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莲花男子阴魂不散了》
7. 第七章
“走吧。”
说罢,哪吒一跃而下。
平愈看他回到地上,顿感不妙。她问:“去哪?”
“上街。”男孩对她竖起两根手指,边掰边说:“也可以是山林,随便你选。”
喂,不是上山就是下乡吗?
“我根本没同意吧,三公子!”她同哪吒讲起道理。
平愈偷偷摸摸挪着自己的位置,她离哪吒远了一些。女孩的余光,有瞥到临近的方窗大开着。修仙问道的人好似都不喜欢走正门,太乙真人方才就是从这扇窗户飞走的,化作一道长虹消逝于天际。
这倒是给平愈留下了一条求生之路。
“我又没在问你。”可惜哪吒蛮不讲理,他把女孩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赤缎下沉,沿着地面如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攀上床面,无知无觉地绕上平愈的脚踝。
平愈同他对视,心底暗数着秒数。
三…
二…
就是现在!
她一个翻身,意图夺窗而出。可哪吒不紧不慢,瞬时收紧了早就待命的红绸。
眨眼间,天旋地转。
猎物落入绳套,被高高地被吊起。
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看着哪吒对自己露出的笑脸,心如死灰。
完了,她想。
搏一搏,单车变轮胎。
这下一步错,步步错了。
为了隔开空间给太乙真人谈话,殷夫人早早就遣走了厢房附近的仆役。算起来这间屋子早就成了密室,就算她翻出去了也会被哪吒拖回去。倒不如一开始就顺从一点,还免受皮肉之苦。
早知道就不逃了!
哪吒又问了一次:“上街还是山林?”
“上街。”
女孩审时度势,没再反抗。
男孩满意地点了点头,平愈觉得他看过来的目光,就像一只猫看向老鼠。
平愈,被放了下来。
她飞快地穿好鞋子,顺手将床头的那本福禄大全,还有自己的荷包塞入进了怀里。
“来啦!”
女孩跟在哪吒后面,像一只窝囊的小鸡崽。
.
选了街道的平愈,其实有自己的私心。
商朝注重祭祀,对于天神的信仰大过于自己的性命,对于鬼神之说更是注重忌讳。因为体质的缘故,她双亲对外谎称平愈身体欠佳,致使她活到现在的十一年间,有整整十年都在家族庙中生活。
若不是近来丢魂的次数越发频繁,恐怕平愈还得继续住着。
难得有机会出来逛,她趁机带够了银两,准备大肆消费一番。反正有哪吒在,遇到事了也不用管。
这是他把我硬绑出来,该付出的代价!平愈,是这样想的。
当然了,若是哪吒有东西想要,她也不是不能帮忙买单。
权当是破财消灾了。
对比平愈的兴奋,哪吒倒是反响平平。
他神色古怪地看着女孩,见她自从到了外头后就像鱼进入了水里,不由得开口问道:“有这么开心吗?”
明明刚刚在屋子里,听了要出门还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
平愈捏着荷包,重重点头:“有啊!难道你不喜欢上街买东西吗?”
“没什么可买的。”
哪吒轻哼了一声,跟在女孩的身边。
平愈只当这是哪吒耍帅的说辞,没多在意。可当她逛了一会儿后,才发现对方说的是真的。
街上,的确没什么好逛的。
人的购物欲,不过是由“衣食”两个方面组成。两侧售贩食物的摊上,有的只是水煮的动物肉。稍微贵一些的,也只是在水煮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发酵而成的豆酱。平愈天天吃这样的食物,它们寡淡无味,而且还因为缺乏香料的存在,会在入口时令人感到不轻的腥味。
平愈蔫了,她问哪吒:“山林间有鬼怪我还能理解,为什么要上街呢?”
男孩只是负责带她到街上来,却并没有目的地。他们就在这长道中漫无目的的闲逛着,好似真的只是偷溜出来玩的孩童一般。哪吒看了她一眼,回道:“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平愈还真不太明白,来到这里之后她对时间其实没有太大的概念。
天亮了是早上,太阳最热的时候中午,月亮出来了就到晚上。
她脸上的神色不似作假,这倒让哪吒有些奇怪了。平愈的父亲既能与李靖互称兄弟,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她家中有良田百亩,可以说是整个钱塘关最大的商户。可平愈有时却表现得连奴隶都不如,像是生活在梦中,对很多常识都不甚在意。
“丑时。”
那样想着,哪吒没有忘记回答她。他甚至不忘与女孩解释:“这是阴与阳交替之时,鬼气开始流动,街上出没妖鬼也会变得频繁起来。”
他话音刚落,就发现平愈不见了。回过头,才发现她竟然径自躲到了自己身后。女孩将身体缩起来,躲得像个鹌鹑。
“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朝霞这样的红,原来天上飘的都是人血。
她就知道哪吒让她做的两个选择,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别。这个节骨眼喊她上街,跟给妖怪送外卖有什么差别!
下一秒,她被推了出去。
哪吒力气之大,让平愈往前踉跄了一段距离才堪堪站稳。她靠抬手扶住身旁之物才保持住平衡,可见对方完全没手下留情。
她气不过,刚要回头质问哪吒时,就听身前有人朝自己搭话:
“这位小姐,你和.....三公子是在寻妖吗?”
女孩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同自己讲话的,是一个方脸的男人。
他除了脸之外,五官都很小。长得横平竖直,平愈感觉他若是在牌桌上,绝对会被人当麻将打出去。
她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手扶的东西,是一座物架。
身前的男人,是个货郎。
平愈提起警惕,问:“你怎么知......不对,你认识他?”
女孩听到“三公子”时,眉梢一跳。正巧哪吒见她被人喊住,也走了上来,平愈就往后一退,令哪吒站在了前面。
货郎见哪吒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顿时低下了脑袋。
他关注了平愈许久,对方满身珠翠,想必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千金。货郎既是想要挣平愈的银子,便鼓起勇气谄媚地:“李总府中嫉恶如仇,逢妖必诛的三公子,咱们钱塘关的百姓谁人不知?”
“有屁快放。”
哪吒语气不佳,他最烦这些人又怕又奉承了。
货郎擦了擦冷汗:“我方才无意间听到公子与这位小姐谈话,似是要寻妖抓鬼。便想起近期关内的传闻,也不知能不能帮上二位。”
平愈面露惊讶。
她没想到自己和哪吒运气这样好,刚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了第一只妖。
男孩如有所感,对她说:“安心吧,有你在,这些东西不会少的。”
这难道是什么很好的东西吗?妖怪不会少,有什么好安心的啊啊!
平愈无言,不想理对方。
货郎不懂两人间的暗语,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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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两位,可否听过“黄口觥”的一闻?”
这倒是,真没听过了。
平愈与哪吒相视一眼,齐齐摇头。
“关内有一酒人于梦中忽受神明感召,告知他若是想酿出足以扬名天下的酒水,须在每日开酿前生祭童男童女各一名。将稚童的魂灵封入酒中,生魂入酒可滋养体魄,做祭祀贡品,也是上乘。”
他说到这,看了看两个孩子的神色。
那体面的女孩此刻已面无血色,她捂着嘴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哪吒觉得身后衣衫一紧,他任由平愈拽住自己的衣服,对着货郎抬首道:“光说酒了,觥呢?”
“这就说,这就说。”
货郎搓着手,接道:
“被人祭的小儿,将其血肉剃净,抽出脊骨做成的觥,便是“黄口觥”了。以骨觥盛酒,可让婴灵以为自己转投新胎,在被饮用前聚魂不散。相传自“黄口觥”中倒出的酒如水一般清透,虽入口咸辣,回甘却甘醇无比。且觥中酒取之不尽,前一日倒尽了,只需叫一人抱着它睡一夜,次日又会自己满上。”
说到这,他大喘了一口气。货郎舔了舔自己已经干裂的嘴唇,从货箱中取了样物品出来。
平愈看他掌心之物,也是觥。
器皿通体雪白,散发着如玉般油润的色泽。
见货郎将物品呈在眼前,平愈福至心灵,霎时顿悟了。
果不其然,她听货郎介绍道:“而这黄口觥,我这正好有。”
“若是两位有意想买,我愿舍本出手。”
前面铺垫这么久,原来只是为了卖货啊。
在这个朝代,以人生祭是常态。所以平愈对货郎所说不疑有他,她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女孩松开了紧拽着哪吒的手,气道:“你这是在骗小孩啊!”
货郎也知道自己这样可信度不高,他苦笑着说:“哎呀,这位小姐,我可没有骗人。这真是黄口觥,是我听闻有饮之不竭的美酒,特意找人收来的!可拿到手的时候,我发现它是个次品。”
男人将手中的鸟纹觥掉转方向,两人一下就看到了在它腹上有道裂纹一直延到杯口。如果要往里面装酒,是一定会漏出来的。
他这一说,显得更加欠缺商德。
平愈道:“叔叔,我们是孩子不是傻子。怎么会因为你的一面之词,花钱买一盏破了的觥呢?”
“可我说的都是真的!”货郎急了,他走了摊位,离二人更近了一些:“自从它到我手中起,我便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
“为什么?”
“因为这觥在半夜会哭。”货郎仿佛想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那样蜷缩起身体,那张方正的脸上显尽惧意:“哭得像猫儿一样的,还会要人抱抱它。我有一日壮着胆子将它扔了,它在晚上却又回到了我的榻上。我是实在求助无门,才会想着将它带出来。”
“想着说没准能遇上能人异士,教我摆脱了这邪物。”
他看向哪吒,心底也在庆幸自己的运势不错。才将这妖觥带出来一天,就遇上了这位“混世魔王”。凡是钱塘关的住民,谁人不知总兵府的三公子降妖成瘾?
货郎既想借哪吒之手摆脱困境,又惦记着平愈荷包里的贝币。
平愈又怎么看不出对方的心思?她是有钱,可也没想着把钱当石子乱扔。先不说货郎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就这想连吃带拿的架势,着实让她不喜。
正当女孩起了想离开的念头时,一直旁观的哪吒,却兀自开口了:
“送给我。”
他指着酒觥,理直气壮道。
8. 第八章
男孩如银鱼般的手指凌空点在酒觥之上,仿佛这并非货郎的售物,而是他原本就借放在这里的一样。那直白的“白嫖“说辞,由他说起来,也如物归原主般理所应当。
怪不得刚刚一直不说话呢,平愈想,原来打着这个念头。
货郎也是一愣,他有些不情愿地发出单音:“这...”
“不送,便不要了。”
他说得利落干脆,牵起平愈转身要走。
平愈此时还未反应过来,刚被拽动时便听货郎慌乱开口:“送!我送!”
哪吒嗤笑了一声,红绸卷了酒觥塞进平愈的怀里。
平愈:!
觥体如重物般砸落,让她差点没能接住。
她手忙脚乱地将酒觥握在掌间,看着觥腹上那道裂纹,算是松了口气。这损伤程度,仿若方才不慎将它掉落在地,这觥怕是要彻底碎了。
男孩也不顾货郎痛心的神色,走得奇快。
平愈回过神来,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哪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点点放慢了速度。直到平愈追上的那一刻,她问:“真的不用付钱吗?”
虽然对货郎的心思看得清明,可平愈对于“白拿”一事,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光想到觥是抢来的,她便觉得有几分烫手。只得把它像脏了的抹布一样对待,用两根手指捻拿。
男孩闻言,忽然就冷下脸来。他望着平愈懵懂无措的神色,道:“他明知这酒觥是用童骨生祭制成,却只因贪图那取之不竭的美酒,而罔顾人命,本就心术不正。而今身受妖物胁迫,有性命之忧也仍不愿舍本求救,凡犯五毒者,唯贪欲最恶。要叫让我倒贴银子白救他一条命?”
男孩自鼻息间冷哼出声,丹凤眼斜斜朝身后睨,他讥讽着:“想得倒美。”
怪不得关内常传哪吒行事荒诞,凡是惹他不喜的,哪吒绝不会让对方讨到半点好处。
“也是!”他倒没在平愈脸上,见到亦如旁人的惊惧与厌恶。女孩捂着荷包,先是左顾右盼着,后附首于哪吒耳旁道:“我其实也不喜欢那个货郎!”
“哦?”哪吒眼神一动,问:“为什么?
“因为他看过来眼神让我不喜欢的。”
平愈绵糯的语句贴着他的耳根响起,每个字都团着一口热息。哪吒甚至能感到女孩唇口中的软舌,随着发声而缓慢卷起舒展的动作,靡靡之音下是含糊不清的津水声:
“他看我们是小孩,便有些居高临下。这真是奇怪!哪吒,货郎怕你,可这份恐惧却不能让他的皮紧些。好似仗着自己的年事已高,便想让我们当他的话是圣旨……哼,适才若是你提出来想要,我也只会出一个贝币似乞儿般打发他。现在好了,多亏了你,我倒是连半个子都不用出了!”
“你真是这么想?”
“当真!”
平愈肯定地:“他笃定了你不会因他做的恶事,而对他的求助置之不理,既怕你,又理所应当得让你帮忙。半点没有求人的态度,连说句好话都那样吝啬。我的荷包是不瘦,可这横财也不该发在那样老鼠般的人手里。”
这听起来像是在帮哪吒说话了。
男孩的眼瞳如同乌墨色的潭水,黑得彻底,就连瞳仁与眸光都消匿不见。冷冷的,透着潮湿的死寂。他将平愈看入眼里,本能地怀疑她所言真伪虚实。
平愈对他的试探并不知情,女孩已经说到激动处,想起了儿时自己看的动画片。她想到哪吒分明是为民除了妖龙,却还是被父亲痛斥,听百姓哀怨,最后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人们那样不喜他,却还想用他换取功名,保自己的安康。
女孩想,尽管身前的哪吒印象中那样的无害,可他年岁正小,在这民风开放的朝代,顽劣些也无伤大雅。
更何况他并不视人如草芥,提到钟爱之事,也唯修行与斩鬼二者矣,这都算得上是为人谋福了!就像现在尽管说着货郎讨厌,还不是照样拿走了,使对方有性命之患的酒觥。要知道,哪吒大可以在妖怪将人害死之后再去捡漏呢!
对了,说到妖怪和酒觥……
哪吒也不知平愈想到了什么,她脸上的血色又被抽空了。女孩因愤慨而鼓起的脸颊如棉花,让哪吒手痒。他向来不是会忍耐自己的性子,便直接上手揪住了对方颊上的软肉。
像打猎时捉到的肥兔,手感很不错。
他问:“你不是也怕我?”
“我怕的不是你,是妖怪。”平愈答着,小心翼翼地拎起了觥柄,反问道:“既然你会拿走它,是不是证明……”
“嗯。”他颔首算作认同:“是真的。”
瞬息间,那觥便调换了位置。平愈视它作毒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火速塞入了哪吒手中。她双手背过身后,一副死活也不愿再拿的样子:“既然如此,此物还是交由三公子保管为好。平愈身弱,怕是压不住!”
怪不得她觉得这觥的质地,油腻胜膏脂,看得人目眩头晕。真是应了哪吒那句“有你在,妖物少不了”的话。两人上街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就随意从货郎手里淘到了一件。回想起觥的来历,她觉得刚才拿着它的两根手指,都似在剖开的鱼腹中搅过,变得腥臭无比。
他对着面露难色的女孩,好笑道:“这才觉得怕,是不是太晚了些?”
“刚刚太生气了,没有反应过来嘛……”
平愈闪身进了哪吒的身后。
还是沐在这小孩的影子里,才让能让她觉得安心几分。可安全感一经冒出,平愈更觉悲凉了———她会拿到这妖物,也是因为被哪吒硬拽上了街。现在却要找罪魁祸首寻庇护,真是既没用又可怜。
哪吒接稳酒觥,拿它在手里把玩。平愈看得心惊,总在脑补觥口中会有妖鬼暴起,将她一口吞食进去。哪吒知道她怕,也听她坦言怕的是妖怪而不是自己,心情无端好了几分。男孩难得有了体贴的心思,对平愈宽慰道:“在我身边有什么可怕的?既然敢带你出来,我自会护你周全。”
平愈只抓攥着哪吒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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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裳,她指尖勾动,蹭过他的背肤,小声地说:“那这黄口觥要怎么处置?要摔碎吗?”
其实听货郎所言,平愈会觉得这盏酒觥,更像是小说中的封印。将稚童的灵魂镇压其中,逼迫其散尽神魂,以为人的口腹之欲酿酒。光是想到这里,平愈便觉得胃里翻涌,几欲作呕。她庆幸自己穿来时投了个好人家,假如为奴隶身,恐怕到了这个岁数,也要被人捉去祭点什么东西了。
黄口觥听平愈所言,仿佛有所感召。使哪吒忽觉手中的物件颤动了几下,挣扎着要跳出他的掌心。男孩骤然紧张收紧虎口,狠戾地掐住了觥上长颈。
“先回府。”
哪吒不动声色地将老实下去的酒觥收起,同平愈道:“既然此物到手,就得先让它物尽其用一般才好。”
“怎么个物尽其用法?”女孩不解。
“今日不是设有迎接你的家宴”
哪吒回话时,混天绫从后方钻出,缠住了女孩的腰。平愈也不明白为什么,哪吒那样喜欢将人捆缠住,而自己再牵住另一端拽着她走。就像是在给宠物栓上绳索,生怕自己无法掌控它们的动向。不过平愈也已经习惯了,她随着哪吒走,问道:“觥虽用来盛酒,可我们手里这盏,却是裂开的。那样深的一道口子,像是能够塞入竹片进去。一个残次品如何能物尽其用?”
“它不是因能酿出美酒,而受人追捧的吗?既然是家宴,怎能少得了好酒!”哪吒说到这,绮靡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他嘴角如擦乱了的血痕般扬起,在这明暗相接的霞光下,透出几分森森的妖气:“我家那老物,可最喜酌饮那浮白之物了。”
哪吒竟是想将这酒给李靖饮!
平愈又想吐槽哪吒称自己的爹为“老登”,又觉得他与李靖的关系,果真如记载中说的那样形同水火。要知道,这黄口觥中的酒,可是由童男童女的血肉所酿,在平愈看来与发酵的尸水无疑。她想到哪吒大抵是在报复李靖在客房中,喊他跪下认错一事。
她没想参与这因自己而起的父子之争,却又想到了相关事宜,而继而再道:“可这觥里有酒吗?我想货郎既然愿意出手,想必不仅是因为觥会闹鬼,更多也是因为它无法出酒供他酣饮吧。”
“既是封存生魂的物什,定然生有灵智。”
哪吒将这酒觥重新举起,拇指抵在它腹上的裂纹。
手指被男孩伸入缝隙中,他动作轻柔,只是将指尖微挑,便掀起一小块骨片下来:
“凡是能听得懂人言的东西,我自有办法让它听话。”
平愈看着他的动作,总觉得自己的肚子也跟着疼了起来。男孩的恐吓语调平平,听起来只像是在说一句玩笑。可平愈却知道,这盏觥如果没能安哪吒说的在家宴里出酒,怕是会在今夜死状凄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在那裂口处看出了几分晶莹的水色。
总不能是被吓哭了吧。
唉…
平愈叹着气,头一次对妖物生了怜悯之心。
9. 第九章(已修
随着哪吒回到府中时,奴隶们已经备好了设宴的桌椅。
她被哪吒拽着溜入庖厨,支使奴隶拿来一个铜壶。府内下人都对这位三公子有些惧怕,因此不必哪吒吩咐,他们也都离得远远的。
这倒方便了平愈和哪吒行事。
二人将黄口觥架在高处,试图将酒灌入铜壶中。
晃了半响,觥内确实没出半滴酒。
———哪吒的气压有些低了。
平愈他身上涌出的戾气吓得发寒,便支吾道:“它既然坏了、也不能强求。不如我们先出去,然后从长……”
“计议”二字尚未出口,她就被哪吒的动作惊得吞了回去。
男孩忽然松开了手指,手中的器皿便直直往下掉。
在它险些坠地而亡时,混天绫又将它捆起,重新吊至高空。这样来回往复,这盏坏了的妖觥,竟然真在第三次被吊起时出了酒。
平愈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想起自己在上街前也是这样被哪吒吊起的。
幸亏当时只跑了一次,人果然要识时务才能好命。
见酒觥出了酒,哪吒一扫方才浑身冷意,轻快笑道:“好在你这下就出了酒,毕竟事不过三,第四次我就不接着你了。”
闻言酒觥出酒的速度更快了,平愈觉得这是它为自己求生不得、求死又害怕而流的眼泪。
要不给它个痛快吧,她想。
等酒装满了铜壶后,觥就被放回在了桌面上。壶顶尚未封口,浓郁的酒香随壶满而溢出。平愈抽动鼻尖,发现这酒气味并不辛辣,反而有着果汁般的醇香甘甜。她有些好奇了,女孩踮起脚来朝着壶中看去。
起初酒水如货郎所说那样是清澄的,随着壶壁而呈出青铜色。
她的脸离得近了,呼吸喷洒在上面,酒面也兴起涟漪。她在壶面的倒影被水波一搅,霎时成了一具白面的枯骨。
平愈心惊了一刹,却不由自主地继续看了下去。她对上头骨两处空荡的眼窝,酒色越发深沉,竟淌出两行血泪,将壶中都浸红了。
赤色如絮般在酒内沉浮,为枯骨点妆。如柴的朽骨间缠上经络,重新生出了油脂与筋肉。平愈也不知是因惊骇还是如何,目光无法移动,像被壶面之景绞入进去。
下一秒,眼前一黑。
红绸骤然缠上她的双眼,将人带离原处。
男孩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怎么光是看着壶中酒水,魂就差点被勾去了。你这人的心智好生薄弱!”
平愈猛地回神,发觉酒香消散了,余留在鼻中的是一股腥臭的腐味。仿佛壶中不是酒,而是生蛆的腐肉流出的脓浆。她捂住口鼻,混天绫也撤开了。男孩将壶盖盖,笑得讥讽:“靠得这么近,不如直接尝尝看?”
“好臭啊,我才不喝。”平愈将头摇出残影,连身上的每个衣褶都在抗拒对方的提议。哪吒生怕她将脑袋摇下来,抬手摁住了女孩的额头。他对上平愈的眼睛,神色由阳转阴,张口就是呵叱:“明知是妖物还凑得那样近,果真是笨得没边了!”
“可是……”平愈对对手指:“明明刚才闻到的还是酒香呢!”
“凡人闻见的就是酒香,你体质招灵、又眼通阴阳,看到的自然是这酒水的原貌。”
哪吒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女孩的脑袋,另一只手又抬起装满的铜壶晃了晃。听着里面的哗啦水声,他满意道:“很好,够那老物细品了!”
男孩向来不懂收敛自己的劲力,平愈觉得自己的额头都要被戳穿了。她趁着男孩打量酒壶的功夫,将对方的手轻轻握住压回他自己的胸膛。
平愈不敢看铜壶,她眉毛拧成八字,透着些烦恼:“真要把这个给李叔喝吗?”
哪吒听她言语踌躇,以为平愈是想变卦,要替敌对阵营说话。当下怒目而视,语气沉沉:“你想反水?”
金圈嗡响,像即将燃尽引线的炸药。
“我是怕这么多酒,别把他给喝死了。”
平愈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这酒是腐尸血水,怕喝坏了李靖自己也逃不脱干系:“要不,给他一小杯就好了吧?”哪吒一愣,这般不中听的担忧,又配上女孩皱成一团的脸,瞧着实在滑稽。
啪!
巨响自两侧响起,剧痛接踵而至。
哪吒用力拍上了女孩的脸颊,将她面上软肉向内挤堆,火辣辣的疼让平愈眼泪都要出来了。
泪珠将男孩在眼中分成好几份,哪吒向她俯身而下,无谓地说道:“这酒可是佳酿,给他这一壶都算便宜他了。放心吧,祸害一千年———就这么点东西,还死不了他。”
.
.
.
带上铜壶,她揉着自己的脸,跟着哪吒一同出了庖厨。
脸颊好疼,摸上去又痒又烫———肯定是红了!
平愈升起恼意,不愿与哪吒并排同行。她刻意走得慢,离他有整整一个影子那样远。
身旁空空的感觉,让哪吒有点心烦。他的手指在身下抓动,混天绫也锁定着平愈,试图将她强行带回身边。平愈警惕地看着哪吒,死死捂住脸颊:“你想干嘛!”
只是让人摸了一下脸就这么大气性,真是心眼小。哪吒心中腹诽,面上却平和的对她说:“走快一点,我不捏你了。”
“不要!”
平愈不吃这套。
“你走得这样慢,会赶不上开席。”
“那你先去,干嘛非要等我。除非……”平愈顿住,转而扬起下巴,用一种“非此不可”的口吻道:“你也让我拍脸来摸!”
哪吒看着她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乌仁大,眼白少。哪怕是将月光与奴隶手持的烛火一并吞却了,也还是黑得惊人。平愈被看着,犹是被泼了冷水。她扬起的下巴一点点低下,慢吞吞地朝着男孩身旁挪了过去。
为了给自己找补,平愈边走边碎碎念着:“你铜皮铁骨的,不如我脸软可爱。要真让我捏,我还不稀得呢!”
胆小嘴碎,像被抓在手里的小雀。
哪吒瞥女孩一眼,由着她去了。
在平愈不拖延的情况下,他们很快就到了设宴处。
刚一靠近厅口,就见殷氏与李靖,正与一位陌生人交谈。远望去他身高六尺,挽抓髻,穿着淡黄色的袍衫,是道童装扮。平愈不认人,还是紧挨着哪吒。那人察觉到女孩探看的目光,得了李靖首肯后,径自朝着两人走过来。
“你便是平愈?”
走近了,平愈才看清对方的长相———是一芝兰月貌的青年。他择了李靖与殷氏的长处而生,虽然不如哪吒般艳丽,却也有朗月清风之姿。她做了俯首做了一礼,道:“正是。”
“可有小字?”
青年问。
他话语间老成,面上带着笑意,想要装大人。平愈知这人是在逗玩自己,也起了些逆反的心思。不待女孩开口呛他,就听身旁的男孩替她回了话:“别告诉他。”
哪吒往前一站,将平愈护在身后。
他回看着,孩子气道:“你都没和我说过,凭什么先告诉他?”
说罢,哪吒又回首看向青年,他像一只被招惹的幼虎般不留情面:“金吒,你若是闲得没事,就多去找李靖那老物谈天说地去。省得他满腹教导无处发泄,日日凑到我跟前来讨嫌!”
原来是金吒啊!
怪不得会出现在李府家宴中。
金吒对幼弟冲着自己而来的火气,简直哭笑不得。他只是见家中老幺难得与同龄人这般贴近,再加上身为主家的待客之道,这才生了主动招呼的心思。
“我是哪吒的长兄,金吒。”他先同女孩自我介绍,转见幼弟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回话,而眉眼戾气又是要发火的样子———金吒连忙开口,转移了话题:“你又与父亲生了龃龊?”
平愈松了口气,她就差一被夹在这兄弟丼之间左右为难。
“我……”哪吒欲和兄长道尽李靖做的坏事,却想起怀里的酒壶改了话锋,回道:“怎会。我与他近来互不相犯,今日还特地寻了美酒为他带来。”
平愈的目光飞向天外,怪不得只有脸皮厚才能成大事。
金吒也有些困惑,难不成在他随师父修行的这段时日里,哪吒转了性子?要知道稍早前,娘亲还同他说起过哪吒今日入梦救人的事迹呢!他偷瞄向哪吒怀中的铜壶,只看一眼就被男孩的手臂挡了回去。
哪吒猫儿似地对他呵气,警惕道:“这给父亲的,你别想偷喝!”
“我没……算了。”金吒想解释,又觉得说多错多。他总不能直言,觉得这铜壶中不是好物吧?青年敛了神色,侧身让开条道来予了两人,他说:“宴会要开始了,爹娘已等了一段时间,先进去再说吧。”
哪吒左脚适才踏前半步,金吒便翻手寄出一根三寸长的木棍来。平愈看它上有三枚银环,脑内有个名字闪烁而过———遁龙柱!
是文殊广法天尊为座下弟子金吒炼制的法器,青年剑指一掐,驱起顶上一枚银环朝着哪吒袭去。
“哪吒,当心!”
情急之下,平愈喊道。
不必平愈多言,男孩早将酒壶藏入怀中。赤红的绸缎如蟒般腾起,将银环绞住擒下。而金吒一击不成还有后招,第二枚银环紧随其后,以猎空之势朝着哪吒双足套去。男孩足下燃起两道火轮,他蹬脚空翻,持乾坤圈劈手砸落:“大兄好生馋嘴,讨酒不成便来硬抢!”
“哪吒,你知我不是这意思。”被小弟打趣,金吒倍感无奈。他直觉那壶里东西不好,惹得他右眼皮直跳。若是不能在开宴前先行查过,恐生祸端。
兄弟二人皆是仙人门徒,一金一银在空中碰出流光,招过半百时也两方都动了真格
脸庞划过的风越发利了,平愈也觉得心急。好在没过一会儿,比试就分出了胜负。
虽说哪吒天生神异、智多近妖,到底还是年岁尚浅,棋差了长兄半招。斗法时金吒毫无征兆的停了,他面色慌乱,干喊一声:“母亲!?”
哪吒被他这神色唬住,乾坤圈硬是刹在离青年鼻尖半寸之处。平愈也被骗得转头去看,可身后只有风卷落叶,哪有什么殷夫人在?
完了,平愈暗道不好,哪吒被“看飞机”这招给骗了!
金吒抓住幼弟瞬息间的破绽,指了第三枚银环将他躯干连臂扣住。不待他招来红绸与金圈,青年又使了另外两个银环脱开缠斗,锁了男孩的手脚。
这下哪吒被捆在了原地。
他越是挣扎,银环绞得就越紧。
男孩恼了,冲长兄怒骂道:“你这小人!真真是坏透了!”
金吒受骂了也不恼,他朝着哪吒步步逼近。
“哪吒,你可知兵不厌诈?大兄只看一眼,看了就还你。”
哪吒就知道金吒此番发难,正是为就比而来。他只能并着双脚,兔子般跳动跳窜。
平愈何尝见过哪吒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津津有味地看着,却不想男孩骤地转过头来对上她,开口急道:“你快把酒壶拿走,不能让这奸诈小人得逞了!”
他这一喊,金吒也朝平愈看了过去。
啊……?
莫名成为夹心的平愈眨眨眼,她看向两人神兵利器,再看看自己皮肉细嫩的手,迟疑道:“确定让我来吗?”
她顶着哪吒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上前从他怀里取出了铜壶。女孩把它抱紧在怀里,又对上金吒的眼睛,弱弱地笑了两下:“不然…看在初见的份上,放我一马?”
“不行。”
金吒听得好笑,直接将酒壶从女孩怀里抽出。
他还是如愿打开了,哪吒似珍宝般呵护的酒壶。金吒目光下挪,他还未细看壶内的酒,先被扑面而来的妖气熏了个正着。从出酒口中弥散而出的气,是紫色的。浓得犹如实质,伸做一只只无骨的手朝他勾来。鼻尖再品,又能嗅见腐肉脓浆般的恶臭。
青年打了个喷嚏,不过几个瞬息就把盖子重新合了回去。
“什么东西这是?”
末了,他又反应过来哪吒称壶中之物为何,便对着动弹不得的幼弟和看似乖巧的小客人,难以置信道:“你管这个叫酒!?”
平愈看天看地,目光飘忽,脑袋快埋进尘土里去。
“什么酒配什么人。”哪吒咧唇露齿,答完便敛下神情,冲金吒凶道:“说好了只看一眼,快还我!”
“这不成。”金吒摇头:“我不能由着你将此物喂给父亲。至于这壶……为兄就先替你收着了。”
哪吒眼睁睁地看着金吒将酒壶收起,大骂他手脚不净。他口中不停,竟未曾觉察缠住自己的法器,正点点地扩大。平愈凑上去帮他取下银环,却遭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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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冷目一剜。
“都怪你让他把酒壶抢了去!现在倒好,白让李靖逃过一劫!”他对着平愈埋怨,女孩却只是心虚地摊开:“我打不过他!”
她弱得坦坦荡荡,一时噎得哪吒都说不出话来。
男孩活动腕上筋骨,不情不愿的进入厅内。
平愈的父亲是李靖的结拜兄弟,这代表着她不仅是李靖的小辈,也是她父亲的颜面。
为了对表明旧友的态度,家宴设得极尽豪华,炊金馔玉。
连盏铜灯上点满蜡烛,烛火摇曳,将宴厅照得明亮。奴隶们摆上餐食,除了由鼎炖煮的三牲外,还有鱼羹与螺肉羹。光是肉的品类就有数种,多是蒸、煮还有烤制的。
除此之外还有甜食。
平愈打眼就看到桌上的黍米甜糕,是出自她家的店铺。上面放足了桃、李、杏制晒成的果干,使满屋的荤腥味中飘处几缕甜蜜。
厅内八音迭奏,舞衫歌扇。
主座上的李靖举杯向女孩:
“平愈,你父亲自幼与我相识,我与他亲如手足。而今你住在我家中,我也会将你视如己出。若奴隶对你有所怠慢,你可自行处置。”李靖说罢,看向哪吒。他的小儿子坐姿散漫,正拨弄着桌台上的用于饮酒的爵。李靖看得心烦,眼睛闭上缓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儿哪吒顽劣调皮,他若是行事不周冒犯到了你,你要告知于我。我知晓后,定会给你交代!”
“平愈虽十年来未出过家门半步,却对李叔叔您是很有听闻的。”平愈起身,也举起盛了蜂蜜水的铜爵:“我爹总说起您。说起你与他儿时的趣事,又说您英武不凡,是为百姓的清正好官。今日见到,果真如此。有您这样的威望素著,铁中铮铮的汉子做主,李府又怎会有人做出怠慢宾客之事?”
“还有三公子。”她再瞥了眼身旁的臭脸煞神,尽管面朝李靖,却对着哪吒说讨好的话:“他是驱魔逐妖的少年英雄,可不会冒犯了平愈。我与他今日相交甚好,还约了明日再玩呢!”
哪吒冷哼一声,还是不理人。
平愈心说他是小心眼,小气鬼,肚量连蚂蚁都载不下。
哪吒被金吒气得,连李靖适才那番话都不想顶撞。他一整场宴席都对金吒怒目而视,让青年如芒在背,只得低头一杯接一杯地饮了满肚茶水,权当不知。
平愈被迁怒,她默默取了一份黍米甜糕放入哪吒的盘中。
“这是我家店铺的。”她说:“你尝尝。”
小孩都抵抗不了甜味,哪吒嗅见蜜与果干的气味,低头咬了几口。
好吃,可是很气。
他吃几口,平愈往他盘里放几块。
如此周复,一场宴席下来,竟也吃了不少。
待夜至后半,宴也该散了。奴隶们收拾起席面,哪吒也起身径自走到金吒跟前。
他恰好截住了想要告退的长兄,说:“大兄,你多日未归,弟弟甚是想念。趁夜色尚早,不如随我回屋内一叙?”
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蹊跷。唯面对着他的金吒知道,哪吒颈间金圈已在震颤,今日怕是避不开了。
青年汗流浃背:“哈哈……自然、自然,我也有话想和哪吒你说呢。”
平愈见哪吒前去堵了金吒,心想今日自己总归无事了。她做了计划,要今日早睡明天晨起,以此学习太乙真人赠来的那本符箓大全。
她暗喜,面上不显半分。只是离得两人远了几步后,预备挥别:“既然你们兄弟二人有小话要说,平愈也就先………”
还没走,混天绫先一步缠住她的腰。女孩被哪吒粗莽地扯到身边,他以不容置喙与辩驳的口吻道:“去你屋子。”
平愈:?
你们李家人要说话,去我个客人厢房作甚?
……秋后算账也不该算我头上吧?!
哪吒拖着女孩,一路进到她厢房里。平愈屋内陈设简单,用于装点之物也只有路边采得几朵小花。哪吒一进屋便见到了桌上快衰败的花,他眉头一皱,不由分说地将花卷起,往外扔了出去。
平愈扑上前,抓抱住了男孩的手:“好端端的,冲无辜的花儿们撒什么气?”
“这都败了。”哪吒给她看花茎上蔫衰的骨朵,像甩水珠似地晃动手臂:“我明早给你采新的,这样丑的花看着心烦。”
长得好看的人,连带着旁物略有逊色都不应允。
平愈力气小,没几下便被哪吒甩了开来。她松开手,将瓶上沾染的几片枯叶,零散地收集了起来。也是这时,金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觥做得好生奇怪。”
他不好在女子闺房中打量,恰好两人因花瓶起了争端,金吒也就将目光搭上桌面。
觥?哪来的觥?
平愈拾掇叶子的动作一顿,她抬起眼,被一道刺目的白光晃过眼睛。
白玉似的觥,就这样森幽幽地立在桌面的兽皮上。
平愈如临大敌,她朝向哪吒对男孩问询着:“黄口觥为什么在这里?”
她记得觥被留在了庖厨,还未取回。
“黄口觥?”
初来的金吒还没明晰状况,他看女孩一副大受震悚的模样,心生疑窦。他端视这酒觥,身似白玉所铸,做成了巨鸟的模样。一毫一厘,都栩栩如生。他觉得禽首有些熟悉,拧着眉细思。
片刻,他猛骇道:“这是天地女!?”
“那是什么?”平愈第一时间看向哪吒,希望他能帮着解惑。她不懂这些名词,却分得清人的情绪。
金吒面露嫌恶,显然此鸟并非善类。
“妇人家化作的妖物,最喜在夜间行窃婴儿来食。”
哪吒言简意赅。
平愈不解了:“是稚童的脊骨做的觥,为何要雕琢夜食婴儿的妇人鬼做型?除非……”电光火石间,脑内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明思。胃里升起阵阵寒意,她明白了为什么哪吒只是看这觥一眼,就知道它真是妖物了。
“哪有婴灵回到自己的骨头里,就认为魂魄已投新胎的?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①”
男孩反身撑坐上桌面,讲话时唇口一张一闭,似河鲜被抵腹剖开,露出被溪水冲出细蕊般血丝的鱼肉:
“要想投胎,得先处于母卵之中才行。”
10. 第十章
在正常状态下离世的人,灵魂都是不会消散的。哪吒刚才所说的,是在六道四生轮回的过程中,我们的躯体就如日常居住的屋舍般可以替换,生死并不复杂,单是一个舍此取彼的过程而矣。
是啊,怎么会有人只是返回到了自己的骨头里,就会觉得已经又过了一世轮回呢?平愈下意识触碰上自己的肚子,已经被替换掉的房屋,没有人能够再回到那里去。
万生万灵都要重新投入冥界的河流,在奔流不息的绿水中,走出一个满是同族血肉的洞窟。
她踢了张席坐而用的兽皮在桌前,站的位置与黄口觥相隔甚远。既然觥首被做成天地女的样貌,而人的神魂又要投入母亲的卵房中才能进入轮回的话———
“难道货郎是骗人的吗?”在二者注视下,女孩抱紧了自己的手臂。袖上褶皱流叠,平愈说出了那个不愿相信的猜想:“不是生抽出稚童的脊骨凿做觥……而是,用他们所娘亲做的吗?”
好恶心……
如果她的想法是真的,那每做成一盏觥,就要残杀一对母子,叫他们死也不能安生。
对平愈能够立刻想通其中关窍,哪吒倍感意外。他瞥目又见她指尖泛白,似要将衣袖拽落般心骇着。怎么都怕成这样了,脑子还转得这样快?男孩的指尖抵上自己的眉心,对人笑道:“看来这里也不算太笨。”
“可是就这样下了定论,是不是武断了些?”平愈心存侥幸,她绞住帕子对着哪吒争论:“青铜觥不只用于盛酒,也用于祭祀。雕刻成兽首来祭拜部落图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先前在家族庙中,我也曾见过刻成饕餮的觥呢。”
哪吒向来独断专横,想法被平愈否决,他便皱上眉头,面色不善起来。金吒见状况不对,他朝前踏过,将女孩掩在自己身后:“饕餮与天地女却是不同。”
“哪有不同?”女孩糯糯的声音从青年身后响起,哪吒往下一看,好险要被气笑。平愈就连影子,都和金吒的重合在一起。她藏在他的大兄身后时收起衣角,躲得严严实实。
都这样胆小了,竟还想逞口舌之快!
金吒也被平愈鼠一般的动作逗笑,接着解释道:“人嗜欲如猛火,富贵而恣弄权势。故饕餮虽为司掌贪欲的凶兽,却也有人将其绘于图腾上供奉。而天地女不同,它是九头飞鸟食了怨气哀重的妇人的六腑肝脏,所化作的妖物。”
“宗族要繁枝茂叶,于常人言,子嗣价高于金玉。姑获鸟最喜窃子而食,自然不会作为兽神受人信奉。这酒觥雕兽为妖,自是有意为之。不过……”金吒话锋一转,对着两人正色发问:“先是腐肉酿酒,再说脊骨做觥。来这儿这么久了,我对现状还是一头雾水。哪吒、平愈,你二人如实招来,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件物什?”
哪吒不答,他一味的伸手去拽混天绫。
随他动作,红绸渐露彼端,将女孩如捆了麻绳的货箱般生拉硬扯出来。平愈才堪堪站稳,被哪吒按着肩膀一把推到了金吒跟前。
“你来说。”
他命令道。
是哪吒讨来的东西,麻烦事尽要她来做。平愈心底宽慰自己:多除一只妖就能多活一段时间———我忍!
她整理了一下头绪,从遇到货郎开始,对着金吒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娓娓道来。哪吒发现平愈没有将自己身负鬼门一事,对着金吒一并告知。他眉梢挑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起来。
除了在李靖跟前替他撒谎说话外,哪吒又多了一件要在日后朝平愈问清的事情。
须臾,金吒终于知道了觥的来历。怪不得壶中酒那样的臭,他心说,原来是童子的腐尸水。青年直觉不要去问幼弟与父亲生的矛盾,便重提起新的话茬,抛向两人:“不必多说,这一定是妖物。那你们现在打算拿这骨觥如何。把它除了去吗?”
至此,金吒说完后自己噎摇了摇头:“不对,如果要现在就除掉妖觥的话,你早就这样做了。哪吒我原以为你是怨我,设计夺了你送给父亲的酒壶,所以夜邀于我,要再斗一场重分胜负。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你既留它到现在,又把我喊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的确对你很生气。”哪吒说:“你抢了酒壶,让那老物躲过一劫,坏了我的好事。所以我要惩罚于你,来这里当一夜看守。”
“看守?”
“不过,不是现在。”男孩掌抚案几,将器皿勾过:“我是要除妖,届时平愈交给你来看。不然我带这个拖油瓶,打起来也不酣快。”
平愈被视为了累赘。
她知道自己无甚作用,可被如此直言,还是觉得心底很不利爽。她脸上蒸起薄薄热气,抿起嘴唇:真讨厌!
哪吒不关注平愈的想法,他顾自继续道:“你刚才也听平愈讲过了,觥内的酒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
语句间,黄口觥被男孩拎起。他附耳在上,用力晃了两下。屋内除开他们三人外,并无他人,连奴隶都被禀退了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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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无声的环境,照理来说,凡有一点声音都该听得一清二楚才是。可这觥上发起的只有因空挥而猎猎作响的风声,并无半点流水撞壁的动响。
“空了?”
平愈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装了壶。”
一尺五寸的骨觥,居然只能出一壶的酒。
容量未免也太小了!
“觥肚分明有裂痕,在出酒时却能半滴不漏。且它既能在今日出酒,也证明货郎所言不虚。难得见到这般有趣之物,不物尽其、不好好玩怎么可以?”莫辨雌雄又带着些沙哑感的音色,显得男孩尤为轻快。闻言,金吒接口:“我记得想要让觥再满上,须得……”话未过半,不知为何,他恰好被撞入喉中的一粒尘埃呛了一下。
青年由此噤声,女孩便喃喃地替他说完:“须得让人抱着睡上一夜。”
猝然,哪吒停下了挥觥的动作。
男孩侧过首颈。
挂了金圈的长颈,像蛇腹。他滑落到肩头的乌发,在奶白的人骨与两侧烛火的映照下,挥散出了湿濡的藻色。而那双井一般深的粉肉窟窿里,嵌着的、黑白分明的珠子,如沙虫似地翻到了平愈身上。
他传递的信息太强烈,以至于平愈瞬间读懂了哪吒眼里的含义。
“不要!”
她连连摇头,频频后退:“我才不抱着这个睡觉!”
哪吒想要她涉险。
“哪吒,不如由我来?”金吒也觉得此举不妥,劝道:“平愈是凡人,要抱着妖物入眠,何其危险。”
“我这觥本就有瑕,你浑身清正灵气,别到时候再把它弄坏了。”哪吒不肯:“平愈体质特殊,生来魂通三界,有招妖引魔之能。她可比你好用多了!有你我二人看顾,这小妖能翻出什么花来?再说……”
鼻息一缓,他微妙地停了言语。
都说女鬼口吐幽兰,越是温柔,索命时越会凶戾。此刻,混天绫也柔软得像浸了油脂的鲜肉,温热热的,好似刚被庖取出来。这比被对方粗野的对待,还让人感到恐惧。
“用于祭祀的人牲,要像杀鱼一样先被敲晕后颈。活着的时候剖开背肤,伸手进去抽出龙骨(脊椎),直到骨头都被取完前都得保证活着。这样集成的生魂毒怨深邃,连样貌都能看得清晰。”
红绸将她肩膀裹住,轻轻推至前来。平愈对应上男孩无害的笑脸,听他说道:
“你不是说我太武断了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自己看个明白。”
11. 第十一章
轻嗅盘中的熟果时,小蝇总会借机爬入鼻腔,钻入颅内。
现在的平愈,就是这种感觉。
哪吒的话就是飞入她脑子里的蚊蝇,横冲直撞、振翅乱飞,让她只听到嗡嗡作响的声音。短暂的空白中,让平愈想到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哪吒,是在记仇。
她常浸着柔软的脸,在哪吒的注视下慢慢平淡了下来。
女孩径自朝着金吒的方向转了过去。
“那就麻烦大公子了。”
将生祭的过程纤芥无遗的讲述而出,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恐吓。他兜绕了这样一圈,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平愈刚才没在第一时间,赞同对方的观点。哪吒要进行威慑,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在平愈逃跑时用混天绫把她吊起来;在人不就范时,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晕……
就像小孩顶嘴时,会被人掌掴那样。
疼痛,是最能够收纳记忆的感知。
但是———她不会让这个坏小孩称心如意!
这屋里的也不止哪吒一个修行者,还有金吒呢!
闻言,青年一愣。
他瞥过自己神色凝固的幼弟,略带歉意地对女孩点头:“没问题,我会保护好你的。”
话后,哪吒手中一空。
平愈自然地抓过觥上长颈,将器皿从他掌间寸寸抽出。动作平稳,仿佛与妖物共枕共眠一事,于她来说稀松平常。哪吒手指收拢,抓住了觥尾。他盯着平愈,看到她眼睛里:“你不怕?”
“怕。”她如实回答,手上用力不减:“所以我和金吒说了,他刚才答应会保护我。”
“你觉得他比我厉害?!”男孩略微用力,就将物什夺回来大半。
平愈干脆松了手,不与他以力相争。
她将自己躺回榻上盖好被子,双手叠在腹上,闭着眼道:“反正是你说物尽其用。于三公子而言我是物、黄口觥是物、金吒也是物,既然如此,在乎谁更厉害有什么意义?”
说这里平愈停了一下,反正看不见哪吒的表情就不会害怕,她翻过身面对着墙:“三公子作为手眼通天,力可拔山的小神仙,竟还愿分出心思为我这个拖~油~瓶找来仙长相护,平愈感激涕零。不过眼下还是请将骨觥还来———”
“省得白费光阴,要等明日。”
“拖油瓶”三个字出来的时候,哪吒的脸差点要和他的头发融为一团。偏偏女孩语气诚恳,听不出阴阳的意思。金吒想出门笑,但又不敢。他生怕自己刚背过身去,榻上的女孩,就要被幼弟一金砖攮死。青年只得装作被津液呛到,一个劲地咳嗽。
“咳什么咳,生了风寒就去找大夫。别在这里给人渡了病气!”哪吒对着金吒怒目而视,摆明了是迁怒。青年也不恼,收声回道:“我可不走,走了平愈怎么办?”
他这样一说,哪吒更气了。
他绷着脸,不欲多言。哐当一声,平愈听到重响砸在身旁。她瞬时转过身去,门也沉沉地被砸上。木门吱呀,显然深受重创。女孩睁开眼,轱辘一下将自己坐起来。她盘起腿,对着对着门外做鬼脸,吐舌头:“略!”
收回手,她重新躺下。
不偏不倚,哪吒正好将觥砸在枕头上。平愈侧身时,脸是正对着觥腹面的裂纹的。刚才逆反的心理随着屋内的寂静渐而退下,原本被压制的恐惧,也缓缓重翻了上来。
“是不是要抱着你睡才可以?”
她摸了摸脖颈上的护身法器。
她自言自语着,将酒觥揽入怀中。
刚收紧臂膀,平愈的心中便闪过一道疑窦:人骨,原来是软的吗?
它并不似寻常阴邪之物般阴冷,如人衣衫下多肉的软腹、丰腴柔腻的胸.乳。接触皮肤时,几乎化作一滩水在平愈的怀中。若不是她一直紧张地看着这盏觥,等时间久了,恐怕会遗忘它的存在。平愈的身上阴气很重,如果用俗话来形容,对于邪祟而言,她便是千年灵芝,大补之物。若非如此,梦里的巨蟒也不会不顾危险,敢深入哪吒的领地来吃她化蛟。
黄口觥,相较起以往遇到的妖物,竟称得上“老实”。除去触感外,它竟然没有丝毫异动。在平愈的怀中如死物,一盏普通的器皿。
难道是因为我也是小孩吗?
她心想,黄口觥内封存的是童子的生魂。说不定看到她也是孩童身,起了恻隐之心。如此,平愈试着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也是这一刹,她听到风穿耳而过的声音。
她心头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低头,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觥上的裂纹正对着平愈的脸,是它自己转了过来。
原来不是妖物安稳,而是她没有找到正确的触发方式。
货郎说要抱着觥睡上一夜,这样酒水才会重新满上。而平愈刚才一直警惕地盯着觥没有闭眼,所以只能算抱着。
人又不是鱼,怎么能睁着眼睛睡?
她抬头看向窗外,纸糊的窗棂上有着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混天绫无风自动的样子,也通过纸面映入窗中———象征着剪影并非画出的。
平愈的心定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
屋外,金吒正压着声音和哪吒说话:“不用进去吗?”
风刮过的瞬间,两人都感到了极强的妖气自屋内暴起。哪吒的金砖都被取在掌中,转过身准备破门而入了。可妖气不到半息消失殆尽,荡然无存。金吒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动作卡在原地,朝对方询问意见。
哪吒眯起眼睛,同样隔着窗纸,看向榻上的女孩。
“先不进。”
他说:“你我在拿到觥时,不是也察觉不到上面的妖气吗。据货郎所说,只是碍于做法才无法被端上明面,实际在狭黯之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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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极受追捧。虽说本国人好酒,可佳酿向来只流通于权贵。而哪家富商巨贾、世家贵族家中不供道人做宾客?我曾想过,或许在他们爵中的酒并无血腥,是货郎的觥有损,才会让使酒水在我们面前,原形毕露。它既能不让主顾觉察到血气,想来这觥不是寻常的人骨,而是被炼制的法器。它能封住邪祟,镇住妖性。平愈刚才应该是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它的封稍解,泄漏妖气。”
类似于怨棺上向来贴有符箓,只有被彻底揭开时,内里的亡人才会起尸。
掀起一点符纸再重贴回去,是无碍的。
金吒见他说的有条有理,也将自己按捺下来。可转眼,他又想到一个可能。青年欲言又止,踌躇不定的样子,让哪吒看了眼烦。
“有话快说。”
金吒狐疑道:“你不会是为了报复刚才平愈没有求饶,而是拎了觥找我求助,所以才说了这么一通想让她被吓够了才进去救人吧?”
“这怎么可能!?别拿你这小人之心,度……”
哪吒跳脚了,他本能地开口反击。可是想到自己也不是“君子”,又改口驳道:“度大人之腹。”
“真的?”
金吒不信。
“本来就是。”哪吒说:“她错不至此,更何况……”
他的鬓发又飘动了,如有实质的风又开始朝着屋内侵去。流速比先前更疾,更为猛劲。适才被自己扔出门外的花也被摧残,哪吒张开手,抓住了飘零而下的一片朽烂的残瓣。
“妖气又出现了。”金吒锐利地看向屋内,遁龙柱上银环如有所感,闪烁其芒。
“嗯。”哪吒也重新抬眼:“想必她也察觉端倪,此时已找到方法应对了。待妖气激发过半,你我再入屋内。届时你看好她,我去捉妖。”
“你刚才就料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她不是一听到我说的话,就想明白了个中关窍吗?”一说到这,哪吒就开始怄气。他皱着眉,咬上唇皮。等停顿片刻,男孩才继续:“也不知是否与命中占鬼有关,平愈在这些事上还算有些慧根。”
“哦?”金吒挑起眉,持着法器的手都随之一泄。他这弟弟脾气火爆,又生来异常,关内人多惧他厌他,此前从未有过同龄玩伴。今天听他这般说话,金吒甚至不顾有妖要捉,揶揄道:“你这句话若稍前被平愈听到了,她肯定不会找我问能不能保她的。”
话音刚落,混天绫抓住空隙,转瞬间缠住青年的嘴。
“大兄,你我还有仇未算,话太密了不是好事。”
屋檐下的男孩,面无表情道:“涓埃之微的小兽,只有几分急智而已。更多的是绠短汲深,蟪蛄不知。我可没想让她因我的话的得寸进尺,得意自鸣。”
再说了…
末了,男孩在心底愤愤地补充道:
她的聪明反正全拿来惹我了,谁要说好听的话给她听啊!
12. 第十二章
啊...阿嚏!
平愈打了喷嚏。
我不会要着凉了吧?她心想着。
毕竟屋内的风越发强劲,使照光用的烛火都在眼皮上燃熄轮替。可就算是床上的纱帘,已经频频剐蹭到脚踝,连被褥都险些被掀翻在地,平愈还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仿佛心跳和呼吸,都一并被冲刷掉了。
这才应该是妖物出来时会有的感觉,死者的灵魂那样轻薄,就算想要附着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也是悄无声息。
只是,脖颈间的铃铛越来越烫了。
哪怕面对蟒妖时,它都没有呈现出这般火热的温度。灼热得像被烧着火的红炭,要把她的皮肤烧熟一块破下来。
好痛。
平愈想要拨弄铃铛,让它隔压在衣襟下面。可指尖在距它只剩毫厘时,她动作顿住了。
平愈感觉,胸口的衣襟被扯动了一下。动作轻轻地,却像有人将鼻息与口呼都喷洒在上面。
身上的每根寒毛,都自下而上逐根倒竖起来。直到疱疹似得鸡皮疙瘩,如虫蚁般爬到了她的面颊时———
平愈睁开了眼睛。
视线里,没有想象里样貌可憎的妖鬼。
她看到一张青白的脸,像是孩子。
他张开艳红的嘴唇,清脆发声:“姐姐,帮帮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金光忽闪而过。
她捞起觥与男孩翻过身,近乎本能地将对方护在怀里。而那带着一击必杀气势的风流,在距离她只剩毫厘时,戛然而止了。
“你有病啊!”
哪吒气急败坏的声音,骤然响起。
平愈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件傻事,她大骇:
不是,我有病啊!?
我干嘛护妖怪?!
可她还是没有松手,大喊着回复:“他让我帮他啦!”
说罢后颈被一阵巨力提起,平愈还没反应过来,身形已然停滞在半空。她惊恐地抬起脸,却对上了青年温润的笑容。
金吒说:“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身弱的凡人,被修道者塞到了身后。
哪吒听了平愈的话,到底是止住了泼天的杀意。他并未收起乾坤圈———剑指下法器如刃般抵在了妖童的脑后。男孩面色不善,声色狠戾地问:“你骗得了她,可骗不了我。妖物多得是巧言令色、欺诳作伪之辈,说!你到底有何目的?”
未曾想妖物并无惧色,他于榻上四肢匍匐,以头抢地,朝着床下的三人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力气之大,就连额头都破了个坑洞。
汩汩黑雾,血一般流满了他的脸。
妖,郑重地说:“我与妹妹愿舍去魂魄作丹材,请仙长救我娘亲一命!”
三人俱是一怔。
买这觥本是为了除妖,这怎么还被上门求助了?
平愈从金吒身后探头,重新望向榻面。上方除了凌乱的被褥外,便是静止不动的黄口觥。屋内三人一鬼,能说话的也只有四个。
“你妹妹呢?”她困惑地问。
妖童转过身,扒开了自己的头发。
“在这里。”他说,
他厚而浓密的乌发如草丛般被扒开后,平愈看到了在妖童的头皮上,长着一张女儿家的小脸。她的样貌与这男童有七分相似,眼睛都又大又圆。只是哥哥眉浓,妹妹眉淡,且两人的嘴唇也厚薄不一。
头皮上的脸张开了嘴。
烤瓷似得白牙下,是她被剪了半截的血淋淋的舌头。
平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捂着嘴,只觉得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地翻涌上来。可她不能在这时候吐,便硬生生地把呕欲忍了回去。
妖童将手放下,转回身来歉意道:“我妹妹死时因为哭声太响,舌头被割了半截。她没法说话,还请几位仙长恕罪。”
金吒和哪吒自小在仙山历练,遇上大多数是山中的精怪,入了邪道的兽妖。如这对兄妹这般模样的妖物,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意图。二人都决定先按兵不动,听这妖物有什么冤屈要报。
哪吒略略颔首,对他问道:“你说要我们救你的娘亲,是怎么回事?”
“关于此事,还请仙长听我从长计议。”
妖童低着头,陷入了深思般娓娓道来:
“我名为佟儿,家妹唤做小贝。我们家,住在距离钱塘关外三里地的村落中。那里都是平民籍的散户,大多以酿酒为生———我家也是如此。”
“我们的娘亲是绣娘,平日里会在粗布上挑花,然后趁着赶集时拿到关内来售。我爹是个酒人,经营着一间酒坊。既能酿酒,家中便不缺粟与黍。因此早年间我家虽不富裕,但四口人的吃食还供得上,不仅不算清贫,甚至日子颇有些闲趣。在诸侯异动,各国征战不断的这个年头能过得如此自在,娘亲、我和妹妹都很知足。”
“可惜我爹不是……”
自称“佟儿”的妖邪轻轻地喟叹着。
“他嗜酒如痴,偶有酿出佳酿便可售予农主。他见多了那些乘车坐马、身披金玉的富商,心底的天也日日得高了。我爹称自己要酿出,就连神仙都难得的琼浆玉液。他要靠着酒飞跃枝头,要枕着金珠翠玉入睡。可惜他只是不才之木,难有出头日子。即便日夜醉心酒坊之中不稼不穑,埋头苦酿,我爹也只能酿出稍微不那么浊的酒水。直到某日,他半夜忽然惊醒,高喊着神仙来为他托梦了。”
神仙……
平愈拽拽金吒与哪吒,她对着床上的黄口觥抬了抬下巴。
那人梦里的神仙,不会就是姑获鸟吧?
金吒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女孩继续听下去。
“ “举头三尺,不愧有神在垂目。我终日夙兴夜寐、日无暇晷,终是得其恩怜。那神告诉了我天庭用酒的酿造方子,我终于要有出头之日了!”我爹那日大笑着跑出门外,形如疯魔。我娘惊恐地追出去,却被地上的物什绊倒在地。我带着妹妹赶入厢房中,将那物拾起……竟然,是一尊泥塑。它是一只奇形怪状的鸟,有九个头,腹上雕着女人的脸。我娘敬畏鬼神,将它放在了桌面上……”
““我爹披露而出,趁霞而归。回家时,他带来了三个奴隶:一对孩子,一个女人。这时我们才知道,他是要以肉酿酒,以血供神。”
“而他所供的神,正是绊倒了我娘的泥像!”
言说至此,佟儿的声音忽然拔高:“如果能回到那日,我定要不顾阻拦砸了那妖像!”
他生生泣血,每个字上好似都淌满了毒脓。男孩浑身的黑气暴涨,如洪水般险些将他自身都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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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
还在临危至今,有金芒闪烁而过。金圈砸上了佟儿的头顶,将那迷人心魂的黑雾都击散了。
哪吒无喜无悲的语调响起:“讲话就讲话,别太激动了。再被怨气扰了心神,我就宰了你。”
闻言,佟儿连忙收心凝神。他对着哪吒再磕了几个头,感恩道:“多谢小神仙出手相助!“
哪吒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平愈看在眼里,心底嘀咕:这人明明不坏,为何偏偏要一边做好事,一边又说一些叫人误会的话呢?
佟儿稳定下了体内的怨念,接上了前言:
“我爹会点上三柱香,先剖开孩子,取一阴一阳之心。接着如鱼抽骨,取他们娘亲的脊椎,与两颗心一起摆上供台。待香燃尽了,那泥像的口中便会吐出蓝阴阴的火,将血肉与骨尽数煅烧,最后化作一盏白玉似的酒觥,盛满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美酒。他靠着这酒发了一笔横财,心就如蛇吞象,不知餍足起来。纵然流民命贱,不值几个铜币。我家积蓄有限,无法供他大肆采买奴隶。再加上带着龙凤双子的奴隶不多,适龄的更是凤毛麟角。”
“于是半年后,他再找不到合条件的人牲了。”
“当时已是奴隶青黄不接之时,可偏偏又有权贵听到骨觥的传闻,派遣了奴隶下了订单。他一面因钱财无法到手而愁眉苦脸,又因自己无法按时交货会被贵人惩罚,而感到怔忡不安。娘亲体恤他终日烦闷,便宰了家中的雉鸡来炖煮肉汤。”
女人身入鸡舍,挑得最肥的母鸡。
她只要喊一声,佟儿就会往灶里扔柴。火烧得那样旺,干裂的柴火上下开合,噼里啪啦,火星响个不停。然后锅也烧红了,沸腾的井水,咕噜噜地吐着大小不一的水泡……佟儿赶紧趁热舀一瓢,从母鸡鲜红的头冠上浇下来。水如火舌,烫紧了黄嫩嫩的鸡皮,羽毛也跟着片片飘落。
男人在石上磨刀,等毛拔净后就放血,在庖丁解肉。手伸进鸡腹中掏着肝肠,他掏到了两枚热乎乎的蛋,心底难得畅快。
真好、真妙,自家的鸡下的蛋也很吉利,恰好两枚,不多也不少。
再把鸡大卸八块,断了的骨头里到处是黑丝丝的髓。泼水去洗,鸡油、羽毛和脑袋一起扔进火里,烧得干净利索。等装盘的时候肉还带血丝,半生不熟地吃,肉和泥一样甜软,这样才新鲜!
小贝端来碗筷,正好四副。
男人笑了,他觉得四这个字也好。
四喜临门,四壁生辉……
扬名四海里,也有个“四”在。
他嚼肉,嗦骨,粟黍梗在嗓子里,再用一碗热汤顺下去。
“佟儿,小贝。”
肚里都是油水,人说的话也亲和。不过今天这鸡太生了,吃得他牙缝里都是肉丝,齿面上都有血水。
“今天的鸡,可有吃饱?咱家虽然比往日要好过了,可今日杀了只能下双蛋的母鸡,往后便只能烹清汤,食粟黍了。可爹想顿顿吃肉,肚子里日日有油。”
“你们一个是铜(佟),一个是贝,生两道的财,缺一不可。”
此时,佟儿与刚吃饱饭的男人一起张嘴,不分彼此。
“不是都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吗?但是爹现在不想给了。”
他说:“不如你们,把这些都还回来吧。”
13. 第十三章
“没脸没皮啊!”
忽然,女孩的怒骂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她彻底从金吒身后站出来,脸都被气红了:“你们是娘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要还也不是还给他!”
在繁衍过程中,男人只提供了决定性别的性染色体,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作用可言。更何况绝大多数男人认为生育时的血液象征灾祸,连产房都不愿踏入声称“担心沾染晦气,会误了前程”。
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说出“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这种话的?
听到这里,高中时的生物知识尽数回到脑子里,平愈已经完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在她距离佟儿还有半步时,发现自己抬起的脚难以落下了。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再往前走,回过头时,她看到了哪吒无语的表情。
男孩拎着她的后颈,像在提一只猫咪。
“哪吒!”平愈炸毛了,她眼睛亮得厉害,对着小神仙请求道:“可不可以帮帮他!”
对方回答得暧昧,无论同意与否都没有明说,只是回道:“别急,等他说完。”
佟儿点点头,继续道:
用刀柄往下砸,等娘亲晕过去后才能取卵。
“我和妹妹难以抵抗他的力气,被按在供桌前取了心脏。”
他拨开自己的衣服,再剥开胸口的皮肤。一层一层,外皮的里面是皮的内侧,干干净净。纸扎的小人还有浆糊和木架子,佟儿却没有肉没有骨头,甚至没有血。
要剥皮割肉,酿出美酒,这也侧面证明了男孩所言非虚。
“不知那泥像使了什么妖术,能让我和妹妹被挖了心还不死。爹又当着我们的面,取出了我娘的骨头。妹妹被挖了心都没哭,是娘亲被抽骨的时候才哭喊,求他不要。他这才烦了恼了,割了小贝的舌头。”
说罢,佟儿的脑袋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两下,是头皮上的小贝在点头。
“那你说“救救娘亲”,又是怎么回事?”金吒听到这里,开始发问———毕竟,这才是佟儿求助的重点。
他们看着佟儿转过身去,将榻上的黄口觥举起。他转动瓶身,指着上面的裂纹:“分明先前用奴隶制成的觥都完好无损,到了我和妹妹时,不知为何就成了次品。也正因这道裂口,我们才能出来与仙长们对话。否则如若成了完成品,则觥魂相连,觥毁魂消。我们在被泥塑的蓝火和骨头煅烧的时候,听到他向泥塑里的妖物祈求,要保我娘亲一命。我和小贝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但那人绝无可能是因念着旧情才会如此请求,娘亲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话至此,佟儿又跪了下来。他对着三个人,依次磕了九个响头:“求仙长们替天行道,毁了那妖物,救我们娘亲与水火吧!”
平愈也扭着脖子,费劲地看着哪吒。
她一个劲地点头同意,就差把“你快答应”四个字写在脸上,几乎要晃出残影了。哪吒见状,只好又摁住平愈的脑袋,省得她再折腾几下伤到脖子。
他倒是知道为什么觥会裂。
人在死后,身体也会因为灵魂的离开而腐化。缺少了肉身的魂魄,因为没有载体,通常都是模糊的。所以大多数人在被逝者托梦时,虽然能够知道对方是谁,却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们不具有寿命,靠着死前弥留的执念维持力量。
执念怨念越深,鬼的形体就越接近活人。
佟儿和小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两人先被生父炼祭,再关押于母亲的骨中。血缘关系增幅了毒怨,让他们没有维持死时的惨状。血肉被削捣成泥,滔天的恨意将两个人的灵魂也融合在了一起,塑成了常人的样貌。而酒觥,也因承载不住业力而开裂了。哪吒本就是为了除妖才买来这盏酒觥,现在小妖求他去除大妖,倒也算符合心意。
想毕,混天绫代替了手,摁住平愈的脑袋。她被掰正过头,然后轻轻推回了哪吒的身边。
位置没在中间,离金吒远远的。
哪吒对着跪在地上的佟儿道:“可以。”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佟儿瞬间跳起。他这才流露出孩子的脾性,高兴地连着妹妹小贝一起,摸着自己的头发:“小贝,仙长们答应了!咱们的娘亲有救了!”
平愈也很高兴。
她不顾对方是鬼,直直冲上去拉住了佟儿的手,和他一起转圈圈。
金吒有点意外,他侧过脸问:“你信了?”
“没差。”男孩看着面露笑容的平愈,缓慢收回了目光,哪吒语气平平:“杀一个和杀两个的区别。”
“那你打算怎么做,直接杀进去吗?”金吒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苦恼地提醒:“对方可是凡人,并不是墜入魔道的修行者。你虽说身负一千七百杀劫,在杀满这个数之前不会受到天道的业力回馈。但动静闹得太大,难免惹人注意。”
“更何况你在关内的传闻本就……”
金吒欲言又止,哪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身为兄长,金吒也不知道那些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说哪吒爱杀妖怪,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大妖,靠着食妖物来增长功力。所以殷氏怀胎三年零六个月,才会生成肉球身。
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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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不在乎:“谁管他们说什么。”
真不管吗?金吒没戳穿他。
他这个弟弟小时候还因为外面的传闻,扑在娘亲怀里哭过鼻子呢!
平愈看似在和佟儿玩乐,实际上耳朵一直竖着在听这兄弟二人的对话。她在家族庙十年,刚出来就被塞进了李府。对于关内和哪吒相关的传闻,平愈并不了解。她只知道买下这觥前,货郎就一直对哪吒心有忌惮,一直面露惧色。当初平愈还以为是平民对官宦之子本能的恐惧,现在听来,想必还有别的原因。
她眼睛一转,心底有了主意。
“不然,我们假装流民呢?”
女孩的声音,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假装流民?”金吒疑惑地重复道,他反应过来平愈的意思,摇头否决:“恐怕不行。你去看街上的乞儿,牙行的奴隶,和我们完全大相径庭。”
“我是说,你们难道没有那种可以变化人的手段吗?”
平愈捧着脸,像小鸟啄米似得对着哪吒和金吒,逐一点头相看:“那个酒人,不是要寻童男童女做人牲吗?我和哪吒的年纪,正合适!可以用术法将我们样貌变化一番,想必只要看着足够凄苦,对方也不会起疑心。再说气度,如今战火不断,今日位高如云,明日就可能被踩入泥里。流落在外的两个孩子,又是可能曾经身份显赫,这不正是祭神的佳品?”
女孩说得头头是道,对于要把自己当成祭品一事,反倒分外兴奋。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到时候我和哪吒就假装走失,求那酒人给一口水喝。然后见机行事,侵入他家中。直到要被祭了的时候,哪吒把他打了,我趁机边喊边往外跑。然后哪吒在人群里现真身,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斩妖除魔了!”
“这样好麻……”
哪吒的“烦”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金吒的赞同打断了:“好、好好好,就用这个计谋!”
这不仅能名正言顺地除妖杀恶人,还能给哪吒博些好名声来澄清谣言。
他既是认同了平愈的计划,自然也要帮着周全细节。
很快,金吒便发觉了纰漏之处。
他指出道:“但是做觥要生祭母子三人,光有龙凤胎还不行,得有娘亲。我们上哪儿找人来扮演娘亲呢?”
话音落下的刹那,二……不、连着佟儿一起,足有三道目光同时落在了金吒身上。他看着几人的表情,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
而金吒又聪慧过人,他左顾右盼,倒退半步指向自己。
青年迟疑道:
“我……我吗?”
14. 第十四章
“不成。”
金吒连连摇头,频频摆手。他眉间紧紧皱起,将万般不愿清晰地刻写在了脸上。青年认真道:“我没穿过裙子,万一举止不妥,让人瞧出了破绽该如何是好?”
“没事啊。”哪吒满不在乎:“反正要变作个流民,是个瘸子哑巴的也稀松平常。”
他话音刚落,眼前便突然多了一个装满水的瓷碗。他抬起眼,从碗的那边看到了颜色乖巧的平愈。女孩问:“要不要喝水?”
刚刚哪吒讲了这么多话,平愈怕他渴了舔嘴唇,然后再自己毒死了。
面对女孩突然的殷切,哪吒有点不自在。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接过了水,只好一口将之饮尽。
平愈见他喝完,也另外取了碗,给金吒也倒了一份。
装满了水的碗,在青年手里轻微晃动。碗口水面涟漪,清晰地映照出金吒此刻别扭的表情。他目光闪烁,嘟囔了两声后再说着:“如果变别的女子也就算了,修道之人眼中本就不分性别。可这回要当的可是你们的娘亲啊!这、这不合适……”
金吒对于着女装一事,倒是没有多大抵触。
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分配到的角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的这件事,显得很是古怪。男人怎么能成为娘亲?他脑袋里,会频频冒出自己和哪吒,对这李靖喊娘的画面。
青年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脑内可怕的幻想驱散了。他满脸生色与坚持,面对哪吒执着的目光时,透着几分绝不相让的意思。可谁曾想,哪吒却忽得柔了脸色。他这张仙童似的面皮,只要想讨好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给谁几分好颜色看,谁就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心软。
金吒心中警铃作响,他万般冷硬的原则,却不敌年幼的弟弟轻飘飘地一句:“大兄,此事我只有你了。”
哪吒说,他只有我可以依靠了!
轰隆!心中的墙瓦尽数溃散倒塌了。
金吒捂着心口,半响不语。就在平愈以为哪吒这招放了个空时,青年缓缓地点下了头:“好……吧。”
就像是脑子在和舌头打架,理性与感性在颅内厮杀。
平愈叹为观止,只在心底默念一句:
弟控这辈子有了。
.
次日,晨间。
因近来战火不断,城墙外本就群聚着暂时无法安顿的流民。大多数人瘦弱枯骨,如朽木般躺在地面。好过一些的能有一张破席,更多的是直接光裸地躺在地上。
无论男女都不着寸缕袒胸露腹,像是枯萎了的细藤上,坠下了许多表皮起皱的浆果。然而这一切根本无人在意,大多数人只在乎自己今日还能够保下一口气,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他们会避免彼此挨得太近,以方自己饿急了吃人,或者被人生吃入腹。
这样不在明文规定中的暗则,倒是方便了平愈三人。
哪吒使了个变化术,他将自己一行人,仿照着流民的样子变了模样。他们混入这堆半死不活的可怜人中间,是为了让身上沾染一些污浊的气味。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三人团在一起共商大事。平愈环视过一圈,告诉了两人自己的发现。
“这样不行。”她说:“这些流民都驻扎在村镇与城墙之间,就像被圈养在里面了一样。他们怎么没有试着入关入村?安分得可怕……”
哪吒看了她一眼,撑着腮帮回道:“因为李靖手腕强硬,任何试图强行破门而入的流民,都会被就地斩决。而居住在关外村庄中的人大多为散户,比流民好一些的是他们拥有户籍,再多的也没有更出挑的特点了。村庄中的没有礼教和规则,日子过的也不是特别宽裕。听闻偶有流民闯入他人宅中,因气力不足反被主家大卸八块,烹煮肉汤的事情。流民们怕被吃,久而久之也就不靠近村庄了。”
未经教化的人类,实际上比野兽要更为可怕疯狂。毕竟虎毒尚不食子,群居的狼也不会分尸同类的尸体。而人类却热衷于猎杀不幸的同族,研究如何烹调他们的血肉,装点他们的骨头。平愈下意识往哪吒身后藏了一下,她拽着身上仅用于蔽体的破麻粗布,同两人说:“如果流民不入村庄的话……我们这样贸然进入酒人的家里,恐怕会让他一眼就看出,你我别有用心。得想个办法,能合情合理地从这里,一路能跑到村子里去。”
“这确实是……”听起来简单的计划,在实践时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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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诸多的细节需要考量计较。见女孩拾了块石头,在地面的尘沙上写写画画。她画一个圈圈,画几条曲线。虽说目光有些放空,却让人知道她正是在思考的。哪吒也看着她的侧脸,平愈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专注的时候两颊的软肉会有些鼓起,显现出如蜜桃般剔透的小小绒毛。忽然,见到那双因为木讷而黯淡的眼镜,重新浮现出夺目的光亮时,哪吒就知道,平愈现在一定有思路了。
“你有什么办法?”他问了,也用手指轻轻蹭过女孩汤圆似的脸颊。平愈被人碰的时候会起鸡皮疙瘩,她转过头去朝着男孩的手指狠狠咬下。
嗷呜!
哪吒闪避及时,让平愈只来得及让一口银牙对撞。
她露出自己尖尖的犬牙,试图告诉哪吒自己并不好惹。而后,女孩讲出了自己刚才想到的方案:“不如演一出戏呢?”
“演戏?”金吒重复着这个词,他看向自己身上的装扮,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的要登台的本目可是不少。
平愈点头:“对,就是演戏。最好演一出人牙子抢走小孩,然后两个小孩誓死抵抗。在生命威胁下,人往往会忘记很多既定的规则。这样就算跑进村落,情急之下把每扇门都敲个遍,也不会有人怀疑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平愈总是能够另辟蹊径,从奇妙的角度找到解决事情的方法。听青年的语气,毫无疑问,这个提议又一次被认同了。不过……
“那,人牙子谁来…………”
他心说“这回不该轮到我了吧”,可抬起头,平愈和哪吒又齐刷刷的看过来了。他的幼弟清了清嗓子,张口就来:“大兄,此事我只有…”
话音未完,金吒便捂着耳朵跑开了。哪吒挑起眉,默不作声地掐了个隔音术出来。果不其然,金吒头疼地大喊:“你不是只有我,你有两个哥哥,我帮你把木吒喊过来…我有传送符!!!”
可哪吒的隔音术,让金吒的声音没能传出来。平愈读不懂唇语,转头去问哪吒:“你大兄在说什么?”
哪吒勾起嘴角,心情很好。
他回答:“他只说了一个“好”字,剩下的都是因为太开心了在大笑。”
15. 第十五章
真的吗?
平愈看着颓唐垂首的金吒,不是很信。
金吒顾自发泄了一通,待隔音术解除,他也收拾好了心情。算了……青年自我安慰到,不过是个人牙子,娘都当了也不差这一回。
抬起头,幼弟正笑眼朝这看过来。
男孩表现得,像是适才惹得兄长心塞的不是他一样。哪吒说:“大兄,准备好了吗?时辰不等人。”
“你可比妖的心还黑啊。”金吒见他还催,气得想伸手掐人脸。在这两兄弟闹起来以前,平愈连忙挡在了中间。她用脑袋挡住哪吒正在做的鬼脸,又转向金吒道:“既然这样决定好,那就有劳大公子再多累一遭了!”
青年欲言又止,对上女孩认真的表情,也只好点头道:“无碍,以大事为重。”
就这样,三个人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原位。很快,一阵骚动就在前头升起,引起了此地众多流民的注意。
拨开人群,可见一尖嘴猴腮、身如竹竿却又大腹便便的男人,拿着竹鞭正对着一对小童抽打而去。他生得一副惹人嫌的样貌,做凶恶神情时眼珠突出,比鬼还像鬼。
“你二人反正已经做了流民,到了最后不是被人吃也是要病死饿死的。倒不如把自己卖给爷了,到时候给你们寻个好人家,保准大富大贵一飞冲天呢!”
这便是金吒了。
他学起恶人时惟妙惟肖,被哪吒护在怀里的平愈,总觉得这算是解放天性。
金吒的竹鞭紧贴着哪吒砸下,最后却被甩在了身旁的地上。他使力很巧,乍一看尘土飞扬,实际没伤人分毫。哪吒眼仁转了一圈,张嘴就喊:“爹,真没想到你竟做起了人牙子的勾当!我和妹妹只是去找你讨碗水喝,你怎么能把我们卖了呢?真是丧尽天良!”
金吒:?
他被哪吒一声“爹”砸晕了。
不是,刚刚商量的不是人牙子强抢小孩,兄妹死里逃生寻人救母吗?之前没说,还有他又当爹又当娘这出啊!
平愈看到了男孩嘴角勾起的笑容,心说,这人肚子里都是坏水,蔫黑。
好端端的剧本被他改成了家庭伦理剧,真是苦了金吒………爽了大家!
女孩也眼中精光一闪,她轻而易举地挤出眼泪,哭喊道:“呜……娘亲……爹,娘真的要被饿死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想问你讨把粟黍要碗水。你三月未归家,我和哥哥好不容易在赌坊寻到你,没曾想你非但滴水不给,还要把我们卖了!你若是卖了我们,娘可怎么办啊……”
平愈雷声大,雨点小。
她头上一沉,发现是哪吒趁机在摸人脑袋。
术法只是在人的样貌上套一层壳,触感是不变的。女孩每日要用花瓣与膏脂护理,抚起来像小动物温软的毛发。因为正在演戏,平愈没法对着哪吒发作。她只好掐着哪吒腰上硬如铁的肉,悄声声的抱怨:“三公子你别摸了,我要长不高了!”
平愈力气小,哪怕掐得再用力对于哪吒而言,也不过是挠痒痒。男孩闻言,摸得更起劲了。
那样小的女孩被枯瘦的兄长护在怀里,哭声如鹂鸟泣血,让人好不动容。围观的虽大多是流民,也被男人的狠毒和这对龙凤双子的赤诚孝心感动。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惹得守关门的护卫也在支耳偷听。
围观者:真不是人啊。
金吒:再演下去,我得把自己先除了才行。
他越是无助,越只能抬头挺胸,装得成不好惹的恶人样。男人握住鞭子,鞭身在地上抽打扬尘,一声比一声响亮。平愈听着耳朵里,却觉得对方有一种老实人豁出去的绝望感。在旁观者都在指指点点地议论时,独有一双眼睛透过人与人的间隙,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三人。
哪吒与金吒如有所感,不动声色地朝着一处回看去。
“你那半死不活的娘有什么好的,浪费老子的米和水。再哭,老子打断你们的……”
然而,在金吒再一次扬手准备挥鞭而下,甚至叫骂都没说完时———有一人声,擅自横插了进来:
“且慢!”
三人暗道不好:不会演得太过,引来民间义士相助了吧!
待金吒停手,平愈和哪吒转过头看时,两人俱是一愣———怎么是货郎!?
他那张方正的脸辨识度太高了,平愈绝不会错认。
男人话音刚落,平愈便觉得心口烫得厉害。她吃疼地倒抽了口气,引起哪吒的注意。男孩低声问:“怎么了?”
平愈碰着心窝的位置,对着哪吒回道:“佟儿他们有异动。”
因为要让佟儿和小贝出来认人,哪吒便在出发前,把他们收入了储物的法宝中。那是一张方帕。它被放在了平愈身上为她增添阴气,来引诱未来要应对的大妖。此刻两只婴灵反应不对,哪吒也挑起眉解了一层帕上的禁咒。很快,只听充满仇怨与恨意的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得清的音量,轻轻幽幽地飘了出来:“就是他。”
平愈和哪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话:我们灯下黑了?
出售黄口觥的货郎,怎么会是这对婴灵的爹!
趁两人惊诧时,货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他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就这样挡在了平愈与哪吒化作的流民身前。人牙子握紧竹鞭,对着与自己一般的男人倒是收敛了几分,他脸色仍是不好,恶声恶气地问:“劝你别多管闲事!”
若是真是义士,金吒也只好心怀歉意地把人骂走了。可他脚踝居然一疼,是哪吒捡起石子在打信号。青年目光瞥去,则见两个孩子微不可见地点着头。
可以让他带走?
金吒皱着眉,想知道这突然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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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
货郎见金吒凶神恶煞的也不惧,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袋子,和气道:“这位兄弟,这俩孩子不过是想找你讨口水喝,何必发这样大的火气?我正好膝下无子,又见他两人实在可爱。你这一双儿女,不如就卖给我吧!”
一听他说“膝下无子”,佟儿与小贝的怨气都要冲破封印溢出来了。平愈也没见过这么畜生的人,因有同伴挡着脸,她也能放心地露出嫌恶的表情。而对于哪吒来说,在他心底“父亲”一词向来不是什么好话。男孩冷笑一声,再扣着平愈的脑袋,把她往怀里再藏了些。
金吒饰演的人牙子,狐疑地看了眼货郎。
他没等对方打开钱袋数出钱币,就一把将其夺过,将整个袋子都据为己有。他流里流气在掌间掂量两下钱袋,确认分量不轻后,往后走了两步。
人牙子朝地上啐一口,对着货郎道:“这两个小的都能卖得上价,若不是我急用赌银,也不会轻易出手了给你。是你占了便宜了!往后病了死了,可都别来找我。”
“不会,不会。”货郎好脾气地笑着:“钱货两讫,规矩我懂。日后不论有什么差错,我都自己担着,绝对不麻烦兄弟!”他话是这样说,心底又想:反正至多两天就得死了,活不到有麻烦的时候。
他见人牙子,又朝着自己身后的兄妹二人骂:“算你们命大!”
骂完,他便攥着钱袋转身走了。
他脚步很急,不过一想到这人拿钱是要去赌,货郎也察不出异样。
平愈却知道,金吒这是要赶场去了!
货郎打发了人牙子,对着两个小童弯下腰来。男人这张方脸很是可亲,如果不是哪吒和平愈知道他干得那些勾当,保不齐真会觉得,他是个只爱贪便宜的善人。
货郎对着两人,轻声细气道:“别怕,已经没事了。我听你们说,去找他是为了救娘亲是吗?”
“是啊。”
平愈擦了擦本就没几滴的眼泪,抽噎着回:“叔叔,你要救我们娘亲吗?我和哥哥出来找人时,娘亲就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她若是在没有吃食相救,是绝对熬不过今晚的!”她说着,一瘪嘴像又要哭了。货郎要生祭人牲,断不能让二人的娘死了。他忙道:“我身上还有一些财物在身,买些米面还是够的。快,快带我去看看!到时,你们母子三人就在我家过活好了。”
“叔叔,你要救我们娘亲吗!”平愈喜极而泣,她掩着面,真像是备受感动。哪吒接了她的话继续,感激道:“我们这就带着您去!”
两个小孩,一个大人,两方各怀心思。
对话传到了金吒耳朵里,他从快步走变成了狂奔。
爹演完了,还有娘得演……
金吒疲惫的想:
再不跑快点,该不赶趟了!
16. 第十六章
货郎先带他们去买了米,打了水。
待一切物资都准备就绪了,他便和颜悦色地同两人道:“好了,现在去带我见你们的娘亲吧!”
平愈与哪吒相视一眼,而后共同点头:“好!”
他们带着货郎,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地带。
这里到处是朽木与垃圾,四周无一不充盈着刺鼻的恶臭。货郎忍不住掩鼻屏息,生怕自己被这沼气熏晕。他跟在两人的脚步后面,看起悠闲,实际则警惕十足。
毕竟货郎不是真的善人,自然也知道当今有许多人用孩童做饵,以博人善心来骗钱劫杀。
虽然先前那出戏,让他瞧着有七分像真,可也不排除是小孩与大人合谋的可能性。直到平愈与哪吒脚步停下,货郎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茅屋前。屋顶的茅草都被风刮落了……前几日陈塘关下了骤雨,让裸露在外的房梁都泡在水里生了霉。
屋外没门,站在门口朝内看去———便能瞧见一位衣着勉强蔽体的干枯女人。货郎是第二眼才分辨出这是人类,因为她太瘦了,在地上时如遭人裁断的一截麻绳。
平愈和哪吒见屋内有人,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赶上了。
而货郎见状,心底也安稳了几分:
太好了,不是仙人跳!
四个人划分两方阵营,各有各的担忧之处。
下一秒,货郎和平愈,都感觉身旁有一阵疾风袭过。
动作之快,掀得衣角都翩跹而起。只是眨眼的功夫,女人身旁,就多了个匍匐其上的小人。哪吒趴在金吒身上,扯着嗓子凄厉地大喊起来:“娘,我们带着好心人来了!!咱们有救了,你不要死———不要放下我和妹妹啊!”
孩子很小,声音很大。
没有演技,全凭感情。
天知道金吒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暴起给这小混蛋来一下。货郎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身旁女孩的反应。
她双手捂着脸,肩膀颤抖,只是一味地在用含糊的词句囫囵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
实际上,是笑抽的。
平愈真觉得哪吒玩开心了。
货郎清了清嗓子,超前迈出一步。与骨瘦如柴的女人不同,货郎这矮小敦实的身材,与之对比起来竟也显出了几分高大感。金吒颤动着眼皮,自下而上地朝货郎那张方脸看去。他嗫嚅道:“多谢……这位大哥相救。”
货郎放下一小撮生米,再塞下一个装满水的陶罐。男人对着金吒笑了笑,豪气道:“举手之劳而已,这位娘子还是快吃吧!”
金吒看着面前就连粒数都能一眼看清的米,实在是倍感无语:脸装得比熊胆大,结果人比铁公鸡还扣。
还以为手一挥给了千万担米呢,就这点东西连蚂蚁都懒得搬。
但为了维持人设,金吒还是动作急促地将米粒往嘴里塞。但在入口之间,他还停顿了一下。本就屈指可数的米粒被他匀出两份,交到了平愈和哪吒掌间。
“吃吧孩子们。”
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蝇,却让两个孩子大为震撼。
金吒是个慈母啊!
货郎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先前生祭了自己的骨肉用来炼觥,却没想到最后的成品是个瑕疵品。那位神仙晚上给他托梦,说情感越密合的母子酿出的酒越是醇香。只是因为发妻与亲生的孩子与他因果相关,所以才使孽力回馈如此之快,以至于用秘术封起的觥都无法承受。
好在不过几日,他便将觥,出手给了总兵府那位恶名在外的小儿子。想来,以对方眼里容不下妖的性子,觥里那两个没用的东西早就魂飞魄散了吧!这样老天就算要找麻烦,也找不到他身上,最多让哪吒这个冤大头背了锅。
只是觥没了,货郎不好再向权贵交差。
往日里的富贵如流水,顷刻间就干涸在了秦楼楚馆中。
而货郎手里已经沾了这么多血,不想回到那个酿着劣质的酒水,只靠几枚铜贝紧巴过日的生活了。
他已苦恼多日,却没想今天就有好事自己撞上门来。
这女人哪怕是自己饿得快死了,也不忘将米粒分给孩子来食。此等舔犊情深之景,更让货郎兴奋到了极点———果然天不亡心有野望之人!这三人既是贱民、又是母子、而且情谊还那样深重,定能酿出举世无双的美酒来!
货郎想,届时自己一定能以此重回巅峰……不、甚至爬到更高的楼瓦上面去!
如此,男人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方块的脸,像极了刑场里杀人头的铡刀。他对着金吒道:“你的一双子女先前流入了人牙子手中,已经被我买下来了。我见他们孝心赤诚,也不忍你们三人去品那骨肉分离之痛。不如,这位娘子,你也随着这两个孩子来我家做活呢?”
“这……”金吒有些犹豫。
货郎趁热打铁,继续道:“我家经营着一间酒坊,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是养两个孩子和一个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若不同意,我也只能带着这两个孩子走了。毕竟他们两个是我买下来的……还是说,不要将银子还给我?”
银子自是还不起的,金吒所化的女人,脸上流露出了纠结的神色。恶人一贯心思重,若是他立刻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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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会让对方起疑。若不是当真走投无路了,哪怕是流民也不愿轻易去做奴隶的。他面上的颜色几经变换,叫货郎能察觉出女人心底的百转千回。
最终,眼见这妇人的眼眸低垂,货郎也对此事十拿九稳。
金吒深吸了一口气,期期艾艾道:“那就,多谢主家施舍口饭吃了。”
他说罢,也觉得浑身一轻。
不论是以什么身份,只要能够进入对方的家中,就算平愈的计谋成功了一半。
可深入敌穴的后半部分,才是本次计划最重要的核心———除妖。
不仅要将男人供奉的,那个草芥人命的妖物诛去、还得将男人的恶行公之于众,还哪吒清白。诸多待办事宜环环相扣,想要流畅的完成,绝非易事。金吒摁着眉心,在考虑那些事之前,他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必须在现在完成。于是金吒再抬起头,同货郎说道:“那可否,请主家带上我儿一并在外稍等一会儿?我与我这小女儿,有几分女子间的话要讲。”
金吒,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别了。果然放下执念之后,人类对于自身的两性认知是模糊的。货郎本以为这母子三人有事一起商议,刚起了些警惕之心,却听闻对方连自己的大儿都遣了出去。
既然是女子之间的密谈,男儿的确不该偷听。
左右不差这些功夫,他应了一句,便带着脸色明显臭起来的哪吒朝外走去。
金吒朝没了浆糊纸的窗子看去,见两人的确走远了,才招手叫平愈过来。
女孩听话地走过去,好奇地问:“大公子,有什么话连哪吒都不能听?”
“他若是在,怕是会让货郎认为我们聚众密谋,图谋不轨。本是与他无关的事,倒不如叫他也跟着出去,让货郎安下心。”
金吒并指在喉面一扫,妇人的声音,便恢复成了原本儒雅的青年声线。平愈看着他将手伸入怀中,而后,一张薄薄的黄纸出现在了青年的两指之间。
“平愈。”他将纸递过:“你收下这个。”
“这是什么?”女孩接过纸,好奇地翻看着。上面用金墨写了字,看着像是符———流光溢彩,扣着三枚赤红的道印。
“这是木吒的传送符。”
金吒解释道:“进入贼人家中后,我们免不了与妖物有一战。也不知那妖物修炼到了何等境界,我与哪吒能否轻松应对。若它已是成了气候的大妖,我二人与它缠斗时恐怕顾不上你。届时,你倘若遇到了危险,便随便找地方贴上这符,高喊“木吒快来!”四字便可。”
“这是强制传送,无论他在哪里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的。”
17. 第十七章
与佟儿在屋中说的一样,货郎的家处在由散户自发组成的村落。三人沿途慢行,只是靠得略微近了些,就能嗅见,一股经粗粮酿造而成的酒香。
这时的人酿酒还不懂如何使用蒸馏技术,只是单纯的以粗粮发酵酿酒。若是把控不好时间与温度,常会因为发酵过久而成为粮食醋。
越是细闻,越能够闻到一股清冽的酸味。
惹得女孩频频吞咽口水。
“嘴馋了?”
哪吒瞥过来一眼,打趣道。
“没有……好像是有点”
平愈小聲的反驳,在脱口而出的刹改了道。
今早出来的急,她就只吃了一枚水煮蛋!哪吒不说还好,现在被人提起了,平愈倒真觉得肚子里馋虫在作怪了:“这里闻起来又香又酸,感觉很开胃。”
哪吒和金吒都是修行中人,对进食需求不高。两人的对话穿进货郎耳朵里,男人回过头来笑了笑,宽慰道:“我家就在前面,等回去了就给你们蒸饭。”
先漏点作为小恩小惠的米粒,让母子三人先抓住稻草。再供上一顿好饭,让他们死心塌地。人入险境时命最贱,旁人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伸了手,对方都会对其感恩戴德,恨不得烧香供起。
货郎话音刚落,平愈听前胸处传来一阵冷哼。
“嘁。”平愈垂眸,发觉是哪吒予来的帕子,钻出来一个小角。佟儿与小贝在帕中,对外界发生的事自然是知晓的。一听到现在正在前往过去的家,他们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看。结果———
“变样了。”
佟儿哼声后,咬着牙道:“我家以前是茅草屋的,看来他这段日子挣了不少铜银。”
平愈将帕子压回衣襟,对着两人低声叮嘱道:“可不能这样,会被人发现的。”语毕,女孩也望向了不远处那栋房子:
村落的布局往往比起关内更为严格,平民有时比官贵们更捧高踩低,他们讲究风水与声望,每一处居房的坐落都有理由。譬如平愈方才看到村内的唯一一栋石屋,便是傍山而造的。屋后有山是玄武定宅,庇佑家宅安宁,是绝佳的风水位。货郎的家住在村子的最深处,往内的大都是茅草房,是无权无势无亲无故的人,居住的地方。然而,在这一种枯草建成的房子里,唯有一座泥砌的房子显得格外出挑气派。
显然是后来发家的。
“我家就在这。”货郎停下脚步,告知与身后的母子三人。
哪吒与金吒,在看到屋外布局的刹那,同时挑起眉。
它的大门前,有一棵枝叶扶疏的巨树。
古树参天,浓翠蔽日。
更重要的是,树下荫蔽最深之处,竟有一处法坛设立。
只是无香也无神像,只是一个木打的台面伫立。
门前的法坛,可是要让屋内的女眷被邪鬼缠身的意思。
“怎么了?”
身后脚步声骤停,货郎见女人与男孩驻足,也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
不妙,他眼睛眯了起来。
因当朝兴鬼神,挨家挨户都有供神,卜卦。被流放的人当中,懂一些鬼神之术的人不少。难道让这对母子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
货郎的手在身后捻了一下,像是在抓取:本想等到子时在将人斩了,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话,提前下手也并非不可。
金吒和哪吒,仿佛察觉到了货郎的想法,将目光收敛起来。女人做出犹豫的神色,最后还是轻声道:“老爷,那神坛上都积灰了。神明最喜净,恐怕见了这样厚的尘霾要生气。如今这般心善的人,若是因此收到了惩罚就太不该了……可要奴去清理一番?”
她称呼改得很快,自然而然的将敬称脱口而出,像是对自己的新身份接受良好。货郎没想到对方是这个想法,眼里聚起的凶色一散,化作了亲和的笑容:“贱内重病多日,卧病在床上,不能下地。我一个汉子,对屋内的杂物实在是束手无策。清理之事自然是要做的,只是等饭后再说吧。”
他掌心抵住门板,将其推开了。
平愈一直跟在哪吒与金吒中间。
她看着货郎动作,发现这扇门也不对。
它不像寻常人家的正门那样两扇平齐,反而装得歪斜扭曲,闭合的门缝形成一道对角线。
门咿呀一声开了。
女孩随两人进入门后,一脚踩了空。她短促地“啊”了一声,直直地朝前摔。好在哪吒眼疾手快,在女孩要以脸抢地时,将她手臂抓稳扶好。
平愈借了对方的力,到最后只是踉跄了几步。
“妹妹,怎么连走路都不会了?”
哪吒绷着面皮训斥,手却将女孩的臂腕拽向后方,示意她朝后看。
平愈往后一瞥,发现了造成自己摔倒的原因———
货郎家的大门,没有门槛。
她有满腹疑问要向哪吒和金吒求解,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女孩只好拍拍身上的破布,重新站好自己。
哪吒拽住平愈腕口的手指没有松开,女孩能感到对方的手指如蛇一般游来,最后收紧虎口,将她牵在掌中。
“干嘛?”
哪吒的手心好烫,和她常年冰冷的手形成对比,像一团火烧化了冰。天气又潮,很快指掌间便渗出细细密密的水珠,在皮肤上黏黏滑滑。女孩甩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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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挣脱开。可哪吒此次却没有捉弄人的意思,他转过头,脸上尽是正色。
她将挣扎的动作停止了,听对方说:“这里不对。”
分明天色正早着,门后却像割了一块夜幕藏进去。
过了无槛的门,就正式进了室内。
中堂的地基打得方正,内里不放待客用的桌椅,只有一座宽而长的案几。
上面放着九个瓷盘,瓜果、点心、肉,最大的盘子里放着一条赤红色的鲤鱼。
死了的鱼,眼睛会向外凸出。像是灌了水的羊肠,随时都会爆出湿咸的水。祭祀用的鱼都是鲜活的,放在这里等死。它没有刮鳞,也没有被剖开。身外长满了橙红色的籽,沾了皮上的尸油,鱼也五颜六色,亮澄澄的。
鱼籽一粒接着一粒,成百上千枚,颗粒饱满。
若不是知道货郎做的买卖,恐怕旁人见了,会以为他在供神求子。
平愈不敢看死物。
她挪开了目光,按住狂跳的心脏。
九个瓷盘前是两盏香炉,都是三炷线香,一长两短———这最不吉利。火星子在灰烬里冒头,烧得香体烟雾缭绕,罩住顶上如玉般的神像。
它刻成妇人的模样,怀里抱着孩子,肩上披挂着帷地的羽袍。
平愈却被这香迷了眼,只端看着案几上的神像,都忘记了身旁人的存在。
这矮小的台面,仿佛在顷刻间拔高万丈,衬得她觉得自己是砖缝里小小的虫蚁,只得抬头仰望雕塑妇人的脸———珠圆玉润,耳垂有肉,普普通通的白玉像,琢成福泽深厚的神女。
炉里的香越烧越短,牛乳般的烟雾也越发多了。像谁泼出去的牛乳,争先恐后地往像身上赶。成了菩萨身后伸出的千只手,轻轻拨开了神女脸上刻出的嘴唇:
想要你。
平愈听到了声音。
柔柔甜甜,让她浑身都软了酥了。
想要你。
第二声响起时,神像脆嫩的像一块豆腐,轻而易举地被烟剖开。
里头的芽儿慢慢地长,最后伸出一只长而尖的鸟喙。它锋利如刀,又是倒钩的獠牙。张开嘴,里面长了人的舌和齿。它嚼着字,想说的话在嘴里泡开,絮一样被呕了出来:
“想要……”
“你。”
声音骤变,成了粗犷的男声。
一切画面都向后逆溯,坍塌成了男人脸上长毛的痣。
平愈像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痉挛瞬间。
目光回笼,一张方脸近在咫尺。
货郎的脸。
他指着平愈,阎王点卯:
“来庖房帮我煮饭。”
18. 第十八章
“等等!”
金吒打断了货郎。
他成功的将男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一面状似无意地,将掌心搭在哪吒的肩膀。
手臂用力,几乎是以狩猎时与野兽角力的力气,去压制自己冲动的弟弟。
平愈原本恍惚的神思,在听到“庖厨”的那一刻反应过来了。她会想起佟儿描述的男人剁人那一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联想到刚才神像给人的异样,她想:
不会要把我庖了吧?
货郎带着探究的神色看向金吒,他问:“怎么了?”
“还是我来吧。”金吒回道:“奴的女儿手艺不佳,且如果主家愿意,我们怕是要先梳洗一二再进庖厨。”
她若不提起,货郎怕是真要忘了这三人是流民了。
男人再正眼去看,见三人身上裹满了泥油与包浆,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女人低着眉眼,继续说:“我们距上一次沐浴已是三月有余,若是就这样烹煮羹汤,怕是做出来的吃食里也要染上脏物。不想届时,倒会害了老爷闹肚子。”
说的……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货郎本就没想这么早杀人,只是法坛上的神像如魔怔了一般,不断在他耳边催促着。
她说这女孩好香,是上等的佳品,要现在就尝到血味。
可此刻距子时尚早,阴气不足的情况下,做出来的觥也品质不佳。既然决定将这三人挖骨取肉,那数不尽的金银富贵,就已近在咫尺了———货郎不急于这一时。
焦心这般久,如今客单有了着落,他理应享用品质生活!
“你们自己去打水。”货郎松口了,并抬手指了个方向:“桶、柴,都在后院,柴用了明日要再去拾回来。去那个厢房洗,洗完了,去庖厨做完给我吃。”
当他指向房间时,平愈的胸口透着阵阵热气。火旺则多生官非口舌,因此人的愤怒是高热的。
“是我们的。”
佟儿的声音,隐隐地响起。
如一根细细的棉线,插入进耳腔:“那里,是我和小贝的厢房。”
既然已经亲手杀掉了一双儿女,那么将他们的厢房,供给将死的奴隶梳洗,又有什么关系呢?货郎,本就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的别人。
危机暂时解除,平愈松了口气。
告退了货郎,三人去了后院提桶。
进入厢房内,平愈发现这里也没有门槛。
金吒抽出一张符箓,被他贴在闭合的房门上。青年转过头来,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刚刚是什么情况?”平愈立即开口询问:“我听到了那个神像在和我说话!而且这里好奇怪,为什么所有的屋子,包括正门都没有门槛。”
平愈记得从前在现世,清明在老家祭祖的时候,老人们经常会提着一些小孩的耳朵骂话:
门槛是聚宝盆,是阎罗殿的关口。
一脚踩上会掀翻盆里的财物,两脚并步踏上,又会被鬼差认为是野鬼闹事,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货郎既要生财,怎么会不在关乎气运的正门设槛?
这没道理!
哪吒重重地坐在席上。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房子。”
说罢,男孩凶狠地瞪向长兄,:“刚刚干嘛拦着我?”
如果不是被金吒叫住,刚才货郎和那妖物就要血溅当场。
“不是人住的屋子?”平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她往左看看哪吒,往前看看金吒。小小的脑袋上,是大大的问号,就差把“这又是何意”几个字写在脸上。
女孩怀里的方帕也轻飘飘地飞出了。
它落在案几上,让佟儿钻出来一个脑袋。
婴灵也问:“哥哥姐姐们,我和妹妹可不可以现在去找娘亲?”
臭脸的臭脸,困惑的困惑。
金吒看着座下神态各异的几个小孩,觉得他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鸟。
唉……我也是当上鸟妈妈了,金吒颇觉无奈。
他揉着太阳穴,逐一回答。
青年先说幼弟:“你若方才就动了手,被不明就理的人看见了,又要往你身上泼污水。这样,平愈的辛苦筹谋就都白费了!哪吒、你记住,只要还在可控中,凡事切不可冲动。”
哪吒在前半句时想顶嘴,可在听到“平愈的筹谋”时蔫了下来,他重哼一声,只磨着牙齿冷冷地说:“最后诛妖时,那两个都是我的。”
“任你。”
金吒对猫很有一套,知道炸开花的哪吒要顺毛摸。
说完,他转向平愈:“你的命格与体质,对凡人来说是丹红鹤顶,在鬼看来却是灵丹妙药。神像馋了你的血肉,她等不及了,所以主动与你的神思建立了连接。我想,方才那男人忽然点你去庖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被妖馋身子……这种话听起来好奇怪!
平愈掩面无语:等不到时辰就想动口,真是嘴急。不过她还挺有礼貌的,想吃人前还给个预告。
“至于门槛……”金吒继续道:“这栋房子,可不只这一处异样。”
“我和哪吒,来的时候就看到这院子门口有一棵巨树。在地相之术中,房门对树是“穿心煞”,专克主家生死,身后无后人。树下设坛也正对门口,是阴灵汇聚,缠女缠妻。门槛则不仅用来聚财,更多的是为了防止外鬼进入家中。因为活人可以做出“跨”的动作,而鬼魂只能在地面飘动,无法抬腿越槛。他既然把门槛拆掉……”青年停顿了一下,他指尖叩上下巴,略加思索后便将猜测说出:“我想,是为了百无禁忌。使百鬼能够随意进出家里,让供养的妖物能在这小小的房屋中,眼手通天。”
她又问:“既然门口的那棵树,是专门用来克一家之主生死的,那货郎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平愈言语间,抓住了金吒话里的重点,他试探着:“门口那法坛若是用来纠缠妻子的,岂不是证明……”
“他们的娘还没死。”哪吒插嘴道。
男孩侧过身子,斜倚着木制的案几。
乌黑的头发往下挂落,显得尤为懒散。佟儿钻出的脑袋上露出欣喜的神情———可不等他讲话,平愈便瞧着哪吒把方帕拎起。
婴灵的脑袋被倒扣上桌面,他被哪吒似陀螺般转动着。
佟儿的瞳仁都成了蚊圈,晕头转向地跌回了帕子里。他不清不楚的,听这漂亮的小神仙说道:“你来时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你爹要吊着你娘的命吗?现在不就很清楚了。觥要用阴气、鬼气养着,找来的邪祟鬼魅全都堆在你的娘身上……哼。”
男孩嫌恶地:“他倒是既要又要,只取了阴气挣财,半点代价都不肯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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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估计死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他红艳的嘴唇里,吐出的净是刻薄又冰冷的话:“毕竟被抽了骨头还用妖术来吊着命,就算活着也离人很远了。”
“可我就是要找到娘!”佟儿扶着脑袋,决绝的声音从闪着红光的帕子里传出来:“她死了,我和小贝与她一起;她活着,我们要在她跟前惩治了那畜生,给她解恨!无论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们都要看到娘亲!”
“那就先待着,安分一点。”
一道弧光在半空画出拱桥,最后随着哪吒的话,方帕直直坠入平愈的怀里。他站起了身,对着金吒问:“你用符的时候没有想过实际情况吗?”
“啊?”兄长慢了半拍:“我用的是隐蔽符,能阻隔鬼怪的窥探和追踪……效果很好啊?”
平愈隐约明白了哪吒的意思。
禽类捕猎的习惯,是紧盯着猎物行动,在其放松警惕时趁其不备,将对方一击毙命。既然她是姑获鸟的猎物,那么大妖势必会牢牢将人盯住,不许平愈离开刹那。金吒用了隐蔽符,就像是平愈原地消失了片刻。
姑获鸟一定会通知货郎来抓人的。
哪吒边说边来到门前———
呲啦!
符咒被撕扯。
术法溃散,平愈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那种如芒在背的感知将她包裹住了,仿佛一举一动尽在外物的掌握。而屋外,正如男孩所预料的那样。急而沉的脚步声渐近,如奔似跑,很是急促。窗棂上的影子循序扩大,迅速化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货郎来了!
单使用清洁术虽然能使身上净爽,可地上毫无水痕也不好解释。若是被发现了端倪,想再撒谎去圆可就麻烦了!
她左右回望,脑筋要都要转出火花。终于,在看向某一处时,女孩目色一凝。为了做戏做全,屋内还是有装满水的浴桶与瓢盆的。情急之下,平愈抬起了地上的木盆,在桶里舀得满当。金吒看她的动作,略显疑惑:“平愈你在……”
“来不及解释了,快屏息!”
话音刚落,两人耳中便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冰冷的触感,从面门开始铺天盖地的袭落。哪吒还反应不及,待他抹掉眼皮上的水时,才看清女孩仍保持着泼水的举盆的动作。
头发、面颊,衣服……
无论是浑身的哪个角落,全都湿透了。身上黏糊寒冷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攀了上来。
哪吒深吸了一口气。
忍耐……
大局为主。
忍耐……
她这样做事出有因。
忍耐………
…………………
忍个屁!
湿答答的水汇入地面的水滩,为了伪装流民而在脸上擦的尘土泥沙,在他的体肤上流下了黄汤。难以置信的怒意如巨石砸井,在哪吒体内不可避免的喷涌而出。他开口,嘴里都好像溢出炸药用的硫磺:“你……”
“有病啊”三个字没说出口,他的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巨大的硬物。
哪吒下意识低下头,发现是女孩刚给的木盆。
他在抬头,望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平愈昂首挺胸,像一只期待玩水的小狗伸手指着自己。她无视了哪吒的怒气,催促道:
“快,抓紧时间。该你泼我了!”
19.十九章
哪吒闻言动作停顿。
他看了手里的木盆,再看迫不及待的平愈,很快就有了动作。
平愈见他先放下手里的物什,困惑地:“哪吒?”
下一秒,男孩举起了浴桶对准她。
平愈:“哪吒!?”
天杀的,这小子是想淹死我吗!
哪吒将唇一挑,作势就要下泼。
金吒反应过来,劈手朝着哪吒夺来。也不知是否在报“夺觥”之仇,哪吒跳上了案几,手腕倒倾———就连刚才已被泼过的金吒也没放过,霎时,水幕朝着两人铺天盖地的倾落。人站着被水吞没,神色和身体都看不见了,只留下四只眼睛茫然地眨动。
水流出门缝,一点点朝外渗开。哪吒将浴桶下放的刹那,门被用力地推进来了!
货郎怒气冲冲的表情,在看到屋内景象的时,陡然变得空白起来。
“你们……?”
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全都湿淋淋的,被脏水淌了满身。黄汤棕泥在身上像被淋湿的羽毛,俨然是三只落汤鸡。刚才神像告诉他,这对母子在房子里毫无征兆地不见了。货郎怕这三棵摇钱树跑了,去厨房取了把剁肉的刀就破门而入。
金吒假装没看到,货郎手里的凶光毕露的菜刀,面她露惶恐道:“对不起姥爷,奴手上没劲,在为两个孩子擦洗时不慎掀翻了木桶,这才弄得到处都是糟乱。”
脚底湿黏冰冷,货郎看着低眉顺眼的女人,右眼皮猛地跳起了起来。
“行了。”
他第六感很强,觉得事出古怪就绝不会放松警惕。
哪吒注意到男人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些,他伏低身体,不动声色地捏住案几的边缘。
货郎调整着动作,决定听神像的话。
把这三个人手脚都剁了就跑了不了了,再让神像用妖法封住他们的命脉,就能使其活到子时再炼化———免得夜长梦多。
想罢,他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无碍,等用过饭后,手脚就能有气力了。届时返回来收拾好就行。”
“我走了。”
注视中,货郎回过身去,作势要离开。可他刚迈出去一步,平愈便见锐光一闪而过,男人的眼中好似有猩色弥漫,刀锋倒置,直取她面门。
女孩凝眸以视,神色不动半分。
预想中的尖叫声没有响起,反倒是身后爆开巨响:
砰!
金吒,关掉了门。
货郎下意识回首查看,却见女人逐渐长高,化作了青年如松木般的身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张薄纸,重新贴在门面。
是隐蔽符。
男人的身形顿住了,刀尖距离平愈的脖颈仅有一线之差。也正是这时,赤色似电蟒般从地面蹿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捆住了他的双腿。
货郎怒目而视:“你们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嘴已被接踵而至的红绸封住。哪吒伸手一拽,男人便似被推倒的花瓶般应声而倒。后脑勺摔在地上,砸得他眼冒金星。法器又随着哪吒的手臂收束,将货郎拖至跟前。
平愈觉得这招眼熟,看得自己的脑后也有些闷疼。
难道之前打晕我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拖的吗!?
她本能地捂住脑袋,静静悄悄地别过眼睛。
哪吒瞥过来看到女孩的样子,立刻着手松开了手中的混天绫。
去,他在心底支使着。
脑袋无端被人敲了好几下。
平愈回过头去,正对上化作拳掌的红绸。
它对着女孩温良地挥了挥手,像是打招呼。然不待平愈定睛,混天绫猝然拟成了一头张口的恶虎,朝着女孩猛扑过来。“呀!”她差点没被吓摔倒了,踉跄两下,而后被一只宽和的手抵住后背扶住。
“哪吒”金吒不赞同道:“别吓她。”
“是她胆子小。”哪吒瘪了瘪嘴。男孩正说着话呢,就踹了一脚地上被捆紧的男人。
对方原本的冲天的怒火,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了。甚至在听到金吒对这个枯瘦如柴的男孩,喊出“哪吒”的瞬间,他便心如死灰。
怎么会是哪吒?
货郎崩溃地想。
平愈在金吒的带领下来到哪吒身旁,他们围成一圈,同时蹲下地将货郎包围起来。男孩见混天绫上轮廓蠕动,知道是对方有话要说。他沉吟片刻,抬手退去了忠心的法器。
嘴唇得到自由,货郎也不停歇地开口:“三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这般对我?你就不怕总兵大人知晓你今日的行径,会责罚于你吗!”
他努力地昂首,想让自己看起来气势足一些。可是混天绫把他捆得圆又肿,抬头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卡死在蛹里的蚕虫。
与“李靖”相关的词汇,触动了男孩的神经。
哪吒一脚踩上货郎的脸,碾了两下。
他面无表情地,抓过酒觥拎在手里:“你一双儿女,做生意比你厚道。他们知道给官宦子弟赠点小菜不上台面,所以带我用正餐了。”
耍无赖啊,货郎心底哀嚎:厚不厚道的,哪来的生意。就是你情我愿的土匪抢劫,你特么当时根本没给钱!
他听哪吒继续道:“我身负一千七百道杀劫,你死在我手里是命该如此。天都管不了我,更何况李靖那老物。”
“你若识相点,出了这房门后便去和那妖物说我们并无异常。子时我杀了妖便会走,尚可留你一条狗命。倘若你敢耍花招……”
他收口不语,在货郎的视线中男孩五指虚空抓握。登时,一轮金圈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哪吒将乾坤圈压在货郎的喉咙,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竟正好是货郎对平愈挥刀相向的部位。他收着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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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压,堵住了男人的气管。
声音平和,如不是手上动作,也叫人听不出是威胁:“我就用这金圈一根一根凿碎你的骨头,再用混天绫绞了你的齿舌。让你痛不欲生,连求饶都做不到。”
语毕,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哪吒回看,是平愈正在动作。女孩皱着眉,同他劝到:“哪吒,可以了吧。”
“你心软了?”他问。
平愈却摇着头。因为哪吒没有抵抗,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带离了这里。女孩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没好气地说:“臭死了,你没发现他失禁了吗!”
哪吒闻声颔首,看向货郎的两腿之间。他裤上确有一处湿痕,且面积不小,黄绿的液体带着一股腥臊气在地面的水中扩散开来。
好脏!
男孩倒抽了口气,慌乱地收回了缠绕其上的红绸。可当他要收起时,却有些犹豫了。哪吒对着混天绫,颇有些嫌弃道:“你刚刚沾上了吗?要不自己先去洗个澡吧,有点恶心。”
混天绫因明显感到了主人的嫌弃,从而受到了重创。红绸耷拉着身体,把自己蜷缩成很可怜的一团。平愈自认为和这条赤色缎带也有几分交情,就走上去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是香香的好宝宝。回去之后,我给你采花瓣。”
她摸狗技术高超,把混天绫开心地几乎翻过身来。而平愈没碰几下,手下便空了。抬起眼,是哪吒无悲喜地把法器收了回去。
她放下手,偷偷在心底喊:小气鬼!
.
货郎收拾好了自己,独自朝着中堂的法坛前走去。
他不安地擦掉额角的汗,弯下腰,在炉上重新上了香。随着火焰灼烧,香烟渐渐开始缭绕,雾浓得里面好似重新生了血肉,从扁平逐渐变得立体起来。
不过片刻,两侧的烟便汇聚在一起,陶泥般捏出了九颗飞禽的头颅。
最大的那颗处在中间的头,对着男人问道:“人呢?”
“在庖厨”,货郎作答。
妖物的声音是柔媚的女声,尾音嘶嘶哑哑,带着勾魂夺魄的韵味。
“没有发生什么吗?”姑获鸟的九个头颈不断伸长,绕着货郎转了一圈。
她说:“那个小女孩可是至阴之体,上等中的上等。只要吃了她的魂魄,我就能褪掉其余七只脑袋,成为交颈鸟!届时,以我的法力来炼制她的骨头和血肉,甚至不用她的哥哥与母亲,一样能够制成有史以来做好的觥!”
羽毛随着妖物口吐的人言,轻轻地抚上了男人的脸颊。姑获鸟言说至此,语调更柔了一些
“许郎,你说的对,子时阴气最盛,我不该急于这一时。待到午夜,你再将他们带来———”
她意有所指:“我的机缘与你的富贵,就在这次放手一博了。困兽尚恶斗,禽困欲覆车。可千万不能在这时掉了链子,前功尽弃呀。”
20.第二十章
“真的没问题吗?”
望着货郎离开的背影,平愈有些担心:“他如果去和那妖物告状了该怎么办?或者是露出了破绽,被对方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当时就该把他捆在这里,然后我们挑一个人扮成他的样子。”
“但这样在姑获鸟那里容易露馅。”金吒看着明显焦虑的女孩,安抚到:“没事的,就算他真的暴露了我们也没有所谓。我和哪吒合力,总能斗得过他。”
哪吒无言点头,将双手法器共同翻出。
左手是乾坤圈,右手……
咦?
平愈往右看着他掌心,瞳孔地震:
是金子做的砖块啊!
她好像是有听过哪吒有这样法器,在伐纣期间作为一大对敌杀器。他见人就力大砖飞,一拍一个准。这是平愈第一次见男孩把这个拿出来,这转头比他手心还大不少,金光璀璨,十分敦实。
这得多少钱啊……
平愈想了一下自己穿越前的金价,瞳仁忽然变成了好几个零———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来了。
“你干嘛?”
哪吒看女孩对自己的法器垂涎欲滴的样子,莫名感到一阵恶寒。他用砖头压住平愈的脑袋,把她往外推了一下。而平愈轻咳了一声,她面露正色道:“哪吒,打起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能用这个武器。”
哪吒:?
他迷惑地:“为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平愈语气沉沉,严肃到像在交代关乎生死的大事:
“你可千万不能奖励到他了!”
.
咚咚咚。
房门又被敲响了。
金吒去开门时,发现货郎手里拿着烛台,正站在门口。他眺忘过男人身后,夜幕低垂,此时已是大夜弥天。烛火映着货郎的脸,阴影拽住他的眉毛往下,瞧着是一副哭丧样。
“时辰快到了。”
男人讨好地笑着,侧身让过一条路。
平愈刚踏出一步,见到外面的情景时就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子时死门开,妖鬼倾巢而出,在人间横行。货郎家不设门槛,因此紫气缭绕,邪祟频频多如路旁的石子。
横死的缺胳膊少腿、冤死的拽长舌头恸哭,除此之外,还有山野间奇形怪状的精怪———不计其数。
他们在平愈出门的瞬间,就转过头来。
毋论在这栋房子的哪个角落,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投来目光。
好香……
她怎么这么香……
不能吃呢……
天地女要吃,要吃呀……
轻得像飞虫钻入耳中,这些议论声细细密密,就这样回荡在脑海里。
唉,真的好吵啊。
平愈却对此感到习以为常。
她平和地目视前方,盯住货郎货郎的后领上的破洞,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目光顺着男人的衣领翻入后颈,视线在他的皮肤上寸寸游离。领口随着对方行走的动作而上下浮动,等它往下坠一些的时候,平愈将身子往前探了一下。
那是什么?
她看到了男人颈部有一圈红到发紫的痕迹,尺寸大小,有些眼熟。可不等女孩细看,领子又向上抬起,男人的脚步也停住了。
“到了。”
平愈昂首去看,他们回到了白天经过的中堂。
回廊领着他们来到案几前,上面用来供奉的物品没有变化。鱼已经开始变质发臭,在盘子里流了一汪脓水,冲下了几枚烂掉的鳞片。
神像还是在台上笑着,似乎没有因贡品的怠慢而愤怒,没有半分变化。货郎放下烛台,从一旁取过六根香。还是一长两短,他配好了逐一递给两个孩子。烛光飘渺,货郎面上晶莹一片,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用烛台引香,然后插.入香炉。要在席上叩首三次,要喊着“天地娘娘法无边”,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
哪吒与平愈照做。
他们持香而上,将香高举在头三寸,矮身凑进焰中。
火焰甫一触到香顶便跳起,橘红色的火在神像唇前过了一瞬,登时便做阴蓝。
平愈心头一跳。
只听身前“咔嚓”一声———像身裂了。
“哪吒!”
短暂出神间,金吒的惊喝声响起。
变故的发生,只在一眨眼。
下一刻,一阵巨大的劲力从身旁袭来。平愈不设防备,她天旋地转,被甩飞了出去,恰好错开一根肥厚粗实的肉舌。平愈看着哪吒被卷入其中,如电闪般转瞬即逝。
金吒飞身而上,他伸臂将平愈塞在怀里。
落地时,两人见神像已摔碎在地。
案几背靠的墙壁,几近透明。
泥砌的墙体,竟也如卵般覆着薄膜,随着越发鼓出而渗着丝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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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线样的血丝。
平愈想起了从前听过的一道吃食,叫做“活珠子”。听说是孵久了但没有成型的鸡蛋卤成,十一天的“活珠”是蛋白与蛋黄和壳分离,里头有胚胎雏形,吃起来最鲜美。往后孵得久了,便是品质不佳。剥开壳以后,被称为“凤凰衣”的薄膜下,小鸡已长成轮廓。平愈看这面墙壁,觉得这也像长得太熟的活珠子。
无论是骨、肉、皮,甚至是羽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被发现了。”
被金吒护在身后时,平愈忽然开口。
青年诧异地回过头,他看见女孩咬住拇指,冷静道:“哪吒威胁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留了一圈压痕。应该是因为这个才暴露的。”
平愈用痛感让自己专注精神,她浑身发毛,哪里都跟浸在冰里一样。想起了刚才走路的时候,看到货郎脖子上的痕迹。那是哪吒给人留下的伤痕,也是暴露他们最大的破绽。想来这妖物早就有所准备了,若不是哪吒把她扔开,恐怕刚刚那一下,她已经葬妖腹之中了。
哪吒会死吗?
平愈无法控制地往深处细想:是我的提议让他平白受了一难……他如果死在这里了,那往后的伐纣该怎么办?我就不该说出那个猜想的,林平愈你个乌鸦嘴,每次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好怕自己这只蝴蝶只因为一次振翅,便会在这里煽起不可挽回的风暴。
可事态不容许她继续恐慌下去,因为货郎行动起来了。
平愈想得没错,鸟妖的确是因男人的颈上的红痕,才看出了端倪了。货郎全程没有说过半句,只是他在进门前把领子往下拽了,给妖物提了醒。
男人直到哪吒被吞吃的时候,还在看桌面上的鱼。
祭祀用的鱼,用死的眼睛看过来,把他的魂都抓住。
困兽因恶斗,禽困欲覆车。
人像鱼,要跃门成龙,不然就死。
他有了抉择,弯腰拾起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神像。货郎站上案几,高举玉一般的白的碎泥。他仰起头,朝着天穹对着满院妖鬼昭告:“诸位,天地娘娘说了,谁若能把这大的给吃了———这女孩的一根手指分给谁!”
他猛地低头,阴毒地目光看着下方高举着遁龙柱的金吒。
他说:“杀了他们!”
被哪吒勒过的喉咙沙哑,嘶嘶地往外漏气作响。
“连半点渣子都不要留。”
21.第二十一章
青年反应极快,平愈甚至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环住腰身整个带离地面。
刚才的位置,遭一只鼠头蛇尾的精怪占据。它一击不成,用爪子磨上地面,赤红的眼睛又盯向女孩与青年。
货郎用声音,掀开了虫蚁的巢穴。
在整栋房内被宴请的邪祟,都如被奖赏了饴糖的孩子那样,朝这里扑了过来。
“你疯了!?”
平愈看着那只精怪,对着货郎难以置信道:“吃我就算了,你敢吃他?”
“他是谁?”
货郎反问。
“他可是钱塘关总兵的大儿子,是十二金仙之一的文殊广法天尊之徒啊!”青年的名号,如菜名似得从平愈口中报出来一长串。她嘴皮之利,连金吒都不由得为之惊讶侧目。
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金吒心情古怪起来。
平愈说罢,便直勾勾地盯着货郎。阐教是出了名的护短,她不敢相信,当真会有人能为了财帛,做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就连道行高深的邪祟,听了“十二金仙”这个称号,也得掂量三分。果然!在听到金吒的师父是谁后,原本前赴后继、源源不绝的院内妖物,瞬间少了三分之一。
“这有何不敢?”
货郎并不在意:“人各有命,我上不去天,做了这些事,死了也只能下地狱。身后无人了,不会有人给我烧纸。只要化作鬼后不去伤人———别说是十二金仙了,哪怕是一百二十金仙都奈何不了我!”
修道者不可肆意杀害凡人,这是铁律。
人的胆子,竟能比在场的妖和鬼都大。
金吒对于自己沦为目标一事,不甚在意。他将轻功一点,在落地的刹那,青年面无表情地祭出遁龙柱砸向地面。
瞬间,裂纹在石板上延伸,整个中堂的地面都被“蛛网”所密布。仙法炼制的灵器荡开凌厉的风波,将外圈实力微末的小鬼打散。
平愈抬头,正对上金吒的眉眼。
他生气时眉眼竟和哪吒有几分相像,平日里松竹般温润的青年,收起笑意时也杀气毕露。
“切勿离开我身后。”
金吒挥柱如笔,对平愈叮嘱。
“那哪吒呢?”女孩不敢拽青年的衣角,生怕自己更加累赘。她不再去看几近疯魔的货郎,而是注视着那异变频生的墙体。它一味地大小变化,无论是姑获鸟还是哪吒,都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安静地让人害怕。她说:“我们得去救他。”
因畏惧阐教金仙的名号,大多数妖鬼都不再进犯。余留的,都是些颇有几分道行,对自己的手段有自信的邪物。对于金吒来说,一只两只很容易对付,可是数量多了就变得难缠棘手。更何况身旁还有一个平愈要护,此刻更是分身乏术。看着女孩惴惴不安的面色,金吒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后,让自己尽量柔和地安抚平愈说:
“他死不了。”
可青年的动作,却与他本人的话语截然不同。
他砸柱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暴力,惊得房子地动山摇。也不知,是否也存了宽慰自己的成分,金吒再次说道:“哪吒一定没什么事,否则师叔早就来了。”
金吒的师叔,是太乙真人。
旁得安抚不了平愈,可她听到这句,却立刻安定了下来。
毕竟太乙真人平日里,就喜欢行卜卦之术。他三步一小算,五步一大算。哪吒这般受宠,若是他能算出今日爱徒有劫,定会赶来相救的。
如今屋外薄云一片,半点没有仙人赶路的样子。
想来哪吒也是并无大碍。
金吒如在李府应承的那样,将她护得很好。只要待在青年的影子左右,女孩就不会为鬼怪所伤。可平愈不想只是缩在这里等着事情结束,她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上忙!
思及至此,平愈长呼浊气,脑子重新转动起来。
刚才被忽视的地方,随着神思冷却而逐渐清明。
譬如———货郎为什么在对着百鬼号令前,要捡姑获鸟碎了的泥像?
这么一想,好像从卖觥到现在,货郎的没有一次的行动是多余的。无论哪个选择,都是基于他自己处境下的最优解。难道为了壮胆?还是要以泥像来威慑百鬼,为自己增加说服力?又或者,这泥像本就另有用处。
所以货郎才这么有持无恐,行事无忌……
我要去打探一下!
平愈起了这个念头,盘算起自己现在有的道具。
它们分别是:
出生时道人留下的辟邪铃铛、放着佟儿与小贝的方帕、到现在甚至没来得及看的符箓大全,还有金吒刚刚给的木吒召唤符。
铃铛只有在接近姑获鸟的时候,会炸响,发烫。面对这些近身的小妖,反应却并不大。结合之前应对梦中蟒妖时,法器的反应……平愈可以推理出,铃铛能够应对的极限是———初成气候,却尚缺根基不稳的大妖。
毕竟姑获鸟吞人化型,蟒妖也欲成蛟。
只要铃铛能对剩下的妖物起作用,就能带着她安然无恙的去到货郎身边了。符箓大全自带buff可当砖拍,必要时把佟儿与小贝放出来,能让他们对着父亲有仇报仇。而木吒得召唤符,可以作为最后底牌来使用。
天呐!不理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平愈想:我居然有这么多保命小道具,拼了!
她要测试铃铛的作用,就硬着头皮往金吒的身前一档。
正准备挥柱下砸的金吒:!
什么东西就拦上来了。
青年看清楚是平愈,赶忙收起力气,免得对方血溅当场。他既停了法器,妖物也就没有了阻挡,莽撞地朝平愈的心口掏来。女孩昂首挺胸,紧闭着双眼———
“小心!”
金吒的喝声响在耳边,随之铃声轻响。
铮。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发生。
反倒是身前,妖鬼凄厉地痛呼着。
平愈悄悄睁开眼睛,看到那只螳螂妖捂着自己的镰钳蜷缩。他的外壳冒出缕缕热烟,看起来像是熟了。金吒瞪圆了眼睛,他踹飞了这只虫妖,看着女孩与铃铛道:“你这……?”
“大公子。”
已经做好了测试的第一次,就让铃铛爆体而亡的平愈,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她喊住金吒,青年眼见着女孩神色自若。她用一种要出去找人玩耍的口吻,指着货郎说:“我出一趟近门,一会儿就回来。”
有了铃铛的加护,女孩一路畅通无阻。
她很快就站到了案几前。
货郎站在台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矮小的豆丁。男人没想到,平愈不会一直躲在金吒身后。她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竟能使百鬼避让。就这样神色自若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货郎不动声色地挑了块最锐泥片到手里,他问:“你不怕?”
“我还想问你。”
平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从怀里摸出方帕攥在手里,她绞着帕子,紧张的情绪真假参半,女孩警惕地反问。
“什么?”
货郎没明白。
“与妖共事,你不怕吗?”
她解释道:“我知道,人无法停止追求财富。可是真的至于让你知道这种程度么?倒不如与虎谋皮,若被猛禽吃了还能有骨肉残余,可以入土为安。可与妖谋利,生既不宁,死也不安,搞不好还会落个鱼死网破的下场。”
平愈只是出于拖延时间的目的在说话,她借着遮面的帕子阻挡,目光落在男人怀里的碎片上。
如果这只用于标榜姑获鸟的身份,那他在差遣百鬼之后,就该把这堆废品丢掉了。
可货郎没有。
他甚至将碎片整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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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好了,尺寸差不多的放在一起,被他抱紧在怀中。
这泥像碎片绝对有问题。
平愈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她矫正着位置与角度,等待着时机。而为了分散对方注意力,女孩的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而且你现在,竟然连总兵府的嫡子都敢下手。难道打算去往他乡生活吗?且不说户籍难以办理,沿途的危险也多如杂草。如果连家都不能回了,那你拥有再多的财富有什么用呢?”
她也爱财,可这是人之常情。有大财来到手自然最好———可如果没有,只要手中银两足够生活所需,平愈也乐得自在。然这并不是身为富商女的傲慢,因为她在穿越前,也只是很普通的家境而已。虽然每天都喊着“钱从四面八方来”,可是财气如果没到她手里,平愈也不会哀怨。
很显然,佟儿兄妹与他们的娘亲,也是这么想的。
正因理解不了,女孩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究竟是怎样的心理,才会用贪欲,把人的胆量撑得那么大。
他的恶胆,几乎要高过了天空。
“我记得你是那个,和李府的混世魔王在一块买觥的女孩吧。”
“是。”
平愈点头。
货郎回答:“像你们这样活在云端里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只是投了个好胎,就能轻而易举地过上千万人之上的生活。我分明不比你们差,却终日要为生计奔劳,宰酒坊疲苦,终日不得志———凭什么?”
男人抓着泥片的更紧了,他皱起眉头说:“既然投胎是一条捷径,那么找妖怪合作也是。你们都可以抄得近道,我也可以走!况且……”
货郎话锋一转,将碎片亮出。
他关注平愈的铃铛许久,这东西只对妖物起作用,对人无用。除了修仙者自身强悍外,其法器的能力几乎是对凡人失效的,就连威力强大的符咒也是如此。
少一个人,威胁就少一分。
他无言地嘲笑着小孩就是失智,没想过人比鬼要危险得多。
“李府的孩子已经死了一个了,不差第二个。”
他已经习惯杀人,拿在手里的物什,凡是利器都像刀。
男人瞄准人脖颈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像准备在庖厨宰掉一只畜生
“要么都留,要么都死,没人会查到我这里。毕竟你们来的时候,只是三个贱籍而已。”
泥片甚至泛出过冷光,没有哪吒与金吒的掩护后,女孩纤细的脖颈脆的像花枝。这让货郎产生一种兴奋的冲动,仿佛自己在田地里采割酿酒用的麦草。可平愈却迅速将方帕举起,她大喊:“佟儿,小贝!”
货郎听到这两个名字,动作顿住。
哪吒先前威胁他的话,在此刻重新浮现。
你的子女比你懂生意经,是他们带我来的。
这是,男孩说过的。
也就是说,佟儿与小贝不仅没死……而且被带过来了!
是自己亲手分.尸的孩子,货郎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会化身为怎样的厉鬼。他当即调转了手中的泥片,要往嘴里塞。
平愈被男人的动作,惊得连后面的话都忘记了。
异、异食癖吗?
泥片,为什么是用来吃的?
得空了的金吒,转头要察看平愈安危时,猛地撞见这一幕。他先是怔住,在意识到男人吃的是神像的碎片后,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要……
“不可以!”
他明白了货郎的打算,当即开口,对着女孩的神情焦炙地吼道:
“妖物无形,神像无魂。如果要让它彻底融入人间,就要往里面填入稻、黍、稷、麦、菽来装脏。人类是五谷轮回之躯,恰好可作容器。他想趁天地女抽身炼化时吃了她的本体,让妖魂只能降进他的身体里。”
“以夺妖力为己用!”
22.第二十二章
霎时,一轮金圈从墙中闪烁而出。
它扬起可怖的风尘,直到与平愈打了个照面时缓慢了瞬间,随即只听———
哐当。
平愈被这声巨响吓到,抢夺的动作硬生生地停留在原地。
这是…是乾坤圈!
男人的嘴,无法合拢。
比起身体的疼痛,货郎更多感到的是恐惧。
他的眼珠僵硬地往下转了一圈,法器的金圈竖直卡入了他的口腔,将上下牙膛整个撑开,张得几乎要大过自己的脸。
甚至连下颔骨,都有细微断裂的征兆。
“有我在肚子里怎么还乱吃东西?”
男孩清冽的声音响起,没有什么起伏。平愈和金吒猛地回头,看向那异常的墙。
嘶拉———
又是锦帛撕裂的动响。
墙壁上的薄膜,被粗.暴拽开了口子。一截藕般白皙的手臂,像刚从羊水里诞生的孩子那样,从里面挤了出来。皮肤薄得近乎透明了,平愈能在上面看到淌满软的、滑的血,还有黏成絮的鸡油,它们裹着羽毛,随着手臂一同抬在半空。
他将手指骤然握紧,赤红的绸缎,似离弦的箭矢射出。它像一道锁链,轻而易举地从乾坤圈撑开的嘴里,缠住了男人那根压底的舌头。
“贪多嚼不烂,当心撑破了肚皮。”
边说,哪吒边从薄膜中缓缓现身。
中堂本就昏黑,直到男孩靠近烛光照明的位置,金吒与平愈才瞧清他的现状。
哪吒看起来狼狈极了,像块浸在血池中被捞出的布。他每踏出一步,身上便多流下一些赤红。渐渐地,地上都形成一眼猩红的泉洼,沾染着男孩赤裸的脚。
分明混天绫与乾坤圈都用于制敌了,可平愈发现,哪吒并不两手空空。他的左手握着一处黑色的锐物,随着行得渐进了,男孩手中之物也露出原貌:是姑获鸟,光头颅就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哪吒握着的正是她巨大的喙。妖物双目紧闭,生死未定,身体废品般被整个拖出。
她原本有九个头,脖根被哪吒暴力扯掉了,有足足八个被堆放在鸟背上。
平愈没由来的从心头升起一丝荒诞感,只剩下一个脑袋的鸟,竟然会像畸形的生姜。
“哪吒……”
她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等脑子意识过来,身体已经自行朝着哪吒,狂奔过去。哪吒看着飞奔而来的女孩,难得表现得有点木讷。他见对方敞开双臂,好似打算拥抱自己。
男孩手足无措,他瞳仁颤了颤,浑身上下都起了连串的小疙瘩。
哪吒别扭地别过头:“这都是妖的血,不是我的。”
结果话音刚落,平愈便蹭着他的肩膀,抱上了一旁的房柱。女孩抱得用力,泪眼汪汪地对着柱子哭道:“哪吒,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哪吒:?
“我在这里。”
他以为平愈看走了眼,不得不提醒道。
“意思到就可以了。”平愈噙着荷包蛋般的泪眼,转过头来对成了血人的男孩说:“你身上都是妖的血,我抱不下手。”
闻言哪吒愣了刹那,太阳穴青筋暴起。男孩当即掐住了平愈的耳朵,将人与妖物一同拖着走。
“好痛啊!”
她惨叫,用力去掰对方的指尖。可惜凡人之力之于修仙者来说轻如鸿毛,无法撼动哪吒分毫。男孩对她的痛呼恍若未闻,冷酷地吐出两个字:“受着。”
他一想到自己是为了推开平愈才被吃进去的,心底更是烦躁。哪吒再咬牙切齿地加了句:“你个没良心的。”
“说瞎话!”对方既然没事,平愈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她扯着嗓子,又喊又叫地反驳:“明明是因为妖血脏我才不抱的!”
“如果是我的呢?”
哪吒反问。
“那我就抱了啊!”
平愈答得痛快。她明显能感觉哪吒在听后,掐耳朵的动作轻了不少。
她偷松了口气,心疼地抱住自己。
金吒被两个小孩的打闹逗笑,幼弟既解除了生死危机,中堂内紧迫压抑的氛围也陡然松懈。
“没事就好。”
等哪吒拖着一人一妖来到自己跟前时,青年本想拍幼弟的肩膀,可他看男孩满是脏污的样子也有点下不去手。金吒不动声色地给人释放了一记清洁术,才把手放上去。
他转目看向地上的姑获鸟,迟疑地问:“她死了?”
“还剩口气。”
哪吒无语地看着长兄的动作,松了手。
他踩上了鸟妖的脖子,不屑地评价:“还以为多能打,结果也就体型比雉鸡大一点而已。”
姑获鸟的确没死,平愈清晰地看到她紧闭的眼下,流下了两滴耻辱的热泪。
“那现在怎么办?”
平愈将哪吒松开的手,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
她离对方远了一点,身体躲在了金吒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吗?这个点好像太晚了,得早上才有效果。”
他们在来之前就说好的:要让货郎追平愈跑,再让哪吒作为盖世英雄闪亮出场。
现在男人被钳制,妖物半残废,可谓是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那就等早上。”
哪吒说着,他不忘朝方帕抬起下巴:“你们现在可以去找自己的娘亲了。”
货郎眼睁睁地看着女孩的帕子里,钻出来了一个皮肤青灰的男童。他的样貌长相,与自己死去的儿子无异。男人说不怕鬼,可见真到了他亲手剁碎的孩子,又鲜灵灵地重新站到身前了,难免心生惶恐。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牙磕在乾坤圈上不断乒乓作响。哪吒皱着眉,挥手将法器尽数撤开。
刚获得发言权,货郎甚至来不及咽下嘴里的血水。讲话时,泥、血和口水包不住地从嘴角满出:“佟儿,爹知错了!”
他眼里和鼻腔里也在溢液,也不知是不是吓出来的,看着也有几分痛哭流涕的样子。男人说得恳切,仿佛刚才大放狠话的,只是与他模样一致的别人。
佟儿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人现在突然道歉,究竟是何解。可不等他细想,忽然双耳被人捂住。
男孩眨眼,与目光飘忽的平愈对视。
“姐姐?”
他疑惑地问。
女孩用双手做夹子,带着佟儿转过了身。她催促道:“走啦走啦,我们一起去!”
“他们找娘,你跟去做什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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吒拽住了平愈的后领,语不惊人死不休:“难不成你们仨一个娘?”
“那你也来。”
因着金吒施展了清洁术,现在的哪吒身上一尘不染。平愈触碰他没了负担,也就果断地握住了,对方在自己颈后的手腕。哪吒没有犹豫,也回手抓住金吒的裤腰带。他说:“我都去了,你也不能落下。”
女孩握着男孩,男孩扯着长兄。
小贝在头发里张开嘴巴,佟儿也睁大眼睛嘀咕:“好多的人呀!”
金吒先用遁龙柱上的金环,锁住了货郎和姑获鸟。
此后一行人,便大张旗鼓地在房屋内开始搜索。
在佟儿的带领下,他们去了厢房。
“这里是我娘住的地方。”
房门没有上锁,男孩轻易地将门推开了。整间屋子不比李府,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榻、一个梳妆台,一架橱柜,仅此而已。榻上被褥所用的布材,倒比寻常人家要好一些,是竟是细麻掺丝的。
佟儿掀开被子,榻上空无一物。
他打开橱柜,里面也只有几件男装。
“我娘呢?”
男孩有些急了,甚至打开案上的茶壶来看。
平愈看着两人焦心的模样,试探地:“要不要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是没有了。”
佟儿语气沉沉:“庖厨很小,只能站下两个人。除了这间之外,另一间厢房,就是我和小贝的那间……但是那里我们都去过了。”
平愈三人对视一眼,也觉得困顿。
他们虽然杀了鬼,却没有破坏整个房屋的陈设。按照房内的风水局,这对兄妹的母亲,应该是还活着才对。
“不如去问问他好了。”
哪吒挑过了,自己搭在肩头的发丝。他将乌发在指间卷起,对佟儿道:“那人刚刚不是说自己知错了吗,既然知错了总得有些表现吧。”
话落,余下两人两鬼,都投去了难言的目光。
平愈甚至怀疑,哪吒说这句话的目的,纯粹是在阴阳怪气。
但他们还是返回了中堂,佟儿来到了货郎的面前。
男人见他面色不佳,也能猜到对方是去做什么了。这两个小畜生从小就跟娘亲,也不知道是老子赏了米粮,才让他们长这么大。货郎心底冷笑着,表面还是一副悔恨的样子,他说:“怎么了佟儿,怎么回来了?”
半点没提小贝的意思。
佟儿言简意赅:“我娘呢。”
“还活着。”鼠目轱辘,货郎笑着:“你把爹放了,爹带你去找。”
佟儿不说话了,他对着哪吒侧过身,让妹妹也好投去注视。连带着平愈和金吒,也重新投去了目光。
“干嘛这么看我。”
男孩坦然面对着大家无声的谴责,他环视一圈,挨个瞪回去一眼。哪吒轻哼一声后,继续道:“你们两兄妹可是怨鬼,难不成连折磨一个凡人说出实话都做不到吗?”
佟儿茫然。
佟儿恍然!
他重新把视线,转移回了货郎身上。
男孩语气平静地喊了一声:“爹。”
货郎头皮一紧,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了:
吗的,死小孩。
23.第二十三章
一想到哪吒莲花化身后,追着爹杀的事……
平愈觉得,从他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来,完全不奇怪。
佟儿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摁着手指关节,离货郎越来越近。男人看着他愈发阴沉的脸,不由得面露慌乱。
“等、等等!”
他恐慌到结巴。
女孩默不作声地挪开了目光,今天见得红太多,再看下去,该吃不下饭了!
中堂经过几番打斗,烛台上的火都已熄了大半。目之所及都是漆黑的,看了让人发困。平愈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把眼睛转向门外:
月轮早早就升上来了,圆得像镜,单只照到一处———酒村鳞次栉比,如在污浊浊的黑水里,腾跃的鱼儿。只有正对着门前的那棵巨树是明的、亮的,所有枝干的影都聚在草梢上,伏在身前的案几下。
案离得有点远,平愈要眯起一些眼睛才能看清楚。
她记得,先前在厢房里的时候,金吒说那是法坛。木打成的台面,四角方正,案面又长,远远看去俨是一口棺椁。平愈觉得奇怪,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桌上要有贡品、有神像或者遗照,这才能够算作一个“堂口”。可树下的这个木案,上方却空空如也,只承了一汪冷然的月光。
“在看什么?”
耳旁有声音响起。
平愈被惊得颤了一下,她转过头,是金吒正好奇地看过来。
女孩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出声,似乎对佟儿要对货郎行刑一事,全无兴趣。可明明从一开始听到冤鬼的求助时,反应最大的就是她了。平愈正好也有疑问,便顺着青年的话说了下去:“树下既没有神龛,也没有贡具贡品……我在想,大公子与哪吒,是如何看出那是法坛的?毕竟平愈无论左看右看,都觉得那只是个位置奇怪的案几。”
“因为……”
青年刚想开口解释,脑内却一片空白。
他抿起嘴唇,见女孩又将视线挪向门前的巨树,也随着一并投去了目光———是啊,明明上面什么都没有,远看过去只是寻常的案几而已。
金吒忽然有些茫然了。
他意识到自己,受先入为主所困。青年看见这样的房屋排布,只认为摆在那儿的木案,注定该作为法坛存在。
而平愈的脑子还在转动,因着先前要提防姑获鸟的袭击,他们没办法在乎过多细节。现在,此地最大的妖物已被制服,整个屋子的疑点也一并浮出了水面。
女孩将两侧被留长的发丝,分别缠上了手指。她像是在发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已知的线索:“就当树荫下的是法坛。树荫用来积攒阴气,吸引周边的精怪与邪鬼。而房前被撤掉的门槛,则是要邀请这些被阴气聚起的邪祟,进入屋内。鬼怪若要入屋,势必会对房内的生人造成影响。所以我们才会主观的认为,树下的那张案几是法坛,对不对?毕竟它的作用是使妻被鬼缠,用于转移邪祟的目标。”
金吒将平愈的话过了一遍,他赞同地点头:“没错,堪舆是一个整体,不可只看局部。从整栋房子的布局来看,法坛就是这个作用。”
两个人的交谈没有压低声音。
佟儿的拳头差一步砸上男人的面门,在听到平愈的声音后,他怔怔地把手放了下来。在一旁环臂围观的哪吒,闻言也挑起半边眉毛,安静地听着两人说话。
平愈见大家都看过来了,干脆重新转回了身。
三人两鬼,以货郎为轴心,环绕成一个圆圈。
她说:“可是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这次是哪吒在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说大树正对着门口,名为穿心煞。那些汇聚的阴气,只是它的附属品。这棵树最根本的职能,是克死当家人。树越大、煞越凶,家主死得越凄惨。”女孩以手搭弓,随着臂与指的带动,悄无声息地拉开看不见的弦。平愈低下头,将拉满的弓对准了低垂着头的男人。
平愈困惑地问:“你为什么没死?”
她松手射箭,屋外拂过的风恰好穿堂而来,将男人的衣襟吹动,好似穿心而过。他讶然地抬起了头,正对上女孩的眼睛,清澄如青石上的水滴。
这句称得上是“尖锐”的问话里,甚至没有任何恶意。仿佛她只是在单纯地发问,为疑问而求解。
她放下手,再道:“从刚才我就想说了,为什么你不仅没有死,甚至还能生龙活虎,享乐荣华。除了今日以外,或许连祸事都不曾有过……为什么?这好没有道理。”平愈这次,她抽丝剥茧,更像是在自问。
货郎闭口不答,他被遁龙柱的银环捆着扔在地上。
平愈虽是小孩,可在这种站位下,面对他时却显得居高临下。女孩弯下腰,与男人面对着面,对视道:“难道你不是当家人么?”
他从平愈这张漂亮的小脸上,无端感到了几分压迫。
货郎眨动眼睛的动作,在这句话后变得有些频繁,像是有小蝇飞入眼中。他面露笑容,镇定地回话:“我是啊。”
“那就是有地位比你高的人”平愈直起身,转问婴灵兄妹:“我记得以前的人家,会在家里供先祖的牌位。佟儿、小贝,你们家有这回事吗?”
“没有。”
佟儿和小贝共用一个脑袋,冷不伶仃被提问,两人都有些呆滞。他们一起摇头,陷入了回忆。能说话的佟儿,对着几人不确定道:“娘说过,爹是孤儿,当年差点饿死在街头。是外婆和外公心善,将他捡回家中收做娘的童养夫的。只是外公外婆的灵牌在他们葬礼结束后的没多久,就遗失了。爹说这是外公外婆已经被鬼差拘走,进六道轮回了。他不许我娘再立灵位,省得耽误两位老人转世投胎。”
“那你是入赘啊。”平愈一脸莫名其妙:“赘婿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做什么,真不懂规矩。”全然没发现自己在说出那个词后,原来气定神闲的男人陡然目眦欲裂起来。
哪吒慢悠悠地站到了女孩身后,他瞥了眼欲骂又止男人,附耳同女孩说:
“平呆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你有结论了没有?”
平愈被男孩的口呼弄得耳根发痒,她缩起一边肩膀,又因对方的称呼瞪圆眼睛。
“这又是哪里来的绰号啊!”
她问。
“因为你看着很笨,但其实脑子还算灵光———大智若愚,故而赐“平呆头”一名。”
你是讨人厌的小学男生啊!?
平愈成了无语的死鱼眼。
哪吒说完便笑了,长睫羽毛似得扫上了女孩的脸颊。平愈感觉痒意更甚几分,便怒气冲冲地侧首看去。可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哪吒因为发笑而弯起的,如月牙般的卧蚕。
月华是冷的、清冽的,男孩靠一张权威的脸,瞬间浇灭了平愈心头的火。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狠狠地把他的脸来回认真地看了好几次。
美貌可是财富,这人惹我生气一次,我就多看他几眼!她有些窝囊地想: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哪吒的家当都看没!
想毕,平愈好受了一点,她重新拾起了刚才未尽的话:“货郎入赘,这家的主人合该是佟儿的娘才对。可本朝女子死后不可进宗祠,既然这样也就无法立牌———说不准是这样,木案上才没有设置灵位……哼。”说到这,女孩冷哼了一声。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内构建完成,只因太过惨烈阴狠,让平愈一时有些无法直白的说出口。佟儿看来,妖鬼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期望。她只得吞口唾沫:“不过既然法坛也有缠妻的作用,我也倾向于你们的娘还活着的可能。总之!”
说到这,女孩深吸了一口气,绕到了哪吒的身后。
兴许是因为彼此间有了相关生死的经历,同龄的两个人很快就消磨了原本存在的生疏与隔阂。平愈胆子也变大了,敢从背后推着哪吒走。
男孩不动如山,悠然地任她推尽全力。
平愈边推着,边对几人道:
“先去法坛看看吧,我已经知道佟儿和小贝的娘在哪儿了。等踩过点,我再和你们说我的想法。”
哪吒到底是抬步动身,任由女孩将自己推着走了。
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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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快来到树下。
刚步入树荫,平愈便无端觉得寒冷。她颤了颤,抚着手臂将自己蜷了起来:“好冷啊……”
“此处正是聚阴之地,你又较其他人来说身弱,觉着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金吒说着,开始观察四周。
月明、光亮,树下被照得清晰。木制的案台有上漆,竟显有几分盈润。这上面确实没有牌位———金吒把手指摁在上面划了一下,案面仿佛随着划痕裂开,露出乌到发红的内里。
再把手指拿起,他看到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青年转向牙冠战战的少女,他问:“怎么样平愈,你刚才在中堂想到的东西,现在可以说了吗?”
“等我一下哦……”
提到正事,女孩直起了身子。大家看着她神色认真地绕着案几转了圈,平愈看得仔细,惹得几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不过少顷,她又抬起了脑袋。
女孩嘴唇翕然,开了口———
“谁打个火?”
……
全员踉跄了一下。
哪吒额角青筋暴起,平愈见他重拳对自己挥来。
直拳堪堪止步在她的面门,强劲的风流,扬起了女孩的发丝。
她眨眨眼,对方将一根食指竖在视线中。
鄙视吗?手指错了吧。
平愈刚冒出这个想法,瞳孔便被一簇赤橙的火光点燃了。是从哪吒指尖冒出来的火,猛火冲天,和他本人一样暴躁。平愈却不怕,她将脸绕开火,对同伴露出了一个笑脸:“谢啦哪吒,你太可靠了———”
哪吒瞪了她一眼,多话多嘴真啰嗦!
下一秒,他手腕就被抓住了。
平愈带着男孩的手充当火把,将他一起拽到了木案旁。树根下的地面并非平地,屋外生有杂草,扎着人的脚踝有点发痒。先前是靠月光辨析事物,对于地上会被树影遮蔽之处,实在有些看不真切。现在有了哪吒的火来照明,草面上的异常也清晰地显了出来:
在四面都繁草疯长的情况下,案下的杂草矮塌且残败。
金吒和佟儿也看见了这一幕,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旋即便朝着平愈挨了过去。女孩带着众人蹲下,四个身影从高到低,如受雨不均的蘑菇。她指着那处明显不对的草,说道:“感觉我想对了。”
“什么?”
其他三人问。
“就是,货郎不是赘婿,而赘婿不当家吗?所以所谓的穿心煞,克得应该是佟儿和小贝的娘才对———他之前也的确杀了你们的娘啊。”这是平愈对着佟儿和小贝说的,她比划了一下:“抽出了脊椎骨,做成了……”
“黄口觥。”佟儿从怀里,重新取出了那盏有裂口的觥。他又着实不解,遂问:“但是娘没有死啊,妖物封住了她的命脉。”
“半死,也算死……吧?”女孩,有些迟疑地回答。她以前跟家里的长辈,一起看过林正英的电影。在《僵尸先生》里曾经有提过,人若是死前多了一口气,就会死得不透成为僵尸。这口气可以是“怨气”、“怒气”、也可以是执念……平愈想,凡是个有人心的———在经历自己的骨肉被分.尸烧死,自己的骨头被枕边人抽掉之后,是绝不可能瞑目的。
她继续道:“我想,她被抽掉了骨头,所以穿心煞会以为自己已经克死了当家人。但是货郎封住了她的命脉,只要保人一口气,当家人的名头就永远落不到自己的身上,也能设好法坛,顺势将邀入门中的诸鬼,也往她身上去引。”
一箭双雕。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啦。而且要说结论的话!”
平愈说着站起,她用手抵住了案几,将其往外推。
这木案不大,所以推起来其实不太费事。等案彻底被移开了,它底下的样貌也完完整整地表现了出来。
被压垮的草,比案几还要大上一圈。
平愈拍掉了掌心的灰,对还蹲着地的其他三人道:“佟儿和小贝的娘,应该就在这下面吧。”
“虽然女人不可入宗祠,可被埋入的才是死人呢。”
24.第二十四章
哪吒听完了平愈说的,他目光往下坠。男孩倏地伸手一握,金光在掌心闪烁几下,便凝聚成了实体。
“哪……”
金吒的喊声未落,便见幼弟持环举臂,将乾坤圈往野草塌陷处一砸!
铮———
没有凹陷与破裂,骤然响彻在半空中的,竟然是金属相接时发出的嗡鸣声。气波直冲向地面,随力扩散,将衰残的野草朝两旁扫荡。
因着担心误伤那对兄妹的母亲,哪吒有意收敛力气,只使地面的草与泥的伪装溃散了。
一击完成,他收起了乾坤圈。
遮蔽在他们眼前的障眼法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长方形的门。
“怪不得刚刚发出了那种声音。”平愈揉着现在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她望着地上的方门说道:“这看起来好像是铜做的。”
“确实是铜。”金吒拾起了铜门表面上镶嵌的门环:“青铜可驱邪避害。”
他说罢,施力将环一拽!
随着动作,门被修行者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泥沙顺着边缘的缝隙往下漏,平愈看着门后被暴露出的场景,一时有些怔愣:这下面是一个方形的坑洞,看起来是被铁铲之类的器物,人为挖掘而出的。她看不出这口坑洞的深度,是因里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白色的…
这是毛?还是菌群。
平愈不清楚,她只觉得整个洞窟都毛绒绒的,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水汽。
“看来你猜对了。”
哪吒说着,往指尖上吹了一口气。瞬间,燃于其上的火焰更猛、更烈了,不仅把洞内的情形照得清楚,更是把他的脸映得晦暗不明。男孩动动嘴唇,轻声说着:“体肤覆满白毛,是尸变的象征。”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佟儿,朝着洞内喊了一声:
“娘!”
呼喊似一指的饵,惹得湖里最大的鱼咬了钩子。这满洞的白毛中,一对青色的珠儿应声显了出来。
它呆板地转了两圈,最后对准佟儿,闪动着盈盈绿光。
这洞内种种,无一不彰显着平愈的推理,并无半点差错。
僵尸与妖物,就这样对视着。
他们站在洞外,僵尸化的女人占据了洞窟的底。白毛疯长,她的身体像被叠放的衣物,软软地堆在这里。金吒也有点说不出话了,哪怕经年在外修行,他也是常居在五龙山。仙山多精怪,安家于山下的村人也朴实,哪有见过此番惨象。
哪吒倒是神色往常,他提醒道:“凡人死后,是凭一口怨气堵在喉中,这才会尸化。它无法开口人言。若是说话了,气从喉咙里散出去,会魂飞魄散。”
“那,那我娘她……”
佟儿欲语还休,他知道什么是僵尸。
村里有人做得是土夫子的行当,在墓里摸金,搬山倒斗。他们偶能开到富户,陪葬的器物转了手,能赚得盆满钵满。届时拿了酒肉在村头吹虚,说今日碰了哪里的机关,昨日开了哪处的棺。他们常说要带着黑狗下墓,省得开棺起尸,白丢了性命。
那尸便是“僵尸”,铜皮铁骨,见活物就食。
娘活着的时候,不让他们听这些。她说小童听了沾鬼的话,晚上容易被梦魇着。可今日她成了僵尸,佟儿反倒想被魇着了。倘若这会儿是在梦里,娘是不是就能开口说话了?
他和小贝好想娘,想得肝和肠都要怄烂了。
佟儿感觉到自己的头频频在转,是小贝听到了呼声,也想要见见娘。可这样的场景,他怎么能让年幼的妹妹去看?
他便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脑袋,安抚着小贝说:“妹妹乖,娘这会儿不舒服。等她好过一些了,哥哥再让你和她说话。”说着,眼底攒的两团黑雾,墨汁般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平愈见不得这样。
她拽了拽同伴,低声道:“哪吒,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他们啊?至少得先让她从洞里面出来。”
哪吒不答,他将手伸至男孩面前:“觥给我。”
佟儿不明其意,他赶忙取出觥来递去。
哪吒对黄口觥掐个手诀,它便被一阵赤光盖住。渐渐地,酒觥有了变化。它开始变宽变长,从器皿变幻了模样,直到最后,成了一条完整的脊椎骨拖在地上。
平愈:!
混天绫也贴着地面探入洞中,它缠住洞内僵尸的双臂,将其吊起拎出。女人在洞底时看着便瘦小,现在被哪吒用混天绫提起,更是瘦若刚出生的猫。她身子软趴趴的,没有支撑力。浑身上下的毛见了月光,像一个化不掉的雪人。红绸将她转过来,大家才看到女人的背面有一道从后颈贯穿到尾椎的刀痕。那是一道可以扒开来口子,僵尸修复能力强,伤口的血腥气还直往外冒着。
哪吒将手里的脊椎骨,一寸寸往这道口子里面推。
每推进去一截,她背后的伤便好上一部分。直至末端都彻底没入血肉———僵尸的外皮也响起蠕动的声音,无暇的愈合在了一起。
直至此刻,混天绫才把女人放了下来。
她不像平愈电影里的清朝僵尸那样,双手平直,整个人像一条笔直的弹簧。
货郎也没有变成僵尸的妻子贴符,也不知是怎么治住她的。
有了脊椎后,女人能自如的活动了。
三人见僵尸,朝着佟儿伸出了手。
“居然有意识!?”
金吒也惊讶了,他感觉不到女人身上的半点恶意。
平愈闻言,困惑地问:“等等,她能站起来居然不是因为哪吒的法术吗?”
“我只是把脊椎还给了她。”哪吒手里还捏着混天绫,他眼神清澈地说出了很恐怖的话:“还想着如果她伤人,我就把这对母子一起勒死。”
“不要这样啊!”
平愈死死抱住哪吒的腰,以防止他忽然发难。她纤细的手臂孱弱无力,哪吒放开了混天绫,省得自己没控制住反应,让女孩也由人变鬼。
佟儿先背过身,让小贝掌控身体。女孩无声地喊着,她带着哥哥一起,朝娘亲狂奔了过去。两鬼一尸抱在一起,久久无法不愿放开。佟儿喜极而泣,他抽噎地同女人说:“娘,是这几位仙长帮了我和小贝。倘若不是这位姐姐愿意听我说话,而两位仙长也不介怀我和妹妹的鬼身,我们便不会在今日见到你了!”
女人待儿子话落,她带着孩子们,朝着平愈他们跪了下去。
先从女孩开始,再到青年,母子三人给每人磕了九个响头。每次都郑重有力,足足磕满了二十七个。
佟儿伏首不肯起,他说:“先前委托仙长帮忙时,佟儿应承过的。若是仙长们愿意帮我,事成后我与小贝的魂魄便任由仙长们处置。要炼器还是制药,我们都心甘情愿。而今我们兄妹二人已与母亲重逢,也该到了信守诺言的时候了!”
平愈也看着哪吒。
她有些纠结要不要开口,但出生入死几次的是哪吒和金吒。除了最后找出两人的娘亲之外,她自认为自己这次参与度不是很高。
付出的占比不够,就没有话语权。
僵尸比划了两下,她指着孩子的摆摆手,再重新指向自己。
几番动作后,女人又朝着哪吒重重地磕了头。
他们都读懂了这个意思:不仅是孩子们,请连同我的,一并取用吧。
哪吒向来是拿着乾坤圈追着鬼满地跑,除了辱骂和求饶外,他第一次从妖鬼嘴里听到另外的话。被鬼怪感谢的感觉很新奇,像是心底尝了酸汁,麻麻涨涨的。如果不是确定对方道行不够,男孩都要以为自己被下咒了。
他略过了佟儿的话,对着三鬼回道:“货郎我们还有用。”
佟儿短暂地停顿,很快又抬起了脸:“仙长忙完了,可否还给我们?他不死,我们母子三人心难安。”
“放宽心。”哪吒说:“我也讨厌我爹。”
对幼弟拿亲爹和货郎此等人渣相比,金吒也只好假装选择性失聪,当自己没听见。
平愈看向天空,才发现月亮已经沉到山半腰———太阳,要升起来了。
金吒拍拍手,从不远处,也有二道金环归来。
它们重归遁龙柱上,示意人与大妖,都已经被放开了。
时人要早起更重,早市在东方吐白时就要摆起。等他们从这走回关内,也到了晨间人最多的时候了。
金吒用手去碰平愈的脸,在术法的作用下,她又变了个样子。这次女孩不是流民,而是身着布衣的农人子女。平愈看看袖子,对着金吒提议道:“衣服还得大两码!”
穷人家的孩子做新衣服不易,得做得大一些方便长成后还能穿。
哪吒余光瞥见门口有影子闪过,他吩咐着:“我去抓人,早市集合。”
“没问题!”
金吒带着平愈,一齐点头。
.
一感到身上松解,货郎见屋内四下无人,便开始玩命的狂奔。
他刚才在屋内看得真切,那几个邪性的孩子,是真的找到了他藏起女人的地方。
佟儿和小贝是鬼,他那妻子也成了僵尸。
货郎内心惶恐,只觉得阎罗殿已是近在咫尺。好在身上的桎梏已被解开,男人来不及细想,只当是修行者不杀凡人,所以给了他一条生路。要趁着那对讨债的母子没注意到这里时逃,否则他也要命陨在这里了。
货郎一头扎进屋内,他要带一些钱财傍身,另寻他处东山再起。等哪吒回到院中时,货郎刚理好盘缠,准备出门。
“要去哪?”
哪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货郎死抱着包袱,不至于财物落地。他讪笑道:“小神仙,您当时不是应承过吗?只要我不把你们说给妖听,你们就放我一条生路的。”
哪吒仿佛这才想起,一旁还有姑获鸟存在。他乾坤圈一挥,砸上了鸟唯一还剩下的脑袋,说道:“你也别装死,不然我就真让你去死。”
姑获鸟没办法了,它只好睁开眼怒视货郎:
这死蠢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想逃就逃,无端提起别妖做什么!
货郎见哪吒不理自己,再喊了喊他:“小神仙?三太子?”
“你要走就走啊。”
哪吒对他抬起下巴,嗤了一声。
货郎得了肯定,反而更加心慌起来。他试探着朝前踏一步,发现哪吒并无阻拦,便放心择了个方向走了起来。
结果步数尚不过十,身后骤然一疼。
他本能地回首,见男孩手持红绸,俨将其当作鞭子再朝他抽来。
混天绫上有神力,再加上哪吒用劲颇巧,可抽得人哪怕肉烂骨裂,都在皮外看不出任何端倪。货郎忍着疼问:“三太子这是何意?”
“没让你走这边。”
哪吒再抽他一下,直到货郎选择正确的方向才停。
此后,他就像影子一样纠缠着男人不放。但凡对方走错了,走慢了,哪吒都要用混天绫抽他几下,把人当牲口在玩弄。货郎背着包不敢松懈,哪吒叫他跑,他便只能跑。跑到肺都冒了烟,也不敢停下来。渐渐地,男人体力不支起来。金吒先打过了招呼,关口的士兵将人放了行。因为大脑缺氧,货郎都没意识到自己竟顺利地进入了陈塘关。
他一路在跑,没注意到进了关内之后,身前一个小女孩也一直在跑。
对方连滚带爬,频频回头,看着就像被追逐一般。
平愈见已经进入闹市,就趁着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让自己平地一摔!她扯着嗓子,放声哭喊道:“救命啊!爹,娘,有人要将孩儿生祭妖物了!”
“妖物!?”
四周行人哗然,纷纷停下了动作。
因本朝盛行鬼神,更有哪吒恶名在外,关内百姓对“妖物”二字分外敏感。女孩跌坐在地上,她发髻散了,哭得撕心裂肺,边喊着还干呕咳嗽,让人好不心疼。大家再朝前看,就见到了一个方脸的男人。他瞳孔布满血丝,大口喘着气,倒真像是恶鬼一般。
旁边的孩子见状也被吓哭了。
孩子们哭做一团,声音扯着货郎的脑子疼。
他神思不清醒,想到小贝在看到那女人被杀的时候,也是这种哭法。声音又尖又响,像在威胁他如果这样做,便一定会化作厉鬼来索命一般。他心烦意乱,就站在原地,凶狠地吼道:
“都别吵了!再哭,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小孩们顿时止住嘴巴,换来了大人们倒抽气的声音。
行事这般残忍,难不成这青天白日之下,真有妖横行不成?
一时,人多如草的早市,竟没有一人讲话。独平愈在行动,她拾了一颗石头,朝货郎扔了过去。
她哭得更伤心了,恨得牙都在发酸。女孩厉声喝道:“你还说!心黑的东西,割了那女孩的不够,竟还想割别人的舌头……今日若不是得了哪吒三太子相救,我怕是都要回不来了!”
哪吒三太子?
听到这个名字,背后的抽痕又隐隐作痛起来。货郎这才有了几分清明,他环视一周,各路形形色色的人都朝着里看过来。有人惊恐,有人探究———而他低下头,去看那坐在地上的小女孩。
货郎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对方。他那里还有不明白的?怪不得关于放人一事,哪吒容易的这般蹊跷,原来是有圈套在侯!旁边有人重复了一遍哪吒的名字,难耐好奇地朝平愈问:“小孩,别怕!你说的那个三太子,可是陈塘关李总兵家的孩子?”
“正是那位小神仙!”她双手合十,提到哪吒的时候眼睛锃亮:“这人家里有大妖,专拿孩子做酒。若不是三太子及时赶到,我恐怕也要葬身腰腹了。”
“可三太子为何会去到那里?”
又有人质疑,他们实在不信哪吒能有这么好心。全然不记得,如果不是哪吒除尽了陈塘关周边的妖,他们的日子也没法过得如此安生。
“我贪玩出了关外,口渴了想要寻人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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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就去敲了这叔叔的家门,谁料一碗水下肚,我变不省人事了!再醒来时,我们同一名男孩一块,被他关在中堂中。这人在磨刀,要把我们和那男孩大卸八块,祭了案几上的神像。直到他要来割我肚子的时候,我身边的男孩忽然挣脱绳索出来了!他摇身一变,成了哪吒三太子的模样,将我救了下来。神像见祭品要逃,急得显出真身———那可是一只九头的鸟,浑身血气,看着就像大妖!”
平愈的眼睫还沾着泪,半真半假,配着她脸上的恐惧的神色,很是让人信服。此时围观的百姓已信了七八分,哪吒为了除妖,确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三太子人呢?说不定你看错了,那不是三太子而是别人的道人呢!”
小孩子钻出了脑袋,清脆发问。
“红绸、金圈、风火轮,除了三太子还有谁用这三样法器?”平愈被人质疑了,而反问:“凡事在这陈塘关土生土长的,谁不认得三太子?要是这都能认错,还是搬去别处住好了!”
这点倒是大家都认同。
说罢,女孩又皱起眉面露愁色:他护着我跑出来,自己又回去与妖决战了!也不知现下战况如何,有没有……”
最后的“事”,被巨响打断了。
有重物如陨石般冲天而降,砸在空地上。旁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全都呆呆地望向天际。此时的天已经完全亮了,晴空之下,有一道娇小的人影与巨鸟在交手。视力好的,就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去看。
人影踩着火轮,手里拿着一杆火尖枪。
他惊得大喊:“是三太子!”
———没错,这人是金吒。
他成了平愈安排好的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天上去之后,青年又重新隐于人群中了。
哪吒在天上与姑获鸟对局,不过如果仔细去看,能发现时鸟妖在单方面被殴打。
姑获鸟两眼垂泪,商量道:“小神仙,咱们能不演了吗?你要想杀我,就给个痛快也可以啊!”
“行。”
哪吒答得干脆,他也演累了。
混天绫瞬时绞住了姑获鸟最后的那枚脑袋,将它的脖子咔嚓一声掰断。
众人看着男孩将鸟妖的尸首往下带,他们退后一步,又忍不住想要瞧看。
三太子带回来的妖真大,倘若真要将其安置在地上,恐怕连这个街道都要被占满了。且那女孩说得没错,这妖,是真有九个脑袋。
人证物证皆在,他们对哪吒救人一事,已然全信了。
哪吒要将坠在地的妖首重新拾起,他第一次感受到百姓看自己的眼中不带惧意,顿时不太自在起来。男孩拿着妖的脑袋,言简意赅地解释:“我蹲守半月有余,得之它专吃小孩,若是无人进贡,还会夜里窃子来食。”
也就是说,哪吒是专门为了大家伙的后代着想,所以才去捉妖的!?
不待百姓们反映,他又指着一言不发的货郎说道:“你与妖勾结,走。”
一声令下,乾坤圈便化作枷锁,锢住了男人的脖颈。哪吒抓住环身,连人带妖一起腾飞于空。少年英雄脚下风火轮捉妖拿贼的样子,好不威风!
直到他身影离开了,人群中又冲出一个妇人来。
她将平愈抱入怀中,痛苦流涕:“我的儿,娘终于找到你了!娘的心肝,你爹已经被妖杀了,若是你再出事,娘该怎么活啊!”
她哭相极惨,鼻涕眼泪肆流。
平愈在她怀里,太阳穴直跳。女孩满腹吐槽欲,她想:这到底是什么狗血寡妇剧本啊?!
谁曾想当代百姓就吃这套,他们纷纷劝道人没事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劝着劝着,也不知谁多嘴提了一句:“是三太子把妖都打跑了!”
众人才反应过来,口风一转,纷纷夸赞起哪吒嫉恶如仇,盖世英雄起来。
人就是这样,在自己的利益受到维护时,就连盐都能夸成天上的蜂蜜。
昨天哪吒还是混世魔王,今天就摇身一变,成了慈悲为怀的神子了。
妇人擦了把眼泪,又趁热打铁道:“若不是他日日除妖,我家可就真活不成了!他是我家是天大的恩人了,我日后要记着点三太子的好。”
话风又在金吒的带领下,转到了感恩哪吒身上。
“我每天都得,给我家母鸡听三太子降妖伏魔的故事。正是因为它听了三太子的故事,所以我家的蛋又大又圆,别的地方买不着!”卖鸡蛋的大娘煞有介事地说着,顺带把自己的货篮往前推了推。
给鸡听捉妖的故事不会把它吓死吗,姑获鸟怎么样也是禽类吧!?
“我家大哥哥原来不是快病死了吗。”一个年轻的姑子咬着饼子,也上来凑热闹:“他某天晚上见了三太子夜斗厉鬼,第二天早上立刻就跑院子里劈柴了。他还说三太子正气浩荡,让他深受感动,就连这具病体都康复了。用小食时,还食了许多往常绝不吃的东西。”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去找道人看看家里如何,你哥完全是被夺舍了啊?
“还有我……”
人群让开一条道,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八旬老人。他摇摇晃晃,两股战战地走到了中间。他清了清嗓子,颤巍巍道:“三太子在我三岁的时候,救过我家的牛……”
大家夸赞:“老伯,你记性太好了吧。这么一看三太子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啊!刚刚那位婶子说得可没错,三太子的好,咱们得帮他记住才行!”
平愈看着这个仿佛多说半句就会咽气的老人,她瞳孔地震了。不是,哪吒在你三岁的时候救过你家的牛吗?哪吒今年才几岁啊……上辈子的事了吧!?
她默默地看向金吒,他作妇人样用绢帕擦着眼泪。瞧他这深藏功与名的样子,平愈心想:
现代的舆情公关,都得去金吒庙里上柱香才行。
这才是真正的祖师爷!
演完了戏,青年也带着女孩离开了现场。
他们重新回到了货郎家的那处院子里。
等到了地方,所有人都齐聚在了中堂。货郎已经面色如土了,他甚至没再求饶了,只颓然坐在地上,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佟儿和他已成了僵尸的娘,将货郎围了起来。
平愈问:“你们要怎么做,杀了他吗?”
她不反对以暴制暴,更何况货郎这种畜生,死了都算太便宜他了。佟儿点头,他将手扣在男人的头颅上,恶声道:“他不死,难消我们母子三人心头之恨。”
“那你们怎么办?”她迟疑地:“杀了人是不是就彻底沦为恶鬼了?那……”
女孩看向了那对修行的兄弟。
金吒背过身去装瞎,身体力行的表示自己不管这事。
哪吒则没有和往常一样,将自己高高挂起。
他沉吟了一会儿,对佟儿和小贝竖起两根手指。男孩,出了一道选择题给他们来做:
“你们是要他死,还是要她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