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狼子野心》 第一章讨血债 盛夏时节,树上的蝉正奋力鸣叫,巍峨肃穆的皇宫被阳光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热浪,一丝风也不透。这样闷热的天气,宫人都跑去无人处躲懒,见到萧玥带着人出现在这,才匆匆跑来见礼。 萧玥驻足在拾翠殿前,昔日贤妃盛宠,寝殿富丽堂皇,如今却花木凋零,散发着一股死气。 婴孩哭声和着激烈的蝉鸣,在这盛暑天里显得愈发嘈杂,令人烦躁不安。 章嬷嬷瞧着萧玥面色不悦,手上紧了紧,以示宽慰,又对着这些宫人斥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开门!” 宫人们忙不迭地开了门,殿内陈设所剩无几。 章嬷嬷先是用目光扫视了一圈,确保没有不妥之处,又与身旁的宫女交换了眼色,宫女示意,将手中的汤药递给章嬷嬷,便守在门外。 一众仆妇已将殿中清理干净了,得了吩咐后依次退出寝殿。 贤妃刘氏搂着襁褓,耐心地哄着怀中幼女。曾经艳冠六宫的美人如今鬓发散乱,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骤缩:"你来做什么!" 眼前的场景渐渐与那夜立政殿的哀鸣重叠。母亲身下的锦被染成暗红,浓重的血腥与幼弟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母亲虚弱无力地靠在父皇怀中的交代遗言,一字一句都是对儿女的慈爱与不舍。 萧玥喉中的铁锈味翻滚着,心中的恨意汹涌。几息间,萧玥压制住心中的情绪,不疾不徐地走到床边。 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庞,指尖抚过孩子脸颊,划到颈间,小小的孩子不安地挣扎着。看着女人眼中的惊惧,萧玥心中一阵畅快,冷笑道:“自然是让血债血偿!” 萧玥俯身抱过孩子,轻轻摇晃着,这些时日她亲自照顾幼弟,如今抱孩子的手法倒也熟练。 “送她上路。” 章嬷嬷上前一步,一手钳制住女人的下颌,一手将汤药灌入其口中。女人不断挣扎,指甲被折断几根,药汁从嘴角溢出,在寝衣上洇开褐痕。 “放过我的孩子……求你。” 随着药效发作,贤妃下身缓缓渗出血液。萧玥别开脸,不敢再看,便把孩子交给章嬷嬷,轻声道:“走吧。” 数月前,她的母亲也是这样的,身下不断地淌出血液。产房里即便跪满了太医,依旧束手无策。萧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血尽而亡,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贤妃刘氏! “萧玥!”刘氏想到她的儿女,心中纵然有再多的怨恨与不甘,也只能尽数咽下,用嘶哑的声音恳求道:“成王败寇,我认了!可我的儿女是无辜的……。” 萧玥只睨了她一眼,刘氏的表情是那样的哀伤与真诚,请求是那样的恳切。萧玥几乎忍不住动容了,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否真的那么狠毒。可谁又能想到,她的心思如此不堪,妄图让母亲一尸两命。 “无辜?”萧玥讥笑:“娘娘竟如此天真,宫廷倾轧,宫墙下累累白骨,多的是无辜之人。” 刘氏眼神怨毒:“有夺嫡之心的不止我一人,你以为你真能护住那小崽子吗!我就在下面等着,看你们姐弟能活到几时!” 刘氏的这些诅咒之言萧玥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污言秽语。 殿中寂静一片,刘氏身下不断地淌出鲜血,她知道,她的命数到了。许是回光返照,此时刘氏脑子混沌散去,灵台清明。皇位至高无上,多么诱惑人啊!宫中哪个女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坐上那个至尊之位,她的门第不比皇后差,两个儿子聪慧机敏,与太子相比也毫不逊色,她们母子凭什么要屈于人下,仰人鼻息!她争强好胜惯了,再是愚钝莽撞,临了也明白了,这是做了他人手中的刀子。罢了,罢了。 “贤妃娘娘殁了——” 萧玥面色平静,心中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对母亲深深地思念。刘氏纵然万死,也换不回她的母亲。抬脚走出拾翠殿,外头愈发闷热,终于有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萧玥抬头望天,从前的日子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又渐渐消失。萧玥眼中划过一丝决然,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她不能再沉湎于悲伤中了。 “嬷嬷,你先把她送去仙居殿吧。”襁褓中的四公主无论怎么安抚,始终啼哭,萧玥总归是于心不忍:“让淑妃娘娘好好照顾她。” 章嬷嬷领命而去。淑妃无儿无女,为人温柔细心又与世无争,照顾小公主最稳妥不过了。 宫车辘辘远去,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消散在残阳里。萧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的缠枝莲花纹,皇后生前极爱莲花,入夏后常在晚膳后带着她赏莲。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萧玥喃喃自语:“阿娘,儿为您报仇了。” 说着,一行清泪流下,萧玥抬手轻轻拭去。宫车在甘露殿前停下,便有黄门近前传话:“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甘露殿的地砖上沁着寒意,萧玥直挺挺跪在地上听着皇帝的训斥。 “朕已下旨赐死,自有人妥善处置,你犯得着为一介罪妇脏了自己的手!” “左不过是白绫毒酒,那也太便宜她了,我便是让她也尝尝母亲的痛苦。”萧玥无惧帝王威仪,掷地有声。 “她本就是一个死人了,你可知你今日的行为于你声名有碍,何苦叫人觉得你小小年纪却心狠手辣。” “那又如何。”萧玥嗤笑道:“大礼不辞小让,这是您教的。” 蝉鸣声渐渐弱了下去,暮色笼罩着甘露殿。弘德帝凝视着女儿倔强的身影,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宁折不弯。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这个女儿,竟是一众儿女中最像他的。可平心而论,他在这个年纪,未必会有萧玥的决绝。 皇帝长叹一声,“你可还记得你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萧玥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记得,母亲说让我不必执着于报仇,珍重自身。” “你母亲唯愿你平安康健,她在天之灵,绝不愿意看到你这般行径。” “母亲若在,我也犯不着如此。”萧玥抬起脸,直视帝王。 弘德帝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雕纹,萧玥的话让他心中的愧疚更甚。刘氏该死,但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手上沾血……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龙椅硌得人生疼。 "你……"皇帝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起来吧。今日你也累了,就歇在甘露殿吧,不必折腾了。" 夜色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萧玥的寝殿内,一片银白。萧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有着化不开的疑虑,还有害怕。刘氏那些话,白日里只当她是心怀怨恨,不曾理会,此时夜深人静,刘氏的那番话始终萦绕在她耳畔,细细想来,总觉得有些不妥。从母亲受惊难产,再到查明是刘氏所为,这一切是否太过顺利?刘氏虽说愚钝莽撞,可到底是高门贵女,又在宫中多年,难道连掩盖真相的能力也没有?可惜事发时,父皇一怒之下将刘氏身边亲近之人都杖杀了,如今死无对证,一时间想查也不知从何查起。 今夜是章嬷嬷守夜,听着萧玥翻来覆去的声音,遂问道:“殿下可是睡不着?” “嬷嬷……”萧玥也不知该如何说。 章嬷嬷了然,温柔地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萧玥的后背,眼中充满了疼惜。 “殿下不怕,有嬷嬷在,那些腌臜东西绝不敢近您和七皇子的身。” 章嬷嬷是皇后的陪嫁,也是一直照顾萧玥长大的,说句大不敬的,在她眼中,萧玥就是她的亲孙女。可怜她的小公主,打小就是父母兄长的心尖尖,如今却要早早承担起责任。 萧玥环抱住章嬷嬷,嗅着衣服上的皂角香,不安的心逐渐缓和。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也只能事事留心了。 “明日将立政殿的人再细细筛一遍,务必要万无一失。” 章嬷嬷闻言立时警觉,道:“殿下是怀疑……” 月光透过窗子漫进寝殿,碧色床帐被染成雾霭般的青灰,萧玥心中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不安。 第二章惊梦 萧玥猛然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寝衣。 她梦见自己站在拾翠殿外,刘氏的惨叫声穿透宫墙,化作无数双血手从地底伸出,死死拽住她的裙角。她挣脱不得,被拽入地下。 "殿下?"帐外传来章嬷嬷压低的询问声,"可是梦魇了?" 萧玥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在甘露殿偏殿。 窗外天色微明,蝉鸣尚未响起,只有晨风拂过檐角铜铃的清脆声响。 她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昨夜与父皇的对峙言犹在耳。自嘲一笑,还真以为自己胆大包天呢,竟被那罪妇给吓着了。 "嬷嬷,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章嬷嬷掀开纱帐,见萧玥脸色苍白,忙问道:“要不要请太医。” “不必。”萧玥抓住章嬷嬷的衣角,说道:“嬷嬷上来吧,陪我躺一会儿了。” 章嬷嬷脱了外衫,轻轻挨在床沿。刚躺下,萧玥就滚进她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肩胛骨,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嬷嬷身上有阿娘的味道。"萧玥闷闷地说。 章嬷嬷眼眶一热。皇后生前最爱用沉香熏衣,她作为贴身嬷嬷,这些年不知不觉也染上了同样的气息。枯瘦的手抚过萧玥散开的长发,忽然摸到一手潮湿。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章嬷嬷摸出帕子给萧玥擦后颈:“刘氏那起子黑心肝的,死了还不安分。” 萧玥攥紧嬷嬷的衣带,嗅着和阿娘相似的味道,慢慢地倒也睡过去了。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章嬷嬷见萧玥醒了,轻声道:“方才李监来了,说是陛下散朝后请殿下一道用早膳。” “给我梳妆吧。”萧玥颔首。 因在孝中,章嬷嬷只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支素银簪子,换了一袭白色暗纹襦裙。 “殿下脸色不好,稍后回了立政殿,可要请御医瞧瞧?”章嬷嬷担忧地看着萧玥。 萧玥摇摇头,道:“不必,没睡好罢了。” 行至正殿,萧玥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殿前轮值的一个宿卫中停留了一瞬。 是他。 殿内,弘德帝正等着萧玥。 “请父皇安。”萧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到底生分了。弘德帝心底叹了口气,从前萧玥见到他可不会这样规矩。 “起来吧。” 宫人鱼贯而入,摆上早膳。新熬的碧粳米粥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一碟茯苓山药糕雪白松软,配着桂花糖渍嫩姜片,最边上还放着盏温热的牛乳茶。 “脸色这样苍白,昨夜可是又没睡好?”弘德帝仔细打量着萧玥。 碧粳粥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成雾,萧玥声音有些闷:“梦见刘氏了。” “你以为你真的护得住那小崽子吗!”刘氏生前的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搅得她不得安宁。 弘德帝蹙眉道:“何必亲自走这一遭。”便将茶盏推过,叮嘱萧玥喝下牛乳茶压惊。 萧玥眼神坚定:“我已经长大了。” 弘德帝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啊,长大了,能亲眼看着仇人在面前断气而面不改色,即便被噩梦缠身依旧绷着脊梁,不肯服输。弘德帝突然很想摸摸女儿的头顶,如同从前那般,可伸出的手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 “玉郎养在甘露殿,有为父在,你也可放心些。” 皇后幼子行七,弘德帝赐名为琛,乳名唤作玉郎。弘德帝与皇后夫妻伉俪情深,怜惜幼子失恃,也不放心交由宫妃抚养,故而一出生便被抱到甘露殿,由他亲自养育。 “是。”萧玥转了话题,道:“我方才看到阿晏在外头。” 弘德帝将碗中的粥喝尽,才道:“你和玉郎身边得有个可信之人。秦国公劳苦功高,朕特许阿晏以童子身袭千牛备身,横竖只是挂个虚衔,正好方便你行事。” 萧玥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千牛卫掌宫中宿卫,执御刀弓箭立于御前。千牛备身虽只是正六品,却是天子近臣。陈郡谢氏沉寂已久,如今秦国公次子能任千牛备身一职,也算恩典了。 她想起方才殿外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那少年学名唤作谢靖,乃秦国公次子,因其母与皇后交好,自幼便与萧玥定下娃娃亲。 “阿晏不是去了北边历练,不到一年,这便回来了?”萧玥捻着腰间的玉佩的,那是去岁谢靖赠给萧玥的生辰礼,青玉雕的并蒂莲。 弘德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三日前刚召回。” 他忽然压低声音:“近来朝堂动荡,你们姐弟身边总得有人护着。” 用罢早膳,萧玥便让章嬷嬷去了趟尚宫局取宫人名册。 “嬷嬷先去,我先回立政殿。” 萧玥回到立政殿时,殿前的几盆兰花开得正盛。她驻足阶前,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的宫人。自母后去后,立政殿的宫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弘德帝雷霆之怒下,昔日那些熟面孔不是被逐出宫去,便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如今能在殿前伺候的,多是这半年新调来的。?? “殿下。”章嬷嬷从尚宫局回来,低声禀报:“老奴已查过名册,立政殿现有宫人三十六名。除却服侍殿下的,余下的人中,有两名二等宫女是崔贵妃拨过来的。至于是否有别处的钉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萧玥垂眸沉吟片刻,声音不疾不徐:“立政殿的宫人原是比照皇后规制所配。如今母后仙逝,本宫身边实在不必留这许多人手。灵素与文茵是母后跟前用惯的老人,自然要留下。至于贵妃调教的人……” 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唇角微扬:“贵妃娘娘素来贤惠,她调教的人想必也是极好的。” 章嬷嬷会意,立即躬身道:“老奴这就去安排,将多余的人手退回内侍省。” 萧玥微微颔首,从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服侍的人越多,暗处窥探的眼睛便越多。倒不如将那些不知根底的尽数打发了去,落得个清净自在。 “不急,先将那二人叫进来,就说本宫要问话。” 不多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名着杏色宫装的少女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在离萧玥三步远的地方盈盈拜下。 "奴婢云韶。" "奴婢云乐。" 二人齐声道:"给殿下请安。" 萧玥细细打量着跪在跟前的两个宫女。一个生得柳眉杏眼,另一个则面容清秀,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果然是贵妃宫里出来的人。 萧玥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盏中碧螺春的清香氤氲而起,在她眉眼间笼上一层薄雾。 “在贵妃宫中伺候多久了?”萧玥的声音不辨喜怒。 “回殿下的话,奴婢二人自入宫起便在贵妃娘娘跟前伺候,已有三年。”云韶轻声答道,嗓音如珠落玉盘。 萧玥眉梢微挑,抿了口茶,茶汤清冽中带着些许苦涩。 “既是贵妃身边得用的人,怎的舍得送来立政殿?” 云乐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贵妃娘娘说……殿下身边缺人伺候,奴婢们能来服侍殿下,是莫大的福分。”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更漏嘀嗒。萧玥忽而轻笑一声,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语气温和,眼底却不见笑意,“本宫这里规矩不多,唯有一点——” 云韶和云乐不约而同地绷直了脊背。 “忠心。”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若千钧。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奴婢明白。”二人伏身再拜,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面。 萧玥漫不经心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章嬷嬷,带她们去安置吧。就住在西偏殿的耳房里,也好随时听候差遣。” 待脚步声远去,萧玥才长长舒了口气。她转身望向窗外,紫薇花正开得绚烂,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殿下可要老奴多盯着些?”章嬷嬷悄声问道。 萧玥道:“叫书仪盯着一些就行,也不必放在心上,贵妃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将人送来,至少明面上查不出什么,要紧的是玉郎身边的几个乳母。” 甘露殿乃天子寝殿,守卫森严,阴私手段难以施展,便只能在乳母身上做文章。 章嬷嬷正色道:“这些乳母都是皇后殿下生前备下的,都是身家清白的人,老奴亦会留心。” 第三章魑魅魍魉 黄昏时分,几名宫女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夜拾翠殿有哭声,凄凄惨惨的,巡夜的公公吓得跌了一跤……” “我也听说了!二殿下身边的春桃姐姐说,贤妃娘娘死得冤,头七回来索命呢!” “嘘——小声些!我昨儿夜里当值,亲眼瞧见拾翠殿的窗纸上映着火光,可里头明明没人……” 一声轻咳从假山后传来,几人吓得噤声,回头一看,竟是崔贵妃带着人站在不远处。 “放肆!”崔贵妃面色微沉,“宫中禁止议论鬼神之事,你们是哪个宫的?竟敢在此造谣生事!” 宫女们慌忙跪地求饶,崔贵妃冷声道:“这些宫婢不守宫规,捕风捉影,发落去浣衣局,今后若再有人散播谣言,一律严惩!” 立刻有粗使嬷嬷将人拖下去,崔贵妃眉头微蹙,转身道:“去立政殿。” 萧玥正在看书,听闻崔贵妃到访,指尖微微一顿。 “崔母妃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她起身相迎,神色如常。 崔贵妃轻叹一声,径直坐下:“长乐,本宫方才在御花园听见些风言风语,觉得该来提醒你一声。” 萧玥抬眸:“哦?” “有宫人传言,昨夜拾翠殿有异动,说是……”崔贵妃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说是贤妃魂魄未散,头七归来。” 萧玥轻笑一声,眼底却无笑意:“崔母妃信这些?” 崔贵妃摇头:“本宫自然不信,但流言猛于虎,如今传得沸沸扬扬,恐对你不利。” 她意有所指:“尤其……二殿下近日悲痛过度,难免被有心人利用。” 萧玥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多谢崔母妃提醒。” 崔贵妃起身告辞时,似不经意般提了一句:“说来也怪,那些宫女竟说看见拾翠殿有火光——可那里明明早已封殿,何来的烛火?” 萧玥眸光微闪。 崔贵妃离开后,萧玥仍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眼底暗芒浮动。 章嬷嬷低声道:“殿下,可要派人去拾翠殿查探?” 萧玥摇头,唇角噙着一丝冷意:“不急。” 她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淡淡道:“既然有人想闹鬼,那便让他们闹个够。” 这些日子,因为萧玥的放任,宫中流言更甚。 有宫人信誓旦旦地说,半夜听见拾翠殿内传来女子的啜泣声;更有甚者,声称亲眼瞧见一道白影飘过殿前的石阶,转瞬即逝。 萧玥听着这些传闻,神色平静,只吩咐道:“拾翠殿既已封宫,便不必再增派人手,照旧例巡视即可。” 章嬷嬷欲言又止:“殿下,若真有人装神弄鬼……” 萧玥轻笑:“那不正合我意?”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阿娘的死幕后真凶会否不止刘氏一人,奈何父皇将人都处置了,如今死无对证,若能利用这些流言蜚语得到一些线索……。” ?流言愈演愈烈,直至刘氏头七当夜 三更时分,拾翠殿的窗纸上映出一道飘忽的白影,长发披散,身形纤瘦,宛如刘氏生前模样。 更漏使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逃开,口中喊着:“贤妃娘娘来了——” 白影缓缓飘至殿门处,似要破门而出。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鹰隼般掠下,剑鞘重重击在那“鬼影”膝弯处! “啊——!”一声痛呼,白影踉跄倒地,假发脱落,露出真容——竟是个身形瘦小的内侍! 谢靖一脚踩住他后背,冷声道:“装神弄鬼,好大的胆子。” 立政殿偏殿,烛火通明。 那内侍被捆得结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玥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拨弄茶盏:“谁指使你的?” 内侍咬牙不语。 谢靖手腕一翻,匕首抵在他喉间:“说。” 寒意刺骨,内侍终于崩溃:“是、是二殿下!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啊!” 萧玥眸色一沉:“二皇子让你扮作刘氏鬼魂,意欲何为?” 内侍颤声道:“二殿下说……他只是想吓吓您。” 章嬷嬷呵道:“浑说什么!是刘庶人谋害国母在先,与咱们殿下何干!” “奴婢只是听命行事,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内侍不住地磕头求饶。 翌日一早,萧玥差人禀报给弘德帝。 萧玥正襟危坐于案前,见皇帝驾临,起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弘德帝抬手示意她起身,目光扫过跪在殿中央、抖如筛糠的内侍,沉声道:“就是此人?” “是。”萧玥垂眸,“昨夜他扮作刘氏鬼魂,在拾翠殿外作祟,已供认受二弟指使。” 弘德帝眉峰微蹙,看向那内侍:“你且将昨夜所言,再复述一遍。” 内侍额头抵地,颤声道:“回、回陛下,二殿下说、说公主殿下害死贤妃娘娘,命奴婢扮鬼只是想吓吓公主……” “放肆!”弘德帝突然拍案,惊得内侍瘫软在地:“李福安!去将那逆子提来!” 二皇子萧琅踏入殿中时,面色苍白如纸。??他跪地行礼,还未开口,弘德帝已冷冷道:“琅儿,你可有话要对朕说?” 萧琅喉结滚动,强自镇定:“父皇明鉴,母妃她死得冤枉啊!” 弘德帝怒道:“刘氏谋害国母证据确凿,竖子安敢狡辩!” 去岁太子染疾,不治而亡,彼时郑皇后即将临盆,弘德帝下令秘不发丧,无论如何都要瞒住一时。而贤妃却命人将太子病逝的消息传入皇后耳中,郑皇后身子本就不好,加上怀孕时年岁也不小了,得知后气血逆行,艰难产下一子后血崩而亡。弘德帝震怒,下旨彻查,一来二去地查到了贤妃头上。 萧琅泪眼婆娑,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儿臣不敢,是母妃死的那日夜间,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母妃并非害死母后的真凶,这才命人在宫中散播鬼魅之事,试图引出幕后之人。” 弘德帝闻言,将手中把玩的碧玺念珠掷于案上。十八子翡翠串珠撞击紫檀木案,发出一声脆响。 “信呢?” 萧琅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信时手腕发抖,险些将信笺掉落:“儿、儿臣一直贴身收着……” 李总管上前接过,指尖刚触到信纸,弘德帝已劈手夺过。随着信纸展开,皇帝的面色渐渐变得铁青,又将信笺递给萧玥。 “长乐,你怎么看?” 萧玥双手接过,垂眸细看,道:“无稽之谈,刘氏对于所犯之事已供认不讳,何来冤假错案。儿臣私以为,这其中必定有人借刀杀人。 弘德帝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萧玥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刘氏素来鲁莽,说不定是听了谁的挑唆。父皇不知,刘氏临死前说有夺嫡之心的不止她一人,这些日子放任流言,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弘德帝道:“可有查到什么?” 萧玥道:“幕后之人甚是狡猾,如今只能从这封信上入手,看看能否查出点什么。” 弘德帝道:“李福安,去司宝司传吴司宝即刻来立政殿。 盛夏的日头正毒,炙热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切进殿内,在青砖地上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栅。殿角的青铜冰鉴缓缓吐着寒气,却驱不散那股子闷热。 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殿门处光线一暗。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女官迈过门槛,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将她灰白的鬓发镀上一层金边。 “臣吴氏,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 “平身。”弘德帝一挥手,示意章嬷嬷将信纸递上。 “请吴司宝辨认一番,能否瞧出这封信出自哪里。” 吴司宝枯瘦的手指抚过信笺,殿内陡然静得可怕。她忽然将信纸举至鼻前三寸,深深一嗅。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松烟为骨,掺了南海珍珠粉……”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石,“这墨方——是前朝灵帝特制的。” 弘德帝眉心一紧,此事竟牵扯到了前朝,问道:“纸呢?” 吴司珍继续道:“黄檗染制,质地坚韧,多用于抄写佛经。” 萧玥心中忽然想到一个人——德妃乌苏氏。说来这位和亲而来的德妃,还是前朝灵帝的外孙女呢!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冲进来,扑通跪倒:“陛下!德妃娘娘方才在佛堂……悬梁自尽了!” 第四章疑云密布 弘德帝面色骤变,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溅出,在紫檀木案上洇开一片深色水痕。 “什么时候的事?” 小太监伏地颤抖:“回、回陛下,就在半刻钟前,德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去佛堂送茶,推门就看见……” 萧玥指尖微微收紧,信纸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太巧了。 德妃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在吴司宝辨认出信笺材质的这一刻悬梁,倒像是被人掐准了时机灭口。 她抬眸看向弘德帝,父女二人目光相接,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 “此事由内侍省、宫正司彻查,朕要知道佛堂里究竟供的是菩萨,还是魑魅!在真相大白前,别让朕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弘德帝拂袖而去。 宋司正立于德妃尸身前,指尖悬于那道深紫勒痕之上,眉头微蹙。 “索痕斜向耳后,无挣扎痕迹,舌抵齿,睛突,确为自缢无疑。”她低声对身旁典正道:“颈侧针眼细查无异常,应是生前针灸所留。” 典正翻看德妃近日的脉案,点头附和:“太医署记录,德妃娘娘连日头痛,陈太医曾用金针疗法。” 太医丞以银针探喉,未见毒物反应。 “十指甲青黑乃尸僵所致,非中毒。”他捻须沉吟:“体表征候皆合自缢,无外力加害迹象。” 验尸完毕,宫正司女史随即为德妃殓容,在衣袖中摸出一封书信。 不多时,这份书信便被呈到了御前。 “妾以铁勒贱躯,蒙天恩入侍宫闱十余载,然夜夜惊梦,皆见漠北风沙…… 去岁腊月,妾知贤妃嫉恨皇后,遂假作梦呓于佛前,言太子已亡故。贤妃愚鲁,竟当真传讯至立政殿。刘氏死后,妾再命人送密信于二皇子,言明皇后之死另有真凶,本想激他暗中追查,与公主斗个两败俱伤。岂料竖子愚钝,大行鬼神之事。今事败露,妾当以命赎罪。唯愿陛下明察——此局自始至终,皆妾一手所布。” 弘德帝烦躁地拨弄着手中的手串。 “陛下?”李福安捧着参汤轻唤。 瓷盏被猛地扫落,参汤泼在遗书上,“贤妃愚鲁”四字顿时晕染成一片褐红。 “好一个‘一手所布’。”弘德帝低笑出声,“朕的妻子、妃嫔,倒成了你铁勒的棋盘走卒!” 弘德帝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铁勒献女和亲那日,十六岁的德妃跪在丹墀下,红衣似火,眉眼间具是恣意潇洒,如今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姣好的容颜下不知道掩藏着什么。就连一向温良恭俭的崔贵妃,也不知是人是鬼。 弘德帝凝视着案上的遗书,指节叩在紫檀木上,一声声如更漏般沉冷。德妃之事事发突然,尚且不曾处置二皇子,眼下暂且动不得铁勒,便先处置了他。 “萧琅。”他缓缓开口:“身为皇子,不思进取,反以鬼神之事乱宫闱,按律当削爵流放。但念其年少丧母,心智昏聩,着禁足百福殿,无诏不得出。” 宫正司的刑房里,德妃的贴身侍女秋雯已被拷问三日,十指鲜血淋漓,终是撑不住,一五一十的全部招供了。 宋司正将秋雯的供词上呈。德妃之母乃前朝宁国公主,和亲铁勒,前朝国破后,便一直领兵骚扰大梁,直到弘德元年议和。遣女入宫,名为和亲,实为细作。至于为何自尽,一来东窗事发,德妃以自缢维护最后体面;二来,自她入宫,郑皇后怜惜她远离故土,一直照顾有加,结果她却害她性命,实在有愧。 “陛下。”她跪在殿中复命:“德妃一直以来都是铁勒的细作,和亲入宫是为了谋害陛下。只是苦无机会,这才害了皇后殿下。就连……” 宋司正一咬牙,道:“就连太子殿下染病也非意外。” 去年颍州水患,弘德帝派太子赈灾,谁知竟染上了瘟疫,病逝于途中。原以为是天灾所致,没想到是有人处心积虑。 甘露殿的烛火彻夜未熄,弘德帝召集亲信大臣密议。 “诸卿可知,乌苏氏此毒妇,竟敢谋害储君,又刘氏之手害死皇后,朕恨不得明日便发兵荡平漠北!杜卿,户部现存粮草可支多少兵马?” 户部尚书杜陵俯首:“陛下明鉴。去岁颍州水患,漕运减半,剑南道一十九州旱灾。若要开战,臣只怕粮草不足以支撑大军” 御史大夫韦远道:“铁勒九部相互联合,互成犄角,贸然开战,只怕胜负难料,臣请陛下三思。” 秦国公指着沙盘上的金微山:“铁勒九姓看似联合,实则同罗与仆骨为争夺草场已械斗三次,且同罗部与铁勒王庭素有旧怨,不如以夷制夷。” 弘德帝冷笑:“谢卿,你只需告诉朕,此时开战,胜算几何。” 秦国公没有直言,只看向户部尚书:“铁勒九姓联军约十五万,若调陇右、朔方二十万大军,粮草能支撑多久?” 户部尚书思忖片刻,道:“不足三月。” 秦国公俯身一拜:“陛下,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铁勒九部并非铁板一块,不如分而化之。再给臣至少两年时间,练新军、囤粮械。此时出兵,确是险棋。” 五更鼓响,天色未明。太极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群臣肃穆的面容。 弘德帝高坐龙椅,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缓缓开口:??“德妃乌苏氏谋害皇后一案,证据确凿,如今已畏罪自尽,今日朝会,是想请诸卿商量个章程,该作何处置。” 话音一落,殿内瞬间哗然。 礼部尚书裴岩当即出列,重重叩首:“陛下!区区蛮夷,胆敢谋害国母,此乃奇耻大辱!臣请即刻发兵,踏平漠北!” 户部尚书杜陵立刻反驳:“裴尚书此言差矣!去岁河南道水患未平,剑南道又逢旱灾,国库粮草仅够支撑三月用兵,若贸然开战,恐生内乱!” “杜尚书莫非怕了?”裴岩冷笑,“铁勒九部看似联合,实则同罗、仆骨两部素有旧怨,我军只需分化瓦解,未必不能速胜!” 御史大夫韦远摇头:“兵者,国之大事。铁勒骑兵剽悍,我军虽有胜算,但若战事拖延,必致民生凋敝。不如先遣使斥责。” 秦国公谢胤任兵部尚书,立于武将之首,始终沉默。昨夜甘露殿密议,他与皇帝已达成共识——此时开战,绝非良机。但朝堂之上,仍需有人唱黑脸。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臣请战。” 殿内骤然一静。 弘德帝目光深沉,指节轻轻叩击龙案,似在权衡。 良久,他缓缓开口:“铁勒之罪,不可不究。然天灾频仍,百姓困苦,朕不忍再兴兵戈。” “传旨——” “德妃谋害国母与储君,罪大恶极,褫夺封号,将尸首送回铁勒。即日起,断绝与铁勒互市,封锁边境,凡铁勒商旅,一律驱逐!” “另,命朔方、河西二镇增兵操练,以备不测。” 裴岩面露不甘:“陛下!难道就这样放过铁勒?” 弘德帝眸色一冷:“裴卿,朕说了,此时非战之时。” 一句话,定下乾坤。 甘露殿内,萧玥静静凝视着熟睡的幼弟,萧琛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长睫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她伸出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弟弟面颊时倏然停住,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 一滴泪砸在锦绣被褥上,洇开一朵深色的花。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萧玥慌忙抬手去擦,却发现越擦越多,滚烫的泪水顺着指缝不断滑落。 弘德帝不知已站立多久,朝服未换的帝王此刻卸去了朝堂上的威严,眼角细纹里盛满疲惫。他望着女儿泪痕交错的脸,喉结上下滚动,鼻尖泛起一阵酸涩。 “好孩子,莫哭。”弘德帝大步上前将萧玥揽入怀中,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刘氏与乌苏氏已死,也算告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了。阿耶知道,这事不算完,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阿耶与你一同等着,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萧玥的脸埋进父皇的衣襟,龙涎香混着朝露的气息扑面而来,终于放任自己痛哭出声。哭声闷在厚重的朝服中,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在洞穴中呜咽。 第五章谋算 弘德帝的怀抱温暖而坚实,龙涎香那沉郁厚重的气息密密实实地包裹着萧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那深入骨髓、日夜啃噬的恨意。紧绷了太久的弦骤然松弛,她终于放任自己在这方寸之间宣泄出积压了数月的悲伤与恐惧。 起初是压抑的呜咽,随即化作难以自抑的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泪水迅速濡湿了弘德帝玄色的龙袍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弘德帝没有言语,只是用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极轻又极稳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如同幼时哄她入睡那般。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怜惜与自责——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手上染血,目睹仇人断气,终究是他这父亲的失职。 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化作断断续续、近乎无声的抽噎。萧玥像只耗尽了力气的小兽,软软地靠在父亲怀里,只剩下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微微颤动。殿内只余铜漏嘀嗒,以及幼弟萧琛在摇篮里发出的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好孩子,”弘德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都过去了,回去歇着吧。万事有阿耶在。” 他小心翼翼地扶正女儿的身子,示意侍立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的章嬷嬷上前。 “好生照料公主。” 章嬷嬷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脱般的萧玥。弘德帝的目光越过女儿单薄的肩头,落在暖阁深处那张小小的檀木摇篮上。熟睡的萧琛小脸粉扑扑的,浑然不知这宫闱的血雨腥风。 最终,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步步融入了甘露殿偏殿幽深的阴影里。 盛夏的蝉鸣已显颓势,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声嘶力竭。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木樨树枝叶繁茂,但仔细看去,一些叶片的边缘已悄然染上了淡淡的金边,几片早衰的叶子无声地飘落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 殿内不再需要大量冰块镇暑,只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里,静静熏着淡淡的苏合香。阳光透过糊着素纱的雕花长窗洒落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 崔贵妃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薄绸锦袍,质地轻盈。她未施浓妆,脂粉薄薄,只挽了一个最简洁的圆髻,斜斜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素簪。此刻,她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捻着一片刚刚飘落窗台的木樨黄叶,目光却穿透了窗棂,落在院中那几株沉默的木樨树上,眼神空茫而复杂。 案几上,一封展开的家书静静躺着。 “……?...中宫虚悬,乾坤失序。吾儿代掌六宫,劳苦功高,朝野共睹。此诚崔氏百年未有之良机!清河百年望族之荣辱,阖族上下之前程,尽系吾儿一身。当断则断,勿使旁落!三皇子天资颖悟,有龙凤之姿,若得嫡子名分,则国本可固,崔氏可兴……?...” “娘娘,”?贴身大宫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夫人到了,已至殿外。” 崔贵妃仿佛从一场深沉的迷梦中被惊醒,指尖一颤,那片黄叶悄然飘落。她迅速敛去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温婉端凝,起身道:“快请母亲进来。” 片刻后,崔老夫人被两名低眉顺目的宫女簇拥着,仪态万方地步入殿内。她身着深青色诰命翟衣,金线绣制的翟鸟纹样在光线下隐隐生辉,头戴珠翠翟冠,通身透着世家大族主母的雍容与久居上位的威严。行走间,环佩轻响,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给贵妃娘娘请安。”?崔夫人行至殿中,一丝不苟地依礼下拜,声音沉稳。 “母亲快免礼!”?崔贵妃疾步上前,亲手扶起母亲,语气中带着真切的亲昵,“在女儿这里,何须如此多礼。”?她扶着母亲在临窗铺着锦绣软垫的暖榻上坐下,亲自奉上一盏金丝皇菊茶,菊瓣在水中舒展沉浮,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母亲尝尝这新贡的菊花茶,清心明目。”?随即,她一个眼神扫过,云袖立刻会意,无声地带着所有侍立的宫女躬身退下,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偌大的殿宇,只剩下母女二人。 崔夫人接过那盏莹润如玉的茶盏,并未立即饮用,只是捧在掌心暖着。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细致地扫过女儿略显清减的脸颊,捕捉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苏合香在香炉中燃烧发出的极细微的哔哔声。 终于,崔老夫人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是斩钉截铁:“贵妃,家中让我今日入宫,是想亲耳听听你的意思。如今贤妃、德妃皆已伏诛,中宫之位悬空已近一年。你代掌六宫,统摄内务,夙兴夜寐,劳苦功高,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呢。”? 崔贵妃垂下眼帘,避开母亲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一丝恳求般的低柔:“母亲……先皇后刚去不久,音容宛在,陛下哀思甚重,每每提及,神色怆然……此时便谈论后位之事,是否……是否操之过急了些?女儿总觉得不合时宜,于心亦有不安。”?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 “不合时宜?”?崔老夫人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昭德皇后已逝,人死如灯灭,魂归九泉,再深的哀思,也终有被岁月冲淡的一日。这大梁的皇后之位,难道还要为一个死人空守一辈子不成?”?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如炬地盯着女儿。 看着女儿依旧微垂的眼帘和紧抿的唇角,崔夫人知道需要更重的砝码。 崔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楚国公当年为助今上起事,不惜背弃本家,公然与前朝灵帝划清界限。他们这一支,早已是脱离本家的孤木,根基浅薄,如何能与我枝繁叶茂的清河崔氏相提并论?” 论出身门第,清河崔氏乃世家之首,累世高门,簪缨不绝,自前朝起便出将入相,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州郡,根深叶茂,底蕴之深厚,非寻常勋贵可比。崔夫人亦出自范阳卢氏,两相结合,便是皇室也轻易动不得。 “论资历与权柄,你自潜邸时便侍奉陛下左右,温良恭俭,深得圣心。入宫后诞育皇三子,有功于社稷。如今更是代掌凤印,执掌六宫事务,将偌大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在德、贤二妃祸乱宫闱之后,安抚人心,稳定局面,功不可没!此乃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崔贵妃叹息道:“母亲别忘了还有七皇子这个嫡子在”。 崔夫人目光灼灼,“三皇子居长,而七皇子不过襁褓中一懵懂婴孩,未来是龙是虫更是渺茫难测。” 崔贵妃的脸色随着母亲的话语而微微变化,尤其是听到对七皇子的评价时,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她挣扎着,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对逝者的情谊:“可是母亲……先皇后生前待女儿……极为亲厚宽和。” 崔老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女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毫无温度,只有洞悉世情的冷酷,“娘娘!莫要被那点‘亲厚’迷了眼!你且扪心自问,她那‘亲厚’背后,可曾真正动摇过她作为中宫、作为太子生母的地位分毫?她待你‘宽和’,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让你安于妃妾之位、不生妄念的驭下手段!她是国母,你是妃妾!君臣之别,嫡庶之分,犹如天堑!她活着时,你永远只能仰望凤座!如今她死了,这是天赐良机!更何况她的死又不是咱们造成的,你何须在意。” 她倾身向前,一把握住崔贵妃微凉甚至有些颤抖的手:“陛下重情,一时忘不了昭德皇后,这为娘理解。皇后贤德,待人接物无有不妥,你感念她,这也无可厚非。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长久无主!此乃纲常大义!你此时若因那点妇人之仁而裹足不前,犹疑不决,难道要坐等陛下被其他世家重臣进言,册立他人?或是让淑妃之流乘虚而入,占了先机?到那时,你待如何?珑儿待如何?”?她用力握紧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目光如刀,一字一句,直刺崔贵妃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渴望:“想想咱们的三皇子!他的前程尽皆系于你一身!你登上后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再有我崔、卢两家鼎力相助,东宫之位唾手可得。” “嫡子……” 崔贵妃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如同魔咒。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入她本已波澜起伏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第六章冬至 长安的冬日来得又急又冷。 自德、贤二妃的案子过去数月,宫墙内的积雪一层层堆叠,又被宫人一遍遍扫净。立政殿前的梧桐早已落尽枯叶,枝丫嶙峋地刺向灰白的天穹。 冬至前夜,萧玥站在廊下,望着宫人们忙碌地往殿檐挂上素纱灯笼,灯罩上绣着皇后生前最爱的缠枝莲花纹。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指尖微凉。 德妃自尽后,宫中看似恢复了平静,可萧玥总觉得有些事情更加捉摸不透了。弘德帝命人封存了拾翠殿与延嘉殿,连带着德妃的佛堂也一并落了锁。可有些秘密,锁得住殿门,锁不住人心。 今日是冬至,也是母后走后的第一个大祭。 寅时,残月尚悬于鸱吻之上,丹凤门外的积雪已被宫人扫出青灰御道。三百玄甲禁军执戟而立,礼官手持玉圭,立于圜丘两侧,静默无声。寒风掠过祭坛,卷起素白的幡旗,猎猎作响。 因先皇后丧期未满一年,祭天典礼一切从简。乐悬不设,百官素服,连皇帝冕冠上的珠旒都减了半数。 祭坛前,皇帝独自执圭而立。寒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 “奠玉帛——” 赞礼官的声音穿透凛冽的晨风。 弘德帝缓缓跪下,将苍璧与玄帛奉于祭坛。 祭礼毕,皇帝并未立即起驾回宫,而是转道去了太庙。 太庙偏殿内,弘德帝指尖抚过郑皇后神主牌上未干的金漆,檀香混着雪霰在殿内盘旋。 萧玥站在殿外,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父皇伸手抚过灵位,指尖在“昭德”二字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收回。 “陛下……”掌庙官捧着鎏金暖炉欲言又止。按礼,天子祭天后当赴两仪殿受贺,此刻檐角铜铃已响过五更,隐约传来百官佩玉相击的琅琅声。 皇帝忽然解下腰间蹀躞带上的鱼符,轻轻搁在供案。 “传旨光禄寺,今岁寒食祭加一份蜜饯缠花。” 冬至祭礼复杂琐碎,常常需耗费几个时辰,故而郑皇后总爱在袖中藏些蜜饯,悄悄喂给弘德帝。 弘德帝升座后,下意识瞥了眼身后,那里本该有一道茜色身影端坐于凤纹茵褥,如今却只剩一束穿过素纱帷的晨光,斜斜落在空置的九枝金莲灯座上。耳边伴着群臣的唱贺之声,弘德帝心中却是一片死寂。思绪飘远,耳畔的朝贺声渐渐淡去,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纱。 远处传来雅乐的变徵之声,如寒刃刮过耳畔,弘德帝指节微蜷,冕旒垂珠在眼前晃出一片碎影。 “礼成——”礼官高唱未毕,弘德帝已拂袖起身,玄色龙袍掠过丹墀积雪,径直朝甘露殿而去。 弘德帝闭目揉着眉心,忽觉殿角银蒜帘被掀起。从前朝贺结束后,郑皇后总会在此时碰着吃食入内。广袖盈风,裙裾扫过金砖时带起一缕莲香。 “七宝五味羹,妾特意改了配方,陛下尝尝。”她把碗搁在案上,指尖带着从尚药局学的穴位按法,轻轻将冕旒压出的红痕揉成一片温热。 “阿好……”弘德帝轻唤郑皇后的小字,抬眸才发觉来人是崔贵妃。 崔贵妃捧着定窑白瓷盏趋近。 “陛下,请用醒神汤。”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襦裙,外罩素纱半臂,发间只簪一支银钗,耳上珍珠坠子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既不逾矩,又透着几分精心打点的雅致。 弘德帝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妾知陛下疲累,这醒神汤解乏最好,陛下用些吧。” 弘德帝眉头微蹙,他本想挥手让她退下,可视线触及她低垂的眉眼时,又顿了顿。崔氏一族这些年确实忠心耿耿,崔贵妃伴驾多年,也素来谨守本分,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稍稍压下了几分,终究还是伸手接过茶盏,淡淡道:“有心了。” 崔贵妃并未立即退下,指尖轻轻抚过袖口暗绣的缠枝纹,忽然温声道:“陛下,妾有一事思虑已久……” “先皇后去后,六宫事务皆由妾暂代,妾常觉力不从心。” 她顿了顿,似是斟酌词句:“顾修仪与许充容出身大家,一向勤勉,可否册封顾、许二嫔,也好多个人手分担宫务。”? 弘德帝睨了她一眼,目光深得让人心惊。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皇后丧期未满,不宜册封。 崔贵妃指尖微微一颤,茶盏里的水面晃了晃,又很快平静下来。 “是妾思虑不周。”她低头应声,语气依旧温婉:“只是想着淑妃妹妹体弱,入冬以来便汤药不断,妾实不忍打扰妹妹养病。宫中姊妹,也就顾修仪与许充容位分高些。”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道:“许充容是陇右节度使的外甥女吧?” 崔贵妃呼吸一滞。 “朕记得,他上月刚递了折子,请增陇右军饷。"皇帝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爱妃未免太伶俐了些。” “陛下明鉴!”她慌忙跪下,藕荷色的裙摆铺开在青砖地上:“妾只是忧心宫务,绝无他意!” 见弘德帝不语,崔贵妃一咬牙,便道:“妾今日言语犯上,自请禁足承庆殿。” 弘德帝目光沉沉地落在崔贵妃身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殿内只听得见铜漏滴水的声响。 半晌,他缓缓开口,语气并不严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禁足便不必了,将《女则》抄上十遍,送到立政殿。” 崔贵妃身子一颤,以额触地:“谨遵圣谕。” 待崔贵妃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后,弘德帝冷声道:“李福安!” 李福安慌忙从阴影处趋步上前,伏跪在地。 “陛下……” 弘德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殿内温度骤降:“你这差事,当得愈发好了。” 李福安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地,冷汗顺着鬓角顺流而下。 “老奴该死!只是贵妃娘娘说……说醒神汤耽搁不得,老奴一时糊涂……” 先皇后薨逝已近一年,中宫岂能久虚?崔贵妃出身清河崔氏,育有皇子,一贯不缺恩宠,来日登上后位十有八九。今日不过递盏醒神汤,卖个顺水人情,谁知竟触了逆鳞…… “滚去内侍省领二十杖。”皇帝拂袖,“再有下次,你这双招子也不必留了。” 弘德帝思忖着,目光落在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醒神汤上。汤面凝了一层薄脂,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今日崔贵妃的举动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眼看着郑皇后的丧期将满,前朝那些老狐狸们早已按捺不住,奏请立后的折子雪片似的往上递。后宫里更是暗潮涌动,崔贵妃今日这一出“醒神汤”,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立政殿内,萧玥临窗习字。狼毫在宣纸上拖出凌厉的飞白,忽闻窗外脚步声急。 “殿下。”书仪趋前低语,“甘露殿方才……” 笔锋未停,萧玥唇角微扬:“父皇罚她抄《女则》了?就连李监也挨了打?” 弘德帝这是明摆着告诉朝臣,大梁,终究只有一个女主人。 次日,太极殿。 天色未明,百官已列队于龙尾道前,面面相觑。 “今日既非朔望,又无紧急军报,何以骤开大朝?”礼部侍郎拢着袖中未写完的冬至祭文,低声询问身侧的太常卿。 “莫不是陇右军情有变?”秦国公皱眉,目光扫过殿前森然肃立的千牛卫——这些本该戍守皇城的精锐,今日竟全换了素甲。 殿角铜漏滴答声中,忽闻净鞭三响。 “圣谕——”李福安瘸着腿登上丹墀,嘶哑的声音刺破晨雾: “十二月初十废朝,五品以上悉诣辰陵。” 旨意一下,满殿哗然,便有御史急趋出列:“陛下不可因私非公!” 弘德帝道:“朕非以私废公,乃思亡妻佐朕安天下之功。” 御史大夫韦远出列,道:“臣每每犯颜进谏,总能在退朝时遇到立政殿的宫女提着食盒,一碗胡麻粥以及皇后殿下亲自誊抄的《十渐疏》不知保了臣多少次。” 秦国公眼神中透着怀念,道:“昔年陛下起事,皇后殿下怀着身孕还慰勉将士,左右莫不感激。” 满殿寂然——皇后之功,无人敢驳。 “朕今日偏要告诉天下人——帝王之爱,可以移山,可以废朝。”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冕旒垂珠剧烈晃动,掩住了帝王泛红的眼眶。 第七章谒陵 弘德十一年的腊月初十,雪止,风停,是难得的好天气。 卯时三刻,太常寺官员已在辰陵享殿前设好祭坛。青铜鼎中袅袅升起檀香,三牲太牢陈列于俎,黍稷稻粱盛于簠簋,时令鲜果置于笾豆。十二名乐工持箫管立于西阶,着素服的祝官手捧玉册静候东侧。 天还未亮,太极宫前已列满了青盖朱轮的官轿。五品以上的朝臣身着素服,肃立于神道两侧。今日是郑皇后周年忌辰,弘德帝废朝不政,命百官随驾谒陵。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身着素白深衣的弘德帝缓步而出。不过一年光景,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竟已两鬓微霜。萧玥紧随其后,手里捧着一卷卷轴。 “臣等参见陛下。”百官齐刷刷跪倒,素服如雪浪般次第起伏。 弘德帝目光扫过众臣,在韦远身上略作停留。这位以刚直著称的御史大夫今日竟也红了眼眶。 “起驾。”帝王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辰陵位于九嵕山主峰,龙旗凤辇蜿蜒数里。前有卤簿仪仗开道,金根车驾六马并驱,后有五品以上官员乘车随行。弘德帝独乘一辇,拒绝了内侍的搀扶,自己撑着辇栏望向远处。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山峦的轮廓,却让记忆越发清晰—— 去年此时,郑皇后已奄奄一息。她强撑着叮嘱他保重身体,不可因一时之怒便惩处朝臣。 “陛下,到山门了。” 李福安的声音将弘德帝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寒气刺得肺腑生疼。抬眼望去,汉白玉神道尽头,郑皇后的碑亭在雪中若隐若现,享殿前的祭器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光。 太常卿快步上前:“吉时已到,请陛下入位。” 祭礼开始了。 弘德帝立于阼阶之上,百官按品秩列于庭中。太乐令举麾,《昭夏》之乐缓缓而起。祝官跪读册文:“维弘德十一年岁次戊戌,十二月庚子朔初十日己酉,皇帝谨遣太常卿某,以庶羞之奠,致祭于昭德皇后之灵……” 乐声中,弘德帝望向享殿内的皇后神位。檀木牌位上“昭德皇后郑氏之神位”几个金字刺得他眼眶生疼。恍惚间,那牌位竟化作了郑皇后含笑的模样,一如她生前在立政殿门前迎他下朝时的神情。 “初献——” 随着赞礼官的高唱,弘德帝接过内侍奉上的鎏金爵。指尖触及冰凉的酒液时,他忽然想起郑皇后不擅饮酒,每次宫宴浅尝辄止后,都会悄悄把酒倒入他的杯中。 “陛下……”李福安小声提醒发呆的帝王。 弘德帝这才举步向前。雪地湿滑,他走得极慢,玄色舄履在素绢帷帐前停下。透过袅袅升起的沉香,他仿佛看见郑皇后就坐在帷帐之后,等着他如往常般诉说朝堂见闻。 “第一爵,祭天地。”祝官高声唱道。 酒液倾洒在青砖上,渗入缝隙如同泪水渗入心田。按照礼制,初献后应由太祝跪读祝文,但弘德帝突然伸手示意暂停。在百官惊讶的目光中,帝王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纸。 “朕……自有祭文。”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淹没。 这是破例之举。太常卿刚要劝阻,却被韦远拉住。老谏臣摇了摇头,眼中含泪。 弘德帝展开那卷写满小楷的竹纸,指尖微微发抖:“维弘德十一年……去岁今日,卿弃朕而去。每忆音容,肝肠寸断……” 帝王的声音渐渐哽咽:“长乐夜读《孝经》至《丧亲章》,泣问母后何在。朕……不知如何作答……” 庭中几位曾受皇后恩惠的女官忍不住掩面啜泣。 “亚献——” 按照礼制,亚献本应由亲王执行。但太子早逝,七皇子又年幼,遂改由萧玥代行。当萧玥捧着第二爵走向神位时,弘德帝突然低声问道:“长乐,你说……你阿娘能饮得下这冷酒吗?” 萧玥手一抖,酒液险些洒出:“儿臣所献,阿娘自不会拒绝。” “是啊……”弘德帝望着女儿将酒奠于墀下。 “她最是疼爱你,自然舍不得……” “终献——” 三献既毕,太祝将玉册置于燔炉。火光腾起的瞬间,弘德帝仿佛看见郑皇后在火焰中对他微笑。 乐声转为《豫和》,赞引吭高唱 “拜——” 百官齐刷刷跪倒。弘德帝却怔怔站着,直到李福安悄悄扯他衣袖才回过神来。 按制,祭礼至此该结束了。但弘德帝突然走向享殿西侧的碑亭,那里矗立着他亲笔题写的“昭德皇后之碑”。 “你们在此等候。”他对众臣道,“朕……想单独与皇后说几句话。” 百官肃立。韦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 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弘德帝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回忆里。他想起郑皇后十三岁嫁给他时的模样,想起他起事时她披甲执剑守在王府门口的身影,想起她每次劝谏时温婉却坚定的眼神…… 碑亭前,弘德帝终于跪了下来。汉白玉的冰冷透过衣袍直刺膝盖,他却浑然不觉。 “阿好。”他轻唤着皇后的小字,手指抚过碑上“昭德皇后”四个鎏金大字,“咱们的长乐很有出息,玉郎也很乖巧,待他再大一些,便带着他一起来看你。” 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花。落在墓碑上,悄然融化。 “这一年……很难。”帝王的声音哽咽了,“没有你在身边提醒,朕好几次差点错怪忠良。韦远那老匹夫还是那么倔,动不动就当庭顶撞,朕真想砍了他的脑袋。” 说到这里,弘德帝突然伏在碑上痛哭失声。那哭声撕心裂肺,惊落了碑顶积雪。远处的百官闻声,纷纷低头拭泪。 “朕答应过你要做个明君……”弘德帝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一缕青丝。 “可是没有你在一旁提醒,我真的好累……” 弘德帝招招手,示意萧玥走过来。 萧玥会意,将手中的画轴展开,画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男子眉眼温柔,并坐于梅树下,透过画作,便能感受到二人情谊。 “阿娘,这是女儿亲手画的。自阿娘走后,儿魂牵梦萦,从前种种,历历在目。惟愿来生长乐为母,娘为儿,再续母子前缘。” 雪絮渐密,渐渐覆盖了帝王的肩头。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郑皇后就站在碑旁,一袭素衣,笑容温婉如初。 “三郎。”幻觉中的皇后轻声说:“祭礼很周全,妾很欣慰。” “阿好!”弘德帝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冰雪。 “陛下!”韦远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老泪纵横地跪在雪地里,“请保重龙体!皇后在天之灵,必不愿见陛下如此啊!” 弘德帝怔怔地望着那个逐渐消散的幻影,终于慢慢站起身。他转向韦远,声音沙哑却坚定:“望之,你说……皇后会怪朕这一年的政事处理得不好吗?” 韦远重重叩首:“皇后生前常对老臣言,陛下乃不世出的明君。这一年来,虽遭大恸,陛下仍勤政爱民,河西赈灾、疏通漕运……皇后若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弘德帝望向碑亭,仿佛又看见郑皇后对他微微颔首。他深吸一口气,拭去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回程时,雪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燔炉未尽的灰烬上。弘德帝最后望了一眼爱妻的长眠之地,转身走向等候的百官。 龙辇在寂静中驶回宫城。弘德帝疲惫地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缕青丝锦囊。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身旁同样沉默不语的萧玥身上。女儿稚嫩却已显坚毅的侧脸,在辇窗外透进的微光中,竟与郑皇后年少时的轮廓隐隐重合。 阿好临终前紧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长乐聪慧……让她……多学些……别困在深宫……” 后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崔氏代掌凤印,今日祭礼却称病不至,前番试探的余波犹在。七郎尚幼,长乐是他与阿好血脉的延续,更是玉郎未来最大的依仗。她不能只是一个懵懂的公主。 “长乐,”弘德帝的声音带着谒陵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回宫后,你便去尚宫局。” 萧玥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父皇。 “跟着宋尚宫,”皇帝的目光深邃,不容置疑,“六宫庶务,事无巨细,用心学,仔细看。往后……后宫这一摊子事,也该你自己担起来了。” 萧玥瞬间明白了父皇的深意。她压下心头的悸动,挺直脊背,郑重应道:“是,儿臣遵旨。” 辇车碾过宫道的声响格外清晰。弘德帝重新阖目,将那份沉甸甸的锦囊握得更紧。 第八章惊觉 祭礼过后,萧玥回到立政殿时已是酉时。她站在殿门前,望着阶下未化的积雪,神情恍惚。 “殿下,该用膳了。”章嬷嬷轻声提醒。 萧玥回过神来,她轻声道:“传膳吧。”转身踏入殿内。 立政殿的陈设摆放与从前并无差别,仿佛郑皇后从未离开。萧玥走过殿中央的凤纹茵褥时,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晚膳很简单,一碟清炒时蔬,一碗雕胡饭,还有几样素点心。 “父皇回宫了吗?”她忽然问道。 章嬷嬷摇头:“不曾,方才李监命人传话,说是陛下要在太庙守到子时。” 萧玥轻轻叹了口气。自郑皇后去世后,弘德帝便常常如此。有时在立政殿一坐就是整夜,有时又会在太庙待到天明。朝臣们虽然担忧,却无人敢劝。毕竟谁都知道,郑皇后对弘德帝而言,不仅仅是妻子那么简单。 用过晚膳,萧玥命人取来郑皇后生前常看的几本书。她翻开其中一本,上有郑皇后娟秀的字迹。 “天子之圣明非止照耀天下,更须始于治家齐整。”萧玥轻声读着上面的批注。 跳动的烛火中映照出萧玥专注的脸庞,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批注,心中涌起一股震撼。 只见书页的空白处用簪花小楷写的朱批:舜帝之德,本于《尧典》浚哲文明,非惟天纵,实由躬行所致。昔舜耕历山,与木石居而忧天下,故践祚之后,犹存如履薄冰之戒。今陛下宵衣旰食,咨诹善道,暗合《舜典》询于四岳,明四目达四聪之训。然虑刍荛之言或阙,伏愿陛下以舜帝辟四门、纳诽谤为范,则天下幸甚。 萧玥接着往后翻,还是郑皇后留下的批注,不自觉屏住地呼吸,这等良策竟出自内宅妇人之手。 “四门穆穆,非虚礼也。今观陛下开言路,而御史台奏章皆经三省筛择,犹设网于渊,岂得鲂鲤?吾尝见老农筛谷,粗孔在上细孔在下,故得精粮。或可仿此,令台谏直呈,再命宰相复核。”萧玥越读越心惊,母亲之才,为何从未显露半分。 “殿下,该歇息了,可得仔细眼睛。”亥时初,章嬷嬷进来提醒。 萧玥合上书册:“再等等。嬷嬷,你说阿娘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章嬷嬷的眼神透过萧玥,仿佛看到了从前郑皇后的影子:“皇后殿下少时即嗜学,尤爱文史,嫁予陛下后也是手不释卷,常与陛下谈论古今,府中的那些幕僚时常叹息自己无用武之地……” 她一顿,压低声音道:“说句托大的,那些年若无皇后稳定后方,只怕先帝和陛下这天下,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萧玥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阿娘从前常说‘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可我见这批注,字里行间的见地分明不逊色于男子,这些我从前从未见过。” 章嬷嬷抚了抚萧玥的头发:“傻孩子,从前陛下只是个世家公子,与丈夫秉烛夜谈,那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之举。如今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境遇不同,夫妻相处自然也不同。” 萧玥凝视着烛火,火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出几分从未有过的锐利。 男女同生于天地间,何故女子要隐藏锋芒才能得周全。 “殿下,很晚了,该歇了。”章嬷嬷为萧玥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次日清晨,萧玥早早醒来。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总见母后站在远处朝她微笑,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 “殿下,崔贵妃来了。”书仪匆匆进来禀报。 萧玥正在梳妆,闻言眉头微蹙:“这么早?” “说是来送《女则》的抄本。”书仪低声道:“按陛下的旨意,要送到立政殿来。” 章嬷嬷在萧玥头上插入一支玉簪,又整理了一下衣襟。 “请贵妃稍等。” 当萧玥步入前殿时,崔贵妃正站在殿中央。她今日穿得极为素净,一袭月白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 “贵妃安。”萧玥微微欠身。 崔贵妃侧身避开:“公主不必多礼。” 崔贵妃示意身后的宫女捧上一个锦盒:“这是本宫抄写的《女则》,按陛下吩咐送到立政殿来。”她顿了顿,又道:“昨日祭礼,因珑儿还病着,我们母子未能随行,实在愧对先皇后。” 萧玥接过锦盒,随手翻开一页。崔贵妃的字迹工整娟秀,显然是用了心的。 “贵妃客气了。”萧玥合上锦盒,冲着崔贵妃微笑道:“三弟如何了?父皇命我学着打理宫务,一时忙碌,这些日子也不曾探望,倒是我不好。” 崔贵妃道:“公主言重了,小儿贪玩着了凉,并无大碍,自有太医照料,年下事情繁杂,不必顾及他。” 又寒暄几句,崔贵妃便告辞了。萧玥站在殿门前,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书仪凑近耳语:“殿下,可要防着些贵妃?” 萧玥转身敛了笑容:“经此一事,想来贵妃也会注意分寸,你叫人盯着,有事再禀报。” 弘德帝虽然悲痛,但并不糊涂。崔氏为天下门第之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崔氏再不节制,只会自取灭亡!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萧玥每日除了读书习字、料理宫务,便是在甘露殿照顾幼弟。 这日午后,七皇子萧琛正推着步舆学步,那步舆是尚功局新制的,四角包银,扶手处刻着貔貅纹,倒是十分精致。 “姊……姊。”萧琛一见到萧玥过来,立马撒开手,摇摇晃晃地走来,奈何人小步子不稳,没走两步便踉跄着前倾。 萧玥眼疾手快,箭步上前将小小的人儿接住,吓得旁边的乳母尖叫出声,赶忙下跪请罪,偏偏始作俑者浑然不觉方才的行为有多危险,还咧着嘴咯咯直笑,露出两颗新长的乳牙。 “小殿下这是见到阿姊高兴呢。”章嬷嬷含笑道。 萧玥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乳母,和颜悦色道:“起来吧,这事儿不怪你们。玉郎如今正是学走步的时候,殿内左右有毯子铺着,摔便摔了,在外头时,多叫两个人跟着,别摔的太难看就是了。” 乳母连连应声:“多谢殿下。” “臭小子,就该让你摔一跤,如此才能长记性。”萧玥佯怒,轻轻捏了捏萧琛的脸颊。 萧琛却以为自家阿姊在逗他玩,笑得更欢,涎水顺着下巴流到了萧玥身上。小手抓着萧玥的衣襟,嘴里含糊不清的。 “姊……抱!” 萧玥宠溺地将人抱起来,萧琛立刻便搂住她的脖子,下巴压在她肩上,萧玥只觉得心都化了。 “果然是长大了,愈发沉了。”萧玥的脸轻轻贴在幼弟的耳朵上,萧琛的小手不安分地揪着她的发丝,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嘶——”萧玥抓着萧琛的小手轻呵:“臭小子!” 萧琛转头看着萧玥,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小狐狸似的。 萧玥心道,却是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脸颊。 章嬷嬷站在一旁,望着嬉闹的姐弟,眼中含着宠溺的笑。 章嬷嬷是郑皇后的乳母,看着她从一个奶娃娃一点点地长大、嫁人,从公府儿媳到晋王妃,再从东宫太子妃一路走到皇后,原以为能安安稳稳地伺候到老,谁知天不遂人愿……皇后殿下福薄,只留下这一双儿女。当年公主与懿怀太子学步时也是这样,跌跌撞撞的,郑皇后牵着儿女的手,耐心地教着。一晃眼,公主也长成大姑娘了,如郑皇后一般细心地照看着幼弟。 “咱们七殿下的性子与您、与懿怀太子可大不相同,真真是活泼,倒是与皇后儿时一般无二。” 萧玥一愣,突然有些落寞。 章嬷嬷自觉说错话了,一时间有些无措。反倒是萧玥回过神,说了句:“这样也好。” 第九章寒岁 元日将至,宫闱内外皆忙碌起来。往年元日宫宴,必是锦绣铺陈,钟鼓齐鸣。今年却因大祥未过,尚在禫服期内,弘德帝一道“诸事简素”的旨意,便抽去了所有的繁华筋骨。宫娥黄门往来于殿宇之间,步履匆匆却悄然无声,手中捧着的不是流光溢彩的锦缎金器,而是素绢白纱、青瓷陶罐。殿内殿外,只以素绢为饰,清馔为宴,一丝一缕、一饮一啄,不敢稍逾礼制。 凛冽寒风如无形的巨手,肆意拨弄着檐下悬着的素纱宫灯。那灯罩薄如蝉翼,在风中寂寥地摇曳、旋转,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窸窣声。昏黄暗淡的灯影投在灰蒙蒙、仿佛蒙着一层厚尘的廊柱朱漆上,光影破碎,更添几分深冬的萧索与黯淡。 尚食局的女官们聚在偏殿一角,对着摊开的宴席单子低声商议,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字字句句都透着沉闷。 “黍臛祭太庙,祖宗规制,万不可更改。五辛盘减为三辛,取其‘迎新’之意即可,椒、姜、葱、蒜……斟酌着去掉哪两样……胶牙饧用素白瓷碟盛装,切莫用那带金边的旧器……” 乐府精心排练的丝竹管弦早已束之高阁,蒙尘静默。空旷的殿宇间,唯余清冷孤寂的焚香气息,如游丝般无声萦绕,丝丝缕缕,缠绕在冰冷的梁柱间,衬得这本该喧腾热闹的新年,毫无生气,死寂一片。 宫宴那日,气氛更是凝滞如冰。御座高踞,弘德帝只在上面略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身着素色常服,神情沉郁疏淡,眉宇间积压着化不开的阴翳,目光扫过殿内寥寥数位宗亲重臣,空洞得仿佛穿透了人群,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未发一言,甚至连象征性的举箸动作也无,他便在众人屏息垂首中,霍然起身离去。帝王那带着一身寒意的离席,仿佛瞬间抽走了殿内最后一抹微弱的暖意和光亮,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冷寂与尴尬。萧玥端坐席上,面前几案上素净的菜肴纹丝未动,只觉周遭无形的压抑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令人窒息。勉强枯坐片时,她终是寻了“身子不适”的由头,起身告退。 萧玥独立于立政殿回廊之下,寒风卷动她的素色裙裾,更猛烈地撕扯着廊下的素纱灯。殿内稀疏的人影与一片素简的陈设,隔着雕花窗棂映入眼帘,瞬间勾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回忆。 郑皇后在时,长安华灯璀璨如星河倒泻,立政殿内笑语喧阗,暖香袭人。母后明丽的笑容,父皇舒展的眉宇,宫人们穿梭忙碌时衣袂带起的香风……往昔的鲜活明亮与眼前的灰白死寂两相对比,巨大的落差如同利刃剜心。哀伤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喉头哽咽,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大祥之期已过,禫祭除服,然而,帝王心丧未满,宫中上下仍持素淡,不敢有半分张扬。萧玥亦不再沉湎于悲伤之中,跟着宋尚宫一点点学习打理庞大繁杂的宫务。从辨认各司文牍,到厘清历年旧例,再到斟酌人事赏罚,行事上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生涩,显露出几分沉稳。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立政殿偏厅的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萧玥正与宋尚宫对坐,核计着年节对各宫妃嫔及外命妇、宗亲的年俸赐物单子。厚厚的名录册页摊开在案几上,墨迹清晰。 “殿下请看,”宋尚宫指尖点着名录上的一行行字迹,声音平和清晰,“依制,四妃位同亲王,年节赐物有绢八百匹,粟二百石。冬、春两季,额外加赐上等绫二十匹,素罗二十匹,暗纹锦五十匹,金器一事,银器五事。其余妃嫔依位份高低,依次递减。外命妇及宗亲,各有定例,皆在此册。”她稍作停顿,抬眼看向萧玥,请示道,“然今禫服期内,陛下旨意一切从简,所有赐物皆需减三成,并禁用金玉器物及朱紫、绯碧等鲜亮之色。” 宋尚宫的目光在“承庆殿”三字上略一停留,声音压得更低些,带着一丝试探:“殿下,贵妃娘娘位份尊贵,又抚育皇子,承庆殿的年节赐物单子……可要与别处略作区分,以示优渥与体恤?”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将一道微妙的考题摆在了萧玥面前。 萧玥闻言,目光从密密麻麻的名录上抬起,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平静地问道:“淑妃娘娘处,依例是何规制?” 宋尚宫心领神会,立刻回道:“回殿下,淑妃娘娘的年节赐物,无论品类、数量,历来都是照着规矩来的,并无增减特例。” 萧玥微微颔首,指尖在坚硬的红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淑妃与贵妃同为正一品妃,尊卑等同,规制如一。何以厚此薄彼,徒惹非议?承庆殿那份,便照此削减后拟单,不必增减,一视同仁。年节赐物关乎体面,更关乎宫闱和睦,务必公允持正。” 萧玥凝神细看名录,指尖缓缓滑过,最终停在“安仁殿许充容”那一行。恰在此时,宋尚宫又低声禀报了一事,声音里带着一丝谨慎:“尚服局掌事女官来报,在例行查验宫人冬衣时,查出许充容的一位贴身宫女,在其所着袄子的内襟处,竟用近绯的茜色丝线,偷偷绣了一小方‘雁衔绶带’的纹样,被当场察觉。此乃明令禁止的僭越之举。” “许充容的人?”萧玥抬眼,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波澜,“依你看,此等逾制之举,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宋尚宫略一沉吟,显然已权衡过利弊:“按宫规,服色僭越,轻则申饬罚俸,重则杖责逐出宫门。然……值此心丧之期,宫闱宜静不宜动。且许充容素与承庆殿走动亲近,若处置过严,恐生波澜;若轻轻放过,又恐失却体统,令宫人以为规矩可松,效仿者众,后患无穷。实是两难。” 殿内一时静默,唯有炭盆中银霜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萧玥思索片刻,伸手取过朱笔,在名录旁一张素笺上清晰批注:“念其初犯,僭越之物未及示于人前,尚未酿成大错。着掌事女官对其严加申饬,罚俸三月,所着袄子即刻缴送尚服局当众销毁。着尚服局即刻晓谕东西六宫所有宫人:心丧期内,服色务须素净,皆用青、碧、皂、白等色,纹饰限散窠小花或全无纹饰,严禁僭用命妇品级之服色纹样!若有再犯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她放下朱笔,语气平静却透着决断:“如此处置,既申明规矩,以儆效尤,亦留有余地,不至逼人太甚。安仁殿那边若有微词,或承庆殿问起,你只管说这是本宫的裁定,照章办事即可。” 宋尚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躬身:“殿下思虑周全,处置得宜,恩威并施。皇后殿下若在,亦当如是。”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声,向前微倾,“承庆殿那边,近来表面倒是安分了许多,只是……听闻崔家近日颇为活跃,举荐了两位前朝致仕的秘书监大儒,正为皇子师人选奔走游说。” 萧玥了然。果然如此。 她将批注好的名录交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