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1. 第 1 章
“夏夏乖,爹保证,很快就回来了!”
古朴的小院前,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子对着一个默默流泪的少女安慰道。
门外是整等待出发的齐整的队伍。
同行的妇人也是一身铁甲,抬手替女儿擦了擦眼泪,心疼地劝慰道:“傻孩子,别哭了,等后院的荷花开了,爹和娘就回来了。”
画面一转。
小院门前种满的荷花已经盛开。
少女呆站在原地,面色惨白,耳边只剩下了一句,“孩子,你爹娘的骨灰送回来了,就在城外,你去接他们回家吧。”
“轰隆——”一道惊雷。
连闪带电,窗外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许连夏猛的睁开眼醒来,额角冷汗涔涔,后背汗湿一大片。
她喘着粗气,坐在床榻上,整个人心慌头疼得厉害。
“姑娘,可是被雷惊醒了。”春露就在外间守着,注意到她的动静,忙进来关切道。
许连夏坐在榻上缓了许久,才反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春露答道,“再过些时候,二老爷回来,就该去主屋用膳了。要不奴婢叫水来伺候您梳洗吧。”
许连夏点点头,见春露出去叫水,自己一个人微微屈膝弓背,在床榻上抱着腿缓缓闭了会儿眼睛。
自三年前征西一战,父亲和母亲双双离世之后,她便一直做着这个噩梦,她永远记得那天自己头戴白巾,一身丧服,形如枯木,心如死灰地抱着两个骨灰盒走回家的场景,分明是夏日,却冷得她刺骨生疼。
明明说好的,很快就回来,明明说好的,等种下的荷花开了就回来给她做荷花酥,可他们却都食言了。
眼泪不住地从指缝间流淌出来,她捂着唇不敢发出声,心却如刀绞。
“爹,娘……”
她好想他们啊,若知道那一日就是他们一家最后见面的日子,她定不会再胡闹脾气,又或者胡搅蛮缠就是不让他们去……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许连夏苦笑一声。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知道自己这样想也不过是徒劳,父亲母亲都是大庸最好的将领,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活在战场上的,怎么可能因为她就舍弃自己肩上的责任。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已然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她只是有些想他们了……
很想很想……
“姑娘,我回来了。”春露一进房就唤道,然后指挥着其他的下人,“你们把水放这儿吧。”
“是。”下人们放好水便低头离开了。
许连夏忙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擦干净眼泪,整理好自己的容颜,自觉没什么异样,才掀帘而出。
自双亲离世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便只好回南城来投奔叔父。
好在这些年有春露陪着她,也不算难过。
“姑娘,你哭啦?”春露走近一看,惊道。她担心得不行,姑娘自三年前父母双亡已经很少哭了。
“可是想老爷夫人了?”见许连夏不吭声,又猜道,“还是因着平南王迎亲的队伍没来,二小姐又嘲笑您了?”
这平南王乃是大庸的风云人物,出身高贵又本事通天,十三岁上战场便平定西南,先帝亲封他为“平南王”,还特赐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恩宠,十五岁征西之战,出奇制胜,名震天下,风光得意至极,如今新帝登基,更是备受倚重,别说是南城了,便是盛京想嫁给平南王的女子也数不胜数。
以他们家小姐如今这般身份,能与平南王定亲实在是高攀,要不是老爷和夫人……
想起往事,春露在心底暗叹一声。
算算日子,这迎亲的花轿也该来了,小姐及笄已满,守孝期也过了,如今年已十六,可婚事却还没有半点动静,外头说得可难听呢。什么许家小姐貌丑无颜,平南王看不上她家小姐,许氏女是痴心妄想,什么挟父母功劳以报才换得这桩婚事,平南王迟早要解除婚约,届时许氏女堪比下堂妇,诸如此类,二小姐有时话急也拿这些话来戳人心窝子,实在讨厌。
许连夏摇头,随口道:“醒时眼睛不大舒服,揉了揉。”
怕春露继续追问,续道:“伺候我沐浴吧。”
春露“哦”了一声,明显有些迟疑,但也不好再多说,只道:“那我等会儿再给您敷一敷眼睛吧。”
许连夏轻嗯了一声,进了里间沐浴。
这几年她一直住在许家老宅。
许家的宅院不算大,还是祖父在时建下的,祖父膝下有两子,父亲以武入仕,一路从六品的千户做到了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荣宠深重,娶了母亲这位将门独女不说,连带着叔父也从一个小小的仓官儿升至了海防同知,可谓是风光无限。
她的婚事也是那时定下的,先帝看重父亲的才干,连她也备受恩宠,还未出阁时,便常常听先帝戏言,日后也不知便宜了朕哪个儿子,可奈何先帝一直无嗣,后又说日后等她长大了,皇室之中,夫君任她挑选,他给她做主!这是何等的恩宠与荣光。
只是如今先帝薨逝,她父母双亡……
许连夏敛眸,他们一家搬到京城之后,南城的祖宅就留给叔父继承了,这些年叔父也很是勤恳,将祖宅养护得很好,也将南城的海防治理得很好。
现今夏日里,南城多雨,水患频发。
想来叔父在海防衙署的日子也未必好过,今天会不会回来用膳还不一定呢。
她沐浴完,赤着脚踩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换好干净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之中立时出现一张洁白纯净又精致无暇的脸蛋,她青眉如黛,一双杏眼本该显露可爱,可在她身上却透出几分清冷来,尤其是眼下配着一身素雅的青色衣裳,整个人宛若夏日初荷一般清丽出尘。
春露给她梳妆时,都忍不住感慨,姑娘长得虽同老爷夫人有几分像,气质却完全不一样,虽不如老爷夫人那般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却完完全全继承了许家江南婉约的气息。
当真是惊艳极了。
什么貌丑无颜,外头那些人简直是胡说八道,春露在心底啐了一口。
只觉得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便是配那位大名鼎鼎的平南王也不差。
许连夏倒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梳妆完毕,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一道去了主屋用膳。
一进主屋,许连夏便听见一群人嬉笑打闹的声音。
“娘,我就说砚书这字写得还不如墨儿呢,哈哈哈哈哈——”
“你看!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长姐!还给我!”许砚书追着许妙书绕着桌子跑,想从她手上抢回自己的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一旁六岁的小妹许墨书坐在母亲怀里,看着哥哥姐姐胡闹,咯咯直笑。
不同她父母子嗣单薄,叔父许明舟同婶娘林素华孕有三个孩子,大女儿许妙书,二子许砚书,小女儿许墨书。
许连夏一进门瞧见的就是这欢喜雀跃、阖家温馨的一幕。
“夫人,大小姐来了。”许夫人院中的婢女通传道。
话音一落,屋里玩闹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许妙书停下来,回头看见许连夏来了,冷嗤一声,手中的字被弟弟趁机抢了去也不管,只冷着脸坐在桌边不行礼也不吭声。
小墨书似乎也察觉到了氛围不对,也不笑了,只眨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众人。
许连夏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继而微笑行至婶娘面前,好似没察觉到因为她进来屋里的氛围变了一样,屈膝行礼道:“婶娘安好,妙书妹妹安,二弟安好,三妹安好。”
“连夏姐姐安好。”许砚书收了字这才回道。
“连夏来啦。”林素华也温柔道。
“不过大我几个月,叫什么妹妹。”许妙书侧着身子看都不看她一眼,随即又冲着方才通传的婢女责骂道,“还有,你叫她什么大小姐。我才是这个家里的大小姐,没人教你吗?怎么学得规矩!”
“妙书!”闻言,林素华脸上温柔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冷斥道。
春露更是气得脸色一阵苍白,大老爷一家虽常住京城,可这许家大房和二房又没分家,再说了,如今住的还是许家老宅,从前大老爷在的时候修缮老宅还出了不少银钱呢,现在他们不在了,他们就这样欺负小姐。她刚想上前一步开口理论两句,却被许连夏阻止了。
许连夏扯了扯嘴角,微笑道:“妙书说的是,她一个小丫鬟也不懂这些,你何必同她计较。方才我听你们在说砚书练字的事,练得一手好字素来不易,我房中还有一张远山大师的字帖,一会儿我便叫人送去砚书房间,供他好好研习。”
“哼,谁稀罕你这些东西。”许妙书不屑道。
可下一秒就听许砚书大声感谢道,“谢谢夏姐姐!”
许妙书忍不住瞪了自己这不成器的弟弟一眼,还想再说两句,又听许连夏道,“从前我娘还给我留了两匹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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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阁的织花锦缎,如今看来样式虽有些过时了,可质量却是极上乘的,妙书过些时候也该及笄了,不若拿来做两身衣裳,倒也是极好的。”
听她这么一说,许妙书脸上难看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许连夏扬了扬唇,又摸了摸墨书的脑袋,温声道:“过两日,连夏姐姐带你去买糖糕吃好不好?”
“好!”小墨书欢喜应道。
林素华抱了抱许墨书,笑道:“这孩子就知道吃,又让你破费了。”
许连夏看着墨书,摇摇头,笑道:“应该的。”
她在这世上已无更多亲人了,钱财于她不过如是。更何况,这些年叔父和婶娘待她不算差,除却妙书偶尔会有些不满,大多数时候,叔父待她同自己的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几个弟妹有的东西,她也有一份,从无怠慢。方才那婢女唤她为大小姐,便是叔父吩咐的,妙书心里会有不快也很正常。
许连夏看得很明白,妙书不过是有些骄纵,也算不得多坏。
“连夏也在啊。”
她才处理完这房中的不愉快,身后便传来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
许连夏一回头,就见一位同父亲有五分像的中年男子踏入房间,他擦了擦肩头沾上的水珠,动作利索地洗了把脸才走过来。
“爹,你回来啦!”许妙书迎上去高兴道。
许明舟点点头,在主位坐下,林素华也抱着小女儿走了过来,招手让下人们传膳。
“叔父。”许连夏轻唤道。
“嗯,都坐吧。”许明舟招手道。
“刚巧,大家都在。”许明舟见众人落座,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许连夏,道:“连夏,先前一直忙着治理水灾的事儿,险些把这件事儿给忘了。原本你跟平南王的婚事,春日里就该完婚了,只是盛京那边儿一直没动静,我便上了一道折子前去请婚,这不回信先至,信上说不日赐婚的圣旨便会同迎亲的队伍一道至南城,现下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许连夏一惊,接过信件,一瞧当真如是。
许明舟趁她看信的期间,续道:“先帝无嗣,又驾崩得突然,这婚事人选未定,耽搁了很正常。这些时日,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许连夏连连摇头,这封信就如定海神针一般,将她这些时日的忐忑不安都一扫而空。
许明舟看着她善解人意的模样,有些心疼道:“你父亲临终前最是放心不下你,未曾商量,便擅自做主替你定好了婚事的人选,你也莫要怪他。”
“连夏不会。”许连夏哑声道,她如何不知道父亲的一腔好意,连去世前一刻都在为她打算,怕她身负皇约,又无依无靠,日后婚事上为难,这才会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便替她做好决定。
“平南王此人……”提及她这未婚夫,许明舟本想点评一番,可他常年居住在南城又只是个五品官,京中也并无人脉,对萧慎也了解不多。
想到这儿,许明舟沉默了片刻,良久才看着许连夏的眼睛,扯了扯嘴角缓缓笑道:“想来你父亲选中的人,定是不会错的。”
许连夏也扬了扬唇,或许吧,可这已经是父亲能为她谋得的最好的婚事了。
“夏夏,你要成婚了。”许明舟的声音略有些沉闷。
直到听见这句话,许连夏才彻底确定她的婚事真的落定了。
许连夏握紧了手上的信件,眼眸低垂,声音嘶哑:“叔父……”
许明舟微叹了口气,看着许连夏这张同兄长有几分像的面容,咽了咽口水,才点点头道:“好孩子,早些准备着吧。”
“叔父已经请旨,会代你父亲送你出嫁。”
此言一出,许妙书立即不满出声,“爹!”
可许明舟不比林素华好说话,他瞪了许妙书一眼,她便再也不敢放肆。
许连夏也泪眼模糊。
近来许多事压在心头,她无人诉说,半下午又梦见父亲母亲去世的场景,晚间还遇见堂妹的刁难,若是无人关怀便也罢了,可偏偏叔父将她所有的难处都放在了心上。
“叔父……”她声音哽咽,终于忍不住靠在叔父的肩头放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生已无更亲近之人,叔父便是她最亲最亲的至亲,可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稍稍逾矩,贪恋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关怀。
声音里诉尽了无数的委屈和心酸。
一旁的林素华瞧着这一幕也抹了抹眼泪,喟叹一声。
2. 第 2 章
得了迎亲队伍要来的准信儿,许连夏也松了口气。
晚膳没用几口,便拿着信件回了房间。
就着昏黄的夜灯,许连夏抚摸着那上面的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紧紧抱在胸前,感受着此刻的心安。
自父亲母亲去世之后,她便飘如浮萍。
来到南城的这三年,无异于独坐异乡,寄人篱下。
她生在南城,却长在盛京,这些年对盛京的记忆早就多过了南城,是以同叔父也算不上亲近。几位妹妹弟弟们对她也算不上喜爱,住在许家的这三年,她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待在自己的房中练字绣花,偶尔同春露说说话,从不出去碍别人的眼。
只有这院中,花开花落的白梨花会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许连夏垂眸,如今她终于要出嫁了。
她又要回到盛京了。
许连夏心中忍不住跃出一丝悸动。
如论如何,这一点都是值得她高兴的。
她将信件放置在梳妆台上,手中握着母亲送她的羊脂玉佩。
说来心中也还是忐忑不安,到底离京多年,不知京中如今是何种光景。从前在京中还有两个相熟的姐妹,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还有她那位未婚夫。
旁人或许只记得他年少成名的不朽功绩,却不知他生于德惠帝最宠爱的纯贵妃,长在孝仪皇后膝下,同先帝昌明帝一道长大,又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可谓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但许连夏对他记忆最深的还是他十五岁那场征西之战,昌明十七年那一役,边境战局焦灼,西部戎敌有备而来,朝廷派出十数名经验丰富的老将和数万兵士,却也只换得一个勉强拖延战败的局面。若不是平南王临危受命领兵出征,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岂会有今日和平。
只可惜最后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连夏敛眸,她的父母还是在那场战役之中丧生了。有人战功赫赫荣誉加身,在征西之战中成名,也有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在此战中丧命。
她沉息一瞬,不愿回忆那些往事。只是记起从前父亲母亲还在世时,也曾提及过这位。
父亲说他为人聪慧,屡出奇招,行事又果决,是个带兵的好苗子,只是性子有些张狂桀骜,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但他这人又格外护短,打仗从不吃亏,是以跟着他的将士都对他死心塌地,手下的军队堪称铜墙铁壁。
她还记得母亲当时也说:“平南王此人,与他为敌可怖,与他为友享福。这样的人,好相处得很,你莫与他针锋相对便是。”
许连夏攥紧手中的玉佩,其实她对这桩婚事心中也暗藏几分怀疑与不安。
可到底是父亲母亲选定的人,就如叔父所言,想来他们的眼光不会太差。更何况,平南王那样统领千军又见多识广之人,定有容人之量,日后避其锋芒,不与他为难,想来好好度日该是不难,她这么琢磨着,心下安定了不少。
幸好她从不奢望什么琴瑟和鸣,只盼能相敬如宾、有一隅偏安之地,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便足矣。
许连夏看着窗外的月落星河,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她大抵也能猜到,平南王这样性子的人必定不会轻易认下这门婚事,日后初入王府饱受冷脸和磋磨的日子恐怕不会少,可是没关系,无论如何,她终于有可以回家的机会了。
只要能回家,她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趟回家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比起南城备婚的欢喜和火热,盛京城里早就闹翻了天。
*
平南王府。
“哐啷”一声响起,瓷器砸在地面上四分五裂。
婢女赶忙跪地收拾,可才捡起几块碎片,视线里却出现一双黑色的长靴,顺着衣裳往上看去,只见一张淡雅温柔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婢女连忙低头行礼道:“姚二公子。”
姚湛摆出噤声的手势。
婢女跪在一旁不敢出声,只见他往里走去,衣摆一步一动好似天上仙。
婢女悄悄抬眸,其实姚二公子的穿着并不算华丽贵重,听闻他出身不大好,常遭人嘲讽,可这一身白衣落在他身上却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顺感,好似温白的茶水一般,叫人初食无味却带有淡淡的回甘,余味悠长。
而里屋,姚湛还未走几步,又是一道棋盘砸碎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满地散落的白玉棋子都被磕坏了,叫人心疼不已。
偏罪魁祸首还在嚷嚷:“岂有此理!皇兄竟敢背着我迎亲!”
他随手抄起一旁的东西又要砸去,只听一道淡雅的声音传来,“再砸下去,恐怕明日朝堂上参你的本子又要摞成山了。”
手里举着镇纸的人一回眸,见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脸上的气消了不少。
他无所谓地将镇纸往桌上一扔,大啦啦地往椅子上一坐,毫无皇室风范,倒像是街头流窜的地痞流氓,叫人瞧见了哪敢相信这竟是世人眼中年少成名、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平南王萧慎。
不过也是,仔细算算,他功成名就至今也才十八岁,尚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他蹙眉道:“你也来劝我成亲?”
姚湛从地上捡起几颗棋子,放回棋盒里去,温声笑道:“便是我劝你,就能劝得动吗?”
萧慎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他端起一旁的冷茶猛灌一口,而后极其气愤道:“你是不知道,皇兄非逼着我娶那个什么许氏女。说了多少次不娶都没用,真是气死我了。”
他气得恨不得坐直身子控诉新帝,把茶杯往桌上一拍,义愤填膺道,“我又不心仪她,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把人塞给我,凭什么?当我平南王府是什么人都要的吗?”
“可这是先帝遗诏。”姚湛道。
“什么遗诏,从前大皇兄在时,分明是说让她在自己的孩子里挑选成婚的人,可他又无嗣,按道理这婚事本就该作废的。”萧慎不满道。
“许将军同陈参将就这一个女儿,临死前托孤才定下这门婚事,便是先帝不在了,当今圣上又如何忍心驳回。”
姚湛接过一旁婢女递上来的温茶,分析道,“况且,皇室之中并无适龄人选,这婚事才落到你身上。”
他抿了抿唇,又道:“新帝到底才登基不久,一桩婚事便能安抚从前为国尽忠的英烈,又能让天下人看见朝廷对将士们的重视,岂会善罢甘休。”
“我才不管他笼络什么旧臣呢,他可是我亲兄长!”萧慎恨恨道,“想拿本王的婚事做筹码,门都没有。”
姚湛笑笑,不接他的话茬。
便是亲兄弟又如何,新帝要拿此事立威,这婚事岂是他说不成就不成的。
只又道:“其实论身份,许家两位将军战死沙场,不算亏待你,论姿色容貌,听闻许家姑娘在盛京时,见过她的人都说不差。你便是娶回来将她供着,许她一口吃喝不就好了,何苦闹得这样难堪。”
“这便是闹得难堪了?更难堪的你们还没见过呢。”萧慎眼珠一转,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姚湛看着他唇边的笑容,摇摇头,啜了一口清茶,不由得为那位未来的王妃默哀了一瞬。
婚期逼近,筹备工作依旧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
南城。
许连夏这边,有婶娘陪着她备嫁,进展得很是顺利,婶娘给她添置了许多新衣和珠钗首饰,算做嫁妆,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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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将从前她父亲母亲留下的铺子田庄地契都交回给她,以做傍身之用,许连夏原是不打算收的,因为里头还有祖父留下来的一份遗产。
叔父全无私心,除了这座宅院,竟是分毫不剩都添给了她。
可叔父却说:“拿着吧。夏夏,盛京不比南城,日后你进了王府,需要撑门面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叔父又远在南城,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一个姑娘家,势单力薄,离得又那样远,若是没有银钱傍身,可怎么好。”
“叔父。”许连夏感动得热泪盈眶。
许明舟摸了摸她的脑袋,似乎是透过她看见了自己的兄长,叹息道:“你是哥哥唯一的血脉,我不把这些交给你还能交给谁呢。”
许连夏终是收下了那一匣子的财产,却预备着在出嫁前一天将它留在老宅。
叔父待她好她都知晓,可这些钱财却不止是父亲一个人的资产,叔父素来两袖清风,虽是五品官可俸禄也不高,婶娘家境也一般,日后几个弟弟妹妹还要嫁娶,只怕是捉襟见肘。
许是叔父狠厉斥责过,这些时日,就连许妙书也少有的不再刁难她。偶尔见着了,还会行礼唤一声:“连夏姐。”
虽依旧是不情不愿,可到底面上过得去,许连夏便也不再追究。
一切顺遂又美好,这日子幸福得不真实,许连夏很是欢喜。
出嫁前一天,她还一个人去了澄明湖看荷花。
那湖边莲叶层层叠叠的,仿佛要将整个世间都染成绿色,期间粉色荷花星星点缀着,好似一幅画一般,美不胜收。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她幼时离乡,常住盛京,初初见荷花便是在盛京居住的那座小院后边,那时朝廷赐给父亲的宅院后边有一处湖泊,名叫南安湖,里头原本并不大种植荷花,便是有也不过是三三两两几朵,是他们住过去之后,母亲思乡,父亲亲手为母亲种植了大片荷花。
只是盛京的水土与荷花大抵不太符,种出来的荷花总是长得又小又粉,虽不难看,却不如南城的荷花这样,开得又大又艳丽。
那时母亲便说:“等日后回了南城,娘带你看真正的满园荷花开。”
如今她真的看到了。
许连夏回忆着过往,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又想起盛京,也不知道盛京的荷花开了吗,此次回去怕是赶不上了。
不过没关系,往后她还多的是时日赏荷。
南城、盛京,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地方,每一处她都舍不得离开。
她吹着荷风,看着满园花开,想着日后等她有了孩子,也要带着孩子来这儿看看真正的花开,到时候她还要像母亲一样,给她做许多好吃的荷叶吃食。
许连夏满心希冀着。
终于一个夏日,迎亲的队伍到了。
门口敲锣打鼓的声音震天响,鞭炮齐鸣,红绸喜布满城飘荡。
争相看热闹沾喜气的人将许家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场面壮观得很。
唯一遗憾的是平南王政务繁忙,不能亲至,许多奔着想一睹少年将军容颜的人只能失望而归了。好在许家人大方,门口发了不少喜糖鸡蛋,倒也无甚怨念扫兴之语。
而且替王爷迎亲的是位礼官,在礼部任职,品级不低,众人也不疑有他。
锣鼓阵阵,傧相几番催促。
许连夏终于换好了喜服,拜别祖宗牌位。牌位前,诸位列祖列宗亲眼瞧着婶娘亲手为她盖上了红盖头,送她出嫁。
红布遮眼,踏出许家大门的那一刻,许连夏眼角含泪,却没有痛哭流涕。
她想,她肯定会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会好好跟王爷度日,往后定不叫王爷为难,也不叫许家蒙羞,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保佑她。
3. 第 3 章
南城距盛京路途遥远,许连夏是在一个凉爽的秋天才赶到京城的。时日正正好,赶上了最近的吉日。
进城的那天,是叔父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风风光光地领着她入城的,好些人看见了她入城的队伍。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是那样的热闹又盛大,人人都知道她要来嫁给平南王了。
身后的嫁妆更是多得似一条长龙,完全不输任何一家京城的世家贵女,可见许家对这门婚事、对许连夏的重视。
街头巷尾无不是对这场婚事的议论。
许连夏坐在马车里,手心一直冒汗。
其实进城的前一晚,叔父素来寡言,却少见的叮嘱了她好多话。
他说:“夏夏,许家算不得是什么大户人家,尤其是如今,叔父官职不高,又远在南城,将来可能很难为你撑腰,可你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你是兄长留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若有难处,你尽可告知于我,叔父虽位卑职小,却也不会允许旁人苛待于你。”
他声音嘶哑,抬手摸了摸许连夏的头,“许家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许连夏眼眶红润,叔父待她的好,她一直都知晓。
就连婶娘也为她多添了好些嫁妆,才有了今日如此风光的大婚,给足了她面子,不教任何人看轻了她。
许连夏攥紧手心,按压住心中的忐忑,尽力挺直脊背,她感恩叔父婶娘这几年的厚待,日后定会好好坐稳这平南王妃的位置,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也不叫任何人看轻了许家。
许连夏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熟悉的乡音,她终于回到了盛京城。
回到了这座她熟悉的城池。
成亲的队伍入了城,先是在官府的驿站停歇了下来,休整一夜,第二日便举行婚礼。
许连夏坐在驿站的床榻上,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之后,才揭下盖头。
她看着满屋子的聘礼和嫁妆,东西堆得满满的,眸中也带着欢喜。
春露趁着没人,悄悄帮她取下厚重的行装,还拿出一叠糕点,眼中掩饰不住雀跃道:“姑娘,咱们真的回来了!你知道吗?方才路边好多人在看咱们啊!”
许连夏边吃糕点边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模样,笑道:“是啊,我们又回到了这儿,回家了。”
改日有空,她定要回从前的宅子再看看,给父亲母亲上几柱香,同他们说说,自己这几年来的成长和见闻。
许连夏扯了扯嘴角,她很想他们,也很想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平、南、王、妃。”春露一字一句地念叨着,很是新奇不已,“姑娘,你马上就是王妃了诶。”她看着许连夏,眼眸亮晶晶的,转个身便屈膝行礼道,“奴婢见过王妃,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哎!还未拜堂呢!不许胡闹!”许连夏见她行礼叩拜,忙将人拽起来,捂住她的嘴巴,朝门口看去。
幸而未有人听见,这才放下心来。
春露也捂住嘴巴,轻笑道:“那我明日再拜见王妃。”可又忍不住看着许连夏一直咯咯直乐。
她笑得可爱又张扬,哪怕是许连夏知晓有些不合规矩,也拿她没办法,只是戳了戳她的脑袋,把一块糖糕塞进她嘴里,故作惩罚道:“你呀,吃东西吧你!”
“哈哈哈——谢王妃赏赐。以后我可就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了,姑娘,那我是不是也能在府里横着走了啊?”
“你敢!”
“不敢不敢!我说笑的!”
“姑娘,别挠我痒痒啊!”
这一夜许连夏被春露一闹,所有的忐忑不安都消散了,只剩下欢快和欣喜。
明月高悬,在窗户上倒映出打闹的两个小姑娘的身影,九月夜,一个再普通寻常不过的夜晚就这样度过了,日升月落,许连夏终于是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大婚。
*
及至一早,驿站便准备好了一切。
就等平南王府的人上门迎亲了。
偏第二日一早,来的人还是那位礼官郑大人,他站在门外,陪着笑脸,不好意思道:“秋日风寒,王爷感染了咳疾,不宜见风。今次迎亲恐怕还得由下官代替了,还望许小姐海涵。”
这回许明舟也蹙了蹙眉。
房中的许连夏一身凤冠霞帔,面色娇柔,温声道:“无妨。”
从南城出发的时候,她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既是病了,她多体贴些也无妨,况且,这婚事乃是当今圣上亲自主持,出不了什么差错。
许明舟抿唇,便也只好答应。
“喜轿起——”
随着礼官的唱和声响起。锣鼓喇叭的声音响彻整个盛京城。
满城的热闹,盛大的红妆,震天的鸣锣声,将大半盛京城的老百姓都吸引来了。
毕竟这成婚的主角各有来头,一位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平南王,另一位是英烈之后、千里送嫁的奇女子许氏之女。
文武百官甚至连永嘉帝和姜后都亲临王府,这排场比当初圣上娶妻也无甚差别了。
平南王府高大厚重的大门前,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见证这场婚礼,想要一睹奇观。
可外头在等待盛事,里头却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永嘉帝坐在主座上,脸上难看至极。
“人呢!还没找到吗?”
“王府和附近的客栈人家都已经搜遍了,没有寻到王爷的踪迹。”底下的人低声汇报道。
永嘉帝的脸色更是难看百倍,他猛的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水都震翻了。
右手边的姚首辅瞧了,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当初先帝昌明帝忽然薨逝,李家扶持当今圣上登基,瞧准的便是这位性子温柔和顺,好控制,想不到也有被平南王气得当众大发雷霆的一天,他摸了摸胡子,这平南王啊……
永嘉帝刚要责罚底下的人,却听外头的人来传,“启禀陛下,许家的花轿已经到了。”
闻言,姚校之也扫了扫外头,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
永嘉帝气得头晕目眩,只能压着声音道:“还不快去给我再找!找不到平南王,误了吉时,朕……”
他指着眼前一个又一个御前侍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低吼一声,“滚!”
“不准惊动外头的人!”
“是!”
“这孩子,也真是胡闹。”一旁的姜后也是摇头叹道。
百官之外,姚校之身后一名身穿着绯色长袍,面容俊秀的男子长眉紧皱。他看了看伯父的脸色,抿着唇,萧慎当真如此大胆。
趁人不注意,姚湛退出了人群,转头便出了王府。
只见他骑上快马,七拐八拐终是在城中一座较为偏僻的院子里,找见了一个正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的黑衣男子。
那黑衣男子面容俊美,一双丹凤眼好看得似要将人的魂都勾了去,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本该透着几分轻浮的风流气,偏他常年高高在上惯了,天家不怒自威的气势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他行事作风间还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杀气,叫人看不出风流,只瞧得见这俊美之下的戾气。
这可不就是众人恨不得把王府翻出个底朝天儿也没找见的平南王萧慎么。
瞧那姿势真是好不潇洒,嘴里叼着片叶子,还哼着小曲,桌上放着一个早就收拾好了的大包袱,旁边还放着一个可怖的傩面,一看就是要跑路的架势。
“阿湛,你来了?”萧慎一瞧见他,立马坐了起来,动作潇洒利落至极,脸上完全没有被抓包的慌张,只有恶作剧过后看见众人慌乱的欢快和高兴,他扔掉嘴边的树叶,嬉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先找到我!”
姚湛叹了口气,抿唇道:“王爷,那位许家小姐的轿子已经到王府门口了。您该回去成亲了。”
闻言,平南王脸色一变,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嗤道:“我说了不娶就是不娶。”
“陛下在府中大发雷霆。”姚湛严肃道,“王爷现下回去还能收场,再迟些,恐怕陛下也会颜面尽失,下不来台了。”
“哼,我早就说了我不喜欢她,皇兄非是不听,如今这般便也怪不得我了。”萧慎无所谓道。
“阿慎,”姚湛苦口婆心劝道,“与天子为难,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与他为难?”萧慎不服气道,“从前大皇兄在时都从未勉强过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他一登基,便拿我去笼络群臣,到底是谁为难谁?”
“阿慎!”此话实在是胆大包天。姚湛语气都忍不住严肃了几分。
萧慎依旧是不忿,坐起身来,控诉道:“我不过就是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缘何这么碍你们的眼?要不是皇兄非逼我成亲,七月也不会跑!现在好了,七月不在,我更不会成这门破亲事!我告诉你们,我不想娶的人,我不想成的亲,谁也别想逼我!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平南王府的门没有这么好进!日后谁还敢逼我成亲,这就是下场!”
想起那许家姑娘,平南王更是生气,怒骂道:“这什么许家姑娘哪有什么廉耻之心,我既未去南城迎亲,也没去驿站接人,竟还能不要脸地嫁过来,现在没有新郎官,我倒要看看,她一个人是不是也能成婚!”
“阿慎!”姚湛又一次严肃道。
这婚事圣上亲定,别说是平南王不去迎亲,就是无一人上门,许家姑娘也是要嫁过来的。
萧慎懒得再跟他辩解,抄起桌上的包袱和傩面就要跑路,“你回去告诉皇兄,我要去找七月了。这许家姑娘,打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吧,本王无福消受,恕难从命!大不了削我爵位,砍我脑袋,我不在乎。”
他的爵位是先帝亲赐,当今圣上怎敢造次。砍头,他与圣上一母同胞,如今又风头正盛,谁敢轻易动他。
此举无异于是在挑衅皇权,可姚湛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
他拦住萧慎,还想再多说两句,偏萧慎瞧见他,眼眸一亮,直接把手中的面具往他脸上一扣。
姚湛一愣,想要摘下来,可这面具似乎是有暗扣,一时半会竟取不下来。
萧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兄弟,你不是挺体谅她的吗?我看你为她说话说得挺欢啊,不如你代替我成婚算了。”
“阿慎!”姚湛手忙脚乱解面具,“不可胡闹!”
平南王抬手,直接点了他的哑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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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姚湛:“唔唔——”
平南王看着他,很是满意,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带着顽劣的笑容翻窗一跃而出。
“好好做你的新郎官吧!哈哈哈哈哈——”
空气之中只余下他得意的笑声。
姚湛便是再温润如玉的人,此刻也有些气急,他不停地尝试想要取下脸上的面具,又想追着萧慎离开,可才翻了窗,哪还有人影儿。
他戴着面具,站在大街上,看着往来的行人,心急如焚。
“王爷!”
御前侍卫林昭看见一个身形和平南王七分像的男子,忙大呼道。
尤其是他脸上又戴着王爷最爱的傩面,他在心底庆幸还好自己得见天颜,知晓王爷从前上战场不喜旁人盯着他的脸看,便常以面具示人,听闻这傩面,还是他偶然从一女子手上得来,珍之重之,从不离身,从前王爷入宫时,他便见过两回。
顿时,所有出来寻人的侍卫都将姚湛团团围住,“王爷,您怎么还在这儿?”
姚湛“唔唔”地想要说话又说不出口。
许是怕他又跑了,众人将他的来路一一堵住,也不细听他说的什么话,只七手八脚地将人半推半强迫地带回了王府。
等姚湛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喜服,真的顶替平南王站在了喜堂之内,替他接新娘下轿。
而门外的许连夏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她握着红绸,跟着身侧人的步伐踏进王府大门的时候,也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门外之时,吉时已至,平南王不出来迎亲,叫许多人心生猜疑。
尤其是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本就多,免不得生了流言蜚语,各种揣测,她坐在轿中,也是一一听入耳中。
春露还因为有的人说得实在难听,没忍住想同人理论几句。
幸而被人制止了。
许连夏握紧了手中的绸缎,在堂前站定的那一刻,悄悄地从喜帕下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只能瞧见他穿着一双大红的黑底长靴,脚步沉稳而有力。
她心底长舒一口气,还好一切并无差错。
吉时另算,满殿高堂,一室喜红,宾客把酒言欢,看上去喜庆极了。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对新人。
就连永嘉帝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容,满意地点头。
礼官在新人前头站定,瞧见漏箭指向酉时,大声喊道:“吉时到,新人行拜堂礼——”
“一拜天地——”
许连夏转身朝着门口的天地,深深鞠躬。
可身侧的人却迟迟未动。
时间越久,许连夏弓着的腰身发酸,堂内更是安静得诡异。
“诶——新郎怎么不拜啊?”
慢慢的,逐渐有胆子大的宾客忍不住问了。
一呼百应,说话声渐渐多了起来。
“都成婚了还带着面具干嘛?”
“听说是平南王染了咳疾,怕见风。”
“便是有咳疾也不怕这一时半会儿的吧。”
堂内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许连夏站直身子,攥紧手中的红绸,心底的不安一点一点地扩大,可红绸却被另一头崩得极紧,只见一旁的新郎同样如此,握紧红绸的手指原本修长白皙,此刻却仿若充血一般,在众人的眸光之中始终未动。
终于,新郎官缓缓转身,他挺直的脊背就要弯下去。
可还未拜完,就听人群之中一道孔武有力的声音传来。
“慢着,他手背上怎么没有刀疤?”
一个将领忽然开口道。
开口的官员是平南王麾下的一个副将,与他相熟多年,武将出身,也是个性急之人,他抬手抽出侍卫的配刀,直接就是一刀劈开新郎脸上的傩面。
“砰”的一声响起。
“他不是平南王!”一道笃定的声音传来。
闻言,许连夏心底咯噔一声,也惊得忍不住揭开了红盖头,盖头揭露的一瞬,她恰恰看见姚湛脸上的傩面被人劈开,一分为二地落在地上。
那落地声很轻,轻若红毛,可又很重,重得让人几乎要踹不过气来。
“姚湛!”
“怎么会是你!”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大堂里顿时人声鼎沸。
可许连夏却陷入了姚湛的眼眸之中,那是一张俊俏的面容,却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容。
许连夏望着他,唇瓣微张,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无法开口,只是久久不能回神。
姚湛也望着她,一双黑色的眼眸同她对视片刻后,愧疚地挪开了视线,垂下了眼帘。
姚首辅也是惊得说不出话,瞪大双眼:“这……这……”
永嘉帝面如土色。
所有人都在等姚湛给出一个交代。
可他却迟迟未语,只是在许连夏的眸光之中跪了下去。
他跪拜垂首却始终无法开口,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抬手解开他身上的哑穴。
姚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嗓音嘶哑,低声道:“回陛下,王爷他……”
“逃婚了。”
4. 第 4 章
“逃婚?!”
此言一出,满座宾客瞬间同炸开了锅一般喧闹。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平南王竟是如此大胆!”
“成何体统!先帝赐婚,陛下主婚,他怎敢如此任性!”
“陛下您这回真的不能再纵容他了啊!”
“陛下,王爷只是一时糊涂,当务之急该先寻人才是。”
“酉时未过,王爷应该还未走远,陛下,还请早做决断!”
……
文武百官的声音像是闹市上买菜吵吵嚷嚷的商贩一样,一句又一句杂乱无章地闯入许连夏的脑海中。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满屋的宾客,一室的喜字红绸,喉间像是被扼住了一般,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逃婚了……”
真是好轻巧的三个字啊。
她呢喃道。
来之前她设想过无数个结局和下场,她想过或许平南王不会愿意这门婚事,日后入了门她的日子定不会好过,她也想过,往后王府里可能会多很多个女人,她更想过,以之前平南王屡次拖延、不愿迎亲的行为来看,他或许会忍不住当堂羞辱她。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她只是想要完成父亲母亲的遗愿,想守住王妃之位,有一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她可以忍受屈辱,可以容忍磋磨,可以接受他心有所属,什么都可以。
她甚至想得很明白,若他宽宏,他们可以相敬如宾,若他不悦,她也不会去自取其辱碍他的眼,只要他给她一个落脚之处便足矣。
她不会为难他的。
不会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桩圣上亲自主婚,她的父亲用生命为她换来的归宿,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许连夏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手中的喜帕坠落,嫣红一片在这喜堂内毫不起眼,却又那么沉重。
她以为她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可原来他们这样的人连抗旨都不怕……
她以为只要她可以退让,可以容忍平南王的刁难,忍受那些不堪的侮辱,就能守住这王妃之位,为自己求得一个遮风避雨之地,可原来她根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连退让,都是一种奢侈。
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抬眸看着这满屋的大喜,平南王……平南王府……
真是好风光的封号,好气派的居所啊。
他有的是资本任性妄为,可她站在这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太可笑了。
上城风光,十里红妆,她满心欢喜迎接的却是这样一场可笑又可悲的闹剧。
许连夏眼角的泪不由控制地往下落,她不想哭的,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流泪丢脸,可她根本控制不住……
出了这样的丑事,许明舟亦是脸色难看至极,他看着落泪的许连夏,心疼不已,想要安慰,却又有心无力。
这样的屈辱,莫说是官员子弟,便是普通的寻常人家也忍受不了,可偏偏永嘉帝还在府中坐着,他五指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开口道:“陛下。”声音的羞愤难以忽视。
“好了!”
永嘉帝冷声道。
府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眉眼肃穆冷厉,唇瓣紧抿,寒声道:“封锁城门,追查平南王萧慎的行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朕把人找回来!“
“是。”
良久,永嘉帝才转头看着面色惨白,眼眸麻木失去了神采的许连夏和脸色同样难看至极的许明舟,他站起身抿了抿唇,承诺道:
“朕定会给许家一个交代。”
许连夏心底苦笑一声,交代?
再交代又能如何呢,是惩罚平南王?还是把他抓回来继续成亲?
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切实际。
平南王那样战功卓越,赫赫声名的人,陛下难不成真的会为了她重罚不成?从前他在御前殴打官员,陛下也不过是小惩大诫,轻轻揭过便罢了,如今恐怕同样如此。
继续成亲?更是可笑,他今日行径便可见其心志之烈,便是陛下,他也断不会轻易认命。
最后也不过是斥责一番,最多打几个板子,然后等时间流逝,过个几年,便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些荒唐事了。
只有她……
今日之后,外头的流言蜚语恐怕只会比从前更甚,还要连累许家其他人。
许连夏闭了闭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许明舟脸色阴沉如水,静默许久,也只能缓缓松开无力的手。
二人俯首跪下,叩头道:“谢陛下。”
永嘉帝冷眼,拔步离开。
众人齐声喝道:“恭送陛下!”
许连夏未曾起身,看着那双明黄色的长靴从眼前离开,只觉得这铺了红地毯的地面也是那样的冰冷刺骨。
*
平南王府里乱成了一锅粥,而另一边,罪魁祸首却逍遥自在得很。
赵七月在城门口的茶楼里吃着东西的时候,刚得了一壶免费的暖酒,说是平南王大婚,全城酒商茶肆大庆,免费供应三日,与民同乐。
她乐呵着接过,这小子成婚排场还挺大。
想当初,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平南王还被西越的摩诃族打得头昏脑胀呢,若不是她助其破了摩诃族的迷魂阵,眼下恐怕不知道葬身何处呢,所以这酒她吃得。
她一手抓肉饼,一手饮酒,惬意得很,想着这盛京城也玩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别地儿转转了,听说江南一带的风景倒是不错。
可还没舒爽多久,眼前忽然窜出一个熟悉的面孔,赵七月很是震惊,她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说要和我私奔吗?”男子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坐在她面前,嬉笑道,“所以我逃婚了。”声音很是淡定甚至还带着一点欣喜。
“逃婚?!”赵七月手中的肉饼直接“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你真逃婚了?!”她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看见萧慎嬉皮笑脸的点头时,顿觉五雷轰顶。
这萧慎的婚事她可是听说过的,是自幼定下的娃娃亲,那姑娘生来就注定是要嫁入王室的,现如今他逃婚了,新娘可怎么办??
可话不等她细问,窗外便发出了一阵阵骚动。
只见一群官差正黑着脸到处张贴告示,拿着画像寻人,甚至还有一队侍卫直奔城门口去,赵七月也被这声响吸引去,想看清楚那画像上的人,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了,她半晌才回头,呆滞道:“不会是在抓你吧?”
萧慎微笑着点点头,“对呀。”
他露齿一笑,恶作剧的感觉与他这个年龄段相合宜得恰到好处。
“再不跑,等城门锁了可就跑不了咯。”平南王还眉眼含笑幸灾乐祸道。好似外头要抓的人不是他一样。
闻言,赵七月只能扔下饭钱抓起包袱拔腿就跑,萧慎自也跟在她后头。
可跑到半道,赵七月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纳闷道:“抓你的,我跑什么?”
平南王笑道:“因为我被抓了,你也别想逃。”
赵七月:“??赖上我了?”
萧慎理所当然:“对啊!”
“在那!”身后传来追捕的声音。
“快跑!”闻声,他立马抓住赵七月的胳膊狂奔,两人像是滑溜的小泥鳅一般,在拥挤的人群中飞梭穿行,身后还追着一长串尾巴。
赵七月边跑边回头看着越追越近的官兵苦命哀嚎,这都什么事儿啊!明明当初说私奔只是一句戏言啊!!
可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快了。
*
盛京城内。
茶楼酒肆,热闹非凡。
不到一夜之间,平南王逃婚的事儿便传遍了整个盛京城。
“这平南王当真如此大胆,临阵逃婚,抗旨不尊,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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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杀头吗?”有人悄声议论道。
“杀头?这位可是新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陛下杀谁都不可能对他动手。”旁边的人冷嗤道。
“也是。”那人又纳闷道,“可他为什么非得逃婚?我听说那许家姑娘长得也不差啊。”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他啊——”对面一瘦猴男子神秘道,他将声音拉长吊起了众人的好奇心才不紧不慢续道,“早就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真的假的,你这消息可靠吗?”有好事者忙瞪大眼睛八卦道。
“唬你作甚!我有一兄弟在他手下当过兵,听闻先前征西之战,王爷曾在西南一部落带回一女子,那女子容貌甚美,同妖孽一般,可摄人心魂。可惜是个异族,皇室自是容她不得,那女子也是个性烈的,不甘为人妾室,自请离去,咱们这位王爷怕不是同她逃婚寻她去了。”
“啧啧,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有人摸着下巴慨叹道。
“就是可惜了这许家女,夫君当众逃婚,往后不知该如何自处。”有妇人在一旁惋惜道。
“她本就是高攀,如今闹成这样不也是自找的。”隔壁旁边酒桌上,一妙龄女子不屑插话,“说不定就是她没本事,才叫平南王跟外头的狐狸精跑了呢。”
“若不喜欢退婚便是,何苦做得如此出格,闹得满城皆知,将人家姑娘逼上绝路?我瞧这平南王不好,绝非良配!说不定,此一遭退婚对这姑娘来说倒是件好事。”那妇人为许连夏义愤填膺。
“好事?我若是她,丢了王妃之位,成了弃妇,早就一脖子吊死了。”
“你这姑娘,怎生如此刻薄?”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
二人各执一词,吵得好生激烈,险些动起手来。
外头的流言蜚语漫天飞舞,还惹出不少事端。
驿站里却维持着少有的平静。
屋内,昏黄的灯光,晦明晦暗。
将床榻上侧躺着的一具身影打在墙壁上,好似一座孤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和孤寂。
比起刚到的第一晚,房间里笼罩着的欢声笑语早就变成了心酸和苦楚。
许连夏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驿站的了,只记得那王府她是实实在在待不下去了,也没有名分待下去。
幸好有叔父在,为她处理好了一切后事,将她带回了驿站。
只是眼下回了驿站,她也不知当如何自处。
眼泪无声地隐没进了鬓角之中……
房门“吱呀”一声响起,春露从外头进来。
印入眼帘,便看见自家小姐这副模样,一旁挂着的喜服更是鲜亮刺眼,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悄默声地把衣服收进箱子里,才走到许连夏的身侧守着。
想起方才出去打听到的消息,春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可迟疑了半晌,还是据实禀告道:“姑娘,打听到了,外头都说平南王是有心上人了,这才逃了婚,还有人说瞧见他二人一道出了城,怕不是私奔了……”春露的声音越说到后头越小,这样大的事情又闹得如此出格,任谁能不气。
偏床榻上的人还是没有半点反应,春露瞧着她的背影又是轻叹一声,束手无措。
心上人?私奔?
许连夏听见这样的字眼,只觉得可笑。
可笑的不是平南王,也不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
而是她自己。
他们有勇气携手共同进退,对抗世俗,甚至是皇命,真是何等可歌可泣的人间痴情啊。
她又何尝不艳羡这样的感情。
倘若她不是剧中人,而是在看戏本子的话,只怕还要为他们拍手称快,赞颂一番呢。
可偏偏她是……
许连夏闭上眼,卧在榻上,烛火跳跃,火星攒动,星光之下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只想大梦一场,将今日这一切都忘记。
如此才能得片刻解脱。
5. 第 5 章
永嘉帝说好了会给许家一个交代,可是眼下三天已过,平南王音信全无,至今没找到人。
到底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就不得而知了。
流言甚嚣尘上,不仅仅是许连夏,连带着整个许家都成了盛京城议论的中心。
驿站内,许明舟也有些坐不住了。
原本这几日他送完许连夏出嫁便要回南城处理政务的,毕竟盛京距南城,实在不算近,久留不得。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在盛京也耽搁了好些时日。
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两头都要耽误。
于是一个还算晴朗的午后,许明舟带着许连夏入宫面圣去了。
此行一来是想寻问平南王的音讯,这件事究竟如何处置,一直这样悬而未决也不是个事儿。二来也是要奏本圣上,启程回乡。
许连夏跟着叔父坐在马车里,身躯摇晃,整个人兴致都不太高。
她靠坐在车窗壁上,还想象不出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只是大婚之日已过,再差也不过如此了。如今什么样的结局她都能接受。
许明舟瞧着她低迷沮丧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
来之前这孩子还说等成婚后三朝回门,她要回从前的老宅祭拜一下父母,还同他约定时间,让他多留两日,叔侄二人一块前去。可如今发生了这档子事儿,这孩子成日待在房中,龟缩不出,瞧着便病殃殃的。
他暗叹一声,眼底透着说不出的心疼。
倘若他的官职再高些……
许明舟垂眸,可叹他并无甚才华,也不如兄长能干。从前费劲苦读也不过考了个举人,做了个仓官,还是靠着兄长的功绩,旁人才给他两分薄面。这些年能兢兢业业将南城海防治理好,守住一份家业,已是不易。
他看着车外的景致,心底无奈叹息。如若当初出事的是他,而非兄长,恐怕如今的许家仍旧如日中天吧。
长街繁华终有时,宫门红墙在尽头。再多的倘若如果,终究抵不过眼前。
御花园的前廊下,景色独好。
许明舟先行前去面圣,许连夏闲站在一盆花瓣繁密的绿菊面前,眼下这个时节,百花凋零,也就菊花开得正好了。
听闻这绿菊乃是纯皇太妃的心头好,德惠帝在时,曾为了博皇太妃一笑,广邀天下花匠,举行赏菊赛,此菊一举夺魁,从此便成了贡品。
不过那时许连夏还未出生,她也是听母亲提及过当时京中风靡菊花的盛况,几乎家家户户都以赏菊为荣。
她能记住这些往事,也不过是因为纯皇太妃是平南王的生母。
许连夏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讽刺。自己竟是无意间记住了这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情。
“被退婚的人就是她啊。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好好一个姑娘家,还是先帝赐婚,如今人家宁愿抗旨也不娶她,叫她可怎么活?”
“活?这还不好,如今整个许家都在盛京出了大风头。不过是一个五品官之家,能有这样大的名声,他们当感谢王爷才是。”
“张姐姐,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耳旁不知何时传来了窸窸碎语。
许连夏转头只见一群衣着华丽,容貌娇嫩的女子从御花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一瞧便知各个都是身份不低的高门贵女。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面容情严肃的带路嬷嬷,她朝许连夏福了福身,道:“见过许姑娘。”
许连夏刚要颔首,就听人道:“刘嬷嬷,你怎么唤她许姑娘呀,她不是平南王妃么。”
刘嬷嬷面色一僵,“这……”她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按说对这些小姑娘的问话应该有应对之策,可奈何这位国公爷家的小姐也不是个吃素的,前两日在大街上还同人发生口角扭打起来,行事跋扈甚是不守规矩,得罪她实在是不划算。
许连夏朝着那女子望去,只见她站在这一群高门贵女的中间,衣着打扮格外张扬明媚,一张精致的小脸看上去也漂亮极了,只是看着许连夏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友善。
许连夏颔首,算是行礼。
可这女子压根不屑还礼,上前两步,走到许连夏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像是在看什么垃圾一样,冷嗤不屑道:“许家小姐。”
“今日可是李贵妃邀我们一道赏花的,你怎么也来了,难不成贵妃也邀请了你?”
许连夏抿唇,刚想开口,又听她抢话道,“不应该呀。贵妃娘娘的座上宾从来都是三品官员家的女眷,我记得许家最大也不过一个五品官,表姐的宴会要求何时如此之低了。”
“莫不是贵妃记错了,当你还是平南王妃?”张绾绾故作惊讶道,“呀,她不会忘记了平南王已经逃婚了吧!”
许连夏攥住手帕的玉指蜷缩,面色冰冷。
“张姐姐别说了!”她身侧一名绿衣女子拽了拽张绾绾的衣袖,胆怯道。
张绾绾一把拽回自己的衣袖,寒声道:“什么不说了,要不是她,这平南王妃之位就该是我的。”她扭头看着许连夏,连方才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都懒得装了,斥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仗着父母有点军功,便敢肖想平南王,你也配!”
“住口!”闻言,许连夏也冷了性子道。
旁的讥讽和辱骂她都忍了,如今她这副模样,多一句少一句又有什么所谓,可没有人能当着她的面这般羞辱她的父亲母亲。
是,以许家如今的身份地位是配不上平南王。她的父亲为她定下这桩婚事也有高攀之嫌,可她的父亲母亲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便是托大说一句不中听的,这大庸的每一个人如今能有这一份安宁的生活,都应该对她的父亲母亲感恩戴德。
纵然她的父亲有私心,为了她,强求了平南王这一桩婚事,可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他!
她怒目圆视,瞪着张绾绾,步步逼近。
通身气质冷如寒冰,周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个度。
那一双冷厉的眼眸便是张绾绾也有一瞬间的胆寒,可她堂堂国公之女岂会怕一个无父无母的五品小官侄女?
她硬气地回击道:“我说错了吗?”
“要不是你父母痴心妄想,攀龙附凤,又岂会逼得王爷离家出走!害得他被全城的人搜捕!难怪你会落得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下场。”
张绾绾步步逼近,“都是报应!”
“活该!”
“啪——”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都惊在了原地。
张绾绾脸都被打偏了去,满眼的不敢置信,她捂着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自己竟是被眼前这一个弃妇给打了。
许连夏挺直脊背,半点不避讳她的目光。
张绾绾更是气极,她何时受过这般屈辱,扬手就要还回去。
却听一道喝斥声传来。
“住手!”
“你们在干什么!”
许明舟同永嘉帝的声音一道传来,身后匆匆赶来的李贵妃瞧见这一幕,面色也是煞白。
众人齐齐跪倒在地。
永嘉帝面色冷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连夏一言不发,张绾绾抢先哭诉道:“回陛下,臣女原是来参加贵妃娘娘的花宴,不想路上遇见许姑娘,以为她也是应贵妃娘娘之邀约,又是头一回来宫中,便想带她一块前去,却不想她竟因为臣女未曾唤她一声平南王妃而动手殴打臣女,臣女这才还手的,还望陛下明鉴,为臣女做主啊!”她边说还边捂着脸痛哭,配着她脸上的巴掌印倒是可信至极。
闻言,许明舟眉头紧皱,他赶忙查看许连夏身上有没有伤痕,抬手却被许连夏偏头躲开了。
她跪在地上,犹如一棵雪下松,便是帝王威压也不弯曲脊背,只直挺挺地跪着,好似愿赌服输,任由发落。
许明舟收回手,心一沉,转头看向永嘉帝,眸光坚定地拱手道:“陛下,连夏绝非是惹是生非的性子,还望陛下明察。”
永嘉帝抿唇,望向许连夏,询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许连夏死气沉沉的模样,此刻才像是有了丁点生气一般。她抬眸,竟是胆大包天地直视了片刻天颜,而后垂眸,答非所问朗声道:“求陛下解除民女与平南王的婚事。”
话音一落,在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张绾绾本是低着头装哭都忍不住停顿一瞬,悄悄瞥一眼许连夏。
许明舟也是愣怔在原地,这桩婚事虽说不大顺利,可到底是她父母遗愿,况且平南王逃婚一事闹得人尽皆知,若是退婚,日后这孩子的婚事,恐怕寸步难行。
永嘉帝挑眉,“此事乃是先帝亲定,朕说了也不作数。”
更别提,方才许明舟还在同他商待平南王归来,另行补办大婚一事。
“不过……”永嘉帝顿了顿。
未尽之言,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这桩婚事,本就不如人意。
若能解除,对大家都好,平南王不必再被逮捕,能名正言顺归京。永嘉帝也不必被架在这儿,左右为难了。
许连夏闭了闭眼,眼角湿润。
她不过是一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罢了。
她苦笑一声,回道:“先帝曾言,这婚事人选,可由我自行选择。从前父亲择平南王为婿,并未与我商量,是以做不得数,如今臣女与平南王并无情谊,不愿为了父母遗愿,罔顾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望陛下成全。”
这话说得倒也合理。而且这桩婚事也只能由她许家来提出退婚,否则慎儿岂非成了背信弃义之辈?
只是这婚事已经成了一半,眼下才解除婚约……
永嘉帝迟疑半晌。
许连夏深深地弯下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又道:“父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民女,这才慌不择路,想为臣女定下一门婚事,有个好的归宿,只是如今这桩婚事已经不宜继续下去了。京中人人都说是我父想要攀龙附凤,才选了平南王这根高枝。”
“何人如此妄言!”永嘉帝面色一凝。
张绾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出声。
许连夏心底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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诮一笑,这样的言论自这桩婚事定下来之后便四处流窜,她不信永嘉帝当真丁点都未曾听闻,如今这副模样,又做给谁看。
“民女无意追究这些流言蜚语。”许连夏停顿一瞬续道,“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宁愿背负高攀之骂名,也想为民女求一个归宿,此情可悯。可子女之爱亦要顾之其周全。连夏,绝不愿因为自己,毁了父亲母亲多年的声誉。他二人为国为民,从未有过私心。实在不该如此遭人议论唾弃,还望陛下也怜民女一片孝心,解了这门婚事,还二老清白。”
话落,许连夏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紧闭双眼,不愿再看任何人。
如果早知今日,或许……她再也不会惦记回盛京了。
这里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家。
只是……可惜了父亲为她求来的婚事,她终究是未能守住,让父亲母亲安心了。
我朝以孝治天下,许连夏这些话一出,永嘉帝也不好反驳。
他看着许连夏叩头的架势,大有他不答应她便不起来的意思,眸色暗寒,沉吟良久。
许是场面太过沉默,沉默得令人心焦,沉寂了许久的许明舟也忍不住开口了。
他拱手道:“陛下,娘娘。我兄嫂上阵杀敌,为国捐躯,一生不说功勋卓著,却也是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临死才求了这么一桩婚事,可如今平南王逃婚,城中流言蜚语不在少数。”
这些时日,不说是夏夏,便是他出门也会遇见一些官员们的指指点点。
他原以为不过是议论几句,待熬到成婚,坐稳这王妃之位,日后这些流言蜚语自会消散。
可一人言百人言,实在是叫人难堪。
尤其是今日,别以为夏夏不说,他就猜不到,这孩子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绝不会轻易违逆父母的遗愿。
他瞧着张绾绾的眸光顿时变得狠厉起来,定是她们欺人太甚,这才把人逼急了。
他咬牙恨道:“他二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这么一个侄女,便是天潢贵胄,微臣也绝不容忍旁人这么欺负她!”
想当初,他们还是风风光光嫁来盛京城的,眼下却被这般羞辱。
许明舟心底的怨气早就堆积如山。
永嘉帝拧眉,“许爱卿莫要冲动。”
“微臣并非冲动。这门亲事本就是我许家高攀不上,从前的旧事自也一笔勾销。方才书房中所言,皆不作数。夫妻未拜,这门亲事就不算是成,喜酒未饮,这孩子仍旧是未嫁女,我如何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去!”大不了他养她一辈子。许明舟心意已决道。
他望着许连夏眉眼深深道:“我不求高官厚禄,许家也不做卖女求荣、攀龙附凤之事。连夏是兄长唯一的女儿,臣只求她安好,还望陛下成全。”
话落,许明舟也是一个用力地磕头,态度陈恳至极。
许连夏心底也划过一丝暖流。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永嘉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似是为难一般,痛心道:“既如此,朕便允你所求,解了这桩婚事。”他招了招手,朝身侧的太监总管吴玉成道,“让刑部把追捕平南王的文书撤了吧。”
“是。”
如此迅速,许连夏望着吴总管急步走远的步履,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丝讥讽。
什么寻不到人,不过是托词罢了。
她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想等她来给出这个满意的答复。什么交代,什么补偿,通通都是假的。只有退婚才是她唯一的选择,甚至也只有她提出退婚才能保全所有人的颜面。
偏偏从前她是那样的天真不识时务,竟以为靠退让就能获得一丝安稳和怜悯,真是可笑。
如此结局也只能怪她自己愚不可及。
她自嘲一笑,指不定今日这场闹剧就是为了逼她就犯呢。
永嘉帝瞥了一眼李贵妃,贵妃心领神会,亲自伸手将许连夏扶了起来。
许连夏婉言:“谢贵妃娘娘。”
又听永嘉帝道:“虽是允了你退婚,只是此事终究是慎儿对不住你。朕愿认你为义女,封为永安公主,往后你的婚事亦可自行做主,只要你相看好了人选,朕都能为你赐婚,你看如何?”
赐婚又如何,再来一场世人皆知的逃婚吗?
许连夏面容麻木,冷言道:“不必了,陛下应允解除我二人婚事,民女已是感激不尽,自此我与平南王各自婚嫁,再不相干,望陛下昭告天下。”
永嘉帝轻咳一声:“此事朕自会晓谕众人。日后若你想通了,依旧可以求朕赐婚,便是不赐婚,凡你有所求,情理之内,朕都会应允你。”
如此承诺,几乎相当于是免死金牌。只是许连夏却毫无波动,平平静静地谢了恩之后,轻声对许明舟道:“叔父,我们回家吧。”
“好。”
众人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静默无声。
待许家叔侄离去,永嘉帝瞥了一眼地上的张绾绾,随口道:“贵妃好自为之,往后朕不想在宫里再看见她。”
“是。”李贵妃脊背发凉,应道。
6. 第 6 章
御花园一闹,平南王逃婚的消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转眼又再次喧嚣了起来。
许家女要同平南王退婚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姚家后院。
两名婢女擦着门窗窃窃私语。
“想不到这许家女竟是个烈性的。”
“到底是将门之后,骨子里就是血性的。”
屋内,姚湛趴在洗得发白的枕头上,眼睫微垂,神色晦暗不明。
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大婚当日的场景,只记得满堂红彩,她掀开盖头,露出了一张精致又冷清的面容,一双瞪大的眼睛似是林中受惊的小鹿。
他垂眸,其实以他的身份,别说是许连夏了,就是京中最低等官员的女儿也瞧不上他。
姚湛攥拳,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退婚一事,永嘉帝答应了昭告天下,自是不会食言,是以千里之外的平南王也收到了信。
彼时,他正倒骑白马,叼着一根柳枝好不逍遥。待看完信后直接将信一撕,无所谓道:“切,退婚就退婚,还算是她有点羞耻心,我当她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呢。”
“不过也好,不用再躲追兵了。”萧慎笑嘻嘻地把嘴边的柳枝一扔,转身快马加鞭又追上了赵七月的马。
*
既是退了婚,这盛京也断没有再留的道理。叔父做主第二天就启程回家。
许连夏出城那天,天气已经转凉,树上的枯叶稀稀疏疏地挂着,糜黄一片。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犹如来时那般,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许连夏坐在车里,神色麻木而又平静,谁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毕竟,谁也想不到几日前还风光入城的人,如今却是这样灰败离场。
车外有人悄声道:“就这么走了?”
“不走还能如何?那平南王铁了心不同她成婚,难不成还能自请上门独守空房?岂不是半点脸面都没有了。”
“也是,退了婚好过在一个树上吊死。”
“可闹成这样,有头有脸的清白人家谁又敢娶她呢?”
车内,春露听见这些话,气愤得很。
偏许连夏静坐着,眼神淡漠,置若罔闻。
她只能急得攥手帕,都怪那个该死的平南王,要不是他,他们家姑娘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遭了这么大一通屈辱,如今回去,别说是盛京了,又怎么面对南城的老百姓,怕不是要遭人口舌,春露恨得牙根直痒痒。
因着出城人数众多,城门口排了许久的队。
许连夏坐在马车里等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出了城,山路难走,马车摇晃个不停,许连夏闭上眼睛假寐。
这一切终于是结束了。
她想,或许此生她再也不会回盛京了。
从此往后,她便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南城。
也不知走了多远,身后传来呼喊的声音。
“许姑娘!”
“许姑娘!”
“且慢!”
许连夏蹙眉,春露掀开车帘,只见窗外是姚家二公子,他一路跟着许家的队伍出了城。
好不容易追上许家的队伍,姚湛客气道:“我有几句话想同许姑娘说,还望姑娘通融一二。”
春露白了他一眼,直接啐道:“骗子。”
平南王的走狗!若不是他,姑娘险些就被骗婚成功了,届时要是闹到洞房花烛夜,岂不是更无转圜之地?
她狠狠地放下帘子,同许连夏道:“姑娘,是假成亲的骗子一直追在马车后喊你,想同你说话呢,谁知道又有什么坏心思,要不要奴婢唤人将他拦下?”
闻言,许连夏拧了拧眉,却并未睁眼,只淡道:“不必管他。等他追累了,自会停下。”
“是。”
可眼见着快出城十几里路了,姚湛也并未有停下的意思,嗓子都喊得快哑了,队伍也并未有停歇的意思。
春露时不时地掀帘看他一眼,瞧他一副面色惨白又口干舌燥的模样,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只是姑娘未曾发话,她自也不好开口。
活该,她忍不住心想,谁叫他是非不分,帮着平南王害人。
可还不等她骂完,却见姚湛竟是从马背上径直栽了下来。
“停车!停车!”春露吓得忙大喊。
许连夏向外头看去,秀眉紧促。
只见姚湛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瞧见队伍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弄脏的衣服,面露尴尬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诸位了。”
春露瞪着眼看他,心里头烦得很,这人怎的这么难缠。
许连夏见他衣裳都划破了,唇瓣紧抿道:“不知姚二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这几日在驿站,她也听说了,当日在婚礼上险些与她拜堂成亲的,竟是首辅姚校之的外甥,姚家二公子姚湛。
他气质儒雅,眉眼倒是有几分异于常人的深邃,一袭白衣很符合世人口中的谦谦君子模样,只是眼下有些狼狈。还听闻他生父不详,母亲也体弱多病,早年间便去世了,这些年一直是寄人篱下,在舅父家过活。
她垂眸,这一点上,她二人倒是有些相似。
许连夏瞧着他身上被污泥染脏了的衣裳,其实细看也能看出,好些地方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看来他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许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言谈举止间他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度。
许连夏眉心攒紧,却还是下了马车,跟着他远走了几步。
山路泥泞难行,许连夏看着他有些不太稳当的步伐,甚至腰下部还阴出些许暗红色的血迹,眉心皱得更深了。
直至走到一条清浅的小河边,确定许家的队伍听不见他二人的声音,姚湛才停下脚步。
他回头,见许连夏望着他的衣裳,面色一瞬间爆红,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垂首敛眸,像极了一个丢脸的孩童,低声道:“抱歉,脏了姑娘的眼。”
许连夏挪开目光,也不追问,只是问他:“你找我究竟何事?”
姚湛这才抬眸看向她。
其实大婚一瞥,他已经记下了许连夏的容颜,只是那时和现在还是颇有差别,没了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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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繁复又华丽隆重的妆造,眼前的许连夏站在山水之间,显得像是一抹清淡的炊烟,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她带走。
他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温柔的声音染上了些许沙哑:“我来,是向姑娘致歉的。”
话落,许连夏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姚湛一时间也摸不准她的心思,只是诚心解释道:“大婚那日,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原本是想、”
其实这些话大婚当日他就想向她解释清楚了,只是当时人多嘴杂,王妃……不,应该说是许姑娘也无心听他解释。
可姚湛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许连夏打断了。
“如果你是要说这些的话,不必了。”
她脸色平静,却透着一股听倦了的厌烦。
姚湛看着她,余下的话只能生生咽了回去。他张了张嘴,有些哑然,也是,伤害已然造成,这些话又还有什么用呢。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从怀中拿出一支漂亮的粉色蝴蝶簪子,递给许连夏,温柔道:“多说无益,许姑娘,终究是我对你不住,日后,若你有需要的地方,拿着它来寻我,姚湛定不会有半点推脱,这是我亏欠你的。”
许连夏望着那簪子轻蔑一笑。
两个同样寄人篱下、身份卑微的孤儿,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何谈帮忙。
她疏离道:“只要你们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就好。”
阳光下,她站在清澈的小河边,是那么的素净和整洁,就好像是天上的白云。
姚湛看着她,心不知为何无端刺痛一瞬。
许连夏见他无话可说,自不愿意再过多纠缠,只轻轻一颔首,算作是道别,便转身离开。
姚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是那样的单薄又挺直,
有一瞬间,他想,如果,如果,跟许姑娘成亲的人真的是他就好了……
不远处再次响起马夫的驾喝声,他五指紧握成拳,看着许家的车队缓缓驶离盛京,心下一片茫然。
原本,她该是平南王妃的。
应该端坐在平南王府之中,受众人敬仰。
可现下,好好一个姑娘家,却要背负着臭名离开。
这世道对他们太不公了,姚湛咬紧牙根,心底莫名地生出许多恨意。
许连夏回到马车里,状似随意问道:“大婚之后,姚家可曾传出过什么消息?”
春露挠头,“没有啊,可是那姚骗子又说什么了?”
许连夏摇摇头,并未解释。只是忆起,方才她从姚湛身侧离开之时,看见他的马鞍上也有血迹,可见他腰臀上的伤不轻。
“哦。”春露失落地应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倒是听说,那天之后,姚湛也被陛下重重责罚,打了三十大板,好似回府之后,还被姚首辅责罚了。不知算不算是姑娘说的消息?”
闻言,许连夏眼睫微颤一瞬,道了一声,“算。”
而后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反正,她也要回南城了,往后也不会再同他们这些人有任何瓜葛。是生是死,是赏赐是罚,都与她无关了。
7. 第 7 章
永嘉六年,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百姓们安居乐业。
南城的六月,城外山间,一座小小的药庐边,袅袅炊烟升起,药香味浓厚得很。
只见里头走出来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她一身荆钗布衣,年纪轻轻发髻却早已盘起,端着药材步履款款地走了出来。
这可不正是三年前被平南王逃婚的许连夏。
三年前她退婚回到南城,虽是争了一口气,但面上到底不太好看,争议太盛。尤其是许家还有两个未嫁女,她这样的身份留在家中,怕是不仅要耽搁自己,连妙书和墨书的婚事都要被她耽搁了。是以她便用父母留下的遗产在城外盘下了这间小小的药庐,以作谋生。
叔父倒是不愿她搬出来,道是能养她一辈子,可她不能只顾着自己,这些年她拖累叔父一家的已经太多了。
此地虽偏,药庐也不过是勉强为生,但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也不知她就是那个被平南王逃婚的新娘。
许连夏敛眸,当日回城的场景历历在目。
原本她该是同队伍一起进城的,可叔父不忍她遭人议论,便让她同春露,另外换了架小马车入城。
旁的倒是都好,只是混在人群之中,看着叔父坐在马背上遭人白眼之时,她还是忍不住伤心了。旁人都能躲,甚至是她也可以乔装不引人注目,可叔父却不能,他作为南城的海防同知,虽位卑职小,却掌有实权,在南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言一行自是引人注目得很。
当初成婚是他亲自送的嫁,是他爱重自己带了一队那样壮观庞大的队伍送亲,可眼下他却遭了反噬,被对她的爱伤得体无完肤。
许连夏鼻尖一酸,她永远都记得入城那日,叔父遭人耻笑的模样。
有一瞬间,她甚至后悔,若是当日不曾退婚,是否叔父也不会有此一遭。可叔父却从无怨言,她要成婚,他便帮她请旨,她要退婚,他也帮她求情。
他从未数落过她一句,只是沉默寡言地站在她身后,犹如亲生父母一般。
她热泪盈眶。从前她总是因着父母双亡,心下怯懦,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受些委屈便无比自卑难过。就是住在南城的这三年,同叔父婶娘一家日日夜夜待在一起,她心里也从未真正地把他们当过家里人。
只觉得是有血缘关系,无奈捆绑不得不依赖于他们,他们也不得不将她抚养长大成人,甚至要顾忌她未来王妃的身份这才待她还算和善。是以心底总是有隔阂,并不真正的亲热。
可到头来出了事,她身上再无倚靠,不抛她弃她的也只有他们。
回门之日,婶娘只是含泪道:“回来了就好。”
砚书忙着给她搬行李,墨书把手里的糖糕分她一半。
就连素来不喜她的妙书竟也少见的未讥讽她,只是在她郁郁寡欢,闷在房中数日不出,给她送饭时才激了一句,“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你可不要丢了我许家的脸,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许连夏苦笑一声。从前她只盼着能赶快成婚,好有一个家,一个她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里面,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家。
可如今回头看,她想要的一切早就在她身边了,就在那座小小的拥挤的宅院里。
叔父婶娘对她本无抚养义务,还被她无端揣测,妙书三人也不欠她的,甚至是因为她的到来,而受了不少委屈,抢走了不少关怀。可即便是这样,最后她们也不曾离她而去,任风吹雨打,也一直站在她身后。
她心底愧疚万分。
也是因着想通了这许多,不再执念,这几年她在小院里的生活才格外平静,闲来无事还有空欣赏窗外的云卷云舒,怡然自得。
不过忙时,自也少不得有脚打后脑勺的时候。
前两批药材因着下雨的原因,迟迟未能晒干,耽误了不少时日,再过几日又要去采挖附子,还得在一日之内炮制,否则药效有亏便卖不出好价钱了,许连夏这几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动作麻利地将手中的药材放在院中的爬架上晒着,还时不时捏一捏晒好的药材看看成色,熟练又自然。
幸而今年雨水虽多,下的时间却不长,未曾对药材造成很大损耗,否则真是要喝西北风了,许连夏满意地抓着手中的药材,心情还算愉悦。
许家祖上虽是开武馆的,却也和医术沾边儿,祖父身为习武之人,受伤是常有的事儿,这一来二去的,他便同隔壁的医馆之女,也就是祖母看对了眼,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
祖母家中在南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杏林之家,身为家中独女,自是想将祖辈的医术都传承下去,只可惜叔父同父亲长大后一文一武,无人学医,是以祖母幼时总是盼着家中能有小辈学医。
奈何从前许家家境还算殷实,砚书自是想走科举之道,她和几个妹妹更是自不必说,个个都只想着嫁个好人家,许连夏敛眸,不觉有些羞愧,不过如今靠祖母的手艺为生,倒是承此遗志了。
她翻动着药材,估摸着再有两日,这批便能交差了。
“连娘子!”
“连娘子!”
外头忽然响起洪亮的喊声。
许连夏向院外瞅去,只见附近相熟的两个村民推着一辆简陋的板车颠颠簸簸地走了过来。
前头一妇人还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大喊道:“连娘子,你快救救他,这人还有气儿!”
许连夏拧眉,她原先开药炉不过是想靠山吃山、做个药材采买的生意,到底是只学了个皮毛,医术不精,不敢害人性命。
可这山脚落里,离城中甚远,附近也并无医馆大夫,故而周边的村民都拿她当半个大夫用,让她只管大胆地医治,出了事不找她麻烦。许连夏推脱不掉,赶鸭子上架,只能是边治边学了。
幸而这些年她小心谨慎,一有空便苦读医术,并未出什么差错,否则真是不敢想。
就是可怜她熬红的双眼和乌青的黑眼圈,许连夏在心底无奈地哀嚎。
她快步走出院门,只见板车的篾席下面正躺着一个面色煞白的男子。
许连夏拧眉,掀开篾席查看,只见他身上伤口众多,腹部中了一箭,腿部有一排锯齿状伤口,两处流血不止。手臂和右肩处更有两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切面整齐又用力极深,可见伤他之人训练有素又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除此之外,裸露在外的各处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手背上更是有一道突兀的旧伤疤。
她眉心皱得能夹死几只苍蝇。
这样的人身份定然不会普通,她好不容易才过上平静的日子,可不想惹上麻烦。
许连夏犹疑一瞬。
“连娘子,他还有救吗?”见她迟迟不出声,一旁的王婶开口催促道。
“这人你们哪里捡的?”许连夏冷声问。
“就……就前头那山上,”王婶听她语气严肃,有些磕巴道,“我家那口子去打猎,见他摔在猎野猪的陷阱里,怕他死了到时候他家里人寻来找我们麻烦,这才赶紧拉你这儿来,看能不能治了。”
托着板车的王老财憨厚的面容上不由得露出焦急,“连娘子,他不会就死了吧?这……这可真不关我事儿,我没杀他!!”语气中充斥着害怕。
到底是生活在山里的老实人,半辈子都在打野兔山鸡,前段时间听说山上有豪猪出没,想给家里改善改善生活才多挖了几个陷阱,不想猪没抓到,还伤了人,这可怎么是好。
“把人抬进来吧。”
许连夏抿唇,看着他们焦急的模样,沉默半晌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看着王家父子帮着将人抬进了房间,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只是见死不救她也实在是做不到。
她长叹一声。
但愿能在麻烦来临之前将人送走。
她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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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地跟着进了房间,替他诊完脉之后,让王叔把这男子的衣衫解开。
只是衣衫一解开,早有心理准备的许连夏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只见他身上形状各异的陈年旧疤几乎遍布全身,甚至今日所添之新伤都是盖在旧疤之上。
王婶也没忍住捂着嘴惊呼了一声,“这大小伙子干啥的呀,怎么这么多伤!”
“娘,你别吵。连娘子要专心救人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许连夏救人,感兴趣得很。
“噢噢。”王婶不好意思地应声,安静地站在一旁。
许连夏秀眉紧促,让王老财把人扶稳,一碗安神汤灌下。而后将烈酒浇灌在伤口上,男子疼得险些睁开眼,可实在是无力又缓缓闭上。
闭眼之前只记得似有一女子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睡吧。”
那声音那模样,好似幼时母亲的怀抱,让他很是安心。
许连夏安抚好他之后,抬手,动作利落果决地就将他腰部的箭矢拔了出来。
箭矢拔出来的那一刻鲜血溅到了许连夏的脸上,三两滴好似在她脸上染上了一朵妖冶的花。
看得众人都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可许连夏无瑕顾忌这些,她摸了一下伤口的血,只见那些乌黑透亮得让人心慌。
那昏睡的男子也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而后彻底陷入沉睡。
许连夏紧抿唇瓣,赶忙替他清洗伤口,止血救人。
等这一连串的事情做完之后,王氏一家和许连夏都累得直喘气。
王婶捶打着胳膊,看着那男子忍不住吐槽道:“瞧着也不重,翻起身来还挺费劲。”
许连夏擦了擦汗,看着榻上的人,没说话,见外头天色不早了,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山路不好走,王叔王婶你们也赶快回家吧。”
王婶一瞧外头还真是,忙道:“那我们就先回了,剩下的拜托你了。”
许连夏点点头,又交代道:“今日之事,你们回去不要到处宣扬,记得把染血的衣裳都处理干净,最好是烧了,不然不吉利,还有那辆板车,也趁早弄干净。”
许连夏原想让他们把板车也烧了,可都是贫苦人家,板车都算是家中的大件了,自是不可能如此奢侈。
王婶连连应声,“肯定的。”
“若有外村的人来问,就说没见过此人。记住了吗?”
“知道了。”瞧着连娘子如此严肃,他们自也不敢胡来。
毕竟他们都还记得,当初连娘子刚来此处的时候,可是有不少家丁帮忙,那阵仗大的,一瞧便知是哪位大人物的遗孀。
是了,连娘子是位寡妇。
王婶看着她,不免生出些怜悯,多漂亮又能干的小娘子啊,可惜了,没个丈夫养家,只能自己出来抛头露面。
“那我们走了。”王婶带着一家人边往外走边道。
许连夏点点头。
好不容易送走王家人,许连夏又去抓了几服药熬着。趁还有时间,端来温水将榻上的男子清洗干净,方才只顾着替他处理身上的伤口,还有许多脏污的地方未曾擦拭到。
许连夏看着被他弄黑的床榻被子,拧眉,等他醒了这被子也得清洗才是。
清洗过后,受伤的男子褪去污泥血迹,这才露出一张还算是人样的脸蛋。
他长得很是俊朗,不,应该说是俊美。面容有一种男生女相的精致感,哪怕是闭着眼,许连夏也能猜到这双凤眸会有多么的漂亮勾人。只是麦色的肌肤和身上的伤疤掩盖住了这份精致,多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不过许连夏眼下实在无心欣赏,她忙着把房间院内都打扫了一番,又将熬好的药给男子喂下。
待这一切事情都做完,时间已至深夜,许连夏累得浑身腰酸背痛,忍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外虫鸣阵阵,屋内烛火寥寂,烛光将两处身影都打落在墙壁上,倒似是一户温馨人家。
8. 第 8 章
“连妹子,你信婶儿的,婶保证,这贾荣实在是个不错的汉子。”
床榻上,男子醒来已是大晌午了,头颅依旧昏昏沉沉的,只迷迷糊糊听见门外吵嚷的声音。
院子里,许连夏站在炮制好的药材前,正一遍遍地翻动着草药。
一旁一碎嘴又热情的妇人扯着她的袖子,热情介绍道:“他虽然长得丑了点儿,但是家境好啊!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家有田还有铺子,你嫁过去保准不用再过这样的苦日子。”
言语间,她拽过许连夏的手,对她一双原本精致的纤纤玉手每日泡在这堆药材里变得粗糙难看很是不满。
她惋惜道:“以你的容貌,哪能干这种活儿啊,就该在那些个大宅院里做夫人太太!”
许连夏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继续翻动药材。
偏她对许连夏的冷淡丝毫不觉,反倒是兴致勃勃道:“而且啊,他不嫌弃你嫁过人,只要你跟他好好过日子,过两年再生个大胖小子,日子指定好过。连妹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婶子我还会骗你不成?”
许连夏勉强扯了扯嘴角,心下一片烦躁。
这李大娘心肠虽不坏,但实在是过于热情,尤其是喜好给人牵线搭桥,保媒拉纤。
“李大娘,”她刚要开口婉拒,恰巧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咳嗽声。
一回头,只见昨日救下的那名男子竟是已经醒了,此刻正着一身白净却不大合身的素衣倚门而站。便是如此也掩盖不住他通身气度,一缕发丝垂坠到他下颌处,勾勒出锋利的下颌线和俊俏的面容。
许连夏眼睫微颤,长得确实赏心悦目。
只可惜,越貌美的人越危险,男子亦是如此。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
“这就是老王家救的那个男人吧?”李婶一瞬间也看呆了,痴痴道。
许连夏点点头,转头对她道:“我还有事,就不留您了。”
“哦……那你忙你忙。”
许连夏微微颔首,便径直朝男子走去。
李婶看着她同那男子站在一块儿,这俊男靓女的,竟是比她保媒拉纤的贾荣般配多了。
她猛的摇了摇头,往外走,嘀咕道,“男人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又不值钱。来路不明的,谁知道会不会惹上祸事……”
“你醒了。”
屋内,许连夏将手中处理好的药材放下,走向一旁的炉子,将熬好的药倒出来端到男子身边。
淡声道:“把药喝了。”
男子望着她,垂眸注意到了她端着药碗的手指,白皙纤细还带有一点粗糙,眼前浮现起昨日昏睡前的一幕,就是这双手让他感觉到了安心。
他接过药碗,细细打量这周边的一切。
只见这小小的药庐内,晒制的草药种类倒是不少。个个成色上品,可见炮制之人技法上乘。
除了药材和各种工具,屋内的东西并不多,就连这房间里也不过几张桌椅,上边还堆放了几本医书。瞧着虽是简朴,却也干净整洁。
他喝着药,心下安定许多,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这儿是?”
许连夏垂眸,简答道:“南城外的一座山中。”
“哦……”男子喝着药低声应道。
他自是知道在南城附近。
只是……
男子垂下眼眸,眼底心思攒动。
许连夏也没心思探究他这许多,过些时日她还要去城里送药,实在是顾不上他。
只是道:“你喝完药,就赶紧走吧。”
她这儿庙小,留不住这些大佛。况且,他能醒过来,已是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就与她无关了。
男子:“嗯??”
他险些呛咳出声,惊得抬眼望向许连夏,却见她已经拾起另一盘药材磨制起来。
似乎毫不关心他的状况。
这就赶他走了?
不都说医者仁心吗?
她就忍心让他一个患者这么病骨支离地出去受罪?
再说了,他长这么大就没遇过这种被人当面赶走的事,不说别的,哪怕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就冲他这张脸,想留他多住几日的人都多了去了,她居然赶他走??
萧慎很不服气。
偏偏那女子磨动着滚轮,对他震惊的眼神半点都视而不见。
他坐在小桌旁,一边喝着药一边听着滚轮和草药摩擦的声音,生平第一回被人赶出去,只觉得非常没面子。
不行,他就不走。
男子握紧手里的药碗,磨磨唧唧地喝着。
且不说他眼下还伤着,先前追杀他的人也未必就离开了,外头安不安全还两说呢。
先前他们已然打草惊蛇,对方有了防备,如今再贸然行动定然没什么成效,倒不如静待时机。
他敛眸,眼底闪过一丝肃杀。自三年前他查到一丝有关当年征西之战前期大败的线索,便一直追查至今。
六年前的那场战事,他一直觉得蹊跷至极。这么多年来,西部边境从未安宁过,可两边素来是有输有赢,谁也奈何不了谁的。
偏偏就是六年前,西部戎狄竟是势如破竹,接连斩下征西大将军魏远钧、骠骑将军许明渊和归远将军文征束,及其旗下各级将领。
不到三月整个西部几乎沦陷,也就是这样,先帝本就病重的身子才会越发焦急败坏,最终不治身亡。
而他后来也被调往西部重整战事。
萧慎敛眸,忆起他初到西部之时的惨状,实在是他这样征战沙场惯了的老人都会心惊胆寒。
他犹记得那时正值初秋,西南交界之处,悬崖断壁横生,左边平原黄沙漫天,右边葱葱郁郁山林。
天空中都是一片沙雾蒙蒙的景象,脚下原本松软的黄沙却被鲜血凝结得干硬难行。而葱郁的山林处更是开出了血色奇花。
萧慎眼睫微颤,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战争,再伟大的功勋也挡不住尸山血海带来的震撼。
就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血气。
萧慎沉眸,之前一直以为是西部戎狄虎视眈眈多年,是以准备充足,朝廷这才吃了大亏,接连损兵折将,不敌西部戎狄。
可细细想来,朝廷同西部戎狄作战并非一日之功,而是持续了近十数年。
诸位将军也都是同戎狄作战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怎么就会损伤如此惨重。
直至大婚前几日,有消息传来,江南曾有军械出现,若是寻常军械还好说,竟是当年征西之战所用,那时他终于明白,原来是内有蚁穴。
他的眸光一瞬间变得阴狠毒辣起来,五指紧握成拳,皇兄不让他查,他偏要查,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同袍枉死。
药材“咯吱”“咯吱”碎成粉末的声音传来,萧慎回神,也不知七月现在何处,是否也逃了出去。
眼下只能待伤好后另作打算了。
他一口气喝完手里的药,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女子。
眉眼间三分英气,长相不算绝色,倒也是拿得出手的美人,尤其是她专注地做着一件事情,好似不为外界所扰,反倒是增添了她身上的冷清和疏离,瞧着不似普通的医女,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他思索了一瞬,开口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许连夏冷漠道:“不必称呼。”
萧慎被噎,倒也不曾生气,反正他打定主意了要赖在这里,等伤好再做打算。
思及此,他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走过去,甚至拿起药材准备帮忙,讨好道:“这碾药的活儿实在辛苦,不如我帮你吧。”
偏许连夏的手按住那滚轮,怎么也不肯松开,争执间萧慎还触碰到了她的手指,萧慎一愣。
许连夏停下手中的活计,冷冷地看着他,萧慎讪讪地收回手,尴尬道:“我受娘子恩惠,奈何现下身上也没什么能报答的东西,便想……”
“不必,你若是伤好了,离开这儿就行。”
“那怎么能行。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若……”若他在盛京,赏她黄金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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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也是有的。可现在……萧慎摸摸身上,自他逃婚后,皇兄虽不再追究,可到底也是生气了的,竟是下令沿路官府不许任何人与他方便,害得他和七月只能卖艺为生。原本身上还有一块碎玉和佩剑的,眼下也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萧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没听见许连夏的逐客令一般,嬉笑着转移话题道,“方才听旁人唤你连娘子,我也这样唤如何?”
“哦对了,我叫……沈萧。”
许连夏听着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只觉得他这啰嗦劲儿和春露有得一拼了。
说起春露,自三年前她们回了南城,春露原本要和她一起在药庐谋生的,可去年她有了心上人。人家前来求娶,许连夏自也不好挽留,总不能她婚事不顺,还耽误旁人幸福,这不,如今她远嫁平城,这药庐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平时倒是冷清得很。
许连夏端起药材走到里间的柜台边,把磨好的药粉细筛过后再装瓶。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什么人啊?”沈萧跟在她身后一瘸一拐道。
“你一直赶我走,是不是担心我给你带来麻烦?”
“不会的。其实我就是个普通的江湖浪客。”
“你是看见我身上的疤了吧,也就是……瞧着唬人。”
他啰哩巴嗦一大堆,平日里冷清得能听见人呼吸声的药庐此刻吵闹得像是养了八十只鹦鹉。许连夏实在是没招了,抬眸无奈地看他……
却见他不知何时,嘴唇紧闭,脸色通红地望着自己,甚至还捂住了胸口。
许连夏拧眉,瞧他一副被轻薄了的模样,瞬间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的衣裳是隔壁王叔换的。”
“哦。”萧慎这才松了口气。
但想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不怪他在意,实在是他还未曾成亲,若是叫人看了,岂不得……他偷瞄一眼许连夏,虽说医者眼中无男女,可到底是孤男寡女的。
是了,听方才那妇人说连娘子嫁过人。可这屋里却无半点另一人的痕迹……大抵是和离了?萧慎有些好奇,试探道:“我瞧你年岁和我差不多,又嫁过人,你丈夫呢?”
许连夏头也未抬,“死了。”
她说得太过轻巧随意,以至于萧慎都没反应过来,忍不住问道:“那你爹娘呢?”
“也死了。”许连夏冷声道。
“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许连夏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冷声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萧慎愣愣道。
“出去。”
“哦。”
萧慎接连撞了几次枪口,这下再也不敢胡乱开口。他看着许连夏冷脸把药材装好束之高阁,待自己再没有半点好脸色,暗骂自己为何这般嘴快。
这下好了,连方才初见时的冷漠疏离都没有了,只剩下厌恶和反感,萧慎只能乖乖地转身,闭紧嘴巴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好似真的要离开一般。
许连夏也不管他这许多,只是从柜台中拿出一些需要晾晒的药材。可一回头,却再没有了沈萧的身影,她蹙了蹙眉,扫视了一圈周围,也不见人影。
大抵是真的走了吧,如此也好,省得麻烦了。
她拿着药材就要出门,却不想在台阶下看见了沈萧躺到在地的躯体,只见他腿磕在台阶上,伤口又渗出血来,鲜红一片,腰上也是如此。
许连夏赶忙把草药放在一旁,抬手一摸,额头也热得烫手。她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不由得愧疚一瞬,自己何必这么心急要将人赶走,再留他两日养养身体又能如何。眼下只怕是伤口又要感染了。
她认命地把人扶起来,送回房间里去,重新擦药包扎伤口。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床榻上的人才浅浅勾唇。他就知道,会心软第一次的人必定会心软第二次,想赶他走?那不能够。
他翻了个身,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9. 第 9 章
不管怎么说,萧慎总算是留了下来。
许连夏这几日除了给他换药包扎,旁的倒也懒得理他。她忙着炮制药材还要去药田里采附子,实在是无暇顾忌这许多。
倒是王家人来看过一眼,还拿了些银钱当是诊金。
许连夏也不清高,自顾收下。
王婶还将捡来的长剑和玉佩一并归还给了萧慎,她第一眼看见萧慎之时也是惊为天人,他们这小山村里,何时见过这样俊美的男子,不说男子,便是女子也少见。
萧慎见她如此痴望着自己,不由得蹙了蹙眉,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她递来的东西,沉声道:“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沈某无以为报。”
王婶摆摆手,忙道:“不用不用,你不找我们麻烦就很好了。”
她怯怯地后退两步,这人长得好看是好看,可说话一套一套的,尤其是他不说话时瞧着还挺凶,不像是什么能得罪的人。
而且前几日,村口还真有好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幸好她想起了连娘子交代过的话,全都没搭理就打发走了。
萧慎拧了拧眉,没再说话。
王婶将这些事情也顺便告知了许连夏一声,同她打了个招呼,就一溜烟似得跑回了家。
许连夏抿唇,看了一眼萧慎,倒是没说什么。
萧慎眉头拧得更紧了,回头冲许连夏问道:“我长得很可怕吗?”
许连夏白他一眼,解释道:“你跌落的那个山洞,是王叔修来猎野猪的。”
言外之意,怕你找他们麻烦。
萧慎了然,“我并非如此心胸狭小之人。”
许连夏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萧慎看着她手上收下的那点银钱,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了她,道:“王婶给的那点银钱不足以支付我的医药钱吧?这个给你。日后若你拿它来寻我,便是赴汤蹈火,我也绝不推辞。”
他平南王一诺,重值千金。
许连夏扫了一眼那块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上面还雕刻着盛开的菊花纹路,雕工精细,菊花栩栩如生,可见其价值不凡,只是眼下上面已经有了不少细小的裂纹,想来是跌下山洞之时,遭遇了重击所致。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许连夏低头筛药。
“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萧慎笑道,“是我从一江湖骗子手上买来的赝品。就是留给你做个信物罢了。”
许连夏抬眸凉凉道:“假货,我也不收。”
萧慎一噎,收回玉佩,转手将手中的长剑递给她,道:“真的,不值钱,这你总可以收了吧。”
这柄剑跟了他许多年,若不是眼下身无一物,他才舍不得给出去呢。
偏许连夏还不领情,冷道:“我又不杀人越货,不要。”
萧慎看着她,都气笑了。
想他平南王送人东西何曾这么困难过?谁人收到他的赏赐不得喜出望外,磕头谢恩?尤其是盛京城的那些女子,个个都盼着他的恩赐垂怜,偏她一个小小的医女总是如此不识好歹。
萧慎恨得牙根直痒痒。偏他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只得又把东西收了回去,眼下他身上的伤虽是好了不少,可还是难以行路。否则他何至于一直在这儿死皮赖脸地遭人嫌。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心底暗叹一声,转头又嬉笑着道:“改日,我定为你寻得更好的来。”
许连夏懒得理他,起身去抓药熬药。
近来入夏,南城雨水多,她要趁着雨水来临之前采摘的药材也多,没空听他扯皮。
况且,待过些时日快端午了,她还得进城卖药材,顺便回许家一趟。
许连夏敛眸,也不知叔父近来可好,想来眼下治灾又是忙碌得很,砚书的书也不知念的如何了,明年就能参加童生试了,还有妙书的婚事……
她脑海中思绪万千,手上抓药的动作自也慢了下来。
萧慎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静静地观察她许久。
自上次说话实在过于冒昧伤人之后,这几日他便克制了许多。
说来也奇怪,上回她说她丈夫已逝,可这屋中竟连一件男子的生活用品都没有,连他的换洗衣裳,都是王家人送来的。按说即便是丈夫逝世,要将生前的用品烧去,可常人总是会留下一两件物品作为怀念吧,再不济,设个牌位时常供奉。
萧慎很是不解。这几日,他也同来药庐的人探听过,人人都说这她是个寡妇,但从未有人见过她的丈夫,只说她来此地之时,就已经是盘发了。旁人问起,她也只说是丈夫早亡,并不知她丈夫姓甚名谁,只说自己姓连,是以大家都称呼她为连娘子,猜测她丈夫已死,她伤心欲绝才躲入这乡野山林,不愿提及。
可若真是如此,家中怎么连个牌位都没有。若不是,上回见旁人同她说媒,她又为何不答应?一个女子又何苦为了个不喜欢的人苦苦守寡呢,更何况,她还这般年轻。
萧慎瞧着她,眼底满是探究和好奇。
*
晚间用膳之时,他得意地从外间走进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雀跃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连夏,对不对?”她一手好字不似寻常女子的簪花小楷,倒是他最欣赏的狂草,同她本人当真是半点都不像。
他眼眸亮闪闪地盯着许连夏,不放过她脸上的丝毫表情,得意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许连夏筷子一顿,而后又继续吃饭,只觉得他甚是无聊。
她的名字就在书上写着,有什么难寻的。
“不过连这个姓氏倒是少见。”萧慎又道。
许连夏并未纠正他,只是道:“我祖母姓连。”
“祖母?跟随祖母姓的倒是少见,难不成你是祖母抚养长大的?”萧慎追问道,结合她前些日子的回答,她无父无母想来定是祖母抚养长大,才会如此。
许连夏不答。
萧慎也只好低头吃饭,说来也巧,她这菜做得倒是很合他口味,盛京同南城的风味不一样,原本他来江南这许久,也未曾习惯这边的菜肴。可这女子仿佛是他腹中的蛔虫一般,连菜肴都这般合他口味。便说这道炙烧鸭,可是盛京名菜,她虽还加了不少药材为佐料,但其中手法同盛京厨师如出一辙。
更重要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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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烧一系菜肴是他心中最爱。
萧慎看着许连夏,眼底又多了几分疑惑,若不是他此行南城,并未提前告知任何人,他都要怀疑,这女子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在这儿的了,实在是太过巧合。
他看着碗中的炙烧鸭,轻声道:“这鸭子的风味倒是别有不同,不似是江南菜系,不知连娘子是从哪里学得。”
许连夏停箸,顿时没了胃口。
她看着这道炙烧鸭,五指收紧,手背青筋暴露。
原是那年,婶娘为了让她待嫁,日后进了王府好过活,不仅着人教她礼仪绣花,更是教她做了一手好菜,只因她探得消息,听人说平南王最爱这道菜。
因着在外行军,旁的菜肴都不方便,只有炙烧鸡、炙烧鸭这样的菜系既有盛京风味,又能在山林野地里寻到食材,以解口腹之欲。
她还记得婶娘让人教她做菜之时,细心教导道:“连夏,我不比你父母见多识广,可我也知道,若是这女子做的菜肴能让夫君日日惦记,这家定不会散。你叔父就最爱我煮的一碗豌杂面。”
她做了这许多回,早就深入进了骨髓,习惯一有空闲便做上一回,免得手艺生疏了。
许连夏看着这碗菜,扯了扯嘴角。
头一回,萧慎见她笑了,她笑时不如平日里冷清时那般疏离,多了几分温柔和甜美,萧慎失神片刻,他并非没见过貌美的女子,也并非没见过女子展颜,只是这还是连娘子这么多日来头一回对他笑。
萧慎扬唇,他终于能同她说上几句好话了。
可下一瞬,只听她冷笑着反讽道:“为我亡夫所学,你可满意?”
萧慎一怔,他呆愣片刻,心虚道:“原来先夫是京中人士。”
许连夏冷嗤一声,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寒声道:“我知你身份不俗,便是江湖浪客恐怕也非无名之辈,但你也不必这屡次三番地来试探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容尽收,不带一点感情地警告道,“你只是病人,我也只是大夫,仅此而已。若你觉得不安,尽可离开,我这小小的药庐从不留客。若你还要留下养伤,我劝你最好闭嘴,我耐心有限,不愿再与你浪费时间。”
话音一落,许连夏便起身离开。
萧慎看着她走出大门,在院中一棵老树下挂着的秋千上坐下。月光只能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被切割成星星点点的白斑打落在她身上。
夜色里,树荫下,她神色莫辨。
可不知为何,萧慎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无端的痛苦哀伤和愤怒。
这是他第一回见连娘子发怒,往日便是他弄坏了她的东西亦或是那日冒犯到她,她也不过是冷言几句,可这样的警告他还是头一回听。
他不免有些好奇,这位传说中的亡夫到底同她什么关系,缘何能让她守寡至今,时常做着他喜欢的菜品,可真的提及又是这般的痛苦哀伤。想来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不知为何,他心中一瞬间竟有些吃味。
萧慎夹了一筷子烧鸭放进嘴中,有些凉了,可味道还是很好。
似乎从未有人这样为他用心过。
惦念过。
10. 第 10 章
夜晚漆黑,明月高悬,夏日的夜晚虫鸣声阵阵。
窗外,萧慎站在屋檐下有些踌躇。
近来他做事确实是太过莽撞任性了,往日里都是旁人依着他,可眼下到底他的身份也不是王爷,旁人自没有这样一直忍让着他的必要。萧慎看了一眼漆黑的屋内,有些羞愧,这几日他屡屡犯禁,踩在人家的伤心处,实在不应该。
他伸出手可又迟迟未能叩击窗户,萧慎唇线紧绷,活这么多年,他还从未对一个女子道过歉。
他收回手扭头就走,可最后还是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夜晚,声音诚挚又小心。
“连娘子,我知道你没睡。”他低声道。
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屋内没有半点反应。
萧慎微叹。
不一会儿,唯一亮着的灯还“呼”的一声熄灭了。
萧慎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知道人家压根不想同他说话,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续道:“晚间,是我不对,不该触及你的伤心事。这几日也总是口无遮拦,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于你,实在是不该。望你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里头仍旧没有反应,萧慎也知晓这样空洞的话语自是没有半点含量。他搬来一张长椅,坐在屋檐下,月光恰恰能照到他的腿上,白日里王婶还来的玉佩也在银白的月色下显得格外透亮晶莹,灼灼其华。
他看着那块玉佩,沉默了半晌,才道:“其实……我也父母双亡。”
里头忽然响起翻身的动静,萧慎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在听,便接着说下去了。
“最疼爱我的大哥几年前也去世了。”
他握着手中的玉佩,眼底划过幼时父皇教他和太子念书时的场景,那时他们一家人何其团圆快乐。萧慎眼睫抖了抖,可后来父皇和太子哥哥都走了,母妃和孝仪皇后也去世了,他在这世上的亲人也所剩无几。
“家中只剩下两个哥哥,却也不大和睦。”
五哥襄阳王和六哥豫王素来不大和睦,从前太子在时,二人还能和睦相处,可如今便是旁人不说,他也知道,大哥去世之后,六哥登基,五哥自是不服气的,先前他成婚,五哥也只是送了贺礼前来,并未归京。
“幸而家中还有些基业,所以我便自小也帮他们做些活计,你才见到我这一身伤。”
他幼时便天资聪颖,帅才初具,父皇便做主将他过继到了孝仪皇后膝下,悉心教导,想着将来能辅佐太子,坐稳朝纲。是以他十三岁便上战场,十五岁封王,人人都艳羡他的功绩,却也没有哪个皇子愿意同他一般在尸山血海里蹚来蹚去。
“先前说我是江湖浪客其实也不算骗你。”萧慎扯了扯嘴角,冲着窗户笑了笑,“我本是京城一家镖馆的镖师,家中是有些基业,却也算不上太好。十三岁便出来押镖,是以常同江湖浪客打交道,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同他们也无甚区别了。”
朝堂可不就是另一个江湖,如此也不算扯谎。
萧慎说着说着,反倒有些沉入其中,他甚少能有这样同人倾诉的机会,素日里,人人都说平南王高高在上,任性妄为,自是活得潇洒又肆意。
可谁又知道,其实他连自己都婚事都做不了主。
萧慎轻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头一回这么认真地同一个女子诉说心事。
“连娘子,我说这些不是想你怜悯我。”他望着窗户认真道,“先前是我不对,幼时经历作祟,押镖之时常常会遇见各种不怀好意之人,是以疑心过重,才会对你多番试探,望你不要见怪。”
屋内,许连夏看着一片漆黑的夜晚,愁眉不展。
她抱着被子,眼睫低垂。
说来这一切也不怪他,一道炙烧鸭而已,他也不过是多问了一嘴,就被自己无端迁怒。况且,他常年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此番又遭人追杀至此,还遭自己多次驱逐,会有戒备心实属正常。
许连夏敛眸,更何况,自己又何必与无关的人置气。
“夜深了,你也回屋睡吧。”她轻声道。
沉寂了许久的夜晚,萧慎得来了这样一句答案,虽不是他想要的,但已经很好了。
萧慎扯了扯嘴角。至少连娘子还愿意同他说话。
*
经过那夜的彻夜长谈,许连夏同萧慎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许多,平日里相处少了许多争锋相对。
偶尔之时,萧慎还帮着她晾晒药材,只是许连夏见他笨手笨脚的,动作又粗重,险些毁坏自己的草药,不由得心疼道:“这可是上好的岩黄连,好不容易才采来几株。”
“哦……”萧慎双手举起来,不敢再乱动。
许连夏看着他呆愣愣不知所措的的模样,叹道:“算了,你坐那儿好好歇着吧。”
闻言,萧慎乖巧地坐在门口,不再添乱。看着许连夏忙进忙出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意动,好似寻常人家就是这般生活,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犹如……夫妻一般。
夏日里,山谷吹来的风并不孟热,尤其是许连夏还在门口的水缸里种下了几株睡莲,带来了几丝凉意。门前的小院中,老树的树荫从许连夏脚下一直蔓延到萧慎腿边,树下的秋千在风中摇摇晃晃。
萧慎乌黑的凤眸不自觉地追随着许连夏的身影,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挑草药,做着这重复而又琐碎的事情竟也不觉得无聊。
只觉得心底是如此的安宁。
在这小小的山谷里,没有朝廷,没有政务,也没有战争和流血牺牲,更没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和无奈。
有的只是一间小院、一棵老树和两个人的平静生活。
他想起许连夏挂在房中的一杆长枪,上回帮她搬药材时瞧见的,很是意外,问道:“连娘子还会耍枪?还是你……”丈夫的遗物,后面的话,萧慎斟酌着未曾说出口。
许连夏挑药材的手微停,轻声道:“父亲留下的旧物。”
萧慎一怔,而后唇边幅度高高扬起,欢喜道:“不如我为你舞枪吧,算是感激你这些时日的照顾,想来你也许久没见过旁人舞枪了。”
许连夏抬眸望他,半晌,竟是点了头。
长风起,枪枪破风声。许连夏看着沈萧舞动的身姿,一时间竟真是想起了父亲在家练枪时的模样。
那时父亲常常喜欢哄着她一块儿练练,说这武功便是不学得多好,也能强身健体,保护自己,可她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挤在母亲怀里撒娇偷懒,说:“有爹爹和娘亲保护我就够了。”
许明渊和陈雁翎只能无奈地相视一笑,叹道:“看来日后要为她选一个能护她周全的好夫婿了。”
彼时年少,总以为父亲母亲会在自己身旁,不愿长大,也以为婚姻大事,媒妁之言,总能安稳一生,可如今……许连夏扯了扯嘴角,只觉讽刺。
她垂眸敛去眼底所有的可笑,再度抬眸看向沈萧耍枪的身影,比起父亲的雄浑苍劲,他的动作更是潇洒俊俏,身姿飞若游龙,缓若白云,赏心悦目极了。
萧慎看着连娘子出神的目光,姿态更是灵动飘逸起来,他就知道他想交好的人就没有他拿不下的。他平南王想办的事儿还没有办不成的。
一套枪法过后,萧慎原本准备收手的,却不想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打za抢闹的声音。
“姓连的那个寡妇呢?给我出来!”
只见来人长着一张ha蟆长脸,丑得出奇,又目露凶光,手中还带着一把刀,身后跟着几个小喽啰,拿棍拿锄头的都有。
许连夏站起身,看着他们打翻的草药,眉峰紧皱。
“你们想做什么?”她开口肃道。
“你就是那个姓连的寡妇是吧?”领头的ha蟆脸问道。
他走近许连夏一瞧,嘴角立马扯开来,目目淫邪,“长得倒是挺俊,难怪我大哥能看上你。”
他伸出手就想去摸许连夏的脸,却见一杆长枪横在他身前,他顺着长枪望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模样也十分俊俏。
“原来是有野男人了啊。”
许连夏拧眉。
“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些。”萧慎冷声道。
“呦,小白脸还有脾气了,别以为拿着一杆破枪,就能吓唬你爷爷我。”ha蟆脸不屑道。
他抬手就要去抓萧慎手中的长枪,本以为是没什么力气的小白脸,却不想下一瞬他直接被长枪一震,胸膛像是裂了缝隙一样,疼得吸气都疼,整个人直接蜷缩倒地。
身后的小喽啰们瞧见了,忙把人扶起来,“贾二哥,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还不快给我上!”他呲牙咧嘴地喊道,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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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在就近的一个瘦猴身上。
闻言,其余人直接拿着家伙事儿就朝萧慎冲去。
萧慎眼眸微眯,他本不想在这小院动手的,免得弄洒了药材,可这些人实在是该死。他反手一枪就拍在冲在最前的人背上,直接将人打趴下。而后一人一枪,三下五除二,将几人全部撂倒。
本以为就此作罢,可许连夏见沈萧长枪未收,还要再战,忙道:“别伤人性命!”
萧慎回头,一双凤眸充斥着戾气和杀意,这才紧了紧手腕,转手收枪。
贾老二看着自己的小弟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躺在地上呜呼哀哉的,这时才对眼前的男人有了惊惧,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别看只是轻轻拍了一枪,却疼得人五脏六腑都像是裂开了一样。
许连夏望着他们,想起方才的话,“你们是贾荣的人?”
她想起上回李婶说亲未果之后,又来过一回,说是贾荣对她实在是欣喜,她有什么要求尽可提,他都会尽力做到。可许连夏还是婉拒了,走时李婶还不大高兴,说她若是不应,人家可有的是姑娘要嫁。
“亏你还记得。”贾老二指着她,想大骂几句,可她身旁的煞神定着一杆长枪像是地狱来的恶鬼一样,紧盯着自己的手指,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不收回手,怕是明早要见不到太阳了。
他缩回手指,又痛又怒道:“我哥为了你,房子铺子什么都置办好了,连你是个寡妇也不嫌弃,可你居然这么不识好歹!”
“我告诉你!”说着说着他便忍不住伸出手指控诉许连夏。
偏萧慎长枪一震,他吓得又收回了手指,哆嗦着恐吓道,“我告诉你,没完!”
他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几个小弟见状,也赶忙要跑,偏萧慎冷道:“把东西都给我收拾好。”
“是是。”几人应道,忍着痛,收拾好东西这才逃跑。
等人都走了,许连夏凝视着萧慎,面容严肃也不说话,萧慎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此残暴的场面,莫不是要吓着人家了。
他刚想开口缓和缓和气氛,却又听她道:“伤口又裂开了吧。”
萧慎一愣,低头见腰上渗红,才惊觉疼痛传来。
许连夏转身进了房间,萧慎乖觉跟上。
可一进屋,她就要脱开自己的衣裳,萧慎忙后退道:“我、我自己来。”
许连夏也不勉强,转身拿出药膏,待他解开衣裳后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给他涂抹着。
她发丝垂落,黄昏时的光线从窗边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好似为她铺上了一层暖光,往日里的冷清和疏离此刻都消散许多,只余下抹药的温柔。
萧慎看着她抹药的模样,有些不自在,太近了,近得她的呼吸打在身上,让人心底发痒。近得一低头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的绒毛,许是医女的原因,她肌肤好得近乎吹弹可破,让人忍不住想动手捏一捏。
萧慎攥紧了五指,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不知为何他觉得脸上越发滚烫,许是夏日,天气越来越热,可眼下已近黄昏……
他偏开头,咽了口口水,轻道:“你不该放他们走的,怕是日后会留下祸端。”
“转身。”许连夏为他涂好腰上的药,又去给后背上的伤口上药,她一边吹气,一边温声道:“不会,他们自有人收拾。”
萧慎怔了怔,原本因为吹气心痒难受的神经瞬间冷却下来。他想起方才的那杆长枪,做工精湛,握在手上温凉如玉,不似普通凡物。
许连夏擦好药,见他愣神,笑道:“我虽无父无母,却也有一两个当官的亲戚,官职虽不大,吓唬他们也是够了的。否则你以为我一个孤女缘何敢在这乡野山林开药庐。”
也是,自头一天见她时便知此女并非普通医女。可她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由祖母抚养长大,如今祖母怕是年事已高,也早已离世,身边还能有什么亲戚,便是有,又有几个愿意为她出头得罪这些地痞流氓?
萧慎勉强扬了扬唇,只怕真如那些村民们所说,她是某位大官的遗孀。他眼睫微颤,只是,官有多大呢,再大……能大得过他吗?
许连夏把药放下,“每日早晚各一次。”
“今日多谢。”许连夏颔首,退出门外。
萧慎看着那瓶药,怔怔地愣神许久。
11. 第 11 章
临近端午,许连夏的药材也备得差不多了,便打算着进城,顺便回许家看看。
沈萧见状,提出也想进城去看看。
许连夏望着他,想起他来此已有月余,身上的伤基本上都已大好,再养养便差不多了。况且他在这山里呆了这么久,恐怕早就觉得无趣了,便同意了。
二人是一道坐王小财的牛车进城的。
翌日破晓时分,山中尚有大雾,微冷。
清晨,露珠从枝叶上滑落,好似另一个世界。
王小财驾着牛车,“咕噜咕噜”地就从大雾中穿了出来,他看见许连夏,老远就开始打招呼,“连娘子!”
一走近立马跳下牛车,瞧见萧慎也在时,还有些意外,“沈大哥,你也去啊。”
萧慎轻嗯了一声,这阵子,他在山中月余,同附近的村民已经算是熟悉了,尤其是王家人。
王小财见地方有些拥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沈大哥,连娘子,要不你俩挤一挤?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几天婶娘们拖我代卖的东西有些多。”
许连夏轻嗯一声。萧慎点点头,他帮忙把药材搬上车,人高马大地往里头一坐时,整个牛车顿时都显得小了一圈
许连夏看着剩下仅能容纳一人之身的位置,左边是萧慎,占据了大半空地,右边是猎物和药材,甚至还有活物。
几只鸡还在笼子里“咯咯咯”地大叫。
萧慎也自觉往旁边再挪了挪,许连夏抿着唇爬上了牛车,二人挤在一处,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她偏头,早知道就不带他出来了。
王小财高呼一声,“那我们走了。”
牛车继续“咕噜咕噜”地前行,山路并不平坦,忽然一个颤动,许连夏便被颠得倒在萧慎腿上,幸而萧慎扶住她,这才未曾摔倒,只是两人原先还刻意间隔出来的细微缝隙,此刻彻底不见踪影。
四目相对之际,原本还有些寒冷的早晨瞬间如火炉一般。
“连娘子,沈大哥,你俩没事吧?刚路上有石头,我没看清,颠了一下。”前头的王小财听见动静解释道。
许连夏像是见鬼了一样缩回自己的身子,移开目光,回道:“没事。”
萧慎手指摩挲了一下,偏头看着路边的风景没吭声。
几人就这么一路吭哧地到了南城。
一进南城,王小财有猎物要卖,自是不能同许连夏他们一起,便约好日落时分在城门口见面。
萧慎陪着许连夏卖了药材,拿了钱一块儿出门。
看着这繁华的南城,许连夏忍不住扬唇,她等会儿还要回许家一趟,自是不方便带着沈萧,便道:“我还有些事儿,你自己逛逛吧,想来这么久没出来,你也无聊了。”
她还将手中的银钱分他一吊,“你自己买些吃食吧,待会儿城门口汇合。”
“好。”萧慎看着许连夏离开的背影,站在原地待了片刻,转身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望月楼。
这边,许连夏回了许家,婶娘听见她的消息,立马赶着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妙书,她如今也二九年华,却至今未能出嫁。
许连夏垂眸,有些愧疚。
林素华一见到她,便忍不住心疼,比从前黑了瘦了不知多少,还穿的这般素净,她不忍心道:“夏夏,你这又是何苦,不若搬回来住吧。”
许连夏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不苦。”她将带来的药材拿出来,道:“这是我给叔父配的止咳清痰茶,上回见他总是忍不住咳嗽,想来是操心太多,不顾忌自己身子所致,还请他多保重身体。”
闻言,林素华也微叹一声,“你叔父这几年实在是拼命,昨个儿忙着治水,连家都不回了。”
许连夏沉默,她自是知道许明舟这样做是为什么,自从她与平南王退婚之后,许家的光景更不似从前,妙书的婚事也……
许连夏收回目光,将其他的药材一一解释清楚用处,“婶娘,这是给你养身固气的。余下的都是一些凉茶,夏日里,可降火清热,熬制着给妙书他们喝吧。”
“你呀,就是犟。”林素华让身边的婆子收下东西,又哀叹道,“如今你不在家,明舟也忙着公务,砚书去学堂,墨书也去女塾识字。妙书也快出嫁了,你们各自都有了去处,家中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冷清许多。”
“妙书要出嫁了?”许连夏她抬眸看了一眼妙书,妙书却只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是啊,定了潍城知府的二公子,同咱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林素华解释道,“就是离得远,不过有好也有坏,好处是,起码不知你被……”
她一时嘴快,说到半截儿才想起来,忙轻打自己嘴巴,住口道,“瞧我。婶娘不是这个意思。”
许连夏垂眸,“我知道。”
林素华叹息一声,看着许连夏,拨去她额角的碎发,忧心道,“明年你便双十年华了,夏夏,你也该成亲了。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你该相看的也要相看了,总不能躲在那山林里一辈子吧。上回我给你介绍的……”
眼见着婶娘又要说起婚事,许连夏忙道:“婶娘,我药庐还有事儿,就不久留了。”她站起身,就要离开。
“你这孩子。”林素华无奈道。
身后沉默了一整场的许妙书倒是开口了,“娘,我送她吧。”
许连夏怔了怔。
“好,慢着点儿啊。”林素华交代道,“府里包的粽子也带些走。”
“知道了。”许妙书应道。
走廊里,来往的仆妇从身侧路过。
许连夏和许妙书无言地走过这一段路,眼见着到门口了,许连夏回头道:“你回去吧。”
许妙书看着她,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她道:“你真的不搬回来吗?这几年,爹娘都很想你。”
许连夏看着她,笑笑,“不了,叔父婶娘为我操心的已经够多了。”
妙书看着她,欲言又止。
许连夏微微颔首,“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许连夏转身,这几年她生活在药庐远比在许家要安宁,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因为她也想自己的父母吧。她微叹一声,抬步就准备离开。
却听身后道:“我要成婚了。”
许连夏顿住脚步,回眸见许妙书面容麻木地看着她,甚至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可眼神里并无太多喜色。
她又道:“你会来吗?”
许连夏看她这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与宁寰……”
许妙书冷笑一声,“怎么,他宁寰不敢娶我,再三磋磨我,我许妙书就不能出嫁了?许连夏,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许连夏看着她这幅模样,却忍不住眼角发涩。原本她成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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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妙书也该定亲了的,更何况,她本就有一个极为要好的青梅竹马。
可谁知当日,她被平南王退婚的消息一传回来,本该同许家议亲的宁家,却迟迟不愿上门。甚至还提出要削减彩礼,又或者让许妙书做侧室。因为许家再也不是平南王的姻亲之家,配他郡王府自是配不上。
宁寰父亲更是放言:“若是旁人,早就退亲了,谁愿意担着这么大的风险同平南王作对,也就是我宁家,大小也是个郡王,才敢如此。他许家当感恩戴德才是。”
许连夏眼角发红,扯了扯嘴角道:“我是不祥……”
“祥与不祥,我说了算。许连夏若你不来,你就不是我姐。”许妙书扔下这一句话,直接转身回了府,留她一人站在许家大门门口。
回去的路上,许连夏一直面色阴郁,她攥紧拳头,心中的苦闷无处发泄。
当年的那场婚事,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从前许家维持的许多风光里还有不少都是沾了平南王姻亲的光,可一朝逃婚,别说是未婚妻了,她就是最普通的女子也比不过。
这也是她必须要搬出来的原因。
顶着一个被平南王逃婚的名头,许家的女子都难以觅得好人家。
甚至,宁郡王爷的话半点错处没有。
许家的女子想要成亲,这南城里又有几户人家的身份能高过平南王,有几个人家会愿意同平南王为敌,敢同平南王为敌呢。
可她没想到,明明她都已经搬出去了,宁家还是不愿成这门亲事。潍城,在北边距离南城上千里的地方……
许连夏眼角一酸。
她以为当日退婚,便是这场婚事的结束。可她忘记了,这么多年的婚约,所有人都在她身上,在许家身上加诸了平南王姻亲的光环,不是她说结束就能轻易结束的。
这么多年了,那场逃婚的阵痛一直在不断地提醒着她,当初那场奇耻大辱的婚事是如何困住许家、为难许家的。
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抬头仰望着天空,明明南城的天这样湛蓝,阳光如此明媚,为何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
眼见着城门口快到了,王小财还未到,许连夏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沈萧。
他背对着城门,长身玉立,哪怕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的出众,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望见他。
许连夏擦了擦眼角的酸涩,收拾好情绪走上去。
恰逢萧慎回头,他笑道:“你来啦。”好似久等恋人赴约的少年,眼底尽是殷殷期盼。
许连夏的心漏跳一拍,想起方才婶娘说的婚事,她敛眸,勉强扯了扯嘴角,走近,发现他手中还拎了一包糕点。萧慎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打开糕点,笑笑:“听说是南城的特产,你也尝尝。”
许连夏看见上头的标识,“望月楼?你哪儿来的钱买的?”
她给的那点钱可买不起这里头的东西。
“哦,我把玉佩当了。”沈萧随意道,满不在乎的模样让许连夏想说些什么却也不好追问,毕竟是人家的东西。
幸而王小财也赶在日落时分准时到了城门口,几人一道回家。
夕阳西下,一车三人,分食着糕点,倒影映在青山之上,惬意又快活。
许连夏咬着口中的栗子酥,心中的不快暂时被山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