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
2. 第 2 章
雪花纷扬,男人身披鹤青大氅站在栖凤殿外的廊下,英挺的身姿如一棵雪中青松。
他的脸从眉骨下方至嘴唇,都被一张精致的银面具所罩。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冰冷面具戴在脸上,又添几分煞气。
内侍从殿里出来,下意识地抗拒男人周身散发的冷意,低着头请他进殿。
然而男人仿若未闻似的,目光久久地凝在西边的游廊。
内侍随之看去,是刚从栖凤殿侧门离开的永宁郡主,窈窕的身段裹在宽大的丁香色披风里,步子迈得懒散,绰约的背影好似一截轻盈的雾,很快消散在游廊尽头。
“谢将军?”内侍又提醒一声。
谢濯这才转过头,颔首道:“有劳。”
他进得殿来,顶着天子微讶的眼神,欠身行礼,“请陛下恕臣掩面之罪。臣因不服南疆水土,近日突发一疾,体热乏力,面生红疹,因而迟了几日才来叩谢陛下赐第赐宝之恩。”
德元帝忙问道:“谢卿这病严重吗,现在身上可还有不适?”
谢濯道:“已请医者看过,服了几帖药,现在已好些了,只是要完全痊可,尚需时日。”
德元帝放下心来,“能痊可便好,这段时间多休息,莫再操劳兵事。不过——既说是水土不服之病,何以最近才发作?朕记得七日前的接风宴上,你还好好的。”
谢濯藏在面具下的脸浮出一丝苦笑,“不瞒陛下,这病是臣一时大意,将南疆风物一路带回京,不慎误中其慢性毒所致。”
“原来如此,南疆风物与中土大异,确实难防啊。太医署的宋太医多年前随军去过南疆,你这便去找他看看,兴许对病情有帮助。你这张脸俊得很,上朝时列在武官之首,朕看着赏心悦目,可要好生养病,别留下疤了!”
谢濯听出德元帝的玩笑之意,也笑了笑,“臣谨遵圣命。”
......
薛明窈远离了栖凤殿,步子便加快起来,把撑伞的绿枝甩在身后。
她无意再嫁,更无意再嫁给一个将军——她自小在府中不知见过多少父亲的部下,始终不喜武官那典型的魁梧身躯和粗野冷硬的做派。
可方才与德元帝的一番对话还是让她有些心中不忿。
哼,配不上。
明明以她的家世、身份、相貌,配大周哪个男儿不是绰绰有余?便是东宫太子妃,她也能做得。可就因为她的孀妇身份,她一下子矮人一头,求个年貌相当的夫婿都要看人脸色。
绿枝小跑着赶上来,觑她神情不善,问道:“郡主,咱们还去翰林院吗?”
“去!”
薛明窈气呼呼地踢开道旁一团雪。她都是个低人一等的寡妇了,那更要好好享受做寡妇的好处。做寡妇有何好处?自然是勾搭男人了。
未出阁的小娘子不便见外男,嫁了人的女子红杏出墙要被浸猪笼,唯有寡妇自由一些,只要不在意闲言碎语。
她在祖宅老实守了三年父丧,大半年前回京,便慢慢地开始馋男人了。
她的眼光特别,总喜欢上清风亮节、不近女色的男人,比如从前的谢青琅,比如现在看中的翰林学士陈良卿。
今时不同往日,既是情势不允许,也是她吸取了在谢青琅身上的教训,决定不再用硬法子,改以软招数,徐徐图之。
只是不成想,陈翰林不在。
候在翰林院门房的小厮一脸歉意,“郡主,我家郎君昨夜突感风寒,卧床不起,便告了三天假。今日是十五,郎君怕您万一来了找不到人,特地命我等在这里,和您说一声。对不住,让您空跑一趟。”
风寒.....是因为昨夜忽然降温,落了雪的缘故?
薛明窈忽然意识到,这个陈良卿简直和谢青琅一样体弱易病。
当年在西川,冬日突然一冷,谢青琅就容易着凉生病,偏偏他还是个倔骨头,宁肯穿着他的单衣受冻,也不要她给的狐裘......
她勒住乱跑的思绪,柔柔一笑,“无妨,让你家郎君好生养病。这是我给他带的酥糕,软糯开胃,不甜,染了风寒吃也不要紧的。”
她示意绿枝将带进宫的另一提食盒递给小厮。
......
与翰林院相隔不远的太医署,宋太医给谢濯把完了脉。
谢濯简单讲述他中毒的始末,“在下离开南疆前,偶然经过一片花田,花卉艳美,兼有馥郁异香,在下命人采下几簇,放在身边带回了京,不想花中带毒......”
宋太医缓缓点头,“这花是不是呈胭脂色,还能久开不败?
“正是。”谢濯道,“宋太医识得此花?”
宋太医捋着胡子笑道:“不仅识得,还刚好晓得解毒之方。将军来找老朽,是找对人了!从脉象来看,你这几天服的药只是勉强对症解急,难以彻底化毒,我找下之前的方子给你。”
他召来一小童,交代了几句,小童自去卷册里翻药方。
谢濯舒了口气,连声道谢。
宋太医乐呵呵地道:“这花在南疆也不常见,本地蛮人都未必识其毒性。老朽十多年前随薛将军赴南疆,当时永宁郡主也跟去了,哦,谢将军可能不认识她,她是薛将军的长女。”
谢濯神色一动,凝神细听。
“说来也巧,小郡主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花,给它起了名字,叫美人醉,插瓶养在了房里。一个月后呢,也和你一样不知不觉中了毒,全身发热,身软无力,脸上冒小红点,小姑娘最是爱惜容貌,从早哭到晚啊,把将军急坏了。老朽当时研究解毒方子,两天两夜没合眼呐。”
谢濯低声道:“宋太医辛苦,原来是我沾了郡主的福。”
“是啊,也没想到这解毒方子还能再派上用场。”
小童找出药方,誊了一份拿来,宋太医提笔添了几字,又放下方子,请谢濯取下面具让他看一看。
将军两颊泛着红肿,倒是并未有损他俊颜太多,只是宋太医仍皱起了眉,“谢将军,你中毒的程度似乎比当初小郡主还要深,你们吸入毒素的时间差不多,莫非你吸入的量格外多?”
谢濯闷了半晌,道:“在下喜其香气,晚间睡觉时将花放在枕边,用以助眠。”
宋太医一愣,一边改方子一边念叨,“原来将军和小郡主一样,都是喜欢美人醉的味道啊。当初小郡主痊愈后,还特地找来制香师,仿着美人醉的香气做了香饼子,日日熏衣佩戴,好不喜爱......”
药气缭绕的斗室里,谢濯仿佛再一次闻到那股奇特的冷香。
她无数次迫他抱着她,耳鬓发间的异香幽幽地飘到他衣上、身上,甩脱不掉。
耳边回荡着女郎骄傲的声音,“谢青琅,这香好闻吧?是我特制的,唤作君子好逑香,别处可没有。”
他中这毒,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宋太医终于调好了药方,“谢将军,你照着此方抓药煎服,一日两回,饭后服用,持续半月。里头有味珍稀药材,叫做仁归,市面上恐怕难找,太医署的珍药库里存了一些,等明日太医令来署,老夫请他开库取药,送至贵府。另外将军脸上红疹未消前,尽量掩面,不要见风。也切勿操劳多思,激荡情绪,否则会加剧病情。”
谢濯接过药方,再次道谢,重新戴上面具。银面具的里衬是层软绸,贴着肌肤还算舒适。
离开前,谢濯问宋太医,他的脸上是否会留下疤痕。
“不会,老夫的药很可靠。”宋太医信誓旦旦,“你看永宁郡主的脸蛋,吹弹可破,滑如凝脂,根本瞧不出一丝一毫中过毒的迹象。”
说完又觉如此议论郡主不太妥当,宋太医咳了声,“老朽失言了,谢将军应该没见过郡主。”
谢濯默然,他比谁都清楚薛明窈的脸蛋有多嫩,有多滑。
“总之,不必担心。郡主没有留疤,将军也不会留疤。”
谢濯犹豫了一下,“可太医方才说,我中毒的程度比她深。”
宋太医忍不住笑了,笑得胡子发颤,抖落了一地谢濯的尴尬。
“将军在意相貌,实属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啊。”
带着宋太医的再三保证,谢濯从太医署出来。雪又大了一些,打着旋落到他墨青的衣襟上。乌靴踏着铺雪的禁中宫道,谢濯的背始终挺直如松。
谢府朴素的毡布马车候在宫苑门口多时。
谢濯从陇西带回来的少年阿连从车上跳下来迎他,“将军快上车,您病没好,别再受冻。”
谢濯的视线在相邻的马车上停了停,那驾马车是谢府马车的三倍大,檀木车架嵌着金玉,四周裹以密不透风的雪白兔裘,车厢头的檐角垂着一只两面写有“薛”字的灯笼,马车夫坐在车前的横板上打着瞌睡。
谢濯收回视线,随阿连上了车。
驾车的小厮流泉正要解开缰绳,被谢濯止住,“这会儿雪大,先等一等,雪停了再出发,你也可少淋些雪。”
流泉回过头来,“没事的将军!我戴着斗笠穿着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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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淋不到多少。”
“那也少淋些好,顶着风雪赶马车太辛苦,我不急回府。”
流泉感动道:“将军您人真好。”
“那是,我们将军在军中一向体恤将士。”阿连很是骄傲。
谢濯戎马数年,生活俭朴,回京交还虎符后身边只余一个半大小子阿连,没有其他仆役。他的副将看不过去,用心挑了经验老到的刘管事和小厮流泉并几个干粗活的下人送给他。
流泉长于钟京,在权贵府邸伺候过,人又机灵,对于钟京人事了如指掌。
谢濯想了想,叫流泉进车厢避雪,命他讲一讲京里主要官宦人家的情形。
流泉热情道:“将军您初来乍到,是得了解一下这些东西,以后来往少不了。不知您想从哪家了解起?”
谢濯掀了帘,指指停在两丈外的马车,“从这家讲起吧。”
“哦!薛府啊。”流泉看了一眼,“薛将军战功赫赫,兼有从龙之功,封了郡王,这个想必您知道。不仅如此,薛将军的嫡长女还被破格封为永宁郡主,从小在宫里行走,待遇如同公主。这辆马车应当就是郡主所乘。”
阿连咋舌,“薛家女有何稀奇之处,竟当了郡主?”
“那自是有番缘故。”流泉见谢濯也递来眼神,讲得更起劲儿,“异姓郡王历朝历代总能数出几位,可异姓郡主真是打着灯笼都难见。薛家长女能当郡主,既沾了薛将军的光,也有她本人的造化在。”
“且说她母亲出自京兆王氏,现在虽没落了,几十年前却是有名大族。王家两个女儿,一个嫁给薛将军,一个嫁给当今天子,也就是已故的端惠皇后。两位王氏女姐妹感情好,生女也赶在了同月。薛夫人生的女儿很健康,故皇后诞下的颐安公主却先天不足,一直哭不出声,眼看活不了,有人建议把薛家女婴抱来,让小公主沾沾活气,兴许有救。你猜怎么着,俩女婴同吃同睡了几个月,小公主竟真的被冲活了,天子一喜,就将薛家女封为郡主,在宫里养了好几年才送回去。”
阿连连声感叹神奇,流泉接着道:“不过四年前,薛将军病逝,薛府就风光不再了。薛家长子没得早,留了个几岁大的奶娃娃降等袭了郡公。听说那孩子是个病秧子,不知道长不长得大。”
谢濯道:“继续讲讲那位郡主。”
流泉挠了挠头,好在腹里的货确实不少,很快道:“永宁郡主身份贵重,容貌极美,就是名声不太好,经常抛头露面,一度和几个皇子打得火热,传了些风流逸事。”
阿连好奇,“都什么风流韵事啊?”
流泉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阿连皱眉,“这也太不守妇道了。”
流泉道:“不守妇道的不止这一桩,她还和……”
“行了。”谢濯截住他话头,“不必列举,继续吧。”
流泉遵命,“当时坊间都在猜郡主会给哪个皇子做皇子妃,可薛将军却不声不响地把郡主嫁给了麾下一个没甚家世的将军。那个将军姓岑,成婚后带着郡主去西川镇守,不幸半年后人死在了战场上,郡主成了寡妇。”
“这个郡主必不会安生做寡妇!”阿连推测。
“嘿,说对了。”
谢濯道:“继续。”
流泉没想到将军这么爱听八卦,将语气压低,故作神秘,“听说啊,郡主当年在西川太过寂寞,竟在府里养了个男人,同吃同睡,宛如夫妻一般!”
“这不就是苟合?好一对不知羞耻的野鸳鸯......”
“阿连,不要这么说。”谢濯忽然开口喝止。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但阿连敏感地听出来将军不悦。
将军为何不悦?阿连摸不着头脑,他没说错啊。
流泉察言观色,见将军没再发出“继续”的指令,识趣地闭上了嘴。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流泉打帘一望,喜道:“将军,雪停了,咱们可以走了!”
将军的回答来得很迟。
“再等等。”他道。
流泉和阿连并不清楚要等什么,将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们的将军只是倚着车壁,静静地透过帘缝看车窗外,像是在看雪,又像是在看天。
天被他看得昏了暗了,雪止而复落,落而复止。
期间流泉又请示过一次要不要走,谢濯没有说话。
终于,夜色降临之际,两丈外的马车旁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谢濯攥紧了青布帘。
3. 第 3 章
薛府马车旁,绿枝叫醒睡得正香的车夫,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重新返回九重宫阙。
车夫扬鞭驱马,驾着空车辚辚地驶离了宫城。
天彻底黑下来了,寂寥的宫道上再无半点人烟。
谢濯掩上车帘,声音沉沉,“回府吧。”
翌日天放晴,阿连起了个大早,拿着宋太医的方子去药铺抓药,顺便交代流泉,记得给将军煎一副半夏茶。
流泉来府也有几日,知道将军每日清晨有饮茶的习惯,却在这时才知将军喝的是药茶,起养声利咽之效。
“将军的喉咙也有不适?也是因为那毒花的缘故?”他问。
阿连摇头,“和毒没关系,也没有不适。将军在西北大漠戍边时受过很严重的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喉咙痛得出不了声了。痊愈后,嗓音也没完全恢复,虽日日服用药茶,却没什么效果,只是喝习惯了而已。”
流泉感叹道:“其实我觉得将军说话声音挺好听,低沉有力,一听就是个刚毅果敢的大将军。”
“是啊,都这么说,可将军以前的声音是很清亮的。”阿连红了眼眶,“我们将军走到今天,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换成旁人,早死七八回了。”
他抹抹眼睛,出门买药去了。
晌午,太医署的人过来了。昨日替宋太医找药方的小童抱歉地告诉谢濯,太医署剩的仁归草也不多,仅仅够他三日的药量。
“只能劳烦将军在市面上找一找了。另外宋太医说,多年前小郡主染毒时,薛将军曾从各地收购了大量的仁归,用完后还余下不少,估计都囤在了府库里,将军或可去薛府问问看。实在寻不到也无妨,可换用生葛代替,就是起效稍慢,以及会引起一些不适症状。”
小童走后,谢濯将他送来的几两药材和代替的方子拿给阿连,转身走进内室。
......
天色霁明,薛明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昨天她在翰林院扑了个空,本欲出宫回府,却遇上也进宫请安的颐安公主赵盈。
她与赵盈一同长大,感情弥笃,这些年她先赴西川后辟居祖地服父丧,在京的时候虽不多,却从未疏了和赵盈的来往。
两人一碰面,总有好多话要说。干脆在赵盈以前住的宫殿里置酒架炉,吃起了热气腾腾的兔肉锅子。话越聊越多,薛明窈让绿枝叫车夫先回去,她留在宫里和赵盈并枕聊了半宿,今早才回到薛府。
补完觉,薛明窈心情大好,看庭院里积雪皑皑,孩童心起,拉着绿枝出来堆雪狮子。
雪狮堆到一半,门房忽然来报,谢濯将军登门拜访。
“谢濯?”薛明窈吃了一惊,未等门房说完就道,“告诉他阿兄不在,换个时间来。”
薛家只有薛行泰在朝有官职,谢濯登府也只能访他。只是这也已够让人意外,毕竟薛行泰不过是同多数年轻的世家子弟一样,在禁卫里荫了个郎将充门面罢了,如何能与如日中天的谢濯扯上干系。
然而门房却道:“郡主,谢将军是来见您的,他说有要事相求。”
薛明窈再吃一惊,手里用来给雪狮子当眼睛的琉璃珠骨碌碌滚落在地。
谢濯与她素不相识,却要找她?还是要事?
“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门房摇摇头,“谢将军要当面和您说。”
薛明窈继续给雪狮团脑袋,正午已过,庭院越来越暖和,等她换了衣裳去前堂见完客回来,指不定雪狮就化成水了。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只在玩雪时穿的斗篷,旧是旧了些,好歹是织金的,不算辱没她身份。
打定主意,她吩咐道:“直接带他到这里。绿枝,别忙着捡珠子了,叫人把西亭子里的石桌石凳搬一套来,沏茶招待客人。”
谢濯来得比薛明窈预料的快许多。
陌生的脚步声逼近,她正蹲在地上调整雪狮子的腿,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头。
武将果然人高马大,谢濯站她面前如同一座巍峨玉山。
奇怪的是,这人脸上竟然戴着一副面具。
暌违五年多,纵使谢濯已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仍是在亲眼见到她时,不能自控地失了神。
她依旧面若桃李,穿着张扬的红色,眼里挂满慵懒倨傲的神采。
当初她就是这般出现在雪地里,面对他的相询,轻佻又残忍地道:“好呀,我不要这只兔子,我要你!”
便是这句话,将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重逢与初见何其相似,她甚至穿的还是当年那件斗篷,茫茫雪色里刺眼如血。
只是到底有些不同,当年她骑着高头大马俯视他,玩弄他如同玩一只蝼蚁。而今他在地狱里摸爬多年,终于也站在了可以居高临下的位置。
他是三品云麾将军谢濯,已非谢青琅了。
薛明窈起身,试探着问了声,“谢将军?”
谢濯缓缓松开袖管里握成拳的手,稳声道:“永宁郡主,在下谢濯。”
两人隔石桌对坐,绿枝在凳上铺了软垫,桌下放了火盆,奉上热茶,驱走清寒。
薛明窈解释她正堆着雪狮不好走开,故而选择在此地招待他,望他不要介意,然后懒懒地问道:“谢将军登门有何事?好端端的,为何要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她边问,边端详他。
他大半张脸藏在面具后,只露出优越的眉骨、饱满的额头以及流畅的下颌。左额角垂下的一点碎发,中和了方正之气,多了一点倜傥潇洒。
以薛明窈看男人的经验,谢濯此人,确实面貌不凡,而且不像是武将那股带着粗野气的威武,反倒有点文人隽秀的意味——她隐隐觉得他的骨相肖似谢青琅。
谢濯应是担得起玉面将军的称号。
可惜啊,他是个将军。
薛明窈敏锐地感到了来自谢濯身上的煞气,是那种在血里来去,令她向来敬而远之的气息。
不知他杀过多少人,几百,还是几千?
薛明窈问得礼貌,打量得却肆无忌惮,她高贵的身份使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谢濯竟因这熟悉的打量而感到放松,一边淡淡讲着他中毒的始末和在宋太医那里看诊的经过,一边也暗暗地瞧着她。
她更美了。
褪去了稚气,变得更加妩媚动人。若说五六年前的她是只刚熟的粉嫩桃子,那现在便已是熟透欲滴、汁水饱满的胭脂色桃子。
谢濯很难不去想,她又找了多少个男人滋养出这般的美丽。
事由说完,桃子咧开了口。
薛明窈毫不见外,笑得花枝乱颤,发间珠翠簌簌地抖。
“谢将军,你怎么......怎么会和我犯同样的错误,一个杀伐决断的大将军,全然被花儿迷住啦?说出去不怕被将士们笑啊。”
“所以不会说出去。”
“你自是不会说,可现在被我知道了,你还能管住我的舌头?”
谢濯想,她和每个男人第一次见面,都可以这样近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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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般地说话吗?
管住她的舌头,她想让人怎么管,她让多少人管过?
谢濯没有说话。
隔着面具,薛明窈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看到了他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绷的青筋。
哦,这个男人不好亲近。
没关系,反正她也对他没兴趣。
薛明窈收敛语气,“开个玩笑,将军放心,我不会多嘴。你要的这味药,府里应该有,我叫人去找找。”
她招手唤来绿枝,吩咐了几句。
“多谢,谢某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备礼,请郡主莫怪,在下回去后当奉重礼以答赠药之恩。”
一个武将,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薛明窈抱胸笑道:“礼不礼的不重要,这毒折磨人,我那时候可比你急一百倍。不知将军脸上红肿得厉不厉害,可否让我看看?”
她还是有点好奇他的长相。
谢濯拒绝了。
“红疹未退,有辱观瞻,谢某不想污郡主的眼。”
“好吧。”薛明窈挑了挑眉,“没事的,就算很严重,药服下去,很快便能恢复如初。听说将军容颜俊美,不必焦虑,这毒不会使人受损留疤。”
谢濯道:“男儿岂以容貌为重,就是留了疤,也不要紧。”
薛明窈敷衍笑笑,余光看了看她的雪狮,脑袋化了一小半,滑稽地耷拉在前胸上。
绿枝还未取来药,没法送客。但谢濯不肯露脸,讲话又客气无趣,她没心思再陪他。
“将军若是不介意,我继续去堆雪狮了。”
薛明窈压根没给他介意的机会,话没说完,人就离席去团雪球了。
谢濯侧目看她像个孩子似的半跪在地上玩雪,脑中闪过几幅她在西川堆雪狮子的画面。
薛明窈怎么就那么爱堆雪狮?
她不仅自己堆,还要强迫他堆,他不肯,她就抄起雪砸他,往他领口袖口里塞雪球。
薛明窈专心致志地团雪狮脑袋,快忘了身旁还有个大活人,谢濯比她的雪狮子还沉默。
谢濯不是来做雪人的。
安静了一会儿,他对着干得热火朝天的女郎道:“宋太医提到郡主钟爱美人醉花香,曾仿制香饵自用。”
“是啊。”薛明窈随口应道。
轻而稳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谢濯挨近雪狮,低头俯看她,“郡主可给这香起了名字?现在还在用吗?”
相距一尺,谢濯闻到她身上的芬芳衣香,是他不认识的味道。
薛明窈感受到来自他的压迫感,蹙了下眉,自然地起身,手里揉着一个小雪团,淡淡道:“年少时制着玩的,哪里会起名字。我早就不用了,腻了。”
“腻了......”谢濯的声音又沉下去,“在下原想向郡主讨一些。”
薛明窈微微侧头,对上他墨黑的眼眸,“看来将军爱极了美人醉的香。”
“不。”男人也紧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是厌恶,非常厌恶。因而要日日闻此香,提醒我保持清醒。”
薛明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这人有病吧!
她还想着把香方抄一份给谢濯呢,谁想到他突然说出了这么古怪的话。
薛明窈扔掉雪团,“将军所言,真叫人匪夷所思。”
她拿起一颗蓝色的琉璃珠,弯腰往雪狮脸上安去。岂料刚将珠子嵌入雪中,她的手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住了。
谢濯就这样站在她背后,一臂拢起了她。
4. 第 4 章
有那么一瞬间,薛明窈手心是冰凉的雪,手背是谢濯的温度。
心中将将翻涌起惊怒,手上热意旋即消失,谢濯顺着她的指尖,自然地捏起琉璃珠子,平平向右移了两寸。
“郡主把珠子放得太偏了。”
语气之坦然,仿佛他刚才真的只是挪动琉璃珠时无意中碰触了她的手。
薛明窈冷笑一声,一把抠出珠子,放回原来靠近中心的位置。掌心啪地大力一拍,珠子深嵌入雪。
“本郡主的雪狮子还轮不到将军置喙。它只长着一只眼睛,而且刚好就长在这里。”
稀薄的阳光下,独眼狮茫然地看着两人,蓝幽幽的眼睛发出诡异的光芒。
谢濯退后两步,语气平淡,“抱歉,是谢某多事了。”
目光擦过她大红斗篷领口衬着的玉润脖颈,方才他站在她身后,不得不极力忍抑将手放到那雪白后颈上的冲动。
虽然他不清楚,他是想放上去摸一摸,还是想......掐一掐。
又或者,两者都想。
绿枝抱着仁归草走来了。
薛明窈瞟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谢濯,到底没有出尔反尔,扣下药材不给他。
谢濯带着药草离开不久,接近黄昏的时候,谢府的人送来了谢礼。
礼用锦帛包着,有一尺来宽,四五尺长,颇有分量。
薛明窈打开一看,竟是一把弓。弓身以柘木和犀角所制,弓梢分布着错金兽纹,通体光滑坚硬,做工精良,一眼便知是把好弓。
可谢濯为何要送她一把弓?
薛明窈出身将门,小时候和兄长一起学的骑射,射术颇为精进。不过钟京可赏可玩之物太多,她没花几分心思在上头。后来她孀居西川,西川地瘠民贫,到处是纵横绵延的山野,找不到玩乐之所,也没有世家贵女可供交际。
无聊之下,薛明窈开始频频游山跑马,渐渐地也能打到点小猎物。当然,薛明窈最得意的猎物还是谢青琅。
谢濯送弓,想必因为他是武将,她又是武将之女。
薛明窈把玩着角弓,有些手痒,干脆来到府中专为练武设的场子,对准靶心,搭箭拉弓,弓弦紧绷如将满之月。
嗖——
一支箭破空而去,稳稳扎进木靶中心。
谢府院落里,谢濯手持大弓,射出一箭后并未停歇,在流泉的叫好声里换箭拉弦,接连发出数支,全部中鹄。
流泉小跑着捡箭回来,“将军,已经射了几十支箭了,您还在病中,不好太劳累,要不明日再练?”
“每日一百支箭,不能断。”
谢濯说话时动作不停,铁臂开合行云流水。在流泉看来,将军好像都没有看靶,全靠手感便能保证箭不虚发。
流泉由衷佩服,“将军好射术,一看就是童子功,常人比不了。”
童子功?
谢濯眯起眼,狠狠放出一箭。
他寒门出身,少失怙恃,辗转投亲求学,根本没有像世家子弟一样学习骑射的机会。
还因此在薛明窈面前露怯。
那时她在府里练箭,逼他也射一支给她瞧瞧,他手法不熟,箭飞出去,落在了靶牌边缘。
薛明窈大笑,“谢青琅,你这样可不行呀,光会读书做文章,却手无缚鸡之力,连支箭都射不准!”
他不想理她,她却非要过来,嫌他动作难看,手把手帮他调整。
他的第二箭射得很好,已离靶心不远了。薛明窈似乎很得意,说他要是连发三箭都能正中靶心,她就可以放他走,给他自由。
他咬牙练了许久,最后真的成了。薛明窈却不认账,“我说这话,只是想激励你学射而已。我还没玩够你,怎么会放你走呢?”
他气得提起弓,对着她放在一旁的白狐裘就是一箭,毁了她心爱的衣裳。换来薛明窈柳眉倒竖,抄起箭筒砸来,额头登时血流如注。
薛明窈又气又急的声音伴着痛楚碾压过来,“谢青琅,你是笨蛋吗,为什么不躲?你要是破了相,我就真的再也不放你走了!”
谢濯手滑到左额,拨开碎发,摩挲着那道近寸长的浅疤,旧时痛意缓缓灼烧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
阿连过来汇报,“将军,郡主把东西收下了。”
谢濯嗯了一声,掩好伤疤,重新操弓发箭。
阿连小声和流泉说:“永宁郡主确实美,满身贵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娘子。”
“那肯定,你才见过多少贵人。”
阿连开始琢磨,“都说英雄应配美人,咱们将军以后肯定也会娶一位花容月貌、秀外慧中的贵女。嘿嘿,依我看,将军娶公主都娶得。”
“娶不娶公主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天好多府送来了拜帖,还有媒人上过门呢,可惜将军不便见客......”
两人的窃窃私语里,谢濯心如磐石地射完了百支箭。
......
几日后,薛明窈计划再度进宫,执行她徐图陈良卿的大计。
绿枝照例为她梳着“温婉素雅”的妆容,嘴里嘀咕,“郡主,咱们三天两头地往翰林院跑,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三天两头了,上次不是没见着人么。何况翰林院在禁中,又非外头的衙门。”
翰林院是近些年新设的内廷供奉机构,择选皇帝信任且擅文辞的臣子入居待诏,以备为天子侍讲、草诏等需求,相比坐落在外头皇城的众衙署,没那么多规矩。
薛明窈在禁中来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踏足不了的地方。
“而且啊,你莫忘了我有正当的理由。”
平定南蛮作乱是德元帝即位以来的大事,天子决定编纂《征南纪》,载录南疆风土人情,汇总前后几代人为收复南疆所作的努力,留以彪炳史册,彰显帝绩。
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陈良卿。
陈良卿出身英国公府,满腹文才,所作诗词歌赋皆是当世第一流,在士子之间卓有声望,俨然是文坛年轻一代的领袖。
令人赞佩的是,他不求仕,不求禄,只埋头作学问。人在翰林院,做的却是修国史的事。由他主持编撰《征南纪》,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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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薛将军也曾经营过南疆,薛明窈代父为《征南纪》提供信息,合情合理。
上次她与陈良卿约见,用的也是这个名义。陈良卿恪勤修史,力求补阙拾遗,她搬出这个理由,他根本不会拒绝。
薛明窈惯爱穿明亮艳色,以前常被谢青琅讥讽俗气,她想陈良卿与谢青琅同是文人,陈良卿的性子还格外沉静,估计也是一样偏爱素淡的审美。因而她凡要见他,便会刻意收一收身上的艳气,往小家碧玉里打扮。
今日她梳垂鬟分肖髻,留了细细一把乌发垂在胸前,穿着豆青色外裙,外罩月白披风,望之如同古画里走出的仕女一般。
这两日没再落雪,但阴多晴少,空中时时飘着些潮乎乎的雪气,沾衣欲湿。下了马车后,薛明窈照旧带着那把青绸伞,为的是搭身上这套素雅衣衫。
如她所愿,陈良卿这回人就在翰林院里。
他身份不低,在翰林院有单独的一间房,位置幽僻,还有一道小门连着外头的宫苑以便进出。
陈良卿喜静,除了偶尔被皇帝征召,终日埋头故纸堆,平素甚少有人来打扰,这里自成一个安静的小天地。
薛明窈撑着伞,绿枝提着东西,两人走进小门。小吏手脚轻轻地引她们进房,停在外间,道:“郡主您稍安,陈翰林正在里间会客。”
薛明窈有些失望。
不过小吏进去禀报后,又出来对她说:“郡主,您请进。”
“不是有客吗?”
“陈翰林说不妨事。”
可她觉得有些妨事......
本是来和陈翰林单独相处的,多个人像什么样子。况且有客在,她便不好待太长时间了。
薛明窈柔声道:“让他专心见客议事吧。我可以等,多久都行,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也行,好事多磨,我多来几趟也不要紧的。”
放在几年前,薛明窈断不会说这种话。她向来不委屈自己,嘴上委屈也不行。而凭她的身份和美貌,想要什么东西,想要什么人,也确实都招招手就得到了,无往而不利。
唯独谢青琅是例外。
有风骨的男人不好对付,这是她从他身上学到的经验。
她只好装得善解人意一些,走以柔克刚的路子。
不过薛明窈打定主意最多等一炷香功夫。为个男人空坐干等,她接受不了。
最好是陈翰林立马打发走客人见她,如果他不肯,那她只能打道回府了。想到这里,薛明窈气闷,怎就那么不巧呢,陈良卿不是热衷交际的人,偏她来的时候他有客?
小吏传完话出来,再次邀她进去,“郡主,陈翰林说请您不要介意有客在。”
薛明窈无话,算了,先见见再说。
她跟在小吏身后,袅袅婷婷地穿过罩门,走进里间屋舍。
陈良卿见客的号舍很宽敞,小窗映雪,茶案上热气氤氲,他的客人背对着罩门,在她进门的那刻转了头过来。
银面具映着冰冷的光泽,幽邃的眸光意味不明地落在她身上。
“又见面了,郡主。”谢濯低沉的声音响起。
5. 第 5 章
薛明窈很快反应过来为何会在这里看到谢濯。
陈良卿为平定南疆撰史,谢濯作为刚刚南征归朝的大将军,毋庸置疑是《征南纪》的主角。
果然,只听主人道:“郡主,这位是谢濯谢将军,同您一样,应在下为《征南纪》之请,光临敝舍。”
陈良卿坐在靠窗那侧,微笑着开口。他声音清和,眉目秀隽,穿着素服深衣与木屐,不消说什么做什么,那如珪如璋的君子气蕴便润物无声地显现出来了。
他挽起宽袖,亲自为薛明窈添了茶。
“原来是这样,真巧啊。我来得莽撞,陈翰林莫嫌我叨扰便好。”薛明窈向他投去恰到好处的优雅一眼,接来茶浅浅啜饮。
“十五那日在下抱恙失约,已是失礼。郡主不计前嫌再次光顾,相助修书,在下岂会觉得是叨扰。”
“说起抱恙,陈翰林的风寒可痊好了?”
陈翰林轻轻点头,“有劳郡主挂怀。”
谢濯从薛明窈进门后,便一直盯着她。
她陌生得让他意外。
穿着素净,不佩金不戴银,只在头上斜插了根碧玉簪子,仿佛文臣家含羞带怯的女郎。他从未见她这么朴素过。
她还在鬟髻上簪了几颗洁白的茉莉花苞,萦着淡雅的茉莉香气。
茉莉......
谢濯眼眸沉了沉,薛明窈以前是怎么说的?
“茉莉这种寻常人家女子都能簪能佩的花,岂合我的身份?况且花小而叶多,忒小家子气。味道嘛倒是好闻,可惜好闻得太普通了。”
薛明窈终于察觉到了谢濯过久的打量。
她冲谢濯笑了笑,“将军那日送的弓我很喜欢。不知将军的病情怎样了,脸好些了吗?”
“好一些了。”谢濯低头饮茶。
薛明窈极是自然地又转向陈良卿,笑意可人,“陈翰林,你记述南疆风物时可一定要把美人醉写进去啊,我和谢将军都被这美丽毒花害苦啦。”
她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自己幼时中毒的故事。
陈良卿已从谢濯口中知晓他遮面的缘故,此刻听薛明窈讲完,温和一笑,“如此奇姝,竟令郡主与将军先后中毒,实是令某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香气?”
薛明窈道:“这个好说,我曾找匠人仿制了味道相似的香饵,时常熏佩,下回我送些给你,你便知道了。”
谢濯不发一言地听着,眼睛越来越冷。
陈良卿道谢后,薛明窈拿出一卷旧书递予他,“这是家父在南疆时写的笔记,我想会对你撰书有用,就拿过来了。另有一卷被水泡过,笔迹洇开,漫漶难辨,等我找人誊抄一份新的,再拿给你。”
薛崇义的另一卷笔记其实好端端地在薛府书阁里躺着,里头方方正正、笔画分明的墨字就是八岁小童也能顺畅阅读,薛明窈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借送书之由再与陈良卿见面。
府里也早没有君子好逑香了,不过无妨,令制香匠人按方子再做就是。
陈良卿翻开薄薄的书册,飞快读了几页。有两处存了疑惑,信口问出,薛明窈尽可能地回答,她答完,沉默许久的谢濯开口补充了几句。
陈良卿摊开一张白麻纸,提笔润了润墨,记下两人所述关键处。
他写字时,背脊端直而不显僵硬,头微垂,鹤颈弯曲出优雅的弧度,捏着乌黑笔杆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微微地凸显出来,能看到上面厚结的笔茧。晌午并不甚明的光线蒙在他身上,恰似一幅清逸的山水写意。
没有山水,但人可以是山,笔尖流淌的是水。
薛明窈盯着陈良卿这座气质优越的仙山,不知不觉将他和记忆里的谢青琅重合起来。
谢青琅伏案书写,也是这般姿势端正,凝神专注,好似入了画,周身萦着一股宁静致远的文人气息。她喜欢他这个样子,从不阻拦他读书属文,坐在一旁安静欣赏这幅她抢夺入宅、妥善装裱后只属于她一人的画作,心底感到很满足。
连他中指上硬硬的茧,她都觉可爱,甚至想去亲一亲。
可惜每每都是欣赏没多久,谢青琅就嫌恶道:“出去,莫要看我。”
她怎会听他命令,不仅不出去,还翘起腿,托起腮,明目张胆地看,变本加厉地看。
这时,谢青琅就会涨红脸,把书重重往案上一摔。
薛明窈才不受他脸色,他摔书,她便摔砚台,墨汁迸溅出来,飞到他脸上去,逗得她哈哈大笑。
谢青琅更恼,“还笑我?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
她尖叫一声,忙捂住脸,两人各自匆匆找铜镜帕子。
薛明窈沉浸在回忆里,眼神不由自主地痴了。
谢濯目睹她神情的变化,一时心里闪过数念,脸色渐渐差到极点,幸而有面具遮挡。
一室之中,来客心思各异,唯有主人心无旁骛,书完半纸后搁下笔,继续就着南疆事与两人询问探讨。
一晃半个时辰过去,时已正午,小吏来问陈良卿是否去公厨用饭。
大周百司皆有自己的公厨,翰林院虽是个松散的官署,每日上值的学士不过寥寥几人,但也循例辟了一间小厅作为学士用膳之所。
今日有客在,尤其是还有女客,再去公厨吃就不方便了,于是陈良卿让小吏将食案送来,请谢濯与薛明窈留下共进午食。
薛明窈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她看了谢濯一眼,对陈良卿道:“谢将军戴着面具吃饭多有不便,若摘下面具,恐又因脸上红疹而觉尴尬,不如你我去别处,让谢将军独自用膳,兴许能自在些。”
“在下思虑不周,郡主有心了。”陈良卿依旧是温而有礼的语气,转而问谢濯,“谢将军意下如何?”
“就依郡主的意思吧。”谢濯道。
薛明窈与陈良卿去时,隐约觉得谢濯冲她冷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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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因他戴着面具,那冷笑看得不真切,但他这句简短冷漠的回答,已足够让薛明窈感到他的不悦。
奇怪,他有什么不满的?
她贴心地替他着想,帮他说出来难言之隐,他不仅不表示感激,还如此地没好气。
怪人一个,又无礼又莫名。想到几日前他来讨药时的言行,薛明窈暗暗下了判断。
两人在外间食案前跪坐下来,薛明窈给等待已久的绿枝使了个眼色,绿枝会意,提着东西找小吏去了。
号舍内,谢濯飞快用完午食,悄无声息地走出罩门。
罩门后是一架屏风,贵族多喜用名贵木材、云母或玉石制的屏风,陈良卿的这扇却是纸屏,上头绘着连绵的青绿山水,意趣盎然,不显匠气。
陈良卿不仅擅文,还擅画,一幅画千金难求。
薛明窈来时便盯着屏风看了一阵子,用膳时又歪头看了几眼,屏画的技法隐隐给她一种熟悉感。
陈良卿秉承着食不言的原则,吃完后才问:“郡主懂画?”
“瞎看看。”薛明窈道,“翰林墨笔皴擦,重彩渲染,山石设色,云水留白,颜色鲜明又过渡自然,堪称小青绿佳作,我很喜欢。”
陈良卿微笑道:“明明是内里行家,何以说自己是瞎看。不过,我虽嗜爱丹青,青绿技法却非我所长,这幅屏画不是我所作。”
薛明窈有些意外,“那是何人所作?”
“此画是几年前友人从市里淘来的,据说出自一位西川的书生之手。他没有署名,因而无从得知名姓。”
薛明窈心念微动,会是谢青琅吗?他擅长丹青,尤擅重彩山水,遇到她之前好像也卖过字画。
可惜终究无法求证。
即便是他所画,又能怎么样?他人已和她了无瓜葛,难道她还要借画思人吗?薛明窈不干这么卑微的事。
她打消了向陈良卿讨要屏画的念头。
屏风后头,谢濯微微侧头,静静窥看两人,画上堆叠的碧绿山石将他高大的身形掩得严严实实。
早上他来访时,看到自己的旧时画作辗转千里出现在这儿,也惊讶了一阵子。现在想的却是,何以薛明窈几次三番地看画,可听到画非陈良卿的手笔后,就再也不投来眼神了。
还有,薛明窈何时懂起画了?
她明明连皴擦一词都不知怎么念!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绿枝提着食盒进来,她端出刚刚去厨房温好的粥,放到陈良卿面前。
谢濯旋即听到薛明窈热情甜美的声音,“陈翰林,冬日天冷,你刚染过风寒,容易再犯,这是我从府中带来的防风粥。我想寻常的防风粥没甚用,这两日特地请教了医官,调了膳方,里头除了防风和葱白,另加了紫苏叶与一点点生姜,祛风散寒的效果更明显,味道也更辛香一些,你尝尝。”
谢濯猛地捏住屏风木架,心头蹿出的一团火瞬间烧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