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天气》
1. 01洋桔梗
《完美天气》/尤络
2023.5.8 晋江文学城首发
2021年5月,由耀月科技出品的移动端社交软件“MORII”内测结束,正式上线。
推出后一年,活跃用户数已将近千万,官网置顶依旧是上线当天的博文:
在被秩序和准则禁锢的现实世界里,保留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
很久以后,庄雾曾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翻阅过程则逾的个人账号,在清一色的图文记录中发现了一条孤零零的文字:
[ 燃尽所有失控与克制,在每个浓烈、混沌的瞬间,想到你。]
/
周四下午,是工作室固定的团建休息日。
庄雾婉拒了同事的电影邀请,窝在位置上,修改秋冬成衣系列的初稿。
后脖颈时不时传来酸痛,提醒她该换个姿势了,庄雾看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四点五十分,还早。
她挺直腰背,左右活动肩颈,手边的杯子咖啡见底,杯壁挂了层褐色液体,庄雾叹口气,认命地站起身。
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对视几秒,雎静见庄雾安静地盯着自己看,干脆半倚着门朝她抛了个媚眼,“新造型,靓不靓?”
“……”
出差一趟长发消失了三分之二,庄雾没太大反应,抿抿唇,勉强给出答案,“好看。”
雎静人不如其名,最喜欢折腾,庄雾早就习以为常。
“真敷衍。”雎静侧过身,招呼助理先进来,一边问庄雾:“怎么没去跟他们看电影?我刚上来路过偷瞄了一眼,一群人竟然在看恐怖片,闹腾得不行,胆儿小的都快躲到门口了。”
雎静是她大学时期的同系学姐,毕业后创立了时装品牌F&A,全称fresh and alive。得知庄雾辞职回国,便迫不及待拉她‘技术’入股。她们在忪陵市西区租了栋三层小楼,地下一层用作活动室,隔音又宽敞,很适合年轻人闹腾。
目前,F&A只在线上销售,在国内年轻一代的时尚圈内,知名度颇高,成衣系列一经发售,时常处于缺货状态。
但雎静和庄雾的做事风格不激进,用当下时兴的词来讲,就是比较佛系,所以工作室的氛围轻松融洽,每周四下午的团建日也是大家最兴奋的时候。
庄雾刚想回答,桌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她拿起来查看,是谈逸明发来微信说临时约见熟人,可能会晚到一小时,还讨好地说会补偿她。
她回了个嗯后,放下手机,绕过桌子,去帮助理宋宋整理她们从面料展上带回来的收获,“约了人吃饭。”
雎静挑眉:“小谈总休假回来了?”
庄雾点点头:“嗯。”
宋一一担子卸下,总算能喘口气,上前按住庄雾的手,“放着我来!庄雾姐,你就好好准备去约会吧。”
雎静逗她:“宋宋,人家约会你兴奋个什么劲儿,羡慕了?”
“何止是我!”宋宋夸张地捧住脸,眼底堆满小女孩的艳羡,“上次小谈总连送了半个月的花和下午茶,每天不重样,全工作室的人都跟着沾了光,至今还是运营部小姐妹们的做梦素材呢。”
庄雾表情淡得像在听别人的事:“夸张了。”
“那次是因为什么来着?”雎静也来了兴趣,没等庄雾回答便自顾自地接上,“啊,情人节的时候送了套定制手工西服,还是特难订的那位意大利小老头。”
宋宋:“怪不得把小谈总拿捏得死死的!”
“我们庄雾用这张脸就可以,ok?”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宋宋干脆转头,对着庄雾那张脸一阵感慨:“说的也是,长得好看还贴心,要是换我,我也抵抗不了。”
庄雾偏向于清冷的淡颜系。
鹅蛋脸,高颅顶,标准的三庭五眼,鼻梁右侧有颗显眼的小痣,像是雪地青枝,为这张缺乏血色的脸,注入天赐的生命力。再加上肩瘦背也薄,入眼的纤细感,宋宋第一次见庄雾时,差点迷失在短暂的视觉冲击中。
这种不费力的漂亮,看过一眼,便不会吝啬接下来的三四五六眼。
宋宋拄脸感叹:“也难怪小谈总死心塌地。”
谈逸明高调送花和下午茶这事儿,给庄雾添了不少困扰,甚至开始后悔送那件礼物了。她点完关机键,屏幕黑下来,映出一张情绪浅淡的脸。
“投其所好而已。”
“说得简单。”宋宋耸耸肩,“我记得小谈总送了一周的花后,还向前台打听过庄雾姐最喜欢哪束,剩下几天送的都是拉斐尔绿的洋桔梗。这年头舍得花心思的男人可不多了,遍地都是张口早上好闭口吃了没,生病多喝热水,过节咱不浪费的抠搜男。”
雎静胳膊肘碰了下庄雾,故意调笑她:“还挺顺口。”
庄雾没理她,还在想宋宋说的话,那些陌生细节她确实是第一次听。
“说到送花。”宋宋压低声音,转瞬换了个八卦对象,“运营部的薇薇知道吧,之前分手拽着我去喝酒,从酒吧出来非要去旁边的花卉市场,挨个问玫瑰的价钱。”
雎静嗯了声:“然后呢?”
“然后在车上抱着我哭,说原来一枝玫瑰只要五块,她还以为要几百万呢,前男友从来没送过她这些礼物,连约会都是去公园散步。对比起来,小谈总简直无敌。”
庄雾默默听完,没发表意见,谈逸明周到又绅士,在这些小事上的确做得很好。
她想了想,决定按照原来的时间先去,餐厅定在CBD的商圈顶楼,她可以先逛一逛,给他挑个休假礼物。
雎静连连啧声,护起短来:“那有什么?我们庄雾才是模范女友好吧,约会从不迟到,工作从不打扰,不作儿不查岗,细心体贴顶级大美人谁不想要?谈逸明就偷着乐吧。”
庄雾听得脸热,拿桌上的玩偶丢她。手机响起,她拿起来,转身推开露台的玻璃门。
忪陵的春天总爱拖延,来得晚走得晚。
五月初,夏至刚过,今天气温又猛降了好几度,仿佛在警告人类别高兴太早。
电话是外婆打来的,不在同一个城市,见面机会不多,老人家经常会打电话来嘘寒问暖,每次的话语都格外单一。
“音音啊,吃饭了吗?”
庄雾温声说:“外婆,现在才五点呢,您已经吃过饭了?”
“是呀,隔壁老章家儿子要结婚,今天带姑娘回来,我来凑热闹被留下来吃饭。”
庄雾忍不住打趣:“蹭饭呐,外婆。”
“你这孩子,以前天天找章然玩,他结婚你回来么?”外婆的笑声掺着嘈杂。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庄雾语气始终温和,其实她对谁都淡淡的,只是面对外婆会带点平时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软,“而且,人家也没邀请我呀。”
“那有什么的呀,我们刚才还聊到你了。”
“聊我什么了?”
话题轻松移开,那头开始絮絮叨叨讲些老邻居的事。
空气中淡香弥漫,庄雾举着手机,安静地听,手指拨弄起栏杆边的几株小花。今天的天气不算好,阴阴沉沉的,不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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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还可以看到日落。
“章然说他正好有老同学在忪陵,你们搭个伴回来,路上也有个照应。”
庄雾立马拒绝:“别麻烦别人了,我还没想好。”
“顺路而已,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熟人我也好放心。”
电话打到最后,外婆直接单方面替她做了决定,庄雾无可奈何,打算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推拒,再自己买票回去,或者干脆直接给份子钱好了。
回到室内,只剩下雎静一个人。
“小谈总催你了?”
“没,我家里人。”
“你们约的几点,他来接你吗?”
庄雾拿起椅背上的薄风衣,穿好后,把头发从衣领后拿出来,随意抓了两下,“六点,他过来这边会堵车,我搭地铁更方便。”
雎静最受不了她这幅贴心样子,调侃道:“那快走吧,完美女友可是从不迟到的。”
“……”
/
收到章然发来的消息时,庄雾正起身,把只坐了五分钟的位置让给了一位刚上来的孕妇。
晚高峰乘客数量明显增加,但还没到人挤人的地步。
孕妇坐稳后,连连道谢,手放在胸口,靠在那儿喘粗气,看起来有点难受。
庄雾视线停留几秒,移开,热得胸口发闷。她转身面朝玻璃,低头摸出手机。
章然:【名片】
章然:【我朋友微信,一会儿我问问他。】
章然:【如果他来不了,我再帮你找别人。】
很熟稔的语气,连客套话都没有。
庄雾小时候在愉台生活过一段时间,也是那几年和章然熟悉起来的,后来同在忪陵上大学。章然大她两届,他忙着毕业时,庄雾正好去意大利交换留学,之后很少联系。
一想到要麻烦别人,庄雾就后悔刚才没有强硬拒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他问过后,再加联系方式。
【好,谢谢。】
消息刚发过去,那边立马回过来:【客气啥,忘记说了,他叫程则逾,我大学室友。】
庄雾下意识盯着那三个字。
地铁缓慢停下,门在滴滴声中打开,挤上来一批乘客,她往角落里让了让。列车重新起步,驶进没有广告牌的隧道,途经漫长的黑暗,庄雾对着玻璃放空。
她很确信,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到达后,庄雾先在商场内逛完一圈,没有挑到合适的礼物,突然想起前段时间订了批稀有面料,正好可以用来做几条领带送给谈逸明,他工作场合大多穿正装,也算实用。
临近六点半,她从正门绕出去,订好的餐厅有直达的外置观光电梯,不知是营销到位,还是味道真的特别,工作日人流量不减,电梯等过一趟还是被挤到角落。
旁边围着几个年轻女孩,兴奋地讨论着菜单,说好不容易才订到位置,今天一定要大吃特吃,她们腔调欢快,很有感染力。
“上次这么努力,还是凌晨在酒吧抢F&A的新品,网差的要死,谁懂。”
偶然听到熟悉的品牌名,庄雾低头笑了下,视线轻松跃起。
电梯匀速上升,从光洁的玻璃望出去,视野极佳,霓虹交叠如星云,点缀着城市的繁华夜景。
视线侧下方,地下停车场入口处,亮起的车灯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而他对面站着一位长发女士。
从高处往下看,他们贴得很近。
庄雾目光微敛。
西服的特殊材质在夜色中粼光熠熠,像极了她送出去的那件情人节礼物。
2. 02黑名单
视线随高度拉远,人影很快缩成黑点,庄雾暂时不太好确定。
她看了眼手机,距离谈逸明说好的七点还差半个小时。
电梯门打开,庄雾随人流往外走,低头发消息:【你已经到了吗?】
那几个年轻女孩朝气洋溢,交涉后,很快被领进餐厅,排在前面的人也陆陆续续进去。
轮到庄雾,服务生先一步端起公式化的微笑:“请问您有预约吗?”
庄雾怔了下:“应该有的,稍等。”
她再次给谈逸明发去消息,问他预约号码。
两分钟过去,手机上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服务生又问了一遍,庄雾一时间有点尴尬:“请问是预约人手机号码吗?”
服务生:“不是哦。”
“那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
以往出现这种情况,她会默认谈逸明在忙,不会过多打扰,但眼下后面还有人在等,约好的时间也快到了。
通话响了三声被挂断。
庄雾按灭屏幕,又道了声不好意思,给身后的人让开位置。周围多是结伴而来的人,只有她落了单。
餐厅门口静悬两盏木质花灯,昏黄与周边的喧闹格格不入,此刻她才看清一旁的古朴招牌:谧境。
放在繁华市中心的顶层,如同把隐居深山的诗人推到华丽剧场内说书,颇有种装腔作势的虚浮感。
庄雾在想,刚才看到的人是不是谈逸明。
直到七点半,谈逸明才姗姗来迟,身上穿着庄雾之前送的那身西服。
“抱歉,路上堵车了。”他动作自然地揽过庄雾肩膀,向服务生报出预约号码,边往里走边偏头问她:“等很久了吗?”
西服袖口平整,紧贴在庄雾肩头,她淡淡扫了一眼,躲开他的手,先一步坐到对面,说:“我给你打过电话。”
“不小心挂掉了。”
“发了消息。”
“在开车,没来得及看。”
庄雾点头,不再多问。
室内温度高,谈逸明帮她挂好外套,叫住欲走的服务生:“麻烦把茶换掉,我女朋友睡眠不太好,晚上不能喝浓茶。”
他总能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体贴周到的一面。
餐厅内的整体格调偏中式,每个位置有木质屏风隔开三面,身下是低矮的软垫。庄雾是第一次来,但刚才在电梯内,听到那几个女孩说,这还是一家很难订的网红餐厅。
“生气了?”谈逸明好脾气地往前凑,神态放松,“这么久没见,我这不是要精心打扮一下?”
庄雾抬眸,无波无澜地看他,清透漂亮的眼睛无端叫人心悸。
对视三秒后,谈逸明先移开视线,摘掉半框眼镜,拿出手机递给她:“吃饱了再生气,嗯?”
这家餐厅用的是电子菜单,提前预定过的菜品会显示在页面上,依旧与古朴格调大相径庭。
庄雾没接手机,谈逸明干脆直接推到她面前,站起身,温声交代:“刚才看到个熟人,我去打个招呼,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手机坦然地瘫在桌面上,交付着主人的信任。
时隔一小时,庄雾再次回想起刚才在电梯上看到的画面。就算不是错觉,其实也无伤大雅,谈逸明生意场上朋友多,她轻巧按下常人惯有的猜疑。
在屏幕熄灭前,庄雾拿起手机,指尖慢慢滑动,浏览上面的菜品名字和标注的食材。基本全是按照她口味订的,不过分清淡,偏甜辣口,还有一些当季限定的小食。
菜单滑到底部,跳出会员提示:根据您的就餐口味,这里有几道特殊推荐。
叉掉退出,不小心点进历史记录。
页面跳至上次就餐的菜单,时间在2月14日,情人节,节日限定菜品是春悸花宴,连酒的名字都格外甜腻。
谈逸明回来时,服务生已经更换了茶水,他先帮庄雾添好果茶,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笑着解释:“工作上的伙伴多聊了几句,点好了吗?”
他倾身靠近时,庄雾闻到了淡淡的甜酒味。
她蓦然想起他们刚确认关系时,雎静夸张地把她堵在工位上,一副不交代清楚罢休的强势模样,问她喜欢这位小谈总什么。
庄雾心情很好,一本正经地跟她开玩笑,说当时在意大利的阿玛尔菲小镇,她们站在背临大海和陡壁的海岸线间,谈逸明说如果不答应他,那就把她推下去。
雎静脸上的表情立马从好奇变为惊恐:“我靠,没想到你喜欢这口。”
庄雾忍住笑,怕她真信,这才认真回想起缘由:“可能是因为之前的三次date,他选的餐厅很符合我的口味。”
“这么浅薄的吗?”雎静大概觉得她敷衍,继续追问,“我还以为你会讲一些具体的特质,毕竟说到喜欢,大家会先想到英俊、绅士、上进、有责任心等等。”
庄雾如她所愿,思索了几秒,回答:“干净,吃相斯文,拿刀叉的手很好看。”
而此时,那双拿刀叉很好看的手正伸到她面前。
谈逸明掌心朝上,勾了勾手指,讨好地向她示意:“我也是第一次来,看看我女朋友的口味有没有更新。”
撒谎。
庄雾抬眼看向他,没有烦躁,没有生气。
她没有直接把手机放上去,而是伸长胳膊,轻轻放回他面前:“你这只手刚刚沾到茶汁了。”
她平静地垂下眼睫:“很脏。”
/
程则逾今天约了人吃饭,没跟团队一起加班。
耀月科技大楼灯火通明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六点准时下班实属稀奇。
他按下电梯,松散地靠墙等,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机,借烦躁上涌,把周尧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吃饭就吃饭,还非要凑热闹去什么网红餐厅,这会儿开车过去肯定堵。
电梯抵达他所在的楼层,门朝两边缓缓打开,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有人从一旁急匆匆跑出来,大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程则逾低头看手机,没进电梯。几秒后,抬脚朝不远处的立式烟灰柱走去。
“诶老大,你不走吗?”
程则逾背对他摆摆手,声调低懒拖长:“里面没信号。”
电话接起来,章然话里带笑:“哥们儿结婚,你来吧?”
窗户推开一条缝,阴沉沉的傍晚,天色开始下沉。
程则逾斜倚在窗边,身高腿长,衬得角落两边的绿植都袖珍了些。
“到时候再说。”他拉下冲锋衣领子,露出冷白的喉结锁骨,又从口袋里掏出烟,单手敲出一根咬在唇边,客气地补上一个字,“忙。”
章然顿时怒了:“大哥,我提前两个月就告诉过你了!你不来,他们也没一个靠谱,我场子还有人吗!”
烟盒空了。
程则逾捏成团丢进垃圾桶,摸出打火机,细长手指勾着银色金属转了一圈,语气吊儿郎当地笑他:“多大点儿事,等你下次结婚一定到。”
“滚蛋,这辈子就这一次了。”章然先是感慨一番毕业后的各奔东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真不来?”
“过几天可能要出趟国。”
“出差?去哪啊?”
程则逾含糊不清地嗯了声,没说地点。
“行吧,我还想着你开车过来,顺便捎个人。”
“顺便?”程则逾轻哂,“我像司机?”
窗外起了风,顺着缝隙挤进来。
打火机遇上敌手失灵,打了好几次都没反应,程则逾不耐烦地隆起眉。
他眼皮微耷,把手机放在肩上,偏头压住,暂时空出的那只手拢在唇边挡风,又点了一次。
“装吧你。”章然也有点苦恼,“我邻居家的妹妹,她正好也在忪陵工作,之前去我们学校找过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白白瘦瘦的那个。她外婆不放心,交代我好几次了。”
啪嗒——
风突然停了,冷蓝色的火焰顺势窜起,几乎要触到鼻尖。
程则逾咬着烟,没凑近,火苗停留在掌心,瞬间点燃一张五官凌厉的脸。
静止三秒后,他啪嗒一声勾上打火机盖子。
火焰压灭,突如其来的冷静浇灭了那点烦躁。
程则逾拿过手机,贴在耳边,喉结滚了下:“谁?”
“我老家的邻居啊。”
“庄雾?”程则逾问。
“对对对!你还记得啊,就是她。”章然十分惊讶,“稀奇啊,当年我们做了一个月室友,你才记住我名字。”
“她回来了?”
程则逾没心情跟他回忆往昔。
“半年前回来留在忪陵了,老人挺想她,但她不爱回这边的老家。”章然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她出国了?”
烟头含太久已然濡湿。
程则逾缓缓拿下来,就那么捏在手里,半天没再说话。
章然没多在意,继续说:“老人特意交代过,你不来我只能找别——”
“行。”程则逾忽然打断他。
“什么就行了?”章然没转过弯。
程则逾漫不经心地回答:“当司机。”
他安静几秒,补充道:“顺便,去给你镇场子。”
章然:“……”
“服了你了,你就想听我费口舌是吧,早答应不就完事儿了。”
程则逾:“废话真多。”
章然:“行行行,我把你微信推给她了,晚会儿你记得通过一下。”
那支烟始终没点燃,最后被丢进垃圾桶。出发前,程则逾绕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包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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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上高架桥,果然不出所料,堵得寸步难行。
程则逾踩下刹车,斜眼看向中控台上震个不停的手机,周尧的电话平均每十分钟打来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讨债。
他不耐烦地挂掉电话,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而后指尖停顿,还是点进微信,刷新后,除了周尧没有任何新消息和好友申请。
前车半天没动静,手机变得过于安静,只剩下鸣笛声此起彼伏。程则逾想了想,重新关掉静音,选择把周尧微信拉进黑名单,再次把手机丢到一边。
夜色漫上来,高架桥外汇集了点点昏黄,在喧闹中筑起繁华的夜。
驾驶座车窗全降,伸出一只手,手肘松弛地耷拉着,修长指尖夹着烟,烟灰续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猩红混入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程则逾仰头往后靠,侧过脸,垂眸看向副驾驶座上安静漆黑的手机,然后不动声色地转回来。他含烟深吸一口,看着烟雾在车内缓慢升腾,像拼出一面模糊的镜子。
火星明明灭灭,黑色SUV开始在车流中缓缓前进,又在下一次停滞不前时踩下刹车。
来来回回,堵了将近二十分钟,前路终于畅通。
程则逾做事从不犹豫,一脚油门,从亮绿灯的十字路口飞驰而过。
手机再次发出震动音,传到指尖隐隐发麻。周尧话密声音高,在安静的车厢内格外突兀,程则逾单手打方向盘,心不在焉地听着。
周尧上来就问:“你是不是把我微信拉黑了?”
程则逾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吵死了。”
周尧咬牙:“半个小时了哥!你知不知道我等得多无聊。”
左转后,CBD最高的那栋楼映入视野,周尧压低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我靠,身后有对情侣分手,太他妈精彩了,那男的背着女朋友去相亲,真不是个东西。我刚才偷瞄了一眼,那女孩长得贼仙,你说我要不要路见不平一下,说不定明年你都能来参加我婚礼了。”
“周尧。”程则逾停好车,歪头看了眼后视镜,“跟前有杯子吗?”
“什么意思?”
“先照照镜子。”
程则逾关上车门,往电梯方向走:“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
周尧:“?”
车钥匙在指尖转过两圈,他慢悠悠地补上:“可惜你没有。”
“你他妈——”
脏话入耳前,程则逾利落地挂断电话,电梯内位置宽松,角落里零零散散站了几个人。他插兜站在中间,离顶灯很近。
电梯快速上升,忪陵市的浮华夜景在身后展开。角落里,两个女生正小幅度地互相推搡,电梯门打开后迫不及待地叫住程则逾。
“那个……我跟朋友第一次来忪陵玩,人生地不熟,请问你是本地人吗?”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挡在电梯口,程则逾背对人群,往右边侧了侧,耐着性子回答:“不是。”
两个女生跟随他挪动,羞涩地举着手机:“那你经常过来玩吗?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口袋里传来震动。
程则逾低头点开微信,是工作群在艾特他,汇报测试进度。
两个女生见他拿出手机,以为有戏,小声商量着要不要提议拼桌一起吃饭。
有人从餐厅出来,径直走向电梯口,从他们背后擦身而过。
程则逾正在打字,手一顿,似有所觉地转头。
不远处,电梯门刚闭合完毕,红色数字开始往下掉。他收回视线,表情疏离地晃晃手机:“抱歉啊,我也第一次来,人家还没加我。”
定的位置靠近中心走廊,很好找。程则逾坐下时,菜已经上的七七八八,他大爷似的拿过周尧刚盛好的汤:“谢了。”
周尧扔下汤勺,很不爽:“什么都抢,属狗的吧你。”
说完,见他低着头,难得没还嘴,好奇道:“看什么呢?”
程则逾按灭手机,丢到一边,想起自己一路来的反应,勾唇低骂一句:“啧,出息。”
周尧没听清:“说啥呢?”
“吃你的饭。”
周尧开的餐厅刚起步,时不时要拉人审判一下当地爆火的餐厅,作为合资人的程则逾深受其害。
他尝了一口汤,用表情给出最直观的反应:“什么玩意儿?这么腻。”
周尧拿起碗边精致的名条,念出菜名:“回南天。”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招牌汤呢。”
程则逾皱眉,嫌弃地撂下银勺:“真难喝。”
“嚯。”周尧碗一放,突然来了兴致,“你猜刚才后面闹分手那女孩,临走前说了什么?”
程则逾没兴趣八卦,随口应付:“说人话。”
然后,他听到周尧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
3. 03回南天
这天,庄雾睡得很早。
她的睡眠一直不好,中间醒过两次,干脆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面。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公寓里只有小厨房亮了灯,从小窗望出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垃圾车发出机械的运作声,正挨个收集城市昨日的边角废料。
泡面锅咕嘟咕嘟地冒热气,面饼丢进去,打散的蛋液爬在软乎乎的面上。
庄雾靠在旁边静静等,拿手机查看消息。十点多的时候,雎静问她要不要和大家去酒吧玩,可以带小谈总一起。谈逸明也发了很多条,大概是怕打扰她,这种时刻也没想直接打电话过来。
面煮好后,连同小锅一起端到餐桌上。
拉开椅子坐下,庄雾重新拿起手机,与谈逸明的对话框旁,红色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在凌晨两点半的时刻。
她没点进去,指尖轻轻左划,删掉了对话框。
庄雾的感情经历大片空白,谈逸明是她的第一任男朋友。相识一年半,在一起五个月,如今终于可以坦然承认,她并不擅长恋爱,只是很擅长模仿。
雎静说她是完美女友,她则把讨人欢心的惊喜归为投其所好,基本来自于对外界情感的观察。
这让她可以很轻松地达到标准。
可恋爱终究不是解析题,就算答得再完美,不合适的关系最终还是会走向破碎。
庄雾拿起筷子,把黏在一起的蛋搅碎,夹起来吃了一口,咀嚼的动作缓慢停住。
面煮的过软,失去了原本的劲道。
她转头看向流理台,调料包安静地躺在上面。几乎同一瞬间,庄雾想到谈逸明口中寡淡的自己。
谧境那道叫作“回南天”的羹汤,也是这种软腻的口感。
面没吃两口就倒掉了,餐具胡乱丢进水池没洗,她直接躺回床上睡觉。
再睁眼,刚过六点,庄雾收拾好出门吃早餐。
公寓一梯两户,她住在十七层。走近电梯时,隔壁老太太好心伸手,替她拦住门,牵着狗绳笑呵呵地打招呼:“小姑娘起这么早?”
庄雾加快脚步走进去,礼貌道谢:“昨晚睡得早。”
小狗见人就往上扑,老太太把狗绳绕了两圈,往回扯:“现在年轻人作息乱得很,我那小孙子三更半夜还抱着平板玩游戏,你这生活习惯真不错。”
庄雾抿唇笑,没接话,低头一看,小狗正用力咬她的裙角,是一只纯种的雪纳瑞。
“汪汪,松口!”老太太呵斥两句,小狗咬得更欢了,她弯腰抱起狗,哎呦一声,“它好像很喜欢你的裙子,我记得上次那条就咬住不放。”
庄雾今天穿了件褶皱棉裙,鹅黄和海蓝色拼接。她亮眼的穿衣风格与复杂口味高度一致,用雎静的话说就是,脸蛋和生活习惯像两种人格,各过各的,反差感倒是为她添了几分人情味。
“是吗?”庄雾躬身,伸手在小狗脑袋上抚摸了两下,“那下次送你件一样的,好不好?”
小狗伸长舌头哈气:“汪!汪!”
老太太笑:“怎么什么都要呢你。”
告别邻居,庄雾在小区门口解决了早餐,提前半小时抵达工作室。
与每个稀松平常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
雎静进来时,庄雾正在浏览春夏系列的后续反馈,她顺手把咖啡放在桌上:“喏,宋宋男朋友买的,给你抢了杯,我好吧。”
庄雾抬起头,面露疑惑。
雎静挤眉弄眼:“不是上次那个,新的。”
说完,身后立马传来一声反驳:“还不是男朋友!静姐你别乱说!”
“害羞啦?”雎静抿了口咖啡,冰的牙齿打颤,“嘶,好爽。”
她勾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庄雾旁边:“你呢?战况如何?昨晚怎么不回消息,不会是……”
眼底的深意呼之欲出,庄雾拿起咖啡,自动避开她的八卦雷达,躲去露台。
西区这片基本上都是低矮的独栋小楼,绿化很漂亮,对面是一家私人心理咨询机构,浅蓝色外观,新开没多久,平时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太阳卷着淡橘色的薄云,一层层铺开日光。
咖啡冰得人立马清醒,让庄雾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
最后的场面闹得很难堪。
他们本可以体面地吃完最后一顿饭,结束时,庄雾会提分手,然后回到各自的轨道。
偏偏在第一道招牌菜上来时,谈逸明邀功似地给她夹菜:“虽然我第一次来,但这菜肯定合你的口味,尝尝?”
庄雾盯着盘里的笋丝,忽然没了吃完这顿饭的耐心,她平铺直叙地戳破他:“情人节那天的菜品里也有这道,你应该尝过。”
对面的人笑容僵在脸上。
“还有,”庄雾静静看向他,“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你了。”
这大概是庄雾在这段不算亲密的关系里,第一次表现出锋利的一面。
谈逸明眼底闪过慌乱,很快张口解释:“你看到的就是今天临时要见的熟人,她正好来这边,顺路搭车而已。”
“情人节那天,你说有公事处理。”庄雾无视他的话,视线缓缓向下移,停在敞开的西服上,“所谓的公事,就是穿着我送的礼物跟别人吃饭吗?”
“那天真的是——”
“抱歉,我还看了你的账单。”庄雾没耐心地打断他。
现代通讯工具大多藏有秘密,庄雾从不好奇。关系之外,他们首先是独立个体,各自保留私人空间,是信任也是底线,没想到难得的过界是用来撕破脸。
庄雾抬抬下巴,示意他面前的手机:“豪华游艇情侣票,香槟,玫瑰,蛋糕,来自便利店凌晨三点的闪送。”还是计生用品。
谈逸明这次惊得瞪大眼,表情紧绷成揉皱的卡纸,僵硬又难堪。
庄雾慢慢往后靠,声音像一蛊冷酒,平滑地往外倒:“放心,我只翻了你前几天的假期。”
她很不喜欢处理棘手的矛盾和冲突,雎静说过她属于越生气会越冷静的类型,很容易逼得对方气急败坏。
六点耗到八点,这顿晚餐还没真正开始。餐厅突然响起悠扬的小提琴声,以极其违和的背景乐挑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
谈逸明从慌乱到沉默,张张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开场白,来反驳那些毫无攻击性的,甚至称不上指责的话语。庄雾很聪明,那些清理干净的消息列表和通话记录,他摆在她面前,她似乎连看都没看,却通过账单轻而易举地掀了底。
他有预感。
庄雾一旦作出决定,只会快刀斩乱麻,像当初答应跟他在一起,也像眼下这样,连藏牌的耐心都没有。
谈逸明渐渐冷静下来,消除所有临时想好的借口,在小提琴声跳到高/潮时,突然单刀直入:“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她会是我的未婚妻。”
庄雾微微皱眉,有点怀疑此刻的听力,安静等他说下去。
毕业后,谈逸明接手一半的家族企业,在专业领域内做得风生水起。在意大利出差时,对庄雾一见钟情,辗转好多人脉才得以相识。
起初,进展并不顺利。庄雾看似温和好脾气,其实很擅长拉开距离,礼物不动声色地退回,邀约总有借口推拒,原定半年的出差时长,谈逸明硬生生拖到一年。
或许是男人的好胜心作祟,谈逸明更加认定,庄雾与之前那些轻易到手的女孩不同。他转变策略,开始约她看展,时装周,带她参加设计交流会,把名牌鞋包换成手工艺品和料理,结果意外奏效了。半年前,俩人一起回国,有幸进入一段恋爱流程。
谈婚论嫁,人之常情,喜欢是真喜欢,谈逸明不是没想过规划未来。可他也清楚,论家世背景,庄雾并非最优人选。
多次旁敲侧击后,庄雾明确告诉他,她目前没有任何进入婚姻的打算,如果介意,那就到此为止。答案出乎意料,谈逸明松了口气,同时心有不甘。
“庄雾,我不可能跟你谈一辈子恋爱,就算我们再好,我也需要组建家庭。”
理由很俗套。
他抗拒过又妥协,开始顺着家里的意思去相亲,对方家境殷实,在生意场上也有交集,甜蜜和爱意不是进入婚姻的必需品,他可以用时间和金钱去打造假象,无需用心。
对面的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这让谈逸明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今晚的坦白来得太突然,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留住眼前的人。或许,他心底本就带着想要激怒庄雾的目的。
他想看她生气。
可庄雾只是问他:“多久了?”
“刚接触,两个月。”
没人开口,气氛被浇灭。
谈逸明指尖划过袖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暗纹,比起衣柜里昂贵的高定,他更喜欢这身衣服,像是庄雾对他感情的证明。
初遇时,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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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像是一束冷鲜保存的花。
谈逸明想带她回家,悉心养护,延长她的花期,装点自己的心室。
可后来,他愈发觉得她更像是坚硬玻璃中,仅供展览的青瓷花瓶,精美,冰冷,赏心悦目,没人能带回家,也没有人会奢望用它来插花。
他们在一起五个月。
从样貌到身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差过,却永远在她这里找不到信心。
谈逸明头低下去,有些不甘地找补:“压力很大,可我也……一直在想办法。”
庄雾端起瓷杯,借柚子香平复眼底的波澜:“你的解决办法就是瞒着我。”
“你要我怎么说!”谈逸明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怒气,彻底抛开以往的游刃有余,“你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庄雾看着他:“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你直说,我不会纠缠。”
“庄雾。”谈逸明哑然失笑,声音落下去,“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你真的喜欢我吗?”
见庄雾依旧冷静,他心底突然产生强烈的挫败感,干脆一股脑发泄:“你不愿意的事我从来没强迫过你,我为你拒绝过多少人,哪怕送上门的我都没看过一眼。几天前那次是失误,和几个朋友在船上玩得太疯,我喝多了睡错人我认,怕你知道第二天就处理好了。我还不够爱你吗?”
“你呢?”谈逸明反问,“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怕我知道?”庄雾没回答,只是觉得好笑,原来还不止两段关系,“那你未来的未婚妻知道吗?”
谈逸明火气上来:“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提她吗?”
恋爱时,庄雾身上的那股子清高劲儿很勾人。
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她用曾经拒绝他的方式去拒绝其他男人,他在心底暗爽,起码她是他的所有物。
可时间久了,他又觉得自己除却那层男友身份,与那些人并无不同。不安,不甘,看得到得不到令人烦躁,也更难放手。
桌上精致的小食散发着香味,却没有勾起任何人的味蕾。
处理好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喜欢和忠诚原来还有这样的定义,多么绅士周到,庄雾要被他的“爱”烫伤。
“谈逸明。”
庄雾很少叫他名字,她放下杯子,直直注视他的眼睛:“这段关系开始之前,我记得我说过,我不确定可以把三分好感变成十分的爱。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谈逸明突然怔住,目光下意识闪躲。
她自顾自地替他回答:“你说没关系,没有人在一起是为了分开,你说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我们慢慢来。”
“那现在呢?”
谈逸明双手用力交握,无论心底多气急败坏,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甚至开始希望,庄雾可以留一点给他挑刺的余地,去否认她,而不是否认自己不是那个能把瓷器占为己有的人。
可真到此刻,他记起的都是她的好。
寒冬腊月,他应酬结束,借酒劲打给庄雾,非要她来接。庄雾没有发脾气,只是睡意朦胧地问了地址。凌晨两点,她送完他,再独自打车回去。
她从不查岗,从来没有撒娇要过什么,忘记回消息从不生气,只是说一句安全就好。
漂亮听话,这样的女朋友多少男人求之不得,他却有种极强烈的不真实感。
今天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翻他手机,甚至连这种时刻都不会咄咄逼人。
庄雾太好了,那些几乎标准化的好让他想要指责,又无处发泄,最后只能站上道德高地,矢口辩解一句:“你不让碰,你又不结婚,你这么冷静,谈什么恋爱。”
庄雾没反驳他,只是垂眼扫过桌面,离她最近的羹汤正冒着热气。她抬手盛了半勺,余光看到一旁精致的名条,上面写着三个字:回南天。
潮热,黏腻,永远晾不干的衣服和连绵不断的雨。
谈逸明沉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庄雾没给他机会:“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分手吧。”
她果断放下银勺,像是要用这口羹为他们长达五个月的关系作出评价,轻描淡写地留下两个字:“难喝。”
出了餐厅,谈逸明没追上来。晚餐时间已过,外面依旧有人在等位。
庄雾走进电梯,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可爱女孩正兴奋地举着手机,背对她的那道身影个头很高。
她垂眼,抬手按下关门键。
4. 04芬梨道
“发什么呆呢?”
雎静从玻璃门后探出头,“那边等着要初稿,别摸鱼啦宝。”
冰咖啡消灭过半,庄雾驱散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应了句好。
初稿修改完毕,庄雾点开邮箱,打包发送。
临近下班,雎静提议一起吃晚饭,宋宋心虚拒绝,红着脸说暧昧期就要多相处。
雎静直接略过庄雾,笃定她同样有约,感慨道:“哎真好,哪像我们孤家寡人,劳累完一天连个倒苦水的对象都没有。”
她顶着一张东方特色脸,身材高挑,用宋宋的话说,要是去当模特,谁见都要夸一句高级,可庄雾却觉得她私底下比谁都爱八卦。
庄雾眨眨眼:“那我帮你找个说话对象?”
雎静立马来了精神:“谁?”
默了三秒,庄雾一本正经地回答:“对面的心理诊室之前来送过名片,看在校友的份上,咨询费我给你报销。”
“……”雎静无语:“冷笑话冠军马上来给你颁奖。”
下班前,谈逸明打过一次电话,庄雾没接,直接挂断,跟其他人打完招呼走人。
她没立刻拉黑谈逸明,是因为她了解这人,为达目的手段会格外琐碎,发不出消息会打电话,可能还会找上门。
果不其然,出工作室大门时,前台喊住庄雾,指向一旁的接待桌:“庄雾姐,这有你的花哦。”
视线扫过去,淡粉玫瑰,很大一捧,占据半个桌面,刺眼又滑稽。
“谁送来的?”
“跑腿吧,问清名字放下就走了。”
庄雾暂时松了口气,她抱起花,对前台说:“以后给我的东西就别收了。”
“啊?”前台微微惊讶。
“早点下班吧。”
出门后,庄雾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翻开卡片,上面写着:抱歉,昨晚是我口不择言,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聊聊,好吗?
聊什么?
聊他怎么在两段或者三段关系里,找到同时进行的平衡点?
庄雾心底一阵厌恶,扔了花,不管不顾地拉黑谈逸明所有的联系方式。一回头,雎静正站在工作室门口,静静看她。
今天天气很好,可惜楼下有建筑物遮挡,照样看不到日落。
雎静走近时,庄雾在想该怎么解释这番举动才不失体面。
太难堪了,迟来的情绪像隔夜的饭菜,整夜发酵后,馊掉了,她没办法坦然地端到餐桌上。
雎静站到她面前,看了眼垃圾桶。被丢弃的浪漫敞在最上面,精美的花苞可怜地挤在一起。她回过头,拉起庄雾的手腕,问她:“这个,不丢吗?”
庄雾微怔,低头看,卡片因手指微微用力蜷缩得不成样子,她才意识到自己心底有多烦躁。
“丢了吧,挺晦气。”
雎静强硬地掰开她的手,快速把卡片扔进垃圾桶,笑着哀叹:“哎,老天爷看我可怜,派大美女陪我吃饭,走吧。”
她说今天不开车,带庄雾去潇洒。
这种时候好像又不那么喜欢八卦了。
她们久违地回了美院,附近有家口碑很好的东南亚特色菜。
浓稠的咖喱浇在颗粒分明的手抓饭上,裹满一整勺送进嘴里,浓郁重口的香。庄雾舔舔嘴角,突然轻声问:“学姐,一般分手后都会做什么?”
她试图显得有人情味一点,像是在刻意反驳些什么,可惜经验不足。
雎静手一顿。对面这张脸大多时候没有开怀的表情,不具备攻击性,喜怒哀乐波动细微,更别说什么黏腻的依赖,所以雎静从来无法想象她热恋时的样子,如今倒是先见识了失恋。
探究的眼神只停留一秒,雎静很快笑起来:“当然是找新乐子。”
华灯初上,酒吧街刚被唤醒,恰逢周五,一水的大学生盘亮条顺。
她们走到一家略显清淡的招牌前,雎静突然让她等等,自己去一旁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酒吧门口进进出出,慵懒女声跳进耳道,又被快速收进门内。
有人拉开门,半个身子卡在缝隙间,回头与同行的人交谈,庄雾终于完整听完一句。
“这山顶何其矜贵/怎可给停留一世/只得很少数伉俪/在这风景线上建筑关系。”
歌词格外应景,只可惜她的失恋没这么壮丽,也不是一段值得惋惜的关系。
雎静打完电话,隔着老远看见庄雾被搭讪,一茬一茬的人上前,有男有女。走近了,还能看到庄雾点头,说:“不方便,不好意思。”
雎静忍住笑,走过去,勾住肩把人带走:“这抢手程度,我可得把你看好喽。”
庄雾总算松了口气:“打完电话了?”
“嗯,没什么重要的事。”
她们最后挑了家花里胡哨的招牌,音乐聒噪,男男女女裹着极少的布料,在舞池里摇晃。坐在散台点酒,又有人上来搭讪。庄雾点头,说不方便,不好意思。
重复点头,真的不方便,不好意思。
雎静笑到脸痛:“你好像便利店门上的欢迎娃娃,响一声,欢迎光临。响一声,欢迎您下次再来。”
雎静学得很生动,喝下一杯酒,庄雾也跟着笑。眉心还皱着,心却轻了不少。她抱着金黄色的敞口酒杯,醉意入侵,对空气小声哀求:“别再来了。”
说完,又有男生靠近。
T恤牛仔裤,耳后架着副很装的墨镜,帅而自知的类型。
他被拒绝后赖着不走,拿出反向撒娇本领:“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你真的是我理想型啊姐姐。”
这次,庄雾没点头。她抬起微醺后更为漂亮的眼睛,冷冷地拒绝:“不要。”
雎静见状,出来打圆场,三言两句把人赶走,拍拍庄雾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嘈杂用来杀时间,酒在血液里助兴。浑浊的空气被搅碎,晶晶纸洋洋洒洒往下坠,被捉住,落入酒杯,踩在脚下,DJ台上掀起一轮新热潮。
所有人高举手臂尖叫,雎静突然转头问她:“还难过吗?”
喝过酒后,情绪会变得柔软。摇晃的射线里,庄雾摇摇头,静静地游离在纷乱之外。复杂的情绪其实不包含难过,对她来说,这只是一次失败的试验而已,但没必要说。
面颊枕在手臂上,她歪头看雎静,轻声说了句:“谢谢学姐。”
雎静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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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逸明做错事了?”
其实进来前,她接到谈逸明的电话,问她知不知道庄雾在哪儿,他到处找不到她。雎静一向护短,再加上庄雾一整天情绪恹恹,开会时走神,下班扔花。她有什么事习惯闷在心里,一看就知道有情况。问不出来缘由,雎静干脆劈头盖脸把谈逸明臭骂一顿。
音乐声震耳欲聋,庄雾听到了但没回答。下巴离开手臂,她看向最热闹的人群中心,动作迟缓地捂住耳朵,眼尾和嘴角同时弯起,用口型说,好吵。
烦躁和不开心都被震碎了。
结束时,俩人醉得不算过头。
雎静买单,庄雾靠住吧台勉强站稳,摸出手机叫车,看到半小时前章然发来的消息,问她加了没,已经跟朋友打过招呼了。
她半眯起眼,费劲想了一会儿,开始迷迷糊糊地往上翻记录,找到之前推来的名片,点进去,添加对方为好友。
/
放不完的粤语歌听得人沉醉。
等人的间隙,程则逾无聊地喝完两杯酒,不打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在手机上催周尧麻溜滚回来,返回主页面,起身。紧接着,视线和上半身同时顿住。
屏幕最底下一行,通讯录三个字的右上角,安静地挂着红色的数字1。
周尧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坐下后,一口气喝掉半杯酒。终于缓过来,他才注意到身边的人有点不对劲。
周尧把手伸到程则逾面前,晃了晃,又打了个响指:“我就送个人回来,你魂儿被勾走啦?”
程则逾神色寡淡,没理他。
周尧觉得自己脑子有病,找这人来当僚机,害得他想泡的妞差点移情别恋,还好及时把人送走。
他又点了杯酒,扭头狐疑道:“不至于生气吧,不就让你等了半个小时,上次吃饭我不也等你了,今天我买单行了吧。”
屏幕上弹出提示:您已添加Nebbia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程则逾盯着对话框,心跳慢下来。
下面跟着跳出一条语音消息,五秒,很短,约等于深度吸气没呼完就结束了。
旁边的周尧倾斜肩膀,撞了他一下:“喂,理我。”
程则逾敷衍地回了俩字:“闭嘴。”吵死了。
他指尖敲击桌面,连续两下。调酒师会意,动作利落地将他面前的酒杯重新续满。
周尧不服气,碎碎念叨:“凶什么凶哦。”
程则逾仰头喝尽杯里的酒,手肘支在吧台上,低头点开语音。听筒贴近耳道时,喉结迟缓地滚动完毕。
听筒里,语速很慢,像是在用力控制口型,试图把每个字都表达清晰,尾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粘连在一起。
“程学长,你好——”
“我是庄音音——”
周围吵闹得像麻雀开会,慵懒唱腔也还在继续。
“听什么呢?”
周尧凑过来前,程则逾快速按灭手机,抬手扫了下耳廓。五月的天气,蠢蠢欲动的热意不止一星半点。
周尧表情狐疑地看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程则逾清了清嗓子,对调酒师说:“再来一杯。”
5. 05打火机
酒吧切歌间隙,程则逾捏着手机出神,指尖反复摁在打字框上,屏幕常亮不熄。
大学时期,程则逾过得不算轻松,考上大学就解脱,在他这里并未得到应验。上课出现,下课消失,一张男女通杀的帅脸仅在大课上闪现,着实令人惋惜。
有女生通过他的室友打探,唯一知道内情的章然只会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情报五元一条,个人联系方式不卖。”
大三开始,章然身边时不时出现同一个女生的身影。
有时在教室外,大多在宿舍楼下。
女生白白瘦瘦,打眼的漂亮。蓬松的黑发束起,脖颈细长,发尾长短不一。风一吹,荡起的弧度像在描摹风的形状,连手中提的便利袋都成了风景线的一部分。
对象转移,打探的人渐渐从女生变为男生,路过的都要夹腔拿调,打趣一句:“呦,妹妹又来啦。”
章然每次都踹空一脚:“滚你大爷,好好说话。”
庄雾的漂亮,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应该像在无人涉足的湖海中央,圣洁而舒展的天鹅,有种近乎冷漠的绝丽。她很少笑,可时间久了,尽管不是本校生,出于礼貌,眼熟的她也会带上姓氏称呼一声学长。大胆示好的不再少数,庄雾次次温声拒绝,脾气反倒是圆钝的柔软型。
很可惜,程则逾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姓氏,偶然在楼下撞见,章然也只会熟稔地介绍:“我室友。”只换来她清清冷冷的微笑点头,总缺了那句礼貌称呼。
相当边缘的人际关系。
周尧实在忍不了好奇心,脑袋再次凑近,被无情推开,滚字如愿而至。程则逾站起身,往外走,周尧在身后问他干嘛去。
清淡的招牌挤在一堆灯红酒绿中,略显孤僻。
程则逾点了根烟,懒散地站在路边,看夜景,听人声。其实他脑袋特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语音再次播放,他闭上眼,心比想象中平静。独特的个人介绍,声音和记忆中大相径庭,明显不是清醒状态。像撒娇,又像在教新生儿学话。
程则逾轻笑一声。
也成,从名字开始不是什么坏事。
烟夹在指间,手垂落,火光自高处坠到腿边。
程则逾按住语音键,抵近唇边,三秒的空白后,想到那边杂乱的背景音,指尖轻轻上划取消。
余光内,有车灯缓速打过,拖慢了繁华都市的节奏。这条街总是很容易堵,人人都清醒地走进来,醉醺醺地被拉走。
那他呢。
现在算醉还是醒。
身旁突然有人凑近,浓郁的酒味扑鼻,“哥们儿,借个火。”
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程则逾头也不抬,摸出打火机,随意递出去。
斟酌再三,消息终于发完,门缝随流客短暂地传出一两句粤语歌。
周尧等不及出来找人,无需搜寻,一眼看见正站在不远处抽烟的程则逾。
太醒目,太抓人。
路灯线路接触不良,熄完又亮,这人一身孤寂的黑,松弛地站在明灭之外的夜色里,连那点光亮都不屑。细雾缭绕,运气好的经风一吹,沿虚弱的昏黄往上,漫出轨迹。
周尧在心里暗骂一句,这颓然场面真他妈有欺骗性。
他要是个女的,碰见这画面,这背影,还不得直接迷恋死。
“耍什么孤僻呢,哥哥亏待你了?”
周尧手插兜,荡到他旁边嗤笑:“穷到这种地步,来,哥哥这儿还有。”
“傻逼。”程则逾咬着烟,没表情地斜他一眼,瞄见递过来的烟盒,垂下眼,这才发现唇边的烟已经燃到烟头。
他有些不爽地皱眉,掐灭烟,把手机塞回外套,不客气地抽过烟盒,回敬一句:“够孝顺。”
周尧笑骂了句滚蛋。
风一刮,周尧打了个喷嚏,他裹紧衣服,开始骂骂咧咧:“靠,忪陵这破天气太他妈不正常了,现在回?”
“嗯,叫代驾吧。”
程则逾抽出根烟,把烟盒丢回去,摸了摸左边口袋,空荡荡。他突然想起什么,四下环视一圈,气笑了。
操。
老子的打火机。
/
隔天,庄雾从公寓床上醒来。
窗帘的遮光性很好,不影响回笼觉,可脑袋里像塞了泡泡纸,闭眼,爆一个,皱眉,爆一个,按压太阳穴,噼里啪啦连环爆。她干脆盯着天花板发呆,多躺了半个小时。
好在是周六,雎静很贴心,十一点多才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不舒服。
坏情绪早已随酒精挥发,庄雾慢吞吞地回答,就着雎静的声音醒神。挂完电话,她把屏幕举在脸上方,翻看消息。
周末没有工作需要对接,最新推送来自时装周的新资讯,再往下……
庄雾视线一怔,突然发现微信列表多出一个人。
单字程,头像很暗,她没仔细看,直接点进对话框。
最新两条回复时间在晚上的十二点半。
程:【知道。】
程:【喝酒了?】
毫无关联的两句话,再往上看,是一条长达五秒的语音。
她发的。
……
庄雾庆幸自己没喝断片,很快记起昨晚临走前,她好像随手添加了章然大学室友的微信。
她找到章然的名字,看到他问加了没,从推过的名片点进去,信息果然一致,心总算落地。
幸好,不是随便加了乱七八糟的陌生人。
庄雾放下手机,舒了口气,头痛缓解大半,脑袋还有点木木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捏捏僵硬的脖颈,顺手点开那条语音。从对方随意的回复来看,她应该没讲什么惊世骇俗的酒话。
几乎是播放的瞬间,鸡皮疙瘩不打招呼,铺起密密一层。
还不如无逻辑的酒话……
蜂蜜奶油芝士巧克力,好似所有甜腻混压一通,汹涌地灌进耳道。庄雾丢开手机,被子扯过头顶,试图屏住呼吸,闷死自己。
她的酒量时好时坏,平时有朋友同事照料,也不至于在生人面前出糗。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趁醉装疯的本事。
门铃声响起时,庄雾都还以为是尴尬想死的心敲来警钟,恍惚好一阵,才磨磨蹭蹭去开门。
房门打开,邻居老太太牵狗站在门外,小狗扑上来闻了一圈,没找到供它撕咬的裙摆,干脆扒拉着庄雾的拖鞋,口水渍沾了一圈。
“汪汪,别咬姐姐的拖鞋。”老太太递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笑着说刚刚在小区门口遇见卖酒酿的小商贩,这家味道最好,只是时间比较随心,经常碰不到。
祸害人的字眼……
庄雾抿唇,心情难以言喻。她笑着接过来道谢,又返回去给小狗拿了几盒罐头。
关上门,庄雾往卧室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别过头,决定眼不见为净。
她煮了点粥,胡乱应付早午饭,还倒了新鲜酒酿进去,自暴自弃。填饱肚子后,进浴室洗澡,昨晚的衣服酒味浓郁,庄雾泄愤似的,多丢进去两颗清新凝露,洗衣机完成工作后,又无情丢进烘干机。
能做的事有限,庄雾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回卧室拿手机。
其实,她只是有点窘迫,但还没到崩溃得不行的程度。陌生人之间自带界限感,这时好处就凸现出来了。
他叫什么来着?
庄雾返回章然的聊天框,确认两遍后,认命地打开新好友的对话框,敲敲打打,最后艰难拼凑出一句:【抱歉,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生硬的转移,蹩脚的借口。
庄雾默默替语言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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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老师哀叹。
消息还未发送,屏幕上方突然跳出来电,庄雾手一滑,右边瞬间多出一条发送成功的消息。
她盯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有点烦躁地点了挂断。
烘干机运作完毕,在阳台响起滴滴声,持续十秒钟后,无人光临又自动安静。
屏幕跳转回聊天框,对面的人回复很快,也很直接:【在开车,方便通话吗?】
庄雾想了想,回他:【可以】
消息刚发出去五秒不到,那边就打来语音通话。她点了接听,手机贴在耳边,有些局促地说了句,你好。
“庄雾?”程则逾在那端确认。
“是我。”
接下来,又像是信号不佳,陷入漫长的沉默,半天才换来一声嗯。
程则逾平静地说起明天的行程安排,没有提到昨晚的尴尬对话,这让庄雾默默松了口气。对方语调沉而干净:“从忪陵开车过去,至少需要三个小时,我们可以上午出发。”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会开车吗?”
庄雾以为要换着开,老实回答:“会,但是回国后,驾照还没来得及去换,不能上路。”
程则逾慢悠悠地说:“我只是随口一问,有我在,用不到你。”
庄雾:“……”
程则逾:“还有什么问题吗?”
庄雾想了想:“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程则逾不紧不慢地提议,“不放心的话,你可以找个朋友同行。”
庄雾听着转向灯的提示音,默默给他贴上贴心的标签。她低下头,指腹在沙发上按出凹陷,最后还是说出口:“其实,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
通话变得静默,庄雾心虚补充道:“我明天可能有重要的工作安排。”
“重要的,工作安排。”程则逾咬字很重,重复完她的话,他顺势反问,“可能?”
庄雾似乎听到短促的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嗯,不确定能不能改时间。”
程则逾提醒她:“明天是周日。”
庄雾:“设计狗没有假期。”
这回她确信,程则逾真的在笑,是那种很放松自在的笑。不仅笑,还懒洋洋地拖长腔调:“奥,这样啊。”
他显然不信,但也没直接戳穿她。
庄雾微微蹙眉:“你笑什么?”
程则逾格外坦然:“我以为你只是不想跟我同行。”
心思被戳破,庄雾一噎:“你有点幽默。”
“谢谢,你也是。”
“……”
庄雾抿唇,直觉不能再聊下去。她思索着该如何礼貌结束通话,烘干机再次发出鸣叫。
程则逾突然问:“什么声音?”
“烘干机。”
像在没话找话,有预感似的,刻意延长闲聊时间。
回答完,再次陷入沉默,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本身就没什么话题可聊。事情说完,也没涉及到昨晚的窘迫,恰到好处的交流,其实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庄雾也不是那种能和陌生人反复交谈的性格。
她决定贴心一次:“等我考虑好了,再告诉你?”
安静几秒后,程则逾情绪淡淡地说:“行,给个时间。”
婚礼在十号,今天八号,最迟明天下午走,决定后,再订高铁票应该也来得及。
庄雾默默盘算好,对着听筒敷衍:“晚上吧。”
她起身,打算去整理烘干机里的衣服:“那我挂了,再见。”
没立刻收到回答,庄雾舒了口气,以为对方默认结束通话。她刚准备挂断,那边忽然有了动静。
“记得早点答复我啊。”
呼吸声贴近听筒,她听到程则逾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她:“庄、音、音。”
6. 06具象风
音音是庄雾的小名。
刚出生时,她很爱哭。哭声不像其他婴儿那样聒噪或尖锐,反倒更接近于撒娇时的“嘤嘤”,有种小兽般的依赖。
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阿姨就讲过,庄雾是她照顾过的小孩子里,情绪最直接又最丰富的。
后来类似谐音,且更为特别的“音音”就成了她的小名。
成年后,除了外婆,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她也不大喜欢,更别说以这种打趣的腔调。
房间莫名的热,庄雾直接挂了语音通话,原地晃神,有种在儿童乐园里走丢,被人举着喇叭反复播放寻人启事的窘迫感。
她单方面收回说他贴心的评价。
本以为这事已经翻篇,谁知程则逾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可毕竟是她酒后亲口犯下的错,总不能潜入人家的脑袋里毁尸灭迹。
庄雾胡乱翻看聊天记录,手指按在那条语音上,干脆利落地点了删除。
也不是重要的事,尴尬很快被更烦躁的情绪替代。
不知是不是一语成谶,麻烦事真的找上门。
电话那头,雎静小心翼翼地说:“之前谈好的品牌联名合作,谈逸明牵线的那次,你还记得吗?”
庄雾有种不好的预感,嗯了声:“怎么了?”
“对方说下周一来公司讨论细节。”
“风格和主题之前不是已经定好了吗?”庄雾整理好衣柜,打开窗通风,“让设计部其他人提前准备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雎静无奈道:“你真是真冷静还是装傻啊,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庄雾替她说出口:“你担心谈逸明也会出现。”
“……”雎静顿了下,犹豫问她,“真没事?不用避嫌?”
庄雾慢吞吞地换好衣服,临时改口:“有事。”
“靠!”雎静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我就说那混蛋玩意儿诡计多端,这两天没少骚扰你吧?分手了也不消停,之前真是看错他了。”
庄雾试图插话:“也没有……”
雎静话锋一转,拿出老板派头:“不过你放心,我来安排,到时候你不用露面,大不了给你放几天假。”
今天天气不错,窗户外敞,风的抚摸像贴上婴儿的脸。
庄雾把外套放回去,装好猫粮和猫条,平静地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有事。”
雎静:“啊?”
“明天要去愉台参加婚礼,周一肯定赶不回来了,正想找你请假。”
雎静迟疑道:“所以,不是因为谈逸明?”
“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他接受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况且——”庄雾话音一顿,“该躲的人是他。”
他才应该心虚,该担惊受怕。
“那就好,没事就好。”雎静放心下来,“不不不,有事好啊,你尽管去吧!”
打完电话,庄雾换鞋下楼喂猫。小区内有好几只流浪猫,一点不怕人,每只都圆滚滚,这会儿正瘫在草坪上晒太阳。
庄雾很喜欢和小动物交流,她记得忪陵大学也有几只流浪猫,花色和这几只很像。不过性格不温驯,经常见人下菜,章然还被咬伤过,对她倒是亲和。
喂完猫,庄雾临时赶回工作室加班。
她从地铁口出来,沿着日光降临的街道,买了杯冰美式,然后一个人在公司坐到很晚,把用到的东西提前整理好,最后打包发给雎静。
雎静直接打过来:“辛苦宝贝啦!”
“不辛苦,命苦。”庄雾敲敲脖子,“下次你来。”
“打扰了。”那边一阵嘈杂,雎静匆忙挂电话,“不说了啊,家庭聚会,以一敌百呢。”
庄雾无奈笑笑,离开前走进个人工作间。闲暇时的练习作品派上用场,素色似乎更适合参加婚礼,她挑好一件长裙,熟练地修改尺寸和腰身,上身试穿后没问题。
等到忙完所有事,天早已黑透。
回到家,她才突然记起最重要的一件。
她没订票。
晚上九点,隔天抵达愉台的高铁票全部售罄,坐飞机很麻烦,也不划算。
她这个人怕麻烦又谨慎,不轻易相信人。本来还没想好,要不是谈逸明找事,她也不会这么果断,决定去参加婚礼。
这个人真的好烦啊。
庄雾想了想,最终还是妥协,点开了和程则逾的对话框。
郑重起见,她也特地拨了语音通话过去,滴声响了很久,那边都无人接听。
庄雾看了眼时间,确实不早了,可能对方已经休息。最后,她编辑了一条消息,发过去,放下手机去洗澡。
将近十一点,她收到程则逾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地址。】
落地灯柔化出一片光影,庄雾静静合上书,猜测他问的是她家住址。果不其然,刚发过去便收到回复:【九点】
Nebbia:【OK。】
他心情不好吗?.
庄雾莫名地想,指尖一顿,多回了一条:【明天见。】
收拾好换洗衣服,定完闹钟,点了香薰,庄雾难得顺利进入睡眠。
凌晨一点多,她睡得很不安稳,无意识翻身,枕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沉睡中的主人收到一条新消息。
程:【是今天见。】
/
庄雾很讨厌迟到,一切事前准备都该有条不紊地进行。
按照约定时间,她提前半小时换好衣服,开始等待,偏偏在临出门时被急事绊住了脚。
网速变差,邮件拼命转圈,耗尽耐心才发送成功。庄雾快速关窗,锁好门,公寓电梯在B1长久停留,她等了好半天,数字才慢腾腾地往上跳。
进了电梯,庄雾低头看手机。
聊天页面停在程则逾十分钟前发来的:【下楼。】
电梯很快抵达一楼,刷脸后,庄雾推开感应门。忪陵的风像楼内忘带钥匙的新客,迫不及待地往室内涌。
她急忙迈出一步,松开手,门在背后自动闭合。
斜前方,裙摆荡起的反方向,占据着一道高大身影,犹如路过此处的风,松弛的,具象的,风暴般的存在感。眼睫在风中艰难伫立,她无法阻挡整个视野的动荡。
高中暑假时,庄雾曾在画室练过一段时间的人体。
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位混血模特,他拥有天生不属于亚洲范畴的骨架,侧躺支肩,绸白围布以上,色泽明暗,沟壑起伏。正值青春期,男生咬牙嫉妒,不敌肌肉线条的力量感。女生暗地尖叫议论,无外乎脸蛋和身材,以及这堂作业的赏心悦目。
画纸似乎更快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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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而当时,庄雾落笔流畅,对骨节和线条极其敏.感,脑内徐徐冒出一行字:好标准的衣架子。
回到眼前,专业素养已成条件反射,庄雾静静观察。
他穿一件灰绿色的飞行夹克,肩膀宽阔,拉链半敞,长腿懒散地斜在车边,黑色工装裤褶皱随性,顶出不规则的棱角,鞋子是很有格调的运动品牌。
不过五秒,视线已快速从底拉到顶,再从上往下描摹。经由肩膀两端,腰身,腿部线条,目光很快标出定点,连接骨骼,确认头身比,最终得出结论:超出标准的人体模型。
庄雾站着没动,视线平移。
正前方的男人举着手机,正冲她微笑,框架眼镜,灰色Polo衫,显然易见的工科男。
应该是他。
庄雾点头算作回应,抬脚,目光再次瞥向一旁。
那人警惕心太差,半低头,似乎在点烟,火星沾染,迅速向食指和中指的夹缝间蔓延,隐约看出,是双夹烟也很漂亮的手。
烟雾急速扩散,他咬着烟,冷不丁抬睫,放纵眼底尚未平息的海啸,汹涌且快速地侵没了她的视线。
日光暖洋洋,风也灼烈,庄雾眯了眯眼。
忪陵的夏天好像突然降临了。
“汪!汪!”
庄雾平静地错开目光,看到邻居老太在遛狗,小狗认出她,兴奋地朝这边挥爪。她掉转方向,上前打招呼。
老太太乐呵呵地问:“要出门吗?”
庄雾弯下腰,揉揉狗头:“嗯,回老家一趟。”
“旁边那位帅哥。”老太太倾斜视线,很快收回来,“男朋友?”
庄雾想都没想,否认:“不是……”
“哎呦。”眼看着小狗又要下口,老太太赶忙制止,“汪汪,别咬姐姐的裙子。”
庄雾笑笑:“没事的。”
老太太抱起狗,凑近她,低声打趣:“这可是小姑娘的约会武器,咬坏了可不得了咯。”
庄雾:“……”
一人一狗走远,庄雾转身,目不斜视,从靠在车边的男人面前经过。
影子短暂交叠又分开,她只是偶然路过风。
下一秒,单肩包包带突然被人从身后扯住,稍一用力,发尾在阳光下划出半圆。庄雾随力道转身,步伐不受控,踉跄到那人跟前。
程则逾偏过头,慢悠悠地吐完烟圈,然后似笑非笑地歪头看她:“往哪儿走呢?”
庄雾有点懵,扭头,望向不远处的眼镜男,又快速转回来。
程则逾松开手,包带弹回原处,觉得她此刻的局促模样有点好笑:“拨浪鼓?”
庄雾表情呆呆地看他,下意识捏住包沿,不确定地问:“你是……”
对视三秒,程则逾挑眉,散漫地“啊”了声,拿出手机,点了几下。
动静很快响起,庄雾手忙脚乱去翻包,好不容易找到手机,包带再次被勾住,庄雾停下动作,仰头看他。
黑色碎发被自然风吹得蓬松,浓眉压着内双眼,骨相优越,垂眼看人时有种下沉的冷感。庄雾心想,那位混血模特的面孔肯定不及眼前,不然也不至于丁点印象都不剩。
程则逾瞧着她脸上的茫然,像在确认什么。
半晌后,琢磨出点状况,他好整以暇地挑起眉:“认错人了?”
7. 07着陆感
手机还在响。
庄雾别开眼,拿出来挂断,故作淡定道:“不好意思啊,我以为那个是你。”
她正想解释,回头搜寻,刚才还莫名其妙冲她笑的眼镜男,突然讪讪地坐回车里。
庄雾:“……”
程则逾静静地敛起警告,站直后,没再看她。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有点伤心呢。”
“……”听起来莫名嘲讽,庄雾后退半步,轻声咕哝:“我们好像也没见过吧。”这张脸太陌生了。
“嘀咕什么呢?”
“没。”庄雾反应很快,“刚刚临走前回复了一封重要邮件,你等很久了吗?”
“刚到。”说完,程则逾似乎很惊讶,“还真有工作安排?”
这次庄雾没反应过来:“嗯?”
“没什么。”
逗够了人,烟也才抽了一口。程则逾走到垃圾桶旁,不心疼地摁灭,丢掉后,径直走向驾驶座那边,然后隔着车顶看过来。
庄雾不明所以,不过她迟到在先,还认错人,他不高兴也理所应当。
程则逾见她傻站着不动,轻啧一声,几步绕回副驾驶座门边:“架子挺大。”
庄雾呆怔:“?”
程则逾单手一撑,替她拉开车门,歪头做了个动作:“请?”
“谢谢。”庄雾连忙坐进去,脸皮在一次次窘迫中加固。她关上门,把随行包抱在怀里,包不重但有点大,显得很笨拙。
屏幕上有没来及查看的消息,是她匆忙出电梯时收到的。
庄雾点开。
程:【慢慢下来,不急。】
车内气味雅淡,庄雾抬头,看着程则逾从挡风玻璃前走过,表情看起来很不好惹。
坐好后,车子没立刻发动。车内有点热,程则逾脱了外套,扭身丢到后排,顺势朝庄雾伸出手:“包给我。”
庄雾握紧手机,愣了下:“嗯?”
“包。”程则逾扬了扬下巴,“这样放着不方便。”
“哦。”庄雾拉好拉链,递给他,“谢谢。”
“吃早餐了吗?”
“我坐车不习惯吃……”
庄雾话没说完,他变魔术似的,侧身拿过一个纸袋:“多买了一份。”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程则逾脱去外套,只剩了件黑色短袖。此时,手肘撑在座椅上,半截小臂微微用力,青筋线条像是隆起的山脉,流畅而蓬勃,途经冷白腕骨,延伸到瘦长的指尖。骨节干干净净,每一节都恰到好处。
那点对线条的敏.感度又冒出头,庄雾抓着纸袋没动。
“吃过了?”见她停住,程则逾没直接松手,纸袋悬在半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没。”庄雾回过神,冲他礼貌笑笑,“谢谢。”
程则逾微怔,随即扯了下嘴角:“客气。”
车子驶出小区,平稳上路。
打开纸袋,浓郁的奶油香充斥车厢,袋子里装着热乎乎的可颂和牛奶。
一时间没话讲,庄雾咬下一小口,酥皮脆而不腻,芝士用量刚刚好,里面还有新鲜的坚果碎,口感很惊艳。
她低头翻看,很普通的牛皮纸袋,上面没有店名或标识,才忍不住开口:“可以问是哪家店吗?”
好不真诚,庄雾连忙补充:“我在忪陵还没吃到过这么合口味的可颂。”
来到红绿灯路口,程则逾踩下刹车,转头看她:“好吃?”
庄雾点头,诧异道:“你没尝过?”
还是口味比她挑剔。
程则逾想到早上的周尧,拿他个面包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唇角微弯:“我吃了别的。”
“哦。”庄雾没多想,“所以这家店的地址是?”
程则逾再次看向她。庄雾吃东西时很安静,咬下的瞬间,眼睛会亮一下,脸颊鼓起,接着慢吞吞地认真咀嚼,小口小口,反反复复,很像某种小动物。
他心情不错地回了句:“我家附近。”
“你家——”目光撞上,庄雾及时打住,继续小口吃着。问私人住址也太冒犯了,她只是想知道店名而已。
程则逾转而去瞧路况,显然没放在心上:“在高新区那边。”
庄雾住陵西区,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好像还挺远的。”
开出市区,上了高速,道路两旁的视野渐渐开阔。
庄雾吃完最后一口,发现面包渣不知何时掉到衣服上,纸巾好像在包里,而包在后排。她犹豫地看向旁边,程则逾正专心开车,不讲话没表情时,整个人显得很冷。
“要找什么?”他突然问。
庄雾吓了一跳:“纸……有吗?”
程则逾从方向盘上撤出一只手,打开座位中间,拿出整包抽纸递到她面前。整个过程他都目视前方,动作却行云流水。
庄雾稍怔。
他是怎么注意到的呢。
庄雾很少交朋友。小升初后到愉台生活,习惯沉默寡言。有男生拍球经过,经常撞到她桌角,道歉,送上饮料和糖果,她退还说没关系。也有女生要她帮忙,挑选发圈样式,庄雾会盯着对方的脸,认真给出意见。
可最后,他们渐渐消失在庄雾面前,她身上却多出一个标签:高傲。
话少是傲慢,不做表情是冷漠,扎高马尾上台也成了高傲的一种。
对此庄雾很不理解,问过当时的邻居兼好友章然,她很讨人厌吗?
章然反问她,受欺负了?
答案是没有。
她只是没有朋友。
高中回了忪陵,家里的事应接不暇,庄雾很难融入集体,索性闭掉听觉感官,专注学习。之后恋爱,她隐约会从谈逸明的周到中,觉出殷勤和讨好,但没有不适,她也不会主动去提。
反正,她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会,如何正常地与人相处。
而此时此刻,在疾驰的高速公路上,身边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突然让庄雾产生了些微好奇。
他的动作,说话语气,乃至于眼神,冷淡中透着游刃有余。不温和,很锐利,却有种自然流露的松弛和自洽,令人舒适地身处其中。他怎么做到的。
程则逾侧头看她一眼:“不要?”
三番五次,递来递去,她快接习惯了。庄雾轻声道了谢,擦干净后,把包装纸和擦过的纸巾折好放回纸袋。
窸窣的响动消失,车内重新安静下来,除了导航时不时发出提醒。周日出行的车辆不少,程则逾车技很稳,还能抽出空问她:“要听歌吗?”
庄雾渐渐放松下来:“好啊。”
“自己连蓝牙。”
有些出乎意料,但她还是拿出手机,连上后播放平时惯听的歌单。
前奏轻快明丽,慵懒曲调像是给友好氛围的嘉奖。公路笔直地向前延展,十点钟的太阳放大几倍,在一望无垠的上空闪跃。
光线刺眼,程则逾翻出墨镜戴上,手指曲起,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唇线弧度在阴影内微微上扬。
“I’m happy my home found me.”
(我很欣喜我的归宿在等待我,找到我,安适我。)
“By which force i do not know.”
(在一种未知力量的驱使下。)
“I found my home and it grows by me in beauty.”
(我找到了我的家,他在我身旁繁花盛开。)
——
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屏幕上跳出陌生来电。
庄雾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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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眉,点了挂断,小插曲稍纵即逝,音乐声继续,不影响心情。
车窗半降下,急促的风搭上便车。作为回礼,肆意卷弄柔顺的黑发。庄雾看向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单立柱广告牌飞速后退,家居商城,汽车修理厂,新开发的别墅楼盘……
生活着陆感拼命向她涌来,她却感觉到一丝逃离的轻松。
直到手机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陌生号码。
如果没记错,昨天也打过,庄雾隐约能猜到是谁。
她有点心烦,不想管,决定等那边主动挂断。音乐声断在一首歌的结尾,车内陷入微妙的安静,不过程则逾没让这安静持续,直接把自己的手机丢给她,说用他的。
“密码1108,听你喜欢的。”
庄雾愣了下,捏在手里,半天才舒了口气。
他手机没带壳,金属的冰凉温度很像他。解锁后,手机上很干净,软件少得可怜。她点开音乐软件,转移注意力一般,搜索,然后一首首添加完毕,给他建了全新的歌单。
歌单加完,还没来得及播放,她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个熟悉的号码。
庄雾盯着屏幕上的备注,几秒后,面无表情地接起来:“你好。”
“还记得我吧?”那边报了名字,姓张。
“嗯。”除去品牌联名合作,谈逸明带她参加聚会时也见过,庄雾压制住火气,“周一需要的资料已经备好了,你可以直接和我们设计部负责人联系。”
那边哎呀一声:“难得找你,我们不谈公事。”
通话变静默,男人斟酌开口:“逸明出车祸了,你知道吗?”
没等庄雾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小车祸而已,伤到了手和小腿,外加轻微脑震荡,不算严重。”
庄雾反应平平,只是说:“他没告诉你吗?”
“什么?”
庄雾下意识看向旁边,墨镜下的轮廓依旧疏离地绷着,看起来毫不关心她的私事。
于是,她平静地表述事实:“我们已经分开了。”
汽车驶进一段隧道,车内骤然暗下来,风速淹没了那端的急躁。机械女声突然发出提醒:“您已超速,请注意减速慢行。”
庄雾关上车窗,风声消失。
昏暗的视野内,她偏过头,有灯光交错掠过,那张侧脸的轮廓清晰凌厉,多数时刻陷在暗处,看不清表情。
感受到车速慢下来,庄雾对着手机继续:“今天是休息时间,我不在忪陵,工作上的事我会让人联系你,至于私事——”
她停顿一秒,说:“跟我没什么关系。”
庄雾始终认为,谈逸明犯错,他们分开,这是一段再清晰不过的感情,没有任何纠缠的余地。可她好像高估了谈逸明的周到和体面,不惜让好友来当说客。
“庄雾,你用得着这么绝情吗?”男人忍无可忍,声音变高,离近了很容易听到,“他是因为到处找你才出的车祸,你不来照顾就算了,起码接他电话吧,你这样——”
庄雾冷冷打断他:“我会打给他。”
然后直接挂断。
侧方有超车,鸣笛声近了又远,车尾灯无情地将他们甩在身后。
烦躁散去大半,庄雾却没了听歌的心情。黑暗中,她轻轻地把程则逾的手机放回中控台。车内太安静,响动明显,手机主人却看都没看一眼,也一直没讲话。
直到冲出隧道那一刻,日光急不可耐地照进玻璃。
前方出现指示牌,程则逾打着方向盘,变换车道,突然开口:“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车内空气没来由得沉闷,庄雾抬眼,望向后视镜。墨镜的黑色材质折射出距离感,沉默地驳回了她的视线。
墨镜下,程则逾声调冷硬地重复:“下去抽根烟。”
8. 08劣质品
服务区内,路人三三两两地站着。
车子停稳后,程则逾摘掉墨镜,随意丢在车前。他只拿了手机,一言不发地下车,像是要把贴心贯彻到底。
车内彻底安静下来,庄雾往后一靠,透过驾驶座车窗,看到程则逾独自往卫生间的标识走。
她松了口气,找到那个多次打来的陌生号码,点了回拨。
付完帐,程则逾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
下车时忘记拿打火机,随便买的不太好用,劣质的蓝色塑料壳很轻,不防风,在风中点了好几次,它才颤巍巍地起作用。
其实,程则逾的烟瘾不大,日常控量,三个小时车程,本不用刻意停下休息。但刚刚某一瞬,烦躁和不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迫切需要压一压。
抽完一支烟,章然适时打电话过来关心,问他:“到哪儿了?”
程则逾报了个地名,食指勾住上衣领口,随意往外扯,风擦过喉结,顺进脖颈,他才觉得不那么闷。
章然纳闷道:“怎么停服务区了?这也没多远了啊。”
“想抽烟。”程则逾低头把玩那个劣质的打火机,不耐烦地皱眉,“有事说事。”
啪嗒——
脆弱的火苗接触到空气,瞬间退缩,摇晃着要熄灭,大手施压,它再次被迫燃起,像个任由摆弄的玩具。无聊地起起落落,程则逾却跟着松懈下来。
那边背景音很杂,章然两头忙活,声音时远时近:“就是提醒你,把庄雾安全送到酒店。”
程则逾把打火机塞进口袋,哂笑了下:“怕我半路把人拐了?”
“那不好说。”章然不着调地开起玩笑,“我那妹妹怎么说,也是个女神级别的大漂亮,万一您动了凡心呢。”
“说点能听的。”
“听你这语气……”章然觉出不对,顿时收敛,“你俩怎么了?”
程则逾淡淡地掀起眼皮,这里离停车的位置有一段距离,只能隐约看到挡风玻璃。他轻啧一声:“本来今天心情还不错。”
章然没听清,想再追问,程则逾只是回了句没怎么。
婚礼繁琐事多,要对接酒店和宾客,还要顾及老婆大人的命令,章然忙得晕头转向。他在那头应了一声,没想太多,语速加快:“晚上单身趴,位置就在酒店旁边,大家天南海北好不容易聚一次,别迟到啊。”
程则逾嫌弃道:“土不土?”
“这叫仪式感!”怕他又懒得去,章然忙不矢地补了句:“就当送哥们儿最后一程了。”
“怎么,你要去送死?”
“呸呸呸,少说晦气话。”
骂完他,章然反倒进入焦虑状态,很应景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没错,这老话说得好,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浪漫情调干不过柴米油盐,你说我这算不算自掘坟墓啊?”
对面停了辆旅游大巴,短暂休憩。家庭式的出游团从车上下来,大牵小,少搀老,气氛融洽温馨。蔫了吧唧的小孩看到便利店,吵着要买零食吃,大人只好带小朋友往这边走。
程则逾听着碎碎念,下意识往偏僻处移动,想避开路人,挪完才想到烟早就抽完了。
他垂眼放空,轻捻指尖,克制住想去好奇的冲动。
三秒后,以失败告终。
程则逾指骨敲了下眉梢,突然打断他:“问你个事儿。”
章然:“什么?”
额前的发被风吹乱,有点碍眼。停顿几秒,程则逾抬手往后顺,还是说:“算了。”
章然立马炸了:“你别欲言又止啊,我在家猜老婆心思,现在还得猜你?”
便利店的店员突然对着门口喊人,程则逾穿得少,个高腿长,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他回头,隔着玻璃,朝里面点了下头。
手机里,章然开始催:“别墨迹,快说!”
程则逾手插进口袋,反复压过烟盒的棱角,半天没再出声。
周围高树松散,风肆无忌惮地靠近,程则逾站在风口,单薄的短袖布料贴在身上。他神情寡淡,像是觉察不到凉意。
“欸欸欸这呢,来了来了!”准新郎突然来麻烦事,顾不上逼他开口,急匆匆地交代,“那什么,晚上的局别忘了,等见面了再说哈。”
电话挂断,程则逾对着便利店的玻璃出神,直到店员又出声叫他,他才抬脚往里走。
这地方偏离市区,年轻人也不多,没有咖啡店,便利店的店员是位阿姨,用起咖啡机来很生疏。程则逾本打算随便买点饮料,却架不住阿姨跃跃欲试的眼神。
“帅哥,您的咖啡。”阿姨笑得很有亲和力,“打包还是直接喝。”
“打包吧。”
“直饮口会烫,小心哦。”
“谢谢。”
估摸时间差不多,他提着热咖啡,懒散地朝车停的方向走。
风过于嚣张,太阳偃旗息鼓,躲进不成形状的云层,晴转阴天,隐隐有要下雨的征兆。
程则逾难得替章然操心,听说酒店要提前半年预定好,临近婚期,新娘却说更喜欢草坪婚礼,章然加钱又找熟人,折腾了一番,特地把室内改成户外。
真下雨,那可就全泡汤了。
走近停车位,他从车后方,绕到副驾驶。
车窗降下一条缝,里面传出一道轻缓的声音:“谈逸明,你觉得我们有和好的可能吗?”
敲窗的手停在半空。
程则逾转身离开。
前方拐角处,放置着大号垃圾桶,垃圾胡乱堆积,食物腐烂的气味混在空气里,塑料盖合不上,显得多余又无措。
或许多余的不止是盖子。
路过它时,程则逾脚下一顿,抬手将那杯咖啡丢了进去。
/
打完电话,庄雾独自在车里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回来,她犹豫要不要给程则逾发消息。
刚拿起手机,驾驶座车门被拉开,带起一阵凉风。
程则逾坐进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空气流通,庄雾没闻到烟草味。她轻抿唇,下意识看向他指尖,又很快垂下眼。
此刻的她有点头疼,说不上来是路上风吹久了,还是刚刚那通电话。
因为车祸,谈逸明做了个小手术,麻药的劲儿还没过,说话颠三倒四,实在难以沟通,庄雾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胡搅蛮缠的时候。
她多次想挂电话,谈逸明的好友在旁边帮腔,说没她在,病人不好好配合,她只好强忍不适地听着,时不时不带感情地回绝。
最后挂了电话,庄雾心烦意乱,把两人的号码一起拉进黑名单,顺便向雎静报备了这件事,万一影响合作的变动,也算提前打过招呼。
“庄雾。”
庄雾回过神,转头看向程则逾,很轻地眨了下眼:“怎么了?”
她想事情专注,没发现车子久久未动。
程则逾淡淡地撇开眼,手掌按在方向盘上:“安全带。”
车子启动,庄雾还抓着安全带,亮起的导航发出提醒:“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她安静出神,指甲用力掐了下。
车程仅剩一小时,原先的轻松氛围被打破,断在那通电话之前。
半路,窗外突然下起雨,起初是小雨,雨势渐大,敲打在挡风玻璃上,程则逾专心开车。雨声细密如同催眠,庄雾顶不住困意,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隔一道玻璃,像睡在雨里。
沉默和雨一路持续到愉台。
章然提前为他们订好酒店,正好是承办婚礼的那家,谈不上奢华,但也算是大手笔。
抵达时,刚过十二点,天色阴霾,灰得像傍晚。
他们在酒店前台办理好入住,各自拿着行李乘电梯。电梯内没有其他人,四面头顶都是金色的镜子,顶光华丽而明亮,安静地打在两人之间。说不上来,此刻更沉默的是灯,还是人。
两个房间正对,庄雾背着包,转动门把手,身后传来稍重的关门声。
她身形微顿,转身,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外面还在下小雨,受疲惫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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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庄雾随便收拾了下,拉上窗帘,躺到床上补觉。等到再醒来,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五点,手机上有很多未读消息。
一条条翻下去,她先回复了章然:【刚才在睡觉,中午就到了。】
章然正好得空,回消息很快,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怕她在男生堆里尴尬,说可以安排她和新娘那边一起玩。庄雾拒绝了,说自己很累,想休息。
章然:【程则逾惹你了?】
章然:【他这人对谁都一样,不爱搭腔,脾气臭得要死,说啥做啥你别放心上哈,那你好好休息吧。】
庄雾疑惑地想,不知道他从哪得出的结论。
程则逾除了话少性子冷,有点阴晴不定外,好像没那么难相处吧。给她带早餐,开车很稳,也很有边界感,至少比她遇到的大部分异性都要好相处。
最后,章然还是把位置发给她,说等她休息好了,随时过来,他们会玩到很晚,酒吧就在酒店旁边不远。
中午没来得及进食,此刻胃部紧急发出虚弱的信号。
庄雾没再说什么,她翻了翻酒店的菜单,没什么胃口,干脆用手机点了外卖。
等餐期间,庄雾给外婆打电话报备,说今晚住酒店就好,省得明天来回麻烦。聊了一会儿,门铃声响起,她才不紧不慢地挂电话。
打开门,外卖员看到她,愣了下,羞涩地把袋子递出去:“您的餐,这是餐具。”
“谢谢。”庄雾接过来,让他等一下。
程则逾出门时,正好看到对面的门开着,庄雾从房间走出来,拿了瓶水给外卖员,还微笑着说辛苦了。
他开了三个小时车,还特地腾位置,让她给别的男人打电话,贴心的要命,怎么不说他辛苦?
门拉上,程则逾散漫插兜,一言不发地跟在外卖员后面,朝电梯的方向走,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那个……”
身后传来动静,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到庄雾拎着外卖袋子,问他:“要一起吃吗?点了很多。”
她素着一张脸,像是刚睡醒没多久,睫毛上还沾着湿润,巴掌脸干净柔软。
程则逾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不动声色地移开:“不了,章然组了局。”
“哦。”
庄雾想的简单,怎么说她也搭了他的车,省去不少麻烦。况且,他还是章然的朋友,既然撞上,坐下吃顿简餐是很自然的事。被拒绝也好,省得尴尬。
手机响了,程则逾低头接电话,边转身往外走。周尧在那头问他什么时候回去,餐厅要请新主厨,要他见面敲定。
料理水平这方面,程则逾懂得不多,他不耐烦地回他:“你决定就行,屁大点事就找我,用不用给你点零花钱。”
周尧气不过,跟他呛声:“再帅有毛用,就你这劲儿劲儿的狗脾气,这辈子都泡不到喜欢的妞。”
阴雨稀释掉光线,程则逾走在不明朗的走廊间,黯淡地垂下眼:“是吧。”
泡不到就泡不到吧。
反正他这辈子想要的和能得到的都少得可怜。
“啊?”少见的没被回怼,周尧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程则逾。”庄雾突然在背后叫住他。
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隔着五米,欧式地毯大面积铺开,不规则花枝在脚下攀爬,缠绕两个人。程则逾停住,举着手机回头。视野昏昧,朝他走来的身影边缘朦胧,又逐渐清晰。
再清晰一点。
程则逾想。
直到停在他面前,变成雨天将至的一团白雾,潮湿而虚幻,覆盖掉所有清晰可见的选择。不动不碰,就只能看着她,陷入她,被打湿被围困。
“我靠!”手机里,周尧猛地叫起来,“是不是有妹子喊你!你竟然背着我——”
啪——
程则逾直接按掉了通话。
面对面,庄雾伸出手,眼睛清凌凌地望向他:“这个给你。”
多耳熟的话。
9. 09流动岛
视野内,手腕纤细,藕白一节。
程则逾低下头,眼皮耷拉着:“给我的?”
庄雾点头嗯了声:“在车上时,看你状态好像不太好,这家混合果汁味道很清爽。”
程则逾捏着手机,另一只手还插在口袋里,整个人有种外放的痞气。他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晚了吧。”
庄雾怔了两秒,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接着沉默。
见程则逾没打算接,庄雾尴尬地收紧手,说:“你不想喝就算了。”
说完,正要放下手往回走。瓶身上方忽然被抓住,手指短促地碰在一起。庄雾率先蜷缩回手。
程则逾眼角下落,像是没感觉到,随意转动着玻璃瓶。他手很大,大号玻璃瓶衬得庄雾手小胳膊细,到他这里,却可以轻松环住。
“你不也是。”他说。
庄雾不明所以:“什么?”
草绿色的液体轻晃,变成他指间流动的岛。程则逾暗自沉了口气,突然倾身,放低视线高度,抬手点了点自己眼下的位置,淡声道:“黑眼圈。”
似是为了观察验证,他凑得近,直直注视她的眼睛。对视间,接收到一丝压迫感,庄雾眨眨眼,有一瞬间下意识放轻呼吸。
他的虹膜颜色偏深黑,像时刻压着不安分的漩涡,对视,或好奇,就要承担被卷入的风险,存在感充斥于每一片目光。
庄雾不自在地偏过头,手指下意识去碰黑眼圈的位置,轻轻往下按。
叮——
拐角处的电梯到了,人声在靠近。
“谢了。”程则逾摆摆手,拿着瓶子利落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眼神。
庄雾看了他背影两秒,重新回到房间。
拉开的窗帘外还在下雨。
他似乎没带伞。
/
章然包下了酒吧二楼,说是酒吧,也不算太吵闹,小型舞台上有乐队在表演。调酒台后,香槟色的玻璃酒柜直顶天花板,华丽丽的小资格调。
程则逾到时,章然正趴在栏杆上,朝他挥手:“这儿呢。”
他走上楼,随便找位置坐下,衣服落了雨,领口黏着脖子不舒服,他蹙眉扯了下。
注意到他的动作,章然开口问:“雨还没停啊?”
程则逾嗯了声:“梁季桉呢?”
“堵在半路呢。”章然唉声叹气:“这人生大事果然都是麻烦事。”
程则逾往沙发里一靠,懒懒睨他:“那你别结。”
“不至于,不至于。”章然连摆手带摇头:“警告你啊,这话可不能被我老婆听见。”
不知谁逗他,笑着喊了句怂包怕老婆,他转身去回嘴。章然朋友多,擅交际,胡扯两句又下去接人。酒场要的就是热闹,他兴致高,开了几瓶好酒,让大家敞开喝。
在一片恭贺和打趣声中,章然端着酒杯,回到程则逾身边,问他来之前吃饭没。
程则逾撇他几秒,声音像是从喉咙发出来的,有点哀怨:“嗯。”
“那正好,酒都给你备好了,别在这装大爷。”
程则逾头也没抬:“不喝,今天养生。”
章然正要开口,眼尖地发现面前的东西:“这什么玩意儿?”
他皱起眉,盯着眼前绿油油的液体,“饮料?看着挺高级,我尝尝。”
说完就要去碰。
手被拍开。
章然想起网上的段子,忽然脑洞大开:“这是在暗示我?我被绿啦?”
“口水,脏。”程则逾嫌弃地抬了下眼:“少给自己加戏。”
“我这不是婚前焦虑嘛。”
程则逾摸摸口袋,出来只装了手机,“有烟没?”
章然环视了一圈卡座:“等着。”
他找到烟和打火机,自己点了根,随手丢给程则逾。俩人抽着烟,章然又忍不住感慨:“真快啊。”
他想起半个月前试婚服,他老婆对着大学生模样的男店员叹气,说看看人家的身材,再看看你。回到眼下,他转头看向自个兄弟,心想老天爷是闭着眼拉进度吧,真他妈不公平。
“你这张臭脸倒是一点没变,我是要结婚,不是奔丧,你乐一个。”
程则逾咬着烟,斜他一眼:“给钱。”
“呸,少来,明天我可是要亲自数份子钱,少一张,你完了。”
说完,章然突然想起什么:“诶对了,今天打电话的时候,你要问啥来着?”
程则逾表情难得停顿,他眼皮低垂,抬手磕了下烟灰:“没什么。”
“我不信,好奇死我了!”
说话间,头顶掩下一道阴影。
章然扭头看,是他们另一个大学室友,梁季桉。
梁季桉毕业后,继续出国深造,一年前才回来。他们联络再少,等到再见面,关系也和当年一样铁,没怎么变。
章然立马忘了问话那茬,站起身,兴奋地倒酒:“大忙人到齐,来来来,喝一杯。”
酒杯尴尬举在空中,章然左看看右看看,半分钟了,也没人理。良久后,只有程则逾拿起果汁瓶,敷衍地跟他碰了一下。
“冷漠,冷漠至极!”章然不爽摔杯,愤愤道,“毕业四年了,我怎么还是这么没人权。”
程则逾嗤笑了声,下巴微扬,欠欠地找事:“你不还有面子吗?能把烟酒不沾的人请来酒吧。”
坐下后,一句话没说的梁季桉突然接话:“在酒吧喝果汁,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
“得,这该死的熟悉感。”章然自讨没趣,放弃指控,一口干完酒,“你俩冰山互侃吧,哥们快活去了。”
楼下乐队临场发挥,变换风格,红色烟雾四面喷涌,音乐声突然燥起来。
程则逾靠进沙发里,坐姿倦懒,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机,随口问道:“打算定哪儿?”
梁季按没回答,颇有架子地坐着,一直盯着他的手皱眉。
“啧,事儿精瞎讲究。”程则逾不耐烦地说:“那么多人抽,你怎么不挨个盯?”
话虽这么讲,他还是随手按灭了烟。
粱季桉松开衬衫领口,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忪陵。”
“哦。”程则逾没所谓地扯了下嘴角,“梁少爷出国一趟,回来还要卷我,换个地儿吧。”
梁季桉自动忽略他的阴阳怪气:“以后可以常见。”
“没空。”
“那就换份有空的工作。”
话说到这儿,梁季桉直接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屏幕转向他:“公司前期筹备已经完成了,随时等你来。”
“……”
“有劲没劲。”程则逾懒得看,抬手给他合上,“要么喝酒,要么闭嘴。”
“你没理由拒绝。”
“别烦人。”
梁季桉还打算再说,章然站在不远处,突然指着他们这边:“不能喝去养生那桌啊。”
来的人里校友偏多,他们坐在角落,存在感却不弱。那边玩开了,还没忘记时不时朝这边张望。听见这话,原本只有两人的角落,瞬间坐下几个人胡乱撩闲,桌上的酒摆一排,也没人动。
来了生人,程则逾没兴致闲扯,干脆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玩手机。
周尧刚发来主厨资料,说在知名米其林三星做过,水平吹上天。没两句正经,又打听起刚才通话里的女声。
周尧:【你要时刻谨记,你是去当伴郎,不是去结婚!背着哥们脱单就是背叛组织!】
程则逾轻笑了下。
他倒是想。
“欸,你是梁季桉吗?”
身边人嗯了声,对面声音激动:“我靠,大学霸啊。我是张全啊,比你高一届,当时我们还一起参加过智能交互创新赛,你还记得吗?”
梁季桉敲着键盘,声音很冷淡:“我没参加过。”
“啊,那我可能记错了。”张全尬笑着舔唇,偷偷看向他旁边,意有所指,“好像是你同寝室的另一个人。”
梁季桉转头,看了眼他曾经的室友:“你参加过吧。”这比赛他有印象,程则逾好像还拿了奖。
“没。”程则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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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滑手机,头都没抬,敷衍地否认掉。此刻不知看到什么,他冷不丁笑了下,一点搭腔的意思都没有。
张全一时尴尬,讪讪地看他几眼,转头继续和别人说话。
梁季桉看起来很忙,接完电话后,一直在敲敲打打。程则逾乐得清静,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
难得刷一次,果然还是很无聊,周尧研究个新品能连着发十条。他飞快往下划,突然扫到什么,指尖倏地停住,然后慢腾腾往回翻,直到停在某处。
十五分钟前,庄雾发了张照片。
程则逾点开看,是放在垃圾桶旁的袋子,正是他出门时,撞见她拿的外卖,配了一个皱眉耷拉嘴角的Emoji表情。有点可爱,很难和她本人联想到一起。
程则逾唇角微弯起,干脆点进头像,重新翻了一遍她的朋友圈。
庄雾没设什么三天可见,发朋友圈的频率也不高,但每条都很有意思,鲜活又生活化。有食物,有设计图,有打翻的咖啡,有傍晚的日落,有淋雨的小狗。
唯独没有她自己。
她像是旁观者,脱落后单薄的透明羽毛,路过世界的明暗面,体验,记录瞬间,然后不留恋地往前。
翻到底,也只到两年前,她在意大利生活的一些日常。
指尖退回最新一条,程则逾盯着眼前的果汁,短暂思索后,他切出朋友圈,点开和庄雾对话框,慢悠悠地打字:【后悔了。】
对面回复很快。
Nebbia:【嗯?】
程则逾抬头,扫了一眼桌面,在梁季桉莫名其妙的眼神下,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光线沉暗,画面内,酒瓶杂乱堆靠,折射出不菲的金色。
程:【没饭吃】
那边很久没动静,程则逾以为这招太烂,他摁灭手机,烦躁地丢到身后,打算起身去和几个共友打招呼。
“对了,那个谁明天来不来?”
“谁啊?”
“我想想,好像是叫什么庄雾?”
程则逾掀起眼皮看了眼,重新坐回去。
“就是经常在男生宿舍门口等章然,见谁都一副冷样,长得特清高的那个编外系花。”张全眯着眼,笑得让人反胃,“皮肤很白,脸蛋漂亮,身材巨有料那个。”
旁边人看了眼对面,声音放低:“有点印象吧,突然提她干嘛。”
张全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瞎聊呗,就是有点惊讶,她和章然竟然没成。”
那人立马小声提醒他:“人家明天结婚,你别乱说话。”
手机嗡地震了下。
程则逾摸到手机,重新点开看。
Nebbia:【味道很差,幸好你没一起。】
同时发来的还有一张图,打开的餐盒,小半张桌子,以及几乎没动的菜,不是朋友圈的那张。
他点开图片,放大,黑色镜面反射出一片模糊的白色轮廓。
对面张全不屑地切了声:“当年张口闭口叫学长,就那种清冷挂的,背地里指不定多骚呢。”
程则逾眸光渐冷,砸场子犯不着,不能毁了章然的聚会,他面无表情地敲字:那想不想吃宵夜……
“要我说,章然眼神绝对有问题,庄雾不比现在那个清汤寡水的强?”张全手指比划了下胸前,“要是我当年努把力,绝对够格能把人拿下,那长腿啧啧——”
烟盒飞过桌面,狠狠地砸在酒瓶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距离张全最近的一瓶酒被撞翻,直直朝他倒去,顷刻间,变成拧开的水龙头,酒水哗哗往外倒。张全反应不及,瞬间湿了大半条裤子。
他狼狈地站起身,扯着布料,一脸难以置信:“操,你他妈干嘛!”
屏幕还在亮。庄雾的头像上有三只小猫,花色不一,像是在小区楼下随手抓拍的,阳光穿透草坪,右下落一道影,发丝入镜,被柔和的风打乱,氛围无比干净。
消息没发出去。
冷蓝射线交叉切过,程则逾没抬眼,伸手拿起桌边的酒单,指尖一挑,翻过一页,他轻描淡写地动了动嘴。
“给你倒酒。”
10. 10饥饿猫
歌声人声轮番赛高,熟人抱团叙旧,酒吧乱糟糟,结果听到这响动,齐齐看向一处。
旁边的人一早就认出程则逾,出来打圆场:“抱歉啊哥们儿,他乱说话,都是章然的朋友,别动气哈。”
程则逾掀起眼皮,看向张全:“你也是?”
张全裤子还在往下滴水,语气很冲:“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程则逾往沙发上一靠,痞里痞气地敞开腿,“太无聊,玩玩?”
打圆场的人眼睛转了转,立马充当和事佬:“玩呗,看人家拼酒,我们坐这儿挺没劲。”然后朝周围喊了一嘴,“小事哈,大家继续玩。”
程则逾下巴微抬:“骰子,纸牌,选一个。”
又问身边的梁季桉:“来吗?”
梁季桉看他一眼,点头:“可以。”
和事老拽了下张全:“别站着了,都是爷们儿,喝两杯啥事都能过去,来来来。”
张全一口气闷在胸口,有点下不来台,又忍不了被挑衅,咬牙牙,盘算着赢两把赚回面。
一桌五个人,最后决定玩骰子。夹杂在一堆狂欢中,不显眼,酒却开了一瓶又一瓶。
气氛怪异。
角落里的人话少,捏着骰盅不走心地摇两下,几乎算得上是敷衍。每次都静等两三圈,直到张全报数后,直接跳开他,输赢不论。
针对性明显,侮辱性极强。
而张全在酒桌上,习惯虚张声势,眼下好牌烂牌全被搅得一团乱,不停喝酒,输了或者看数下水逃都要喝。就算侥幸赢一回,看程则逾勾着唇,嘲讽轻笑,满不在意灌酒的模样,张全也没见得多开心,反倒快被这种发疯式的玩法逼疯。
梁季桉作为程则逾的上家,张全的下家,夹在中间,只做两件事:安静地打配合和倒酒。
又一局结束,张全喝得脸红脖子粗,自尊心被踩烂:“我他妈喊八个四,你也开我?”
全场四点数明显超过八个,程则逾认输,慢条斯理地倒酒,仰头喝尽后,懒洋洋地拖长腔调:“哦,没听见。”
张全被嘲得上头:“你他妈……”
和事佬立马按住他,开劝:“害,没事,玩就要玩得起——”
“想玩认真的?”程则逾突然打断他,表情冷下来,拢住骰盅,撩起眼皮静静睨他。
张全被盯得有点心慌,喝得头蒙,此刻琢磨不透他的意思,摸不清是坑还是岸,没敢回答。
程则逾面不改色,蓦地哂笑一声:“成。”
他站起身,拍拍梁季桉的肩膀:“换个位置。”然后成了张全的下家。
周围的人交换眼神,渐渐闻到不寻常的气息,手上还在玩,却没忘记竖耳朵探听。
十分钟后,程则逾随意揭开骰盅,清一色的六点,对面人的脸色难堪至极。如果之前算程则逾输少赢多,逗他玩,那这几局几乎把把拿捏,准确无误地要他输。
一桌人看清形势,自觉让出战场,张全只能硬着头皮对线,勉强灌完输的酒,强忍胃里的翻江倒海。
几盘下来,梁季桉捞起酒瓶,挨个晃:“没了。”
他贴心起身,准备喊服务生加酒。
毕竟这么多熟人,太丢面不好。和事佬出声按住梁季桉,赔笑道:“这酒喝得不少了,要不咱换换?”
程则逾神色懒散,胳膊肘搭在沙发背上,扫过满桌的空酒瓶,明里装傻:“没感觉啊。”
和事佬越过桌面往前凑,压低声音:“这事儿是我们多嘴在先,但真不至于闹成这样。来这都是为章然庆祝,照这么喝下去,场面也不好看,你说是吧。”
“闹成这样?”程则逾讥笑了下,反问:“哪样?我们不是在随便玩玩?”
和事佬一脸为难:“你这……”
隔着昏暗,程则逾冷漠地看向张全,见他弓着腰撑住桌角,下一秒就要倒地的模样,转头问梁季桉,“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明知故问,和事佬脸色顿时难堪,有点后悔趟这趟浑水。
张全快憋成猪肝色,咬牙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则逾挑眉看他一眼,指腹一下下点着膝盖,宛如凌迟计数。
半晌后,他才随口一说:“酒喝不下,那大冒险吧。”
张全如蒙大赦,顿时松了口气,再喝他要吐。他顾不上面子,点头答应:“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楼下乐队结束一首歌,喧闹短暂消弭大半,看热闹的人直接围过来不少。
“简单。”
程则逾悠悠站起身,从桌上捞起打火机,低头点了根烟,长长吐出一口。
白色烟雾缭绕,他眯了眯眼,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嘴洗干净了,裤子还没干透,那就下楼让大家审判一圈,看你这双腿和那三两肉够不够格。”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情绪,却裹着懒痞劲儿,在那一瞬间的安静中,清晰地落到一圈人的耳朵里。
张全顿时涨红了脸,羞愧难当,一把拍在桌子上:“你他妈别太过分!”
桌上的酒被他撞倒一半,程则逾皱眉,往一边侧身,烟灰随他的动作,漂落在横流的酒液上,像被撕碎的旗帜。
“这么不自信?”他眉梢微抬,“也对。”
程则逾咬回烟,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他:“下面没什么看头,这张脸也挺倒胃口。”
张全瞪着眼,猛地越过桌面,怒气冲冲地揪住他的衣服:“我操你大爷!”
章然送完人回来,意识到气氛不对劲,赶紧挤进人群,上前按住男人的手,问一旁站的老远,怕被殃及的梁季桉怎么回事。
梁季桉三言两语说完,章然脸色愈来愈黑,转头反应过来,指着张全:“诶不是,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和事佬一脸懵,说他们同届,刚才在酒吧门口碰见,以为他也是来玩的,就一块进来了。
“哦。”程则逾嘲讽地勾了下唇,“确实混了不少好酒。”
议论声起,张全脸色更加难堪。
章然气笑了,让人叫了安保,又看程则逾还好整以暇地站着抽烟,任由人揪住领口,干脆直接松开手:“你们都别拦着,让他打,反正明天我结婚,这傻逼破不破相也没人看。”
“我破相?”张全死死捏紧,眼红气急地说,“我他妈今天要他破相!”
梁季桉上前一步:“我劝你小心。”
张全顿住:“?”
章然下巴一扬,点点程则逾,接上话:“他练过拳击,很多年了,你现在还站着应该谢天谢地。”
“……”
怒火生生卡在喉咙眼,一时半会进退两难,张全不敢动手,也不愿意松手,太丢面。
一根烟燃尽,程则逾捏着烟头,手腕往前一晃,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躲闪。程则逾撞开他肩膀,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低头,不耐烦地扫平衣服褶皱,懒得再多看张全一眼,“滚吧。”
一场闹剧结束,张全走时,嘴上还在骂骂咧咧,被和事佬硬拽走,毕竟认识他喊进来的,他也不好意思再呆,说了句明天婚礼见就离开了。
二楼恢复热闹,不少人明里暗里地议论。
一楼散台躲清静。
章然大手一挥,叫了两杯好酒,干盯了程则逾半分钟,看得程则逾浑身不自在:“别犯病。”
“谢了。”章然咧开嘴,跟他碰杯,“还知道替哥们打抱不平,没白疼你。”
程则逾皱眉看他,一脸你在讲什么屁话的表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章然搭上他的肩,了然自信道,“今天换成他嘴其他人,你也会出手,是吧。”
程则逾推开他的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没那么博爱。
“都让你一个人装完了,我装什么。”章然后知后觉,怒气上来,“那孙子狗嘴吐不出象牙,偷偷说我坏话就算了,扯庄雾,真有够贱的。”
程则逾闻言一顿,凉凉道:“也没见你护短。”
章然一拍桌,满脸不服气地说:“我那不是来晚了吗!你别看庄雾出国后,我们没怎么联系,其实我真拿她当亲妹妹看。”
程则逾没表情地斜他一眼,眼神说明一切。
“你别不信。”章然喝过酒话变多,起了头就停不下来,“当年,她转到我们这来上学,我就没见过她有什么朋友。她班上几个男生尾随她到家门口,还背后说她被我撞见,也就我一个人替她出头。那傻姑娘还问我,她是不是很讨人厌。”
话音落,他半扭过头,等唯一的听众回应。
程则逾转着酒杯,神色浅淡地捧场:“怎么可能。”
“对吧!”章然敲桌子,喊调酒师续酒,表情愤愤然,“那群兔崽子心里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无非是得不到,背地里造谣针对,先孤立再说。”
“搞些幼稚把戏,一群歪瓜裂枣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惦记谁呢。”
身后,乐队演出几近尾声,鼓点起节奏,主唱紧握麦克风,进入一段舒缓的情绪中。
程则逾眉眼低垂,目光落在晃动的酒上,像夜晚的海面,顶灯是漂在海面上的碎玻璃,倒映出半张脸。
章然义愤填膺完,突然扯到别的话题上:“你记不记得大学时候,她当时站在那就够招人了,光是被我挡下的烂桃花就数不清。就之前,校篮的那个楚什么来着,上次我们在忪陵约饭不还碰到了,毕业这么多年,昨天微信上说完恭喜,还想找我打听庄雾……”
话说半截,他摆摆手:“算了,你肯定没印象。”
有。
板寸,四肢肌肉很夸张,头轻脚重,像只猩猩。
程则逾没接话,安静地喝酒。
章然苦恼地叹了口气:“我琢磨着吧,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庄雾谈个恋爱什么的,你说是不是那时候留下啥阴影了啊。”
想起之前车里的电话,程则逾轻捻指腹,泼他冷水:“你操心太多了。”
“你不懂。”章然没理他,自顾自地感叹;“不过,你们俩倒是挺像,特立独行,光看脸就拒人千里。凑上来的人一堆,你谁也看不上,她谁也不喜欢。”
程则逾一口喝完,放下酒杯,心里低声骂了句,像个屁。
章然凑近些,攀上他肩膀:“说认真的,自打我认识你以来,就没见你对谁上心过,白白浪费你这张好皮。单这么多年,真不无聊啊?”
程则逾淡淡瞥他一眼:“我没你那么闲。”
“也是,你想要谁得不到啊。”章然哀叹一声,一副过来人的娴熟,“那是你不知道谈恋爱有多爽,能像我这样谈到结婚,也算是一种本事,对吧?”
章然知道劝不动,得意完,话题又绕回来:“不过,刚看你收拾那混蛋玩意儿,我特解气,特欣慰。”
……
一晚上下来,章然已经喝了不少,这会叫的都是好酒,度数高后劲大,他舌头打结,想到哪说哪。程则逾耐心罕见,一声不吭地听着,酒一杯接一杯,像在喝白开水。好好的单身趴,没嗨起来,倒搞得像追忆聊天局。
最后,梁季桉实在看不下去,下楼来截住章然的话:“你明天还结不结婚了。”
“靠,差点忘了正事。”章然搓了把脸,晃晃悠悠站起来,突然到处摸手机,“我老婆也不给我打电话,她是不是不爱我?我喝多了她也不管我,你说她——呕!”
梁季桉眼疾手快,直接捂他嘴,在调酒师眼皮子底下,阻止了事故现场。梁季桉嫌弃地撇开眼,冲程则逾示意了下,然后架着人去了洗手间。
慢情歌在吉他声中收尾,情绪浓溢,包装成一句绵长的轻叹。
程则逾坐着听完,视线恍惚,他半眯起眼,想起了刚才没发出去的消息。
等到把章然安顿上车,人也走得七七八八。
酒吧门口,程则逾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梁季桉松了口气,转头问他:“清醒吗?”
程则逾低着头,用力捏了下后颈,低低应了声:“嗯。”
“那走吧,章然的车还停在酒店,车钥匙我拿了,叫个代驾帮他开回去。”
程则逾没动,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你去吧,我还有事。”
他抄起口袋,独自闯进夜风中,朝酒店反方向走去。梁季桉在身后问了句:“快十二点了,你去哪儿?”
“别管。”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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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吃得少,洗澡又消耗体力,庄雾犹豫了十分钟,决定下楼走走。
酒店周边沉睡大半,白天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空气也黏潮。夜晚行人稀少,她穿过冷清的街道,两旁商铺精致而昂贵,高傲地装点着夜色。
没走多远,雨又下起来。庄雾往回走,在附近便利店买了关东煮和热的杏仁奶,匆匆推开酒店的玻璃门。
如果说,她对忪陵感情淡薄,只是相对熟悉。那对愉台,就像雨天躲避水坑,有种本能的抵触。明明在这里生活过,也是她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可记忆没残忍到自行美化,接触到愉台的景和人,她心底总会聚起一滩雨水,潮湿,又沉甸甸的。
酒店房间内,只留了盏地灯,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电影。庄雾勉强吃了几口,视线盯着屏幕,却又像没在看。直到手机响了下,她才回神似的看向床边。
消息是雎静发来的,庄雾点开,只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
静姐:【前有家族逼婚,后有精英男刷新三观,V我五十,倾听我的深夜离谱故事。】
“什么跟什么啊。”庄雾自说自话,红包刚发出去,雎静就收到信号打过来。
只是她声音听起来有点疲:“还没睡?”
“嗯,有点失眠。”庄雾调低电视音量,“可以听故事吗?”
“傻啊你,还真给我转钱。”雎静打趣完,无奈叹了口气,“昨天回家,你知道我妈有多过分吗?”
庄雾嗯了声,表示在听。
“她直接叫了五个男的来我家喝茶,面对面,一对五,我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相亲!”
庄雾找了个舒服的靠姿:“这么夸张吗?”
雎静嫌弃道:“真的!你是没见着,个个西装革履,恨不得抹三瓶发胶。”
庄雾只知道,雎静家庭氛围不错,条件也好,她妈妈去过公司,还特地给她们带了礼物和解馋下午茶。从性格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雎静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拐弯抹角。
“那你有心动的吗?”
“心动个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精英男过敏。”雎静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不是科长高管就是创业精英,这种男的最没劲,聊不超过三句就会开始给你上课。听他们在我家挨个演讲,我还不如去找个流浪汉唠嗑。”
说完,她忽地感慨道:“真羡慕你啊庄雾,没人催婚。”
光影错落,电影画面中,是一座华丽的游乐场,盛大,炫目,色彩饱和度极高。庄雾按下遥控器的静音键,音效归为零,欢声笑语化为舒展的五官,幸福从眼角漫出来。
庄雾手放在腰上,腹部饥饿感在增加,明明吃了东西。她声音很轻:“是吗?”
“那肯定啊。”雎静越说越恼火:“我就不明白了,这年头不结婚犯法吗?明明女性也要工作赚钱,也可以靠能力实现价值,爱情只能算锦上添花,闲暇时的消遣。”
“还说什么早晚要结婚要生孩子,早生早恢复,那早晚还要死呢,也没见他们着急去死。按头相亲,还美曰其名回归家庭,狗都不吃这套。”
庄雾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忍不住笑出声:“我记得,你刚毕业那时候,因为分手喝醉了,好像说没了他活不下——”
“打住!”雎静音量拔高,“庄雾,你学坏了啊,八百年前的事不用你帮我回忆。”
“好吧。”庄雾正要说什么,突然停住,转头看向房门口。
雎静话音一顿:“怎么了?”
“我听错了。”
这家酒店视野好,住的楼层高,玻璃外的夜空刚被雨洗过,空寂沉暗,如同铺展的黑绸,好似可以包纳一切情绪。
雎静哦了声,又在叹气,突然问她:“那如果谈逸明没不知好歹,你们会谈婚论嫁吗?”
安静的空间内,庄雾沉默了三秒,回答得很果断:“不会。”
“啊,我们小庄眼光有点高啊。”
“不是。”
雎静不解:“嗯?”
庄雾捏着手机,话里没什么起伏:“是我暂时没有那想法。”
敲门声闷重,这次不是幻听。
庄雾捏着手机没动,雎静察觉到后,在那端问她怎么了。
“有人敲门。”
雎静赶紧操心道:“你别随便开门啊,现在酒店也不安全,你一个人谁会找你?”
庄雾点头:“说的也是。”
又聊了一会儿,雎静轻松很多,开玩笑地说:“明天谈逸明要是真敢来,用不用我替你出口气?”
庄雾再次瞅了眼门的方向,回她:“他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应该去不了。”
雎静乐了:“嚯,报应这么快。”
庄雾也跟着笑,关于她的感情问题,雎静明明一无所知,却能不问缘由地替她开心。这让庄雾觉得,愉台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孤单。
挂电话前,雎静难得认真地表达:“庄雾,其实你只是没遇到对的人而已,不要因为这一段插曲对爱情失望。前几天宋宋看的那本书怎么说来着,她还发了朋友圈,具体我忘了。”
庄雾眼睫煽动:“怎么突然说到我身上来了?”
“你别打岔。”雎静继续说,“但是呢我知道,自主选择和深陷其中还是有区别的,像谈逸明这种,分了也不可惜。”
庄雾低笑了下:“你这是在开导我吗?”
“我说正经的!等到你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谁,你可能就不会说出这么理性的话了。”
“是吗?”
“当然,能让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东西除了钱,就是爱了。”
庄雾温声说该睡了,然后轻轻道了句晚安。
手机电量低于5%,屏幕中间跳出提醒,庄雾找到充电器插好,重新打开电视。她把音量调得很低,打算听声入睡。手机屏幕刚暗下,又亮起,连续进来两条新消息。
一条是雎静发来的图片,应该是宋宋发过的朋友圈,带有折痕的书页纸张,上面写道:
[我不喜欢爱像一种指令或是一种搜寻,他必须来找你,就像一只在你家门前的饥饿的猫。]
另一条,来自住对面的程则逾,孤零零两个字:【是我。】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
11. 11阴影区
时间来到零点。
章然特意找人算过的,婚嫁适宜的好日子。
庄雾走下床,拉开了房门。正前方横过来一只手臂,像是预备已久,曲起的指骨上挂了个纸袋。
酒精的气味润进夜里的潮湿,随走廊的风漫过来。
庄雾动了动眼睛,视线沿手臂慢慢往左。程则逾倚在墙边,眼皮耷拉着没看她,手机屏幕冷光扩散,打在他侧脸上,模拟出一弯月亮。
他漫不经心地发着消息,没空抬头,声音却像被酒浸软,低低问她:“吃不吃宵夜。”
袋子就这么悬在半空。
庄雾表情茫然,嘴上先一步拒绝:“不用。”
程则逾转头看她一眼,放下手,又靠了会儿墙,接着迟钝地想站直。可惜他太高,身形不稳地晃了下,看起来醉得厉害,最后还是缓慢地走到了她面前。
指尖一松,纸袋“啪嗒”掉落到庄雾脚边。
“章然路过买的,要我带给你。”他没什么情绪地说。
没等庄雾开口,他像完成任务般直接转身,走向对面房间。走廊光线暗,程则逾停在房间门口,再次懒懒地斜靠上墙,脖颈朝前弯折,费劲地翻起口袋。
他翻了多久,庄雾就在背后看了多久。
窸窣声断断续续,听起来很不耐烦。庄雾抿抿唇,还是没忍住,很轻地叹了口气。她绕过脚下的纸袋,径直走到程则逾身侧,从他拿手机的那只手里,抽出了薄薄的房卡。
滴——
房门刷开,好人做到底。
走廊空荡没有人声,夜风微凉,庄雾皱了下鼻子,把房卡还给他,说了句:“早点休息。”
酒精麻痹神经,烦躁的表情还摆在脸上,没来得及卸下。程则逾反应难得迟钝,怔怔地伸手去接,却意外碰到了她的手。
困意上来,庄雾目光掠过他,转身回房间。
“不要就放着吧。”
声音从身后落下来,又低又轻。庄雾回头时,程则逾已经推开门,走进去,晃悠悠地转身。
关门前,他隔着走廊朝这边望了下。壁灯形同虚设,他头发有点乱,被遮盖的眉眼不明晰,庄雾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两扇门轻轻关上一道。
庄雾视线低垂,盯着纸袋看了几秒,上前提起来,回了房间。
保温袋里装着蟹黄面,似乎是担心面坨掉,面和蟹酱贴心分装。
庄雾坐在地毯上,金稠的蟹黄酱浇在面上,她把面拌好,入口是浓郁的鲜香,跟下午点的外卖相比,口感天差地别,好吃到落泪,填补了那点饥饿感。
庄雾一边吃着,再次点开雎静发来的图片,心情轻快地开玩笑:【那我等等吧。】
对面房间内。
就着黑暗,程则逾背靠在门板上,几乎与房间内的静物融为一体。许久后,他才捏着那张房卡,拧眉盯了一会儿。
手里这玩意儿薄脆而硬,抽出时,边棱会划过掌心的皮肤。可是很奇怪,对方指尖擦过的触感却更为清晰。
卡尖朝内,他一下下敲着眉心。
丢不丢人,程则逾。
手机在黑暗里亮了一下。
周尧发来一串问号,回应他刚在门外胡乱打出来的语不成句的一行字。
当时注意力完全不在手机上,走廊静如湖底,门开的那一瞬,更像是坐上过山车前的缓冲间隙,心跳在预演,他突然关心起天气如何,掩饰性地,前言不搭后语。
程则逾视而不见,直接退出了对话框。
靠上的好友发来新消息。
Nebbia:【谢谢。】
/
愉台气候偏湿,庄雾适应能力很差。十岁出头,刚从忪陵搬来时,身上疯狂起红疹,忍了两个月才消。
这会儿坐在阴凉处,不似从前。季风柔润,久违地渗进皮肤,空气中飘着青草香,依偎在鼻尖,呼吸间别样的舒适。
婚礼仪式温馨小型,没有闹腾的小孩和千篇一律的形式。粉蓝主题,一看就是悉心设计过,简易中不失浪漫,鲜花几乎成为唯一的装饰品,从拱门架一路攀爬,绕过白色步台和长条餐桌,簇拥着波浪状的小舞台,安静地释放着生命力。
庄雾被浓郁包围,像坐在沁人心脾的花房里。
耳边是不间断的喝彩和掌声,她唯二认识的人都在视线中央。
爱情短片播放结束,学士服到婚纱惹人艳羡,司仪衔接流程。章然声泪俱下地掀头纱,仿佛要嫁的人是他。伴娘捧着誓卡,分发,新人共同念出直白的誓言。新娘抹眼泪,灵动的短纱肩带下滑,不必多做暗示,章然已经哭着帮她摆弄好。
他们的开始,庄雾见证过。
当时,在忪陵大学旁的KTV,诚意一如眼前,极少的人参与其中,她算一个,但她突然记不起,此时的伴郎在不在现场。
太阳有点大。
程则逾站在新人侧后方,白衬衫,黑西裤,身形颀长。他头发非常随意向后抓起,眉眼没了阴影遮挡,被光线刺得半眯。成熟之余,多了份外放的痞气,和初见时的懒散,酒后的迟钝相比,好像又不是同一个人了。
他从容地递出纸巾,再递戒指盒,犹如这场仪式的固定NPC,按照指令给予道具。只是神色散漫,看不出多开心就是了。
领带还松垮地歪到一边,像个粗糙的BUG。
庄雾没来由笑了下。
斜对面的男人看过来,庄雾敏锐觉察到,视线对上,他快速闪躲。庄雾静静撇开眼,继续看台上。
戒指盒如同自动开启的蚌壳,日光怜惜地倾泻,金色祝福勾画具象的光圈,将眼泪和钻石照得晶莹剔透。银圈推至指根,他们在起哄声中交换亲吻,白纱半遮前,神圣而甜密。
没有人不为这样的幸福动容。
庄雾轻轻沉了口气,她本该很讨厌这些热闹,却也隐隐热泪盈眶。
司仪举着麦克风,让到一边,声音嘹亮地说:“新娘可以扔捧花了,让我们一起见证幸福的传递!”
比起眼泪,章然更胜一筹,新娘嫌弃地为他擦脸,俩人额头亲昵地抵在一处,对视,说悄悄话,又在哄闹声中挽手上前,再次别类出新。
“我们决定——”章然清了清嗓子平复情绪,唇角还朝下耷拉着,啜泣也断断续续,“把这份祝福给我最好的兄弟。”
不详预感凭空而来,程则逾脚下动了动,未来得及逃离,硬是被拽着衣服拉到台前。捧花塞进怀里,话筒送到嘴边,他黑着一张脸,阴恻恻地看向章然,后悔没能诅咒下雨。
章然拍拍他的肩,湿手蹭上白衬衫,落下点点深痕。他说:“别跟哥们儿客气。”
程则逾心想,怎么还不下雨。
无果。
主角更替,程则逾只能粗糙地抓着捧花,像手握一把即将冲锋陷阵的剑。他目光扫向人群,高度使然,主场尽在脚下,视线落点干脆,又迅速敛回,似有似无地翘起嘴角。
花太香了。庄雾没忍住低下头,长睫微耷,她掌心盖住鼻尖,风吹过,浅浅地打过喷嚏,呼吸才畅快些,偏巧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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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一瞬的注目礼。
再抬头时,只见程则逾凑近话筒,客气又敷衍地发表感言:“我尽量。”
台下看客不买账,哄然一片。
仪式在轻快的《SAY YOU LOVE ME》中结束,章然呼朋唤友上台大合影。庄雾默默在角落找好位置,有男宾客礼貌让开,请她往中心走走,她轻轻摇头推拒。
摄影师指挥着站位,脑袋突然从相机后探出来,大声喊:“伴郎,你躲那么边上干嘛?”
无数视线汇聚,堪比日光灼灼。庄雾怔愣了下,转头便看见侧方的程则逾,站得比她更靠后,正一脸不耐烦地摇着那束脆弱的花。
章然冲这边招招手:“任务没结束,程则逾你别想躲。”
前排自动空出通道和位置,程则逾却迟迟未动,庄雾看他一眼,不关她事,于是默不作声地回过头。
下一秒,肩膀被人拍了下,不轻不重,连带着从喉咙里发出的低冷声线:“挪一下?”
她挡路了吗?
目光对上,庄雾决定再往边上站站,后背却倏地传来推力。转瞬间,她被迫从后方来到了前排。
站位说不出的怪异。程则逾挨着章然,她挨着程则逾,新娘歪头冲她友好微笑,庄雾只能硬着头皮站好。
摄影师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好,来,看镜头。”
人群安静下来,程则逾微微侧斜视线,看向庄雾鼻尖上的小痣。
她今天粉黛未施,皮肤白净,柔顺的黑发低低地束在颈后。除了肩上的扣结,杏色长裙没有多余的装饰,清冷而舒展地站在那,从头到脚,一点出风头的意思都没有。
正午时分,太阳正猖狂,头顶的遮光轻纱中看不中用,庄雾被照得睁不开眼,透白脸颊映出血色,唇角几乎抿成下垂线,模样有点恹恹的呆困。
程则逾收回目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肩膀擦过手臂,庄雾就这么躲进了由他头肩构建的阴影区内。
汗珠衰败蒸发,眼皮率先察觉到,目光得以舒展一瞬。她看向他,眼睫缓慢地阖动,然后轻声道了谢。
“庄音音。”
摄影师发出指令的同时,庄雾隐约听到自己名字,她习惯性发出疑问:“嗯?”
程则逾姿势没动,只是嘴唇动了动:“这是你的口头禅吗?”
庄雾没听清,脑袋还有点发懵:“什么?”
程则逾侧过头,阴影打晃后,又全然笼罩住她。
“谢谢。”他悄声说。
无厘头的对话,庄雾迟钝地说:“谢什么?”
程则逾颇有兴致地打量她:“晒呆了?”
“新郎旁边那对儿。”摄影师忍无可忍,再次探出头提醒,“不要讲小话了啊,看镜头。”
章然扭过半个身子,疑惑地看向他们,黑白相衬,站得很近,又火速被新娘扯回注意力。庄雾眨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程则逾说的应该是道谢次数,细细算来,确实多到不值钱。
合照结束,庄雾回到位置上,后背适时传来震动。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方的号码。
草坪满目青翠,后方的喷灌机范围有限。绿荫丛丛,凭借湿气泛滥,最远的植被也能在夹缝中沾沾自喜。
庄雾起身时,来人正沾了一身青草湿气,目光仅来得及触及她侧脸,又眼睁睁地送她离开。
“看什么呢?”梁季桉拉开椅子问。
程则逾无比自然地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捧花一丢,没好气地说:“看天气。”
12. 12贴面礼
电话是从忪陵打来的,准确来说,是从庄雾的父亲庄兆昌的家。
庄雾沿着酒店门廊,寻了个晒不到的角落,电话接通,她声音很淡地问:“有事吗?”
阿姨在那头小心翼翼地说起,庄教授让她晚上回家一趟。
庄雾重复问了一遍:“他有事吗?”
有酒店工作人员经过,看她脸色不好,停下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庄雾轻轻摇头,指了指手机。对方会意,点头离开。
通话静置片刻,换作一道浑厚的男声,穿透力似是要将听筒震破:“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庄雾闭上眼,深呼吸调整好情绪,试图讲道理:“我没在忪陵,回不去。”
庄兆昌冷哼一声,说出口的不像问句:“去那边了?”
“你知道?”庄雾怔然。
下一秒,立刻收到了更严肃的训斥:“隔壁祝教授说,在那边的酒店见到你了,家都不回,没事跑那边做什么!”
庄雾强忍不适,态度冷淡地回答:“我来愉台参加婚礼。”
庄兆昌用不容拒绝的熟悉口吻,说:“明天回忪陵,之后回来一趟。”
庄雾还想说什么,那端突然传出女人的喊声,然后电话直接被单方面挂断。
建筑缝隙间,云层蓬松,风掠过草坪,粉色气球被吹到脚边。庄雾低头,有些喘不过气,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重返热闹中心。
现场有小型乐队在演奏,幕顶被支起,长条餐桌上,鲜花被撤下。香槟塔助兴,餐点精致用心,大家边交谈趣事边悠闲进食。
隔着玫瑰花架,庄雾看到她座位旁,突然多出一道背影,他肩线平阔,姿态懒散松弛,正与身侧的人闲谈。
庄雾步伐微顿后,放慢节奏走过去。坐下才发觉不止多了人,面前的杏白台面上,躺着一束花,洋桔梗搭白玫瑰,刚被新人赋予过美好新意,仅此一捧,胜过现场的一切芬芳。
庄雾把手机放回去,对着花,轻声开口:“这是什么?”
程则逾正在和梁季桉说话,听到她声音,他偏头淡淡瞥了眼:“需要我重复一遍,章然背了三天的献花致词吗?”
“……”
“对着你说?”程则逾话音停住,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这不合适吧。”
“我知道是手捧花。”庄雾没心情理会他的打趣,转头看向他,“我是说为什么放我这里?”
探过来的目光太纯净,对视瞬间,程则逾低头去找手机,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太香,跟我不搭。”
庄雾抿抿唇,又指指左手边,认真道:“那这个呢?”
餐点错落地摆在中央,唯独她独占了一块三角蛋糕,纯白奶油单借珍珠及一颗樱桃作点缀,少女献礼般精巧,红艳欲滴。
程则逾突然来了兴致,视线从手机上挪开,往后一靠,懒懒睨她,似是觉得她凡事较真的模样分外有趣。
他压下唇角的弧度,耐着性子回答:“太甜,他们不吃。”
庄雾扫过一圈,桌上其他人已经兴奋地喝起酒,餐点反倒成了陪衬。她哦了声,没再追问,拿起银白叉子,心不在焉地戳着奶油,实在没什么胃口。
喧闹之中,唯独俩人安静坐着。
庄雾心思在别处。
高三那年,她父母离婚,母亲施穗毅然决然地选择出国,离开时只带走了两个行李箱。三个月后,庄兆昌领再婚对象进门,只比庄雾大十岁,是他曾经帮过的研究生。
物与人交替,庄雾始终像个局外人,没能参与到家庭关系巨变中,任何一次重大的抉择。她不是行李,不受支配。分崩离析之际,庄兆昌洋洋得意地将她留下,只因她是男性尊严的战利品。
可她不重要。
如今,父女关系说来简单,无事不问候。他打电话,她会接。他提要求,她选择性顺从,好在都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
同样这次,庄雾并不觉得是庄兆昌人到中年,父爱泛滥,唤她回家感受亲情,毕竟家里的人气儿也不需要她来添。
庄雾想事情出神。
蛋糕千疮百孔,樱桃惨兮兮地躲进绒白里。
程则逾察觉到她走神,每次接完电话都不开心,大概率是同一个人打来的。他倾斜视线,静静盯着她手指瞧,纤细冷白,泛粉的关节处不知何时蹭上了奶油。
程则逾摩挲了下指尖,斟酌着开口:“你——”
刚起了头就被打断。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闻声,庄雾回过神,抬头才发现不是唤她,转而又拿银叉尖去戳那颗樱桃。
伴娘背对庄雾,站在他们中间的空隙间,梨花短发甜美可人。
“本来想找章然要,想了想,还是当面打招呼比较有诚意。”她大着胆子递出手机,笑盈盈地出手:“听说你也在忪陵工作,日后可以经常联系,方便加个微信吗?”
庄雾吃惊一瞬,众目睽睽下,勇气可歌可颂。她听声下菜,挖了勺蛋糕送进嘴里,奶油口感绵密,铺在舌尖没有一丝多余的甜腻。
庄雾事不关己地想,主动又不乏真诚,应该没人能拒绝。
“其实昨晚,我在酒吧门口看到你了,犹豫了一下,你就不见了。本来还有点惋惜,没想到今天会再见到你。”女孩语调轻快,听起来很兴奋。
庄雾捏着叉子,静静旁听,单独送了口蛋糕胚解腻。
就在此时,膝盖外侧突然被人轻轻撞了下,像路过一棵迎夏的树,不幸被风选中,不得不接受纤长树枝的贴面礼。
庄雾眼眸垂下去,腿侧间距贴近。想来是不经意挨到一起。她不动声色地往回避。
伴娘性格开朗,尾音总伴有一丝灵动:“听说我们原本还有小互动,但因为时长不够取消了,好可惜啊,对吧?”
一直没听到程则逾回话,庄雾抿唇,默默点头,很想起身给她让位置,可爱的人总有特权。
再一次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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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骼承受着无声的挑衅。
这次,庄雾无法忽视刻意撞过来的力度,隔着淡粉纤影,她疑惑地侧过脸。
右侧座椅前腿离地,程则逾上半身微微后仰,眼神投递过来,指尖却敲在花杆上,像在提醒谁,抵上一束花的交情。
人潮中目光交汇,庄雾看花再看他,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程则逾视线落了又抬,示意举到他面前的手机,然后懒懒撩起眼皮,问她:“给吗?”
话出口的瞬间,他顺势拿出自己的手机,推到庄雾面前,动作自然得像训练过千百遍,伴娘也跟着转过身,欲言又止,眼神不掩好奇和探究。
手捧花,蛋糕,不属于她的烫手山芋,桌面占据得满满当当。
庄雾不明白,怎么就突然与她有关。她顶着两道明晃晃的视线,茫然地转了转眼睛,随即不确定地回答:“给,吧?”
空气停滞,凝结在三人之间。
捧花作用再现,伴娘巡视三秒,恍然意识到什么,紧接着杏眼睁圆,表情慌乱地收起手机,开场白立马变结束语:“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人走远,庄雾仍卡在懵圈中。麻烦解除,程则逾勾着笑,若无其事地拿回手机,自顾自开始吃东西。
缓了好一会儿,庄雾终于迟钝出声:“程则逾。”
程则逾坦然应了声:“在呢。”
庄雾瞧他声色不走心,犹豫着问出口:“你刚才是在拿我当挡箭牌吗?”
话音落,程则逾忽而侧头看她,悠闲地撑起下巴,学起她刚才的顿然语气:“好像,是吧?”
理直气壮到不可思议。
庄雾有点无语,倒也不至于生气:“你……”
程则逾耳朵凑近,给出耐心倾听的体贴动作。
雪松味随之贴近,庄雾呼吸微滞,咬了下唇,较真劲儿上来:“你可以直接拒绝,但这样骗人不好。”
程则逾点点头,表示认同:“确实。”
“很容易让人误会。”
“有道理。”
他反应平平,倒显得她小题大做,庄雾心底一时憋屈,委婉表达升级为抱怨:“你还拉我下水。”
程则逾拖腔拿调地哦了声,语中带笑:“那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庄雾并不觉得他是要她回答,心虚和内疚也不见半分。反倒是她——一个只是被树枝擦过,就不依不饶地揪着人索赔的倒霉人类。
“算了。”庄雾默默咽下这口气。
程则逾轻笑,倒反过来问她:“生气了?”
“没。”
“这件事是我冒昧了。”程则逾放下餐具,唇角收敛,表情倏然认真起来:“道歉多没诚意。”
不按常理,打乱节奏。
庄雾转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微妙的停顿间,程则逾忽然转头,目光定定地对上她的眼睛,而后冷静而流畅地说:“那我现在追你吧。”
13. 13杀伤力
那是双会骗人的眼睛,可眼睛的主人轻描淡写,甚至无需多余的表情,就将轻佻的话讲得波澜不惊,试探演得天衣无缝。
心重重一跳,庄雾不失所望地怔住,随即吓得瞪大眼。直白宣言,字字回放,她一贯冷静,少有表情转换得如此丰富的时刻。
“没听清?”程则逾还在继续注视她,“我是说……”
庄雾猛地抬手,捂上自己的耳朵,先闭掉听觉感官再说。
餐车滚轮压过草坪,旧菜轮换,蓝莓挞替代了樱桃蛋糕。
服务生礼貌上前,提醒庄雾小心,贴心询问是否需要收走她面前的甜品盘,庄雾这才轻咳两声,手忙脚乱地递过去。
餐盘边缘冰凉,她指尖却微微发烫,像是从耳廓拓下的灼热。
程则逾静静欣赏过,得逞地笑:“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
庄雾低头,把食物夹进盘子,面上佯装淡定:“听起来不像好话。”
“是吗?”程则逾语调依旧轻漫,“我怎么觉得,你一本正经起来,比我旁边那位可爱多了。”
全程旁听的梁季桉,声音冷得能酿雪:“说坏话时避开当事人,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庄雾端起气泡水抿了口,窘迫地作遮掩。
侧面印证是玩笑无疑,可令人心跳乱套的劲儿还没过,庄雾不自在地低下头,小口吃菜,决定不再搭腔,程则逾却没打算放过她。
“放心。”他指尖一拨,将蓝莓挞推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现在不追。”
静默片刻。
庄雾直接半起身,淡定地把椅子往旁边挪,短时间内,迅速适应了他惊世骇俗的鬼话。
程则逾细细打量她的动作,玩味地挑起眉:“不追也不行?”
“……”庄雾继续充耳不闻,伸手拿走了蓝莓挞。
见人越挪越远,仿若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程则逾收敛笑意,逗够了人,他拿起手机,在屏幕上轻点几下,放下后若无其事地吃东西。
梁桉越过他看了眼,问怎么回事。程则逾翘了下唇角,拖着懒洋洋的调子说:“惹着人了,躲我呢。”
稍作犹豫,庄雾还是从包里拿出手机,最新的微信消息,是程则逾发来的红包,备注六个字:好人好事好天气。
“……”
怎么不下雨。
庄雾吃下一颗蓝莓,难得恶劣地想。
婚礼节奏快,结束时刚下午三点。
后半程,庄雾目不斜视,独自吃掉半个蓝莓挞和一些主食。对面有人端酒杯过来,提了句酒吧的事,程则逾没喝,说要开车,有点爱答不理,和刚才不着调的样子相差甚远。
阴晴不定的。
宴席将散,庄雾提前告知过章然,会在愉台多停几天,章然要给她留酒店房间,她说回家住。眼下有宾客陆续离场,庄雾也跟着默默起身。
离开时,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先回房间取行李,在酒店门口顺利打到车,报了地址,没忘记带走那束完成使命的手捧花。
酒店停车场,一辆黑色suv静静驶出,程则逾看了眼出租车离开的方向。
“还是她啊。”梁季桉坐在副驾驶,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叹。
程则逾没搭腔,踩下油门,朝机场的方向开。
梁季桉兴致盎然,想到婚礼上程则逾的种种反常,逮着一姑娘不放,本来只是猜测,结果恍然忆起一些旧事,勉强对上脸。宿舍阳台,楼栋拐角,他撞见程则逾盯人次数,可不止一次两次。甚至有一次,烟蒂烫上指腹,经他提醒,程则逾才淡淡回神。
出乎意料的长情啊。
梁季桉问:“我是不是挡着你送人了?”
程则逾岔开话题:“你航班几点?”
“刚才怎么不把人留住?顺道送送多好。”
“那边落地后停几天?”
“我本来还好奇,你在酒吧突然跟人杠上的原因,原来——”
“梁季桉。”程则逾打断他,语气很淡,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你话太多了。”
梁季桉无视他的威胁,一句话扎在雷点上:“白月光的杀伤力好像不减当年。”
程则逾嘴上没否认,只是拧起眉:“吵死了。”
“你就打算这么看着?”
这人也就看着散漫,骨子里的疯劲儿恐怕没几个人知道,梁季桉实在好奇,人都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能忍住按兵不动。
过了绿灯路口,程则逾打着方向盘,靠边停车,解锁车门后,他冷冷地转过脸:“我打算让你滚下去。”
/
回到鹤元巷76号时,院门虚挂,但里面没人。
庄雾走进去,把东西放好,估摸着老太太就在附近。
小院不大,但五脏俱全。外婆又有爱花草的闲趣,四方天地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角落植长势繁茂,西面墙壁上的绿藤稠密堆积。
石桌高至腰际,庄雾挑了个干净的花瓶,翠绿色清透纯粹,光照下粼纹可见。她拿过手捧花,拆掉丝带,修剪花杆和残瓣,再一枝枝细心插好。
或许是在婚礼上承载过太厚重的爱,几枝正蔫儿吧唧,有种破碎的美感,泡进水里才活泛些。
庄雾耐心处理完,门外隐约传来谈话声。
“趁着假期,多玩玩也是好的,小姑娘都喜欢浪漫,现在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呢。”
“您说的太对了,我可要多向您取取经。”
“哎呦,跟我这个老婆子取什么经,从小到大就你嘴甜会说话。”
“谁说的!您也是小姑娘过来的嘛不是?”
庄雾推开门,看到外婆正笑眯眯和章然聊天。她走过去,把外婆手里的环保袋接过来,沉甸甸的,装着不少食材。
“托你的福,不然我们音音哪有回来的意思。”
庄雾返回院子里放好,走出去时,正好听到这句,无奈道:“外婆,我没有不想回来。”
章然酒没少喝,这会儿脖子还是红的,却没忘记替她解围:“哪儿能啊,庄雾就是刚回国,还没适应过来,那边工作上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他冲庄雾使了个眼色:“您就放心吧,我忪陵朋友多得是,到时候请他们照料一下。等安顿好了,这来回多方便啊。”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有话说,我们音音啊就是太闷,不爱交朋友,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外婆摆摆手进屋,余下两人。
章然抓了把头发,有点犯困:“今天不走了吧。”
“嗯。”庄雾点头,“打算住几天。”
“那挺好的,孟悦一天婚假都不想浪费,今晚就要飞,不然还能一起叙叙旧。”
庄雾浅浅笑着,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昨晚的宵夜,谢谢。”
“什么宵夜?”章然有点懵,“我昨晚喝断片了,别说宵夜了,今早起晚俩小时,孟悦差点跟我闹起来。”
“你说的什么宵夜?”他又问了一次。
庄雾微微愣神。
远处有人喊,章然扭头应了声,抬腕看了眼时间,不好意思地说:“嘶,孟悦让我陪她去买点东西,可能有点赶。”
“没什么。”隔着几米远,庄雾朝门前的孟悦招手,算作打招呼,“快去吧,不要耽误了。”
“成,那有空忪陵见。”
“新婚快乐。”庄雾很真诚地说。
“谢啦。”
回到院子,外婆正摆弄她刚插好的花,怎么摆都不满意,干脆全部抽出来重新修剪。
“小姨没在吗?”庄雾拿起剪刀,刀尖朝里递过去。
“她啊,哪次不是风风火火的,说要来参加医学研讨会,早就结束了也不见人影,喏。”外婆指指窗台,脸上挂着笑,“刚刚还特地叫了餐,怕我老太婆饿死。”
庄雾看到了淡黄色的保温袋,以及上面的标识,和那晚的宵夜是同一家店。
外婆打心眼里开心:“这家店就在巷子口,开了好多年,你是不是好久没吃了,要不晚上咱们再去吃一次?”
怪不得那天的味道有点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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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雾点头说好,没多在意,她向来对无关紧要的事不太计较,也许真的是章然喝多路过买的,总归算小事一桩。
庄雾打算在愉台待三天,正好她小姨施槿三天后回忪陵,可以一起开车回去。
隔天,雎静打电话过来,说合作推进得很顺利,谈逸明和他的朋友并未现身,只派了负责人过来。庄雾松了口气,幸好私事没影响到工作。
愉台生活节奏慢,难得的休假,庄雾干脆配合外婆的作息,五点晨起,伴着日出去逛花鸟市场,买新鲜果蔬,晚上去河边散步,吹晚风。
外婆退休前是名中学教师,如今学生遍布各行各业,走到哪都有人打招呼,顺带问候她旁边这位不常见的孙女。
外婆态度始终温和,只是说刚回国,目前在忪陵发展,不作多言,替庄雾省去了不少麻烦。
一日三餐,按点按时得过。
直到要离开的前一晚,外婆才忍不住问:“你最近跟你妈妈有联系吗?”
当时,庄雾正在收拾书架,老书旧书堆叠成高摞,她躲在尘埃和潮气后,忍住想打喷嚏的酸涩感,低低回话:“没有。”
外婆有些失望地叹气。
庄雾心一软,从书堆后探出头,露出安抚性的笑:“但您就放心吧,她现在过得很好,回来之前我去看过她,lvan已经两岁多了,长得很可爱。她……她让您好好保重身体。”
lvan是施穗在国外再婚后生的小儿子,庄雾只远远看过两次,一家三口围坐在院子的草坪上,摆弄新型儿童汽车。施穗脸上的笑平和而幸福,庄雾从未见过,陌生感禁锢着脚底,以至于她当时都没忍心出声打破。
“好好好,那就好。”外婆偷偷抹了下眼角,“两个女儿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幸好你现在回来了,不然一个人在国外多孤单。你看隔壁章然,从小惹祸,可人家现在家庭圆满,小两口开开心心过日子多好。”
庄雾语气无奈:“我在国外有朋友的,同事也都很好。”
“那哪能一样?”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音音啊,我是想有人照顾你,我也好放心。人之所以渴望家庭,除了需要牵绊之外,有个人每天听你讲话,懂你,让你感到安全,并且敞开心扉,这些也很重要。你这样的闷性子,什么都放在心里,时间久了是会生病的。你看你妈妈当年——”
“外婆。”庄雾打断她,拿绒布擦掉书面上的灰尘,把潦草的书架归置整齐,声音很轻:“我知道了,我和小姨以后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我们都不要再孤单了。
本来定好周四下午走,偏偏施槿一大早接到医院电话,为了配合她的时间,庄雾只好天不亮就爬起来,出门买了早餐,没赶上吃午饭,倒是带走了不少外婆做的鲜花饼和花酱。
回到忪陵,刚八点不到,车子直接开进医院。施槿停好车,把钥匙丢给庄雾:“你开回去,下次吃饭找你拿。”
说完推开车门,匆匆跑进急诊大楼,庄雾连解释她没法开车的机会都没有。
庄雾想了想,时间还早,再加上这几天在愉台休息得很好,身心舒展。她干脆回家一趟,洗完澡,收拾好证件,清清爽爽地去预约换驾驶证。
流程办理很顺利,体检完约好科目一考试,时间也才刚过十二点。庄雾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过午饭,直接去了工作室。
周四下午,正逢团建日,工作室没什么人在。前天到了批样衣,雎静说版型设计有点小问题,需要调整,庄雾几乎整个下午都泡在工作间。问题解决后,她突然来了灵感,画起设计稿。
等到再抬头,落地玻璃外傍晚已至。
视野内,霞光壮阔,饱和度随心所欲地堆融,橘红色流淌在地板上,像打翻的西柚汁。庄雾沉浸其中,独赏一场日落。
一道身影蓦地闯入视野。
程则逾低着头,从对面的心理诊疗室走出来,他单手捏着脖颈,肩线骨架微微下塌,整个人有点疲累后的颓气。
倏然间,他抬起头,站在落日余晖下,朝庄雾在的玻璃窗望过来。
14. 14脆弱性
为什么要躲,庄雾不知道。
只是等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藏到了窗帘后面。
呼吸停滞,又涌入新的氧气。庄雾悄然看向对面,程则逾出来后没立刻走,而是站在门口抽烟,他个高腿长,身后淡蓝色的建筑被光包裹,唯有黑影落寞。
这种时刻,应该没有人想被看到。
毕竟伤痛的脆弱性无从丈量,有时一眼可抵一把盐。
庄雾刻意延缓速度,慢吞吞地收好东西,直到第四次看向窗外,那道身影消失不见,她才缓步往外走。
下班时间已过,这里入驻率本就不高,整个园区内都很安静,偶尔有车辆驶过。
庄雾背着包,盘算着晚饭吃什么,她其实不太饿,决定回家随便对付一下。
路过拐角处的停车位时,黑色汽车突然发出两声鸣叫,庄雾吓了一跳,紧接着,看到了从车后走出来的人。
程则逾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勾着车钥匙,正好整以暇地歪头看她。
在社交层面上,庄雾向来缺乏主动意识。可这次,她踌躇片刻,安抚好心跳,还是决定先试探再说,于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目光追随到跟前,程则逾耸耸肩,根本没想遮掩:“等你啊。”
“……”
“想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果然,视力超群。
庄雾抿抿唇,眼神心虚乱晃:“我没躲,我只是……”
程则逾挑眉:“只是什么?”
庄雾一时答不上来,指了指身后:“我在这里上班,刚才还有事情没做完。”
“奥——”程则逾拖长腔调,平静地论述事实,“所以你刚才就看到我了?”
庄雾:“……”
“只是鉴于场合不对,怕我尴尬才躲起来。”
庄雾:“……”
“庄音音。”程则逾垂眼看她,窄长的眼皮褶皱舒展开,“我该夸你贴心吗?”
再贴心也被你粉碎了。
恰逢门口保安大爷路过,他认得庄雾,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小庄啊,男朋友来接你下班啦?”
他打量两眼程则逾,赞不绝口:“这小伙子真帅,长得跟明星似的。”
程则逾痞笑了下,不客气地接话:“您眼光真好。”
“那是!”嫌天气热,大爷拿着帽子扇风,“快走吧,这都几点了,下次记得早点来接,别让小庄等这么晚。”
“您说的是。”
解释起来更麻烦,庄雾见程则逾没个正形,甚至怀疑刚才见到的精神状态不佳的人是他的双胞胎。
人走后,程则逾直接拉开车门,扬了扬下巴:“上车。”
“不用。”庄雾先拒绝,怕徒增尴尬还是解释说,“这儿离地铁口很近,而且我家和你住的高新区是两个方向。”
程则逾有些意外:“记性不错啊。”
“还可以,那我——”
“放心。”程则逾打断她,吊儿郎当地说:“今天不灭口,上车吧送你回去,省得一会儿门口再碰上大爷解释不清。”
庄雾:“……”
仿佛制造麻烦的人不是他。
最后,庄雾还是上了车。存在感这种东西很奇妙,看山望海,只需寥寥几次,你就会觉得它们无处不在。程则逾不属于山海,却也能单凭寥寥数语,令人记忆犹新。
他太游刃有余了。
庄雾看向后视镜,蓝色建筑沉于暮色中,程则逾安静地开着车,锐利收敛,与往日懒洋洋的姿态别无二致。可庄雾总觉得,他身上的颓气还在。
车子驶出园区,汇进晚高峰的车流里。
程则逾打着方向盘,开口闲聊:“一直这么晚?”
庄雾淡声道:“还好,时间上比较自由。”
话音落,她欲言又止后转头,看了眼程则逾。
红灯路口短暂停歇的间隙,程则逾侧过头,视线落在庄雾身上,见她局促不安地端坐着,他轻晒一声:“有话就问。”
红灯还剩十秒,庄雾捏着安全带:“那个……”
“我猜猜?”程则逾敲着方向盘,轻描淡写地跟她讲:“这几天睡眠不太好,你公司对面有我一个老朋友,水平不错。这么简单的问题还值得你弯弯绕绕?”
他是在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对面的心理诊疗室。
可眼下,庄雾在意的不是这个。
“我是想说。”红灯变绿,她平静地看他一眼,“你开错方向了,我家在另一边。”
程则逾:“……”
后面有车按喇叭催促,他缓过神,不自在地发动车子,下颚线绷得很紧。
庄雾再次转头关切:“你睡眠不好吗?”
再真诚,听来也像讽刺。
用游戏里的话来讲,她一个闪,他把大招都交了。
程则逾咬咬牙,单手变换着车道,突然抬起中间那只空着的手,骨节明晰,掌心朝外,掩耳盗铃式地挡住了她看向自己的视线。
隔着指缝的空隙,庄雾忍不住笑了下,原来他也不是万事游刃有余,正如此刻。
她脑袋转回去,唇角笑意未散,小声说:“我就问一下。”
程则逾舌尖抵了下,冷淡地,僵硬罕见地回她:“没有,你听错了。”
/
抵达小区,夜色初降。
程则逾直接把车开到楼下,庄雾解开安全带,回过头:“谢谢你送我回来。”
“嗯。”程则逾没看她,面子丢光,别扭劲儿还在,只情绪恹恹地应了声。
庄雾推门下车,右脚刚触及地面,另一道车门声同时响起。
不远处,司机扶着谈逸明从后排下来,他左腿上缠着绷带,脸上的擦伤还未全消,几乎是一瘸一拐,脚步凌乱地朝庄雾走过来。
庄雾微微弯腰,对着半降的车窗,说了句路上小心,转而看向找上门的麻烦。
谈逸明警觉地扫过程则逾的车前玻璃,随即温和地笑起来,配上半框眼镜和一脸伤,这笑有点滑稽,他说:“等你很久了,刚下班吗?”
庄雾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她想起之前在意大利,谈逸明也会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家楼下,说着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和笑。那时,他很热衷于展现绅士一面,庄雾说不方便,他便让步说下次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胡搅蛮缠,堵在她家门口。
“我这两天都有来,你一直没回家。”谈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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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又朝驾驶座的方向看了眼,不动声色地打探她行程:“今天刚从愉台回来吗?”
“有事吗?”庄雾坐了一下午,腰酸背痛,实在没心情和他纠缠。
谈逸明自嘲一笑:“这么不想见到我啊。”
“我今天很累,没事的话我先上去了。”
庄雾说完转身,未留给他多余的眼神。
“庄雾。”谈逸明在背后叫住她,艰难地挪动了两步,脸色不大好看,“这么快就有新的约会对象了吗?”
庄雾回头,这才发现程则逾没走,车子一直熄火停在那儿。她压制住火气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好聚好散,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谈逸明咬咬牙,完全听不进她的话:“还是因为他,你那天才迫不及待要跟我分手?”
庄雾表情难以置信,有点佩服他颠倒黑白的能力,直觉此刻说什么都没用。她沉了口气,声音冷静地提议:“谈先生,回医院挂个精神科吧。”
谈逸明理智全无,直接走上来,拽住她的胳膊,脸色阴沉地质问她:“所以,你这几天真的都和他呆在一起?”
“是又怎样?”庄雾挣了下没甩开,耐心将尽,“起码这样,符合一个正常人的底线道德,需要我重复一遍你做过的事吗?”
“我说了,我会处理——”
手机响了,庄雾看了眼屏幕,抬头望向不远处,程则逾的车内没开阅读灯,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到大致轮廓。
她迟疑片刻,烦躁地挣开手腕上的牵制,点了接通。
天色已经黑透,小区路灯恰巧就位,毫无预兆地亮起来。
程则逾的车停在路灯下,庄雾倏然撞进那双黑眸里,漩涡伺机而动,她听到了手指敲在方向盘上的声音,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接着是漫不经心的声线:“礼尚往来,借你用一下?”
她握着手机,用力到骨节泛白,不愿让人窥见这点难堪:“不用,我自己处理。”
听筒那边,程则逾语调平平地说:“知道了。”
语音被挂断,程则逾盯着那抹瘦影,冷不丁笑了下,太温柔了庄音音,麻烦不是这样解决的。随即,他突然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到了他们跟前,停的位置堪称完美,惹得谈逸明不得不抬手,挡了下刺眼的车灯。
程则逾熄火,下车,关上车门,在庄雾怔然的视线里,懒懒散散,往车门上一靠,连贯动作一气呵成。
谈逸明行动不便,脑震荡的后遗症还没好全,本就不易情绪激动,看见他还敢下来,彻底控制不住那股气:“我不管你是谁,但这是我和庄雾之间的事,外人最好不要掺合进来。”
“没想管。”程则逾没所谓地睨他一眼,掏出打火机,从容不迫地点了支烟,“你继续。”
晚饭过后,不少住户下楼散步,看热闹的本性像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庄雾深吸一口气,不想牵扯到无辜的人,对程则逾说:“你回去吧,我自己会处理。”
程则逾低头弹了下烟灰,拿出手机回了两条消息,先礼后兵的话却不是对她说:“我排队,等他说完。”
“还是——”他撩起眼皮,眼神直白落在庄雾脸上,续上的话暧昧过了头:“我上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