摩挲,音调沉了下去:“小香菇,哥想跟你打个商量,要不咱们出钱把那车买下来送给祝千帆那个笨蛋吧。如果到时候他和你显摆,你就说这车的钱你也出了一半,是咱们两个哥哥送他的新年礼物,堵他的嘴。让这混小子好好学习是个挺不容易的事情,祝大海死前我答应他来着……”
没等他把遗嘱念一遍,何向辜抢先握住了哥哥的手腕,眼神成熟得不像和祝千帆是同龄人。
【哥,你的钱,你来做决定就好了。我没关系的,我知道哥心里有我就足够了。】
这话看着有点奇怪,和冯欢喜那套求得一个追他的许可的酸溜溜的话一个味道,听得祝千行眉头紧皱。
但转念一想,何向辜和冯欢喜怎么能一样呢,这可是亲亲热热住在一个屋里的弟弟!
“行,那就这么定了,就当是他的新年礼物了,过几个月等你生日的时候,哥给你买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