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武周的阁老来你剑三查案怎么了》
1. 鬼
树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整条路笼罩其中,碧绿苍翠之间挂着一层薄雾,如同湿漉漉的外衣套在身上,闷着潮湿。
周遭飘来的烧焦味道并没有驱散雾气,隐于其中反而更凸显几分怪异,燕小霞挠了挠有点僵硬的后脖颈子,再三检查仪式已经备齐后,正要驱鬼,就听身后簌簌作响。
燕小霞下意识以为真有孤魂野鬼,转身正欲拔剑,却见林中小道走出的是一名身形魁梧的老者,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不管是青年宝蓝色的圆领袍还是女子红色的胡服,在这片雾霭弥漫的贡橘林里都异常扎眼。
老者上前一步,笑呵呵地拱手:“小道长,你且先停一停,老朽有事打听。”
燕小霞上下打量,再三确认他们双脚都是踩在地上的,这才放下心来:“老人家可是迷路了?往前走一段便是浩气盟的营地,再往前走就是金水镇,客栈酒楼一应俱全,过了那边的金门关就是洛阳……”
可能是在贡橘林憋久了,老者只问了一句,燕小霞就忍不住唠叨一大堆。那三人原本还只是听着,唯独在听到“洛阳”二字时,老者脸色微变,沉吟一下便对他行了个礼:“谢过小道长,我们还急着赶路,先行一步。”
燕小霞按不住心里的好奇:“老人家,您是做官的吗?我看您这身像是官服。”
老者抚须笑了:“算是吧。曾经是。”
“您是来查闹鬼这事儿的?”
“鬼?”
老者回头看了眼身边的青年,没由来地笑起来:“老朽倒是不信这世上有鬼,有的只是心怀叵测、故弄玄虚之人。”
这话无端让燕小霞莫名有了点底气,他跟着附和:“是,哪有鬼啊,都是人闹的。”
他听那老者说曾经是做官的,便猜着对方或许是告老还乡,可倘若真是如此,他身边只跟着一男一女做陪从也实在单薄,只是这种私事他又不好意思发问。
又听旁边的胡服女子道:“叔父,咱们走吧,那个什么浩气盟倒是不必去了,总得在天黑前赶到金水镇找个落脚的地方。”
老者点点头,又同燕小霞道了别,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身询问:“小道长,再请教一句:今夕何年?”
燕小霞愣了一下,虽然觉得这问题奇怪,还是老实回答:“天宝五年,怎的?”
那老者略显失意,只是微微摇头:“天宝五年,天宝……已见东海为桑田呐。”
他们这一走,贡橘林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样子,燕小霞叹口气,正琢磨自己要不要唱一段道情壮壮胆,就见树梢有东西一闪,分明是个人影一晃而过。
“吓死人了!你们这些江湖侠客飞来飞去的时候能不能看着点儿啊!”燕小霞忍不住大喊。
***
青年摸出些散碎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后者反倒显得局促:“客官,您就要了三碗阳春面,这给多了吧?”
胡服女子笑着解释:“劳烦店家,多的折换成几吊钱,给我们换了吧。”
行路的带着几吊钱不嫌累赘?店小二虽然觉得稀奇,但这三人和和气气的挑不出毛病,那胡服女子还悄悄给他塞了点银末子,他也就乐颠颠的回去办了。
老者挑起一筷子阳春面,百感交集:“银钱都不能用了。幸好,还有点散碎的可以换换。”
胡服女子摸了摸自己的珍珠耳铛,心有余悸道:“是啊,要不然我就得把这耳铛给当了。这是武皇赏赐,我可不敢,要不然下次面圣没了这个,她保不准觉得我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老者笑了:“陛下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疑神疑鬼。”
“疑神疑鬼没有,喜怒无常总有吧?万一赶上那天她心情不好呢?”
青年把阳春面往胡服女子面前推了推:“你啊,吃饭都不闲着。”
他原本想说能不能再见到武皇都是个问题,但眼下情景说了也是徒增烦恼,不如咽回去,也免得让另外两人忧心。
胡服女子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脚步由远至近,明显是朝着他们来的。一转头,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男子。
青年下意识去按腰间佩刀,行不法见状顿了脚步,索性店里人不多,他也就在原地一拱手,压低声音:“老人家,我家老爷有请。”
老者呵呵一笑,面露深意:“请为何事?”
“那倒不知,只听说您是我们老爷的故交。”
“错啦,错啦。”老者摆摆手。“老朽不过是个走方的郎中,如何能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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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大人成了故交?”
行不法怔住:“……您、您怎么知道……”
老者伸手点指:“你是个捕快,你家老爷自然是县令。”
行不法低头看看,确认自己没穿官衣,忍不住问:“那老人家又怎知晚辈的身份?”
没等老者说话,他自己恍然大悟:“是了,应当是虎口老茧,您是从这个特征判断出的。”
不料老者摇头:“手上老茧顶多让我猜出你是习武之人,你这双快靴才是真的把身份暗示给我。”
行不法哑然失笑。办案需要,他换了便装,只是为方便行路没把靴子换掉,刚才说的什么虎口老茧倒显得是他自以为是了。
他上前一步,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晚辈行不法,本是扬州捕头,此次因公务在身暂住金水镇——县令大人请您一叙。”
没等老者发话,胡服女子沉不住气了:“行捕头,我们初来乍到,又怎么会认识你家县令呢?”
行不法没回答,只是反问道:“敢问老人家姓甚名谁?”
老者摆手:“老朽怀英,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惊叫:“恩师!”
紧跟着,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匆匆而入,两三步并到老者面前,躬身行礼:“果然是您!金水县令曾泰,见过恩师!”
老者愕然:“曾泰……?”
青年和胡服女子顾不得店中旁人投来好奇目光,急忙起身上前搀扶;曾泰抬头望去,竟是喜极而泣:“恩师……未曾想到,学生还有幸见到您!”
行不法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倒也没见过堂堂正七品官员失态至此,不由得好奇发问:“县令大人,这位到底是……?”
那老者看着行不法,抚须忽笑道:“在下姓狄,名仁杰,字怀英,并州人氏,官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奉旨钦差提调幽州一切军政要务——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行不法呆在原地,这一连串下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重复道:“狄、狄阁老?!”
狄公长叹一声,满眼慨然:“……神龙年间的人,在这天宝时年,听上去倒像是阴魂不散的鬼。”
2. 朝堂空矣
狄公手指轻点桌案,方才他听曾泰说起前因后果,如今已是心下了然,抚须道:“世间万事真当是无奇不有。”
“是啊,恩师,学生刚来时还以为自己撞了鬼,如今习惯了倒也觉得此地别有一番景致。”曾泰将最后一本卷宗放在书案上,感慨万千。
自狄公等人与曾泰重逢,后者便将他这一年来经历的种种细细道来:曾泰是某日清晨突然到这里的,他对此地并不熟悉,可周围人都说他是金水镇新来的县令。曾泰以不变应万变,他花了几天时间,终于弄明白,这里已经不是武周,而是李唐,甚至是未来的天宝年间。
因古书典籍尚有能人异士魂游仙境的记载,曾泰虽然惊异,倒也是接受了,只当自己是神魂出窍,来到一处别样的地带。他像往常那样兢兢业业,做了一年的县令,不曾想在今日接到消息,有一位貌似狄公者现身金水镇。
闻言,曾泰不敢怠慢,先派了行不法去请,待处理好手头公务后,又亲自前去,终于与狄公一行人相认。
如今见到熟悉的面孔,众人皆是百感万千,本应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却是凝在喉口、结在心头。
“看来我们与曾兄一样,经历了魂游仙境的奇事。”李元芳打量着屋中布置,点头说道。
这里是曾泰的书房,他平日会在这里处理公务、冥想小憩,现在为了对狄公说明情况,他便将众人请来至此,并将手头经历过的卷宗、书籍等一应交予狄公,方便他熟悉当今世道。
不等曾泰应声,李元芳又笑道:“不曾想我们晚了一年,真是让曾兄好等啊。不过也多亏了曾兄提前探路,才能让我们理清现状,否则,现在我们定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惹出不少笑话。”
如燕调侃道:“李大将军是无头苍蝇,叔父可不是。就算把我们都扔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叔父也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李元芳正要说自己只是比喻,就见狄公笑道:“如燕呐,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个识途老马?”
“我是在夸叔父厉害,常人可比不上您。”如燕眨着眼睛,少女的天真灵动并未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压抑,她还是那般烂漫无忧。
狄公本意也是缓和气氛,并未在这种小事上同侄女过多言语。他又与曾泰寒暄几句后,便让他们回去歇息,自己则留在书房内翻看曾泰整理好的卷宗。
或许是因为他和李元芳见过太多离奇之事,如燕又是从小训练长大的杀手,三人对事态的变化总能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因此他们也算是很快地接受了现实。
只是,人内心的所谓“平静”就像一场喧嚣,人多时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不被注意到,独处时却能在万籁俱寂之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嘈杂,它如同山呼海啸般袭来,猛烈,又打得人措手不及。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狄公,在看到卷宗记载“神龙元年,武皇崩逝”时,也捺不住心中惊惧。
他想辅佐太子复辟李唐,但他也同样是武皇的臣子,是大周的宰相。
狄公深知这片名为“大唐”的土地实则并非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他也并不是来到了未来的李唐,而是一个与李唐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世界——证据就是,书中记载“狄阁老”逝于圣历三年,可他分明在神龙二年仍为武周效力,刚刚结束的江州案就是最好的例子,本该卒于神龙元年的武皇也端坐明堂。
一切都有不同,却也过于相似,那短短八个字背后的天人永隔,教他如何面对?
狄公思虑深远,只觉应当平复心情,不由得脱口而出:“狄春呐,你……”
恍然间,却又哑口无言。
这里并非狄府,狄春也没跟来。
狄公怔怔地望着书卷,半晌,自嘲道:“老了,老了。记性都不比从前了。”
他又翻开书卷,不知是偶然还是天意,竟是与自己病逝有关。狄公不在意虚名,自然也无所谓他人的评判,可他终归是好奇,如同那日武皇问自己会如何评价她一般,他也想看看书中对自己写了些什么。
只是这一翻,他便又看到,“狄阁老病逝,武皇悲恸不已,罢朝三日以示哀悼,谓之曰——”
朝堂空矣。
狄公甚至能想到那副光景,平日里铁面无情的武皇缓缓走下朝堂,面对着满朝文武,长叹一声说出这四个字。
狄公望着书卷上的文字发愣,直到曾泰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唤了声“恩师”,他才从那无边的思虑中脱身。
眼看来的不仅曾泰,还有李元芳和如燕二人,狄公定了定神,以笑容遮掩情绪,生怕他们担心:“看你们这意思,怕是有事要同我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曾大人在酒楼定好了席位,要请咱们过去呢。”如燕说着,顺手将狄公的书卷收起放在一旁,不动声色地遏制着自家叔父继续钻研的念想。
狄公笑道:“好啊,自从来到这处地界,吃的几乎都是阳春面,他们两个对我的意见不小啊。如今终于能换换口味,也难怪他俩那么高兴,元芳如燕——”
狄公站起身:“你们说是不是呐?”
李元芳笑笑,不置可否。他实在吃不下去阳春面,但这话总不能当着狄大人的面儿念叨。
如燕倒是有话直说了:“这次可真是要让曾大人破费了。”
“宴请恩师和好友,自是应当的。”曾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恩师,咱们走吧。”
***
“今日若是找不回我那算盘,你们全都得完蛋!”
狄公一行走下楼梯时,听到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咆哮。
李元芳皱眉:“何人在此聒噪?”
如燕调侃道:“听上去这人不仅脾气不小,权势也‘不小’。”
在寒光寺中她连武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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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假扮过,见多了大风大浪,再见到这种仗势欺人的,如燕自是对其充满了鄙夷。
楼下说话的是一名魁梧男子,他衣着鲜艳,能看得出并非来自世家大族,但昂贵的衣着面料以及挂满了的饰品流露出一种极显奢侈的风气,如燕甚至觉得这人像是穷人乍富,索性把一切看上去能彰显自己有钱特性的东西都穿上了。
朱天奇教训完店小二,回头看见跟着狄公下楼的曾泰,顿时咧开嘴笑着招呼道:“曾大人,我手下这群蠢货没怠慢了你们吧?这顿算我账上,改天我再好好请您喝一杯!”
他手上的扳指随着动作磕在脑袋上,如燕听了都觉得此人为了彰显财富真是多余吃苦受罪。
曾泰又与朱天奇言语几句,向狄公引荐道:“恩师,这位是酒楼的老板朱天奇,他的酒楼是整个金水镇最大的。”
朱天奇拱手:“原来是曾大人的恩师,失敬失敬。”
狄公颔首,瞥见店小二在角落里拉着几个人商量什么,问道:“方才听闻朱老板勃然大怒,不知是何事困扰?”
朱天奇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家伙计把我的金算盘丢了。我已经差人去找了,刚才莫不是惊扰了老人家?莫怪、莫怪!”
狄公笑道:“丢东西不算小事,更何况是金算盘。朱老板还是好生看管,当心被贼人惦记。”
这话也是在点他过于张扬,岂料朱天奇根本听不懂,只是大手一挥道:“这个不打紧,我手下的人,我都放心。更何况要是真丢了,不是还有断案如神的曾大人吗?哈哈!”
曾泰脸上挂不住,再加上他也知道狄公一行无意与这种人有过多往来,找借口打发了朱天奇,众人这才出了酒楼。
没走两步,狄公便捋着长须,意味深长道:“曾泰,看来你这一年长进不少,百姓对你也是多有称赞呀。”
曾泰面红耳赤,低头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也不过是金水镇的各位乡亲父老抬举学生,给个断案如神的谬赞罢了!在恩师面前,我哪敢承这名头啊!”
说话间有人到了切近:“曾大人,有人报案!”
此人是本地的县丞钟步原,他一身便服未穿官衣,看来也是散衙后又急匆匆赶来。白日还在曾泰的引荐下见过,想不到傍晚时分又遇见,更没想到他还是来通报案件的。
曾泰严肃道:“我这就过去。是什么案子?”
“命案。”钟步原言简意赅。
曾泰微微变了脸色:“竟然是命案……恩师,可否请您随我们一起?”
钟步原急忙劝阻:“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
曾泰挥手:“没有旁的规矩,这是我恩师,不是外人。更何况他素有神断之名,人命案由他老人家把关更是万无一失。”
见他执意如此,钟步原也没再阻拦,只是自言自语:“神断?那不是说的狄阁老……”
3. 疑云初现
死者名叫林三,发现尸体的是其妻秀茹。此人沾染了不少恶习,平日里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动辄打骂妻子、惹是生非,邻里街坊早已对其深恶痛绝,甚至觉得林三死了反倒算是清静。唯独秀茹还在哭丈夫命苦,被歹人所害,连带着自己也成了寡妇。
曾泰看着仵作给出的验尸结果,方才他也见过死者,凶器剪刀还扎在他右边胸口。
曾泰沉吟一下,问道:“你说你去张屠户的肉摊上买肉,回来时恰好看到你丈夫被一个蒙面人用剪刀扎死?”
秀茹连连点头:“是啊,可怜我的丈夫,就这么遭受了无妄之灾……”
曾泰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张屠户今日根本没出摊,你去哪儿买的肉?!”
秀茹愣了一下,急忙改口:“民女记错了,今日我是见到张屠户不在,就改去李屠户那儿,回来时就看见……”
曾泰又道:“撒谎!按照死亡时间推断,你回来时林三早已死亡多时,如何让你亲眼见到歹人袭击?”
秀茹哭哭啼啼:“这这这……这都是因为林三想休掉民女!民女与他发生了争执,结果他拿着锄头说要打死我!民女一时害怕,用剪刀刺了过去,不过是寻求自保……”
惊堂木落在桌上,断了秀茹的话:“这更是一派胡言!林三胸口的剪刀是打开的,倘若你真是情急之下拿出剪刀,那应当是合拢的状态!大胆秀茹,你分明是预谋杀死林三!”
秀茹满脸错愕,眼泪还挂在她脸上没掉下来。曾泰原以为她仍要狡辩,却见秀茹忽然放声大笑,状若疯癫:“……哈哈哈!林三死得好,死得好啊!这混账东西整日对我非打即骂,我早就受不了想杀了他了!”
人群一阵骚动,有的谈论此事离奇,有的则夸曾泰断案仔细。曾泰拍拍惊堂木,遏制人群的骚动,又道:“这么说,你是认罪了?”
“我认!哪怕是再杀一百个林三,我也认!”秀茹咬牙切齿。
旁边判官写好了供词供述,由衙役交过去现场画押认罪。秀茹看了看上面的内容,问道:“县令老爷,我不识字,签字就免了吧。”
曾泰只觉得奇怪:“你的邻居王氏见过你看棋谱,你分明是识字的,为何要说谎?”
秀茹没说话,只是抓起笔画了个圈,又用左手点了印泥按下手指印,权当认罪伏法。
两旁有差役分开左右,想一左一右地把秀茹架走,后者尖叫一声:“别碰我!我自己会走路”
众人没想到她有如此过激的反应,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又看向曾泰,像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如燕。”屏风后的狄公压低声音道。
如燕心领神会,走向秀茹:“两位官人,她毕竟是妇道人家,不如让我来吧。”
说罢要去拽秀茹的手腕,后者吃了一惊,急忙后退躲闪。
如燕打量她一眼,心中有数,便对右边的差役道:“有劳您头前带路。”
在场差役皆知狄公一行人是曾泰的旧识,更何况曾泰没拦着,他们也就默认了。差役拽住秀茹的胳膊,似乎是自知再闹也无用,秀茹这次没反抗。
而如燕代替另一个差役走在秀茹旁边,就这么押着她下去了。
退堂后,曾泰惭愧道:“学生夸下海口,只言好生治理金水镇,如今却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还是在恩师面前,实在愧疚难当。”
狄公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点头笑道:“也难怪他们说你断案如神,你今日这气势确实雷厉风行。”
“恩师,您就别再同学生开玩笑了。”曾泰苦笑道。“那恩师觉得,学生今日判得如何?”
“秀茹并非真凶。”狄公给出结论。
还没等曾泰发问,李元芳不解道:“大人,可曾兄没说错,这些线索都明摆着证明秀茹是凶手呀。更何况,如果她不是真凶,为何要认罪?”
狄公笑道:“你们注意到了案件的关键证据,也能抓住秀茹话里的漏洞,这很好,但唯独漏了一些细节。”
见狄公胸有成竹,曾泰深施一礼,语气里充满了佩服:“还请恩师指点迷津。”
狄公道:“首先,秀茹是一名弱女子。林三的尸首我已经查验过,即便此人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须知两人身高力气差距悬殊,就算秀茹是有预谋杀人,她也不可能做到一下得手,直接将林三杀死。”
曾泰不解:“但,那凶案现场有搏斗的痕迹……”
狄公笑道:“曾泰呀,搏斗只是周围环境,仵作写明了那剪刀是直插胸口,林三当场死亡——这证明凶手是一击毙命,试问秀茹能做到吗?”
曾泰恍然大悟。三人边说边往牢房方向去接应如燕,狄公又道:“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所以仅凭这点就判定秀茹不是凶手,未免太武断了。”
李元芳道:“您的意思是,您还发现了其他线索?”
狄公道:“是啊。刚才秀茹的反应很奇怪,不是吗?”
曾泰试探着问:“她是妇道人家,不想被外男碰到也很正常。刚才如燕不也说过这点吗?”
一旁的李元芳已经明白了:“可是后来那差役去碰秀茹时,她分明不反抗了;而且之前如燕想抓秀茹说,她也非常抗拒地躲开……”
联想到如燕的站位,李元芳得出结论:“她的右手受伤了!”
狄公点头:“而且,这伤非同小可,甚至不能正常握笔写字,所以她假装自己不识字,以画圈代替了签字画押,就连按手印也是用的左手。”
此时如燕已经从牢房出来,她大老远地朝着三人招手,等到了狄公面前便迫不及待道:“叔父,和您所料的分毫不差。我检查过了,秀茹的右手受了伤,她说这是前两天被林三打的,连抬起来都成问题。”
她跑得快,鬓发略显凌乱,李元芳见了便伸手替她梳理。一旁的曾泰想调侃两句,却听狄公道:“如此一来,却又有了令人费解的地方:秀茹惯用的右手受伤,剪刀也确实插在林三右边胸口,这证明了行凶者是用左手袭击的。但一个不善于用左手的人,又怎么能做到这么干净利落地杀人呢?”
李元芳绕了个弯才明白狄公的意思:“行凶者善用左手,所以行凶者不是秀茹!”
如燕问道:“那,秀茹为什么会认罪?她在包庇行凶者?”
此时已是傍晚,狄公望向逐渐沉下去的夕阳:“不论秀茹是有同伙,还是受人胁迫,那个神秘的真凶都会在今夜造访的。”
***
狱卒喝多了酒,趴在桌上鼾声连天,在这昏暗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过,他轻易打开门锁,踏进秀茹的牢房,动作幅度虽大,全程却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秀茹见到此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露出欣喜的神色:“你真的来了!快救我出去!”
一身夜行衣遮盖了来人的面容,秀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到他用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说:“我当然会遵守约定过来,只不过,我不是来救你,而是来杀你的。”
秀茹大吃一惊,瘫软在地:“你、你明明答应过……”
“像你这种人,死了比活着更能保守秘密。”来人说着,手腕一翻,似是摸出暗器要动手。
然而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气息,这份气息并非秀茹这等弱女子能散发出,可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后退躲避,而同一瞬间,秀茹的衣袖之中已经滑出利刃,擦着他的耳朵飞身而过。
“有点身手,看来不是一般的毛贼。”
来人尚未整顿好当下情况,就听到耳边冒出这么一句,情急之下便将暗器抛出,又被“秀茹”的利刃挡下。
牢房外一闪而过一抹蓝色身影,那人大吃一惊,运足了内力护体,又听耳畔呼啸风声,他急忙使出平生气力,举起峨嵋刺挡在身前。
只听锵啷一声,峨嵋刺被幽兰剑劈碎,那人被逼得连连后退,他并未犹豫,再抛出暗器作为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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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则趁乱打碎了窗上木栏杆,身子一缩翻窗逃了出去。
“秀茹”正想去追,李元芳拉住她,摇了摇头:“跑出去就难追了。”
“怪我大意了。”“秀茹”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如燕带着愠色的眉眼。
“元芳呐,以后你跑慢些,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此时狄公与曾泰带着一众衙役赶来,轻松的口吻也算给两人冲淡了些许懊恼之意。
狄公判断出秀茹的“同伙”会在今夜造访后便差曾泰做了安排,由如燕易容成秀茹在牢房等候,李元芳在暗处接应,狄公和曾泰则带人守在四周,只等那人现身便将对方捉住。不曾想对方身手灵活,还擅于暗器,李元芳和如燕多是正面迎敌,加之牢房内空间狭小,对暗器需要多费几分心神应对,这才给了对方逃走的机会。
曾泰也跟着自怨:“恩师,学生考虑不周,应当更加严防把手的。”
狄公笑道:“这位‘客人’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至少我们目前可以确定,林三真的是被歹人杀死,秀茹也是受人胁迫。”
如燕道:“我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肯定不会再隐瞒,而是愿意告诉我们更多细节了。”
说罢,如燕便急匆匆地出门而去,像是想赶紧带着线索回来弥补之前的失误。
她本来就是跳脱的性子,狄公也没有劝的意思,只是让曾泰打发了其他人去寻找线索,他们则留在牢房内再看现场。
狄公粗略扫视一圈,问道:“元芳,方才那人,你觉得他身手如何?”
李元芳皱眉思索:“大人,卑职不敢说。”
“哦?”狄公有些诧异。
曾泰忙劝:“元芳,你在大人面前都是有话直说的性子,有什么不敢说的?”
李元芳道:“卑职原以为,平生所见最可怕的对手是闪灵虺文忠,因为此人身手不在我之下,武学功法也相当诡谲强劲。可是自从来到此地后,我见那些江湖侠客整日飞来高去,武学功法更是千奇百怪、五花百门。
“卑职认为,他们的身手都远在闪灵之上。至于今日这人,应当是比那些江湖侠客差一些,可仍是不容小觑。单是一个闪灵就足够难缠了,现在却冒出来这么多深藏不露的人,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所以卑职不敢说。”
狄公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元芳呐,你不必纠结于此,我们连无头鬼都见过,已经没什么好匪夷所思的了。”
李元芳有些羞赧地垂下眼眸,讪笑起来。滴血雄鹰案里撞见无头鬼,那是他唯一一次在狄公面前失态,如今想来仍会心有愧疚。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我想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一套基准,我们既然已经住下了,慢慢适应便是。”
狄公又安慰两句,瞥见地上有铁器,疑心刺客给暗器涂毒,便用手帕包着,将东西捡起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手帕内包着的不是奇形怪状的暗器,而是两枚铜钱。
狄公又找了一圈,除了被李元芳一剑劈碎的峨嵋刺碎片外,地上还有几枚铜钱。他托着手帕给两人看,李元芳与曾泰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李元芳先开口:“大人,如果这就是暗器的话,那真是应了您那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了——卑职从未见过用这种东西当暗器的。”
狄公点头:“是啊。暗器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方便使用者在暗中实施突袭,因此除了小巧轻便以外,还得锋利尖锐,这样才能杀死对方。我在牢房内找到的这几枚与普通铜钱别无二致,既无锋利棱角,也无特殊机关,倒是令人费解。”
李元芳又补充道:“而且,如果想在暗器上涂毒,也需要先将人刺伤,这样才能让毒药从伤口浸入体内,可就像您所说,这铜钱连个刺儿都没有,圆滑无比,该怎么打伤人呢?”
狄公正想继续分析,见一旁的曾泰喃喃自语,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铜钱,铜钱,怎么忘了呢……”
旋即,曾泰如梦初醒般叫了一声,激动道:“恩师,学生想起来了!”
4. 现场
曾泰将卷宗交给狄公,又将自己的见闻和盘托出:“铜钱会乃是本地的一个江湖门派,曾是江南第一的商会保镖组织。不过,听闻他们门派内部出了些差错,所以不再做镖行一类的营生,而是有钱就接,其中不乏一些黑市交易,因此铜钱会逐渐臭名昭著,被江湖武林所鄙夷。”
李元芳摇头惋惜:“本是名门正派,却误入歧途,当真是可惜了。”
曾泰叹道:“这群人已经是为了钱无恶不作,不必可怜他们。”
“铜钱会用的是一种特殊武功,基于暗器手法,使用铜钱镖这种圆形暗器加之内力辅佐,方能取人性命。”
两人听到狄公念着卷宗上的文字,一起抬头看过去,思绪也跟着回到案子上。
李元芳推测道:“毫无疑问,刚才来的是铜钱会的人。可是这样一来此事又有了新的疑点:听曾兄所说,铜钱会是为了钱才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像杀人灭口这种事情,少不得是仇家所为。但林三和秀茹只是普通人家,卑职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么痛恨他们,甚至不惜聘请杀手?”
曾泰道:“林三坏事做尽,别说邻里街坊,就连他经常去的赌坊酒楼,和他结仇的也是一大把。”
他顿了顿,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过……也确实犯不上杀人害命。”
狄公缓缓道:“既然不是有人聘请,那我们可以不可以假设,这一切都是铜钱会自愿而为?为了达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铜钱会的人杀掉林三,却恰好被秀茹目睹。而出于某种目的,他威胁秀茹认罪,事后又为防东窗事发,夤夜前来杀人灭口。”
李元芳道:“可是大人,卑职觉得这种假设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早年我也算在外闯荡过,平头百姓与江湖武林之间有很深的分界,铜钱会虽然名声不太好,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像林三这种小混混,根本连‘江湖’的边儿都摸不上,怎么会招来铜钱会的杀身之祸?”
狄公笑道:“这正是我们下一步要调查的。”
李元芳心领神会:“那我这就去林三家里查。”
狄公摆手:“不,我们一起去。”
曾泰忙道:“恩师,天色已晚,您还是歇息下吧。”
狄公道:“人老了,觉少,睡不着啊。更何况林三家中是第一命案现场,我还是得亲自走动走动,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狄公又查阅卷宗,只见上面除了提到“东昌林一带有铜钱会弟子出没”外,还记录了北边的天龙寨水贼、东边的垂香林和连珠寨的匪徒等,不由得连连摇头:“小小一个金水镇居然有如此多歪门邪道之徒,看来这里的水很深呐。”
曾泰羞愧难当:“恩师,是学生能力不够,多次派人出去剿匪也总是大败而归。”
狄公摆手道:“我并不是责备你,只是看到卷宗上这些,自言自语罢了。”
“叔父!”如燕推门而入,她虽然性子活泼,在狄公面前总不会失了礼数,如今未教人通报便直接来了,狄公猜测她定是从秀茹那边得到了新线索。
果然,如燕来不及行礼就开口道:“叔父,秀茹都跟我说了:她那天本来想去张屠户摊子上偷一把刀回来杀人,但张屠户没出摊,一来二去耽误之下,她犹豫了,等回来时却正好遇上一个蒙面人杀了林三。”
李元芳急忙问:“那人用的凶器是不是铜钱?”
如燕奇怪道:“这个秀茹倒是没说,事发突然,她又惊又怕,没看清对方用的什么凶器。为什么说是铜钱?铜钱可以拿来杀人吗?”
李元芳这才想起方才的发现还没告知给如燕:“这个待会儿再和你解释,你继续说吧。”
如燕道:“嗯。秀茹说,她怀疑那个蒙面人当时就想杀了自己,只是她撞见的时候吓得尖叫一声,有邻里街坊往这边过来,蒙面人见状就威胁她去报官,还让秀茹承认是自己杀了林三,作为交换条件,他承诺秀茹入狱后会把她救出来。
“哦,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一个很奇怪的要求,就是让秀茹拿着剪刀在林三胸口上再扎几下。说完以后那个蒙面人就跑了,秀茹怕得要命,但眼看着林三死了,她又想起这些年来受尽的委屈,愤怒不已,抓起剪刀扎在林三胸口。不过由于她的右手受伤,所以用的是平常不常用的左手。”
狄公不言,只是抚须颔首,如燕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叔父,看来您又找到了不少线索,所以对小女说的并不疑惑。”
狄公道:“但是如燕,你带来的线索让我把很多事情都串了起来,甚至可以说证实了我的分析。现在,我们一起去林三家里看看。”
金水镇不大,狄公婉拒了曾泰备车的建议,同三人结伴走路去往林三家。
“杀死林三的和今晚来的应当是同一个人,目前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此人是铜钱会的弟子,擅使那招把铜钱当做暗器的武学功法。”路上,狄公开始梳理案情。“而且,此人是左撇子,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林三的致命伤在右侧胸口。”
狄公又道:“因为秀茹的叫声招来其他人,此人便放弃了杀她的计划,转而又让秀茹伪造现场,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因为那铜钱造成的伤口太特别,而且此人是个左撇子,这两点都是非常显著的特点。
“所以按照他的设想,秀茹在林三胸口多扎几下,就能多制造几道凌乱的伤口作为掩盖,这样就不会暴露他铜钱会弟子的身份了。可是他没想到,秀茹刚好伤了右手,所以我们还是查出真凶是个左撇子。
“今日升堂时,此人也在围观人群中,他定是来监视秀茹有没有照他说的那样去做。而在听到曾泰的判词后,这名铜钱会弟子担心秀茹的差错会暴露自己,于是今晚佯装营救,其实是为了灭口。”
曾泰心有余悸:“幸好恩师提前发现,否则差点就让他得手了。不过学生还有一事不明白,这人方才用的暗器也是铜钱,他这时候就不怕暴露身份了吗?”
如燕接话道:“这个不用叔父解释,我也能猜到:那人八成是想着灭口后将暗器带走,只是没想到我们早就埋伏在此处了。”
她快走两步,来到狄公身边:“只是小女也有一事不明,按照这人的身手来看,他杀死林三后再用暗器谋害秀茹,也完全能在旁人赶来前安全脱身,为何他当时没动手,反而要花费更多时间对秀茹解释那么多呢?”
狄公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普通小院,笑道:“前面就是林三家了。如果他杀死秀茹,左右邻居上报衙门时,衙门见有两具尸首,定会加以重视,派人封锁并看守林三的家,以防真凶重回现场。
“可若是秀茹认罪,此案便算是盖棺定论,林三家里不会有人把守,这名铜钱会弟子也就能轻易进入其中了。”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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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林三家?为什么?”
“他一定想在林三家中找到某种东西。”狄公停在院门前,伸手一推,没锁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甚至,这个东西能够解释他为什么要杀林三。”
***
狄公迈过门槛,粗略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是一些散落在地的农耕器具,生了锈;菜地荒芜,杂草丛生,角落里的鸡笼也四处漏风,坏得令人差点儿看不出原貌。
曾泰不由得感叹道:“这林三果真不是什么勤勉的人,农具都生锈了。不过学生还以为他住的不外乎茅草屋,倒是没想到他还能住上这样的小院房。”
见狄公不语,曾泰急忙又补充道:“之前衙门差役打听过,这间房子似乎是他家祖产。”
“原来是吃老本儿,我就说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怎么能住上好房子呢。”如燕踢开了脚边脏兮兮的簸箕,说道。
狄公拿手一指:“我们进去瞧瞧。”
李元芳留在前院搜寻,万一有什么情况他也好及时应对;如燕和曾泰进了屋翻找查探,狄公迈步来到后院,四处观望但见并无异常。
狄公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待确认并无线索后,他正欲离开,忽觉脚下一软。
狄公低头,只见脚下一片泥土颜色较四周更深,明显有翻动过的痕迹。狄公俯身捡起旁边的碎瓦片挖掘起来,很快便看到木制的方形一角。他本想直接拽出来,谨慎起见还是用手帕隔着将东西拽了出来。
那是一张算盘,算盘珠子为纯金打造,狄公翻来查看,见木框上刻着一个“朱”字。
“叔父。”此时,如燕与曾泰前来寻他。“叔父,我们找过了,屋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狄公将算盘递过去,两人有些惊讶,而曾泰看到刻字后一下便反应过来:“朱天奇,他之前说自己丢了金算盘!”
狄公点头:“不错,显然那名铜钱会弟子正是为此而来。”
曾泰推测道:“如此说来,是林三偷了朱天奇的金算盘,后来此事走漏了风声,被铜钱会弟子得知,他前来索要不成,便杀了林三?”
狄公还未说话,如燕忽然想起什么:“锄头!叔父,我想到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锄头上有泥巴,当时我还在奇怪,这林三又不耕作,为什么单单锄头上有泥巴呢?刚才我又想到秀茹的那句话,她说之前林三威胁要用锄头打她,其实一开始我对这个说法也十分不解,若是在屋中,趁手的东西多得是,为何偏偏要用锄头?”
她指了指金算盘:“这么说来,一定是当时林三刚把金算盘埋好,还没来得及收起锄头,所以才说了这番话。”
狄公笑道:“合理的推测。不过,我倒是觉得那名铜钱会弟子和林三恐怕是同伙,所以并非走漏风声,而是分赃不均——你们想想,如果只是来索要,那便是激愤之下冲动杀人,可根据秀茹所说,铜钱会弟子身着黑衣遮掩容貌,这分明是有备而来。”
曾泰连连点头:“恩师说的极是。按照这个思路,林三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并没有机会接近朱天奇,反倒是朱天奇手下的那些伙计有很大的嫌疑和作案机会。”
话音刚落,曾泰恍然大悟:“朱天奇的某个手下就是铜钱会弟子!我这就去派人搜查酒楼!”
狄公摆手,又示意曾泰附耳过来:“哎,不急。曾泰,你就这么去安排……”
5. 铜钱
朱天奇正在二楼翘着二郎腿喝茶,眼瞧楼下狄公一行人朝门口走来,急忙下楼堆起笑脸迎接:“曾大人!别来无恙啊,您又来照顾小的生意啦?”
他指向后厨:“不巧,这个时候打烊了,要不您几位点个菜,想吃点什么我立刻吩咐后厨去做。”
狄公面露和蔼之色:“不必了。朱老板呐,方才我们闲来无事倒是打了个赌,我说你这酒楼里少说有五十个伙计,不然周转不开,可是曾泰非说只有三十人,只好来你这里眼见为实了。”
朱天奇哈哈大笑:“想不到怀老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居然因为这种小事打赌?”
为了避免旁人惊疑,狄公化名姓怀,因此除了一开始遇到的行不法,众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姓怀的外乡人,而且是“金水镇县令的恩师”,对他也多有敬意。
“我倒是能理解,小赌怡情嘛,实不相瞒,我有时候手痒也喜欢去赌坊里玩儿两把。”朱天奇又道。“不过这次怀老先生您可就输了,我这酒楼里确实只有三十几个伙计,没有五十多个。”
狄公似乎不信,追问道:“若是算上后厨和算账先生呢?”
朱天奇摆手:“那也不过三十余人,当真没有五十多。老先生若是不信,我把人都给您叫出来?”
狄公欣然点头,朱天奇便命人都出来,在大堂内排开站好。
狄公似是不信,沿着排开的队伍悠哉清点人数,目光落在这群伙计的手上。
很快,狄公在一名伙计面前停下,他的左手包着一层纱布,看上去像是受了伤。
“你这手怎么回事?”狄公问道。
伙计挠头:“多谢老先生关心,是我前些日子没注意,烫着了。”
狄公责备朱天奇:“应该让他回去休养才是,怎么还在这里干活儿?”
朱天奇有些愧疚:“是、是,我是想着人手不够忙不开……怀老先生教训的是,我这就安排周福回去。”
那名叫周福的伙计正要道谢,曾泰却忽然摆着官威开口道:“朱老板,怀老先生来这儿有一会儿了,你连口茶都不给吗?”
朱天奇惊觉失礼,急忙命伙计准备。曾泰给周福递个眼色,周福立刻拿过茶壶为狄公倒茶。
狄公笑着拿起茶杯:“周福,你不必因为我说了两句好话就上前表示,老朽也不过是实话实说,更何况你这手多有不便,还是应该多歇息……”
话音未落,狄公惊呼一声“烫”,失手打翻了茶杯。周福下意识伸手去接,待茶杯落那只缠了纱布的手上时,李元芳的幽兰剑已经出鞘,架在周福脖子上。
周福一怔,曾泰呵斥道:“大胆刁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朱天奇吓了一跳:“曾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儿出啊?”
周围伙计皆惊惧,李元芳呵斥几声,待他们安静下来,狄公才抚须缓缓道:“你的手并不是真的受伤,包着纱布只是为了遏制你使用左手的习惯,只是,你仍然没有改掉下意识的动作,我说得不错吧?”
李元芳冷冷道:“你就是那晚的铜钱会弟子。这次我倒是很好奇,剑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你还要怎么用暗器从我手里逃出去?”
周福满头大汗,他瞥了李元芳一眼,嗫嚅着开口:“……原来你们早就怀疑我,刚才只是试探……事到如今,那我也只能……”
他的左手忽闪,纱布炸开,李元芳几乎是瞬间便听到暗器的风声朝着狄公而去,当即飞身挡住狄公,反手挥剑打开了暗器:“如燕!”
如燕立即上前,然而周福的铜钱镖又发动,待她挡下时,对方已经退至门口,转身欲跑。
“快!抓刺客!”曾泰惊呼着朝外追去,不曾想跑得太急,撞翻了桌子,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只听外面一片嘈杂喝闹,埋伏在门外的衙役一拥而上,拦住周福。
然而等狄公出门时,那些差役面面相觑,地上躺着的周福身中数刀,已是没了气息。
狄公正诧异,曾泰追出来,见状气得直跺脚:“我让你们拦住他,没人你们杀了他!此人可是重要证人,你们怎么……唉!”
一名衙役唯唯诺诺道:“大、大人,我们不是……”
此时,钟步原上前行礼:“启禀大人,这刺客凶狠无比,若是不用兵刃,仅凭我们几个恐怕拦不住。方才事发突然,大家没及时反应过来,乱刀之下,这刺客才被误杀致死。卑职自乱阵脚,没能拦截刺客,甘愿受罚,还请大人不要责怪其他人。”
其他差役见状,纷纷自领责任,直言不能连累钟步原。曾泰无可奈何,只说回去后再议罪。
狄公笑道:“钟大人倒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官。”
“怀先生谬赞,只是大伙儿看得起我,多有信任罢了。”钟步原不卑不亢地回答。
酒楼里的朱天奇已经吓破了胆,曾泰只让他好生在家待着,无事别随便出门,便命人抬着周福的尸体离开。
狄公见李元芳面露懊恼之意,知道他对于自己刚才中了周福的调虎离山计放跑他这件事耿耿于怀,便开口道:“元芳,你和如燕就不着急回去了,先替我去办件事吧。”
曾泰道:“恩师,何事需要劳烦元芳?若是平常小事,我让属下去办就行了。”
狄公笑道:“这件事必须交给元芳如燕去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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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刚才可曾注意到周福包扎的结扣?”
三人互相看看,一头雾水。
狄公解释道:“他打的是双套结,这是一种固定用的绳结,能让绳子牢牢缠绕在其他东西上。这是渔民、艄公等水边劳作的人常用的打结方式,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是……”
李元芳一点就通,抢答道:“水贼!”
狄公点头:“不错。我记得,金水镇确实有水贼作乱。”
曾泰道:“恩师所言极是,西北方向有个天龙寨,此地水贼横行作乱,嚣张无比,我们几次剿匪都大败而归。”
狄公叹道:“你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百姓。民生多艰苦啊……”
旋即,狄公又道:“周福可能曾经是水贼,后来脱离了天龙寨,也有可能这件事同天龙寨本来就有联系。”
李元芳明白了:“所以您让我和如燕顺着这条线索去查?”
狄公道:“不错。此地多凶险,正需要你们结伴而行,毕竟你们两位大功臣上次联手,可是把蛇灵总坛搅了个天翻地覆,我说的不错吧?”
李元芳和如燕曾在蛇灵总坛尘埃落定之时互诉衷肠,狄公此言一出,两人便想到当时在火光照耀之下,恋人的侧脸有影跳动,既像湖面阵阵涟漪,又好似他们的心旌摇曳。
两人不觉羞红了脸,眼看狄公和曾泰又要调侃,如燕急忙转移话题:“叔父,可是我们走了,谁来保护您呢?”
话音刚落,只见行不法朝这边走来:“狄大人!别来无恙!”
狄公笑道:“行捕头办案回来了。元芳如燕,你们去吧,有行捕头护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散架不成?”
李元芳和如燕虽然不放心,但线索在即不能不查,更何况行不法武功不弱,堪比曾经跟在狄公身边的八大军头,有他在也能放心,两人便将狄公托付给行不法,一同去往天龙寨了。
***
摩聆把铜钱镖在桌上排开清点,有人叩门三声,随即一名铜钱会弟子走进来:“舵主,还有两天,和唐门的人约定的时间就到了,咱们要不先下手为强?”
“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么性急难成大事,现在下手倒是占先机了,强又在哪儿?”摩聆捏起一枚铜钱镖在桌上一转,又“啪”地一声拍住,将铜钱镖扣在手心里。“你们以为他们会乖乖站那儿不动,等我们动手?”
铜钱会弟子自知失言,赔礼道:“那,舵主认为应当如何?”
“到了日子那天我自会吩咐,唐门的东西得留下,至于这钱嘛……”
摩聆顺手飞出一枚铜钱镖,将飞进来的苍蝇钉在墙上,冷笑道:“也得留下。”
6. 初遇唐门
李元芳与如燕赶奔天龙寨,途径垂香林见有茶摊便停下歇息。茶摊老板娘见是两个年轻人,笑眯眯地问:“二位客官,要不要尝尝奶茶?”
“一碗即可。”李元芳指了指如燕,意思是把奶茶给她。“我喝普通茶水。”
“好嘞。”老板娘转头吩咐伙计。“一壶新茶,一杯奶茶,给这位姑娘用那个猫头杯子装上。”
“杯?这边的奶茶是用杯装的?”如燕奇怪地说着,目光落向桌上的小巧茶杯。“也不知文钱几何。”
言外之意是嫌贵了。
此时伙计奉上一壶茶,身后有个皮肤黢黑的青年叫喊,伙计道声莫怪便去找那青年说些什么,李元芳这才一边倒茶一边安抚如燕:“入乡随俗。”
如燕眼睛一转,自是有了打趣之意:“李大将军今日出手倒是阔绰,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先请人喝奶茶了。”
李元芳不被她牵着话头走,而是笑道:“你啊,前两日吃饭就说没滋味,既然这边有卖奶茶的,那就趁这个机会祭拜一下你的五脏庙。”
如燕笑道:“你想请我喝奶茶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李元芳轻咳一声,即便被说中了心事也不想直接承认,仍是拐弯抹角:“就算……就算是这个理由吧。”
如燕巧笑倩兮,李元芳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旋动的茶叶,竟是不敢去看她的双眸。
时常听那些文人墨客形容心上人的双眼“灿若星辰”,但李元芳觉得,如燕的眼睛何止星辰,更甚世间一切珍宝。
她光是站在那里,就闪闪发光,引得他被吸引,被牵动心神,那一双眼睛点缀着笑意,以及只对他流露的柔情,就这样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开,宛如一幅画卷,让李元芳坠入其中,流连忘返。
“姑娘,您的奶茶。” 伙计呈上奶茶,如燕惊奇地“咦”了一声。
李元芳抬起头,看到她面前那个圆柱形的杯子也是一愣。
这杯子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尤其顶上,看着倒像一对儿猫耳朵。
李元芳想起之前老板娘说的话,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本地方言,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还真是猫头杯子。
不过这杯子倒是有点像…… 李元芳看着对面梳着猫耳发髻的如燕,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如燕问完就明白问题所在,伸手摸了摸杯子上的猫耳,也是忍俊不禁。
她端起杯子,奶茶还没喝,便听到后面一阵喧闹,连带着还有人哀声求饶。两人转头看去,见一名戴着半边面具的男人抓着方才那名青年,目眦欲裂,像是仇人相见的现场。
如燕朝李元芳使个眼色:“过去看看。”
“这位大爷!我真没骗您,这玉佩是我从水里捞上来的,不是我偷的啊!”小二黑连连求饶,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面前这名唐门弟子痛下杀手。
唐邢咬牙切齿,手上不自觉用力:“一派胡言!这玉佩灵妹从不离身,怎么可能是从水里捞上来!说,你是不是天龙寨的同伙,暗中截害灵妹?!”
小二黑已经被他掐得面色发白说不出话,李元芳急忙上前一拍唐邢让他卸力:“这位兄台,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唐邢抬眼打量他时,李元芳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玉佩,解释道:“你瞧,这玉佩缝隙中有水草黑泥,足以证明这确实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他没骗你;更何况这人并非习武之人,只是一般的劳工,你又何必为难呢?”
唐邢闻言手上松了力气,如燕急忙把小二黑拽出来,后者连咳几声,吓得发抖,如燕好心端给他茶水他也不肯喝,只是惊恐地退至一旁。
李元芳拍拍唐邢的肩膀,好言相劝:“这位兄台,我见你也是江湖中人,有什么话不如坐下来好好说,何必动气?”
唐邢本来不想接话,又思及李元芳一眼能看出玉佩的线索,而自己现在关心则乱,难以冷静,终是压着怒火,深吸一口气道:“……灵妹不见了,我在找她。”
“你这话没头没尾的,谁能听得懂呀。”如燕倒了两杯茶,推给李元芳和唐邢,又招呼他们坐下。“聊聊吧,再着急也得从头说起呀。”
方才两人都听到唐邢提起天龙寨,自然留心,想听听唐邢这里有什么线索。
或许是见到二人并无恶意,又或许是极致的情绪发泄过后便只剩虚脱无力,唐邢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低声道:“我和灵妹……唐鸿灵,这次跟着二少爷来同天龙寨做生意,岂料灵妹无故失踪,那群水贼突然对我发难,我杀了他们,却没了灵妹的下落。”
他指了指小二黑:“我在此处暂作歇息时,见此人拿着灵妹的玉佩说要典当,我便以为他是天龙寨的人,一时怒火攻心,这才……”
“你们跟水贼做生意?”李元芳愕然。在他的认知里,名门正派,应当是不屑与这种腌臜人打交道的。
眼看他似乎又要发表一些诸如“过禽论”的说辞,如燕急忙按住他的手,低声嘱咐“调查要紧”,又抢过话来问:“天龙寨的人为何突然发难?是想钱货独吞,所以反悔了吗?”
唐邢摇摇头:“他们只拿货,出钱的是铜钱会,眼下距离铜钱会与二少爷约定的时间还有两日,至于是不是天龙寨和铜钱会出了什么岔子,我也不清楚。”
李元芳和如燕对视一眼,暗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今可以确定,天龙寨确实与铜钱会有所勾结,只不过天龙寨在明,铜钱会在暗,看来找线索还要从天龙寨入手。
“这位兄台是唐门的人吧?”李元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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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想之前在曾泰整理出的卷宗里看过的内容,问。
唐邢道:“正是,我叫唐邢。不知两位是哪门哪派?”
李元芳摆手:“江湖散人罢了。我的意思是,唐门赫赫有名,天龙寨不过水贼匪徒,竟敢对你们动手,不怕唐门报复?”
唐邢苦恼道:“估计是想打个措手不及。这次二少爷带的人少,算上我和灵妹二人,拢共也就十个,其中有五个甚至还是运货的脚夫劳工。”
“这么少?”如燕惊讶道。以前蛇灵小队出动,少说也得有十人往上,还都是有武功傍身的。
“在精不在多。”唐邢解释。“那几个劳工脚夫已经给过钱打发了,剩下三人在二少爷身边待命,去谈判的也就我和灵妹二人。想来他们也是觉得人少可欺,便突然发难。按理来说几个毛贼确实不是我的对手,奈何对方用毒,我一时不察……”
唐邢长处一口气,暗自运转内功心法,仍是觉得脱力:“直到现在内力也仍未回转。”
如燕把话题绕回最初:“唐姑娘和你不是一起的吗?怎么会突然失踪?”
唐邢道:“货是放在约定地点等天龙寨的人来取,当时他们正在点货,灵妹听到旁边有声音,想着去看看情况,谁料到她还没回来,天龙寨的人就动手了。”
“这么说来她多半是和你一样,也中了对方的埋伏。”如燕推测道。
眼见唐邢多有懊恼之意,如燕又劝:“你先别着急,实不相瞒,我们虽然是江湖散人,但今日也是替官府办案。这个天龙寨你了解多少?能不能详细同我们说说,或许我们能帮你找到唐姑娘。”
唐邢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权衡过后他点点头,正要开口,旁边的小二黑突然哆嗦着伸出手,指向坐在最远处喝茶的一个中年男人,颤声道:“他、他就是……”
唐邢皱眉,想问什么又怕自己再刺激到他,没起身;如燕端了杯茶给小二黑,柔声劝道:“你别急,想说什么,喝口茶慢慢说。”
小二黑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断断续续道:“那个男的……我、我帮他搬过货,他、他就是天龙寨的……二当家。”
“啪——” 唐邢登时捏碎了手里的茶杯,李元芳见状急忙挡住他,压低声音:“你冷静一下,先别动手。”
唐邢瞋目切齿:“如今灵妹不知吉凶,你让我如何冷静?!”
一旁的如燕不慌不忙:“元芳,靠你了。”
李元芳点点头,两人交换眼神,竟是胸有成竹地笑了。
唐邢见状自是惊奇之中又带了几分怒火,还以为他们拿自己寻开心,却看李元芳朝那男人走去,而如燕从包裹里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比划了两下,有些得意:“真是想不到,我这手艺还能有用得上的一天。”
7. 千面变灵
门口的水贼打个哈欠,正想趁着没人来打个盹儿,眼瞧见迎面走来寨子的二当家,急忙瞪大眼睛提起精神:“二当家!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赵云龙蹙眉,有些不耐:“怎么?老子的行踪还得和你汇报?”
“不敢不敢!”
“大当家呢?”
“嘶,大当家他……”
话音未落,赵云龙就见徐达骂骂咧咧地走过去,身后跟着的两个水贼成了撒气筒,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连赵云龙同他打招呼,徐达也只是抬眼挥挥手,继续骂着走了。
见没牵连到自己头上,门口的水贼才松口气解释道:“您瞧,正发着火儿呢。”
赵云龙好奇道:“谁又惹他了?”
水贼小声解释:“好像是十二连环坞那边又提了什么条件,大当家嫌他们出尔反尔,可是也不能不办。
“还有,昨天不是跟唐门那边打起来了吗?一个把弟兄们都杀了,溜了,另一个跑了,还没抓到,大当家怕走漏风声,正发愁呢。”
赵云龙哼了一声:“连两个人都抓不住?一群没用的饭桶,成天养着你们是吃闲饭的吗?”
水贼唯唯诺诺,也不敢还嘴。赵云龙又问:“跑的那个,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南边,垂香林。”
“嗯?既然知道位置,为什么还没抓回来?”
“哎哟,二当家,您说得轻巧,林子里藏个人可太容易了,弟兄们也是亲眼看着她进了垂香林,一直没出来才确定的,要不然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赵云龙思忖一番,转身欲走,水贼好奇问道:“二当家,您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
赵云龙没好气道:“老子当然是去抓人,难道要指望你们这群饭桶?”
说罢气哼哼地走了,水贼自知失言,不敢多问,只是摸摸鼻子,打个哈欠继续放哨了。
***
“行捕头,您的两碗阳春面。”店小二把阳春面端上,有些惊恐地瞥了狄公一眼,匆匆走了。
行不法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拿起筷子的手放也不是停也不是,最后只能叹口气:“唉,这小厮。”
狄公倒是不在意:“先前算是我带人来这酒楼‘闹事’,他们怕我也正常。别管那些了,快吃面吧。”
他挑起一筷子面条,行不法见状也不客气,吃起面来。
狄公笑道:“难得啊,能遇到一个和我一样爱吃阳春面的人。之前每次吃阳春面,元芳和如燕都是抱怨连天。至于曾泰,哦,他心眼儿多,每次都推辞说自己吃过了。”
“还有这回事。”行不法咽下嘴里的面条。“狄阁老,看来跟着您不仅长见识,还能听到一些平日里听不着的趣闻。”
行不法目睹了曾泰与狄公一行相认的现场,瞒他也无用,曾泰便将前因后果与他讲明,剩下的就等行不法自己消化了。行不法确实像听天书一样,愣了一天一夜才接受现实。
“不过阁老,咱们来酒楼,不单纯是为了吃阳春面吧?”行不法压低声音,防着一旁上菜的伙计。“听说那个朱天奇是受了惊吓回家躺着了,您带下官过来,莫非是要搜查他的酒楼?”
狄公摆手:“倘若如此,我会让钟步原带几个差役陪我一起。”
行不法点点头:“明白了。曾大人还有政务要办,钟大人则是要处理周福的后事,您怕打草惊蛇,所以只带了下官一人暗中调查。”
“不法呀,你不要想得太复杂。”狄公露出袖子里的金算盘。“事发突然,朱天奇应该是来不及收拾整理,我只是想看看这算盘原本放在什么地方。”
行不法点点头,等狄公吃完面,他起身去找伙计说了几句,随后便引着狄公上了二楼。
官差办案,自是无人敢拦,狄公去朱天奇的书房走了一圈,没过多停留,只是拿出金算盘对着书案上的架子比划了一番,又用手帕擦了擦笔架,最后把金算盘挂上去,拿手点指:“这样也算物归原主了。”
行不法打趣道:“这朱天奇怕是已经没心思管他的金算盘了。”
下了楼,狄公又去后厨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疑点。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后门有人声交谈,行不法还以为是厨子伙计在闲聊,狄公却停住脚步,侧耳倾听。随即,狄公轻声道:“是朱天奇的声音。”
行不法下意识握上腰间刀柄,狄公不慌不忙,蹑手蹑脚走向后门,将门开了一条缝,果然看见朱天奇甩着肥硕的胳膊,正在指责面前的一个伙计:“一群蠢货!现在他们查到酒楼头上,下一步恐怕就要发现天龙寨了!”
行不法吃了一惊,狄公做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别惊扰那两人。
只见那伙计愁眉苦脸道:“大当家,咱们马上就要投奔十二连环坞了,这种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啊!”
朱天奇怒道:“老子用得着你提醒?!我苦心经营天龙寨那么久,可不能被区区一个县令,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头给毁了。你传我口信,让铜钱会那帮人待命,随时准备动手!”
伙计应了声是便退下,行不法想直接冲出去,被狄公拦下。朱天奇探头探脑,四处看看,像是在排查有没有人偷听,确认无误后他才离开,健步如飞,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的虚弱样子。
等他们走远,行不法才惊奇道:“阁老,您推测的一点儿不错,铜钱会果然和天龙寨有所勾结!”
狄公面色凝重:“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朱天奇居然就是天龙寨的大当家。”
行不法推测道:“他一定是用这层身份做隐藏,这样旁人就怀疑不到他头上了。不过狄阁老,您刚才干嘛拦着下官?何不让我直接动手,将他缉拿归案?”
狄公道:“我听他说苦心经营多年,想来此人定不是表面上这般脑满肠肥。你再看他走时,步履又稳又快,一定有底子在身,这种人若是贸然出手,只凭你我二人恐怕不好对付,还有可能反制于人。”
行不法连连称是:“是下官欠考虑了。狄阁老,下官这就护送您回县令府,并将此事通禀给曾大人!”
***
唐鸿灵屏息凝神,将自己整个身子都隐藏在繁茂的枝叶后。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唐鸿灵不知道外面那些水贼会不会凭着血腥味儿发现自己的行踪,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隐藏自己,只待对方松懈便找机会突出重围。
因为受伤中毒的缘故,她连浮光掠影都很难使用,只能靠着草木隐蔽,一天下来几乎都是逃匿的状态,如今停歇下来也是迫不得已。再跑下去,她怕是要体力不支毒发逆脉,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唐鸿灵提起精神,判断出那是人的脚步声。她悄悄摸出一枚毒蒺藜,警惕地盯着树下。
来人似乎只有一个,从脚步声判断,此人步伐轻盈,有武艺傍身,不像是水贼,倒更像是江湖女子……
唐鸿灵的判断刚冒出来,她就看到留着络腮胡的赵云龙从树下经过。她微微一惊,动作先于脑子,毒蒺藜朝着对方飞出去。
赵云龙及时察觉到危险,翻身躲过;唐鸿灵迅速架起千机匣打算抢占先手,赵云龙抬头看到她,急忙伸手阻止:“且慢!”
唐鸿灵又是一怔——这壮汉竟然发出了女子的声音。
“赵云龙”一边说话,一边举起一枚腰牌:“你就是唐鸿灵姑娘吧?我不是来抓你的,你看这腰牌。”
那腰牌是唐门飞镖的形状,上面刻着唐邢的名字。唐鸿灵见到熟悉的东西先是心下一松,随后又紧张起来:“邢哥的腰牌怎么在你那儿?你们这群恶贼把他怎么了?!”
“我原想着给你看看信物能让你相信我,看来只凭一个腰牌还是不够。”
“赵云龙”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女子娇俏灵动的脸。身为唐门弟子,唐鸿灵对易容术当然不陌生,但她也生怕这是疑兵之计,仍然架着千机匣不肯松懈。
如燕把碍事的水贼衣服脱了,对唐鸿灵招手道:“算是唐邢拜托我来找你的。我来的路上已经把那些追你的水贼都杀了,你放心跟我出去就是——唐邢还等着你呢。”
见她表情真诚,也没什么敌意,唐鸿灵稍稍放松警惕,却也是将信将疑。
如燕知道自己不可能马上打消她的疑虑,干脆挥挥手转过身:“这样吧,我来带路,你跟在我后面,直到我带你去见唐邢为止。”
“你就不怕我从你背后发难?”唐鸿灵的声音带着警惕,但已经没了敌意。
如燕头也不回,只是笑道:“快走吧,还要给你解毒包扎呢。”
她一路朝着下山方向走,也不回头确认对方是否跟来,只是放缓脚步,确保唐鸿灵能跟上自己。
直到出了垂香林,迎面走来李元芳和唐邢,如燕才听到自己身后传出女子惊喜的声音:“邢哥!”
“灵妹!”
唐邢惊叫一声,奔向唐鸿灵。
如燕贴心地没打扰紧紧相拥的二人,转头悄悄问李元芳:“不是说好了在茶摊等我们,怎么提前过来了?”
因为担心你,所以事情处理完就立刻来迎接了——
这话李元芳当然是不肯说出来的。
“那个赵云龙已经扭送至县衙,左右我俩闲来无事,提前过来也好看看你们的情况。”李元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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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燕想起什么,做个鬼脸:“我把赵云龙的衣服丢了。算了,反正他接下来都要穿囚服的,少一件衣服也没什么。”
自得知茶摊上的赵云龙就是天龙寨二当家后,李元芳和如燕就有了对策。李元芳借着搭话的名义把赵云龙打晕,如燕则易容成他的模样,独闯天龙寨探查情况。
对于千面变灵来说,伪装成赵云龙并非难事,方才如燕大摇大摆地在天龙寨走了一圈,又得知了唐鸿灵的下落,全程无人发觉异常,就连徐达都当她是真的赵云龙。
李元芳没忘了正事,问道:“对了,天龙寨可有什么情况?”
如燕道:“我正巧碰见他们的大当家徐达,说是十二连环坞……”
话还没说完,唐邢匆匆走来,作势要跪谢:“还请二位恩人受我一拜!”
李元芳急忙搀他,顺势拦住:“哎呀,你、不必如此大礼!”
如燕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急忙劝道:“唐鸿灵还中着毒呢,你这些礼数等帮她解毒了再拜吧!”
***
与唐邢二人分别后,李元芳和如燕回到县令府,在西跨院见过狄公等人,将一路的见闻细细道来。
狄公听后若有所思,行不法反倒皱眉不解:“不对劲,既然如燕姑娘见到的是天龙寨大当家徐达,那我和狄阁老见到的又是什么?”
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行不法便将他与狄公探查到的线索道出,这下轮到李元芳和如燕面面相觑了。
众人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曾泰大胆推测道:“恩师,学生认为,天龙寨的主人还是朱天奇,那个‘徐达’不过是个幌子,有他光明正大做替身傀儡,就没人能查到朱天奇的真实身份了。”
李元芳觉得言之有理:“就像袁天罡让鲁成冒名顶替,有了鲁成的伪装,真正的袁天罡就能在暗中行事了。”
狄公缓缓颔首:“目前看来确实如此,若不是我们无意之中撞破了他们的秘密,恐怕还要被朱天奇蒙骗。”
他顿了一下,又问:“哦,如燕呐,你去天龙寨还打探到什么了吗?”
如燕回忆道:“天龙寨那帮人打算投靠十二连环坞,所以他们找唐门买了武器以示投诚,唐鸿灵就是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才被追杀的,他们突然对唐邢动手也是想灭口。
“不过,出钱的并非天龙寨,而是铜钱会,按照原定计划,是唐邢他们先把东西交给天龙寨,他们的二少爷唐无乐另约了时间与铜钱会谈判。
“本来见面的时间定在两日后,但是听唐邢的意思,这次出了那么大的意外,他会劝唐无乐早点见铜钱会的舵主。”
狄公仔细听着,手指轻敲书案,并未出声。曾泰坐不住,起身行礼道:“恩师,十二连环坞一向为祸四方,如果天龙寨拿着武器去投奔,只怕他们势力壮大,后果不堪设想!看来应当即刻安排剿匪,一举消灭天龙寨!”
狄公轻咳一声,笑道:“曾泰呀,为官者要沉得住气,像你这样慌慌张张的,还没剿匪就先自乱阵脚,如何退敌?”
曾泰自知失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狄公又道:“更何况,你现在是金水镇的县令,而我不过是个走方的郎中,你自己安排剿匪计划,又何须请示我呢?”
这话本意是提醒,李元芳却读出几分寂寥的意味,本想劝,看到狄公面带微笑,他又止住了。
狄公说过,他们是神龙年间的人,如今落在天宝年间成了“鬼”,既非朝中重臣,也无便宜行事之权,遇上这样的事情,反倒显得处处掣肘。往日他们奉旨行事,狄公断案如神又大权在握,能调动一切要务成为其助力,如今却早已不复当日意气风发。
“元芳,你怎么了?”
狄公的声音将李元芳的思绪拉回来,李元芳急忙回答:“大人,卑职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狄公打趣道:“人家都说人老了才喜欢回想往事,你还是年轻人,怎么比我还老气横秋的?”
他又道:“几年前的幽州,后来的崇州,刚刚结束的江州,再到现在这神奇地方的金水镇……咱们这一路走来,经历那么多奇闻轶事,真该找人好好记下来呀。”
他语气轻松,李元芳也受到感染,心中郁气排解些许。很多事情都变了,还好,人没变,人都在。
他回头看看如燕,又看向狄公与曾泰,终归是放下心来。
在他走神的这段时间,曾泰已经与行不法商议了剿匪计划,两人又请示狄公希望他给些建议,随后便着手准备去了。
他们走后,狄公起身漫步至门口,望天似是思索什么,忽而回头:“元芳,如燕,明日你们陪我再去趟林三家中查看。”
8. 再访生疑
再探林三家时,李元芳和如燕更多的是疑惑:“大人,您不是已经在林三家中找到金算盘了么,为何还要再探?”
狄公踏进熟悉的前院,笑呵呵道:“人老多疑,上次有地方还没看过,我想再来确定一下罢了。”
他看看四周,有杂乱的脚印,屋内有些布置也与上次不同,便问道:“对了如燕,秀茹还好吧?”
“嗯,虽然之前受到不小的惊吓,不过现在已经缓过神来了。”如燕道。“但是这金水镇她是不敢待了,昨天已经回来收拾行李,回娘家亲戚那边了。”
狄公点点头,似乎是在讲给两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走了好。这个地方的水很深呐。我们再进去看看。”
三人在屋内绕了一圈,见狄公暂时没有收获,李元芳便不怕打扰他的思路,问道:“大人,既然咱们已经发现朱天奇就是天龙寨的贼首,为何不让曾泰调集人手,直接把他抓住?”
狄公道:“抓住一个朱天奇不难,难的是把他的爪牙一并拔除。”
“但卑职觉得,打蛇打七寸,拿捏了水贼匪首,剿匪也会简单些。”
狄公看了李元芳一眼,忽然笑了;李元芳正摸不着头脑,见如燕也跟着笑,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好拿狄公开腔,只能碰了碰如燕,小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李大将军性急,难道你忘了蛇灵的故事?”如燕轻声道。“他们如今有武器也有人,就算少了朱天奇,狗急跳墙也能打个出路来。”
李元芳哑然失笑,轻轻摇头,暗叹自己确实操之过急了些:“是卑职思考不周。”
狄公一指如燕:“元芳,是如燕给你答疑解惑,你怎么对我这个老头子说?”
如燕佯装嗔怪:“是啊叔父,您看他,总是这样。”
“这……”
堂堂千牛卫中郎将,居然被叔侄二人一言一语,逗得不知所措,活像一只老实的猎犬,被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戏耍。
李元芳无可奈何,只好做样子给如燕赔个不是,又将话题拉回来:“如此说来,这朱天奇还是有点本事的——他不在天龙寨内部,还能把手伸那么长,治理整个寨子。”
狄公莞尔,凭空点了点李元芳:“元芳啊,你这话是说得到点子上了。所以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比看起来更狡猾的对手。”
屋内没找到线索,燕芳二人以为狄公会忽略上次已经找到过线索的后院,不曾想他又走到这边,看着地面沉思。
李元芳试探着问道:“大人,要不卑职把地都挖开?”
狄公摆手,又转身去了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只是在后院角落里垒了个小灶台,狄公掀开锅盖看看,又蹲下身往灶膛里面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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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如燕想拽他:“叔父,这里面黑咕隆咚的,您当心碰一鼻子灰。”
狄公一边说着不碍事,一边卷起袖子伸手去掏灶膛,燕芳二人听到很轻微的窸窣声,似是烧过的木柴一碰就碎。
而狄公也觉得自己这番动作幅度太大,从旁边拿了个火钳子,一边伸头看着,一边用火钳子小心翼翼地往外夹取,终于夹出来了一叠废纸片。那些纸片大半已经被烧焦,但边缘地方似乎没挨着火,还保持原样,上面有字,可惜也被火舌席卷得焦黄一片,看不出个连贯。
李元芳道:“大人,这似乎是一本书。”
狄公点点头,如燕找了个铜盆让狄公将纸片放进去,又感叹道:“这林三真是暴殄天物,拿书来烧火。”
狄公叹道:“泼皮无赖俱是如此,他们不知礼,没有对圣贤的敬畏,自然也不会爱惜书了。”
他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纸片,只看到一张疑似封面的纸上,有个“封”字,心中记下,又对李元芳说:“元芳,你有空去查查林三整日都在哪些地方厮混,尤其注意赌坊。”
“这林三吃喝……”李元芳正要说,想起如燕在这儿,怕污了她的耳朵,改口换了个说法。“酒色财气全沾了个遍,大人为何偏要注意赌坊呢?”
狄公笑道:“其他尚且能忍能戒,唯独赌,他们这种人是一刻都等不了的。”
9. 赴约
明月高悬。
摩聆在树下来回踱步,耐心逐渐被消耗殆尽。
唐门那边突然将交易时间提前,摩聆也不得不急忙召集人手做好准备。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选在夜间见面,倒是方便了他的主意。
只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摩聆少不得烦躁抱怨,就在他以为自己被耍了时,迎面走来一名戴着半边面具的青年。
摩聆松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正要装模作样地行礼,却见只有唐无乐一人,心下生疑,但还是端住了脸面:“见过唐二少爷,在下是铜钱会金水分会的舵主摩聆。”
唐无乐连眼皮都没抬,摩聆只当这世家纨绔少爷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心中冷笑暗骂蠢货,又故作疑惑道:“不知唐二少爷带的人所在何处?”
唐无乐嗤笑一声:“带什么人?”
“今夜不是要做交易吗?”摩聆让开身子,示意唐无乐看他身后那几个装了银钱的箱子。“唐门的武器已经送至天龙寨,现下由我铜钱会付账,唐二少爷不带几个随从,莫非是要自己将这些箱子抬回去?”
带着讽意的笑容挂在唐无乐嘴角没落下来:“你们不是真心给钱,我带人来又有什么用?反倒是在原地多添几口棺材,晦气。”
摩聆怔了一下,掌中滑出一枚铜钱镖:“看来唐二少爷是个聪明人。”
四周待命的铜钱会弟子迅速拥上,摩聆自觉稳操胜券,不由得面露得意之色:“可惜聪明过了头,明知我们要反悔,还只身赴约,实在愚蠢!”
唐无乐脸上的嘲弄已经变成了耻笑:“赴约?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今日是来清理门户的。”
摩聆还未回过神来,最里圈的铜钱会弟子纷纷中了化血镖,瞪大眼睛倒地身亡。
摩聆大惊,铜钱镖飞出去,仍是晚了一步,唐无乐早已用浮光掠影隐去身形。其他铜钱会弟子如梦初醒,这才想起动手,只能对着夜色乱打一气。
而尚未等他们结束第一轮袭击,摩聆听到身后传来低声冷笑,骇然大惊,急忙回身以铜钱镖诱敌,又甩出袖中虎头双爪,只待对方躲避露出破绽,方可突袭击中。
然而双爪刺出仍是扑空,反倒暗器声响,剩余的铜钱会弟子转眼间中招倒地,存活的竟是不足十人。
摩聆惊骇不已,唐无乐的身形从旁边树上显现。他倚着树干,坐姿轻松,甚至有几分慵懒,千机匣仍别在他腰间,未移动过分毫。
“我还是太高看你们这群冒牌货了,对付你们,连千机匣都不需要。”唐无乐歪头看着摩聆,大概是双方差距太悬殊,他的表情里居然有了几分怜悯。“你们从唐门偷出来的武学心法,如今也该还了。”
摩聆咬牙怒喝道:“都给我上!”
其他铜钱会弟子深知事已至此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掷出铜钱镖。唐无乐飘身翻下来,摩聆借着他人的掩护,趁机绕到他身后试图偷袭。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虎头双爪只是刚刚亮出,那人的身形便到了切近,紧跟着便是幽兰剑洞腹。
摩聆瞪大眼睛口吐鲜血,掌心滑出最后两枚铜钱镖,李元芳没给他反抗的机会,当胸一脚,摩聆被踢飞数丈远,撞上粗实的树干滚落在地。
“大姐!摩聆重伤!”一名铜钱会弟子惊恐地喊叫着。
被他称呼的那名年长铜钱会弟子也只能吩咐人去把摩聆抬下去,然而交战关头,唐无乐当然不肯放过他们,暴雨梨花针疾射而出,在瞬间就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李元芳怔了一下,虽然之前听唐邢讲起过武学心法,但他当时也以为那是类似蝮蛇无影针一样的暗器,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唐门武学的特点。
唐无乐打量着李元芳,眯起眼睛,似乎在推测他的身份。李元芳收起幽兰剑,却也保持着该有的警惕性:“你就是唐门的二少爷吧?”
唐无乐没吭声,他的眼神没什么敌意,更多的是傲慢。被他这样看着,李元芳倒也不恼,他跟着狄公见识过许多,像唐无乐这种人,并不稀奇。
“哪儿来的无名之辈。”唐无乐实在看不透李元芳来自哪门哪派,也免不了嘴上不饶人。
李元芳轻呵一声:“像阁下这样来自江湖世家的人,似乎都很喜欢把眼睛摆在头顶。”
唐无乐听到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反而误会,还以为李元芳是什么江湖散人,听到了风吹草动所以来巴结,自然对他更加瞧不起:“看来你不仅没什么见识,目光也短浅。你该不会以为帮我杀几个人就能巴结上了吧?”
李元芳叹口气,摇了摇头,似乎对唐无乐这种自作聪明的行径感到非常无奈:“我来确实是要帮忙,但根本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唐无乐还没说话,就听到两声“元芳”,先来的是如燕,紧随其后的则是唐邢和唐鸿灵。
唐邢气喘吁吁,显得很是尴尬:“如燕姑娘的轻功真快啊。”
“你要是没摔那一跤,咱们也不至于追得那么狼狈。”唐鸿灵小声抱怨。
如燕一见横七竖八地躺了那么多人,当即为李元芳捏了把汗,但见他平安无事,又松口气,同时自嘲这份担心实属多余:这可是李元芳啊,两次面对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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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第一高手都能取胜的人。
“二少爷,您没事吧?”唐邢喘匀了气,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几步,询问唐无乐的情况。
唐无乐瞥了他一眼,看表情像是在说他多管闲事。唐邢二人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也没什么怨言,转头去对李元芳道谢。
李元芳的表情明显温和许多,唐无乐看在眼里,忽然反应过来:“你是唐邢找来的?”
唐邢还以为这事儿又触了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气,急忙解释:“二少爷,您非要只身赴约,又不让我们跟着,我和灵妹实在不放心您的安危,就找了元芳他们……”
唐鸿灵也附和道:“邢哥是怕再出现上次那样的变故,担心您应付不来。”
唐无乐越听表情越复杂,见他看向自己,李元芳故作惊讶道:“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并非看在唐门二少爷的面子上才出手,而是因为我的朋友唐邢请我帮忙。”
自觉丢了面子的唐无乐咬牙切齿,手指轻动,猛地抬起手臂,藏在袖子里的小千机匣机关被他扣动,一枚弩箭飞刺而来。
李元芳侧身一挡将如燕护在身后,挥动幽兰剑凌空将弩箭断成两截。
“看来此地的世家大族甚是特别,相比光明磊落,更爱搞些暗中偷袭的勾当。”李元芳嘲讽道。
唐邢生怕两人吵起来又打一架,情急之下跳到唐无乐面前挡住他:“二少爷,你可千万别……”
唐无乐眼神如刀:“滚,这里没你插嘴的份儿。”
唐邢一番话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敢,又不能不说;旁边的唐鸿灵突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再看手心竟是呕血了。
唐邢顿时如临大敌:“灵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赶路太急,内伤复发了?!”
他又转头找唐无乐求救:“二少爷,灵妹她……”
唐无乐皱眉,对李元芳的火气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了;趁着这两人不注意,唐鸿灵疯狂对如燕使眼色,暗示他们先走。
如燕心领神会,拽了拽李元芳的袖子:“还得回去向叔父汇报呢。”
她也朝唐鸿灵使了个眼色,同李元芳离开。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唐无乐才啧了一声,斜乜唐鸿灵一眼:“别咳了,把藏在你手里的假血扔了吧。”
唐鸿灵和唐邢皆是一怔。虽然不指望这拙劣的演技能骗过二少爷,但这么快被揭穿还是有些尴尬,两人面面相觑,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给二少爷认罪。
唐无乐按着太阳穴,甚是无奈地长叹,一声,骂道:“两个背时砍脑壳嘞娃儿。宝器。”
10. 剿匪
曾泰端茶走进书房时,见狄公正看着手中卷宗蹙眉摇头,他不想打扰,本想放下茶离开,正巧此时狄公回神,笑呵呵地朝他招手:“哦,曾泰呀。你这堂堂七品县令屈尊当我的端茶小厮,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曾泰诚惶道:“您是学生的恩师,学生为老师倒茶不是天经地义吗?”
狄公连道心领了,端起茶杯,曾泰又小心翼翼道:“不过……恩师,学生有事想同您商议。”
狄公打趣:“我就知道,喝你一杯茶还要讲条件。说吧,遇上什么难事了?”
曾泰道:“倒也不算难事。此次您安排剿灭匪贼的计划堪称面面俱到,定能大获全胜,但学生觉得……您打算亲自去天龙寨,这太危险了。”
狄公不以为然:“前些日子,我去大杨山深处剿灭蛇灵逆党时也是亲力亲为,如今不过一个天龙寨而已,谈何危险?”
曾泰坚持道:“今时毕竟不同往日,那些匪贼穷凶极恶,学生这边人手不足,唯恐出现什么意外,致使恩师陷入险境呀。所以学生恳请恩师更换计划,由钟步原护送您去捉拿朱天奇。”
“瞧瞧,人老了干什么都会被嫌弃。”狄公站起来,笑呵呵地拿手点指曾泰。“连你都嫌我腿脚不便,要把我赶去一个不添乱的地方了。”
曾泰忙躬身行礼:“学生绝无此意,只是担心恩师的安危,学生诚恐啊!”
狄公拍拍他的手:“也罢。既然你已经安排好,我就改换地点留在金水镇,至于天龙寨那边,有你和元芳,我也放心。”
话音刚落,李元芳人未到声先至:“大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狄公笑道。
李元芳汇报的也是剿匪的相关事宜,狄公问过了人手安排,确认无误后便令曾泰即刻安排人手行动。
待曾泰走后,李元芳又汇报了之前调查的结果:“卑职先前和如燕查到,林三经常光顾的那家赌坊就在金水镇东边城门附近,名叫银钩赌坊,那是金水镇最大的、也是唯一一家赌坊。”
狄公暗自斟酌,半晌,他对李元芳耳语道:“元芳,你去天龙寨的时候,找找那里有没有……”
李元芳露出疑惑的表情:“大人,这不可能吧?”
狄公并未解释,只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又问:“你手上可有武器的记录册?”
李元芳点头:“唐邢抄写了一份给我,虽然不是原册,但我和如燕比对过,内容分毫不差。”
“嗯,收缴武器时,一定让他们按照武器册上的对比,万万不可遗漏。此次行动危险重重,元芳,务必小心行事啊。”
“卑职明白。”
***
狄公带人闯入酒楼时,朱天奇正在柜台后面翘着二郎腿拨弄他的金算盘。
如今不是营业时间,店内只有几个伙计,钟步原命人将门窗守住,禁止任何人外出。
差役做这些事时,朱天奇依然拨弄算盘,像是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等全部门窗出口都被封锁后,朱天奇才慢慢抬起头,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怀老先生,钟大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狄公欲开口,钟步原抢先一步呵斥道:“朱天奇!事到如今你不必再装了,曾大人已经带人去围剿天龙寨,我劝你还是乖乖受缚别再抵抗,也好对你从轻发落!”
行不法和如燕一左一右地将狄公夹在中间,以提防突生变故。
朱天奇直勾勾地盯着钟步原,忽然笑道:“钟大人,别这么紧张啊。这样吧,我说过我这人好赌,上次怀老先生借着打赌的名义来我这边摸底,这次我也同你们打个赌。”
他将算盘上的最后一颗珠子推上去,阴恻恻地笑起来:“就赌……你们派去天龙寨的人,能不能留着全尸回来。”
“大胆!”
钟步原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拔出佩刀冲向朱天奇。朱天奇登时从桌底抽出刀,与钟步原缠斗在一起。
店内伙计也纷纷亮出兵器攻来,其他差役急忙上前迎战。
如燕掀翻了两个持刀扑来的厨子,对行不法喊道:“行捕头,快去帮忙!”
见钟步原被逼得连连后退,行不法不再应付那些喽啰,急忙前去帮忙。
几个回合下来,酒楼内的伙计杂役被打得连连败退,士气大减,唯独还剩朱天奇顽强抵抗。他以一敌二,居然完全不落下风,钟步原和行不法多次试图突进,都没能找到他的破绽。
如燕看准时机,一脚勾起一把横凳,猛地朝朱天奇踢去。
钟步原瞥见了她的动作,急忙拽着行不法往旁边闪身躲开;这一下来势汹汹,朱天奇没反应过来,等凳子近在眼前时只能提气横刀硬生生抗下。
趁着他这一个分心的瞬间,钟步原挥刀上前,刀身没入朱天奇腹部,后者瞪大眼睛,朝着钟步原做出一个吃力的愤恨表情:“你……”
钟步原忙闪身,朱天奇呕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剩下的伙计见朱天奇已死,自然也没了抵抗的意思,纷纷丢下武器投降。
狄公看着朱天奇的尸首有些惋惜:“哎,应该抓活的。”
钟步原看看朱天奇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刀,有些不知所措,行不法正想帮忙说两句好话,就见狄公摆摆手,意思是此事不必再议,两人便轻松一口气,开始着手善后的工作。
如燕环顾四周,确认是真的安全了,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转而面上却又带了忧虑:“叔父,要不我带一队人去支援元芳?”
狄公点点她的眉心,“责怪”道:“你这孩子,对元芳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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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信心呀?”
如燕垂下眼眸:“我知道,凭李大将军的本事当然不需要人操心,但……”
“好孩子,我懂你的意思。其实,我又何尝不担心元芳和曾泰呢?”狄公宽慰道。“这样吧,稍后叫上行捕头,我和你们一起去天龙寨。”
“那可不行!”如燕急忙拒绝。“那边危险重重,可千万别没帮上忙,又把您老人家置于险地了!”
狄公笑道:“好,好。那咱们就回县衙,一起等。”
***
李元芳跃上哨塔顶,下面正好有几个放哨的水贼。他摸出几枚毒蒺藜,瞄准水贼飞出去,对方应声倒地。
李元芳掂了掂手里剩下的暗器,觉得甚是奇妙。这些都是唐邢送他的,倒是比无影针还好用。
放倒了全部的放哨水贼后,李元芳找到寨门机关,割断绳子,巨大的寨门轰然打开。
曾泰得到了进攻的信号,大喝道:“上!剿灭水贼!”
众人冲进天龙寨,那些水贼这才惊觉有人入侵,急忙抵抗但还是迟了一步。李元芳动作迅速,越过杂兵水贼直捣黄龙,撞上了拿着武器急忙忙冲出来的徐达。
“官兵!官兵怎么会来天龙寨!”
徐达还在嚷嚷着,他抬头看见李元芳,忽然一愣,随后又凶神恶煞道:“你也是官兵?我今天非要把你们碎尸万段不可!”
李元芳摇摇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在说大话,至少可以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
徐达气急败坏,嘶吼着举刀冲过来。
李元芳挽了个剑花,幽兰剑如鬼魅般划过徐达的脖颈,留下一串血痕,徐达应声倒地。
这个结果当然没跳出李元芳的预料,他已经打探过情报,天龙寨的水贼算不上什么武林高手,只是人多势众,所以只要制定周密合理的剿匪计划,拿下他们不成问题。
曾泰那边也是节节胜利,最终,天龙寨死伤过半,余下水贼尽数缉拿归案。
曾泰大喜过望:“还是恩师剿匪有方!天龙寨盘踞金水镇许久,能拿下他们,对金水镇的来说也是好事一件。”
李元芳叮嘱道:“水贼拿住了,善后的事情还得麻烦曾兄操心——那些水贼用的武器可千万不能再落入贼人手里。”
曾泰连忙称是,大手一挥,命人跟自己前去清点寨内缴获的物资。
见他们似乎不需要自己帮忙,李元芳便开始调查狄公让他找的东西。
一番探查下来,天龙寨内的情况确实如同狄公所说,着实令李元芳感到惊讶:“真的如同大人所说,整个天龙寨一只信鸽都没有。”
他又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鸽笼,也就是说并非信鸽没飞回来,而是天龙寨根本就没养过。奇怪,那他们靠什么联络?”
11. 冯九山
“阁老!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一大早,行不法嚷嚷着来到狄公书房,满脸焦急。
狄公放下书册,好奇道:“不法,怎么了?”
行不法来得匆忙,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一口,浸润了嗓子以后才忙解释道:“武器!三天前您让我清点从天龙寨缴获来的武器,我拿着元芳兄弟给的武器册一一对应,今日终于清点完毕,但、但是唐门提供的那些武器,均不在其中!”
他面容严肃,如临大敌:“一定是天龙寨将武器藏起来了!又或者是别有用心之人偷走了那些武器,所以县令大人他们才没能收缴起来!阁老,属下自愿领命,想前去调查此事!”
行不法原以为狄公也会重视此事,却没想到他只是笑笑,又倒了杯茶招呼自己喝。
他这过于悠哉的模样令行不法困惑不已,但很快他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是了,阁老之能,常人难以逾越,您一定是已经查出其中门道了!”
狄公哈哈大笑:“不法,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刚得知这件事就查出结果?”
行不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您这是……?”
狄公道:“其实在剿匪之前,我的心中一直隐隐地有一个猜测。等你和元芳的消息带来,倒是让这个猜测成真了。”
狄公又长叹一声,行不法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怅然:“……只是,我曾期望我的猜测是错的,却没想到……”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所幸少女轻快活泼的声音打破了这份不适:“叔父,已经准备好,咱们可以启程了!”
行不法好奇道:“阁老,您要出门?”
“是啊,还有些地方要去转转,有些事情也得去看看。”
狄公起身,压低声音问道:“不法,武器的事,除我以外,你同其他人说过吗?”
行不法道:“没有,我发现异常后就第一时间来向您汇报了。”
狄公显得十分满意:“你做得很好。这件事,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声张,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段日子一切照旧,你明白吗?”
“是,下官谨记。”
叮嘱完行不法后,狄公又换了身商贾衣裳,与同样换了装束的燕芳二人离开县衙,朝着金水镇东边城门去了。
***
冯九山看着账本直嘬牙花子:“这群混球,真是貔貅转世,只进不出呐!”
外边人声鼎沸,充斥着赌徒的喝叫声,冯九山听得心烦意乱,恨不得马上关门谢客。他正发愁,外边的伙计掀开门帘进来:“掌柜的,有人找。”
冯九山挑眉:“这一天天找我的人多了,每个你都要领进来吗?”
他的眼神扫过去,伙计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冯九山便明白这人一定是拿了对方的好处才来请自己,于是冷笑一声:“来的是什么人?”
先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既然肯给伙计甜头儿,那定是不缺钱的主儿。冯九山不喜欢和穷鬼打交道,他更喜欢有钱人。
更何况,从给钱的举动来看,对方一定是抱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态来的,这种人躲着是没用的,不如早点见了,想办法打发走便是。
伙计比划起来:“一个胖老头,带了一男一女,看起来是做生意的。”
“老头?我最近可没得罪什么老头啊。”
冯九山嘀咕着走出去,立刻换上了满面的笑容:“哎哟哟,这是哪位贵人找我呀?”
狄公原本正在打量其他赌徒,听这话他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冯九山身上:“阁下便是银钩赌坊的冯掌柜吧?”
冯九山笑嘻嘻地对旁边伙计挑眉,让他们端茶上点心,又道:“正是鄙人,托您老挂怀,店里生意还行。”
如燕嗤了一声:“掌柜的,我们今天是第一次来,怎么被你说得我们像是这里的常客一样?”
冯九山急忙摆手:“姑娘这话就折煞人了,俗话说来的就是客,更何况我瞧这位老爷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见便知这是位有福之人,我当然想沾沾福气了。”
他边说边观察三人的反应,见那老者眯眼笑着,红衣女郎一脸不屑,旁边的蓝衣男人则是左顾右盼,明显心不在焉。
冯九山心下了然:这是瘾犯了。
于是他换了目标,嬉笑道:“这位客官,莫不是想来两盘玩玩儿?”
李元芳面露难色,不知所措地看向狄公:“老爷,这……”
狄公叹口气,摆手道:“去吧,但是切记,见好就收。”
“老爷子您放心,我保证把这位客官伺候得舒坦!”
冯九山提高声音,命伙计带着李元芳去了楼上雅间。
目送着他们离开后,冯九山才道:“老爷子,我听伙计说您找我,应当不只是为了赌钱而来吧?”
狄公笑了笑,如燕立刻拿出一枚银锭:“掌柜的,我们来找人,还请行个方便。”
冯九山讪笑道:“这……不是我说,几位想找人去官府呐,我这里是赌坊生意,又不是……”
话音未落,如燕将钱袋放在桌上。冯九山光是听声响便猜到这里面至少五十两,顿时换上殷勤的面容:“您说,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狄公道:“有个叫朱天奇的,听说是这里的常客,确有此事?”
朱天奇的死讯已经连同他是天龙寨水贼的消息传遍了金水镇,冯九山被狄公这句话吓得面色苍白,连连摆手:“绝无此事!我跟此人没有任何联系!”
狄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当真没有?”
“当真,当真!老爷子,此人从未来过我们银钩赌坊,这点其他伙计都能作证!”
冯九山说着,朝旁边的伙计使个眼色,那伙计连忙点头:“对对对,没见过,我们都没见过朱天奇!”
狄公笑起来:“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打听打听,又不是要同你们对峙什么。既然朱天奇没来过,那我想问问,有个叫林三的,可是常客?”
冯九山犹豫一下,对狄公露出怀疑的表情:“我说老人家,您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打听个没完了?”
如燕将钱袋往回拽了拽,冯九山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面露后悔之色。
狄公敲敲桌面,提醒他:“冯掌柜,我是个生意人,问的当然是生意上有往来的人。咱们同为做生意的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该打听的可以打听,不该打听的,最好别问,明白吗?”
冯九山急忙躬身行礼:“是是,九山明白。不过,九山更明白,您打听林三不是因为生意,而是他欠了您的钱。”
“嗯?”狄公有些意外。“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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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九山自信道:“那林三是本地有名的泼皮无赖,这种人如何能同旁人有生意往来?前些日子,这林三还在我们赌坊偷了别人的东西,害得人家来闹,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
“哦?什么东西?”
“不知道,周福只说是很重要的物件,还来我们赌坊闹了好一阵。”
狄公和如燕对视一眼,已经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只是冯九山看起来尚未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狄公故意不点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知道是林三偷了东西?”
冯九山道:“有个伙计看见林三背着周福的包裹出去了,只不过当时谁都以为他俩已经打好招呼,谁也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眼皮子底下就敢偷东西。而且周福也说了,他和林三的包裹搭眼看上去一模一样,回去之后拆了才发现不对,这才来找我们赌坊的。”
说到这里,冯九山压低声音:“不过……那人走后第二天,听说林三就被杀了!我猜是林三昧下了钱财,周福气不过,就把林三杀了。”
曾泰在狄公的授意下公开了林三案件的真相,只不过没公布具体细节,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还秀茹一个清白,因此金水镇的人知道这件事不算稀奇。
狄公抚须,笑而不语;冯九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周福的名字,急得直冒汗,想辩解几句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这……唉,那个周福虽然是朱天奇的伙计,但是……”
狄公笑呵呵道:“冯掌柜是个实诚人。周福来过,并不代表朱天奇和他有关,对吗?”
对方已经给了台阶,冯九山自然顺坡下驴,连连称是;此时,李元芳垂头丧气地从二楼下来。
狄公见状立刻责怪道:“又输光了?”
李元芳闭上眼,“唉”了一声。
狄公怒道:“你这厮!回去后我非要重罚你不可!”
他又看向冯九山,换上和蔼的笑容:“掌柜的,今日多有叨扰,那我们便告辞了。”
冯九山急忙行礼送客,直到狄公等人走远他才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道:“朱天奇那个王八蛋,真是死了都要给我找麻烦。”
离开银钩赌坊,李元芳一扫颓废模样,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这是狄公特意安排,由他扮演好赌之徒,借着耍钱的机会观察赌坊内的一举一动。
如燕打趣道:“想不到李大将军还是个全才,演个赌徒都那么惟妙惟肖。”
李元芳笑道:“惟妙惟肖不敢当,骗过那个并不精明的掌柜倒是游刃有余。”
“怎么样?”狄公问。
李元芳道:“大人,都看过了,那银钩赌坊倒是普通,没有密室暗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构造。不过我问过几个伙计,他们说朱天奇其实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他手气不好,每次来都是输个精光。”
狄公若有所思:“这趟来我主要是想查林三的事情,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也罢,我们先回去。”
李元芳又回头往赌坊看了一眼:“大人,不继续查了?”
狄公摆手:“问不出来的。”
如燕叹道:“可惜那个周福死得早,不然肯定能从他嘴里审出点东西。”
狄公点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得好好儿想想,这个周福,在整件事情当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12. 藏金论
“鸿灵,我瞧这梨花簪子正配你,你先戴上试试,待会儿让唐邢付钱包起来。”
如燕笑盈盈地拿起一枚银簪往唐鸿灵头上比划,后者有意躲闪却被拉着手拽住,含羞道:“如燕,这个我戴不合适……”
“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瞧,多俏啊。”
两人俨然一副小姐妹逛街消遣的模样,李元芳和唐邢跟在一旁,手里各自提着一路上两位姑娘看中的东西。
见唐邢面色不虞,李元芳笑道:“邢兄弟莫非囊中羞涩?”
唐邢叹气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问我。”
李元芳一怔:“问什么?”
唐邢往旁边挪了一步,与两位姑娘拉开距离,声音也放低了一些:“你和如燕姑娘,肯定不是心血来潮,突然邀请我们出来逛逛吧?她俩玩儿得开心,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找我便是。”
李元芳笑了笑,倒是没想过唐邢那么耿直。可转念一想,他若不是这种性子,也就没有茶摊上双方的相遇了。
既然对方开门见山,那他也不好遮遮掩掩,干脆单刀直入:“我想找你打听铜钱会。听说,铜钱会是唐门的一些杀手分出去自立门户而成的,我想,论对他们的了解,除了铜钱会成员,也就你们这些唐门弟子了。”
唐邢挠了挠后脑勺,显得十分为难。
李元芳有些好奇:“莫非是门中秘密,不便向外人透露?”
“那倒不是。”唐邢吞吞吐吐。“二少爷确实很了解铜钱会,不过……唉,你也知道这些人是脱离了唐门自立门户的,所以二少爷很讨厌他们。我是在想,要是找二少爷打听这个,他又得骂我多久。”
说完,他看向不远处和如燕笑成一团的唐鸿灵,未被面具遮掩的那半边眼睛染上一层温柔笑意:“罢了,也就是被骂几句而已。你都开口了,我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李元芳笑笑,正要再问几句,忽然觉得背后一股劲风袭来。他侧身一闪,见一青年气喘吁吁扑过来,从他身边窜过去:“劳驾!让我躲躲!”
青年急忙钻到李元芳旁边的竹筐堆后面,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隐藏起来。
李元芳和唐邢对视一眼。行走江湖,仇家追杀的情况不算稀奇,但躲得如此草率,还真是少见。
远处紧跟着来了两个布衣男人,他们怒气冲冲循着青年的方向来,却在看到李元芳时同时一愣,矮的那个率先反应过来,拽了拽同伴的胳膊,后者立刻低下头,矮的那个也停下脚步四处乱瞧,装作一副没看见李元芳的模样。
李元芳心下了然。他在本地“结仇”的势力只有两个,天龙寨的水贼既然已经悉数捉拿,那这两人显然就是铜钱会的了。
倒是省了他的事,生擒了这两人就不必再找唐邢追问,也免得他挨骂。
唐邢也发现这两人的异常,不动声色地按上暗器囊:“动手?”
李元芳道:“有没有能把人打晕,不伤其性命的暗器?这两人留着有用。”
“多的是。”
唐邢说着,掷出两枚迷神钉。
那两人装作四处乱看的样子,实则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见唐邢有动作,他们也急忙甩出铜钱镖应对,却不想迷神钉只是障眼法,唐邢的雷震子紧随其后破开铜钱镖,击中二人。
那两人连惨叫都没发出便晕倒在地,李元芳上前查看,确定这两人还有气息后放下心来。唐邢的动作很快,快到周遭行人根本反应不过来,自然也不用担心引起轩然大波。
如燕已经拉着唐鸿灵过来:“这两人哪儿来的?”
“铜钱会的。”李元芳言简意赅。
如燕挑眉,打量着地上的两人,踢了踢:“有意思,我们还发愁怎么找线索,他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青年从竹筐后面探出头,小心翼翼又藏不住惊喜地问:“他们晕过去了?”
李元芳点点头,青年急忙钻出来,对着李元芳深施一礼:“多谢几位出手相助!我被这两人追杀了半天,东躲西藏的一直甩不掉,若不是遇到你们,我非得被他们抓住不可。”
李元芳倒是好奇此人的身份:“他们是你的仇家?”
唐邢道:“也不尽然,铜钱会为了钱什么都干,买凶杀人,亦或其他私人恩怨都有可能。”
青年摇头:“并无这番事端。算了,眼下有更为紧要的事情,这位大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不能送我上西天,不是,我是说……”
话音未落,青年肚子“咕噜”一声,倒是省略了接下来的话。
李元芳笑笑,指向地上的人:“搭把手,把这两人抬回去,换一顿饭。”
***
狄公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青年,颇有一种老翁看儿孙的慈爱感。
“这阳春面也太香了!”青年匆匆咽下嘴里的面条,说话时手也不闲着,不忘给自己夹菜,又低头大吃起来。
狄公笑道:“瞧,有识货的。我吃了大半辈子,也照样吃不腻。”
一旁的李元芳等人不置可否。跟着狄大人吃几次饭,怕是以后都不想看见阳春面了。
“这位,呃,公子?”
李元芳本想询问,却想起他们只顾着关注铜钱会,甚至忘了问及这名青年的名讳。
“我叫封演。”对方答道。
“哦?”
如燕会意,立刻拿来上次他们从林三家取出的纸张残片,交到封演手里。封演看见那个“封”字,顿时惊叫起来:“天杀的!是谁把我写的书烧了?!这群不识好歹的家伙,这可是书,是书啊!不是柴火堆!”
“果然是你。”狄公抚须,意味深长。“想不到,竟是我们与封公子有缘,省去了不少寻找的麻烦。”
“什么是我?”封演又翻了翻那些脆弱的纸片,一脸苦相。“这是我写的《藏金论》啊!早知道有人是买书回来烧的,我宁愿饿死都不会把书卖出去!”
提起《藏金论》时,唐邢的脸色变了变。
“这书听上去很有趣。”狄公倒是很感兴趣。
封演显得极为懊悔:“这是我根据那些商贾的赚钱经验整理成的一本生意经。唉,我运气不好,来到金水镇被毛贼偷了钱包,便想着写点儿书换钱。我想这种如何赚钱的内容肯定是大众需要的,写完以后就立刻在街边贩卖……”
封演拍了拍脑袋:“还真有人来买。而且那人看到这本书以后非常激动,都不问价,直接扔给我二两银子跑了,说起来那也是个怪人……”
“此人莫非是身高五尺有余,圆脸,左眼下方有颗大黑痣?”狄公突然打断他的话。
封演惊奇道:“神了!怀老先生,您怎么知道这人长什么样?”
“是周福。”李元芳皱眉道。
封演看看李元芳,又看看抚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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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的狄公,心知自己应当是介入了某件大事当中。他正想辩解清白,却听唐邢道:“怀老先生,铜钱会有一本内传秘籍,就叫《藏金论》,据说连铜钱会长老都只见过这本秘籍的上卷,未见下卷。”
封演举起双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想取一个能吸引人的名字……”
“封公子,你不必着急。”狄公笑呵呵地按下封演的手,还给他递了杯茶。“我知道你和此事无关,不过,你的出现,恰好解释了一些我想不通的事情。”
狄公分析道:“我们从头开始说起。首先,周福误以为封公子写的《藏金论》就是铜钱会失传的秘籍,欣喜若狂之下,他来不及仔细检查,便买了这本书打算回去讨好他的主子。不过在那之前,他手痒去了银钩赌坊,因为出手阔绰被林三盯上……”
封演好奇打断他:“怀老先生,你只凭他买书的举动就判断他出手阔绰,会不会太武断了?”
李元芳解释:“我们之前了解过铜钱会,这个门派的人怪得很,就算没钱也得打肿脸充胖子,在哪儿花钱都是一掷千金,否则就是丢了门派的脸面。”
封演若有所思:“还有这样奇怪的门派?我得记下来。”
狄公继续道:“林三盯上周福后,恰好两人的包裹外形相似,林三便大摇大摆地替换,偷走了周福的东西。而周福回去后过了几日才发现东西被偷,先去银钩赌坊找冯九山,得知此事与林三有关后……”
他故意卖个关子,李元芳和如燕当然当然很快能想到事情的联系之处,封演更是激动地拍桌子:“命案!金水镇前段时间的命案!死者是林三,所以周福是去找林三拿书,发生争执后杀了他,还找来秀茹顶罪!然后那个昏庸的县令中计,误判秀茹杀夫……”
“咳。”李元芳轻咳一声提醒封演——他们现在就在“昏庸县令”的府衙上呢。
封演自知失言,手足无措地把十根手指都掐了一遍。
狄公笑笑,顺着他的话说:“合理的推断,但如此一来便有了几个疑问。
“第一,既然两人争执的根本原因是那本书,为何朱天奇的金算盘会失窃?要知道,当时我们就是在林三家中发现算盘,才推测凶手藏在朱天奇的酒楼当中。
“第二,那金算盘是何人放去的?如果是周福本人贪财偷盗,为何他不将算盘放在自家等待日后出手,而是直接放在凶案现场?他岂能不知,如此藏匿赃物,一旦被发现,会将官府的怀疑引到朱天奇身边,对他的情况很不利。
“第三,也就是前两个问题的总和:有人故意放金算盘干扰我们的方向,此人是谁,有何目的?他为什么不想让我们发现周福和林三的恩怨是一本书,难道这《藏金论》真的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封演就差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别紧张。”李元芳按下他的手。“你最大的错也就是不该写这个标题。”
“可惜周福已死,其中线索又断了。”如燕惋惜道。
唐邢和唐鸿灵有点不自在。但凡他们家二少爷没把铜钱会的那几人宰了,或许还能问出点线索,但今天抓回来的那两个小喽啰一问三不知,有头有脸的又销声匿迹,现在也只能同样说句可惜。
不等众人再言,耳听脚步匆匆由远至近,曾泰气喘吁吁奔入屋内,狼狈不堪:“恩师!银钩赌坊的冯九山……自缢了!”
13.悬梁
冯九山自缢的地点正是他的书房,这里不论是现场布局还是尸首情况都一切正常,李元芳甚至觉得一个命案现场这么正常反倒有些不对劲了。
悬于梁上的尸首还未放下,如燕转了一圈,比划一下地上翻倒的椅子,摇摇头:“他还真是自己吊上去的。奇怪,太奇怪了,这人怎么会突然自缢呢?”
狄公一言不发,只是打量着整个书房,面色铁青。
曾泰手捧冯九山的遗书和账本,小心翼翼道:“恩师,冯九山留下遗书说,以前朱天奇利用他的赌坊当做联络点,不管是天龙寨来人还是信鸽传书,都是经由银钩赌坊,也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们的联络才如此安全,从未被人抓到,更没人怀疑过与他的酒楼有关。
“不仅如此,朱天奇还利用银钩赌坊进行洗钱的勾当,对冯九山极尽压迫和威胁,现在朱天奇虽然死了,昨晚却有天龙寨的人上门威胁,还说要将此事禀告官府,将他的罪状一一陈述……”
曾泰说着翻了翻账本,指出其中的记录:“刚才学生看过了,确实有些账务不正常。总之在重重压力之下,冯九山上吊自缢,死前将真相和盘托出,只希望能严惩天龙寨……”
眼看狄公的脸色愈发严肃,曾泰不敢再说下去。
“嗯?曾泰,怎么不继续说了?”狄公原本在打量尸首,忽然回头问道。
曾泰擦擦额头上的汗:“这这……学生知错。”
“你何错之有?”
“学生信誓旦旦保证天龙寨匪徒已全部落网,未曾想还有漏网之鱼,这才酿成大错……”
狄公忽然笑了,只是他的笑声中没多少喜悦,更多的是怒意:“好一个漏网之鱼。曾泰,你还没看懂吗?分明是有人假借天龙寨之名除掉冯九山!”
曾泰吓了一跳:“如此大胆?是何人所为,难道是他的仇家?”
狄公道:“或许是仇家,又或许是有人怕他吐露更多,所以才痛下杀手。”
如燕却道:“但叔父,冯九山确实是自缢。小女看过了,他踩着的椅子不高不矮,刚好能将他垫起来,绳结也没有问题。”
李元芳也道:“虽然仵作尚未验尸,不过卑职刚才看过,他脖颈处的擦伤充血也都是正常自缢之人该有的。只是……”
他皱起眉头:“只是卑职总觉得,他这种人,会因为威胁而自尽,听上去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会不会是有人逼着他自尽的?”如燕说出自己的推测。“那人出于某种目的要他死,又不想暴露自己,于是折磨了冯九山一顿,逼他自我了结。”
“冯九山确实是被吊死的。”狄公说着,走到冯九山尸首前。“但,是被人弄晕后挂上悬梁。”
狄公托起冯九山僵硬的手:“即便一个人存了必死的决心,自缢后也会因为窒息的痛苦而下意识挣脱绳索,如此一来,他的指甲内必定残留麻绳碎屑,可你们看冯九山的指甲,干干净净,这足以证明他是在昏迷状态下被绳索挂起。”
如燕和李元芳面面相觑。他们刚才只顾着检查冯九山自缢的现场,而没注意到更加细节的东西。
狄公命人将尸首放下来,曾泰见他要上前验伤,有些迟疑:“恩师,要不等带回衙门再找仵作验尸?若不然给您染了什么晦气……”
话音未落,狄公已经拽下冯九山的外袍,仔细检查他的后脑勺。李元芳率先看到端倪:“大人,这里。卑职以前听仵作说过,若一个人生前遭到击打,那被击打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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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会出现充血状态,以手按压会觉得异常柔软,与僵硬的尸体相反。”
狄公按了按李元芳所指的位置,点头:“嗯。看来那凶手是将冯九山打晕后挂上去的。如此一来,我们的疑问又多了。”
“恩师……”曾泰轻声开口,怯懦不已。
狄公摆手道:“你不必自责,此事太过突然,我们也毫无防备。”
“学生马上安排人手,必定对银钩赌坊严加看管!”
“不必了。凶手的目的就是让冯九山‘自缢’认罪,如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再怎么监视银钩赌坊也没用了。”狄公起身,接过如燕的帕子擦擦手。“你们将尸首带回去吧,其他的可以再审审赌坊的人。另外,这个赌坊也关了吧,留着害人,不如查封。”
曾泰领命去办,狄公离开书房,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案发现场。
几个差役忙着把尸首放下来,曾泰则给其他人分配了各自的任务,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狄公望着这一切出神。
他忽然忘了,忘记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游方先生怀英,忘记他熟悉的人早已化作书中文字……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今看着眼前这一切,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才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般慢慢浮现。
礁石不会因为涨潮而消失,它们只是伫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等待下一次潮落,重新出现在他人的视野中。
同样,那些事情也不会因为刻意遗忘而不存在,只是在人终于愿意面对或是不得不面对时,才发现那些遗忘之物早已生根发芽,盘根错节。
狄公闭起双眼,长叹一声:“元芳,如燕……你们去替我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