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书生的骄横小夫郎》 1、中暑 热浪滚过金黄的麦地,扑在埋头苦干的农人身上。 周夫郎直起身抹把汗,揉了揉犯酸的腰,正要去田头喝碗水,却听见扑通一声。 往后一看,只见程立直挺挺倒在了麦茬上,他吓得连忙喊自家男人:“伯远!伯远!程小子热昏了!” 裴伯远在另一块儿地割麦,听声快速奔过来,抱起程立就往地头跑。 裴家其他人也纷纷停止割麦,跑过来帮忙。 “快,喝点水。”周夫郎端起水碗喂到程立嘴边。 程立人还有意识,只是四肢虚弱无力,头也晕得很,闻言就张开嘴喝了几口。 裴家其他人围在一起,给遮着阴凉。 裴乐推着水送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一只手把装了大半桶凉茶的木桶提下车,疑惑道:“大哥,阿嫂,你们在看什么?” “程小子中暑了,你来得正好。”周夫郎一把将他拉到程立面前,“你把程小子送回去,再请郎中来看看。” 裴乐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瘦弱小书生,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嫌弃。 这还没到大中午呢,真没用。 程立正好缓过来一些,看懂了小哥儿的眼神戏。 他心头划过一抹紧张,手撑着地就想起来:“乐哥儿,我、没事,我还能继续干活。” “然后再中暑吗。”裴乐皱着眉头,把人拉起来,冷冷地说,“你别逞强了,坐车上,我拉你回去。” 程立不好意思坐车,站在原地不动。 看他这副扭捏的样子,天气又热,裴乐一脑门子的火,直接把人按在车上。 裴乐只比程立大一天,两人目前都是十二岁。但由于哥儿与汉子的生理不同,裴乐比程立高两寸,看起来大了一圈。 ——但裴乐并不胖,是程立太瘦。 裴乐按小鸡仔一样按着程立,直到小书生不再挣扎,他才拉起车。 程立坐在不大的车板上,看着前面哥儿的令人安心的背影,脸色更红了些。 麦地离家不算远,拐两个弯儿就到了。 因为是农忙时节,大门敞开着,裴乐拉车进院,喊了一声“娘”。 厨房传来应声:“回来了。” 是有些苍老的声音。 紧接着,走出来一个人,是名头发半白的老妇人。 裴乐是老来子,是朱红英五十岁高龄诞下的孩子。 朱红英手里还在择菜,她原本要笑,看见程立在车上,笑到一半又收回去:“程小子怎么了。” 裴乐扶着小书生下车:“他中暑了。” “中暑可不得了,我屋里有雪水,你快去倒一碗过来。”朱红英忙说着,放下手里的菜,就近从厨房拿了个凳子,扶着程立坐下。 裴乐的父亲裴厚也从厨房出来。 裴乐很快端着雪水回来,放在小炉子上烧开,然后再将碗放在井水里快速降温,最后递给程立。 喝了一大碗雪水,程立感觉头不晕了,便没有让裴乐去请郎中。 “没事了就好,下午别下地了,你在家休息,我去地里。”裴厚说。 裴乐道:“爹,我下地吧。” 朱红英和裴厚一共生了三个汉子一个哥儿,汉子们各自成亲分家后,老两口如今是跟着大儿子裴伯远生活。 裴伯远四十多了,自然有夫郎儿子,儿子还有妻子儿子,家里还有一名长工,农忙又请了五名短工。 人太多,家里又有牛和鸡需要照料,所以老两口和年龄小的裴乐留在家里做饭洗衣。 程立才来到裴家几天,本来也没有打算让程立下地,但程立主动请缨说要帮忙,这才带着他。 朱红英说:“干脆我们三个都下地,早点下地,半上午就回来,下午也晚点去。” “这样也行,不过我跟乐哥儿去就行了,你留在家里。”裴厚道。 裴乐赞同:“对,我跟爹两个人去就够了,刚好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镰刀。” 知道他们二人是体恤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朱红英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程立弱弱地举手:“我明天也可以下地。” “你算了吧。”裴乐瞪他一眼,“好好留在家里,别添麻烦。” 说完,裴乐进了厨房。 “乐哥儿他嘴硬心软,其实是心疼你。”怕人伤心,朱红英见连忙给儿子找补。 程立眼睛亮晶晶的,认真点头道:“我知道,乐哥儿是好人。” 见他脸上没有一丝生气的迹象,朱红英心中反而有些纳罕。 “人家是好心想帮忙,你咋能那样说,太伤人了。”等进了厨房,朱红英低声教育小儿子。 “我又没说错,他本来就在添麻烦。”裴乐皱了皱鼻子,声音闷闷的。 裴乐不喜欢程立。 因为程立是他的未婚夫。 五天前,还没有开始割麦,裴乐跟小伙伴一块儿上山挖野菜回来,就看见院子里站了个又瘦又矮的小汉子。 小汉子穿着一身蓝布衣,脸白净,一双黑眼珠直直地看他。 裴乐卸下背篓,问大哥:“他是谁啊。” 裴伯远答:“他叫程立,是麻双村的,以后跟着我们生活。” 麻双村和大东村毗邻。 裴乐又看了一眼程立,有了点印象,好像路上遇见过几次。 裴乐拍拍身上的灰:“大哥,他为啥要跟我们住。” “他父亲才过世,没有亲戚可投奔,你前段时间不是说想娶个汉子吗,他正好合适。” 裴乐动作僵住,再度看向陌生汉子。 脸白净,但又矮又瘦,整体看上去就跟小鸡仔似的,一阵风都能刮走。 裴乐不喜欢。 “程立父亲是秀才,自己也在念书,将来就算考不到功名,也能去镇上找活,不会饿到你。” 裴乐还是不喜欢:“我不喜欢读书人。” 裴伯远比裴乐大了三十一岁,素来惯着小弟,但婚事上却还是拿出了长兄的威严。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若要招婿,他是最好的。” “就这样定了。”裴伯远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幼弟的头发。 裴乐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又哭又闹,可裴伯远始终不改想法,父母也觉得不错。 程立脸皮极厚,他怎么摆脸色都装看不见,还好意思买糖谄媚他。 他是一块糖能收买的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裴乐第三天开始吃饭。 然后麦子熟了。 收麦如救火,他不再闹脾气。 但他心里还没有接受这个未婚夫。 “石头呢。” 裴乐不想再谈论程立,于是换了话题。 石头是裴乐大哥的儿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孙,今年四岁。 朱红英说不知道去哪家玩了,交代他晌午回来。 快晌午时,石头带着一身泥巴回来,裴乐一看头都大了,想把混小子拉过来揍两下。 朱红英稀奇唯一的曾孙子,率先拉着小孩的胳膊,装模作样教训几句,带着去换衣裳。 饭菜做好,地里干活的人也都带着一身的麦芒回来了。 裴乐准备了两盆水,让他们洗脸洗手。 众人休息一会儿缓了热劲儿,这才上桌吃饭。 因为人多,分了两桌坐,裴乐忙着端菜,等他坐下时,只剩下了朱红英和程立之间的一个位置。 裴乐只得坐下。 裴家日子好,吃的是干饭,每人还有一块鱼肉,干活的长工短工都觉得满意,个个埋头苦吃,说话不多。 裴乐吃完属于自己的鱼块,正要夹菜,忽然一双筷子伸过来,他碗里又多了一块鱼。 程立冲他笑。 小书生眼黑鼻挺,是蛮周正的长相,笑起来很好看。 裴乐却臭着脸,把鱼块夹回去。 一块鱼就想买他终身,做梦。 吃过饭,裴乐收拾碗筷,程立连忙帮着收拾。 裴乐没拦。 在他们家白吃白住,当然该干活。 有短工说:“这就是你家哥婿吧,真勤快,是个会疼夫郎的。” 又有短工说:“长得也俊,比哥儿还好看,听说还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这可不得了,竟是捡了个金疙瘩!”有人夸张说。 一声声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中,裴乐心头涌起无名火:“他只是临时住在我家,不是我未婚夫。” 说完,他端起脏碗盘扭头就走。 程立下意识拔步跟上去。 裴乐把碗筷放进厨房,紧接着便走出家门,一路往东走。 他鼻子发酸,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何这次父母和大哥都不愿意听他的。 明明是给他选夫婿,却不顾他的意愿。 越想越觉得委屈,裴乐掐着手心,才没有让自己在路上哭出来。 “乐哥儿。” 裴乐停下脚步,看向追过来的小书生。 程立走到他旁边,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有点无措:“对不起。” 裴乐别过脸:“不退婚就别跟我说对不起。” 程立是不可能退婚的。 他而今孤苦无依,需要有个依靠,招婿的那些人家里,比裴家富的没有裴家人好相处,好相处的没有裴家富。 故此,无论裴乐再怎么讨厌他,为了自己能好好活下去,他也得死皮赖脸留下。 见程立低着头不吭声,裴乐气得继续往前走。 程立没有哄哥儿的经验,一边跟着走,一边从荷包里拿出糯米纸和油纸包裹着的花生酥糖,往裴乐手里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看书 裴乐烦得很:“我不要你的东西。” 程立收回荷包,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裴乐发现人不跟着了,回头一瞧,就看见小书生站在杨树下,垂着手,丧眉耷眼的。 他折回去,冷冷质问:“你什么意思,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我没有地方去。”程立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翠绿的杨树叶舞动起来,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被卷起,从他们两人间穿过。 裴乐按住乱飘的头发:“你为什么不去找活干,你会写字,可以抄书的。” “找了,但他们看我是小孩,给我的工钱很低,半夜还有人来我家偷东西。” 裴乐沉默了。 程立似乎意识到面前的哥儿心软了,瞬间福至心灵,继续说道:“乐哥儿,我可以让大哥带我去接书肆的任务,这样就不会被压工钱,在家我也会勤快干活,你能不能先让我住在你家。” “若三年后你还是不愿意同我成亲,那我就退亲离开。” “到时候我会认大哥做义父,尽量不损坏你的名声。” 小书生一双黑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裴乐。 裴乐皱起眉毛:“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我真的很需要一个立足之地。”程立扯住自己的衣角,更显可怜,“裴乐哥哥,求你了。” 裴乐常被侄孙喊“小阿爷”,鲜少被人叫哥哥。 更别说他只比程立早出生一天。 不过他喜欢这个称呼,小书生叫他“哥哥”,那么小书生的身份就是弟弟,而非未婚夫。 他清了清嗓子:“我怎么确保你不会反悔。” “我可以立字据,按手印。” 裴乐听戏,戏折子里一旦立了字据,那便是板上钉钉,拿到公堂上也是有理的。 他折身往回走,“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主动说的。”程立又把花生酥糖往哥儿手里递。 这回裴乐接了。 反正不吃白不吃。 看着两个孩子走回来了,谁都没红脸,裴伯远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原想着,若幺弟实在不愿意,再闹几天,等麦子收完就把婚事退了。 毕竟终身大事,不能真不顾幺弟的意愿。 不过现在看来,这两人能处下去。 裴乐盯着程立写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字据,然后程立将笔递给他:“我没有朱泥,改日去镇上找南纸店老板借用再按手印,你先在这里签下自己的名字。” 裴乐捏着轻飘飘的毛笔,努力不露怯,在汉子指的地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与程立的字迹天壤之别。 但程立并未嘲笑他,只是说:“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哦。”裴乐放下笔,“我平常又不写字。” 其实他只会写“裴乐”两个字,只认识十几个字,字据上写的什么他根本看不懂。 裴乐装作无事:“字据你先收着吧,等麦子收完,我跟你一起去镇上。” “好。”程立没有多想,将两张纸小心叠起来。 * 麦子收割完,并不意味着农忙结束。 接下来农人还需把收回来的麦子拿去麦场或者在自家院子里铺匀晾晒,晒干后用石磙、梿枷脱粒。 裴家院子不够大,大部分麦子得铺在麦场。 麦场人人可去,因此得日日守着,否则麦子会被偷。 裴乐被安排在上午守麦场。 与他交好的同龄哥儿顾水水也在守麦场,两家的麦子恰好连着,便搬着凳子坐到一块儿说话。 “怎么样,你大哥同意退婚了吗。”顾水水问他。 裴乐摇头:“我打算先不退婚了。” 顾水水惊讶:“为啥?你不是最讨厌读书人吗。” 裴乐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一点水迹漫在嘴角,被手背擦去:“我大哥很喜欢他,要退婚得闹很久,而且闹完之后大哥还会继续给我找夫婿,说不定又找一个读书人,那我又要头疼了。” “所以你就接受他了?”顾水水不可置信。 裴乐道:“没有,我打算先拖着,等我看准了人再闹。” “那万一到时候书生不愿意退婚怎么办。” 裴乐说:“那就打到他愿意。” 说完一通话,两人各自拿起铁叉,将自家的麦子翻了一遍——若是不翻面,底下的麦子热气散不出容易潮。 干完活又凑到一起,顾水水推了一下他胳膊:“你家书生来了。” 裴乐扭头一看,果然是程立提着水在往这边走。 好像另一只手还拿了本书。 确实拿了本书。 程立走到裴乐面前:“乐哥儿,我来替你,你回家吧。” 裴乐抬头看了看太阳。 还未到正午,阳光不算炽热,但也能晒人一脑门子的汗。 想到程立前不久才中过暑,裴乐板着脸说:“不用你,我还要跟水哥儿聊天。” “那我把水给你留下,书你看不看?”程立把泛黄的书籍也递出去。 裴乐不识字,自然不要书。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拒绝,程立就继续道:“这本书图比较多,字少,看起来不费劲的。” 上次看裴乐写字又慢又丑,程立便联想到哥儿可能识字不多,特意拿了本图多的。 裴乐接过书翻开看了一眼,图几乎占据整页,画得很生动形象,他下意识握紧书:“看吧,看完我再还给你。” “好。”见他收下了,程立很高兴的模样,“那我回家了,晌午再来替你。” 等程立走得看不见人了,顾水水才拉长语调“哎呀”了一声:“他对你可真好,是真把你当夫郎了吧。” “送个水而已,我家还管他吃住呢。”裴乐不觉得自己占便宜。 不过,书籍到底金贵,尤其这种带画的,听说卖得更贵。 他摸着书,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动作轻柔,唯恐将书页扯烂。 顾水水凑个脑袋和他一起看,手连碰都不敢碰。 顾水水家境在村里也算好的,但书确实太贵了,他也怕弄坏。 到了晌午,来换班的是侄媳柳瑶。 虽是晚辈,但柳瑶比裴乐年长十一岁,嫁进裴家时,裴乐才六岁,因此在柳瑶眼里,裴乐更像个弟弟。 柳瑶远远就看见裴乐在低头看书,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双手从后捂住哥儿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瑶瑶。”家里的年轻女性就只有柳瑶。 柳瑶松开手,瞥了一眼书,打趣说:“这是程立的书吧,他对你倒不错。” 裴乐脸红了红,假装没听见:“麦子我刚翻过一遍,你看着吧,我回去吃饭了。” “行,下午让阿爹来替我。” 裴乐回到家先进了自己房间,把书藏在枕头下面,然后才去吃饭。 大东村的房子大多坐北朝南,裴家也不例外。 裴家院子很大,一排有七间正房,裴乐住在最东边,程立则被安排在最西边。 堂屋在正中,裴乐进去时,朱红英和程立正在收拾碗筷。 朱红英:“你的饭菜在锅里,等我给你拿过来。” “我自己去拿。” 裴乐揭开草锅盖,把饭菜端出来,懒得再拿去堂屋,就摆在案上站着吃。 晌午菜是煎豆腐和空心菜,豆腐煎得焦黄,表面撒了翠绿小葱,看着就诱人。 裴乐刚吃了几口,石头就光着脚跑进来,喊了声“小阿爷”,眼巴巴瞅着他。 裴乐会错意,夹起一块豆腐:“吃一口?” “我不饿。”石头摇头。 裴乐便收回豆腐,自己吃了。 石头仰面看着,突然抱住他的腿:“小阿爷,你明天去卖鸡蛋好不好。” 裴家养了三十多只母鸡,两只公鸡,前段时间五只母鸡又孵出了五十多只小鸡。 如今天气愈热,一天少则十几个多则二十几个蛋。 前几天割麦吃了不少,即便如此,家里也攒了百来个蛋。 裴乐点了一下石头的眉心:“我看你不是想要我去卖鸡蛋,而是自己想吃零嘴了,说吧,想吃什么。” “想吃麻片糖和油条,还想要玩具。” 裴乐扬眉:“这么贪心?” “小阿爷最好了……”石头蹭着他的衣摆撒娇。 朱红英和程立端着脏碗盘和剩菜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朱红英道:“鸡蛋也是该卖了,明儿你跟程立捡一百个蛋去卖吧。” 裴乐看向程立。 程立也看向他。 裴乐率先收回视线,应了一声。 程立跟着应下。 剩菜放好,朱红英端着洗碗盆出去,又喊石头:“别闹你小阿爷了,来跟曾奶奶一起洗碗。” 石头不喜欢洗碗,跑到朱红英旁边站着,跟朱红英撒娇。 程立不好意思干站着,就跟朱红英一起洗碗。 裴乐吃完饭,回自己房间躺床上准备小睡一会儿。 但他今天没干什么活,并不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想了想,他把程立给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毕竟不识字,他对书上的内容一知半解,不过这是他看的第一本书,他觉得书很有趣。 怪不得有钱人都要读书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卖蛋 次日一早,裴乐点清铜板,提着装鸡蛋的篮子和程立一起去大道上等牛车。 大东村不算偏,坐车去镇上也不贵,小孩子一文钱,大人两文,若是拿的东西多,再加一文。 他们两个人坐车花了四文钱。 到镇上接近辰时,镇里人大多刚起,街头巷尾飘着早食的香气。 妇人夫郎们拎着篮子出来买菜,和菜贩你来我往地讲价,好不热闹。 裴乐在街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空地,把篮子放在地上,对程立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先去问问价。” 上次卖鸡蛋还是收麦前,那会儿鸡蛋在四文钱一个。 裴乐去了几家卖鸡蛋的摊位,打探回来:“价格没变,还是四文钱一个。” 他把麻布掀开一半,露出鸡蛋,扬声, “鸡蛋!新鲜的大鸡蛋!” 哥儿声音洪亮,侧脸周正,肤色不算白,但皮肤并不粗糙,总体看着是好看的。 汉子盯着哥儿看不合规矩,因此程立只看了两息便收回视线,转而看街上来往的人、街边的商铺。 他张了张嘴,喊不出声。 裴乐早就料到书生帮不上忙,他一个人叫卖没多久,就有妇人过来询价。 “四文钱一个,市价。”裴乐道。 妇人拿起一个蛋,掂了掂重量:“你这蛋是新鲜的吧。” “都是这几天才下的新鲜蛋,保准没一个散黄的。” 妇人摸着确实是好蛋,又见他的鸡蛋大,就挑拣了五个。 有了开门红,陆续又有人来买鸡蛋,其中有一些是老客户,买得多,裴乐就送一个小的。 程立一直站在旁边,除了偶尔帮裴乐算价格外,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他有些尴尬。 裴乐似乎看出来了,趁没人买的时候小声叮嘱他:“有人来的时候你就看着蛋,别让人偷,有些人手脚不干净。” 得了任务,程立郑重点头。 裴乐瞧着白面小书生认真的样子倒是有点好玩,他预备调侃两句,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又有人来买鸡蛋。 这回是名老妇人,老妇人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干枯的手拿起一枚蛋:“小哥儿,这蛋怎么卖。” “四文一个,市价。” “太贵了,别的摊子都三文一个,还比你这大。”老妇人撇嘴。 常有人这样讲价,裴乐平静道:“若真有三文的摊子,您只管去他那里买,我这里就是四文一个,不讲价。” “你这小哥儿还怪狠。”老妇人嘴上这般说,拿着鸡蛋却不肯放下,“你不肯讲价,我也懒得折回去买,这样吧,我买三个你送我一个。” 裴乐直接伸手把鸡蛋抢回来:“我不卖给您,您去别处买吧。” “哪有你这样连生意都不做的。”老妇又从篮子里拿鸡蛋,这回语气没那么尖酸了,“四文就四文,我买五个。” 她拿起一个又一个鸡蛋,挑挑拣拣半天,终于选够五个大的,装进自己的小篮子,然后掏出钱袋数钱。 她数得慢,裴乐也不着急,先招呼别的客人,反正有程立帮忙看着,她跑不了。 数了两遍,另几个买鸡蛋的都结完账走了,老妇才把钱递过来。 二十枚钱,裴乐摊在手心也数了一遍,数量没错。 可老妇还没有走。 老妇忽然一指篮子:“你那里头有个破壳蛋,送给我吃吧。” 裴乐下意识朝篮子里看过去:“哪有破壳的?” 程立也没看见。 “这个。”老妇伸手进去,手指一按,鸡蛋便破了壳。 眼看着蛋液漏到稻草上,裴乐握紧拳头:“你得把这个蛋买下来,四文钱一文都不能少。” 老妇人稀疏眉毛一竖,倒打一耙:“坏蛋你还想卖钱,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丧良心!” 她嗓门大,吸引得其他人都看过来。 裴乐更为恼火:“你故意把我的鸡蛋弄破,凭什么不买。” “你的鸡蛋本来就是破的。” …… 两个人吵起来,有些不忙的群众便驻足围观。 程立开口说:“老婆婆,我刚才看见你把鸡蛋给按破的,你自己做下的事不能不认。” “你们俩是一伙的,就知道讹我这个老太太,除了你们,还有谁看见了?”老妇咬死不承认。 程立皱了皱眉,试图讲道理:“这鸡蛋周围的蛋液还没有干,明显是才弄破的,方才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只有你把手伸进篮子里了。” “谁看见了?”老妇还是那句话,“你们两个小的故意讹我这个老的,大家都看见了吧,快来评评理……” “真是世风日下,大街上就欺负人。” “就是,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要脸……” 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帮老妇老夫郎,对着裴乐二人就指指点点,仿佛他们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裴乐认出其中一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帮人是镇上有名的难缠,仗着自己年龄大,经常欺负小摊贩,不讲理占小便宜,所有人都拿他们没办法。 裴乐知道今天这个哑巴亏自己只能吃下,于是不再争论:“算了,不用你买了,让开别挡着我做生意了。” “什么叫算了,耽误我这么多时间,不赔我点东西?”老妇得寸进尺。 其他老人围着裴乐,也跟着附和。 行将就木的老人们此刻宛如恶鬼,浑浊的眼珠子瞪着他,恨不得连人带摊吞下去。 裴乐气得眼睛发红:“滚开!” 老人们哪会听他的,伸手就要从篮子里拿鸡蛋。 裴乐连忙伸手,严严实实护着篮子。 一只干枯泛斑的褐手握住他的手腕,阴冷从皮肤表面传来,也不知这只手的主人哪来那么大力气,扯得他手腕发疼。 “你们要在大庭广众下抢东西吗。”一只偏白的属于少年的手闯入视线,挡在他的手臂上方。 程立严词道:“我父亲是秀才,你们若再敢抢,我便将此事告知父亲,让他去衙门告状,看看县令大人会如何处理此事!” 县令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就是一座山,是天底下最威严的官。 程立生得白净,的确是书生模样,说话又文绉绉的,几名老人被他唬住,收了手。 “算了。”老妇故作大方,“今儿就算我吃个亏。” 说罢,一帮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裴乐从篮子上起来,先检查篮子里的鸡蛋,见没有新的破的,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程立,低咳一声:“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们两个人一起卖鸡蛋,我本来就该出力。”程立掩饰着高兴,努力让自己神情淡定,看起来可靠。 他听大哥说了,乐哥儿嫌弃他又矮又瘦干活不行,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不可靠,觉得和他在一起没有指望,所以他得表现出自己的能力。 篮子里的鸡蛋剩得不多,裴乐数了数,还有二十个,和一个破壳的。 破壳的肯定卖不了,没有碗,也带不回家,他打算等会儿送给买得多的人。 镇上人大多知道那帮老人的德行,见事情解决,没有热闹可看,便都散开了,街上重新恢复秩序。 裴乐用篮子里的稻草把染上蛋液的好鸡蛋一个个擦干净,随后又开始叫卖。 很快来了名打扮利落的中年妇人,估摸着是大户人家的管事,问了价格后,见他的鸡蛋新鲜,就全都买走了。 因为最后二十枚蛋不够大,裴乐只收了十九个的钱,破壳蛋也送给了妇人。 摸了摸满当当的钱袋,裴乐心情大好。 裴家的规矩是卖蛋钱十之九交公,余下的可自行留用。 一百个蛋破了一个,送出去三个,四个蛋是十二文,也就是说卖了三百八十八文。 那么,他和程立可以分得三十九文钱。 想到方才程立化解危机,他大方数出十九枚递给对方:“喏,你的酬劳。” “我不要。”程立摇头,“我有钱。” 裴乐掰开小书生的手,硬塞给他:“这是你应得的。” 仅仅是跟着一起卖鸡蛋,几乎什么都没做,就得了十九个钱。 握着沉甸甸的铜钱,想到自己抄书被书店老板压工钱讥讽,程立更确信入赘裴家是正确选择了。 分了钱,裴乐使唤起人来也有底气,叫程立拎着空篮子,一起前往点心铺子买了两包麻片糖。 麻片糖很是昂贵,一包三两重,售价十五文。不过它片数多,一片轻飘飘的看起来很大,用来哄小孩不错。 买完点心,裴乐继续遵照朱红英的嘱咐,去粮油店买了两斤盐、一斤糖,以及五斤精米三斤精面。 这些总价一百七十四文,老板给抹去零头,花费一百七十文。 最后,裴乐又去肉摊买了三斤肥肉,花费九十文。 “家里要买的东西都买完了,你要买什么?”裴乐看向程立。 程立道:“我想去买两支笔,顺便找老板借朱泥。” 借朱泥自然是为了两人间的字据生效,裴乐欣然应允。 南纸店离粮油店不远,程立挑了两支兔毫笔,结了账后借朱泥。 老板常遇见来借朱泥的,什么都没问就点头同意,二人在字据上按下红指印,契约成立。 走出南纸店,裴乐心情更好了,问程立要不要吃糖葫芦,他请客。 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他请得起。 程立道:“我请你吃吧。” “我请你。”裴乐已经决定了。 他找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三串,递给程立一串,另一串打算带给石头。 此时快到晌午,没有通往大东村的牛车,两人只能步行返回。 程立背着五斤米,剩下的东西则放在篮子里,裴乐提着。 吃完糖葫芦,程立看了看身边脸不红气不喘的哥儿,觉得自己是有点没用。 裴乐看不上他也是应该的。 不过他小时候并没有这么瘦弱。 五年前他的故乡遭遇雪灾,还打起了仗,爹娘带着他逃命,历尽坎坷,钱都被抢没了,有时候一天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晚上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最先遭不住,香消玉殒。他和爹虽然活了下来,并最终在麻双村定居,可体质也从此变虚弱了。 他爹病逝的主要原因就是逃难时亏空太过,留下了病根。 他会中暑晕倒,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程立心里叹了口气,跟上裴乐。 裴乐扭头看他:“你要是拿不动就把米给我。” “拿得动。”程立说。 裴乐怕小书生又中暑,还是把米拿过来自己扛着了。 他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又天天干活,五斤的重量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看见大东村的牌子。 裴乐擦了把汗,又看了眼小书生。 ——程立脸太红了,他真怕对方突然晕倒。 走进村里,裴乐脚步明显轻快了:“不知道阿嫂会做什么好吃的。” “阿嫂说今天煎鱼。”程立早上听见的。 裴乐眼睛一亮:“那可好,我喜欢吃鱼。” 两人快步往家走,走到一半,却遇见了个挡路的。 马有庆嫌家里脱麦粒尘土重,于是拿着本书出门。 书上的文字枯燥又无聊,他看了一会儿就想打瞌睡,又怕被家里人发现,便爬上麦垛躺在上面。 惬意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了一道讨人厌的声音。 马有庆坐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点的那个额头正中哥儿痣鲜艳,左手提着篮子,篮子盖着麻布,麻布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右手扶着肩上的东西,像是粮食。 矮个汉子则什么都没拿。 马有庆眼珠子一转,滑下麦垛,站到路中间,贱兮兮地说:“这不是乐哥儿吗,刚从镇上回来?怎么你夫君一点东西都不帮你拿,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虽然吧,你不是什么香也不是什么玉。” 马有庆是大东村罕见的读书郎,十三岁,最爱拿本书满村子转悠,逢人便要卖弄。 裴乐很看不惯他,不吃他那一套,两人打过不止一次架,可谓是宿敌。 “好狗不挡道。”想着快点回家吃饭,裴乐骂完就打算绕过去。 马有庆却不放过他,挤眉弄眼:“拿这么多东西你不累么,用不用我帮你拿一半。” “找打是不是。”裴乐放下篮子,语气阴沉起来。 马有庆往后跳两步:“不会吧,你要当着未婚夫的面打我?我可是汉子,你跟我拉拉扯扯,不怕被退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打架 打架免不了肢体接触,小时候没什么关系,但如今他们都能议亲了,传出去一定会影响哥儿的名声。 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马有庆抬着下巴,有恃无恐。 裴乐撸起袖子:“马有庆,你要真有种就别跑。” 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声,若程立因此想要退婚更好,省得他烦心了。 见他真要动手,马有庆眼底闪过一抹惊慌,又退了两步,急忙摆手道:“我不跟哥儿打,不想欺负你!” 知道裴乐拳头的厉害,马有庆急中生智:“要不这样吧,让你未婚夫跟我打,我们汉子打汉子。” 马有庆个子和程立差不多,人却比程立宽两圈,说跟程立打,明摆着想欺负人。 裴乐不喜欢程立,但程立如今算是半个裴家人,欺负程立,就等于欺负裴家。 这般想着,裴乐眼底浮过冷色,两三步走到马有庆面前。 上回被裴乐打肿了脸,马有庆现在想起左脸还隐隐作痛。 他想跑,可汉子的尊严不允许:“你……真敢当着未婚夫的面动手?” 裴乐用行动回答。 他骤然出手,照着肚子一记冲拳,马有庆立时痛得弯腰。 趁着马有庆还没反应过来,裴乐抬腿一扫,马有庆便随着惯性跪了下去。 裴乐将其双手反剪,左膝压在对方背上:“还敢不敢乱嚼舌根!” “不敢了不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马有庆低头求饶道,“我再也不敢了!裴爷爷饶了我吧!” 裴乐松手,又踹了一脚:“滚!” 马有庆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忙不迭朝家跑。 但跑到一半,他又咽不下心里的气,停下来扭头大声喊:“裴乐这么凶横,谁敢娶他,以后肯定天天挨他的打!” 马有庆跑没影儿了。 裴乐看向程立。 小书生也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眸好似在发亮:“你好厉害!” 裴乐抿住嘴唇,背脊更直了些,若无其事地拿起篮子和粮食,然后才用平静淡定的嗓音说:“还行吧,是马有庆太废物了。” — 回到家把东西归置好,余钱交给朱红英,糖葫芦给石头,一家子便坐在一起吃晌午饭了。 桌上果然有一道煎鱼。 今儿是周夫郎掌勺,他舍得放油,葱姜调料也放得正好,一尾鱼色香味俱全。 裴乐分得一大块鱼肉,吃得满足。 但他还没开心多久,马家夫郎就找上门了。 “瞧裴乐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了。”马家夫郎站在院子里,拉着马有庆,“瞧瞧,他站都站不起来了。” 马有庆捂着肚子,一脸痛极了的模样。 裴伯远看向裴乐。 裴乐正要张口,程立率先道:“大哥,我跟乐哥儿回来的路上被他拦住,他出言侮辱乐哥儿,还想要打我,实在是迫不得已,乐哥儿才动手的。” 程立长得文弱,语气又认真,看起来可信度极高。 ——当然,他本就没说谎。 裴伯远知道幺弟的习性,不着痕迹将两人护在身后,正色道:“马家的,你也听见了,是你家孩子惹事,并不是乐哥儿想动手。” “听见什么呀,你们一家人能不互相包庇吗?”马家夫郎怨恨地盯着裴乐,“我儿子以后是要考秀才当官的,你弟弟把他打成这样,必须赔银子道歉,至少得三两。” 听到这里,裴乐忍不住冷笑出声。 三两?还真敢开口。 “笑什么笑!”马家夫郎如同被踩了尾巴,“你一个哥儿,都订婚了还不检点,还敢跟汉子打架,谁要是娶了你这种哥儿,倒八辈子霉!” 看着他生动的表情,裴乐又笑了一声:不愧是亲父子,说话都一样。 马家夫郎更加暴怒,嚷嚷着让裴家赔钱。 “想要三两银子是吧。”裴乐走上前,盯着马有庆,“光是肚子疼哪儿用得着三两,我给你补点伤。” “什么意思……” 马有庆话还没有说完,刚抬头就挨了一拳。 这一拳落在他左臂,疼得他“嗷”一嗓子,眼见被揪住衣领,下一拳就要落在脸上了,他惊恐之下奋力挣脱,转身就跑。 马家夫郎完全没料到裴乐敢当着他的面打他儿子,气得他想对裴乐动手,又怕儿子出事。 最后碍于踩的是裴家地盘,他还是去追儿子了。 打了大胜仗,裴乐颇有些自豪地看向自己大哥,准备得到夸奖。 然而裴伯远却眉头紧锁:“你跟我来一趟。” 进了房间,裴伯远坐下道:“把门关上。” 裴乐关上门,不明所以地看着大哥。 裴伯远无声叹了口气:“你如今也是个大哥儿了。” 裴乐更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了:“大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如今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行为是该注意。”裴伯远语重心长,“你得注重自己的名节。” 裴乐在大东村的名声不能说坏,但也不算很好。 究其原因,是他太爱动武。 裴乐天生力气大,生在裴家,能吃饱饭,也没少干活,因此他打架总是能赢。 面对他的“丰功伟绩”,村里有些人叫好,有些人则说他不像个哥儿,蛮横不讲理,不好嫁人云云。 但裴乐并不随便打人,多是旁人惹了他,他才会动手,也因此裴伯远从前不怎么约束他。 可如今不同了。 “订了婚的人不能再跟小孩子一样任性。” 裴乐感到委屈:“大哥,我没有任性,是马有庆他先找茬。” “我明白,今天这件事不怪你,但日后不可再随意动武。” 见幺弟抿嘴不吭声,裴伯远再度叹气:“你是哥儿,长久这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你。” “知道了。”裴乐应下,声音闷闷的。 从房间出去后,裴乐径直往自己屋走。 院子里的程立见状,快步追上去:“乐哥儿,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裴乐心里正气闷,没什么心情回话:“什么都没说。” 程立猜测:“大哥骂你了?” “没有。”裴乐打开门,转头看向白净书生,警告道,“你不许跟进我屋。” 程立没打算进去,男哥有别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他站在门外,想了想道:“乐哥儿,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 裴乐头一次看一本书,看得很珍惜很慢,对着每一张图都要思考一会儿,目前才看完了十几页。 裴乐神色恹恹道:“我拿给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沙盘 “不是想找你要。”程立说,“我只是想起书上有些生僻字,你若是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知道了。”裴乐关上门,心里还是难受。 就因为定亲了,他就不能再动手。 凭什么? 裴乐实在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 左右程立不敢得罪他,几年后就退亲了,他不必将定亲当回事。 以后再遇见这种事,该动手还是得动手。 若大哥再说他……就说去吧。 裴乐把那本书拿出来,继续看起来。 他看图也看字,但字几乎都不认识。 程立说书里有生僻字,什么是生僻字? 裴乐盯着书上为数不多的字迹,看半天也没有看出结果。 他猜测,生僻字应该是比较难的字。 什么样的字比较难? 他是不是可以挑一些比较难的字去请教程立? 程立真的会教他吗?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麦子全部脱粒,麦粒被收进库房,插秧随之而来。 天气也更热了。 好在插秧时地里蓄着水,否则人肯定受不了。 约摸到了辰时,裴伯远就让裴乐回家去。 裴乐觉得自己还能干,家里有爹娘和程立三个人,足够做饭了。 于是他又干了一个多时辰,才和其他人一块儿回家。 回到家裴乐便忍不住打了盆凉水,在屋里擦了一遍身子。 他还想换衣裳,但想到下午还得干活,再弄脏一套不值当,沾泥的衣裳很难洗,便忍着不适把脏衣裳又穿上了。 随后他打开门,迎面对上程立。 裴乐顿时黑脸:“你干什么?” “我给你送桃子。”程立是正好走到门口,不知道裴乐刚刚在洗澡。 见程立手里确实有洗净的水蜜桃,神色也没有不对劲,裴乐才情绪缓和,接过桃子。 他咬了一口,桃子很脆甜。 他表情渐渐舒展。 程立眸底泛起纯粹的笑意,压低声音说:“婶子让你吃完再出去,因为其他人都没有一整个桃子。” 桃子在大东村不算很难获得的水果,村里就有好几颗桃树,但裴家没有桃树,这桃子是花钱买的,自然就不可能每人一个。 裴乐咬着桃子点头。 他目光落在程立脸上,心底忽然一动,侧身:“你进来一下。” “啊?” “进来。”裴乐将人扯了进来,关上门。 幸好这会儿院子里没人,没人看见他这番动作,否则肯定要挨骂。 程立贴着门板站着,不敢仔细打量哥儿的房间。 上回写字据是在他的屋子,汉子的屋子比较简单,没有那么多讲究,哥儿不一样。 而且他不知道裴乐把他拉进来想做什么。 “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裴乐觉得小书生好怂。 不过稍微怂点没什么,至少比马有庆那副天王老子的作态好多了。 “不是怕你。”程立跟他解释说,“我是怕旁人讲闲话。” 裴乐道:“没人看见,不会有闲话,就算真看见了也没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话刚说完,裴乐突然想到,程立可能不是担忧他名声受损,而是怕自己名声受损。 他心情忽然变差了一点。 程立不是蛔虫,不知哥儿情绪,问道:“你要我进来做什么。” “你上回说,若有不认识的字可以问你。”裴乐从枕头下拿出书,说话声音小了很多,“我想请教你两个字。” 程立松了口气:“哪两个字不认识。” 裴乐的屋子陈设挺简单,就一张床一个衣柜,床下一个木箱,床头一个矮柜,靠窗有一个小木桌和木凳子。 他把书摊在桌上,数着页数,翻到第七页,指着其中两个字:“这个。” “这个字念美,美丽的美,形容人长得好看。” “美。”裴乐轻声念了一遍,努力将字印在脑海里。 然后他又往后翻了一页,指着一个字:“这个字也不认识。” “念黑,黑白的黑,颜色的那个黑。” “黑。”裴乐跟着轻声复读,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字,十分认真。 程立看着身侧的哥儿,心中浮过一道猜测,他想出口询问,又觉得可能会伤人,便把问题咽了回去。 裴乐学了两个字就满足了,让程立出去,随后自己用手指在桌上书写练习。 下午裴伯远让裴乐晚点下地,或者不用去,但裴乐知道农忙得抓紧一切时间,还是跟其他人一起下地了。 等到紧锣密鼓的插秧时段过去,农人绷在心口的那股劲儿才敢松懈。 裴乐的日子也变得清闲。 他又开始看书。 但实际上这本书他已经看完了。 “还回去吧。” 裴乐小声跟自己说。 毕竟是别人的东西,留得再久也不是自己的。 他确认书籍没有损坏的地方,踏出房间,却没有在家里找到程立。 “娘,程立呢。”裴乐问在院子里编草鞋的朱红英。 朱红英道:“他刚出去了,说是要找沙子。” “沙子?” “是啊,不知道要做什么。” 裴乐想了想,把书放在安全干净的位置,然后和朱红英一起编草鞋。 裴厚去钓鱼,裴伯远和儿子裴向阳出门做工,周夫郎带着石头村里串门,柳瑶回娘家小住,家里就剩下他们娘俩和一名长工。 长工也在编草鞋。 没过多久,程立满头大汗地拎着桶回来。 “你找到沙子了?”裴乐搭话。 程立摇头:“没找到,我铲了一些干土回来。” 裴乐:“……你要干土做什么。” “做沙盘,学字用的。” “谁要学字?”裴乐下意识问。 程立看着他。 裴乐猜测:“石头?” 家里就只有石头一个小孩。 程立道:“家里人都可以用。” “哦,我帮你拎桶吧。”裴乐见对方一步三晃,实在看不下去,拿着书走过去。 握住桶把,他把书递给程立:“我看完了,还给你。”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谢谢。” “不用跟我客气。”程立说,“我还有好多书,你可以随时找我借。” 裴乐有点心动:“还有图多的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程立的房间门口,裴乐放下木桶。 程立推开门:“没有了。” 裴乐难掩失落:“那算了,我…识字不多。” “我可以教你。” 裴乐讶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于是程立又认真说了一遍:“我可以教你认字,现在有沙盘了,不用买笔墨,不费钱的。” 裴乐无法不动心。 村里的蒙学荒废已久,导致念书昂贵,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能够识字,想再进一步更是艰难。 他若是能认些字,以后做什么都方便。 但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程立教他,一定有条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学字 他问了出来。 程立却说没有条件,不要求他做任何事。 “就白白教我吗?” “不算白教,裴家于我有恩。” 程立心里算过账,若三年后退婚,他教裴乐识字,只权当是对裴家帮扶之恩的回报。 若三年后裴乐能接受他,那么裴乐便是他的夫郎,他教夫郎识字百利而无一害。 小书生神情真挚,应当是真的愿意教他。 裴乐眼睛不觉发亮:“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从今天起我跟着你认字。” 顿了顿,又道:“但我不能占你便宜,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若有人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打回去。” 程立也应了声好,然后把一块长宽约一尺半的平整木板拿出来。 这块木板四周被钉上木条,再把干土彻底碾碎放进去,就能用树枝在上面写字了。 裴乐将干土砸碎,均匀地铺在木板上,而后期待地看向程立。 程立明白对方的意思,拿了桌面上的三张纸。 这三张纸被横竖两道线分成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写着一个字,左下还标注着笔顺。 “我先教你简单的字,第一张,上面的四个字是上下左右。”程立每念到一个字,就指给裴乐看,并在木板上写一遍。 上下左右、日月水火,大小多少。 十二个字,每张纸上面的四个字都是有联系的,笔画也不多。 裴乐跟着念了两遍就知道每个字在哪个位置了,便没有再麻烦程立,拿着纸,将“土盘”搬到树下自己练习。 朱红英看着小儿子一边碎碎念一边用树枝划拉的模样,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发酸。 她生下裴乐时年龄已经很大了,一直觉得愧对裴乐,也愧对大儿子。 好在裴乐身体强健,裴伯远也从未觉得幼弟累赘,反而安慰爹娘,说他原只有裴向阳一个孩子太少,添个裴乐,也算是给他添了些乐趣。 如今看着裴乐与程立定亲,程立肯用心对待裴乐,是个好孩子,她心里也就觉得放心了。 裴乐一个人照着纸面练习了两刻钟,觉得自己记下了,见天色还早,便又去找程立。 想多学几个字。 “贪多嚼不烂。”程立不打算再教,“这会儿你觉得记住了,明日后日却不一定记得。” “再者,一日学得太多会很累,不利于坚持。” 小先生说得头头是道,裴乐没听进心里,但想着他自个兴冲冲的,可程立自己还要念书,念书费神,教书也费神,他确实不该让程立太累。 太累不利于坚持。 一日十二个字够了,一天十二个,一个月就有……反正很多。 裴乐想通关窍,便说:“好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程立点头:“你若还有精力,等石头回来后,你可以把这些字教给石头,或者教其他人。” 教别人的过程中,自己的理解记忆也会加深。 裴乐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你教我,然后我教石头。” 他这会儿觉得很棒,可没过几天他就觉得糟糕了起来。 石头只有四岁多,所以他减轻了识字量,一天只教四个字。 石头头一天兴致勃勃,第二天就把前一天学的忘光了,需要他重新教一遍,然后第三天就开始坐不住,不愿意学了,只想去和小伙伴玩耍。 裴乐已经在大哥阿嫂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给石头启蒙,结果三天就要败阵了,这怎么能行? 他只得跟小侄孙斗智斗勇,每日按着对方学习半个时辰。 好在其中并非全无好处:教过石头的字和简单算术他都印象深刻,一辈子也忘不掉。大哥给他和程立增加了零花钱,每日一文。 每日一文听起来少,但十五岁以上成人的丁税一年才需交一百二十文。 朝廷规定,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税,十五岁以下只需交二十文,户税视人口状况及贫富征收,他们家得交一百文。 田税是直接交粮,十五税一。 钱税好办,需要交多少数清便是。粮税表面上低,实际到底交多少,全看官府的意思。 只因收成如何,官府会在丰收前派人估算,然后百姓按照估算的收成交税。粮税最终由衙役拉往府城的粮仓,其中会有损耗,这些损耗也得百姓补齐。 总之,交一次税如同被剥一层皮一般。 即便裴家在村里算富裕的,五月末交完夏税,裴伯远也忍不住叹气。 这还没交钱呢,等到秋收后,钱税粮税一起交,那才更要命。 他看向程立:“镇上有几处私塾开始招生了,你想去哪一处?” 如今是世道读书人金贵,因为只要考上秀才,秀才不用服劳役不说,还能获得一定的免税特权。 若是程立将来能考上秀才,他们裴家就能少交税甚至是不用交税,日子便能好起来。 当日程立主动找到他,说愿意上门入赘,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同意下来。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程立是个读书人,程立的爹是秀才,有基础。 只要程立能考上秀才,裴家就能好起来。哪怕考不上,也能在镇上找到差事,不至于叫乐哥儿太吃苦。 就是裴家这些年得要苦一苦了,毕竟读书耗钱。 程立都当上门哥婿了,自然是想继续读书的。 他爹以前就是教书先生,因此他对镇上的几处私塾颇有了解。 “我想去孙夫子的私塾。”程立择了个学费中等的。 裴伯远道:“我听说孙夫子招收的学生多,无法每个都顾及到,张夫子似乎是最好的?” “大哥不必担心,孙夫子为人负责,我若有不懂的便主动去问他,他会为我解答,而且孙夫子的学堂离我们家比较近,路上也可省去许多时间。” 他言词条理清晰,俨然经过思考,裴伯远便听了他的。 次日程立便和裴伯远一同去镇上报名。 孙夫子招生不严苛,先叫程立写了几行字,又考问了几个问题,便同意他入学。 统一在六月初三入学,还有三天的时间准备。 裴乐还没有去过学堂,主动说要送程立去上学。 说完,他心里又涌起一股无端难受:“程立,你接下来是不是要住在学堂了。” 孙夫子提供食宿,费用不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入学 大东村不算偏远,可离孙夫子的学堂也不算近,若是每日往返,路上就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住宿是很好的选择。 程立也是这般想的,点头道:“是准备住宿,不过休沐日我一定会回来,也会继续教你念书。” 裴乐学了大半个月,认识了许多简单基础的字,还学会了加减乘除,如今开始学《千字文》。 “我不是怕你不教我了……”裴乐蹙了蹙眉,心头漫过一种陌生情绪,却碍于言词匮乏,总结不出来。 程立看着身边的哥儿,忽然眼睛一亮:“你舍不得我?” “没有!”裴乐立即否认,陌生情绪退去,“我只是觉得不习惯。” 他站起来:“我要去捡鸡蛋了。” 走到鸡圈里,裴乐才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 都怪程立,说什么“舍不得”,好像两个人关系有多亲密似的。 虽然这段时间他跟着程立学知识,不再对读书人抱有偏见,但离“亲密”还远着呢,顶多算是朋友。 以后新朋友就没什么时间陪他玩了,他自然会有点难过。 想通道理,裴乐不再脸红,伸手从鸡窝里摸蛋。 如今天热,鸡肯下蛋,几乎天天都能捡够二十个。 这些蛋存放不长,自家又吃不完,隔几日便要去一趟镇上卖掉。 初三早上送程立去学堂,正好把家里的鸡蛋都拿上。 上次是裴向阳柳瑶夫妇去卖鸡蛋,今日周夫郎和裴乐一起。 周夫郎会赶车,他将牛车赶到学堂门口,见附近人多,怕鸡蛋被人偷,就说自己看着车,让两个小的进去。 程立的行李不算多,笔墨纸砚和衣裳被褥等分开装,装了两个包袱。 裴乐拿了重的那个——他本来想两个都拎着,程立许是怕在同窗面前丢脸,没有同意。 两人一道走进私塾的院门。院子里人更多,多是爹娘领着自己儿子在拜见先生,还有一些互相认识的聚在一起说话,声音纷杂。 裴乐未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程立倒是寻常,道:“先去见夫子交学费。” “好。”裴乐拔步往孙夫子处走。 一年的学费是五两银子,住宿费一个月一两,包一日三餐,月付。 交出六两银子,登记姓名住址,紧接着便可以去厢房放置行李。 学生都住在西厢房,小小一个屋子摆了四张三尺宽铺了草垫的床,以及四个桌柜,各配一把旧椅子。 程立被分配在三号厢房,他和裴乐进去时,里面正好没人,他便选了张看起来干净的床。 “东西先放在这里,我带你去课室看看。”外头有童子巡逻,程立不担心行李被偷。 裴乐掌心微潮,点头:“好。” 他早就想看看读书人的课室是什么样了。 课室在后院,距离厢房不远,穿过一条走廊,再拐个弯便到了。 已有不少学子抵达课室,基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他们或拿本书看,或互相嬉闹,场面十分和谐。 课室里摆满了桌椅,进门有一张大桌子应当是为先生准备的,上面放着戒尺。 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没什么神秘的。 有以前在程秀才处读书,认识程立的,看见他们俩就跑过来跟程立打招呼:“你也来这里读书了,真好,又可以做同窗了。” 来人说着,目光落在裴乐身上:“这是你哥哥吗。” “对,我是他亲戚哥哥。”裴乐抢先回答。 以后要退亲的,越少人知道他们的婚约越好。 程立看了哥儿一眼,嘴唇绷直了些。 但还是介绍了周少勉的名字。 周少勉很自来熟:“哥哥好。” 裴乐做出个哥哥的样子来,稳重道:“程立,阿嫂还在外面等我,我就先走了,学堂的事你自己处理。” “哥哥慢走。”程立面无表情说。 裴乐顿了一瞬,随后稳重地往外走。 然而,他才走了没几步,还没有出后院,就冤家路窄,迎面进来了个马有庆。 马有庆看见他,也是一愣,然后大声说:“裴乐,你一个哥儿怎么在这里!” 裴乐的好心情顿时就被毁了。 孙夫子的私塾不招收女子哥儿,但今日是入学日,男女老少都能进来,哥儿出现在这里不算奇怪。 可马有庆不管这些,他自觉学堂是汉子的主场,裴乐一个哥儿掀不起风浪,心里登时鼓起自信,走到裴乐面前:“你知不知道哥儿不能上学,你跑到这里来,会给我们学堂带来晦气。” 他故意说的大声,叫课室里的人都听见。期待同窗来支援他。 然而课室里的学子出来是出来了,可都是来看热闹的,站得离他至少六尺。 程立走到裴乐身边:“马有庆,你胡诌什么呢,夫子从未说过哥儿晦气。” “哥儿不能上学,就是晦气。”马有庆抬着下巴,十分高高在上地嗤道,“对了,你也是个晦气东西,没本事的上门哥婿,比哥儿还不如。” 两句话挑明了裴乐和程立的关系,学子们落在程立身上的视线顿时微妙起来。 感受到他们不善的视线,裴乐心里窝火,攥紧拳头想揍人,又怕在学堂打架影响程立。 他忍着脾气道:“马有庆,你是哥儿生的,你敢当着你阿爹的面说哥儿晦气吗。” 马有庆道:“这有什么不敢,哥儿进学堂就是会带来晦气,我阿爹知道自己晦气,他就从来不进学堂,连我的书都不敢碰。” 裴乐:“……” 有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透出几分荒诞。 看热闹的学子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不知道在笑谁,还有人窃窃私语。 马有庆自觉吵赢了:“怎么样,你肯承认自己晦气了?” 裴乐冷道:“离你太近的确会沾染晦气,你最好离程立远点,若是被我知道你打扰他学习,我绝不饶你。” 这几句话他声音小,只有马有庆和程立能听见,说完他便离开了后院。 原本他想解释一下“上门哥婿”的事,但想不出来怎么解释,也没办法解释,毕竟程立的确和他有婚约,便只能略过了。 他走后,程立像是看不见马有庆一般,折身往厢房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兔子 周少勉跟上去。 等走进厢房,见屋里没有其他人,程立神色寻常,周少勉才低声问道:“你真的去当上门哥婿了?” 程立点头:“是,我如今住在裴家。” 周少勉顿时感到唏嘘。 他不歧视赘婿,只是觉得若程夫子还活着,程立怎么着也不会沦落到如今寄人篱下的日子。 程立一看周少勉表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当赘婿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程立边铺床边道,“裴乐对我很好,裴家其他人也不错。” “可你的名声……” 程立:“我没偷没抢,只是与好人家定下婚约,若有人因此而轻看我,那是他人品有瑕,而非我德行有失。” 闻言,周少勉不由得自惭形秽:“程兄,你的境界太高了,我佩服。” 门外,王氏神色微顿,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将两人的对话以及后院发生的事告知丈夫孙广集。 她说明此事时已是半上午,私塾的院门紧闭,陪着学子报名的人均已离开。 孙广集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孩子倒是头脑清明。” “可不是呢。”王氏笑说,“早听说程秀才的儿子是个会读书的,但愿他以后真能出人头地,也给你脸色添光。” 孙广集看了妻子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想让我护着他?” 王氏道:“什么叫护着,马有庆说的是人话吗,你作为夫子,理应主持公正。” 孙广集笑了一声,没说话。 巳时。 孙广集板着脸走进课室,闹哄哄的堂内瞬间变得静谧。 “单行,点名。” 一名穿着蓝袍的少年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接过点名册,挨个念名字。 确定所有人都到了后,他才重新回到座位上。 孙广集扫了眼课室众人:“马有庆,站起来。” 马有庆站起来,一头雾水不知为何。 孙广集肃声道:“我听说你今日辱骂哥儿,不敬生父,可有此事?” 马有庆心中咯噔一声,立即否认:“我没有。” “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 孙广集:“不止辱骂哥儿,不敬生父,你还敢欺瞒师长,实属给我们私塾蒙羞。” 他语调重,马有庆当时便慌了,满脸慌乱隐藏不住:“夫子,我……知道错了。” “你过来。”孙广集拿起戒尺。 马有庆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伸出左手。 孙广集重重打了十板子,打得马有庆掌心红肿,随后道:“今日你便站着听课,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免得日后再出言不逊。” 马有庆表面应声,心里却不服。 学堂是汉子的天下,哥儿本就没资格进来,他只不过是把大家的心里话说出来而已。 * 另一厢,裴乐从学堂出来时,周夫郎已经将鸡蛋卖掉了一半。 能送孩子上私塾的大多家境好,如今鸡蛋三文一个也不算贵,他们都乐意买。 因此,二人就没有再换地方,就在门口将剩下的鸡蛋全卖掉了。 “早知道在私塾门口能卖这么快,咱们就早往这边摆摊了。”周夫郎数着钱,感慨说。 裴乐也挺高兴:“今儿开学才能卖这么好,平常这里都没什么人,不过等到休沐日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摆摊试试。” 周夫郎点头:“说的是,卖不出去再换地方也来得及。” 钱袋交给裴乐拿着,周夫郎牵着驴,边走边问裴乐学堂内的景象。 “挺热闹的,不过没什么稀奇的。”裴乐说,“阿嫂,你下回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周夫郎隔着院墙往里看了看,道:“好,我下回进去看看。” 夏季卖鸡蛋卖得勤,添置东西也勤,如今家里什么都不缺,二人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只买了个便宜陶罐便回村了。 买陶罐是因为朱红英想做腌菜,既然做了就多腌一些,若吃不完还可以拿出去卖,不论多少,都是一笔收入。 次日下了场大雨,雨后容易长菌子,周夫郎便带着柳瑶和裴乐上山。 三人一人一个篮子,分散开找菌子和野菜。 裴乐钻进林子里,他运气不错,没多久就挖了小半篮鸡枞菌。 随后他打开水囊,喝了几口水,正打算继续找菌子时,余光忽然瞥见一双红眼睛。 半抱粗的树下,有一只灰兔子趴着。 它周围有许多草,自个缩在草里,若非裴乐眼尖还真看不见。 想起兔肉的滋味,裴乐悄悄伸手从地上摸了块石头。 然而兔子还是敏锐察觉到危险,拔腿就跑。 兔子以迅捷著称,几乎眨眼就能消失在人的面前,但裴乐投掷得更快。 灰兔才跑出去一步,就被砸中了后腿。 随后,裴乐没费多少力气就活捉了瘸腿兔。 他拿着兔子去找另外两人,三人都没带绳子,就让裴乐先回家。 把三人采集到的蘑菇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几乎把篮子装满。 柳瑶捡了些干柴铺在最上面。 裴乐一手提篮子,另一只手禁锢着兔子:“那我就走了,你们俩也早点回家吃兔肉。” “行。”周夫郎笑说,“让你娘别做完了,留一半明儿吃。” 兔子肉不少,再者如今不是农忙时节,一顿就把一整只兔子吃了太奢侈。 裴乐明白意思,点头应下,而后就往山下走。 大东村的山不高,下山也快,没多久他就踏上了平地。 一路上不少人跟裴乐打招呼,见他打到了兔子,都露出或羡慕或嫉妒的神情。 裴乐对此很受用,因为这些眼光证明了他厉害,不枉他曾经苦练几个月的扔石头。 到了家,正好家里人都在,裴伯远和裴向阳挖完菜地回来,其他人则原本就在家。 看见他手里的兔子,裴厚最先出声:“老幺打了只兔子?” “小阿爷好厉害!”石头飞跑过来,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伸手就去摸兔子。 兔子突然蹬腿,吓得他又把手收回去。 裴乐觉得好玩:“你怕什么,我拿着呢,它又跑不了。” 石头于是又伸手—— 兔子再度蹬腿,就差一点踹到他胳膊。 石头不敢靠近了。 裴向阳走过来,接手装蘑菇的篮子,又握住兔子的两条后腿,对儿子道:“重新摸,这回它动不了了。” 这回兔子动了前腿。 不知道为什么,这兔子在裴乐手里一动不动,裴向阳去握后腿时,它也不动,可只要自己伸手去摸,它就“活了”。 石头觉得兔子欺负自己,气得撇嘴,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身为农家人,天天在太阳下疯跑,石头长的并不白,但小孩显眼大,脸蛋两团软肉,嘴巴鼻子都小小的,委屈起来还挺可爱。 裴乐禁不住笑出声:“这是只欺软怕硬的兔子。” 石头不知道欺软怕硬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小阿爷在嘲笑他。 眼见着石头真要哭了,裴乐才按住兔子的四条腿,让侄孙摸了摸耳朵。 晚上,朱红英将半只兔子红烧,一只兔腿给了裴乐这个大功臣,另一只则给了石头,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 烈日炎炎,蜻蜓趴在叶下躲清凉,蝴蝶却飞得欢快,仿佛感觉不到热气一般。 裴乐穿着草鞋,无视到处飞的蝴蝶,双手合抱住池塘旁的杨树,脚踩住树干,几下便攀高数尺,找了粗壮的分枝坐下。 池塘里满是荷叶莲花,密密麻麻,从高处看下去,十分漂亮,几乎看不见水。 不过裴乐的目的本就不是看水,而是给池塘里的裴向阳指莲蓬的位置。 “右边,你右边五寸处有一个大的,看见了吗……” 这是他们自家的小池塘,莲蓬必须尽快摘下,否则被旁人偷了不说,还会因为荷叶根.茎被折断而影响底下莲藕的长势。 将池塘里成熟的莲蓬都摘下来后,裴向阳从水里出来,裴乐也从树上跳下去,拎起篮子,两人一道回家。 莲蓬可以拿到镇上卖,但不好卖价格也不高,而且他们是小池塘收获本就不多,裴家就懒得折腾,都留着自家吃了。 “我采莲蓬的时候发现只倒了几个杆子,应该是自然倒的。”裴向阳道,“咱家今年莲藕的收成肯定很好。” 裴乐也这么觉得:“到时候肯定能卖一大笔钱。” 程立念书费钱得很,一个月一两住宿费,笔墨书本还得另买,每年还要交学费,简直不敢算。 想到这里,裴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程立名义上还是他的未婚夫,花家里这么多钱,无形中也增加了他的压力。 “明日十一,学堂逢一休沐,晚上该去接程立了。”裴向阳正好也想起读书郎。 裴乐道:“我和阿嫂去接吧。” 阿嫂说想看看私塾里头,他跟着一起去,可以看着牛车。 裴向阳并不知道这一茬,忽然转头看向他:“我记得程立刚来的时候,你特别看不惯人家,怎么现在又是主动送人去上学,又是要主动接?” “因为我想去镇上呗。”裴乐似没有听出调侃之意,“你要是也想去,那你去,我就不去了。” 裴向阳说:“我才不去,热的要死,我在家歇凉多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愁绪 因为要卖鸡蛋,周夫郎和裴乐决定提前半个时辰出发。 打算先在老地方卖,等私塾门口人多了,再去私塾卖。 两人套好牛车刚要出门,就听见了一阵爽利笑声,紧接着是女人的声音,“看来我来得正好,赶上了。” “三嫂。”裴乐唤来人。 魏芝个子不高,为人却利落,脚步也快。她擓着个篮子,几步就走到了牛车旁,“家里缺针线了,我想着你们今儿肯定要去镇上,就来蹭个车。” 裴家三房也住在大东村,两家经常串门,彼此间说话就没那么客套。 “行啊。”周夫郎笑说,“你坐上就是。” 魏芝却并没有立即上车,她把篮子面上的麻布掀开,给两人看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细瓷碗,碗里装着半碗蜂蜜。 “叔良和浩浩上山砍木头的时候碰巧看见个蜂窝,浩浩年轻胆子大,也不怕蜇,硬是把蜂窝弄下来了。” “自家留了半碗,这半碗拿来孝敬爹娘,你们也跟着尝尝。” 叔良是裴家老三的名字,浩浩是裴叔良的儿子,大名裴向浩,今年十四岁。 蜂蜜对于农家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珍贵之物,周夫郎双手在衣裳上蹭干净了,这才去接碗,然后端给裴厚和朱红英看了一遍,两人都很稀罕,连夸老三家的孝顺。 周夫郎进屋将蜂蜜放好,随后拿了两个青黄橘子和一把莲子出来递给魏芝:“自家的橘子,有点酸,将就着吃。” ——莲蓬下午摘完就给老三家送了些去。 魏芝递给裴乐一个橘子,自己剥开一个,尝了一瓣:“还行,酸得正好。” 因着要卖鸡蛋还要接人,三人就没再耽误时间,上车出门。 到镇上后,裴乐二人卖鸡蛋,魏芝去逛街买东西,约定在私塾门口会和。 他们经常来镇上卖蛋,鸡蛋篮子掀开没多久就有人来问。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每个人买的都不多,但加起来就多了。 最后拿到私塾门口卖的只有二十个,在私塾下课前就卖光了。 魏芝也买完东西过来了。 她不止买了针线,还买了一堆碎布和半斤棉花准备拿回家做鞋。 “家里两个孩子都长得快,前年做的鞋眼看就穿不上了,趁着闲的时候先把棉鞋做了。”魏芝说,“如今棉花便宜,阿嫂你也可以去买一些。” 周夫郎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那我就去买一些,你们看着车。” 周夫郎走远后,魏芝边吃橘子,边用手肘碰了一下裴乐:“乐哥儿,跟三嫂说句实话,你跟那小书生到底处不处得来?” 起初裴乐一直闹,后来突然就消停了。 魏芝想知道裴乐是想通了,还是认命了。 “处得来。”裴乐知道契约一事绝不能告诉其他人,“程立挺好相处的。” 这也不算扯谎,的确处得来,的确挺好相处,只不过未来不一定是夫夫。 没过多久,私塾内钟声响起,学子们鱼贯而出。 周夫郎也买完棉花回来了,不仅有棉花,还有几尺布。 裴乐道:“阿嫂,你不是想进去看看吗,不若现在就进去,我看着车。” 魏芝道:“我也想进去看看。” 两人便结伴走进私塾,裴乐站在牛车旁边,视线略过出来的每一个人。 很快他就看见了程立。 “程立!” 程立背着个小包袱,穿的还是去时的那套衣裳,额头微汗,快步朝他走来。 裴乐看了看程立,又看了看其他学子,最后视线落在小包袱上。 他伸手接过,将包袱放进篮子里:“阿嫂和三嫂进去了,我们等会儿他们。” 程立道:“我知道,看见他们了。” 两人都站在牛车旁,不说话有点尴尬,裴乐便问:“你这几天在学堂怎么样,还适应吗。” 程立点头:“挺适应的,孙夫子很会教学,同窗也都好相处。” 话音刚落,马家的牛车就从他们旁边驶过,马有庆瞪着他们,重重哼了一声。 裴乐看向程立:“马有庆没有欺负你吧。” “他不敢欺负我。”程立说,“你上次把他打怕了。” 裴乐可不觉得马有庆被打怕了,他揍马有庆不止一次,这人又蠢又恶,且不长记性,打多少次都没用。 但程立看起来的确不像受了欺负。 裴乐心想,可能是马有庆在学堂要维护形象,因此才克制着没有找茬,这样也挺好。 * 太阳快要下山时,几人才回到家。 蜂蜜倒不净,周夫郎舍不得损耗,便给魏芝重新拿了只细瓷碗算是还了。 正好两家的细瓷碗是一块儿买的,长的都一样。 吃完饭天就黑了,众人便各自洗漱休息。 次日,程立检查了自己留下的功课,确定裴乐都学会了,然后才又教给裴乐新的知识。 这些做完,一上午时间也就过去了。 程立说下午让大哥和他一起,去镇上找抄书的活儿。 “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裴乐意识到自己占了程立许多时间。 程立要教他就要提前备课,他教石头一点内容都要备课很久,程立肯定需要更长的时间。 “抄书不累。”得到关心,程立嘴角弯了弯,“乐哥儿,我心里有数,不会把自己累病的。” 他算术比裴乐好多了,自己念书要花费多少钱,裴家又能赚多少钱,这些钱对裴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心中清清楚楚。 裴家能供得起,但会很艰难,他不能心安理得让裴家艰难度日,所以能挣一点是一点。 没有累病倒,不代表不累。 看着对方瘦巴巴的样子,裴乐想劝程立别抄书了,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若是只专心学业,程立是可以轻松些,可自己家人就要更加劳累。 他没办法开口让自己家人吃苦。 “所以你想找个挣钱的营生?”顾水水熟练地用针打结,然后收起针线。 这会儿裴乐在顾家,程立和裴伯远已经去镇上了,他提着针线篮子来找顾水水说话。 顾水水道:“我也想挣钱,早就想挣钱了,但是找不到活儿啊。” 村里的活儿除了农忙就是砌墙,农忙时节要忙自家,砌墙不要哥儿。 若是往镇上去,镇上倒是有一些哥儿能做的营生,但大都是招已经嫁人的哥儿,不要他们这种年纪小的。 “你们家有那么大的院子,不如就多养些鸡,多养头猪。”顾水水出主意。 裴乐却摇头:“养不起,家里没有那么多粮食。” “所以说得买地多种地,可是种地太累了,而且税收又……”顾水水叹气。 叹完气,又看向裴乐手里:“你在缝什么,给石头做衣裳吗?” 他看着布裁剪的不大。 裴乐神色不自然地顿了一下,而后默认。 从顾家回来后,裴乐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继续缝制。 傍晚裴伯远和程立才回来,有人高马大的兄长跟着,程立顺利接到了抄书的活儿,没有被压价。 在自己屋,他跟裴乐说了经过,而后递给裴乐一叠纸和两支笔:“送给你。” “我用不到。”裴乐推拒。 他知道纸笔不便宜。 程立道:“这是便宜的纸和笔,给你练字用的。” 裴乐还是说:“我用不到。” 他就算写字,只要会写就行了,不需要写的很好看。 “能用到的,字写好看一些又没有坏处。”程立说,“你放心,这些纸笔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 他爹当年开学堂挣了不少钱,虽然花费也高——因为父子二人逃难路上落下不少病,尤其程秀才,常常得吃药。 后来他爹临终前,又治病花去很多,最终只给了他留下了一间茅草屋和一箱子书。 村里的茅草屋不值钱,但书很值钱。 里面有一些他暂时看不懂的,他便用纸抄录下来,今日拿出去卖了两本,得了二十两。 所以他现在还算有钱。 裴乐听见“二十两”,才接了纸笔。 又忍不住说:“你还是别卖书了,你爹既然不卖那一箱子书,想必它们都很珍贵。” “我就卖这一次。”程立浅笑着说罢,又往裴乐手中塞了样东西。 裴乐低头一看,是花生酥糖。 “最后一块。”程立道。 裴乐将糖放在桌上:“那你自己吃吧。” “我不爱吃糖。”程立谎道。 裴乐想了想,还是把糖收了:“你送我这么多东西,我也要送你一样。” 程立眼睛亮了亮:“要送我什么?” “你等一下。”裴乐转身出去。 很快,裴乐抱着个东西进来了,将门关上。 他看了看程立,有些别扭地将东西递出:“我下午缝的,手艺不太好,你将就着用。” 程立将东西展开,发现是一个缝了长带子的四方布包。 布包的长宽都比常见的书籍要大一寸。 “书包。”程立认出来了。 裴乐低咳一声:“带子是腰带改的,来不及做新的,你若是介意就算了。” 是一条黑腰带,搭配着倒也合适,并不会显得突兀。 裴乐自己对自己的手艺其实是满意的。 “很好看。”小书生将包挎上,眼眸在夕阳的映照下十分明亮漂亮。 “谢谢哥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野菜 黑沉沉的云几乎是瞬间移动到头顶,紧接着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下大雨啦!” “打雷啦!” 大人们立即收拾东西往家里跑,小孩跟着跑,边跑边笑。 裴乐抱着篮子,和顾水水飞快地往家奔。 篮子里是槐花,柳瑶最近一直没什么精神,今天突然说想吃槐花包子,裴乐就出来摘了。 刚好他也喜欢吃槐花。 跑到家将篮子放在檐下,裴乐脱掉草鞋,喊了声柳瑶。 “她才吐了一次,向阳带她看郎中去了。”周夫郎递给他一块干布巾。 裴乐跑得快,身上没怎么淋湿,擦了擦头发就把布巾重新搭回去:“怎么这么严重,她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谁知道呢,也可能是怀了。”周夫郎希望是怀了。 他出身贫弱,又是个哥儿,打小不受喜爱,连个名字都没有,亏空了一身病。 后来嫁给裴伯远,公婆都好相处,身体渐渐调养好了,但也只得了裴向阳一个孩子。 幸而是个汉子,没被村里人嚼太多舌根。 后来柳瑶嫁进来,看着健健康康的一个姑娘,生下石头后肚子却再没有动静了。 他自己也就生了一个,自然不会说柳瑶,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想是不是自个太晦气了,影响了裴伯远的子孙命。 这些也就是他自个在心里想想,从没有说出来过。 周夫郎看着外头的雷雨,忍不住又担忧:“他们俩带了把伞,但看雨这么大,路肯定难走。” 裴乐也看着雨幕,笑道:“阿嫂,他们又不是傻子,肯定会等到雷雨停了再回来,这雨又下不了多久。” 说罢,他见石头跑到檐下仰着脸伸手接雨,雨都淋到脸上了。 他把小孩扯回来:“下雨天没事,正好教你识字。” 石头年龄太小,丝毫不知道识字的重要性,他如今只觉得学习枯燥,嘴巴立即就扁了。 “撒娇也没用,学会了才能放你走。”裴乐把桌子搬到窗边,想起纸都在自己房间,“好好在这儿坐着,等雨停了教你。” 大雨倾盆,冒雨跑过去拿,全身都会淋湿,不值当。 石头委屈巴巴地坐在高椅子上,朝太爷爷太奶奶投去求救的目光。 但裴厚和朱红英都视而不见。 裴乐从朱红英手里接了半个橘子,坐到门口,细致地将白络一点点扯干净,然后才塞进嘴里。 这倒不是因为他讲究,而是无聊,没什么事可做。 他看了看槐花,又看看远处的闪电,不知怎的想起了程立。 想起对方拿到书包后,眉眼灿烂地说“谢谢哥哥”。 惯会跟人示好,不仅谄媚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也十分乖巧,生怕被赶出去似的。 明明他都已经跟对方签了契约,同意对方先在裴家留三年了。 半个橘子慢悠悠地吃完,雨正好停了,天空重新亮堂起来,气温下降了许多。 忽略路面泥泞不好走这一点,这是夏季最令人舒爽的时刻。 裴乐先打水洗手,然后去拿了纸和沙盘,照常教石头识几个大字。 周夫郎也在一旁听着。 他不认字,每回裴乐教学时,他有空就会来旁听,想学一点是一点。 但当裴乐说干脆一起教时,他又说不需要。 裴向阳和柳瑶在两刻钟后回来了。 他们俩果然是等雨停了才折返,身上没淋湿,但裤脚带了不少泥,草鞋自然也穿不了了。 不过俩人心情挺好的,尤其裴向阳,他最是高兴。 一问,果然是柳瑶怀上了,算起来有一两个月了。 近来不舒服一方面是怀孕,另一方面主要是热的。 “明儿杀只鸡给你补补。”周夫郎难掩喜悦,“既然是怕热,以后你就别出门干活了,就在家歇着。” 左右不是农忙时节,缺一个人干活也没什么。 柳瑶也不客气:“阿爹,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就在家做饭扫地。” 周夫郎笑道:“是我说的,你什么都不做也行。” 裴乐也为他们感到高兴,想挣钱的念头暂时搁置了。 如今说是农闲,可农人哪有真正清闲的时候,只不过是没有农忙时那么急促罢了。 柳瑶有孕不能出去干活,那么落在他身上的活儿自然就多起来,想挣钱只能多和朱红英做些腌菜,和鸡蛋一起拿出去卖。 这样也行,反正他暂时也找不着挣钱的门路。 晚上周夫郎做了槐花包子。 槐花焯水,和猪肉拌在一起做馅,蒸出来的包子十分馋人。 裴乐吃了三个,心里十分满足。 — 次日裴乐和顾水水相约着一块儿去挖野菜,他们俩出发得早,没想到正好遇见马家的牛车出村。 马有庆穿着一身细棉的书生袍坐在车上,怀里抱着棉布书包,梗着脖子一副神气得不行的模样。 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见了,确有很大一部分会露出艳羡的目光,另一部分则是已经习惯。 顾水水作为裴乐的好友,自然对马有庆嗤之以鼻:“真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考上秀才了呢。” 对于他们这些识字都艰难的农人来讲,秀才已经是读书顶点了,举人大官什么的,他们想都不敢想。 裴乐又想到了程立,程立一点都不装。 但程立也可能一直在装,毕竟马有庆是马家的宝,有任性的资本,程立却只是裴家的赘婿。 想到这里,裴乐心里闪过一抹不适,眸色微沉:“别管他了,我们快点去找野菜吧,否则好吃的都被别人挖光了。” 家家都穷,雨后的野菜是必争的。 果然,两人一路走过去,遇见了不少老妇人和老夫郎。 他们只好走得更远,才挖到了不少野菜。 转眼间又是休沐日,裴乐和裴向阳一起去了镇上。 这回不仅有鸡蛋,还有几坛朱红英腌的酸菜。 “酸菜五文一斤,都是自家用好菜腌的,可要来一点?”裴乐推销道。 买鸡蛋的妇人看了看坛子的菜,似是心动了,但最终还是摇头:“算了,我自己也会腌。” 确实,几乎家家都会腌菜,但各家腌制出来的味道不一样。 下一个顾客再来时,裴乐便主要推销了味道:“我娘腌的酸菜在村里很有名气,家家办席都用她的。” 裴向阳配合道:“五文钱一斤,买一文两文的都行,先拿回去尝尝,若是好吃再来。” “一文两文确实不多,可我没带碗。” “我们准备了叶子。”裴乐拿出洗过的树叶。 但夫郎还是嫌弃:“算了,叶子会漏汤,到时候再把我篮子染脏了,不值当。” 后来买蛋的人也都是差不多的说词,等到鸡蛋全部卖完了,酸菜才卖出去一斤,买的那人自己带了个坛子。 “卖菜可真不容易,幸好没做多,否则就砸在手里了。”裴向阳把坛子重新搬到牛车上,叹气道。 裴乐也有些挫败:“咱们只是头一次没经验,下次肯定能卖出去。” 说是这般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他觉得朱红英做的酸菜是好吃的,他吃过所有亲戚家的酸菜,还有席上的,没有一样比自家的好吃。 虽然没器具装,可人家卖酸菜的铺子里也没有器具,所以器具不是问题。 只要让人知道他们家的酸菜好吃又便宜,打出名气,一定会有人愿意买。 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到了私塾门口。 裴向阳把牛拴在路边的树上:“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儿守着。” 裴乐点了点头。 赶在私塾开门前,裴向阳就回来了。 他上回在首饰铺定了个银簪子,刚才取了,又买了包点心,买了两根糖葫芦。 “你吃一个,另一个给程立。”裴向阳说着,两根都递给裴乐。 裴乐道:“另一根你自己给他,若是我给,他还以为是我买的。” “那就当成是你买的呗。”裴向阳笑说,“怎么,你不好意思对人家好?” 裴乐心想,他不是不好意思,他是不想占大侄子的功劳。 裴向阳还是听了裴乐的,等程立出来后,自己把另一个递给对方。 “谢谢向阳哥。”程立礼貌道。 裴乐看向程立:“你管他叫哥?” 裴向阳伸手,轻松揽住程立的肩膀:“我们各论各的,他管我爹叫哥,私下也管我叫哥。” 裴乐没话说。 算了,反正三年后,程立认大哥当义父,正好管裴向阳喊哥。 话说程立莫非正是打着这个主意,所以管裴向阳喊哥,好让对方提前适应? 裴乐嘴唇抿了一下,不再往下想。 管他呢,爱喊什么就喊什么,喜欢认哥认一百个也碍不着他。 这次回家的运气不错,马有庆在镇上买东西,所以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见马家的车。 回到家晚饭已经好了,有一道炖鸡,就等着他们回来一起吃。 程立得知柳瑶有孕,由衷说了一番恭喜的话。 天热白日长,晚饭吃完,外头还有余亮,一群人坐在树下摇扇纳凉,说些闲话。 裴乐嫌坐着蚊子咬,进屋又热,便打算去找顾水水玩。 程立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乐哥儿,你去哪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成绩 “我出去走走。”裴乐说。 程立便道:“我跟你一起。” 裴乐看了看天色,没有吭声。 程立这才意识到冒昧。 天都要黑了,他一个汉子和哥儿一起走,会被人传闲话的。 即便他们有婚约,但还未正式成亲,依旧会败坏哥儿的名声。 “抱歉。”程立往后退了一步,“你去吧。” 小书生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因为太瘦,在微弱的天光下无端显出种可怜。 裴乐迈步就往外走。 他得去找顾水水说说,面对这种又瘦弱又会装可怜的汉子,应当如何应付。 顾水水正在洗澡,说不出门了,裴乐又一个人走回来。 程立估计也是嫌热又怕蚊子咬,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走。 裴乐走进院里,走到程立旁边:“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嗯。”程立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他,眸底闪着光芒,“我拿到抄书的酬劳了。” 就这啊。 裴乐说:“恭喜你。”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裴乐抬眼,追问:“什么消息?” 程立道:“马有庆成绩很差,我看过他的文章,夫子也说像他这样连童生都不可能考上。”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裴乐嘴角不禁上扬:“他那么蠢的人,考不上是应该的。” 两人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程立道:“你怎么不问我的成绩。” 裴乐问:“你成绩如何?” “夫子未做点评。” 见裴乐幽幽地看着他,程立才笑了一下继续说:“但我爹临终前已为我规划好内容,说我基础不错,只要熟读背诵,童生定然不在话下。” 童生啊。 裴乐只知道要先考上童生才有资格考秀才,对具体难度并不清楚。 应该挺难的吧,否则就该遍地童生了。 裴乐认真道:“那你很厉害。” “只不过是学得早罢了,算不得厉害。”程立道,“你也很聪明,若你同我一样幼年入学,考取功名定然不在话下。” 这话裴乐爱听,他也觉得自己挺聪明的,程立能教他这样的学生简直三生有幸,若是遇见石头那样的,保准把人头疼死。 微风徐徐,蟋蟀声阵阵,地面的热气渐渐退却,裴乐的心情也逐渐轻快起来。 程立和他分享了几件私塾的趣事,礼尚往来,他把家里的发生的事也说了一遍。 “槐花包子很香,明日我再去摘一些,买点肉,这样你也能吃到了。” 程立轻轻点头:“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摘。” 说话间见朱红英他们搬着凳子回来了,两人也就各自分开。 次日,上午照常学习,傍晚才去摘槐花。 村里有些人是用一个长棍子绑着镰刀在树下割,裴乐觉得那样麻烦,都是直接爬上树摘,让程立在树下接着。 槐树很高,程立抬头看着哥儿在树枝间穿梭,很怕对方会掉下来摔着。 “你小心一点。” “知道。”裴乐对自己很自信,他快速摘下成串的槐花,摘得差不多后,便直接从树上跳下去,稳稳落地。 程立看得十分羡慕。 以他的体质,若是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必定会摔伤。 “走吧。”裴乐拎起篮子,忽然听见蝉鸣,“你吃不吃知了。” 不等程立回答,他就把篮子放下:“我去抓几只。” 他喜欢吃知了。 装着槐花的篮子看着满,实则不算很沉,程立提着篮子,跟到裴乐旁边:“好抓吗。” “好抓。”裴乐说着,就出手往树上盖,果然抓到了一只。 附近的树上还挺多,裴乐很快就抓了好几十只,用衣裳兜着,两人一块儿回家。 知了油炸最好吃,或者火烤了也好吃。 裴乐还是想吃油炸的,将知了洗净后,便起锅烧油,炸出了一盘子。 他用筷子夹起一只递到程立嘴边:“你尝尝。” 程立从来没有吃过知了,小时候不住在村里,搬到麻双村后,自己没有抓过。 知了被炸得金黄,散发着香味,程立张嘴咬住。 他对虫子并不害怕,因为逃难的时候什么都吃过。 知了特有的香味以及油味在嘴里迸开,瞬间俘获了他的味蕾。 裴乐一看对方的神色就知道了:“好吃对吧。” 程立点头。 裴乐端起盘子,多拿了几双筷子:“我拿到堂屋一起吃。” 裴乐抓的知了不少,但裴家人多,每个人分一分就没有了。 “我还想吃。”石头说,“小阿爷,明天我们还去逮知了好不好。” 裴乐自己也没吃够,便应下:“好,明日若有时间,我就陪你去逮。” 石头顿时欢天喜地。 — 私塾夏季在酉时过半放学,院门打开,不住宿的回家,住宿的也可以出去半个时辰。 马有庆坐牛车回到村里,约摸需要两刻钟。 他爹马老三每天都亲自赶着车来接他,因为若是坐车,花钱不说,牛车只拉到村口,还得马有庆步行回家。 天晴还好,若是下雨,地上满是泥泞,岂不是污了未来秀才公的衣鞋? 但今日马老三却没有来接。 马有庆在门口等了足有一刻钟,等得黑云满头,不得不搭车回家。 今天很不巧,下午下了雨,路面不算很难走,但还是会沾泥。 马有庆挎着阿爹缝的大书包,尽量捡着干路面,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 他心里很不爽,已经想好回到家怎么发火了。 路上看见裴乐和裴向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么开心,他心里更憋屈了。 裴乐一个哥儿,凭什么敢瞧不起他甚至打他,凭什么还能这么高兴? 裴乐还运气好,找了个瘦弱的小白脸,怎么不找个爱打人的好打死他呢。 马有庆恶毒地想。 裴向星是裴老三家的老二,是个女孩,比裴乐小三岁。 裴向星方才跟裴乐说她今儿抓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蝴蝶,然后打开盒子给裴乐看。 果然是一只很漂亮带着碎黑花纹的蝴蝶。 裴乐也看见了马有庆,但他只当没看见。 如今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看见讨厌的人就冲上去打架。对方若不惹他,他以后就不计较了。 他是这般想的,落在马有庆眼里,马有庆只觉得是这哥儿胆敢轻视自己。 他更加恼火,气鼓鼓地走了。 等回到家,他的火气灭了一半,也压根发不出来了。 马老三整张脸都肿了起来,胳膊上也有多处红肿,靠在床上直叫疼。 他今儿上山砍柴,看见蜂巢,想着取些蜂蜜给儿子吃,结果操作不当,蜂蜜没有拿到不说,反而被蜜蜂蛰成了这样。 马家夫郎正在院子里熬药,看见儿子回来心情才好转了:“厨房里有鱼汤,阿爹去给你煮面,你来熬药。” “我不会熬药。”马有庆皱眉头。 普通的农家孩子,五六岁就要开始帮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了,但他长到十三岁,连碗都不曾洗过一个。 一则因为夫夫俩只有他一个孩子,在他之前还不小心流了两个,因此对他稀罕得紧。二则因为他是个读书人,去远村念蒙学时还被夫子夸过聪明有天赋,俩人对他寄予厚望,只希望他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 “往里添柴,别让火灭了。”马家夫郎只当儿子真不会,教学说,“时不时用布揭开盖子看一眼,熬到只有小半罐水就成了。” 这事儿太过简单,五岁的孩子都会。 马有庆推脱道:“夫子留了功课,我还要做功课,哪有时间熬药。” “那你先去做功课,我给你爹熬完药再给你做饭。” 马有庆饿着呢,闻言道:“你不会让爹自己来熬药吗,他胳膊又不是不能动!” 他脾气上来了,这话也说的大声,莫说是屋里的马老三,就是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马老三“嘶嘶”叫疼的声音忽然停了,从屋子里走出去,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马老三比马有庆长的高,马有庆还是有点怕爹的。 他脖子缩了缩,不情不愿地坐下:“知道了,我来熬药,阿爹你快点去给我做饭吧,我都要饿死了。” “行,我这就做。”马家夫郎进了厨房。 马老三又看了儿子两眼,最终还是没发火。 因为这一茬,后面马有庆没敢再耍性子,等吃完饭甚至关慰了亲爹几句。 马老三又觉得感动:“这次是我不小心,下次不会了,不过夏天老是下雨,路不好走,冬天又天冷,不如你住在私塾算了。” 一个月一两银子,马家出得起。 马有庆却不想住宿:“爹,我舍不得你和阿爹。” “阿爹也舍不得你,可每日接你都要花费很多时间,你爹太辛苦了。”马家夫郎道,“你住在私塾,省下时间我们多干些活,也好多给你些银钱。” 听见“银钱”二字,马有庆有些心动,但想到在私塾没人捧着自己,衣裳说不定还得自己洗,他又清醒了:“爹若觉得辛苦,那以后每日我自己坐车上下学,我就想每天看到你们。” 他们夫夫俩也舍不得长时间看不见儿子,听见儿子这样说,就同意了下来,还说马有庆懂事。 “我都十三岁了,自然该懂事。”马有庆顿了顿,“不过,我如今自己坐车,你们是不是该多给我些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拦路 又摘了一次莲蓬,这次是裴向浩跳下去摘的,摘完之后,裴乐就说分给他们家一半。 裴向浩十四岁,跟裴乐年龄相近。 裴向浩喜滋滋地拿了一半:“我最近在跟爹学着做椅子,做了几把,但不太精细,等会儿你拿两把走。” ——裴老三是个木匠。 “成,明儿娘做鱼吃,我给你们端一条。” “好啊。” 两人各自准备好的布把莲蓬包起来,边说边往裴叔良家走,路上遇见了去地里除草的马老三。 马老三胳膊好得差不多了,脸和后颈却还能看出肿胀的痕迹。 “他真惨。”裴向浩小声说,“我听说他都被蛰得一个头两个大了,马有庆连药都不愿意给他熬。” 这件事裴乐也听说了,他心里挺爽的。 马有庆惹事的时候,马老三基本不出面,都是马家夫郎带着儿子去闹。 好些人说马老三是个老实人,就是运气不好娶了个泼夫。 但在裴乐看来,马老三只是让夫郎去出头,自己躲在背后受利罢了。 毕竟马家夫郎讹回去的东西,马老三也都享用了。 “他自己把儿子教成那样的,活该。”裴乐毫不同情道。 裴向浩想了想也是:“确实是他们夫夫俩惯的,要是我爹生病我敢不熬药,我娘肯定把我打死。” 话音落下,两人正好进院子。 裴乐跟三哥还有裴向星打了声招呼,便去看裴向浩做的椅子。 裴向浩才开始学做靠椅,用的是最便宜的杨木,肉眼可见的粗糙,但是椅面打磨得光滑不扎人,也算结实,自家用还是没问题的。 椅子不重,但家里也不缺椅子,裴乐只挑了一把。 他将椅子扛起来,这样拿着舒服,轻轻松松就出了门。 两家离得不远,但村里的路弯弯绕绕,途中得拐两个弯。 裴乐才拐了第一个弯,就看见七个人在前面蹲着。 最小的十岁,最大的十五岁,有的手里拿着粗棍子,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 裴乐扬眉:“在等我?” 为首也是年龄最大的汉子马全道:“对,等的就是你。” 马全:“把你的东西都放下,然后跪下爬过来。” 裴乐眼神顿时就沉了。 马全道:“怎么还不照做,难道你以为一个人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试试看呗。”裴乐嗤笑了声,语气轻描淡写,丝毫不惧。 他小时候经常跟这些汉子打架,都有经验了,越畏惧越受欺负,就算真打不过,也得做出硬气的样子。 马全本来就受了马有庆的好处,要打裴乐一顿,最好还能毁了裴乐的名声,所以当即一挥手:“揍他!” 裴乐左手松开装着莲蓬的包袱,右手握紧椅背,狠狠砸向第一个冲上来的汉子。 那汉子和裴乐差不多高,见椅子砸过来,下意识躲避,但还是被砸中了肩膀,扑在地上直呼痛。 剩下几个不敢上了。 他们本以为是来凑人数的,谁知道真打架啊,而且裴乐还有椅子,椅子杀伤力那么高。 马全急道:“上啊,我们这么多人怕他一个哥儿?” “全哥,我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哥儿不太好吧。”有人犹犹豫豫说。 “怂包软蛋!”马全怒骂,“马有庆真是白教你们了。” 裴乐道:“还打不打,不打就让开,我急着回家。” 马全恨恨地瞪了一遍小弟们,给裴乐让开路。 裴乐重新拎起莲蓬,往前走。 就在裴乐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马全突然抬起腿往裴乐身上踹去—— 裴乐背后仿佛长了眼睛,闪身避过,扬起椅子就往马全脑袋上砸。 瞬间,马全额角流出鲜血,小弟一哄而散,喊着“裴乐杀人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马全收回腿,站在原地恐惧又直楞地看着裴乐。 就算他带这么多人堵在这里,也只是想给裴乐一个教训,可裴乐却敢往他脑袋上抡。 裴乐敢杀了他。 “阿叔,你没事吧。”裴向星拎着篮子准备去地里摘菜,听见这边有动静,跑过来就看见这副景象。 她有点怕血,但还是跑到裴乐旁边。 裴乐摇头:“我没事,麻烦你回去把三哥叫过来,让他带上止血药,我去找郎中。” 他没想杀人,下手是留了力气的,不过伤的是脑袋,肯定得请郎中。 裴向星看了眼马全,知道厉害,飞快地往家跑。 裴乐则威胁马全想活命就别乱动,自己也往家跑。 他得先去套牛车,赶车接郎中。 裴向星跑回家就赶紧说事:“爹不好了!阿叔把马全脑袋打破了,正流血呢,就在院子后头那条路,让你……” 话还没有说完,裴叔良就起身进了屋。 他是个木匠,免不了受些小伤,一开始学艺时还受过大伤,因此家里有止血的草药。 草药捣碎,父女俩跑回去,马全果然还在原地没敢走。 裴叔良给敷上止血药,拿布包住,见洗完澡的裴向浩来了,便让儿女带马全去裴伯远家,自己则去通知马全的爹娘。 但根本就不用他通知,那些小弟早已经去通知过了,他走到半路就看见马家的人往这边赶。 大东村有一名郎中,姓蔡,五十多岁了,不过身体还很健朗,在村里风评也好。 裴乐赶车到蔡郎中家里,说了情况后,再带着郎中赶车回来,花费了一刻半钟。 马家已经在裴家闹翻天了,指着裴厚朱红英等人的鼻子骂,什么难听骂什么,还扬言说要报官。 裴家当然不会任他们骂,朱红英嘴皮子利落,便上前跟他们对着吵骂。 周夫郎和魏芝也跟着骂。 柳瑶因为怀孕了,怕受惊,周夫郎就让她躲屋子里了。 裴乐拉着蔡郎中进门时,院子里已经围满了马家以及看热闹的人。 见郎中来了,马家人暂时消停,等着蔡郎中诊断。 蔡郎中让裴家人去烧水拿酒,而后观察气色,把脉,验看伤处,询问情况。 一通做下来,水和酒也拿来了,蔡郎中将伤处重新清洗干净,敷上草药。 “怎么样了,我儿子不会有事吧。”齐翠忍不住询问。 蔡郎中道:“伤口看着严重,但并未伤及骨头,止血也算及时,不过脑袋上的伤终究不容小觑,我给他开几服药,先养上十天半个月。” “若是养不好怎么办,你确定我儿子没事吗,这伤的可是脑袋。”马老大皱眉说。 蔡郎中:“若是信不过我蔡某,现在时候还早,你们大可以带儿子去镇上看病。” 齐翠:“那就去镇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一两 镇上郎中看过,得出了和蔡郎中一样的结论,马家夫妻才终于放心。 但这事远没有结束。 裴家愿意出医药钱,可马家觉得不够,要求双倍医药钱,让裴乐赔礼道歉,并且来马家照顾马全直到伤势痊愈。 裴乐自是不愿意,裴家也不同意。 “让我们家小哥儿去照顾一个汉子,你怎么说得出口?”周夫郎怒道,“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齐翠道:“这会儿又是小哥儿了,不是把人脑袋砸破的时候了!” “要不是你们家马全带着一群人想欺负我家乐哥儿,乐哥儿能打人吗?” “你说欺负,证据呢,哪个看见了?” …… 一众人又在马老大家门口吵嚷起来,不可开交。 裴伯远去请了村长过来。 村长高龄七十,姓万,当了二十多年大东村村长,颇有威信。 万村长在高椅上坐下,拐杖点了点地:“别吵了,我来一个一个问。” 他先问了裴乐,裴乐道:“我从三哥家出来,遇见马全带了一群汉子拦路,他们要打我,我没办法才反抗的。” “谁打你了!”齐翠红着眼眶说,“我儿子伤成这样,你身上哪有一个伤口?” 裴乐:“我若不反抗,被打的就是我了。” “你……” 村长再次拐杖点地,叫他们安静。 随后村长又问:“他们打架有人看见了?” 有一男一女举手,都是三四十岁的本村人。 他们从旁边的大道上路过,一个看见裴乐用椅子砸了冲上来的汉子,另一个看了全程。 村长又询问了那些“小弟”们,小弟们基本说了实话。 最后,村长才问马全。 马老大朝儿子使眼色,可马全却扛不住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哆哆嗦嗦道:“是马有庆让我找人给裴乐一个教训,我们只是想打他一顿,而且他明明可以跑……” “我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跑?”裴乐冷冷反问。 马全说不出话来。 村长:“看来事情已经明了,是马全一帮人先找事,裴乐才动手。依我看,这事儿都有责任,各家都要反省,赔一半医药钱就够了。” “我们家马全都十五岁了,是个壮劳力,他现在伤了脑袋不能干活,要耽误多少事,咋能只赔一半医药钱?”马老大不服气,这比裴家说的还不如了。 村长道:“他一个壮劳力,居然领着一帮人去堵小哥儿,难道你马家觉得光荣么?我不将你们赶出村已经很给你们马家面子了。” “赶出村”很有威力,马老大只能咽下心中那口气,挥手没好气赶人走:“村长都判完了还堵在这里干什么,家里都没事做?” 村长出声:“还没有判完,马有庆一家在哪儿?” 马老三和刘夫郎走出人群。 “马有庆呢?” “村长,我们家庆儿在上学。”刘夫郎辩白道,“他一向用功,那话叫什么来着,两只耳朵都听不见别的了,只知道念书,这事儿绝对跟他没关系。” “马有庆和裴乐有仇全村人都知道。”顾水水在人群中道。 刘夫郎瞪了顾水水一眼,又讨巧地看着村长:“村长,我们家庆儿真的一直在读书,根本就没空找人。” 眼看着事情都要推在自己身上了,马全怕被裴乐报复,连忙道:“马有庆昨儿来了一趟我家。” 刘夫郎瞪向马全:“你们是堂兄弟,他去找你玩多正常,他一个读书人,咋可能让你们去欺负一个哥儿。” “正因为我们是堂兄弟,我才帮他的。”马全说。 “大哥大嫂,你们说怎么办。”刘夫郎干脆看向马老大齐翠,“村长已经说只赔你们一半医药钱了,现在还要把我们也拉下水?” 毕竟都姓马,他们夫妻俩也盼着马有庆将来出人头地好让他们沾点光,听出刘夫郎的意思,马老大便道:“全儿伤了脑袋,糊涂了,昨个庆儿没来过我们家。” 马全不可思议地看向父亲,又被父亲使了个眼色。 村长毕竟七十了,对他们的小动作看不清楚,但听音也知道这马家人在做什么。 但马全改口说不关马有庆的事,谁都没证据证明跟马有庆有关。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也该回去了。”村长撑着拐杖站起来,裴向阳忙过去扶住他。 村长走后,裴家人也走了,其他人便各自散去。 马老三走到大哥面前:“大哥,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件事,我要是知道,肯定教训庆儿一顿,不让你们家全儿牵扯进去。” 马老三夫夫多惯儿子所有人都知道,齐翠知道马有庆绝不会有处罚,她心疼自己儿子,扶着马全先进屋了。 马老大沉声道:“你那个儿子是该管管了,还有你夫郎,他刚才把所有事都往全儿身上推,有没有想过我们家可能被赶出村?” “对不住。”马老三把自己夫郎扯过来,“你快给大哥道歉。” 刘夫郎连忙道了歉。 读书费钱,马有庆念书,有时候还要依赖亲戚支持。 马老大心里有气,可想到这是自己亲弟弟一家,又苦口婆心道:“让庆儿把心思放在念书上,别老跟一个哥儿过不去,实在不行先给他娶妻,好让他收收心。” 说完,他也进屋看自己儿子了。 马老大只是出个主意,夫夫俩却上心了。 村里十三岁娶妻不常见,但也不算惊人。 家里就两个人干活,一个人出事,另一个就独木难支。若能再添个人干活,还能帮忙督促儿子念书,岂不妙哉? 虽说农里女子哥儿粗俗,配不上他们家庆儿,但先将就着用吧,等到考上秀才,再休妻另娶便是。 * 裴乐踏进自家院子,听见裴伯远说让关门,就知道逃不过一顿教训了。 “大哥,对不起,我太冲动了。”裴乐低着头,双手攥成拳垂在两侧,诚恳地道歉。 他小时候经常打架,每次就这样道个歉就没事了。 但这次不同,这次马全伤的是脑袋。 “你如今越来越厉害了,这次敢砸人脑袋,下次是不是要动刀子?” 裴伯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裴乐抿了抿唇,小声辩解道:“他们人多,我没有办法。” “人多不会跑吗,不会喊人?” “跑了下次还会堵我,而且我知道他们都是一帮怂包,不敢一起上的。”裴乐自认有理。 “我说不过你,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受伤怎么办。” 裴乐道:“那我就喊人,三哥家就在后面,他肯定能听见。” 裴伯远被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朱红英道:“乐哥儿,你大哥只是担心你,下次再遇见这种事,你就先跑,过后再跟家里说。” “我知道大哥是担心我。”裴乐扬起脑袋,放软声音,“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又说:“这次的药钱我自己出,不让家里出钱。” 他经常去镇上卖东西,过年有压岁钱,偶尔家里还会给点零花,他衣食住行都由家里包办,便攒了些钱。 前天他才数过,有个整的一两银子和五十七枚铜板。 郎中说,马全的医药钱差不多得二两,他正好能出得起一半。 “好。”裴伯远一口应下,“以后你再将人打伤,药费全由你自个出,免得不长教训。” 裴乐嘴角瞬间平了。 他还以为大哥会客气一下,不让他出钱呢。 不过他不后悔,再来一次,他还是要砸脑袋,免得马全不长教训,再来惹他。 六月最后一天,裴乐没去镇上,程立回来时天都要黑了,而且还下起了雨,两人便几乎没说话。 逢一是私塾休沐日,也是赶集日。 裴家习惯初一去赶集,主要是看热闹,若有什么便宜好用的东西,便买一些回来。 柳瑶怀孕不到三个月,集市人多就没让她去,裴向阳和朱红英老两口也留在家里。 于是,只有裴伯远两口子,还有裴乐、程立和石头五人去赶集。 “等会儿到了集上,你拉着我的手不要松开,不准乱跑,听明白没。”周夫郎在叮嘱石头。 集市人多,拍花子往往混迹其中,趁机掳走男童亦或是正值妙龄的姑娘哥儿。 “你们俩也别乱跑,别去人少的地方。”周夫郎又对裴乐程立说。 裴乐弯了弯眼睛:“知道了阿嫂,我们肯定不会乱跑的。” 集上有官家设立的专门帮忙看车的地方,还帮忙喂食,半天五文钱,一整天十文钱。 裴伯远将牛车寄存,领了块半天的牌子。 见幺弟眼睛直直地望着某个方向,裴伯远道:“家里也不缺什么,先去勾栏看看吧。” 集市里的勾栏并非秦楼楚馆,而是给各类艺人提供的表演场所,耍杂技的、变戏法的、还有唱曲的都在那里。 裴乐每回赶集都是为了去勾栏。 集市上大部分人都是这般想的,因此越接近勾栏,路上就越挤。 石头一只手握着周夫郎,另一只手被裴伯远牵着。 裴乐和程立两个人跟在后面,因为拥挤,不得不离得很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饮子 夏季炎热,裴乐习惯穿半袖的轻薄葛布衣裳。 行走交错间,两人的手背和小臂时不时接触,又随着摆动立即分开。 裴乐感觉到了,但并未当回事。 农家的男哥大防不似官家贵族那般严苛。插秧时个个都得下地干活,卷起裤腿撸起袖子,女子哥儿的手臂腿脚同样暴露在外,打眼一望就可瞧见一片。 他都习惯了,况且他还跟汉子打架呢,不仅会碰到手臂,他还会踩住对方脖子呢。 程立倒是有些在意。 他小时候也跟哥儿玩过,但那个时候太小了,都是六七岁前的事。后来到了麻双村,他鲜少出门,就几乎没接触过同龄女子哥儿了。 他将手臂往里收,抬眼打量裴乐。 哥儿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四周一切,但不包括他。 程立收回目光,也和裴乐一样将注意力放在四周的景象上。 辰时将至,摊主早已就绪,臊子面、馅饼、小馄饨应有尽有。 他们是吃了早食才出发的,不饿,但石头年龄小看见好吃的就吵着要。 裴伯远便做主买了四张肉油饼,五文一张,摊位有手掌大的油纸供取用。 他取了五张油纸,跟石头一人半张饼,剩下三张分给三人。 肉油饼很薄,擀得比人脸还大,表皮烤得酥脆油香,内里薄薄一层肉馅,肥瘦恰到好处,吃起来香得不行。 裴乐咬了一口就不觉弯起眼睛,觉得来这一趟值了。 到了杂技表演的地方,观众还不算太多,裴乐拉着石头站到侧面。 这里视野不如正中好,但也都能看见。 程立站到他旁边,周夫郎和裴伯远就站在他们后面。 台上的素衣小姑娘执一杆红缨枪,闪转腾挪,耍得虎虎生风,迎来一阵又一阵的喝彩,石头还是头一次看这样的表演,激动得直蹦。 枪风一扫,枪尖抵在了素衣汉子的脖颈上。 汉子不闪不避,反而用自身的力量和枪尖对抗了起来。 石头张大了嘴巴,裴乐也看得吃惊。 枪尖收回,那汉子脖颈完好无损,一滴血都没有流,还能作揖喊话,众人无不叹服。 裴乐想了想家中铁器的触感,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往里按一下,一股不适感顿时袭来。 他收了劲儿,实在想不通那汉子是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走下台,端着盘子收打赏,汉子又表演起了拳法。 裴乐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医药钱出了一两三十文,他剩下二十七文,跟着去卖了一次鸡蛋,得十五文,这段时间大哥给了十文零花钱,加起来总共五十二文。 他在家留了四十文,只带了十二文出来。 他摸了两枚铜钱,放进盘子里。 程立给了三文,周夫郎也往盘子里放了钱,但裴乐站在前面,就没看清阿嫂放了多少。 台上表演仍在继续。 拳法表演结束后,那汉子和小姑娘开始表演起双人杂技,各种难以想象的动作被两个人轻松地做出来,看得人兴奋不已。 裴乐觉得自己两文钱花得很值。 后来又去看了一会儿变戏法,又打赏两文,口袋里便只剩下了八文钱。 巳时一刻,太阳高照,艺人们收摊,勾栏的人顷刻间少了大半。 周夫郎打算带石头去布店之类地方看看,来一趟多少买点,裴伯远自是跟着他一起。 “我跟程立想自己逛。”裴乐不想跟着去。 买家用他没有发言权,周夫郎又选得慢,总要对比很久,对他来说太枯燥无聊了。 裴伯远:“那你们自己逛着玩,巳时结束前到车场子集合。” 裴乐连忙点头,保证自己会早点到,然后目送三人走远。 程立看向他:“我们去哪儿?” 裴乐没什么想去的地方:“随便走走,到处看看,或者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我可以陪你去买。” 程立没有要买的,裴乐便带着对方到处走,哪里聚集的人多就去哪里凑热闹,听摊主王婆卖瓜,看别人讨价还价。 也蛮有意思。 巳时过半,阳光炽热起来。 裴乐不再往人多的地方凑,抹了把汗:“我们去车场子吧,那里有棚子,可以歇凉。” 程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道:“等会儿。” 说罢,程立往一个摊位走去。 那摊位是卖饮子的,摊主才把摊子支起来,桶里的冷气离近了便能感觉到,十分清爽。 裴乐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轻轻一扯程立的衣袖,悄声:“很贵的,而且你身子虚,不宜饮用冰水。” 如今还没有制冰的技术,夏日所有冰都是冬季里大户人家采集了,放在地窖中方能储存至今。 清奉县并非严寒之地,冬季里厚冰本就不多,更不用提后面还要经过许多步骤。因此,夏日冰饮极贵,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得起。 裴乐长到如今,也就小时候尝过一口。 “老板,冰饮怎么卖。”程立出声询问。 “绿豆沙五十文一竹筒,酸梅汁四十文。”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把提前写好的价板拿了出来,“还有不加冰的紫苏饮子只要十文一筒,喝了也解暑。” 价板上的价格和老板说的一样,裴乐想到早上吃的肉油饼一个才五文钱,更是咂舌。 他正想劝程立买紫苏饮子,程立就开了口:“要一筒绿豆沙。” 没想到还是个大客户,摊主生怕钱跑了,麻利地就给盛了满满一竹筒绿豆沙,还给送了个比竹筒长两寸的长木勺。 程立接过绿豆沙,递给裴乐。 裴乐以为让自己帮忙拿着呢,就先拿着了。 程立数出五十枚铜钱,交付清楚,道:“走吧,我们去车场子。” 裴乐自然地把带着凉气的竹筒递回去:“给。” “给你的。”程立道,“我身子虚,不宜饮用冰水。” 裴乐下意识道:“我有水。” 他带了水囊,就在腰间拴着。 “绿豆沙更好喝。”知道哥儿是不好意思接受,程立朝对方笑了一下,劝道,“你快喝了吧,否则凉气散去,钱就白花了。” 裴乐这才确定真是给自己的,握着冰冷的竹筒,一时心绪竟有些复杂。 程立这也……太败家了吧。 但再不喝凉气真要散了,而且已经买了退不回去,裴乐将勺子和竹筒都递到程立眼前:“那你先吃几口。” 程立没接。 裴乐催促道:“快点,否则等大哥过来,看见我们买这么贵的东西,肯定要骂人了。” 哥儿脸上无一丝羞赧,程立接过竹筒,因竹筒太满,他舀起一勺,再用勺子将饮子倒进口中,全程都没有接触到竹筒和勺子。 “好了,剩下的你喝吧。” 裴乐这才就着竹筒喝了一大口。 绿豆本就带着甜,其中又加了蜜糖,更是甜得厉害,但并不腻。 恰到好处的冰冷缓解了甜腻,只留下舒爽。 凉气顺着食管进到肚里,裴乐只觉全身都畅快,一点也不热了。 难怪卖这么贵还能有受众。 “好喝吗。”走到车场子后,程立忽然开口问。 裴乐点头,笑得眯起眼睛:“当然好喝,谢谢你。” 程立看着身边的哥儿,自己心情也好起来:“你喜欢就好。” 两人一块儿在棚子里坐下,裴乐道:“我挺喜欢的,但你以后别再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了,我还不起。” 他现在钱袋里只有八文,家里四十文,凑在一起都还不了这筒饮子的钱。 程立道:“是我自愿给你买的,无需还钱。” “话是这么说,但若是东西太贵,我不还不好意思。”裴乐小声说,“毕竟你抄书也挺辛苦的。” 说罢,他隐约看见自己大哥,便快速将剩下的喝了,里面的绿豆沙用勺子蒯出来吃掉,而后将竹筒和勺子都扔进渣斗。 过来的果然是裴伯远他们,周夫郎手里抱着一块布,裴伯远抱着石头。 走路时间太长,石头有点走不动了。 将石头放下,裴伯远去递木牌牵牛。 “你们去哪儿玩了。”周夫郎寻常问道。 裴乐道:“就是在集市里走走看看,逛累就过来了。” 程立顺着他的话点头。 周夫郎不疑有他,裴伯远也没有发现饮子的事。 牛车牵过来后,一行人便坐上车,折返回家。 回村还不到正午,路上遇见不少从地里或者山上回家的村民,大家彼此打招呼。 “才从集上回来?” “是啊,去赶集买了块布。” “集上可热闹?” “热闹得很,下回一起去?” 刘夫郎也从地里摘菜回家,看见裴乐和程立都在车上,又听见他们笑着说话,心里很是不屑。 真不知道裴家怎么想的,对一个哥儿这么好。 再怎么好不也还是个哥儿,就算招婿,那也是和汉子不同。 汉子能读书科举,能做工,哥儿能干什么? 招的还是个念书的,看着吧,等人家书读出来,会要裴家的哥儿才怪。 “这裴家不仅惯着哥儿,连哥婿也稀奇得紧,农忙不叫下地,赶集还不忘带上。”旁边王夫郎牙酸得很。 刘夫郎跟王夫郎玩得好,闻言就撇嘴道:“你不懂,裴家这哥儿太横了,不服管教,要是不巴结着哥婿,哥婿跑了怎么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阴招 刘王二人一边嚼舌根一边往家走,到家才分开。 刘夫郎放下篮子,坐在院子里择菜,嘴里还在抱怨。 马有庆打开窗户,皱着眉头:“阿爹,你吵到我了。” 刘夫郎拍了一下自己嘴巴:“阿爹不说话了。” 又说:“你书读得怎么样了,明年能不能下场?” 为避免考童生的人太多造成考场拥挤,律法规定十二岁后方可参加考试。 马有庆十三岁生辰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明年十四,年龄足够,就是不知本事如何。 马有庆心虚了一瞬,紧接着提高音量道:“暂时还不行,但夫子说我就差一点了,等到十五岁再考应当能稳过。” 听见儿子这般说,刘夫郎眉开眼笑:“十五岁就能过啊,我儿子真厉害。” 马有庆关上窗户,没敢再答话。 等到吃午食时,刘夫郎把“十五岁能考过童生”一事跟丈夫说了,马老三也很高兴:“好小子,等你考上童生,爹奖励你十两银子!” 马有庆知道有的同窗一个月就十两银子的零花钱,心里头没多少喜悦,反而嫌弃家里寒酸。 但面上还是做出高兴的样子,说谢谢爹。 想到自己儿子这么出息,刘夫郎得意洋洋说:“你是不知道,那裴家招了个读书的哥婿,可威风得不行,真是当个宝贝疼了,可哥婿再怎么心疼也是别人家的儿子,始终不如自己儿子靠得住。” 马老三赞同:“说得对,我十几岁在隔壁镇上郭员外家做工,那郭员外年轻时候穷得饭都吃不上,娶了员外哥儿才当上员外,后来老员外一死,郭员外马上就娶了新媳妇,把那老哥儿赶出家门,气得老哥儿抱着儿子投井死了。” 马有庆听得快意,心下对裴乐也没那么怨恨了。终究是个哥儿,比不上他这种汉子,小时候再狂也没用。 然而,次日他回到私塾,在课室听见程立和周少勉说话。 还未到上课时间,程立将书包放在桌上,正从里面取物,周少勉就走过来道:“昨儿你是不是去集市上了。” 程立点头。 周少勉挤眉弄眼:“我娘昨儿也去集市上卖扇子了,她说看见你买冰饮子给哥儿。” 周少勉说话声音不算大,但马有庆就坐在程立后面,因此能听见。 程立道:“我买给裴乐,又不是别的哥儿。” “知道是你哥哥。”周少勉故意拖长了“哥哥”两个字。 程立闻言神色如常,手上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将砚台摆好。 周少勉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不禁觉得无趣:“你怎么都不害羞的。” “为什么要害羞。”程立不解。 周少勉一噎:“你…不喜欢你哥哥吗?” 程立答:“我很欣赏他,他很好。” 周少勉道:“不喜欢人家,干嘛还买那么贵的东西。” “只是半钱银子,远不及裴家所给予我的。” 周少勉听出不对来,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想以后退婚?” “未曾想过。”只要裴乐不提,他永远不会退婚。 “那你这是在干嘛,又不喜欢人家,又不退婚。”周少勉搞不懂了。 程立道:“又不是一定要喜欢才能成婚,我爹娘成亲前从未见过面,可我印象中他们琴瑟和鸣,人人称羡。” “我与裴家已经定下婚约,除非我在成亲前病死,亦或是裴乐有了其他意中人,否则我们一定会成亲,会像我爹娘那样。”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常,因为执行约定在他看来就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钟声响起,知道夫子要来了,周少勉连忙回到自己座位。 马有庆攥紧拳头,牙龈都快咬碎了。 程立竟然没想过退婚,竟甘心一辈子当个赘婿。 程立今年才入学,满打满算在课室读了一个月,孙夫子已经数次夸赞他,说他天资聪颖勤奋上进,若非在孝期,来年童试定能过关,再读一年考取秀才不在话下。 裴乐以后竟能当秀才夫郎,甚至是举人夫郎吗? 马有庆咽不下这口气。 * 立秋。 裴乐早起先扫院子,而后吃早食,和柳瑶一起剁菜叶子喂鸡,剩饭拌着谷糠喂猪。 农闲时这些事多是长工张喜来做,但昨日张喜请了两天假,只好由他们做了。 “可算是等到秋天了。”柳瑶将拌好的猪食倒进食槽,笑了一下说,“以后就能凉快了。” “还早呢,等秋收后才能真正凉快。”裴乐端着脏盆子,往水井处走。 裴家院里就有一口水井,取水很方便。 裴乐摇起来一桶水,两人将食盆冲洗干净。 而后裴乐把全家的脏衣服拿来,准备洗衣裳。 洗衣裳要一直弯腰,这事儿就没让柳瑶来。 屋里朱红英在打扫,柳瑶一时没事干,就拿了针线篮子,领着石头去串门。 然而,裴乐才洗完头一道,柳瑶和石头又回来了。 “我们家的池塘被人毁了。” 裴乐一惊,下意识站起来,扔下没洗完的衣裳,先和周夫郎等人去看池塘。 到了池塘边一看,前两天大部分还泛着青色的荷叶杆子皆被拦腰斩断,池塘漂浮着的满是荷叶“尸体”。 杆子断裂,荷花莲子定然不可能生长了,还很有可能影响底下莲藕的发育。 “是谁这么恶毒。”朱红英忍不住骂道,“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这么恨我们!” 裴厚扶着老妻,同样眉头紧皱,对裴乐道:“乐哥儿,你快去地里看看,看看庄稼怎么样了。” 荷梗断裂对莲藕的影响没有那么大,如今也入秋了,估摸着还是能收一半以上,可若是还未成熟的稻谷被毁,那就真的完了。 裴乐明白父亲的意思,立马往家里的地块跑。 他跑得快,两处地块都看了一遍,最终发现自家的地没事,但有一处相邻的地块被毁了一整亩。 他又跑回来,如实告知。 王夫郎听说裴家池塘受灾,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看热闹,闻言立刻从人群中挤出去:“我们家地被毁了?!” 裴乐点头:“正是,是人为毁的,不信你去看。” 王夫郎立马下地去看,发现竟真是自己家的地遭殃,一时间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找到自家打牌的丈夫马老二,和裴家一块儿去找村长。 平时村里有什么小吵小闹都正常,什么争地皮毁菜地之类的屡见不鲜,但像这回毁了一整亩的粮食和一池塘的荷梗,这么严重的属于少见。 万村长种了一辈子地,知道粮食种出来多艰难,当即保证说会查清楚。 “肯定要查清楚,查出来是谁把他们一家子赶出村。”王夫郎恨恨道。 围观的人也都义愤填膺要求查清楚,今个敢毁裴家池塘王家的地,明个就敢毁旁人家的,没人想整日提心吊胆。 问过村里的妇人夫郎们,没人看见踪迹,村长便说明日召开大会,除却小孩、上学的和在别处做长工的,所有汉子都得到场。 通知到位后,所有人便各自返家。 裴伯远和裴向阳去帮人打井了,妇人和哥儿不便下池塘,裴厚年龄又大了,池塘便先没管,大家照旧各做各的事。 “估摸着是跟咱家有仇的人做的。”快到晌午,柳瑶一边择菜一边说,“王家的地就在我们地旁边,他应该是认错了。” 裴乐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能把地认错,应该不是个经常下地的,或者地块离我们家比较远,认不清。” 说到有仇,裴乐怀疑马家。 最近他打了马家的人,只赔了一两银子,马家心里定然有气。 但最终被毁的是马老二的地,马家总共就兄弟三个,地也离得近,农忙时互相帮忙,不太可能认错。 可若不是马家,又是谁? “可能是谁看我们日子过得好就嫉妒。”柳瑶择完菜,从水缸里舀水,“我看还是别多想了,说不准明儿就出结果了。” 裴乐点头:“也是。” 想了想又说:“晚上我们得警醒些,他发现毁错地了,说不定又会出什么阴招。” 傍晚裴伯远父子回来,都觉得警醒些是对的,裴向阳就说自己晚上去地里守着。 “应该不会再对地动手,那样太明显了。”裴伯远道,“我晚上去长工的屋子住,守着家里的牲畜,免得有人下毒。” 一夜风平浪静,并未有人行动。 次日上午裴伯远父子去开会,裴乐也跟着去听。 可惜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所有人都说自己没看见,夜里没动静。 “若是找不到人,我们家就白损失了?”开完会后,马老二单独找了村长。 万村长道:“不会找不到,等找到人后,一定让他双倍赔给你。” “那要是找不到呢。”马老二昨日还相信能找到,可现在已经不信了。 大家都说没看见,没人指认,作恶的还会自己站出来承认不成? “若实在找不到,我会跟官府说明,让官府免了你这亩地的税收。” “就这?眼看就要收成了,我就要认亏不成?” 万村长道:“那你说怎么办。” 马老二说:“那人明显是想毁裴家的地,结果错毁了我家,让裴家把粮食赔给我,若以后找到凶手,那两倍的钱粮我不要了,都给裴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马全 万没想到马老二能说出这等话,村长气得胡子直抖:“滚出去!” 万家如今在村里不显眼,那是因为村长的两个儿子一个搬到了镇上一个搬到了城里。村长老了对土地有眷恋,才没有跟着儿子们一起走。 知道自己惹不起万家,马老二憋着不服气走了。 另一边,裴向阳脱了鞋子和上衣,准备下池塘捞浮在水面上的荷梗。 裴伯远想到什么,提醒儿子:“你尽量慢点,河底说不定有东西。” 裴向阳点头,一步步往前探,将荷梗往岸边推。 走了没多久,裴向阳足底真碰到了一件硬物。 好在他有防备,没踩实,只是疼了一下。 待水面平静,他潜下去发现是个一侧削成尖刺的木头片,一半埋在泥里,只朝上露出尖刺。 “是什么东西?”裴伯远在岸上问。 裴向阳把木头片挖出来,游回岸上:“是这个,有人故意埋在泥里,差点就踩实了。” 看清楚是什么,裴伯远惊出一阵冷汗,“你别再下水了,我去找一趟你三叔。” 裴向阳穿上鞋回到院里,觉得脚还是有点疼,脱掉鞋子仔细看了看,确定没有伤口,这才放心。 朱红英见他莫名脱鞋子,问了一句,知道究竟后,忍不住开始咒骂起那黑心肝的恶人。 她年龄大,动气骂了两句,开始咳嗽。 裴向阳忙劝道:“奶奶您消消气,爹已经去找三叔了,等弄清楚木头的来源,肯定就能找到背后作恶的人。” “是啊。”柳瑶端了杯菊花茶出来,递给朱红英,“奶奶喝点凉茶。” 朱红英喝了半杯茶,心气才顺了点。 裴乐和周夫郎在外面割草。 等到冬日就割不到新鲜草了,因此如今要多割一些,晒干后存着。 “明儿应该是个晴天,把家里的腌酸菜再拿出去卖一次。”周夫郎说,“多卖几回,总会有人来买。” 裴乐点头:“好,我记下了。” 裴乐继续割草,忽然想起冰饮子那么贵,不加冰的紫苏饮子也不便宜。 如今入秋了,冰饮子卖不了几天,但如果能弄些其它饮子呢? 但很快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秋天不冷不热的,饮子又贵,估计没几个人会买。 冬日倒是可以试试,做些喝了就能让人暖和,但是又和肉汤滋味不同的饮子。 割满一篮子草,裴乐就走到牛车旁边,把草倒在车上。 他们是带着牛出来割草,这样既能放牛,又能不费力把草运回去。 刘夫郎也牵着牛来割草,远远看见他们,故意走过来,把牛拴在附近的树上,搭腔:“割草呢,听说你们还没找到毁池塘的人?” “是啊,你要是有消息可得告诉我。”周夫郎假装没听出来他的幸灾乐祸,“毕竟我们池塘损失不严重,你二哥家的地损失才叫一个严重。” 刘夫郎才不在乎什么二哥家的地,二哥家又不是他家的。 “我二哥也是倒霉,地挨着你们的,染了霉运了。” 眼看他故意找茬,裴乐不客气道:“马老二有你这样的亲戚才是真倒霉,他们一家子都在收被人弄倒的稻谷,你不去帮忙就算了,还在这儿耍嘴皮子。” “谁说没帮忙,我家老三已经去帮忙了。”刘夫郎说着,想到自己丈夫去帮忙又没钱,耽误一天的活计,心里头产生些怨气。 “你觉得马老二染了霉运,还让马老三去帮忙,不怕自家也有霉运?”另一个割草妇人说道。 看了看周围,就他们四个人,人家三个一伙儿,自己肯定骂不过。 刘夫郎讨了个没趣,把牛绳解开,牵着牛上别处割草了。 裴乐看着刘夫郎走远,眉心微蹙。 看对方的反应,应该真不是他们家做的。 那到底是谁家? “阿叔,乐哥儿。”快到晌午时,顾水水拎着一篮子菜走过来。 “我刚去地里摘菜回来。”顾水水笑说,“你们还不回家?” 周夫郎直起腰:“正说要回去,一起走吧,你把篮子放车上。” 车上全是草不怕压,顾水水便将篮子放上去,用一只手扶着:“谢谢阿叔。” 周夫郎牵牛,裴乐往车上倒了草,拎着空篮子:“明儿我们要去镇上卖鸡蛋,你要不要去。” 顾家也养了鸡,但养得不如裴家多,卖鸡蛋的次数也就不多。 顾水水摇头:“还没攒起来呢,不过我倒是想去镇上玩玩。” 裴乐道:“要是你一个人,跟我们一起便是。” “好啊,等会儿我问问我娘,要是她同意,明儿一早我就去找你。” 约好了这件事,顾水水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声音:“我奶奶今天跟我说,前天夜里她看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知道可能是毁池塘的凶手,裴乐立即追问:“具体有几个人?高矮胖瘦?” “我奶奶说有三个人,都不高,一个有点胖,另外两个很瘦,应该都是汉子,从南边过来,看不出来长相,应该都是汉子,她年龄大又离得远,只能看出这些。”顾水水说完,又小声补充说,“她不喜欢惹闲事,你们知道消息就好,不要宣扬出去。” 裴乐点头保证说不会讲出去。 快到家了,顾水水把篮子拿起来,往自己家走了。 走进裴家院子里,裴向阳过来卸牛车,顺便说了木头的事。 裴乐也讲了顾水水说的。 裴伯远道:“老三说这木头是从旧家具上拆的,尖刺是拿锯子锯出来的。” “所以毁咱们家池塘的是个子不高的三个人,而且他们家里一定有锯子。”裴向阳总结说。 裴乐道:“水哥儿的奶奶个子很矮,她觉得那三个人不高,可能那三个人长的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矮。” 说到这里,裴乐想起了一个人。 马全带人堵他,一声令下,一个人冲上来,他将其打伤,那人叫做冯铁头。 冯铁头十三岁,比裴乐要矮一点,他父亲是个篾匠,家里有锯子。 吃完晌午饭,裴乐和裴向阳就去了一趟冯家。 然而冯铁头不在。 冯铁头那天挨了裴乐的打,回到家又挨了一顿训,村里人看见他就会说起他们一群汉子堵一个哥儿的事。 冯铁头挂不住脸,就求着母亲带他去外婆家住几天,母子两个已经走了三天了。 “可能他们假意离开,实则是为了洗清嫌疑。”回去的路上,裴乐猜测说。 裴向阳点头:“是有这个可能。” 裴乐道:“我们去村口问问其他人,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走了……”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一个人,那人“嗖”一下就躲到树后了。 鬼鬼祟祟的。 裴乐大步走过去:“马全,你躲什么?” 马全从树后出来,一脸心虚:“我……我害怕你们,怕你们打我。” “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你别再惹我,我就不会打你。”裴乐自认很明事理。 马全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他就想走,又被裴乐拽住衣裳。 “先别走,我问你,前天晚上,你有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 马全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我晚上在家睡觉,什么都没看见。” 他否认得太快,裴乐反而起了疑心:“真的没有?” 裴向阳一只手揪住马全的袖子,几乎将人提起来:“是不是你干的?要是被我发现是你干的,或者你看见了什么不肯说——” “真不是我干的。”马全脖子被卡得难受,艰难辩解说,“我脑袋都这样了,怎么可能下水。” 裴乐道:“你不能下水,可你能请别人下水。” “我哪有钱请。”马全急了。 眼见马全脖子和脸越来越红,裴向阳松开手:“最好跟你没关系,否则我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马全扶着树咳嗽,看上去确实无辜,而且如果是马全,他应该认识马老二家的地。 毕竟马全十岁就开始下地干活了。 “是不是马有庆干的。”裴乐想起了顾家奶奶说其中一个人有点胖。 他们村里个个都要出力气干活,鲜少有长胖的。 马全还是摇头:“不是他。”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裴乐和裴向阳只好继续往村口走。 去村口问了一遍,确定冯铁头是真的离村了,不太可能是他做的,事情便又陷入僵局。 “应该还有别人看见。”裴乐分析道,“顾家奶奶看见了却不愿意说,因为她不想惹麻烦,其他人也可能这样想。” “如果我们愿意出些奖励,说不定就有人说线索了。” “乐哥儿说的对,这样吧,我去跟村长说,如果有人能指认出来是谁干的,咱们家的赔偿就给他。”裴伯远征求大家的意见,“如何?” 其他人都觉得可以。 裴伯远便打算去找村长说这件事,但他还没有出门,就已经有人来提供线索了。 是一个中年汉子,村里人都唤他欢子。 欢子靠着售卖毒虫为生,每日入夜就会上山,凌晨回家。 他说前天晚上他上山时,看见马全在路上晃悠。 他本来不想管这件事的,但想到自己晚上总不在家,还得邻里帮衬,于是就过来了。 “那个人肯定是马全,看身形就是他,而且他脑袋上缠着白布,特别明显。”欢子说。 裴乐蹙眉:“只有马全一个人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教错 欢子点头:“对,只有他一个。” 这就跟顾家奶奶说的不一样了,她说有三个人。 裴乐又问了时辰,欢子说的时间和顾家奶奶差不多。 再问马全手里可有拿什么东西,欢子想了想:“好像是拿了根树枝。” 裴乐:“谢谢欢子哥,我们会去马全家里问问的。” 欢子走后,见太阳还没有下山,裴向阳就说要去一趟马全家。 “先别去。”裴伯远叫住他,“欢子只看见马全在路上,不能证明他做了什么事。” 裴乐推测道:“大哥,马全那个时间还在路上,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一定看见是谁了。” “对对对。”裴向阳很赞成,“乐哥儿说的对。” 想起今天上午马全异常的表现,两人更认定对方知道些什么。 于是,裴乐裴向阳出门了。 他们还没有走到马全家里,倒是先看见了马有庆。 马有庆站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皇帝似的看着几个蹲在地上的半大汉子。 离近了看,会发现那些半大汉子是在地上划拉着写字。 裴乐如今认识的字已经很多了,认出他们写的是“白日依山尽”。 这句诗是《登鹳雀楼》里的头一句,程立才教过他,他看出所有人都写错了一个字。 “依”字,所有人都写的“以”。 裴乐出声:“你们中间那个字写错了。” “没写错。”马有庆扫了一眼,“你们继续写。” “就是写错了。”裴乐捡了根树枝,写下正确的“依”字。 马有庆跳下石头,见他真写出正确的字,皱起眉头嚷道:“你一个不识字的哥儿就别捣乱了,以为随便划两下就是对的吗。” “是啊,你别捣乱了。” “你都没上过学。” 马有庆毕竟天天去私塾念书,大家有目共睹,那些半大汉子们又已经跟着马有庆学了很久,理所当然的,都站在马有庆这边。 裴乐并不觉得生气,冷静道:“这首诗我正好会写,程立教我的。” 他有个上私塾的未婚夫,村里人都知道。 一时间,半大汉子们犹疑起来。 “程立教过就代表你写的对吗,说不定是你太笨,记错了。”马有庆绝不承认自己错。 “如果不是我记错,而是你教错了呢。”裴乐反问。 马有庆梗着脖子:“我不会有错。” 裴乐微抬下巴道:“谁错了谁就趴在地上学狗叫三声,敢不敢赌?” “庆哥,跟他赌。” “跟他赌!” 面对刺激赌注,半大汉子们纷纷起哄。 马有庆知道自己是错的,扭头喊道:“叫什么叫,难道你们相信他?要是相信他,以后你们去找他学字,我不教了!” 说完转身就走。 裴向阳揪住人后领子,把马有庆扯回来:“你既然是对的你怕什么。” 裴乐故意说:“可能是他做贼心虚。” “对啊,就跟他赌呗。”一个半大汉子也说。 其他人纷纷附和。 马有庆被架住了,不得不应下赌约。 “我知道裴向阳上过蒙学,可能知道这首诗,但他是你侄子肯定向着你,不能找他证明。”马有庆说。 裴乐本就没打算让大侄子证明:“程立是把整首诗写在纸上教我的,我去把纸拿来,是否能证明我是对的。” “谁知道你拿来的是谁写的,再说了,程立写的也不一定对。”马有庆打定主意不认。 裴乐道:“程立写的不能证明,那么书本能不能证明?如果书上写的是‘依’,你认不认输?” “书上写的肯定是对的。”半大汉子中的一个说。 其他人纷纷点头。 他们都没有念过书,甚至没有摸过书,在他们看来书籍是神圣的,那上面写的不会有错。 马有庆眼底闪过一道慌乱,脚步向后移,却发现后路被人堵住。他正要狡辩,裴乐又开口:“我现在带你们去看书,如果马有庆你觉得我的书是错的,你也可以拿出正确的书。” 话已至此,马有庆只好跟着裴乐走。 一群人走在路上十分瞩目,中途遇见村里人,询问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如实回答,有些没事的就会跟着一起看热闹。 最终到裴家时,队伍已有二十多人。 “这是……?”朱红英站在院子里,茫然地看着小儿子。 裴乐解释了一遍,而后让所有人原地等着,他去自己房间拿书。 书很薄,只记载着二十篇简单的诗和释义。 程立说这本诗书上的内容他都熟读背诵了,因此将书给了裴乐。 第三页就是《登鹳雀楼》,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白日依山尽”,裴乐是对的。 “我……”马有庆脸红脖子粗,“我记错了。” “你最好是真的记错了。”裴乐一字一句道,“刚才你始终不愿意跟我打赌,不想过来,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教错,想让他们在人前出丑呢。” “我怎么可能故意教错……”马有庆眼神乱瞟,掩饰不住慌乱。 那群半大汉子中有聪明的看出不对劲,出声:“庆哥,你以前教我们的那些字,不会也有记错的吧。” 太阳正在落山,光亮下降得很快。 无数人的目光中,马有庆额头冒汗,逐渐自暴自弃:“谁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就算教错又怎么了,要是没有我,你们一个字都别想认识!” “我们又不是白跟你学字。”有人说,“都给你钱了,或者帮你做事,你怎么能教给我们错的。” “就是,我攒的钱都给你了。” “难怪去年过年我在地上写字,表哥嘲笑我……” “够了!”马有庆吼道,“你们一群贱民本来就没有认字的资格,我肯教你们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教几个错字又怎么了,我又不是没教过你们对的。” 本来那帮跟马有庆学字的人委屈、愤怒交加,结果听完这段话,都只剩下了愤怒,一拥而上将马有庆按在地上揍。 裴乐冷冷看着,没有参与。 裴家大人和跟着来看热闹的大人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连忙上前把人都给分开了。 “天都黑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裴伯远把马有庆拉起来,“都回家吧。” 马有庆鼻子在冒血,浑身都疼。他缩了一下脖子,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那群被他骗了很久的半大汉子立即跟着他出去。 见状,裴伯远跟上去:“我送马有庆回去。” 裴乐还站在原地,没有提学狗叫的事。 他的本意就是戳穿马有庆,如今大家明白真相就好。 以后马有庆就骗不了人了。 想到这里,裴乐唇角弯了弯,脚步轻快地转身回屋。 天黑了,找马全的事明天再说,反正马全又跑不了。 — 马有庆第二天身上还在疼,但还是去了私塾,因为他怕留在村里又挨揍。 他去得早,抵达私塾时,住宿的那些学生正好在吃饭。 私塾共三十五名学生,住宿的有二十人,他们分散着,围坐在前院的石桌上。 也有不拘一格坐在栏杆上的,还有边吃边背书的。 程立和周少勉两人占据了半个石桌。 私塾的早饭不差,每人有一个鸡蛋,一个大馒头,就着咸菜稀粥吃。 程立吃完鸡蛋和半个馒头,周少勉已经将饭菜都吃光,端着碗去添粥——稀粥是可以再添的。 程立仍不紧不慢地吃着,旁边却坐下了一个人。 “我知道裴乐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了。”桌上还有其他同窗,马有庆咬着牙,声音压得很低,“你在教他识字对吧。” 程立咽下口中的食物,扫了马有庆一眼,带着些凉意。 他教不教乐哥儿,与旁人何干? 马有庆道:“他现在是不是什么都听你的,你还是他未婚夫,就算要用他泄火,他也会乖乖躺下……” 话音未落,他头顶骤然一烫。 是程立拿了周少勉才打来的稀粥,径直倒在马有庆头顶。 私塾的稀粥是真稀,只有碗底薄薄一层米,其它都是烫水。 但由于是第二碗,即使在锅里,粥也不如刚做好时烫,所以马有庆嚎了两声就不觉得疼了。 但他头发还在往下淌水,透明米粒黏在黑发上,狼狈不说,还颇有几分滑稽。 平常和马有庆不对付的几名同窗当即笑出声。 马有庆气得脸通红:“程立!” 他扬手就要打,却被周少勉一脚踹开。 周少勉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但开学那天马有庆的话他听见了,而且他知道程立素来脾气好,若非旁人太过分,程立绝不会动手。 孙广集一家就在前院房间里吃饭,吃的和学生差不多,不出去是为了让学生们自在些。 听见动静,他放下碗筷走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夫子,程立把粥倒我头上,周少勉踹我,大家都看见了。”马有庆从地上爬起来告状说。 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是这样。 孙广集看向程周二人。 程立拱手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回道:“夫子,马有庆方才说胡话编排学生,学生泼他粥,是希望他能清醒。” “结果他不仅不清醒还想打人,我身体不好,周少勉是怕他打伤我,才将他踢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赔钱 “夫子你听见了吧,他承认无缘无故泼我了。”马有庆像抓住了把柄似的喊道。 孙广集抚了抚胡子,问马有庆:“程立说你编排他,你方才说了什么?” 知道夫子素来向着成绩好的,马有庆眼珠子一转,扯谎道:“我就问了他咸菜好不好吃,就说了这一句话而已。” 孙广集又看向程立,程立道:“马有庆诽谤学生欺辱哥儿。” “可有此事?”孙广集看了看其他人,“你们可听见了?” 单行站出来道:“夫子,学生与程立同桌,但马有庆刻意压低声音,故此学生什么都没有听见。” 周少勉道:“他要是问咸菜好不好吃,大方问就行了,干嘛要遮遮掩掩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觉得周少勉说的有理。 孙广集心中有了定论,沉声道:“虽是马有庆挑事在先,但程立、周少勉二人动手也不可取,此次三人皆有过错,罚你们各自将私塾戒律抄写一遍,休沐日之前交给我。” “是。”程立应下。 周少勉也应声。 马有庆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孙广集回到房内,院子里又只剩下一众学子。 马有庆憋了满肚子怨气,可他在私塾人缘不好,夫子又不偏心他,不敢动手。 他往井边走,经过程立身边时,故意大声说:“裴乐以前为了识字什么都愿意干,要不是我后来不教他了,你以为轮得到你吗。” 开学那天,马有庆喊了“裴乐”的名字,因此有些人还记得裴乐是程立的未婚夫郎,纷纷朝当事人看去。 程立只眸色沉了一瞬,而后便回到自己位置,继续吃饭。 见他没有挑事的意图,围观者大为失望,也都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周少勉也坐下。 程立这才想起自己把人家的粥泼了,遂拿起碗:“我去帮你盛一碗。” 打了粥回来,同桌用餐的单行道:“马有庆那么说你未婚夫郎,你就这样忍了?” “你们看见他身上的伤了吗。”程立平静说,“想必我的未婚夫郎已经教训过他了。” * 油炸饼香味从街对面飘过来,勾得肚子里馋虫直叫。 裴乐摸了摸钱袋,还是不打算买。 钱袋鼓鼓囊囊的,可都是卖鸡蛋得来的,里面只有十之一是他和周夫郎的。 他晌午磨了墨,试着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很丑,但握笔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好像自己也成了有学识的先生似的。 他打算练字,不求多好,但得像模像样。 要练字就得买纸笔。 得攒钱。 “就剩五个蛋了,我守着,你和水哥儿去逛逛吧。”周夫郎数了数篮子里的蛋,说道。 他们本打算早上卖蛋,但早上马全忽然过来,说那晚他看见了,是马有庆带人毁了裴家的池塘。 马有庆当时已经去私塾了,马老三夫夫不认,和裴家大吵。 闹腾一番,错过了早晨卖蛋的时机,这才傍晚来镇上。 这会儿街上人没有那么多了,顾水水站起来道:“乐哥儿,我们去买油炸饼吧。” 他闻着油香味儿,也被馋了好久。 裴乐点头,和顾水水一块儿往对面走。 油炸饼是菜馅的,月牙状,白面包馅然后放在油锅里快炸出来的,一个有手掌大小,单价四文钱。 顾水水买了一个,裴乐没买,他就大方地叫裴乐咬一口。 两人有吃的经常分,裴乐便就着对方的手,咬了一口油炸饼。 油香气刚进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嚼,裴乐便看见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短打布衣,脚踩棉麻布鞋,浓密头发束起,一张脸显见的比其他汉子白净。 “是你未婚夫吧。”顾水水在一旁道。 程立和周少勉是吃过晚饭后出来的,他们出来买纸。 程立也看见了裴乐,下意识快步朝哥儿走过去:“乐哥儿,水哥儿。” 裴乐将食物咽下去,用手帕抹掉嘴巴上的油:“好巧,我跟阿嫂出来卖鸡蛋,你们下课了?” “是啊,我们准备去买纸。”周少勉顿了顿,突然提高音量,“乐哥儿,你猜我们为什么要去买纸。” “因为纸用完了。”程立接话道。 他知道周少勉是想说早上的事,但他并不想叫裴乐知道这件事。 周少勉并不愚笨,见程立这样说,就不再提。 裴乐不知道背后的事件,还以为是周少勉想讲冷笑话被制止了。 他道:“那你们快去买吧,我跟水哥儿逛一会儿就要回家了。” 程立视线略过顾水水手里的半个饼,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还没,准备回家吃。” “前面有卖馄饨的,我请你们吃吧。”程立说,“把阿嫂也叫来吃一碗。” 馄饨六文钱一碗,程立要了五碗,花费三十文。 周夫郎卖完鸡蛋被水哥儿叫过来,看他花这么多钱,心里直心疼,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只好拿起勺子舀馄饨吃。 馄饨里面的馅只有一点,不怎么管饱,但汤着实鲜美,除了程立,都将汤喝干净了。 回去的路上是周夫郎赶车,他坐在车上,想起馄饨的滋味觉得美好,但想到程立一下花那么多钱,又有点心疼。 他听大哥说了,程立说只要裴家出学费和每个月一两银的住宿费,剩下的花销会自己解决。 程立这样大手大脚,私下里岂不是要抄很多书? 时间都用来抄书了,哪还有精力学习? 驶过写着“大东村”的牌子,意味着要到家了,裴乐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 他甩了甩脑袋,不再去想这件事。 程立算术那么好,心里肯定算得清楚,自己属于白操心。 等到了家,长工过来卸车,牵牛。 顾水水回家,裴乐洗了手,和周夫郎一起进屋吃饭。 裴伯远说池塘的事查清楚了。 “马全指认了隔壁村的两个流子,那两个人承认是马有庆买通了他们,让他们做陷阱毁庄稼。” “除了马全,还有二蛋大丫他们也看见了。”柳瑶补充说。 裴向阳道:“村长让我们明早去他家,商量这件事怎么解决。” “我也要去。”裴乐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于是次日,裴伯远带着裴向阳和裴乐去了万家。 马有庆一家三口、马老二、王夫郎还有马老大和马全来得更早,已经在院子里坐着了。 马有庆左脸上有几道指印,估摸着是被谁打了一巴掌。 看见“仇人”被打,裴乐脚步轻快不少,接过万家小辈递来的凳子坐下。 “人都到齐了,那我就说了。”村长道,“马老三的意思是赔钱了事,他愿意赔你们裴家三两银子,另外会找人把塘里的木头片子都清理出来。” 莲藕价贵,一斤通常在十文以上。裴家的小池塘产量在五百斤左右,如今还能收成半数以上,赔三两算是合理。 裴乐心里快速计算着,知道自己家不能算亏,心里却不满意。 要是能把马有庆一家赶出村就好了。 裴伯远同样不满,道:“村长,若是买藕,三两银子是够了,但马有庆是恶意毁坏我家池塘,还险些让我儿子受伤,让我儿媳受惊吓,他应当受惩罚,至少得赔我们十两。” “十两你还不如去抢。”刘夫郎瞪大眼睛,站起来骂道,“你那藕是金子做的是吧,这么会算计难怪能富那么快,合着钱全是抢来的!” 裴向阳道:“做错事就该认罚,与其在这里大喊大叫,不如好好教教你儿子,他连二伯家的地都不认识,水稻和麦子都分不清,说出去笑掉大牙。” “我儿子怎么了,要不是裴乐……” “肃静!”村长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皱着眉头,“要是喜欢吵架就出去吵,我年龄大了,受不了闹腾。” 刘夫郎这才闭嘴。 村长喝了口茶,继续主持:“裴家要求十两银子,马老三你怎么说?” 马老三道:“我们家最多能拿出来三两。” “十两。” “三两。” “十三两。”裴乐突然站起来,强硬说,“我们要十三两银子,并且要求马有庆写一封认错书,站在我家门口念完,否则就把这件事闹到县衙,他如果有了案底,就别再想科举了。” 有案底不能科举? 马老三夫夫看向儿子。 马有庆到底念书多年,点头:“朝廷是有这个规定。” 自身有案底会被剥夺科举资格,若是大案,还会牵连子孙后代,导致子孙也无法科举。 没想到还有这一茬,马老三夫夫像是被锁住了喉咙。 “你们家能供马有庆念那么多年书,肯定也能拿出十三两银子。”裴乐有理有据。 马老三不想出十三两,三两已经在割他的肉,遑论十三两。 可马有庆这些年读书花了那么多钱,若是十三两不出,以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八两行不行。”马老三涨红了脸讨价。 裴乐道:“十三两,一文都不能少。” 为了儿子,最终马老三还是同意赔十三两,另外再找人清理池塘。 但念认错书一事,马有庆死活不干,裴伯远就说算了。 池塘的事就此了结,裴家三人准备离开,王夫郎忽然站起来:“我们家要十五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钥匙 众人皆是惊诧地望向他。 裴伯远不愿参与旁人的家事,继续往外走,裴乐和裴向阳只好跟上。 直到次日,裴乐才知道事情后续。 马老二和马老三家大吵一架,算是闹翻了。 银子赔了十两。 马老大还没有跟马老三闹翻,但他的儿子马全因为被教了错字,所以指认马有庆,两家的关系定然回不到从前。 “马有庆自作自受。”裴乐对程立道,“这次他们家大出血,不知道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惯着他。” 初秋的傍晚凉爽适宜。 身边的哥儿眉飞色舞地说完事件后,拢了一下被吹乱的发丝,然后将钱袋拿出来,掏出一两银子。 “给你的分成。”裴乐豪气道,“大哥给我分了三两,但如果没有你教我,我不会知道有案底的人不能科举,所以你也有功劳。” 小银元宝躺在哥儿略粗糙的掌心,虽然不再闪亮,但由于其本身的价值,仍旧显得动人。 程立拿走它,眼神明亮地道谢:“谢谢。” 没想到小书生拿走得那么干脆,裴乐嘴唇不经意地抿了一下,然后恢复正常神色:“不用谢,你应得的。” 他并不心疼,只是有那么一丝不舍。 他收起空钱袋,转过身开始往家走:“家里的事我说完了,你在私塾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程立握着小银元宝,捡着小事说了两件。 说完,两个人正好走回家。 此时天快要黑了,柳瑶在院子里用炉子烧水,裴向阳在角落给石头洗澡。 石头年龄小,农村没那么多讲究,就直接让他在院子里洗了。 裴乐准备回自己屋,程立却忽然问道:“乐哥儿,那本书上的古诗你都背完了吗。” 裴乐点头:“背完了。” 一共二十首,都很简单,他一天两三首就背完了。 程立微惊:“全部背完了?” 裴乐又点头:“嗯,你要抽查吗?” 程立循着记忆报出两首诗的名字,裴乐都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出来。 “我背错了吗。”见程立很久不说话,裴乐心里不由忐忑。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程立由衷道。 虽然他刚开始学习时,也经常一天就背好几首诗,但那时他不用做别的事,而且还有父母亲监督他,与裴乐是不同的情况。 乍然得到夸奖,裴乐矜持道:“也没有很厉害啦,那些诗都很简单,而且你都跟我讲解过。” “你学得这么快,我却没有足够的时间教你。”程立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推开门,“这样吧,我把钥匙给你,你可以随时来我这里找书看。” 裴乐站在门口,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程立由于要上学,经常不在家,他的屋子是单独有锁的,每次去私塾时,就会把屋子锁上,免得有人乱进。 现在,程立要把钥匙给他。 “不太好吧。”裴乐下意识拒绝,“你屋子里不止有书,我怕弄乱,而且会被别人讲闲话的。” 差点忘了,裴乐还预备着跟他退亲。 程立忽略掉微妙的心情,道:“左边香樟木的箱子是我用来放书的,你只看这个箱子,不会弄乱我其它东西。” “家里人都知道你是在跟我学习,而且我又不在家,他们不会乱说的。” 说罢,程立将钥匙放在桌上,推给他。 能够随便看书的诱惑实在太大,裴乐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把钥匙拿了起来:“那谢谢你了,作为回报,我会帮你打扫屋子的。” 又补充说:“放心,我不会乱翻你的东西,只帮你扫下地,擦下桌子。” “其实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看。”程立说完,似觉出这话暧昧,自己脸烫了一下,将视线从哥儿身上移开,快速转移话题,“笔墨纸砚都在抽屉里,你可以随意取用,只要不浪费。” 天越来越黑了,裴乐看不清程立的表情,只觉得对方语气很正常。 于是,裴乐心里些微的不对劲散了去,再度朝程立道谢,而后拿着钥匙高高兴兴地走了。 * 树叶由青转黄,再变成褐色,最后飘然落下。 象征着秋收到了。 裴叔良家的地不及大哥家多,但也需要请人,留九岁的裴向星一个人在家做饭打扫显得不够,裴伯远就说两家合在一起吃饭。 正好这边有朱红英裴厚两口子,柳瑶怀孕了也留在家里,程立还放了田假,家里人多。 不过程立并未一直留在家里,他下午会下地。 如今不如夏季那么炎热,他身体也比从前壮实一点了,干活虽不及周夫郎他们麻利,但也能勉强跟得上。 秋收过后,私塾复学。 等莲藕也收上来,秋税就开始了。 顺天朝廷规定每人丁税为一百二十文,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税,十五岁以下只需交二十文,户税则根据每户整体情况来看。 裴家的户税是一百文,程立只有一个人,且未成年没地没房,户税按最低标准算,二十文。 程立的四十文加上裴家的,总共五百六十文。 按数交完钱,称完粮税,衙役又收了裴伯远六十文的好处费,这才离开。 裴乐拿起扫帚,和柳瑶一起打扫洒得到处都是的粮食。 “总算是挨过这一遭了。”朱红英还未松开石头的手,对重孙告诫道,“你还不能出去玩,万一冲撞了官老爷,屁股要被打开花的。” 石头下意识捂了捂屁股,想到刚才那些官兵随意踹倒自家粮食的模样,小眉毛皱起来:“我不喜欢他们。” 裴乐也不喜欢那些官兵,总是借口这里不好那里不够,就是想要好处。 但他作为老百姓,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全家合力把粮食归拢好,周夫郎说要做排骨炖藕,才让气氛松快了些。 今年藕的收成不错,毁坏的比他们想象中少,收上来了三百五十斤。 交过税后,还有三百斤。 自家吃一些,给亲戚送一些,剩下的拿去镇上卖掉。 藕多,裴伯远在镇上租了个临时摊位,自赶车拉藕去卖,裴向阳跟着一起。 裴乐在家跟着裴厚种菜,没事时便看书学习。 他会把不懂的记下来,等到程立回来再问对方。 程立在私塾同样用功。 孙夫子说县令大人会在十月初一召开丘山雅集。 所谓雅集,就是文人集会。 雅集通常只有获得功名的才子有资格参加,但县令大人为彰显仁义,从前年起,每年都会从各大私塾中择取数名才貌好的,允他们破格参与。 “我们私塾只有两个名额,不出意外就是你我二人。” 马有庆晌午在外头买了包子,刚走到课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单行道:“参加雅集的人都会准备自己所写的诗词文章向前辈讨教,你的写好了吗。” 程立:“早就写好了,昨日给夫子看过,夫子说我大有进步。” 单行:“你文章水平本来就高,夫子还说你有进步,看来此次雅集,你必出风头。” “单兄谬赞,你的水平也不差。” “比不上你。”单行顿了顿,“你写的能给我看看吗。” 马有庆朝里探了一眼,只见程立从桌屉里拿出五张尺纸,递给单行。 单行才看了一两张便赞叹道:“你这《秋收赋》写的太好了,我竟找不出丝毫缺点,比当年的孝士杰写得还好。” “孝士杰是谁?” 马有庆心里刚有疑问,就听见程立问了出来。 “孝士杰你都不知道?”单行很惊讶,然后跟程立介绍,“孝士杰是前前任县令时期的人物,前前任县令也召开雅集,和如今的县令一样,会允许一部分我们这种没有功名的学生参加。” “孝士杰当时只是私塾里的一名普通学生,他成绩平平,没有获得参加雅集的名额,但他上山为母亲采药时,误闯雅集,县令问明原因,又看了他身上所携带的文章,认为他是有能之士,赐予孝士杰名号,并让他进县书院念书,减免一切费用,第二年他就顺利考上了秀才,后来又考上举人。” “我在家中看过孝士杰的文章,真不如你这篇,如今的县令和前前任很像,说不定过段时间,你就要去县书院念书了。” “你说得太夸张了。”程立拿回自己的文章,“我只求雅集不出错。” 单行摇头:“你这人太老实了,你可知去年就有效仿孝士杰的,但因为文章写的太烂,都没能成功,被当众赶下山。” 程立道:“扰乱秩序,竟仅仅是赶下山?” “雅集属于民间集会,又不是官方活动,自然只是赶下山。” “马有庆?”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马有庆吓了一跳,转过头才发现是周少勉。 周少勉狐疑地看着他:“你不进课室,站在这里做什么?” “吃饭。”马有庆举了举手里的包子,“夫子不让在课室里吃东西。” 周少勉没怀疑,径直走进课室:“程立,单行,你们怎么不去吃饭。” “刚才单行找我说事,现在就去。”程立将几张纸叠好放进抽屉,起身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柿子 大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柿子树,一到成熟季,枝头皆缀满柿果,红彤彤沉甸甸的,看着特别喜人。 裴家的柿子树有两种,一种尖柿一种磨盘柿。 尖柿顾名思义是尖头的,呈圆锥状,皮很薄,果肉稠密甘甜。 磨盘柿呈磨盘状,比尖柿大,皮厚一些,水分很多。 裴乐喜欢吃尖柿,一天能吃七八个。 朱红英看见了就会说他,说柿子吃多了伤胃。 于是裴乐就说程立:“你不能多吃,柿子吃多了伤胃。” 程立并不觉得他管得多,也不觉聒噪,闻言就把柿子放下,擦干净手:“好,我不吃了。” 没想到对方这么听话,裴乐摸了摸鼻子,改口:“你九天才回来一次,多吃两个也没什么,过了季节就吃不到了。” 程立道:“我肠胃确实不好。” 若吃病了,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多养养就好了。”裴乐抬手拍了拍小书生的肩膀,继而发觉什么,“你是不是长高了?” 他拿了尺子来量,果然比刚来裴家时高了一寸。 又量了量自己,只长高了一公分。 如此算来,他只比程立高一公分了。 他感到不公:“我们年龄一样,为何我长得这么慢。” 朱红英手里握着个没熟的尖柿,边削皮边道:“先前你比汉子长得快,也不见你说不公平。” “那能一样吗。”他就是想比所有人都高。 “你以后还会长的。”程立安慰他。 裴乐道:“能一直比你高吗?” 程立沉默。 裴厚往小儿子脑后轻轻拍了一巴掌:“别欺负人家了,程立长不高对你有什么好处?” 裴乐辩解道:“我又没说要让他长不高,我的意思是他能长高,但我会长的比他更高。” “哥儿不需要长那么高。”裴厚拿走尺子。 裴乐还是想长高,个子高力气大,够东西也方便。 可惜长高这种事,不是想要就有的。 他拿起竖在墙边的长杆网兜:“我去摘柿子了。” 周夫郎从屋里出来道:“我跟你一起,张喜也一起,套上牛车。” 张喜是长工的名字。 张喜三十多岁,是个话少的老实汉子,闻言就去套牛车。 裴乐和周夫郎去拿木板子。 木板子是按照车厢的尺寸定制的,四周围边,边高四寸,最高处内层削走一半木头,底板也会相应地削减,好让这些木板能够一层层嵌住,摞在一起不滑动。 木板子很重,裴乐拿着都很费劲儿,转头一看程立也单独拿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绷着劲往院子里拿。 看来程立的力气也长了不少。 三块板子就差不多了,他们也摘不了太多。 家里只有两个长杆网兜,张喜和周夫郎兜柿子,裴乐就负责把柿子摆好。 牛会乱动不老实,因此三块板子都放在地上,摘完柿子要回家时,才会抬到牛车上。 他们摘的都是尖柿,尖柿好吃也更好卖。 装满一块板子,裴乐就道:“阿嫂,你歇一歇吧,我来兜柿子。” 周夫郎胳膊正好酸了,便把杆子递给他。 两人换班兜着柿子,天快黑的时候,正好把三块板子装满。 “明儿你和向阳去祥云镇卖柿子。” 祥云镇种柿子的没有他们这边多,能卖到一文钱一个,自己镇上只能卖一文钱两个。 不过去祥云镇的话,若卖得不好,晌午就赶不回来,得在外头吃饭,也是一笔花销。 边说话边往家走,裴乐余光忽然瞥见了刘夫郎。 刘夫郎和马老三也是用牛车运柿子,马老三牵牛,刘夫郎走在后头,正和一个女人说话。 女人头上插了朵花,年龄偏大,但打扮得鲜亮,皱着眉头。 裴乐认出对方是村里张媒婆。 刘夫郎就马有庆一个孩子,跟媒婆聊天,估计是想给马有庆娶亲。 但看媒婆的神色,估计是难办。 最好娶不到。 裴乐心想,免得姑娘哥儿被马家祸害。 次日天刚蒙蒙亮,裴乐就起床了。 毕竟要去隔壁镇,早点起才能找到好位置。 他去厨房舀水,然后在院子里洗脸刷牙。 洗漱完准备去做饭时,他忽然看见程立屋子里的灯亮了。 程立起这么早做什么? 裴乐有点疑惑,但没有多想,径直进了厨房。 他将前一晚揉好的面团拿出来,擀开放进锅里烙。 除了烙饼,他还煮了一锅稀粥,家里有腌菜,可以配着吃。 他做饭做到一半时,裴向阳出现在院子里,打水灌满水缸,然后来帮他烧火。 程立却始终没出来。 他问裴向阳:“你看见程立了吗,他刚才屋里灯亮了。” “没看见,不过他屋里灯还在亮着。”裴向阳道,“你若是好奇就去问问。” 裴乐本来是打算去问的,但裴向阳这么一说,他就不想去了。 “不好奇。” “行吧,我去帮你问问。”裴向阳站起来。 裴乐拽住他:“我都说了不好奇。” 裴向阳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外走,却发现裴乐拽得很用力,再走就要把衣裳扯开了。 他纳罕:“你不好意思了?” “没有。”裴乐松开手,下意识否认。 裴向阳怪道:“我看你平常跟他来往也没有避嫌,怎么这会儿害羞了。” 害羞? 裴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在害羞。 但他不会承认:“我没有害羞,你好奇就去问吧,反正我不好奇。” 裴向阳懒得揭穿他,迈步往外走。 不一会儿,裴向阳回来汇报:“你未婚夫在写参加雅集的文章,没干别的。” 说罢,又道:“他能够参加雅集,想来成绩很好,日后高中有望,你算是有福了。” 裴乐脸色微红,小声道:“他中不中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中了你以后就是秀才夫郎,甚至举人夫郎,怎么就没关系了。” 裴乐道:“我如今跟他只是有婚约,还没有成亲,以后谁是他夫郎还不一定呢。” 裴向阳仔细一想,觉得是这样:“那我跟爹说一声,让他早点给你们办席。” 裴乐可没有这个意思,连忙阻止:“不行,哪有这么早成亲的。”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让你们现在圆房,只是先把名分定下来。”裴向阳越想越觉得合适,“若真等到高中,他说不定就不愿意入赘了。” 裴乐道:“如果他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那我也不愿意要他。” 见他态度坚决,裴向阳才打消了念头。 早饭做好,两人吃了饭,又装了四块饼子和一些咸菜,才套车出发。 祥云镇和云隐镇离得近,街道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他们来得早,找到了好位置,把牛和车分开,牛拴在后头树上,车推到前面,两人合力把木板子抬下来。 气候迈入冬季,早上颇有几分寒意,裴乐多穿了一件衣裳,跺了跺脚,好让被寒风吹凉的身体快速暖和起来。 “对面有卖煎茶,我给你买一碗?”裴向阳见状问道。 裴乐摇头:“过会儿就暖和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暖和了,街上的行人也多起来。 “柿子!又红又甜的大柿子,一文钱一个!”裴向阳叫卖起来。 柿子个大又甜,糖那么贵,柿子却便宜,因此裴向阳喊了几声,便有许多人围过来。 “都是自家柿子树结的果,熟透了才拿出来卖,随便哪一个都甜。”裴乐拿出一柄小刀,“若是不信,我切开给你们尝尝。” 他切了几个柿子分给大家品尝,尝过后并没有人离开,想来对味道都满意。 有人选了几个,付了钱便走了,有的人却觉得价格不够便宜,跟他们讨价。 刚开始卖,两人是绝不肯让价的,必须一文一个,没有便宜的余地。 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买,但没过多久,丈远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卖柿子的摊位。 那摊位老板说买十个送一个。 见有便宜可占,顾客都过去了。 没办法,他们只好也说买十个送一个。 这样卖了没多久,又来了个卖柿子的,说买五个送一个。 另一个似为了较劲儿,说买五个送两个。 他们俩夹在中间,听着两边的叫卖,裴向阳懈气道:“要是再来卖柿子的,咱们就拉回自己镇上卖算了。” 裴乐深以为然。 虽然柿子树不需要打理,但他们摘柿子、运柿子也费了好一番气力,定做木板也是成本,若卖得太便宜,那还不如让柿子烂在树上。 想到这里,裴乐看向街对面卖煎茶的老太太。 老太太脚边竖了个木牌子,写着:暖身煎茶,七文一碗。 她一直没有叫卖,也没有来第二个煎茶摊,生意不算好,但也有人买。 最重要的是人家一碗七文钱,若要用竹筒带走就收十文,比他们卖柿子挣钱多了。 煎茶那么好喝吗? 又看见有人去买,于是裴乐也去买了一碗。 他喝了一口,一时茶叶的苦涩、酸辣甜都在嘴里迸开,滋味算不上好喝,但竟也不难喝。 他又喝了一口,这一口似乎好喝些了,但味道还是怪。 连喝好几口,没能尝出里面除茶叶、陈皮、红枣外究竟放了什么,他将剩下的给了裴向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丘山 拿出来卖的柿子都是挑的好的,三板子柿子只拿出两板,总共有五六百个。 本以为怎么也能卖出去四百多,收个四百文,没想到大家都晓得祥云镇价高,有牛或者驴的,都把柿子拉到这边卖,导致价格降得厉害。 最后降价到五文钱八个,十文钱十七个,还是剩了几十个。 拢共只收了三百三十二文。 他们带的有饼子,晌午就只买了两碗杂烩汤,花费十四文。 不算煎茶的钱,赚了三百一十八文。 裴向阳往里添了两文,凑成三百二十文,两人一人分十六文,剩下的都要交公。 来一趟,最终裴乐的钱袋里多了九文钱。 他再也不想来了。 回去一合计,大家也觉得不如就在本镇卖,便没再往祥云镇去。 裴乐在家和柳瑶一起削柿子,削好后用绳子绑着挂起来,做成柿饼过年吃。 其余时间他没有出门,一直在家里看书,尝试做暖饮。 他问过朱红英等能问的人,还问了村里郎中,确认了姜蜜水的方子。 就是生姜榨汁,加蜂蜜调和,煮出来的饮子不仅能暖身,还能润喉止咳。 上次三嫂送来的蜂蜜,老两口舍不得吃,只偶尔泡一碗水喝,现在还剩下一点,朱红英拿了出来。 裴乐按照方子煮水,分给家里人喝。 大家都说不错,姜味不重,好喝,就连石头都能喝几口。 但蜂蜜不易得,太贵了,姜蜜水做了也不一定能卖出去。 他试着用糖代替,结果滋味大不如,根本不好喝。 想到在老太太那里买的煎茶中有红枣,他便加了一些,滋味果然好多了。 但姜味还是有些突出,不加又显得单调,裴乐试着少加,最后发现直接将姜切片放进去煮最合适。 光有一样姜枣水还不够,家里有米酒,裴乐买了几斤糯米粉,搓小圆子和米酒一起煮,如此“甜米酒圆子”就又是一样。 茶叶、陈皮、沉香等混杂在一起磨粉煎制,便是一道不甜的煎茶。 有三样就够了。 但紧接着下一个问题便来了,家里有现成的小炉子,却没有铁桶。 木桶只能装饮子,不能直接放在火上煮。 镇上铁匠铺就能打桶,可铁的价格很高,裴乐没有,也舍不得拿那么多银子去打铁桶。 万一饮子卖不出去,铁桶虽能卖,但一来二去,肯定要折不少价。 “锅盖是木头做的。”裴乐烧火时忽然想到,“锅盖放在铁锅上完好无损,没有被烧着,岂不是代表木桶也可以放在锅里?” 若木桶也能放在锅里完好无损,那么他就只需要一口厚铁锅,里面装水,然后把木桶放上去就可以了。 如此一来,就算做生意失败,也只是折了几个木桶的钱,铁锅还能家里留着用。 说做就做,晌午饭后,裴乐便找了个合适的木桶,里里外外清洗干净,用煮饭的锅试了试。 果然可行。 如今日子太平,一斤是三百文。 饮子价格不低,根据那日对老太太的观察,估摸着一种最多能卖十几份出去。因此,木桶不需要太大,也不会太重。 裴乐找三哥定了木桶,铁锅却并没有着急去订制。 铁器由官府管控,若打造一斤以上的铁器,需先在铁匠铺登记,而后由铁匠统一汇报给官府,得到准许,才能从官府拿到材料,铁匠再打造。 程序严苛且需要很长时间,最起码得大半个月才能拿到。 “明天十月初一,丘山雅集要开始了。”程立从私塾回来后,裴乐询问对方的意见,“你觉得我去丘山下卖饮子能成吗?” 如今还没有到严寒的时候,只要他提前到丘山脚下,将各种饮子现煮好,然后用棉被或者稻草裹住木桶,做好保温,能温热一个时辰左右。 学子们家境都好,那些秀才举人就更不用说了,若他在丘山下都卖不出去,没人喜欢,那就不用再想去别处卖了。 “可以试试。”程立没有做过生意,但觉得裴乐的饮子做得很好喝。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裴乐信心倍增,眼睛不自觉地弯了弯。 随后,他握住程立的手腕:“参加雅集的都是文人,我打算做个牌子写上价格,你帮我写吧。” 裴乐心里是打算好好练字的,但他每日都有杂事要做,而且获取新知识比练字有意思多了,因此他空余时间多半在看书。 字也练了,但不多,所以还是很丑。 透过衣裳,程立能感觉到哥儿手心的热度。 他手心也跟着发热,旋即抽出手腕,问要写什么字。 “姜枣水九文一筒,香煎茶十文一筒。”米酒先不卖,拿这两样试试。 拿来准备好的木板,裴乐研磨,程立卷起袖子,按照哥儿所说写上大字。 程立的字迹不似他人一般文弱,字体遒劲有力,同时还能规整便于辨认,裴乐觉得是极好的。 他很满意:“很好,我去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了。” 又回头嘱咐程立:“你帮我看着这两块木板,等墨迹晾干再拿到我屋里。” “乐哥儿。”程立忽然喊他。 裴乐停住脚步:“怎么了?” 程立指着木板,提议道:“这里有很大空余,可以写两句与茶有关的诗。” 卖给文人,若有相关的诗再好不过,裴乐道:“那你写吧,我不知道写什么。” 程立想好了要写什么才出声叫住哥儿,闻言便重新蘸墨,提笔分别在右下角加上两句诗。 裴乐念了一遍,觉得很合适:“还是你聪明,有了这两句诗,我的饮子肯定能卖得好。” 程立手心又开始无端发热,他放下笔,喝了一口茶才道:“饮子好喝才能卖得好。” “当然好喝。”裴乐说,“若是不好喝,我怎么敢拿出去卖。” * 次日两人皆起得早。 裴乐要去卖饮子,程立则是参加雅集。 家里就只有一头牛,去的地方又远,自然得一块儿出发。 裴伯远赶车。 裴乐坐在车里,打了个哈欠,小声对程立道:“这车厢我昨儿才洗过,很干净,你若是困可以躺下睡一会儿。” 程立道:“我不困,你若是困了,可以睡一会儿。” 裴乐又打了个哈欠,他昨夜想到今儿就要卖饮子挣钱了,一边幻想应接不暇挣得盆满钵满,一边又担忧一份都卖不出去,导致后半夜才睡熟。 又起得早,自然就犯困。 他听见程立这么说,用整理好的稻草垫在车厢中,继而当真躺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裳盖在身上。 早晨很冷,好在他上次跟着裴向阳一块儿去卖柿子领教过了,这次穿得厚,身上又多盖一件厚衣裳,躺下后并未觉得寒凉。 车厢有六尺长,也够他伸直腿,就是因为放了些炉子铁锅等物件,显得宽度过窄,他没法翻身。 而且和程立挨得很近。 坐着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躺下后视野变得狭小,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对劲了。 好在困意更浓,又知道是大哥赶车,程立不会做什么,自个绝对是安全的,裴乐还是睡着了。 天色渐明,路上行人却依旧稀少。 程立看了看毫无防备心的未婚夫郎,将滑到一侧的衣裳拽回去,又转头看向路边。 丘山在祥云镇,很远。 裴伯远对去往丘山的路不熟,进到祥云镇后,停车询问当地老伯。 这时他才发现裴乐竟在车里睡觉。 他欲将人叫醒,又想到裴乐已经睡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没喊。 问清楚路,裴伯远才继续往前赶车。 路上的人和车也渐渐多起来,看穿戴大都是要去赶赴雅集的文人,亦或是准备在山脚卖东西的小贩们。 察觉到旁人投向车厢内的视线,程立蹙了蹙眉,取出干净手帕,盖住了哥儿上半张脸。 等快到丘山时,许是因为路上人太多了,也可能是睡饱了,裴乐自己醒了过来。 他拿开眼睛上的布,认出是程立的,还给对方:“谢谢你。” 程立将手帕叠好收回袖内,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裴乐没察觉到这笑容的深意,搓了搓脸,看了看四周:“看来今天摆摊的人不少,希望卖饮子的人少一点。” “我方才看过了,只有两个卖饮子的。”程立道。 “啊?”裴乐顿时苦脸,想起了卖柿子那天,“这么快就两个了,再过一会儿肯定又要来几个。” 话落,他看见程立抬起手,往他头发上捉了一下。 随后,对方手里出现了一支细软短稻草。 原来刚才程立是在笑话他。 裴乐耳根一热,强做镇定:“我头上还有没有?” “没有了。”程立答。 裴乐不太信任对方,等到了丘山脚下,找好摆摊的地方,又让裴伯远看了一遍。 确定真的没有,他才放心。 时辰还早,程立不急着上山,先帮他们把摊子支起来。 三个人动手很快,点着火,剩下的便是看着炉子,没什么难事了。 裴乐往炉子里添着柴,余光扫见什么:“程立,前面是不是马有庆跟他爹?” 程立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道:“是他们,可能是来走亲戚的。” 走亲戚吗? 马有庆没有参加雅集的资格,车上也没有货物,好像只能是来走亲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吉星 “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穿着襕衫的汉子念完木板上的诗,笑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哥儿还懂诗词。” 裴乐摇头:“我不懂这些,诗是从书上找的,字是请人写的。” 汉子笑了几声:“不错,很坦诚,给我盛一筒煎茶,一筒姜枣茶。” 他的妻子送他过来,还未离开,正好姜枣茶给妻子,不甜的煎茶自己喝。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卖出去两份,裴乐高兴道:“您是我的第一位顾客,两筒茶只收您十三文,祝您吉星高照,文运亨通!” 竹筒都是砍自家竹子做的,费功夫但不要钱,即使收十三文也挣钱。 那汉子省了六文钱还有吉祥话听,也高兴。 十三文放进钱袋中,铜板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裴乐脸上笑容更甚,底气也更足了些。 早上的寒气消散过半,见时辰差不多了,程立拿起书包:“大哥,乐哥儿,我上山了。” “路上小心点,不要着急。”裴伯远嘱咐。 程立点头,左手将没喝完的姜枣茶拿起来。 裴乐看着程立走远,看见程立跟一个穿着赭红衣袍的少年打招呼,随后折返回来。 “乐哥儿,给我盛一筒煎茶。”程立说着,拿出十文钱,放进钱袋。 裴乐见状蹙眉:“你怎么还给钱。” 程立笑着解释道:“这一筒是给同窗买的,自然要给钱。” 裴伯远道:“方才与你说话那人,便是你的同窗?” “是,他叫单行。” 一筒煎茶装好,程立接过,却没有立即离开。 他低声道:“乐哥儿,你还没有祝我吉星高照。” 原来是在等祝福啊。 裴乐大方地多送了一句:“祝你吉星高照,文运亨通,事事如意!” 裴乐又从钱袋中拿出两枚铜币:“你是第二个顾客,给你便宜两文。” 虽只是便宜了两文钱,但程立眸底显然更亮了,接过钱离开。 裴乐继续卖饮子。 除他外,他目之所及的地方还有两个饮子摊,一个肉汤铺子。 铺子的生意要好些,不过几乎没有文人去吃,估计是怕喝完肉汤嘴里有味。 往山上去的驴车马车逐渐多起来,裴乐又来了生意。 来光顾的都是文人雅士,今日齐聚一堂,更是端着面子,走到摊子前便会直接给钱说明要什么。 偶有爱念诗的,会把他木板上写的诗念出来,问他知不知道作者是谁。 幸好裴乐来之前特意记过,都能答得上来。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裴乐准备的饮子就全卖光了。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裴乐十分兴奋,说要请裴伯远吃肘子。 * 另一边 单家的马车只行驶到半山腰就停下,两人下车,车夫赶着车离开。 并不是马车不能上山,而是孙夫子要求他们在半山腰凉亭等候,等到夫子后再一同上山,以免找错了地方,或者冲撞贵人。 其他私塾的夫子也都是差不多操作,因此凉亭的人不少。 等了约摸一刻钟,孙广集到达,三人一同上山。 丘山不大,但树木良多,道路曲折,若非有官府竖的木牌子,还真容易迷路。 到了雅集地点后,视野广阔起来,入目全是一排排桌椅,以及桌面上的点心瓜果。 衙役验明三人身份,又特意交代:“雅集不是胡闹的地方,还请诸位恪守规矩,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不要乱跑,免得你我难办。” 孙广集应声说知道了,领着两名学生去往规定的区域。 由于此次雅集官员、举人、秀才、白身齐聚一堂,所以官府严格划分了区域,每种身份的人上午只能在自己区域内活动交流,待到午时,才能前往相邻区域。 也就是说,像程立这种没有功名的人,上午只能和没有功名的人交流,下午则可以去向秀才请教。 若想向举人请教,那就只能等雅集结束,看举人认不认识他了。 单行去年就来过,也是同样的规矩。待孙夫子走后,他驾轻就熟地拉着程立找座位坐下。 周围渐渐坐满了,都是一样的白身学生,大家说起话来倒也热闹,没什么紧张感。 巳时,县令大人准时抵达,众人肃静下来。县令站到高处,说了一番勉励的话,程立坐得远,几乎没听见。 县令讲完话下来后,又恢复自由交流。 程立耳边聒噪起来,有人讲文章诗词,有人抱怨雅集寒酸,给举人准备新鲜水果点心,给他们就是瓜子凉茶。 “小兄弟,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可是感到不适?”有热心肠的注意到他。 “腹中确有些不适。”程立答说。 热心肠指路道:“从这里出去,顺着那条路一直走,有临时茅厕。” 程立并非真的不适,摇头道:“多谢兄台,我还能忍受。” 临时茅厕大多肮脏不堪,热心肠理解他不想去,就没再打扰他。 其他人也都听见了对话,自是同样不打扰。 巳时过半,前面涌起了一股躁动。 程立站起来。 马有庆在雅集附近盘旋许久,终于趁着衙役去茅厕的机会溜了进去,但还没等他窃喜,另一名衙役就发现了他。 “这里是举人老爷待的地方,你怎么跑到这里的,赶紧回自己位置。”高个衙役脾气挺好,将他当成了拿到雅集资格的学生。 看着衙役杵在面前,马有庆无意识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但下一瞬,他余光瞥见一身朱袍的县令,想到自己的处境,一股勇气横生,他朝着县令跑了过去。 “县令大人!我父亲被蛇咬了,求您救救他吧!”马有庆一边跑一边喊,袖内一卷纸滑落,散在地上。 与此同时,高个衙役追上来,连同附近的衙役将他按倒在地上。 一名穿着黑衣挎着刀的汉子走过来,衙役纷纷喊“刑曹大人”。 刑曹俯身将纸张捡起来,示意衙役将人拉远,免得吵到别人。 实际马有庆的勇气已经用尽,不敢喊了。 衙役将马有庆押到远离官员举子的地方,恰好离没功名的学子们比较近,程立能看见。 刑曹问:“你爹被蛇咬了,你为何不去找郎中,而来闯雅集?” “我……找不到郎中。” “这纸上的文章是你写的?”刑曹又问。 马有庆连忙点头:“是学生写的。” 刑曹将纸递给旁边穿着绸缎的微胖男人:“赵举人看看。” 赵举人看完两页,赞叹道:“妙啊,这文章结构严密、一气呵成,堪称巧夺天工。” “真的吗,学生写的真有这么好?”马有庆险些压不住嘴角。 “赵举人都这样说了,自然是好,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念书,住在哪里?有这般文采何苦闯雅集呢?”刑曹语气忽然温和下来。 马有庆心中大喜,连忙报出籍贯姓名,以及所念私塾。 又说家里贫穷,父亲是带着他上山采山货才被蛇咬伤。 “不错不错,口齿伶俐,可见头脑清明,没有疯病。”刑曹说罢,突然一脚踹在马有庆肚子上。 这一脚很重,若不是有两名衙役拉着,马有庆必定会被踹飞。 一时间,马有庆只觉得肚内肠子都被搅乱了,痛不欲生:“大人……” 赵举人道:“这篇秋收赋,原名农赋,乃是我那一届解元公所做,你只不过改动几个字,就敢声称是自己的作品,实属蛆虫败类!不配读书!” 如同五雷轰顶,马有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下意识改口道:“这不是我写的,是我抄别人的,是、是程立写的!” “当然是你抄的,只不过我那一届解元公名字不叫程立。” “我是说我抄程立的,是程立抄袭!” 见刑曹又有动手的意向,马有庆又喊道:“夫子也参与了,是我们夫子让程立抄的!” “我们夫子……夫子叫孙广集。” 他脑子已有些混乱,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想把程立也拉下水。 他明明就是抄程立的,若有问题,程立就该受罚! 刑曹嫌吵,命人将马有庆拖下去:“照老规矩。” 老规矩便是打断腿,去年也有人闯雅集,也是一样处理。 刑曹又命人将孙广集和程立找来。 衙役简单说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 孙广集惊出一身冷汗:“马有庆的确是我私塾里的学生,但我从未教任何人抄袭。” “大人,这是个误会。”程立语气冷静解释道,“我的确将农赋抄写了一遍,但也仅仅是抄写,并非抄袭,至于将名字改为秋收赋,那是因为抄写时我的未婚夫郎就在一旁,他说秋收场景写得好,我为了讨他欢心,这才冒昧改了名字,想着只是自己看,些微修改无关紧要,没想到会被人盗走,从而引发事端。” 他从袖中拿出准备好的文章,双手呈上:“这才是我用来参加雅集的文章。” 这篇文章不长,只用了两页纸,赵举人很快看完,眼里流露出几分欣赏:“不错,若这篇文章当真是你自己所写,我相信你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多谢赵老爷夸奖。”程立忙颔首谢道。 刑曹也看了一遍,态度却还是冷漠:“我们找你过来只是问问情况,并非认定你抄袭,既然没有抄,你回去吧。” 程立接回自己的文章,走回活动区域。 孙广集挨了几句训,回到秀才区域。 交好的友人问他什么情况,他捡着能说的说了,心里泛起几分难辨的情绪。 午时的钟声刚刚响完,程立便去了秀才区域,找到孙夫子认错。 “你又没有抄袭,何错之有。”孙广集重新打量着自己新招收的学生。 程立道:“我不该改名字,若我不改,兴许马有庆便能认出来,不犯错。” “他错在己身,与你无干。”孙广集抬手,“你自去活动,别再来烦我。” “孙夫子就是这样。”待走远些后,单行低声劝慰道,“只要按时交钱,他什么样的学生都收,对学生几乎只罚不开除。” “但他学问很好,人也挺好的,你日后若是有什么疑惑去问他,他还是会为你开解。” 程立早在定下计谋时,便已料到今日的结果,他笑笑道:“单兄,我不难受,你不用安慰我。” “我看你像是有心事。” “我只是在想,不知我未婚夫郎的饮子卖得如何了。” * 申时 雅集结束,大家陆续离开。 程立仍旧坐着单家的马车下山,在山下摆摊的位置与裴家兄弟会和。 “雅集怎么样,热闹吗,有没有看见县令大人?”裴乐看见他便问。 听哥儿语气轻松,程立就知道饮子一定卖得不错,他笑着回道:“雅集非常热闹,人很多,但县令大人坐得太远了,我没有看清楚长什么样。” 裴乐闻言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们可以和县令说话呢。” “参加雅集的人太多了,若个个都能和县令说话,场面会过于混乱。”程立能理解划分区域。 “这倒也是。”裴乐语气再度轻快,“你猜我的饮子卖了多少钱。” 程立想了想:“四钱?” “五钱。”也就是五百文。 申时还不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哥儿脸上、眼睛里,很是活泼好看。 程立挪开视线,由衷道:“你很厉害。” “也有你的功劳。”裴乐论功行赏,“如果没有你帮我写字写诗,不会有那么多人来买我的饮子,等回家我分你一些钱。” 一边说着,他一边上了牛车,程立跟着上去,两人并排坐好。 裴伯远赶车,等牛车行驶平稳起来,裴乐又开口:“你们在雅集吃的怎么样,晌午有肉吗?” 程立摇了摇头:“晌午没有饭。” “啊?”裴乐大惊,“晌午就让你们饿着吗?” 程立道:“山上有瓜子水果,可以垫垫肚子。” 连饭都没得吃,居然这么可怜。 裴乐看着旁边人细瘦的手腕,心想县令考虑也太不周全了。 正好街边有卖包子饼子的,他便让大哥停车,下去买了两个肉包子。 “你先垫垫肚子,等回到家再吃好的。” 他晌午要请裴伯远吃肘子,但裴伯远舍不得独享,于是裴乐打包了两个酱肘子,准备回家一起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分钱 酱肘子炖得软烂,油纸一撕开,诱人的香味便扑面而来。 石头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肘子是一整个没让切开,否则不好带,另外老板还送了卤汁,用竹筒装着,因为只装了半筒,一路的道路还算平稳,并没有洒出来。 眼见小孙子的鼻子都要凑上去了,周夫郎把肘子拿起来:“等饭蒸好了再吃。” 石头表情瞬间变得失望,眼睛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肘子。 周夫郎觉得好笑,怕他偷吃,直接把肘子拿进厨房了。 裴乐也馋,但他更多的心思放在金钱上,拎着钱袋进了自己房间。 今天没事做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计算过一遍又一遍了,答案很明晰,但他还是怕算错或者以后忘记,又在沙盘上写式子算了一遍。 确定都没错后,才往纸上记账。 ——他见大哥每回接了活儿,都会用纸记下来,那么如今他做生意也该记录。 蜜糖买了三斤共一百二十文;姜是自家种的,按市价算钱一斤二十文;红枣一斤十五文。 饼茶一块一两银,药材只买了二两,花费二百文,陈皮一两五文,山茱萸二两十文。 柴若干从家里拿的,竹子也是自家的。 当然,以上是他购入的成本,今天只用了部分材料。 姜枣茶一筒不算竹筒和柴火费用,成本大概三文多。煎茶除茶饼外,其它都用光了,一筒成本三文。 但煎茶费事儿,因此卖得比较贵。 今日卖了三十筒煎茶和二十四筒姜枣茶,头一位减免六文,给程立减了两文,因此最终是五百零八文。 自家喝了些茶,不算竹筒柴火,今天成本加在一起是一百八十四文。 挣得三百二十四文。 晌午吃饭花二十文,还有三百零四文。 竹筒、柴火都是家里出的,一起弄的,牛车也是家里的,大哥还帮忙了,所以应往家里多交一些。 裴乐打算交六成,也就是一百八十二文。 自己得一百二十二文。 但他给家里买了两个酱肘子,花费八十文,剩四十二文。 还给程立买了两个肉包子,花四文。 剩三十八。 结果和自己心算的一样,裴乐越算,眼睛就越亮。 今天真的挣了好多,即便买了酱肘子,他也还有三十八,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就挣三五十文。 这也太赚了吧! 裴乐激动地站起来蹦了两下。 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知道今日是雅集,平常不可能卖这么多这么顺利。 但一日只要能卖出去一二十份,这生意对他来说就能做下去。 “账本”收好,裴乐拿着毛笔出去清洗,看见程立在檐下跟朱红英说话,忽然想起——他还没有给程立分钱。 洗完毛笔,他折回去取了两份钱,一份一百八十二文,交给周夫郎,另一份五十文,给程立。 “这么多?”程立很意外。 裴乐道:“只给你分这一次,以后再卖饮子就不给你分了。” “只分一次也用不了这么多,我抄书一卷才一百五十文。”程立拆开麻绳,只取了十枚,“你是我的未婚夫郎,我更应当降价。” 要是换做以往,听对方说什么“未婚夫郎”,裴乐是要生气的。 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裴乐并未觉得气恼。 “只是降价吗,我还以为你会不收钱。” 程立一顿,将十枚钱穿回去:“帮未婚夫郎做事,我当然可以不收。” 又听见“未婚夫郎”,这回裴乐抿了抿唇,低声道:“你还是收了吧,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说罢,裴乐快步离开了。 程立拎着五十枚铜钱,原地站了一会儿,心情愉悦地回屋。 晚饭因为有酱肘子,一家子全都吃得满足,裴乐比平日里多喝了半碗粥,饭后便出门走路消食。 程立和他一起。 天冷了,傍晚坐在树下闲谈的老人却并没有减少,他们大多因为太老做不动事,只能说些村里零碎,彼此交换信息取乐。 裴乐路过时,听见了“马家”“叫得可惨了”和几个模糊的字词。 马家怎么了? 裴乐正想着,就看见蔡郎中从马有庆家里出来。 难道是马有庆出事了? 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程立忽然出声:“乐哥儿,有一件事我忘了和你说。” “什么事?” “今日马有庆擅闯雅集,被官兵当场捉拿,打断了腿。” “真的吗?”乍闻喜事,裴乐双眸发亮,难掩兴奋。 程立点头:“很多人都看见了,你若是不信,可以去他家里看看。” “我当然相信你。”裴乐说完,又感到疑惑,“不过他闯雅集干什么。” 程立参加了雅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啊。 “他没有参加过雅集,道听途说,以为有一飞冲天的机会。”程立顿了顿,“所以他偷了我抄的文章,想闯进去见县令。” “偷了你抄的文章?”裴乐越发听不懂了。 程立解释说:“他以为是我自己写的,但实际上是我找同窗借书,从书上抄下来的。” “那他是自作自受。”裴乐当即断案。 程立笑道:“是,他自作自受,刑曹大人认出他抄袭,已将他的名字籍贯记录下来,明日夫子应当会将他开除。” “那太好了。”裴乐更高兴了,“我明儿要再买个肘子庆祝。” 轻快地往前迈了两步,裴乐又看向旁边人:“虽然刑曹大人惩罚了他,但你辛苦抄的文章肯定拿不回来了,等下次我见了他,狠狠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一码归一码,刑曹的惩处是针对马有庆闯雅集和抄袭。裴乐要执行的,是马有庆偷盗的惩罚。 没想到裴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程立一时间心绪纷杂,半天才回了个“好”字。 走回去的路上,程立跟哥儿讲了马有庆是如何“道听途说”的。 又讲了孝士杰真正的故事。 孝士杰是穷学生不假,但他在私塾念书时成绩便拔尖,私塾夫子贪财,看他家里没钱,所以不给他参加雅集的资格。 孝士杰也没有闯雅集,他是上山采药,结果在山上跌了一跤摔晕了,被带领着一众文人游山观光的县令发现并救治。他醒后表现不卑不亢,谈吐不凡,县令考察他的文采,发现他是个可造之材,又查清私塾龌龊,才准许他进书院免费读书三年。 三年时间,孝士杰夜以继日地读书,不仅顺利考上秀才,还考上了举人,成为一时佳话。 可惜他年少沉疴,天妒英才,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去世了。 裴乐听完后,想到程立身体也不好,尤其刚来那会儿特别差,下地干活没多久就中暑了。 他不由得嘱咐道:“你也要注意身体,若是身体毁了,考取再高的功名也没用。” “谢谢哥哥关心,我会注意的。”程立望着他笑说。 小书生瞳孔偏黑,眼眸本就显得亮,笑起来时更是好看,长得又白,让裴乐无端想到戏折子里诱惑和尚的小狐狸精。 他此刻就是那个和尚,程立肯定是故意蛊惑他。 想从他身上牟利。 裴乐告诫自己不要上当,快步踏进大门,往自己房间走了。 * 棉被包在桶上实在费力,桶要装茶水,还要往锅里放,每次都要重新包。 裴乐在镇上出摊了两次,就受不了这等麻烦了。 他想了个法子。 “我要三个比这种桶大一圈的木桶,要结实。”裴乐对三哥仔细说需求,“我打算在大木桶里放上足量的稻草和棉絮还有木炭,想办法把它们粘在桶壁上,这样就是一个保温桶,然后小木桶可以正好放进去,这样的大小。” 裴叔良听明白了:“行,这不难,我先做你的。” “谢谢三哥!” 裴叔良笑道:“你这个主意不错,若当真好用,我再做多几个小的,将陶罐放进去,如此冬日也能喝到热水了。” “好啊,到时候你送我一个。”裴乐毫不客气地索要,又说,“三哥,我的木桶盖子上也要做设计。”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我画工不好,你将就着看,就是……” 他想要那种可以只打开中间一部分的桶盖,这样热气会散得比较少,能多保温一段时间。 “可以。”裴叔良看完后道,“你这想法倒是巧妙,字也写的比以前好看多了。” 裴乐弯唇:“那当然,我昨天还在练字呢。” “有个念书的未婚夫就是不一样。”裴叔良感叹,“以后我也得给星儿找个读书人。” 闻言,裴乐坐下喝茶,说道:“读书人也不一定好,马有庆就很烂。” 马有庆没有去私塾,但孙广集亲自来了一趟,告知马家,马有庆被私塾除名了。 不止如此,因为马有庆擅闯雅集,被官府记过,其它私塾也不敢招收。 媒婆原本给马家说了门亲事,刘夫郎嫌弃那哥儿长得不好看,结果断腿之后,刘夫郎又提着礼品去找那家人说亲事。 但人家又不是傻子,先前被瞧不起,今时不同往日,自然给拒了。 刘夫郎不服气,站在门口骂人,结果被泼了一身粪。 如今马家已是村里的笑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年前 大东村山上有一种胶树,树汁是天然胶水。拿到定制的木桶后,裴乐便去山上弄了些树汁,将保温桶做好。 次日再出摊,果然方便了很多。 没过多久定制的铁锅做好,能够一次煮一桶茶,裴乐更加省力了。 他如今不止卖两种茶,还卖米酒圆子,和姜枣茶一个价,一碗六文,用竹筒就再加三文。 他和裴厚一同出摊,摆摊位置固定,有一张桌子几个凳子供人坐下喝茶歇息,随着天气逐渐寒冷,每日出售量逐渐稳定起来。 一天能卖三十份左右,但要竹筒的人比较少,若卖不完又不能留到第二天,临近过年各种东西也都在涨价,因此赚的钱远不如雅集当日。 但也不少了,去掉给家里的六成,每日自己还能得三十多文。 每天也就摆摊一个多时辰,虽然要提前一天准备材料,但这些活儿对他而言都很轻松,所以他还是很满意的。 雪花不知何时覆盖了大地,裴乐早上推开窗户,寒气袭来的同时,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没想到来得这么晚,后天就是除夕了。 他伸手去接雪花,看着雪花在手心快速融化,亦或是落在衣袖上展示美丽,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临近过年,街上人少,家里事又多,所以他小年之后就不再出摊了。 但程立所在的私塾,今天才会放假。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来,裴乐揉了一把脸,转身出房门。 今天轮到他和朱红英做早饭。 家里那头年猪被杀了,大部分肉卖出去,家里留了三十斤。 因为今年留的肉多,早上朱红英也切了几片肉,煎熟后每人碗里放一片。 吃完早饭,一家子都忙了起来,就连石头都被安排了扫地的活儿。 马上过年了,所以今天要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一遍,还要包包子炸油馍,炸麻叶等零嘴,以免待客时手忙脚乱。 裴家还算讲究,平日里经常打扫,因此清理并没有太费劲儿。 裴向阳擦完自己屋子,出来时看见隔壁程立的屋子还锁着,喊道:“裴乐,你过来一下。” 裴乐捏完最后一个褶,放下包子,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跑过去:“怎么了大侄子?” “程立的房间,你看是你来打扫,还是等他回来自己干。” 裴乐想了想:“等他回来吧。” 程立的屋子不脏,他昨天才扫过地擦了桌子。 冬季白日短,又是一年结尾,因此私塾提前放学,申时院门就准时打开了。 程立提前收拾好了包袱,因此出来得很快,刚出院门就看见了裴乐。 他心头波动,踏着雪快步朝哥儿走去。 裴乐看见程立也感到高兴,不自觉弯了弯眼睛,伸手接过包袱,让程立上车。 他因为摆摊,驾车技术逐渐熟练,所以今天主动请缨一个人来接人。 也正因为一个人要看着牛车,他才没有进去接人。 “我要去南纸店买些东西。”程立没意识到自己眼里也有笑意,“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帮我买一刀麻纸。”裴乐说着,低头撩开衣摆,去解腰上的钱袋。 等他解开,程立早就走了。 裴乐将牛车牵到南纸店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见程立抱着厚厚的三叠纸走出来。 一叠是他的,另一叠是程立的,还有一叠是写春联用的红纸。 程立将纸放到车上,又折身往一个摊位走。 是个卖糖人的摊位,摊主手艺很好,离得很远,裴乐也能看出糖人的惟妙惟肖。 程立和摊主沟通几句,随后掏钱,拿着两个糖人走回来。 料到程立要给自己,裴乐心情很好地伸手去接,故意说:“两个都给我吗。” 程立只愣了一下,随即回道:“都给你。” “我只要一个就够了,另一个你吃吧。”裴乐选了一个麒麟的,把另一个老虎模样的还给程立,很体贴地说。 程立失笑,接过老虎:“另一个是给石头买的。” 裴乐要赶车,没办法一路上拿着吃,一下吃了定然舍不得,因此只能回家再吃。 他一个人吃,叫小孩眼巴巴看着不好,所以程立买了两个。 果然,裴乐很快就让他帮忙拿着麒麟,说路上不方便,到家再吃。 裴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裴乐直接将牛车赶进院子里,而后便发现院子里多了一辆马车。 堂屋里热热闹闹的,一阵说笑声传出来。 裴乐跳下车,一个穿黄衣的少女和一个穿蓝衣的少男从堂屋走了出来。 “小阿舅。”两人皆喊他。 这两个人是裴乐的二哥裴仲景的孩子,少女十六岁,叫陈明月,少男十四岁,陈明照。 ——裴仲景入赘到了云光镇陈家。 裴乐跟程立介绍了两人的身份,彼此打了招呼。 “早就听说三弟的未婚夫是个俊俏小郎君,如今一看果然不凡。”堂屋一道女声传出来,紧接着走出来一名妇人,是裴仲景的妻子陈芳。 陈家是做生意的,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陈芳作为独生女,自是能言善道,礼数周全。 陈芳只有过年会来一趟,裴乐和她接触极少,不过印象还不错,又听见对方这样夸程立,心情自然更好。 程立颔首喊了声二嫂。 陈芳也笑着点了点头,又走回堂屋。 过年长工放假回家了,裴向阳过来卸车,裴乐将牛牵进牛棚,出来洗了洗手,这才从程立手中拿过糖人。 石头跑出去玩了,正好回来,看见他手里的糖人就来讨要。 “瞧你馋的,平时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 裴乐正要逗逗侄孙,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男声。 是他二哥裴仲景。 裴仲景穿了一身深色棉袍,脖颈围着一圈皮毛,正笑着往他这边走。 “二爷爷。”石头喊人。 裴仲景弯下腰,伸手捏了捏石头的脸:“大半年不见,你又长高了,刚才跑哪玩去了?” 石头被捏得脸生疼,往后挣了一下,喊疼。 裴仲景松开手:“我都没用劲,你疼什么疼。” 石头眼睛湿润,委屈地揉着脸:“就是疼。” “小孩子脸嫩,你怎么不揪自己的脸。”裴乐护着侄孙,不大高兴。 他把大老虎糖人递给石头,石头才转泪为笑。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觉得他可爱才摸他,要是别人家的娃子,我碰都不想碰。”裴仲景笑容收起来,又批评裴乐,“我都站这儿半天了,你也不知道喊声哥。” 裴乐不想跟他说话。 看陈家两个孩子的年龄就知道,裴乐出生时,裴仲景已经入赘出去了,故此两人并不亲近。 小时候裴乐也被裴仲景捏过脸,确实很疼,所以他方才那么生气。 “二哥。”程立喊了一声。 裴仲景本来就是在点程立,听见这小书生喊人了,脸色变好看些:“还是读书人懂事。” 裴乐暗暗翻了个白眼。 裴仲景不能说是个恶人,至少对他对裴家都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但很爱摆派头,导致裴乐很不喜欢这个二哥。 “你领着石头去玩吧,我跟你未婚夫说几句话。”裴仲景又对裴乐说。 裴乐咬掉麒麟的一条腿,感受着嘴里的丝丝甜味,问道:“你们要说什么不能被我听见?” 裴仲景:“说学问上的事,你又不懂。” “不懂就不能听吗。”裴乐又问。 裴仲景不由得皱眉:“乐哥儿,你怎么回事,我想着自己好歹是个童生,好心想指点你未婚夫的学问,又不是要教他做坏事,你咋总想捣乱。” “是这样的。”程立开口道,“二哥,近来我一直在教乐哥儿识字念书,他如今看过很多书了,也想再涨涨学问。” “原来是这样,那乐哥儿一起来听吧。”裴仲景又加了一句,“不过你刚识字,估计我们说的你都听不懂。” 裴乐又咬掉麒麟的一条腿,有点不想去听了。 他怕裴仲景把“派头”带给程立,又不想去看对方摆派头。 矛盾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去听。 三人一起进了程立的屋子。 裴仲景打量一番,道:“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 他捡起桌上的纸看了看:“字也还行,不知你们私塾教到哪本书了?” ——私塾的模式是今年四书明年五经后年算术,再一年又是四书,如此往复循环,保证学生只要有基础,从哪一年入学都可以。 “今年教算术,学到句股了。”程立看了一眼裴乐,随后打开书包,翻开书本,从中拿出一张纸,“正好我有一道题不会解,二哥是童生,想必比我厉害得多,能为我解惑。” 裴仲景对这话很受用:“拿给我看看。” 程立将纸递给他。 裴仲景坐下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又看了一会儿。 “二哥,你还没有看完吗,我都看完两遍了。”裴乐站在一旁出声。 裴仲景将视线从纸上移开,沉声道:“这道题是有些难,你这个年龄不用做这么难的题,先做简单的,做事要循序渐进,做题也是一样,不能好高骛远。” 说完,他起身,“我去老三家看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对联 裴仲景走后,裴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还不到十三岁,两颊圆润,笑起来仿佛被镀了一层光,八分的颜色变成十分。 等笑够了,他走到程立旁边,拍拍对方肩膀:“想不到你如今学会算计人了。” 他很欣慰:“挺好的,就应该这样,免得在外面受欺负。” 程立眸色微深:“乐哥儿,你觉得我在外被人欺负?” “难道没有吗。”裴乐反问,“若是没有被人欺负,你又怎么会来我们家。” 这还是程立自己跟他说的,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说半夜有人偷抢东西,恳求他收留。 “还有,马有庆偷了你的文章,若不是刚好偷到抄写的那篇,你岂不是就要吃哑巴亏了。” “的确是这样。”听完他说的话,程立低下头道,“若没有你,若非我来到裴家,我在外定会受更多欺负。” 程立如今和裴乐一样高了,也没有刚来时那么消瘦,脸仍然很白,五官周正。 看着没有可怜样了。 但他语调诚恳,肩膀耷拉下去,还是很能博人同情。 裴乐下意识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以后有我护着你,你在村里肯定不会受欺负,在私塾应当也不会,你成绩那么好,发生什么事只要告诉夫子,相信夫子会帮你主持公道的。” 想了想,又补充说:“若夫子不帮你,你就告诉我,我就跟大哥说,让他给你换个私塾。” “谢谢哥哥。”程立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眸色又黑又亮,语气认真温柔。 裴乐不自觉抿了一下唇,语气同样认真:“你这样看着就很好欺负。” “……”程立敛了神色。 裴乐道:“不过不是你的问题,是欺负你的那些人不好。” 说罢,看见程立放在床上的包袱,裴乐往外走:“我不打扰你了,你快点收拾东西打扫屋子吧。” 从程立屋子出去,裴乐进了厨房。 今天二哥一家子来了,三哥一家子也过来吃团圆饭,人多,又是过年,要准备的饭菜就多。 忙忙碌碌近一个时辰,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晚饭这就开始了。 陈芳解释了为何会今日过来,她想着两家离得远,每次拜年都匆匆忙忙的,不如年前来住两天,除夕再回去,算是提前拜年。 “没想到今日会下雪,路上车又坏了,修车修了半天,两厢耽搁,这才来晚了。” “来了就行。”裴厚道,“路上多耽搁没什么关系,只要人没事,安全就行。” 朱红英也点头说是。 裴仲景一家不常来,陈芳一年来一次,其他人一年来两三次,但也没有太过生疏,一顿饭吃得热闹。 家里原有两间空屋子,如今程立住进来就只剩下一间。 裴仲景的儿女都大了,一家四口自不可能住一间房,陈芳母女便去了裴叔良家住。 夜里开始化雪,气温不断下降,裴乐一大早就被冻醒。 他穿着旧棉鞋嫌冷,穿新的又舍不得,怕雪水毁鞋子,吃过早饭就窝在家里不出门。 他打算在屋里看书,但刚翻了一页,就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还有踢踏声,打开窗户一看,发现是裴向阳、裴向浩、陈明照还有石头四人在围着陈家那匹马。 陈明照牵着马头,裴向阳把石头抱了上去,小孩便高兴得拍手,随即去够缰绳,似想策马狂奔。 “你们小心点,别摔着石头。”朱红英在檐下烤火,提醒说。 “奶奶放心吧,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呢。”裴向阳回道。 牵着马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让石头过足了瘾,才换裴向浩骑上去。 陈明照也上马,两人骑着马跑出去了。 等他们在村里跑完一圈回来,裴乐忍不住从屋子里走出去,说道:“我也想骑马。” 马看着比牛和驴俊多了,而且戏折子里的将军总是骑着大马,让人无法不对骑马产生向往。 “小阿舅,来。”陈明照道,“我牵着马让你骑。” 裴乐如愿以偿上了马,果然马上视野开阔许多,豪气油然而生。 但马缰绳还在陈明照手里。 裴乐是个哥儿,两人都十几岁了,哪怕是亲戚也得避嫌,陈明照不能和他一起骑。 他们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骑马出去。 裴乐只能像石头似的,坐在马上,由旁人牵着马在院子里溜圈。 这对于四五岁的石头来说有意思,对他而言无趣极了,还不如骑牛呢。 坐了一圈他就下了马。 三个汉子仍旧闹哄哄地换着骑马。 裴乐回到自己屋子里,心想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匹马,想怎么骑就怎么骑,谁也不能管他。 他脱鞋钻进被窝,拿起书本,刚翻开,又听见外头有人喊“程立”。 裴乐再度打开窗户,只见程立抱着厚厚一叠写对联的红纸走出屋门。 都是汉子,陈明照邀请道:“程立,你想不想骑马?” “我就不骑了。”程立婉拒道,“我要写对联。” 裴向阳道:“正好家里的对联还没买,你先帮家里写吧。” 程立正是这般想的。 不止要帮家里写,他还打算写对联赚点钱。 写对联的红纸,大的一副十文,小的一副五文,写好字的普通对联市价大的三十文,小的十八文。 听说他要写对联赚钱,裴向阳帮他把大桌子搬到了院子外面的大道旁。 得在外面写,叫人看见了,才会有人来买。 陈明照也在念书,但自觉字迹一般,不敢给家里写对联,更不敢卖。现如今看程立这般自信,便栓好马,跟出去看。 裴乐也戴上兔毛围脖,穿上厚衣裳跑出去看。 程立先写了一副小的,字迹流畅大气,每个字大小差不多,在裴乐看来不比那些大户人家门上的差。 不过大户人家不仅要看字迹,还要看寓意,需要写字的人现编对联,要求很高。 程立写的是一副常话“福满门庭春气暖,源清流远岁华新”,横批“喜迎新春”。 陈明照自愧不如:“你的字果然写的好。” 裴乐问:“对联你打算卖多少钱?” “大的二十三文,小的十三文,一大一小只要三十文。” 价格比市面上同等质量的便宜太多,一方面因为都是一个村的,另一方面因为他初次卖对联,怕别人不买账。 路上玩耍的孩子多,裴乐转身回院里,很快拿了一盘子零嘴出来,给他们一人发了些零嘴,让他们回家通知大人。 小孩子效率很高,很快就有大人来看了。 村里大部分人都大字不识一个,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字的大小,以及是否对称,字看着是否顺眼,贴在门上会不会好看。 程立卖得便宜,没买对联的人家大多都选择买一大一小回去。 一副贴大门一副贴堂屋,够了。 程立写字,裴乐就在一旁收钱,最终收了满满一袋,比他自己赚钱还要高兴。 回到屋里,二人开始数钱。 总共卖出去了二十副大的和十五副小的,小的都是和大的一起买的,总共该收五百六十五文。 钱袋子里正好,一文钱都没有出错。 三十五副对联纸的成本是二百七十五文,笔费了一支十文,程立用的是墨条不贵,就算十文钱。 赚了二百七十文。 “竟然赚了这么多。”这还比市面上卖得便宜,裴乐简直想再买点红纸,叫程立接着写了。 但明日就是除夕了,鲜少有人会在除夕当天买。 而且裴乐看见程立在揉手腕,估计是很累。 “一年只能做一次的生意,自然赚得多。” 程立笑着说罢,推了一半钱到裴乐面前:“你的分成。” 裴乐下意识推回去:“我没干什么,不用给我分。” “你帮我宣传,还帮我收钱,看着红纸不让别人偷,若没有你,说不定我一副都卖不出去。” 裴乐便说自己只要十文钱就够了。 程立顿时蹙眉,说若他这般生分,那就把之前的分成全都还给他。 裴乐只好改口说自己要三成。 程立管着自己的笔墨书本费用,因此赚的钱不用交公,三成便是九十文。 程立给了他一钱银子,说凑个整。 裴乐表面不好意思,心里却十分高兴。 谁会不想要钱呢? 难怪以前程立收他的钱那么爽快。 * 陈家在除夕当天给祖先上完坟后离开,随之到来的是鞭炮声、接待亲戚朋友、走亲戚路上的寒冷,还有吃到好东西的愉悦。 转眼间便是年初十,亲戚都走过一遍了,来到了真正清闲的日子。 程立的私塾要等到正月十五过后才会复学。 他约裴乐去镇上玩。 裴乐还没有单独和程立出去玩过,但他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两人跟家里说了一声,一大早就坐着牛车去镇上。 牛车还是一个人两文钱。 两人坐到终点才下车,随后程立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裴乐便跟着对方走。 “到底要去哪儿?”眼看越走越偏,裴乐忍不住问道。 “乐哥儿,你相信我吗。”程立一双黑眸看着他。 裴乐觉得莫名其妙:“我若是不信你,干嘛要跟着你走这么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