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大佬沦为虐文总受后》 1、第 1 章 四月十七,冲蛇煞西,宜结婚、安葬、发财。 隋府老爷隋靖正抬了个戏子进府。 玩戏子不光彩,隋老爷很守传统,怕被外头知道,把消息紧紧压住。 结果大少爷还是知道了。 隋和光在外应酬,居然还派人送回贺礼,抬了轿子送回府上。这下,邻里街坊都在猜隋府有什么喜事。 贺礼拆开,是个——“火盆。”管家百顺汇报。 “盆里烧了纸,不知道祭奠谁,里面垫着一个纸人,点了眼睛……” 老爷不说话,百顺心惊胆战。 大少和老爷向来不合,新人进府,大少爷送来这晦气的火盆……嘿哟。 然而百顺还是端进来这盆——大少虚岁廿六,这两年分了港口的权,不出意外,板上钉钉是未来的老爷。 老爷连扇管家几巴掌,让小厮往火盆加水,管家懂了,把头埋进盆里,快被窒死的前夕,终于听老爷淡淡一声“滚出去”。 还有——“给玉霜递话,今晚我不去看他。” 玉霜就是老爷抬进来的戏子。 管家洗干净脸,跨进西院时,灯笼泛出幽幽红光。 戏子进不得隋家的门,自然也不会办婚礼,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拜堂磕头,下人取了压箱底的旧灯笼,就当张灯结彩。 在老爷面前的谄媚不见,管家半张脸浸在红光里,如一条瘦鬼。丫头都怕他,听见“老爷今晚不来,当心伺候三姨娘”,纷纷松一口气。 厢房里,另几个丫头在挂戏服头面——隋老爷很体贴,特许新人带了旧物回府,也是从此断掉和戏院联系的意思。 婆子想替人脱鞋揉脚,手被轻挡住了。 “不必费心。” 青年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温和又冷淡,唱戏的都有好嗓子,成日唱别人的故事,哪里能想到,自己也成了外人口中的故事? 他太年轻了,看起来,还没有及冠。 婆子只说“这是恩爱恩裳”,一把抓住玉霜脚。 她没敢用大的力,听说,老爷爱三寸金莲,但男人的脚少有小巧……脚砸到一半,老爷突然又反悔。好在玉霜年轻,骨头长得快。 今天踩一双伤脚进了府,从此就走不出去了。 有丫头说:“玉先生,老爷今晚不来,您不用等,好好休息吧。” 玉霜问:“是怎么回事?” 丫头说:“听说是跟大少爷有关,其余的,奴等也不知晓。” 不是不知晓,是老爷积威甚重,大少爷又是未来家主,不敢妄议。 夜半三更,仆从偏房酣睡,玉霜新房孤坐,旁边一个丫头掌灯,昏昏沉沉。 呼——呼—— 窗户被风吹开,丫头忙去关窗,再回头,脖颈一酸,而后人事不省。玉霜眼前发亮,盖头不见踪影,看见来人,他面色渐渐变了。 四少爷隋翊,才十七岁,身量已超过六尺,他手中攥着盖头,半是温柔半是恶劣地一笑,将盖头一抛。 抬手,不顾玉霜脸颊僵硬,将他散落的发挽到耳后。 下句轻轻的,说的是:“婊|子。” * 隋和光是两天后回的。 乱世行商,比货还贵的是消息,商贾青睐口头交流、小报、闲言碎语、捕风捉影,胜过政府的红头文件。 这一夜,隋和光以“家中老父病重”为由,摆脱同伴塞来的暖床小侍,回了府。 今夜月色不错,他撇开跟着的丫鬟小厮,独自在府中闲游。玉霜进门后,这府上也没有多大变化,一到晚上,还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古人言,夜路走多难免遇鬼。 隋和光今晚还真就撞了鬼……他瞧见了四弟、三夫人、两相依偎、一枝红杏出墙来。 隋和光脚下不停,照原路线走。哪怕要避让,也是隋翊该避他。 隋翊才十七,体格已经同成人无异,比怀中人高半个头,像一头还未尝过血的、蓄势待发的兽。 明知有人临近,隋翊并不偏头,去理情人濡湿的发鬓,似笑非笑问:“蛇来了。玉霜,怕吗?” 隋和光生肖属蛇。这是一句讥讽。 他们兄弟的关系本来很平常:隋和光大隋翊九岁,隋翊出生时,他在念书;隋翊不想念书撒泼时,他在念书;隋翊按下脾气习字时,隋和光念完书,准备跟着他母舅,去军队历练。 玩不到一起,也吵不到一起。 直到隋和光离家前夕,二姨娘、隋翊的生母,被发现与人偷情,跳河死了。因为一个绣有蛇纹的香囊,隋翊怀疑她偷的人是隋和光,从此就恨上了。 五年前,隋和光军中回家,半路折去南风馆——去抓他十三初长成、一掷千金的四弟。隋老爷老爷怒气上头想打死小儿子,被隋和光拦住了。 隋和光打了两板子,给仆人示范:按这个力道来,打死算我的。 板子打完,隋翊一身血,爬到隋和光脚边,问:大哥。你怎么没死外边。那虎牙咬得死紧,血糊了隋和光一腿,一看——布料都穿孔了。 就有这么恨。 见人过来,玉霜推拒的力气明显变大,想去扇隋翊耳光,反被掌住腕子,来人脚步越来越近—— “借过。” 隋和光淡淡道。他无意掺和进杂事。 错身时隋和光想起什么,看了眼隋翊:“别闹太大。” “老头躺床上呢,抓不到我,”隋翊笑时虎牙若隐若现,“反正他也没几年了,我帮帮他。” 隋和光很赞许他的直言不讳:“蠢货。” “大哥教的好。”隋翊笑眯眯的,目送他离开。 ——隋靖正确实病了,但只是风寒。 甚至未必是寒气入体,府里人想,还有可能是被大少爷送的火盆气的……但他们不觉得大少爷有错。 老爷出身差,年纪大了,不见宽容,反而越苛刻;大少却不同,母亲是正经官家小姐,是家道中落才嫁给了隋老爷,后来府上出了丑事,她才去了古寺参禅。 隋和光从小受新派教育,夫子是前朝进士,老师是洋人刀客特,学生知礼,冷静自持,从不难为下人。 如果说府上人队老爷是畏,对大少爷则是敬。 休整一夜,隋和光才去见了他爹。 迈入房中,清苦药味扑鼻,他一眼瞧见床边摇扇侍疾的人。 年岁不大,生了一张苍白姝丽的美人面,套一件素色袍子,身量不显。 听见丫头呼唤,玉霜低垂的眉眼微抬起,“大少爷”——青年音色清凌凌的,并不女气。 喉咙绷得有些紧。隋和光知道他在怕什么。 隋和光只是颔首,视线掠过玉霜,不打算戳穿玉霜和隋翊的丑事,他没那个闲心和精力。 隋老爷听见响动才慢慢睁眼,玉霜轻扶他半起身,靠在床头,隋老爷反握住他细白的手,低低在玉霜耳边说了句什么,青年带着嗔意瞭他一眼。 像蝎子的尾,至少隋老爷的魂是被勾去了。 隋和光见状,没再上前,问丫头:“四弟呢?” 丫头回:“小少爷这几日可孝顺呢,早晚都来陪老爷,一柱香前刚走,也没说去处……但是,也无非几个地方。” 卧房,勾栏,还有女人窝。隋翊是宁城有名的纨绔,百乐门的大客户。 隋和光说:“你们先出去。” 他们父子要谈正事了。下人不敢留,姨娘也不该留,丫头去请三夫人。玉霜正要起身,被隋老爷攥住手。 隋靖正把那只微凉的手掖进被褥,才开口:“急什么?” 父子俩视线在空中撞几秒,隋和光意味深长道:“隋翊去港口了吧?” 海路是隋家最重要的线之一。可以说,谁能继承港口的船,谁就能掌隋家的舵。 无奈老爷子年龄越大越多疑,攥着海路不放。直到两年前一桩大事发生——隋家船工带头,在港口闹罢工。 那日隋靖正不在,隋和光听完大工头哀嚎,前一秒笑,后一秒拿枪,打穿了这人的脚,再客客气气问经过,负责的上下齐流马尿,说出真相——他手下人强占工人家眷,事情败露杀人灭口,这就是罢工的导火索。 杀、罚、赏,不到半日,隋家船工主动退出,再过几日,军队动手,罢工潮没了声响。 从此大少爷接手了港口生意。 隋翊去港口,是为什么?——老爷子想培养个小子,跟隋和光斗。 房内仆从恨自己只长耳朵不长腿,现在走不了了。 隋老爷面色发沉:“你在自己家安耳目?” 房内气氛沉闷,熏香成了沉滞的一座山,压在每个人的皮肉上。 这时玉霜却动了动,隋老爷子立马看过去,就见他眨了下眼,道:“您捏痛我了。” 隋老爷子半真半假斥责:“你不先招我,我怎么舍得动你。” 这是指桑骂槐。隋和光淡淡一笑,“什么耳目,您想多了。离府前我见过四弟,他说想去港口学东西,今天不见他,我也就随口一猜去处。” “他学会上进,您也是时候放宽心了,该休养休养,该享福享福——” 隋和光上前几步,临近床边时停下,看的却是玉霜。 “这几日辛苦你。”隋和光嗓音温和,听起来还有些无奈:“我爹不爱喝苦药,记得买些蜜饯,只要松园的。” 隋老爷神情放松下来,哼了一声。“大事不管,尽记些鸡毛蒜皮……既然回来了,就多呆几日,港口没你也不会乱。” 隋老爷也不再多说,今年风寒格外凶,他十分疲乏,松开玉霜的手,回被褥里去。 仆从围上来,玉霜起了身,不再有意错开隋和光,反而直直望过来。他眼睫扇动,慢慢地弯成一道新月,朝隋和光无声无息做口型。 ——那你爱吃蜜饯吗? 隋和光脚步一滞。 隋老爷睡下,尚不知一墙之隔,就在他的居室外,妾室跟长子有了一场短暂的私会。 “大少爷。”玉霜唤道。 隋和光以为玉霜有话想说,微微低头,一片柔软蹭过脸颊。隋和光没有慌乱,置身事外般,感到唇珠处被人轻吮了下。 唇上留下微微的粘腻,是蜜渍。 玉霜轻柔笑问:“这味道和松园比,如何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隋和光眼神稍动。 心里想的是:这位小先生,有些没规矩了。 玉霜见他沉默,以为是被骇到,正要先发制人时—— 大少顶着一张清心寡欲、光风霁月的脸,扼住玉霜下颌,拇指抵住唇角,随意一撬,玉霜吃疼张了嘴。 到后头,玉霜眼睛都红了,等隋和光退出来,他整个人呼吸乱到不行。 “我对蜜饯没有偏爱,”隋和光却还从容,回答了玉霜之前的问题,“如果有人送上来,也不妨尝尝。” 他漫不经心得像啜了口水。 隋和光说:“我先回了,您不必送。” “大少爷!”玉霜伸手直直来拦,想扯住隋和光衣袖又收回,隋和光从他眼中看出哀求。 “隋翊总是私下寻我。”玉霜眼尾通红,破釜沉舟般道。目中流露恳切的期许,还有浅淡的、丝丝缕缕的倾慕:“在府上,他只怕您。” 隋和光听明白了,是想让他帮他应付隋翊。 隋和光不置可否,道:“那你也该知道,他恨我。” “他行事荒唐,恨您却动不了手,不正说明畏惧吗?”玉霜敛眸,这个角度,隋和光恰能看见那扇似的眼帘,“您想要什么,我可以……” “玉先生。”隋和光说:“你和隋翊的事我不会外传,刚才的蜜饯,就当我收的报酬。” “今后你我两清,我对你没有索求,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承诺。” 玉霜故作的羞赧、倾慕凝住。 隋和光一颔首,离开了。 * 卧房新安了电灯。下人说,玉霜爱夜里读书,老爷怕他伤到眼,破了守古的惯例,做主采购一批新灯具。 下人细细解释,但隋和光却像早听闻似的,没有惊异。 “有电灯,为什么还要烛台?”隋和光问的是书桌旁烛台。 丫头说:“突然改了用灯的习惯,玉先生怕大家不习惯,和老爷商量,不仅要安电灯,也要配烛台。” 当真是心细又心善。丫头叹息:“可惜了,他是个男人。” 是啊,一个男人。 一个被强养的年轻男人,这样快就能适应身份吗。隋和光不做评价。 仆人见他要看书,纷纷退下去。 隋和光不讲究文房用物,竹编提盒一用就是五年,是他三弟中学买的,隋木莘南下求学后,提盒被隋和光顺走了。 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隋和光面色罕见柔和了些。 不多时,他神色重回寡淡,取出一本书。 书里夹着一封信。【南北议和无果,宁城战事将起,或驻新军……】 隋和光在军队有自己的人脉,南北都有。电灯太亮,信上字词清晰撞进隋和光眼中,他皱眉,取出火机,将信烧了。 明日又要离府,护送一批大货出城,不知为何,隋和光心中不安,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中午,果然就出了事。 如果早知道会被山匪拦路,隋和光一定会拍下隋翊和玉霜的相片,等隋老爷寿辰那天,寄给他做礼。 不一定有机会了。 带的人死完,子弹也打完,隋和光被押回了土匪老窝。 这群土匪,是隋和光的旧交。 交仇的交。他们十年前当过兵,顶头上司是被隋和光搞死的。 “老大受军中阴斗牵连,枉死了,我等兄弟背了叛党的罪名,耗子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地钻上山!” 大当家一双三白眼,死沉沉扎向隋和光:“你禽兽不如——老大是你亲娘舅!” 大当家派喽啰上前,站定,朝隋和光膝窝狠踹。 隋和光在之前就坦然跪了。 财易散仇难解,他清楚今日无法善了,便连慌乱都不演。 大当家看他配合,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回神更怒,胆气横生,闯到隋和光面前,给了他一耳光! 隋和光尝到血气,不怒反笑:“大榜,我有话跟你说。” “大榜”是大当家落草前的俗名,现在他叫座山雕。座山雕不敢承认,他怕隋和光这条毒蛇,隋和光越冷静,他越怕。 隋和光确实在算计他。 挨打才好——真只为报仇的话,这群家伙早就一刀捅死他了。 隋和光擅长做生意,生意谈的不是货,是欲。 隋和光问:“你想要金条?”看见座山雕表情他就懂了,一哂,“马车里的金条是假的,真的还在隋府,我不过是先来探路——确定安全,再给我爹递信,让另一批护卫出发。” 座山雕冷笑道:“那也简单,我砍你一根手指,附在求救的信里,找隋老爷换金条就是。” 隋和光:“隋靖正可认不出我的手。” “那就砍了你的腿,再让你写求救信,他总该认出你的字迹。” “最好别,”隋和光说,“生意人都有自己的暗语,你砍我的腿,保不齐我太怕死,在信上留不该的话呢?” 这下连山匪都有些悚然。这少爷是疯是傻?怎么听起来……倒像真为他们筹划? 隋和光坦然受山匪审视。一狼一狈敲定细节,各怀鬼胎。 大当家想:事成之后,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求死不能。 土匪在外围虎视眈眈,二当家见隋和光气定神闲,闯上前,想动狠手,身后一人将他拦住。 那人扯过二当家的手,耳语几句,二当家最后愤愤摆手,只叫把隋和光先关住。 隋和光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心底暗叹——山匪背后果然有人。 虎山距宁城不过十里,地势也不险,这群人气焰嚣张,枪支火药齐全,到这地步驻军不来剿,说没有官匪勾结,谁信? 南北要打仗了,军队差钱。 等军队逼上山,跟山匪把黄金分了,背锅的就是隋和光一人。 又有一个问题。 他今天出城走的不是惯常路线,是谁,卖了他行踪? 隋和光被关进柴房,到中午,守门的只剩一个山匪。 年纪轻,脸白嫩,衣服干净,一根线头没有,不像是寨子呆久的匪,倒像出了变故新上山的。别人都去吃饭,剩他一个饿着肚子守人,想必也不受重视。 凭一张端方的脸,见人说鬼话的嘴,隋和光哄住了小山匪。 让人领了送勒索信的任务,下山后,往他在港口的下属递信。 金乌西沉。 隋和光运气不佳,先杀上山的是驻军,不是他的人。 驻军灭口完山匪,并没有找到柴房中的隋大少爷,只找到一张字条——山匪所抢金条归你,买我一命。 领头的军官认出是谁字迹,神色阴晴不定,末了,持枪摆手道:“不必追了。等一个时辰,烧山。” 隋和光不知道假金条能瞒过军队多久,他往山下冲,一身血也来不及清理——有山匪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隋和光成年时军队呆过,有过一点习武的底子,夺了枪,杀几个人不成问题。 他在想是谁卖了自己的行踪。 也许是失血太多,思虑太重,不知为何他神识一恍,竟踏空了下步。 完了。 隋和光还能平静想。 亏了。 仇人没杀完。 …… 【他教我收离恨,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魔音贯耳,隋和光蓦地睁眼,唱声停下,阴差朝隋和光笑嘻嘻,吐出一截长长的舌头,念诗道: 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魂随司命鬼,魄逐见阎王。 隋和光看周围昏黑,再看对面装扮,才确定,自己真在阎王殿走了一遭。 阴差介绍完,问:“还记得玉霜吗?” 接下来,隋和光听了一个故事。 戏子余霜,六岁丧父,因为面容姣好,被继父说服母亲卖掉,进戏院练功,风霜雨雪春去秋来十二年。 十八岁,做了老爷的情人,进隋府,和三位少爷各有牵扯。 与四少爷隋翊——□□纠缠,剪不断理还乱,月夜私会、祠堂背伦、雪夜陈心、事败施救……桩桩件件,爱恨莫明。 与三少爷隋木莘——早有私交,戏园子南边唱戏时,萍水相逢,两人一见如故。府中重逢,情愫终生。 阴差说到此停下,眼里没有瞳仁,纯白一片,直勾勾的面向隋和光。 隋和光很给面子地问:“我是什么角色?” 阴差笑:“你呀……你是里头天字一号的混蛋!冷眼旁观你做过,仗势强占也得行,你们三人斗来斗去,最后谁也没压过谁。那玉霜跟谁?你们达成协议——按洋人的历法来,七日一周,一人两日,剩一天放人休息。” 阴差继续笑:“最后一条是你加的。” 隋和光说:“那我不算太混蛋。” 阴差说:“你是混蛋中的混蛋!属你玩的花样最疼最多!”祂叹:“最后玉霜早逝,也可以这么说——是你们兄弟玩死了他。” 隋和光说:“听起来像本三流小说。” 阴差说:“一流人生才似三流小说。” 隋和光不予置评,只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阴差说:“老鬼看人有慧根,忍不住破例。” 隋和光道:“那先生不妨再为我破例一次。” 阴差问:“什么?” 隋和光问:“驻军和山匪是否合作?” 阴差一愣,点头。 隋和光再问:“我父亲隋靖正,是不是也同他们联手了?” 阴差说:“聪明。” 十年前,怀疑隋和光与二姨娘偷情的,并非只隋翊一人,还有隋靖正。 只是隋和光没想到,隋靖正真能要他的命。 隋和光低眉垂眼,想弑父会进几层地狱。 阴差似乎看出他想法,笑声古怪。 隋和光抬头望去。 阴差道:“送你阳间再一场游,不过要借旁人的身。” “记住,换魂一事,天不知地不知,我知,你不知……” “旁人知晓,你与他必死!” 就在这时,隋和光面颊掠过一道金光。低头看去,是阎王殿泥筑的假佛,上下分离,上身咕噜噜,滚到隋和光脚下,弥勒的笑纹丝不变。 隋和光来不及开口,眼前昏沉。 白面白衣的纸人敲锣打鼓,并不停歇。这出戏没有声响,没有活人。 只有阴差的招呼声:“好戏开场,您可来了!” “您问什么戏?” “名作换魂记,别名补……诶呀,您别急着打断——什么,戏在哪演?” 阴差鞠躬,手掌朝地。 “劳烦您,往下看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清晨阳光十分柔和,来人脸侧被镀层边,话语温和到温柔的地步。 只是他眉飞入鬓,眼尾上挑,虎狼一样,因着年少,凶气不显,桀骜之色却掩盖不住。 来人若有所思:“从没见你睡这么久。”说着,手去探隋和光的额头。 ——这人竟是隋翊。 隋和光多少年没跟隋翊这样近过,也没好声好气说过话,两人离太近,隋翊温柔得要命、也假得要命的笑太清晰,隋和光陡然生出不适。 “隋……” 快出口的名字卡住,隋和光定神,彻底醒了。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是玉霜。 阎罗殿不是梦,原来阴差最后念的果真是“换魂”,而非“还魂”。 隋和光未料到,他会成了玉霜。更没想到,甫一睁眼,就见到隋翊。 隋翊见床上人目光下垂,也不意外,他最爱佯装同玉霜亲热,对方冷淡与否,他是不在乎的,收回手,支着下巴,枕在隋和光旁边,目光扫过。 他脸上有笑,但眼睛是冷的,那是审视。 ——先混过去再说。 隋和光压下烦躁,回忆玉霜惯常的表现,将眼睫垂下,一言不出。 这两人进展到哪步了? 上次见,玉霜还在推拒,不知道离隋和光出事多久,他们是否更进一步。隋翊向来浪荡,一分真心要装出十分,而玉霜的态度……隋和光不敢断定。 和这位玉先生两次接触,实话讲,隋和光观感一般,对人也没多大兴趣,只知道他同隋翊有些纠缠。 但纠缠的种类也多,牵手、拥抱、唇齿相依是纠缠,上|床不也是吗? 麻烦。 隋和光沉默得有些久,隋翊问:“玉霜,我又是哪得罪了你。”听来委屈,但隋和光还算了解他——声放低眉压眼,是有些不耐烦了。 隋和光冷漠道:“我染了风寒,你走吧。” 本意是想试隋翊有多容忍玉霜,没想到,隋翊不仅一点恼怒没有,还笑起来。 笑声不断,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隋和光一时悚然——如今身份变了,隋翊可以放肆,因为少爷不会死,但老爷会放过一个卑贱的情人吗? 偏偏隋和光不能动手。 阴差说过,泄露身份,他必死无疑。 “别怕,没人会听见。”隋翊停下笑,表情骤然间淡下去:“你房里人都去给大哥祈福了。” 隋翊说着宽慰话,蛮横地将手臂一抻,隋和光当即后避,直到退无可退——他被圈在了床头。 一张侵略性极强的脸,越来越近。 “……”隋和光逼自己忍。 然后嘴唇就挨了咬。 是咬,不是吻,亲人不是这种吃人的亲法。隋和光后背贴紧床头,凉意漫上来,嘴唇却是烫的,叫人被迫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 隋和光觉得恶心。 他不明白阴差的意图,让他同玉霜换魂,玉霜又去了哪里?死了?捡回一条命,却被亲兄弟拦在床上,隋和光只能说服自己,成大事者,忍。 他要隋靖正赔他一条命。 隋和光就这样转移注意力,直到,某样柔软湿润的物什挤进——隋翊伸出舌尖,在他唇珠上抵了抵。 隋和光才刚回神,本能就将腿往前扫,但玉霜到底不比他原本的身体,爆发力不够。 膝盖蹭过某物,他不由得皱眉。 想到可能跟隋翊赤诚相见,隋和光默念的“忍”字没了心,只剩杀念。 既然房中人都不在,趁隋翊不备杀了他,再藏尸,也不是没可能,他知道府中所有好去处。 忽然,隋翊毫无预兆退出来,没有留恋,翻身下床,再往椅背一倒,长叹一声——“唉,第一次和你亲嘴,没我想的有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同危机擦肩而过。 隋和光也稍稍松了口气,一是不用考虑销毁尸体了,二是,隋翊跟玉霜的关系比他想的浅。 但也意味着,隋翊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 对他来说,这段悖逆的关系就像蜂尾那一点蜜,刺与甜,足够让年轻的浪荡子沉迷。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呼吸声缠在一起。 隋翊先平复了呼吸,脸上有笑,很淡:“我说给你时间考虑,你好像没当真。” 隋和光面无波澜,虽然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我再给你说一遍,”隋翊慢悠悠道,“以后在府里,不仅陪我爹,也疼疼儿子我,好不好?” 隋和光:“你叫我一声爹,说不定我就疼你呢。” 没有隋翊预料的惊惧、怒火、逃避。他说话很稳,仿佛听不见那要命的请求,只是处理一个问题、一个疯子。 隋翊轻敲梨花木桌的手指一顿。 他说:“你跟我大哥走的近,连他的表情也要学么。” 隋和光问:“为什么突然提你大哥?” 隋翊微笑:“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亲嘴呢?” 他的目光在隋和光身上逡巡,绸缎暗纹映着日光,像浮着一层薄霜。 隋和光问:“你看见过?” 隋翊嗤笑道:“你自己说的啊,忘了?” 隋和光“我什么时候说过”将要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不对。 隋翊的语气太平了。 这不是质问和发泄该有的表现。他是三分情绪也要装出十分的人。 隋和光是府上大哥,清楚隋翊不像表现出的无能,往最坏处想,隋翊果真如他想的敏锐,那这话就是试探。 不过一面,他已经在疑心他身份。 隋和光沉默良久,忽然换了神色,讥讽、自嘲、悲凉……凭推测的玉霜性情,做出最粗糙最快速的反应:“他能让我活命,你呢?” 隋翊哑然,神情几度变化,最后定格在浮于表面的心疼上。 “他二十六还没娶老婆,能是什么好人?”隋翊眨眨眼,“与其跟假和尚守寡,跟了我,绝对不叫你难过——不瞒你,我这两年也有点积蓄,想要什么,你说。” 就在这时,房外传来三声敲门声,两短一长。隋翊听到声音,没再纠缠,又朝隋和光眨了下眼:“下次给你带好玩的,等我。” 他走后不多时,院子里传来丫头的交谈。隋和光猜敲门声是某种提醒,隋翊分得清乐子和正事。 今天的事也决不能跟隋靖正说。 出了家丑,老头子第一时间不会解决丑事,只会解决闹出丑事的人,他对玉霜不过一时新鲜,放了个漂亮物件摆在家里,连人都不算。 隋翊走,隋和光才有时间审视现在的躯壳。 修长有力,柔韧而不孱弱,容貌清丽,柔和而不疏离。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容貌,浑身上下写了两个字——色欲。 祸世的从来不是美人,是昏君。 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隋和光看了看现在的手,一片薄茧,想必练功练得辛苦。手掌灵活,却容易泄力。 隋和光查过玉霜。南方逃难来的戏班子,养出来一个角儿,还没成名,就被砸了脚,再上不得台。 然后隋靖正出场,买断他身契。 玉霜进府前后,隋和光插在账房的钉子说,多了几笔中药的账,全是猛药——想废掉玉霜是谁,不用多想。 这时天边惊雷作响,五月天气变幻莫测,隋和光同样面色莫测。 安静下来后,情绪才漫漶上来。 板子不落到自己身上,是不晓得疼的。 只是他不懂,天底下冷眼旁观的混蛋不只他一个,凭什么只他着了道换了魂? 可换魂是怪力乱神,能不能换回来,只能听天命。 老天爷啊。 能别下雨了吗,飘到老子脸上了。 隋和光没去关窗,看着镜子,静坐许久,最后情绪落定,定在庆幸上。 他庆幸自己留过后手——每次出远门,都会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提前安排好、敲打好自己的人,公司跟港口两处,短时间不至于生乱。 他跟隋靖正,表面父子,暗里相斗。 隋和光成年时追随母舅,去了军队,隋靖正同时搭上驻军;战况越乱,隋和光离开军队,回宁城后,也着手培育势力,为让隋靖正放松警惕,所有生意都扒着隋家,不温不火。 宁城是经济大城、北地重港,商会威望很大,隋靖正是副主席,还握着港口,各方势力也都给他一个面子,隋和光很难把手伸更深。 他领着总督的虚职,转而自己开了公司,表面只经营隋家分出来的茶业务,实际跟政府、黑|帮和黑市都有往来。 他一直在等时机,压垮隋靖正,但还没想到杀人。 隋靖正心比他狠,动手也更快。 又是一声惊雷。砰——隋和光关窗。 该杀的人他不会放过,哪怕弑父杀弟。 进过地狱,还怕什么天谴, 隋和光听着雨声,面色冷淡冷漠。老天,你有本事下屌,x死老子。 这具身体得静养,隋和光睡了一觉,等昏昏沉沉醒来,已经是晚上了。丫头端来净面热汤,“先生,您起了吗?” 从她的角度看,男人笼上雾蒙天光,脊背挺直,鹤骨嶙峋,似仙似鬼。 丫头端盆的手一紧。男人漂亮到这种地步,是祸害。 隋和光全身像浮在云端,头尤其轻,他咬住舌尖,在手背划几道痕,总算坐起身。缓了十多秒才重回人间。 视线聚拢,一看,才卯时三刻。 隋和光声音发哑:“有什么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大雄主殿里,三世佛身披暗金,笑视众生。 ——隋老爷子风寒反复,选最近一个好日子,领着府里人去礼佛了。这寺庙名叫万佛寺,是他散财修的,因为佛祖类型太全面,平日里香火还挺旺,但今天天色不好,看起来要下雨,所以来人不多。 隋老爷极恭敬地躬身,久久未起。 隋翊扭头,问同样候在主殿外的隋和光:“您爱看书,平时看不看佛经?” “看不懂。” “那您平时读什么书?为什么读?” “读万卷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敷衍得不行,但隋翊缓缓笑开,停在一个微妙的弧度:“你现在抬头,黄金屋就在眼前。” 就像一句夸佛寺的普通马屁。但隋和光听完,忍不住皱下眉。 他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冷。身边的丫头怕四少尴尬,笑:“黄金屋算什么,归根到底,都是咱们府上的。” 隋翊玩笑地问:“要是有人送你黄金屋,你动不动心?”他问丫头,可是视线似有若无睨主人。 到此,隋和光神色流露一丝异样。 不是好笑,更不是感动,是阴沉。 隋翊昨天说“有一些积蓄”,但他现在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府里的账有隋和光的人管,每月给的零用钱只够隋翊吃饱穿衣,哪怕隋靖正会贴补,凭隋翊舞厅窑子流连的德行,又哪来积蓄? 但如果这积蓄是黄金呢? 距离隋和光被山匪劫道,已经过去了三天,驻军也该发现他带的金条是假货了。 ——金条是洋行的,洋人消息灵通,一听可能打仗,马上想转去香港。但他们的人样貌打眼,这才找上隋和光,想借隋家的海路,约定货到分成。 这单生意照合同属隋和光,不归隋府,最后跟隋靖正合作,是因为要走私人的水路,隋靖正恰好有人脉。 真金条藏在佛寺底下,隋和光山里探路是为混淆视听。 现在隋和光出事,老爷子闹风寒,没法赶远路……他跪在佛前可能有三分诚心,剩下都是担心:货不运走,到时洋行催是小事,万一驻军查到了,又起贪心,怎么办? 这单生意,他很可能会转给隋翊。 隋和光忙活三月,替人做嫁衣裳。这人还问他动心不动心。 当然动心。杀心。 傍晚又打暴雨,到晚上转成针雨,隋府人夜宿万佛寺。 客房的床窄小,一般收留游行的僧人,都分给下人住,最好的房间归老爷。少爷不用管——隋翊说要去山林子逛,看星星。 玉霜当然得陪老爷。 寺庙一切从简,房里只有暗淡的烛火,却足够隋和光看清他爹的脸。 隋家少爷个个好相貌,跟老爷关系很大——细看,隋靖正那张脸很端正,轮廓硬朗,并不见老,看着,倒还有几分“雄风”。 隋和光是少爷,知道府上许多秘闻,其中一件正和现在有关——隋老爷过去受过伤,硬不起来了。 房中放着一个木桶,水还在冒热气,隋和光从没见他爹这样好声好气过,和蔼到近乎诡异:“好孩子,替我做件积福的事。” 隋靖正摊开手心,赫然是一尊袖珍的玉佛。烛火下,佛的眼珠半明半昧,含着笑,朝隋和光缠上来。 隋和光:“您是要我……戴在身上?” “戴进里面。”隋靖正打断他。 玉养人,人养玉。 隋和光走南闯北,也听过某些地方的阴邪风俗,尤其围绕生殖崇拜,比如处女,认为蕴含天地精气…… 隋靖正是要他“以穴养玉”。 隋和光道:“……可我是个男人。” “你八字很好,兴我们隋家,我找师傅算过,男身也不妨碍,”隋靖正面上隐隐有痴迷,“这八字该是个女命。男生女相,是大福气。” “就在这里,我看着你洗干净。” 隋靖正抬手,把玉佛递给隋和光——“这尊佛,今晚你要好好养。” 浴桶就在前边,隋和光背过身去,一件一件脱衣裳。 夜深人静,星月黯淡,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窗棂间烛火微弱。隋和光错开几步,恰好站在阴影处。 “玉霜,转回来。”隋老爷声音喑哑——“我看着你。” 玉霜不仅模样漂亮,身体也极为标致,四肢修长,腰细,却覆有薄薄一层肌肉,力与柔完美结合。 隋靖正微微向前欠身,攫取那年轻、青春的酮体,用视线一寸寸剥开…… 初夏夜两件衣裳刚刚好,隋和光呼出一口浊气,利落脱衣,不带丝毫扭捏。 房内燃着一阵滞腻的香,像果子熟烂了,隋老爷点了点浴桶,问:“你自己洗,还是我用手?” 于是他满意地看到:玉霜平静的面具碎了,他唇瓣翕张,似乎想辩驳什么。 这时云雾散去,月亮出来,窗是琉璃的,冷白光芒流入,洒隋和光一身。赤裸的胸脯发亮,又不是那种无生机的白,是莹润的,有光泽和弹性的。 隋老爷骨头缝发痒,简直要犯瘾。 这一刻掌控的飘飘然渗入五脏六腑,他一生尝过那么多声色,在晚年,终于窥伺起不属于他的——青春,时光。 隋和光轻易分析出隋靖正的想法。 他僵冷地一勾唇,雪白面孔,冷冷清清,那笑如同昙花一现,又灿烂到极致。 隋老爷没有读出其中的怜悯意味,他被那张月光下的脸蛊惑住,情不自禁近身,隔空伸手,鼻翼翕动,“像,真像。” 他喃喃着“优昙婆罗”——佛教中的圣花,一生难见。 隋老爷下床,匆匆挪步,打开紧缩的檀木衣柜,取出一个白瓷瓶来。 “你这是方丈赠我的优昙婆罗,无根、无叶、无茎、无树,是佛家说的——四大皆空。”他侃侃而谈,仿若魔怔。 隋和光扫过一眼,心中嗤笑:哪来什么优昙婆罗,分明是草蛉卵。 他游历时也在寺庙借居过,跟和尚混熟,也就懂了这些以假充真的伎俩。 养在寺庙里、种进昂贵的白瓷瓶,虫卵就是佛花,所以躯壳总是重要的。 隋和光忽然打了个冷战——浴桶的水是冷的。 隋靖正放下花瓶,将手搭在隋和光背上,粗粝的指腹顺着脊梁往下,用的力道很重,手指经过的地方都红了一片。 就像认不出优昙婆罗,隋老爷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不然的话,他至少会跟隋和光一样,觉得恶心。 隋和光再出水已是无懈可击,一张恭顺的美人面掩盖所有情绪。 “来,戴进去。”隋靖正的期许外溢。 隋和光接过玉佛,手上还残有水迹,接着,不小心般,他失手一摔。 玉碎声和巴掌脆响同时出现,隋和光半张脸起了掌痕。 隋靖正淡淡说:“你年轻,心气高,瞧不上我这老头子了……也正常。”不待隋和光张口,他说:“跪下。” 地上有碎片,碎渣,还有刺状残片,隋和光直直跪下。 良久,隋靖正冷冰冰地说:“你回去罢。” 隋老爷晚上觉浅,身边一般不留人,隋和光住他对面,中间隔一条青石板路,不到五米,中间放置有香炉,雨一小下来,寺里的僧人又将烛点上了。 隋和光与那人擦肩而过时,递去一张纸条。 少有人知,和尚是隋靖正养的私兵,亲眷都握在隋靖正手里,替他卖命。 去年,隋和光救出几个和尚的亲属,策反了他们。 今天殿外,隋和光跟人对了暗号,成功接头。晚上,终于递去信,派了新任务。 隋和光回房立马锁门,房里死寂,只有他的呼吸声。 平复,平息,平静。 他直起身,走到盆边掬一捧水洗脸,再坐回桌前,端起凉茶水喝一口。 里衣湿透了,丝麻被烛火一照,闪成斑斓,就像玉霜那些戏服头面。 今早出府,隋和光吩咐把东西收进衣箧,这样积灰更少——主人不在,做客的总得帮他看好东西。 所以玉霜去哪了? 对他来说,死了也许算幸事。 “你哭了?” 男声介于青年少年间,故意压得又低又轻,从左后方来的。隋和光居然丝毫没能觉察,他猝然起身,往右退,不料正中来人下怀。 一阵燎人的热气,还有……酒气。 隋和光懒得搭理来人,本来脸上只是水渍,不是眼泪。 “这是寺庙。”隋和光身心俱疲,语气冷淡至极:“我要睡了。” 隋靖正就住对面,周围房里都是人,他不信隋翊敢动真格。 隋翊很却是很不满他的冷淡,环腰的手往下。“没关系,”他低笑,“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隋翊挟着隋和光到床边,纸糊的窗外灯火闪动,忽而灭了。 有人经过。 隋和光一默,扯过被子将隋翊裹住,隋翊很顺从的,躺进床内侧。他唯一的反抗——手臂从前往后,将隋和光摁进怀里。 隋翊摸到他身上湿润,一眯眼:“隋靖正动你了?”他说完,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这可是佛寺…… 隋和光无暇顾及。 门外烛火亮起,那人还没走,影子打在窗上了。 精神汇聚在外的那一刻,所有心绪远去,只有声音——房外蝉鸣、鸟啼、木鱼声清晰起来,还有一声轻笑:“佛祖看着你我呢。” 确认点灯的人走后,隋和光试了试手掌。 他给了隋翊一耳光,没收力。然后翻身下床,哪怕今晚不休息,也不用跟隋翊缠斗。 手却被扯住,隋翊说——“再来。” 这孽畜掌住隋和光的手,往自己脸上扇,隋和光自然后挣,僵持几个呼吸,隋翊说:“不想用手,那就用脚。” 隋和光脚腕被拽住,脚心往一处顶,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隋翊几乎是讥讽到了得意的地步,突然,他全身一停顿。 ——他被踩住了。越来越重。 隋和光眼神全无波动,细看却有压抑极深的暴怒。 隋翊的目光却越来越亮,瞳心越来越窄——那是兴奋。他用气声说:“我怕痛,你再用力,我马上喊。” 隋和光神色毫无波动:“你喊。告诉别人,我是怎么用脚干了你。” 隋翊盯着他。真是太……冷淡,不耐,隐忍,僵硬,恶心,极力放低的呼吸,因为绷紧显出森冷的脸侧。唯独没有慌张和恐惧。 隋翊有预感,如果有机会,对方会毫不迟疑杀了他。 两人僵持间,异变陡生。 敲门声响起来了。 来人很心急一般,见敲门无人应,径直推门而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嘎吱。 门被推开的瞬间,隋和光语气如常,略带倦意,就像刚被开门声惊醒。“什么事?” 房外的人跨过门槛,停下来。“玉先生,是我,紫鹃。” 房内不聚音,紫鹃的话传到尽头床边,模模糊糊的。“府里出了事,老爷要我们立马赶回去。”紫鹃声音抬高——“要伺候您更衣吗?” “不用,我马上穿外衣。”隋和光平静道。 玉霜不喜人近身,因此紫鹃再急,也只能心急火燎等他收拾完。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纸糊的窗外一点烛火,堪堪照亮窗边的小桌,再往远看就是一片模糊。 所以紫鹃看不清,就在几米外,四少爷搂住她家主子不放。被子里,两人身体重叠,双腿交缠,隋和光用腿肚去压隋翊不老实的腿弯。 气恼紧张之余,他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上次两人同床,隋翊还不到十岁,这小子第二天尿床,拎着裤子就往外跑,自己洗干净了。转眼缩头乌龟成了王八蛋。 “看见四少爷没有?老爷寻他!”是管家略显尖细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和丫头有些听不清的交谈,似乎在催紫鹃让开,随后嘎吱—— 门被彻底推开,管家大步朝前。 “玉先生,府上报信,大事!” “木莘少爷连夜赶回,已到城外,老爷要同您、同四少爷一起去接……” 管家径直上前,隋和光一动不动。 离床前几步管家才险险停下——玉霜外衣还没穿。就在他闭眼、背过身去的刹那,一道身影贴紧床内,翻身下地。 “老爷在催了,您请快些吧。”管家额上有汗,听衣料摩挲声停,立马转回身,面向隋和光。 床和里墙有缝隙,但离太近还是遮不住,身后没有动静,隋翊大概是靠墙藏住了。 隋和光说:“您先到屋外等吧。” 话一出口才发现不妙,他是大少爷当惯了,习惯管家百依百顺,忘了今时不同往日,身份变了。 果然,管家心里恐慌,加上懂老爷心思,不怎么敬畏这个戏子,手上脚上都没礼数,既然已经闯进房,看玉霜反应不对,狐疑顿生,猛朝前踏几步。 紫鹃聪明,发觉气氛不对,迟疑片刻,将门闭紧了些。 管家走近床边,弯腰,探头,发出极诧异的一声:“……这是?” * 隋府,仆从骚动,端水的端水,煮粥的煮粥,报信的报信。 ——三少爷离家两年,今夜居然回了! 他身上狼狈不堪,不,说狼狈都侮辱了狼,至少狼有皮毛遮体,不会破衣烂裤——隋木莘知晓大哥重伤,连夜赶回,跑死两匹马。 他很疲累,但面对下人关切的询问还是耐心回答,说他回来时撞上游民,破财免灾。 “我大哥他……”隋木莘接到府里传信时已经确认过多遍,清楚隋和光的状况,但赶回府上,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隋木莘张口又闭,再咂几下干到起皮的唇,“他确实还活着吗?” 负责侍候隋和光的下人说:“医生说活着,但……” 隋木莘:“你直说。” 仆人低头:“但不一定能醒。” 隋木莘脸上称不上悲伤,甚至没什么情绪,他点头:“我记得大哥房里还有张床,帮我收拾出来,以后我住那儿。” “以后”要后到多久,他没说,仆人也没敢问。 少爷两年没回家了,过年也一样,据说跟联大的人混在一起,学跳大神画符咒呢……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万一他们乱说话,给人气跑了怎么办? 隋木莘回来时跟逃命一样,等到家,朝伺候的仆人问完大哥的情况,进房,默默看几眼,然后就走到房外立着,不动。 仆从知道他有站定冥想的习惯,不去打扰。 谁知一站就是一柱香。 然后他突然醒了,叫人帮忙,沐浴、更衣、熏香,一道道下来,流浪汉眨眼变成贵公子,又是仆人熟悉的光风霁月的三少了。 “告诉老爷了吗?”今夜无眠,仆人凑在一起低语。 “老爷说马上回来,要打断不孝子的腿!” 隋木莘也是个人物,少爷出身,少爷脾气,前几年突然变性,跑南边念书去了,什么外国哲学,屁用没有,说话神叨叨的。两年除夕都没回,只寄了信。 隋木莘勤工俭学,用的是自己的钱,隋靖正没工夫逮他,就让隋和光留意,能劝就劝,劝不了就打。每次问起,大少爷只说“快了”。 想起大少爷,众人又是沉默。 该当家的人出了事,不该当家的又在此时出现。 “嗨呀,”有人很感叹,很神秘地说,“少爷们要出头了。” * 隋和光随管家的目光看去。 他也很诧异。“是我压在枕头下的佛牌,怎么会掉地上?” 隋翊不见踪影,凭空消失了,地上只剩一块佛牌,隋和光俯身捡起。 赌对了。 蜷紧的手心慢慢摊开。 房间藏不住人,隋翊袭来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当时他就意识到:这房间里有地道。 管家状若恭敬耷拉头:“府上报信,三少爷听说大少爷……今夜赶回来了,日夜兼程,受了许多伤。” 隋和光一直平静的表情有了裂隙。 从宁城到南地,消息传过去至少两天,他受伤才多久?一周不到。这样算,隋木莘听到消息该是马上动身,路上不眠不休,才在今晚赶了回来。 “实在是老爷吩咐,奴才太心急,您是贵人,千万别同老奴一般见识……” 管家说了许多讨好话,才去敲下个人的门。隋和光应付他,心里已经飘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同隋木莘最后一次见,是在两年前,很不愉快。 木莘要去南方读书,隋和光愿意资助,至于老爷子的想法他不考虑;但木莘不学政经法,要去学所谓“西哲中哲”,他是很有意见的。 “什么主义问题——这些能帮你、帮我挣钱吗?”隋和光对胞弟说话向来刻薄。“挣不了,就给我滚回家。” 隋木莘被隋和光几次打断论述,最后无奈喊“哥”,隋和光将书袋扔到他脚边。 两年过去,生死相隔。 兴许人生总有遗憾,比如弟弟走前隋和光没来得及揍他一顿。 忽而又是一阵酒香飘来。 隋和光防不胜防,烦不胜烦,也懒得再挣动,唇被一咬,谁料有辛辣的液体灌入,酒把隋和光舌根都洗麻了。 隋翊抿了抿唇,说:“甜的。” 隋和光酒量一般,玉霜的身体更是不沾酒,突然被白的一灌,短短几秒,从脖颈红到脸颊。 隋和光终于平复下来。“管家是你的人?” 昨天上午初见隋翊,就有人给他放哨报信;半夜隋翊又闯进房,对管家毫不顾忌……隋和光顺口一猜。 隋翊砸吧下酒,没有回应,也无破绽,而后当啷,将壶一掷。另一只手,亲昵又冷酷地按住隋和光喉结。 “你猜到我的大秘密了,”隋翊仿佛很是苦恼,“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你?” “玉霜,你知道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死吗?” 隋和光感觉到喉口窒息。隋翊喜怒无常,边笑着,边掐得越紧了。 “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就不很讨人喜欢。”隋翊忽而又松手,见隋和光呛咳,反而笑得欢快:“你还是可怜的时候最可爱。” 随后他若无其事,又揽住隋和光,下巴枕在人肩上,慢吞吞讲起来:“府上仆人过五十,都会得老爷赐姓,百顺过了知天命之年,有名无姓。” 他低笑,“七年前,他犯了一件错事——没盯住府上女人偷腥,让老爷蒙羞。” 隋和光喉结一动。 他比谁都清楚旧事。那个女人姓白,名字不重要,进了隋府就只有一个代称——“二姨娘”,隋翊的生母。 “百顺被我爹迁怒,差点跟那女人一起投湖死了。”他说到死字,仍是笑语盈盈,话锋一转——“你看,在这府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有自己的死路。” 隋翊问:“那你呢?” “你退拒我,又跟我大哥走近,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是我给不了而他能给的?” 隋和光慢条斯理道:“四少爷,你总提大少,我会以为你很爱他。” 虽然他没正面回应,但隋翊觉得很有趣,也就不在意了,他拉长调子:“对,因爱生恨——” “可惜了。”隋和光说。 “可惜什么?” 隋和光一笑:“你恨他,他却还活着。” 隋翊却没接话,笑好像凝在脸上,流不出真心,再开口时,他悠悠说:“我倒是想过他死,但不能是现在。” 倒是出乎隋和光预料:“为什么?” 隋翊吊儿郎当一摊手掌:“少爷我又不是乞丐,谁会要对手施舍的胜利?” “说不定是老天送你的礼物。” 隋翊眨巴下眼,心里想什么一点不外露,面上笑眯眯的,说:“我要是赢了他,你也心服口服跟我,好不好?” 他这人有千般面孔,现在坐正了,换一副少年讨认同的样,又变得可爱些,仿佛一切都是情太浓意太真惹的祸。 隋和光好像被那少年气感染,同他逗乐:“你赢不了。” 隋翊哼了声,从隋和光手上扯被子,盖住自己,隋和光去推他,纹丝不动。 下半夜,隋翊没再动手动脚,打了个哈欠,长腿一抻,赖隋和光床上不走了。 他这人放浪不驯,可睡姿相当老实,蜷在一角。“三天没合眼了,”似乎是酒劲上来,说话都含含糊糊的,“外边有我的人盯着,我一个时辰后走……” 隋和光没有赶他。 一寸一寸望过去,像是要剖开这张桀骜的脸,挖出所有熟悉的痕迹。隋和光朝向身旁人后颈,慢慢伸手。 替他掖了掖被子。 黑暗中,两人同时闭上眼。谁都没睡着。 * 隋和光给和尚递信,里边只有一个任务。 ——在寺庙下安火药、布引线,挑在隋靖正下次礼佛时,把黄金在佛寺底下的消息传给驻军,等他们派人探查,引爆炸弹。 黄金遇热只融化,消失的只会是人,不是黄金。 万佛寺是隋靖正修的,黄金是他要转运的,军方先前跟他合作、劫了隋和光,却只得来假的金条,几笔账一起算,他们一定会记恨。 之后能不能活,又能不能活着保下生意,就看隋翊的命了。 床上一角,隋翊侧躺着,只占了狭小的空间。听说这种睡姿的人内心不安定,和身世家庭有很大关系。 “有人来了。”隋和光轻声说。 隋翊极小幅度动了下。 隋和光说:“快走。” 隋翊眼皮都没动,将他囫囵搂紧了,又闭上眼。“我让人盯着呢,不会有人来的……别怕、别怕啊。” 声音到后头听不清,反而显得朦胧温情。 隋和光挣不开,也就随他去了,听着隋翊平稳有力的心跳,一时间居然有些感慨。 多少年没这样心平气和相处过。 很久前,他们兄弟也是有过好时光的。 隋和光也轻声说:不怕。” 你死了,总还有大哥替你烧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今早李婶和我换班,我恰好见三少爷洗漱,单论相貌,咱府里的少爷个个赛神仙,只是挑剔了些……” “三少爷做了什么?” “可好玩了,他进房前还掏出个小瓶子,转几下,往身上喷东西,猜那是什么?” “快说。” “是酒!”下人挠挠头,“不过他用的洋人说法,说这是酒……” “酒精,”隋和光说,“消毒用的。” “对对,酒精消毒……玉先生?” 三少爷回府算大事,下人聊闲时自然会提到。 他们见玉霜过来,刹那间流露的却是戒备。下人和主子天然有隔阂,尤其玉霜是个不上不下的男情人。 更关键的,万福寺回来后,老爷对玉霜的态度有了变化,管家态度含糊,每日定菜单,厨房采买的也不来询问玉霜。 有人说,玉霜是没“伺候”好老爷。 看清下人态度有变,隋和光倒不在意,他十多岁时军中待过,后头退下来,在外行商,非必要不借隋家的名号,“小白脸”“兔儿爷”过耳云烟,睡过破庙躺过草垫,馍馍就着稀粥,和着一手血糊咽,第二日现身人前,还是人模狗样。 人生在世,装就是。 玉霜的脸吃亏吃在冷清,不容易让人亲近,但隋和光来了,语气拿捏准,下人跟他聊几句家常,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 “玉先生还从没见过三少呢,阿顺,你话密,来讲讲。” 隋和光从旁人处偷来隋木莘的动向。 两年不见,三弟在他心中是模糊剪影,一个长不大的少年人,好体面,瞎讲究,喷酒精算什么,以前出门要试三四套衣服,胸针袖口攒一堆,选出最合天气合心情的。 隋老爷看不惯,对那张秀气的脸也能扇巴掌。 木莘挨打习惯了,不会哭,当面温顺捂脸,转头钻进大哥房中,把小玩意藏进去——他说爹会搜房,扔他东西,“哥哥先帮我收着,我付管理费。”很严肃地紧脸。 你压岁钱都在我这,拿什么付……隋和光想,口中骂完,再给木莘擦眼泪。其实他清楚,胞弟性子软,不是几句骂能改的。 只能当多了个妹妹,隋和光养得起。 然而,那些小物件被隋和光“管理”了五年,木莘没来取。 他成年第二天,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去南方念书。隋和光一开始气,中间不解,再往后他在北方忙的不行,只剩无奈。 但隋老爷可不会包容。 “昨晚老爷寺庙赶回,想去接三少爷,结果跑空了,才知道三少爷没打招呼就先回府,当时脸色就很不好。” 隋和光心间阴郁弥漫,面上装无知:“老爷不像易怒的人。” 下人:“……呵哈。” 后半夜,隋靖正看见儿子,上去给一耳光,仆从大呼小叫,老爷瞧见木莘身上的血口,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个儿子生死未卜,不能再死一个。 “三少爷身上都是小伤,”下人说,“坏就坏在伤小——老爷让人给三少抹药,他偏要自己来,又说身上疼,直接住进了大少院中,不愿意挪动。” 隋和光说:“到今早,事情也该过去了。” 下人再度纠正他的说法,压低了声音:“您来府里晚,不知道老爷……唉,怕是要动家法。” * 当天下午,膳厅,隋和光瞥见桌边的人,眼神稍动。 “父亲。”隋木莘站起身,转向隋和光,对父亲养了个男情人没有任何置喙,笑容谦和:“玉先生。” 仆人说得对,也不对。今天上午,隋老爷确实要动家法,但选了不重的一种——跪祠堂。 隋木莘对此没有辩驳,但在进祠堂前,他很守礼数、很温顺地问,父亲,能不能容我先拜见府里长辈? 隋和光几乎不敢认眼前人,言谈没变,还是温顺乃至柔顺,可是模样大不相同。 脸的轮廓仍然秀气,可是额上添一道浅疤。再看全身,黑了,没瘦,大概勤工俭学磨砺人,反而健硕不少,灰布衫下胸膛稍微隆起,隋和光再一瞟,发现他指甲很短,指腹有茧。 隋和光扫过一圈,最后定在那双鹿一样的圆眼上——瞳仁纯黑,偶尔视线轻移,眼睫稳沉,再不会不安地抖动……他没照隋和光想的长成秀雅君子、出尘仙人,反而养出一身内敛的锋悍。 最明显的是高了。 隋和光想:他在南方吃了苦。 隋和光的打量没有收敛,隋木莘却始终没有多看一眼。 可以说是避嫌,也可以说是…… “三少爷,我来扶吧。”隋和光突然上前一步,手搀上隋靖正臂膀,他抬头,眼神全无闪躲,朝隋木莘一笑。 隋木莘怔了下。 他松手的那刻,隋和光将手搭上同一个位置,两人衣袖擦到一处,隋木莘做出一个很明显的缩手动作。 他不算拘礼的人,十一二岁时想逃出府玩,甚至踩过丫头的肩膀。这样大的反应不像避嫌,反而像是心有忌惮,刻意压抑着什么。 地府阴差说,隋木莘曾在南方和玉霜打过照面,“一见如故”。 儿子停留的时间太长,隋老爷扫来一眼。厅外忽然掠过一声朗笑。 “——抱稳了,可别跌跤。” 隋翊最后一个到,声势却最大。一进门,发觉厅内太闷,先是将繁重的外衣抛给丫头,打趣完才睨向圆桌。 隋木莘同他对视,两张几乎没有相似的脸同时浮出笑。 隋翊心想晦气,脸上笑眯眯的:“回来也不提前说声,我一定早来迎接。” 隋木莘温声说:“四弟。” 隋老爷看看这个,又看那个,最后呵斥隋翊:“没大没小的混账,叫三哥。” 隋翊大步朝前,拖开椅子翘起二郎腿:“我不敢,怕大哥醒了找我麻烦。” “关你大哥什么事?” “人家同胞兄弟,情深意切,我插一脚不是讨骂?” 这下连隋木莘都不知怎么接了。 这时,隋和光抬起还没用的筷子,拈了一夹菜,放进隋靖正碗中,很轻柔地一笑:“老爷,菜凉了。” 吵归吵,饭不能不吃。隋和光面不改色,借夹菜的时机,悄悄将隋木莘爱吃的往他那边推了点。 隋翊晃筷子,对隋木莘说:“来,三哥,看你都瘦成竹竿了,吃菜、吃菜。” 隋木莘耐心解释:“按科学的算法,我目前的体重很好。” 隋翊说:“读过书的是不一样呢。” 隋靖正重重一放筷子,四少三少若无其事,抄起筷子各自吃菜。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但也算达成目的,隋木莘在府里仅存的长辈——除开佛寺吃斋不回的大夫人,就剩他爹,还有新添的“玉先生”,也算全拜见过了。 晚饭过后,隋翊懒洋洋朝他爹一摆手,说要先回去休息,隋老爷一听,疲乏也涌了上来。 他重养生,昨晚熬一宿,不愿再费精力,见隋木莘实在配合,便叫管家来,把隋木莘“押”到祠堂去。 管家也是人精,谁都不想得罪,等老爷回房,放慢脚步,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散步消食,还当着隋木莘,叫仆从去布置祠堂,备好软垫。 隋木莘却拦住他:“不必,都是我该受的。” 隋和光冷不丁道:“罚该受,罪也该受吗?”祠堂跟隋和光的卧房在一个方向,他一直跟在隋木莘后边,不远不近。 管家只看见玉霜朝少爷稍稍欠身,告辞离开。他继续劝:“大少爷要见您吃苦,不定怎么心疼啊。” 看清三少神情的一瞬,他心底有些发凉。 那是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 隋木莘凝视隋和光离开的背影,终于,收回视线,挂上低而浅的笑。“受罪么……”离祠堂还有几步,他忽然停住脚步,管家凝神细听。 “有烧刀子吗?帮我灌一瓶吧。” 管家一惊:三少离家前可是从不碰酒。 隋木莘温声道:“酒暖身,喝一点,自己能把自己哄睡去。多谢你。” * 立夏一过,暑气就上来了。 湖边,隋和光借口乘凉,甩开人,到后山石壁。 他在为出府做准备。 隋府秘密筑有地窖,入口在老爷房中和大少卧房下,地窖联通,引向地面两处——一是后巷民房,出去就是大街;二是钢铸的假山内里,以前躲轰炸用,近年废弃了。 开启假山的钥匙,在隋和光自己的卧房,缺理由进去,但不妨碍他探路。 石路崎岖,玉霜的脚又受过伤,临近石壁越发阴暗,隋和光一个不慎,居然卡在缝隙中。 就在这时,他发现,铁门是虚掩的。 里面有人。 隋和光贴紧墙根,将要退出假山。谁料脚下挪动,到底发出了响。 “——哪位?”石壁内果真有人,隔着一层,传出的问询显得渺远、沉闷。 隋和光神经却放松刹那。 铁门被拉开,隋木莘径直看向隋和光,还是一身灰袍,周身不见配饰。 隋和光坦然解释:“三少爷,我正找避暑的地方,打扰了。” 隋木莘说:“里边凉快,您进来避一避吧。” 隋和光拒绝得干脆,转身要回岸边。直到隋木莘沉静的声音飘来——“还没找到地道,您这就着急走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隋和光站定,缓缓转回来,撞见隋木莘温润目光。他从不长久直视,此时却直直朝隋和光望来,白日下,视线变换莫测。 “是我爹告诉您地窖的吧,里面很凉快。”隋木莘替隋和光找好理由,说话间微倾身,一个耐心等待的姿势。 隋和光不动。 “我们见过几面的,您忘了吗?”隋木莘似有怅然:“几年前的金陵,我第一次见你,那时你在为登台准备,在郊外练嗓……” 他自嘲:“考察时灰头土脸的,也难怪您认不出我。别说是您,这次回府,我也迟迟不敢认。” 隋和光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这次木莘回来,隋和光自然惊喜,但更多是惊疑——两年够改造一个人。离越近,越发现木莘与记忆中相差太大。 他倒是想试探木莘和玉霜的关系,但不是现在。 至少,在他还在玉霜壳子里的时候,不能跟隋木莘走太近。他怕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但隋木莘突然问他:“您提过自己擅乐律,可涉猎过西洋乐器?” “哪种乐器?” “钢琴。” 隋木莘竟提出要带他见钢琴。就在大少爷的院落中。 隋和光没拒绝邀请,不是因为想学钢琴,而是——他想顺势进自己卧房,拿到地窖的钥匙。 偏房有仆人定时清扫,琴键干净,隋木莘弹了首小曲,毫无韵律可言,简直像用身体去撞,听得人心里发闷。 是隋木莘拿到钢琴第一晚自创的曲,说是没有名字—— “它叫月光。”隋木莘手指停下,说了一个同演奏风格完全不同的名字。 隋和光很不给面子:“有点俗了。”心里有些酸:不能跟哥分享的,跟“故交”就能敞开聊? 隋木莘却很羞涩又快乐地笑起来,这时又很像隋和光记忆中的样子了。合上琴盖,他主动提出“去房间看看,有我藏的其他东西”。 这是换魂后第一次,隋和光踏入自己房间。 书房没有太大变化,老旧的竹编提盒还在原处。隋木莘看了一会,说这是他以前用过的笔盒,上面劝学诗是大哥刻的,没想到还在…… 在他身后,隋和光探向书柜某处,探到钥匙,边取出,边不着痕迹问:“既然想家,为什么不回?” 片刻寂静。 隋木莘背对隋和光,看不见表情,他温声回:“我做了一件错事,拖得越久,越不敢回。” “既然是错,那就能改。”隋和光问:“听说三少爷在南方修佛,不知悟道了没有?” 阴差讲过,玉霜和隋木莘南方相遇,不谈政治、经济、世俗之事,只论宗教、佛理、唯心之论——隋和光最厌烦的几样。 隋木莘神情温润,说:“我不信佛道,只有些研究佛学的兴趣。” 隋和光止住话头,意兴阑珊告辞。隋木莘道:“我送您出去吧。” 隋和光婉拒了。 却听隋木莘问:“今天我很高兴,以后,还能常见您吗?” 隋和光又想起阴差那句“一见如故”来。玉霜和隋木莘,一见如故,府内重逢,情愫渐生。 隋和光说:“君子相交如水。” 隋木莘说:“我从不是君子。” 隋和光柔声唤:“三少爷,你过来。” 毫无预兆一巴掌。用的力度不大,但羞辱意味很浓。隋和光见他愣住,冷冰冰问:“以后还想再见我吗?” 做事没留余地,是想激隋木莘走。 如今隋靖正冷落了他,难缠的只是隋翊,但也不妨性命。隋木莘是要回去念书的,何必把他牵扯进来。 隋木莘怔愣片刻。“太轻了,”他指向脖颈,“得往要害来。” ……但现在看,隋木莘对玉霜依旧执迷不悟,就很难办了。 隋木莘递来一物。“手帕是新的,您擦一擦手。” 隋和光接下丝帕,本想扔到隋木莘脸上,触手才发现不对,里面包着硬物。隋和光脸色渐渐变了——是枪。 隋和光静谧片刻,半讥半嘲道:“还以为您会送玫瑰。”这些年华夏青年追求自由恋爱,象征爱情的玫瑰也开始受追捧。 隋木莘很明显地一怔愣,旋即,歉疚道:“是我言行不端,叫您误会了。他乡遇故知,我才自作主张,想帮助您。” 他正色道:“但请放心,我早已有心悦之人。对小娘……绝无旁意。” 隋和光心底掀了波澜。 心悦之人?女的男的?哪方人士年岁几何?隋和光欲要张口,才问两句,舌根一麻,再是疼,莫名的外力勒住了舌,让他再说不出话。 隋和光心里一片冷然。 这是警告。 今天意外撞见木莘,若说隋和光没起过透底的心,不可能。阴差警告他,不能说出换魂的事,如果别人自己猜到了呢? 隋和光想追问隋木莘心悦之人,就是想引他怀疑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就这样一个暗示,也会被限制。 ——换魂一事,天不知,地不知。 ——天地若晓,无处容身。 隋和光走出假山,日光毒辣,观月亭中,一人在看报,身形过分矫健,容貌比太阳还烈,读报不像读报,像监视的特务。 隋翊眼珠太黑,又背光,视线也是凉的,扫向玉霜,扫过假山,停一会儿,又看回来,这小子跟手上报纸一样,没筋没骨,抻个懒腰,肩背在护栏蠕,朝隋和光懒洋洋一招手。 “上来呀,儿子给您请安。” 隋翊从不在白天见玉霜,仿佛也很清楚,这段关系是见不得人的。 今天小花园撞见,两人都有些意外。 “我爹出城了,”隋翊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厮,想必是他亲信,态度才这样闲适,还敢朝小娘挥手,“这里晒背舒服,您来不来?” 说完,他挥走小厮,让开半个身位。 隋和光停几秒,走上石阶。 他想看隋翊手中的报纸。 隋老爷准姨娘看书,却不准看有用的正经的,更不让他接触时政,有些书涉及敏感话题,连着几十页被撕掉、涂抹,遑论报纸。 隋翊不犯浑时,脾气倒也还好,真摊给隋和光半边报纸,“帮我读下报纸。” 隋和光似乎兴致寡淡,“太晒,别给我看报,眼睛花。” 按隋翊的脾气,一定会再递过来。 隋翊果然将报纸抛来——花几秒折成纸飞机,飞过来的,差点戳到隋和光的脸。僵持不久,隋和光弯腰捡报纸。 “上次问你平时看什么书,还没正经回答我呢。”隋翊翻旧账。“看看,报纸上有没有你感兴趣的?” 隋和光应付道:“良友。”是有名的摩登杂志,讲衣裳做工和款式,以及名人穿着,隋家有股份在。 隋翊很不屑:“女人才看这个。” “你这样想,生意可做不大。” 隋翊饶有兴致问:“怎么说?” 隋和光顺口一编:“女人的生意比男人好做——我师兄谈恋爱时告诉我的。” 等隋和光读完一段,隋翊偶尔会抛出问题,乱七八糟囊括万象,隋和光很珍视读报的机会,顺着隋翊,说了些看法,有真有假,大多粗浅。 隋翊说:“以后我看报纸,你都帮我读。” “太累,不干。” 隋翊竟问:“之前见你房中有稿纸,算账都不怕,读个报就累了?娇气。” 隋和光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娇气”这种词搭上边。 隋和光语气轻飘飘:“纸是管家给的,厚实,垫桌角好用。” 玉霜居然还会算账。他心下惊异,突然就对玉霜生出几分兴趣。 隋翊看出他走神,探出两指,在报纸上点了点,指尖前方正好是“关心则乱”四个黑字,随后他夹住报纸角,便将报纸从隋和光手中扯回。 “以后白日还长,小娘行行好,继续帮我读下报,”隋翊说,“我放松眼睛,您也能了解时事,好机会。” 隋和光:“我为何要了解时事?” 隋翊从盘里拈起点心,啃一口,翘二郎腿,说:“我不知道。谁知道呢。” 说正经话,作轻浮态,隋和光很看不惯,他佯装关切:“四爷吃饼又画饼,累不累?” 隋翊慢慢咀嚼完最后一口。 “馋猫,想吃就直说啊——过来,我喂你。” 见隋和光难掩恶心,隋翊大笑。 他喜怒无常,笑完,面色渐淡,“我说真的——过来。”又晃下报纸:“来做个交易吧。” 隋翊递来一样牛皮纸包紧的东西,拆开,是几粒圆珠,像药丸。 隋和光问:“这什么。” 隋翊说:“春|药。” 四周俱寂。 隋翊缓缓倾身,长臂一伸,正好搭在隋和光身前木靠栏上,没有身体接触,视线却已经牢牢攀附上来。隋翊的面容被日光模糊,温柔极了。 “我可以每周给你送来报纸,也可以想办法,帮你出府。” 手掌起落,数着拍子,震颤明显,沿木栏爬上隋和光身上。一声声如同心跳,如同宣告。 隋翊拈起一粒药:“你吃,还是我来?” 这人的承诺毫无信力,隋和光不至于被他哄骗,当即要走,却被拦腰截住。 他神色一扭曲。 而后身体一空——隋翊直接扛起了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隋和光呼吸一窒,更猛烈、纯然的雄性气息团团袭来,鼓囊肌肉抵住他鼻梁,热,燥,胀,眼前只剩阴影。 隋和光第一时间不是羞耻,而是愤怒。 同类之间,领地被侵占、身体被压制,随危机感而生的尖锐的愤怒,竟叫他理智乍失,腿部蓄力,几息间临近隋翊大腿,欲要反绞。 几秒后却又泄力。 这是杀人的招,却不是玉霜该会的。 隋翊将人摁更紧,一步步往假山后去,说,您在那边待好久,就选您喜欢的地方吧。 怀中人安静了,隋翊挑眉,低头去看,胸口却传来一阵闷痛。他挡开,那手掌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朝上甩来。 “四少爷,风流却不自控,就是下流了。” 不知过多久,隋翊极低地笑起来。 没有愤怒,连绵,乃至缠绵,他将隋和光轻轻放在平坦处,脱下外衣,垫在隋和光身下,温柔极了。 他抓住隋和光的手,掌根落下一个吻。 说的竟是:“再来。” 刚才那巴掌过来,隋翊先感到的不是疼,而是一股独特的凉——手掌贴面,手心微凉,与辛辣刺痛对碰…… 暗处阴冷,山石硌人,哪怕垫了衣服也相当不舒服。 隋和光隐忍道:“回房里。” 隋翊指间夹着一枚药丸,逗弄似的,按向隋和光唇角,轻柔地蹭。“这地方多好,被人发现直接跳湖,省事。” “我帮你弄出来一次,把药毁了。” 隋翊指向脸上红痕:“不够。” “要么一次,要么一无所有,”隋和光说,“我命贱,若是能捎上四少跳湖去死,不亏。” 要么甜头拿小点,要么都没有。小赚比不赚好,这是生意人的思维。 他和玉霜难得同样想法,居然是在这种地方。隋翊一哂,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一次不够,”隋翊说,“三次。” “成交。”隋和光半讥讽半随意的,朝隋翊勾下小指,“四少爷,过来吧。” 喊着少爷,又像招呼一条狗。 隋翊吃了个软钉子,面不改色嚼碎咽下去,逼上前来。隋和光齿关咬紧,侧面看去,如同森冷刀锋。 不像帮忙,像要杀人放血。 隋和光只想速战速决。 隋翊难得表情一空。“宝贝,也不用这么急……” 隋和光:“闭嘴。” 隋翊办事时反而没了废话,只剩喘息,摩擦、骨节作响,狭窄一方天地困住暑热,困住体温,在日光背面,交叠的身影如同山间野兽,忘记礼法与人伦。 隋和光知他快到了,很恶意地堵住前方,隋翊万没想到,他顶着一张冷清的脸,做着下流的动作。 隋翊极力放柔声音,殊不知他的表情有多扭曲:“玉霜……让我……” 隋和光:“不是嫌一次不够?忍着。” 下一刻,手上麻筋被人一掐,紧接着手心发麻,滚烫。 隋和光当即想往隋翊外衣上擦,不料被反握住手,十指交握,隋翊胡乱涂抹,浊液就渗入隋和光每道指缝。 隋和光脸色近乎铁青,身体僵硬,一闪神,抵在他腰际的大手缓缓下滑—— 隋和光蓦地抬眼:“你什么意思?” “一次用手,两次用腿。” 幕天席地。 光天化日。 隋翊将人掉转,如愿以偿,看清隋和光正脸。 ——男人半垂着眼,没有刻意避让,也没有直视,能瞥见的一抹视线很深,不像厌烦,也非愤怒。 而是全然的漠视。 隋翊心口一跳。 又是这样。哪来的底气。莫名的底气。 隋翊探进自己的外衣口袋,故意在隋和光眼前,晃了晃一颗药丸,然后扔到自己口中。 他说:“也不用您费心再选。” 隋和光瞳孔骤缩。 隋翊吻了上来。“一起尝尝吧。” 隋翊游刃有余,在微凉的唇上咬几下,咬出齿痕,将将出血的前一秒,探出舌尖,打着圈,描摹、挤压隋和光上唇,小小的药丸与唇珠抵死纠缠。 一颗圆滑的硬物强硬地、再无缓和余地抵进来。 药丸被在舌尖翻滚、挤压,变小了,化开了,温热的汁水从闭不上的嘴角流下,慢慢地隋和光却停下。 他尝到——药丸是甜的,还带着一股果香。 一条细弱的长丝,被光照亮,在隋翊后撤时,晶莹晦明,然后断掉。 银丝尽头连在隋翊舌尖,他在笑,年轻的脸在光下显露瑕疵,没有任何水霜香膏,肌理粗糙,却是张扬、蓬勃和野心横生……一束光正好打在他侧脸,如利刃,也如同疤痕。 在隋翊意犹未尽、结束最后的吻后,隋和光皱眉,伸手:“纸。” 隋翊还真好心地递去几张干净的。 隋和光转头就往纸上吐。 隋翊懒散倚在石壁上,他狂笑,问这糖是不是比蜜饯好吃? 他心性未定,做事冲动,结束了,又笑眯眯的很好相处般。 若不看今天,只看前些日子,还真有点追求心上人的意味:知道玉霜被下人冷落,暗中令厨房加菜;偶尔,隋和光会在枕下发现小物件,钢笔,毛笔,收藏用的戏票邮票……最张扬的一次,隋和光房内桌上多了小点心,奶油的,腻人。 隋和光冷冷转过头:“这糖给你,真是糟蹋了。” 隋翊笑嘻嘻的:“我就爱吃甜,多好的放纵法子,解压、简单,还道德。” 隋和光心平气和道:“天色晚了,不如早些回房上床,对你我都好。” 隋翊想:又开始摆架子了。 隋翊向来思维跳跃,无常莫测,突然说:“我看见你,就想起我弟弟。” 他有个屁的弟弟。隋和光懒得接茬。 “不过死在我娘肚子里了,”隋翊说,“所以也可能是妹妹。小孩子嘛,当然爱吃甜,不巧我娘怀孕那会爱吃苦,它知道肯定不是个好家庭,干脆就不来了哈哈……” 笑声停息,隋翊说:“都是命。” 隋和光从听见“死在娘胎”里起,表情就有了变化,他接话:“您还信命?” “信啊,”隋翊说,“知道吗,我爹娶你进门前,算过你的命格。” “不知道出生年月,也能算?” “长相、性情和经历,还有你身边人的记忆,这几年的大事,都是推算的依据。你该是廿一岁,生在庚申年,六月前后,这命格正好,”隋翊无端一笑,“同我大哥——正好相冲。” 日头下沉。 湖边起风,灌穿假山,穿过孔洞缝隙,吹哨似的凄厉。府上人都不在晚上来湖边,说是有水鬼,其实就是隋翊七岁的事——二姨娘是跳湖死的。 “今天聊得开心,我再送你一句——假若我大哥醒,别再跟他走近。” 见隋和光不为所动,隋翊也不意外,“在这府上,我爹当家一日,隋和光不会保你,我也保不住你。” 隋和光不冷不热笑笑:“您不来找我,就是最大的保护了。” “不行呀,我喜欢你。”隋翊半真半假说完,斜靠石壁,眼皮下睐,竟是出了神,隋和光正想说话,隋翊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沙沙。 沙沙。 风声里,夹杂很细微的脚步声。 大概是风月里历练出的本事,隋翊早就整理好衣服,人模人样出了假山。 他很意外——来人是隋木莘。 两人隔得不远,谁都没先打招呼,直到走近,隋木莘才问:“假山有什么东西。” 隋翊笑一声,说:“蛇。缠人得很。”又问:“找我什么事。”隋木莘回房根本不用绕到假山后,这方向是西厢房,只有隋翊住。 隋木莘没绕弯子:“大哥方才醒过一次。父亲让我寻你。” 隋翊:“说清楚。” “医生说,这就是活了下来。” 隋翊嘴唇动几下,眼神中刹那升腾无数漩涡波澜,稍纵即逝,他漫不经心地讥讽:“祸害遗千年。” 隋木莘淡淡说:“你不愿看望大哥,也做个样子。早些回房,湖边晚上不太平。” 隋翊笑得欢快:“水鬼又不杀我!三哥好慈悲,还特意来提醒,再过几年,一定能烧出舍利子来。” 隋木莘凝视他片刻,道:“我不信佛,你却不同,慎言。” 隋翊面色骤冷。 隋木莘温声细语:“湖边出水蛇,窜进房就不好了,我在南方时经常见毒虫猛禽,也有一些处理的经验。” 这是要进去看的意思。 隋翊让出一条路,脸上浮起笑:“我确实在骗你,其实是我情人,刚胡闹完呢,三哥要看吗?” 隋木莘脚步不停。 隋翊很苦恼似的,错身时,说:“真想看啊……也行,我们再当着您,玩一场。” 隋木莘与他视线交接。末了,径直转身离开。 隋翊在后冷笑。嫌脏啊,装模作样。 隋木莘要是多往假山内走几步,就会看见,隋和光贴在墙根,正梳理发丝,面无表情盯着身旁一团亵裤,上头涸了白斑。 外头两人交谈,他只在意一句——“大哥醒了一次”。 他现在困在玉霜身体,那醒来的是什么东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天色渐黑,在假山避暑的下人都离开了,隋翊也回了自己房中。 隋和光留在假山后,等天完全沉下来,从某道石孔中取掏出藏的钥匙,再打开假山内里的入口。 隋木莘给的枪就在里边,隋和光检查完子弹,握在手中。 他自己的身体突然醒了,如果猜的没错……那具壳子里,大概就是玉霜,毕竟阴差说的可是“换魂”。 玉霜要想成为真正的“大少爷”,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隋和光。 隋和光打算今晚就走。 他拿好枪,正要走入地道,谁知身体突然发麻,再不能动弹,缓几秒,终于能动,可只要他一有往地道去的想法,身体就会不受控地僵硬。 最坏的预想成真了——是阴差。 它不仅不让隋和光说出身份,还要将他困在隋府。 隋和光沉沉呼出一口郁气。 出不得府,那就只能培养在府内的势力,只是玉霜戏子出身,亲友是指望不上了。 隋和光出假山时,正好撞见他房中丫头来寻,说来也巧,他因为摔碎穴玉的事受了隋靖正冷落,府内下人见风使舵,对他态度也不甚好。 偏就在他打算出府的今晚,丫头来找人了。 可想而知,如果隋和光真进了地道,也许不用等走头,就会被逮回来。 隋和光神色如常,回了西院。 没人能倚靠,他就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助力。 隋和光设身处地,如果他是玉霜,在被少爷骚扰可能丢命的时候,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同盟,无论威逼还是利诱。 玉霜先找了隋和光,失败了,他会就此放弃吗? 隋和光回忆着一切跟玉霜相关的细节。 观月亭中隋翊今天说,撞见过玉霜拿稿纸算账。玉霜进府也才半月,有什么家事是他经手过的?——采购电灯。 隋和光母亲、隋府大夫人去寺庙清修后,府内事都归了管家。他这些年小贪小闹,做账是一把好手。 账册。 隋和光让下人抬来了装戏服头面的箱子,让人都出去。接着他锁紧房门,摊开戏服搜寻。 某件戏服内里的夹层有一条缝,隋和光目光一凝,立马夹住布料摩挲——有东西,他将手指小心探入,摸出一小卷纸条。 抻平,是一页账册。 隋和光看见名目,果然是采购电灯的账。 玉霜唯独留下这一页,隋和光猜,大概这就是能钉死管家贪钱的证据。再回忆管家傲慢的态度,玉霜想必没来得及跟他对峙。 到此,隋和光稍稍放松些。 下午忙活半天,被隋翊作弄一番,除了隋木莘给的枪算是一无所获。现在得来账册,他总算能继续今后的布置。 ——与万佛寺的和尚保持联络,确认引线排好。 他是跟和尚接上了头,但还不够,身份就是最大的问题,一个情人,既不能频繁上山,也不够让和尚信他真是大少爷的人。 隋和光需要一人,一个在隋府有一定势力、够让寺僧信服的人,替他传话。 账本被藏起来,有两种可能,一是玉霜没来得及跟管家对峙,二是,玉霜大概也清楚,无权无势,他威胁不到管家,反会招来杀意。 但现在握着账册的是隋和光。 他可是知道管家更多丑事。 * 百顺大半辈子就跟名字一样,顺风顺水,吃喝不愁,就栽过两次。 一是十多年前,把二姨娘通奸的丑事报给老爷,反惹来几个巴掌,从此给他扇老实了,学会闭嘴;第二次,就是今日。 他来清算这月给玉霜的份例,还还没说出“减两成”,被一页账册堵住嘴。 管家见到账册,已是心惊肉跳,杀心顿起,然而,等玉霜说出些隋府秘闻,他挣扎的心淡了许多。 就比如这一件事—— “白二姨娘是怎么被冤枉死的,你最清楚。隔着杀母的仇,你觉得,四少爷会真心保你吗?”隋和光温声细语道:“隋府不用几年就变天,你换一片树荫站,也该选枝叶密的,是不是?” “您是……那位的人?”百顺颤巍巍地亮出大拇指,点了点。 隋府下人一年年换,留下的老人,也都被训乖了、不敢乱说话,玉霜还能从谁口中知道这些旧事? 管家只能想到一个人,大少爷。 自己何尝不想讨好大少爷,但是那位从不接茬,现在还重伤不醒啊!百顺心中哀嚎。 他小心觑着隋和光脸色,望见那脸上的浅笑,不知怎的,汗毛倒立,跟见到大少本人也差不离了。 不是不狐疑:玉霜入府才多久,怎么就搭上了隋和光?大少爷二十有六,还未娶妻,难不成是效仿曹孟德…… 百顺在隋府经营几十年,知道无数阴私,也干过数不尽的脏事,早已不把下人当人、把“夫人们”当主子——所谓情人,不过是老爷的小宠。 这十年,隋靖正有过许多情人,嫁娶伤财,他不给情人名分,对外人也只字不提。等老爷腻烦,情人都交给管家处理,听话的领几块大洋出府,不听话的,要么失踪,要么病死。 三十年来,只有玉霜敢来威胁他。 管家半信半疑,但玉霜能说出隋和光许多私事,尤其是二姨娘,他已信了七分,剩下三分疑心,也都藏住,面上赔笑,还自个掌起嘴来:“瞧您说的,我跟您、跟大少,从来都是一条心哪。” 隋和光不置可否,说:“这一周,我要再去万佛寺一趟,你安排。” * 远处乌云翻涌。 今日天色不好,也不是礼佛日,只是大少爷醒过一次,老爷风寒才愈,尽管身体还不爽利,仍旧要来还愿,还要府里众人跟着一同祈福。 隋翊没来,据说在忙港口的事。 快跨入大殿时,隋靖正平路上被绊了下,仆从争相去扶。 队伍末尾,玉先生和三少爷的目光轻飘,蹭过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 白青山上除万佛寺外,还坐落有其余寺庙,是僧人和善人筹款修的。 隋和光驻足观音庙前。 台阶青苔弥漫,观音像若隐若现,一手托净瓶,一手残缺。寺庙废弃了,没有供养人做靠山,观音也要落凡尘。 观音像边,一人静立。 隋和光说:“三少爷,我来送伞。” 醉翁之意不在酒,隋木莘心领神会,视线扫过庙外,与隋和光闲谈起来,天气、服饰,再到佛法,态度自然极了。 隋和光冷不丁道:“是无常与苦,缘起性空,还是所谓觉悟解脱?” 太阳拢在云雾间,周遭一团晦暗的光晕,如同佛座宝相。地府走一遭,隋和光信了鬼怪,却仍旧不信神佛。 隋木莘笑说:“研究不止于佛典,朝向佛心,更是人心。” “人心在世,世不可避。”隋和光不咸不淡,将他堵回去, 须臾静默,隋木莘说:“我一直觉得,人心在更深处,如今流传下来的教派,说是佛理,其实是无数人思考的聚合,譬如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十二缘起……佛教讲一切无常,都是因缘聚合。我企图探寻这个立论。” 隋和光道:“三少爷,我不懂你。” 隋木莘只笑不语。 一路无话,两人漫步,渐渐已经能看到寺庙。隋和光说:“分开走罢。” 隋木莘上前,却没有与隋和光错开,而是并肩。 两人离得太近,隋和光侧头看他,“寺庙快到了,您没有要说的了吗?” 隋木莘取出一香囊,从中闪出几星寒光——子弹。 又掏出一把手枪,勃良宁的婴儿枪。装弹,上膛,递给隋和光他面色仍是从容温润,说:“府里来的人不多,您要是想走,现在就动身。” “我打点好了戏班,不久将回南方,您若是不愿回,可住进我在城口的公寓,再做打算。” 停顿少许,隋和光接过枪,翻脸不认人:“三少爷,今天过后,就当您没有见过我。” 鬓边却传来轻飘的风——隋木莘给了他一个拥抱,随风而来一阵烟草气息,很淡,渗入鼻中脑中。 隋木莘给了他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天边雷鸣作响,风起了,林中枝叶簌簌作响,乌云已至不远处,老天沉默着注视人间种种,隋和光作为局中人,同样分不清这拥抱里,是什么情。 不消隋和光出手,隋木莘就让开,他道:“我就不送您了。” 隋和光把枪藏入书袋中,先回了主殿。今天来拜佛的人有些多了,佛寺香烛不够,可暴雨将至,仆人踌躇着,不愿采买。 隋和光主动说要下山。 他今日长衫素静,站在一旁,衣摆竹叶纹绣随风轻扬,身形秀俊。隋老爷看着,眼神温和许多。 “你下山,顺便回一趟府中,去拿老大房里的佛牌。” 中午下人都去吃饭,只剩一两个轮值的,昏昏沉沈,守在门口,离卧房还有一段距离。 “大少爷昨夜睁过一次眼,清醒不久,今天一直睡着。”丫头眼圈还是红的。“但医生说,只要眼睛能睁开,就能活。” 隋和光手上提着东西,说:“这是万佛寺的香烛,沾了灵气,老爷专门让我带回府上,我守在这里,等香燃完再走。” 隋和光去看床上的躯壳。 他拿上枪,却并不是为出府,之前在假山已经试过,出不去。 今天,到港口大集买香烛时,隋和光甩开下人,取出早备好的暗语信,想买通报童递到亲信的商行,找人安排接应。 谁知报童不收大洋,看见隋和光后眼神一恍,出口都是拒绝。 鬼手无相无形,如影随形,都在推隋和光回府。 隋和光想知道,出府不成,那杀人呢? 他俯视床上躯壳,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冷静审视,想确实是好相貌,只是不做表情时太冷,以后要注意;一半陷在混乱心绪中,似大海浮沉。 从被隋翊要挟开始,他扮演玉霜已两周,许多惊慌、无措和恼怒,纵然演的成分多,也有一两分实感——玉霜的身体在影响他。 而今天,见到自己的身体时,隋和光竟生出一阵厌弃。 他自然不会厌弃自己,那只说明,玉霜对他早有厌恶。 如果玉霜真用隋和光的壳子醒来…… 隋和光在床边停留许久,拇指轻抚枪身,开了保险。 用了这么多年的枪,打在哪里要命,哪里要半条命,都有数,这种距离一枪落实,对方必死无疑。 隋和光摩挲着枪身。 是赌一把,自杀,再想法挤回原身体,还是给原身体一枪,断绝其他魂魄侵占的机会? 正凝神思索间,一道阴影拢上来。 玉霜的身体很不敏锐,往往动静到身边才能觉察,午后影子很短,盖过来时,来人已经完全把隋和光的退路堵死。 身后,隋翊不知看了多久,温柔至极的语气——“他好看吗。” “老爷还在佛寺等我。”隋和光按下心中惊意,不露声色,藏住掌中枪当机立断,放弃开枪,朝门边走。 门从外闩上了。 这时,隋翊开口:“我要去港口了,来跟您道个别。几天就回。” “把门打开。”隋和光冷冷道。 隋翊听完,嗓音低落:“亏我还担心您独身一人,受欺负呢。”他一幅忧心神色,可也藏不住眉眼里的森冷。“结果您是有情饮水饱——看我大哥,看够了吗?” 隋和光大步临近,隋和光没有躲闪,悄无声息调转枪口。他想做个试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枪掉落在地的同时,隋和光也被压倒在地,手被反拧住。 隋翊语气森寒,不复笑意:“谁给你的枪。” “老爷让我下山采买,给了枪护身,”隋和光低笑,“四少爷,原来你也会怕。” 然而他再平静,这一回也忍不住失望。隋翊夺枪前,他扣动了扳机,没有后坐力,没有枪响,什么都没发生。 卡弹了。 ——鬼手又伸到了人间,警告他,不可杀人不可离府,牢记现在身份。 隋翊捡起枪,开了保险直接顶在隋和光太阳穴处。“谁给你的枪。”隋府有多少军火他了如指掌,这种娃娃枪根本不在其中。玉霜说鬼话也要有个度。 机油味道刺鼻,隋和光眼皮一跳,从容道:“你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 隋翊森冷一笑:“可惜,活死人保不了你活。” 骨裂处疼痛难耐,隋和光被摁在瓷砖上,凉意穿骨,隋翊用刑是好手,故意卡在伤口边缘,这种钝痛堪比凌迟,比瞬间的伤更难熬。 隋和光缓缓破开一个笑:“你杀不了我。” 隋翊目光阴沉,几秒后,挑起一个笑。 他从偏房门上拽出一条麻绳,很粗,拖着隋和光就往偏房去——那里有床。隋和光咳嗽得更厉害,片刻后,连腰一起被捆在床上。 到这时,隋翊反而温柔下来了,“我要走了,不同我道个别吗?” 午后天色暗下来,山雨欲来,便同隋翊莫测的神色一般。 这个房间,这个地方,他总是想起一个人。 那人正半死不活,昏迷不醒,但隋翊偏偏能想起他的眼睛,冷漠,傲慢,还有,半月前窥见的一幕——就在隋靖正寝房外,门缝里,隋翊窥见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人接吻。 均是俊俏非常,赏心悦目。 隋翊连隋和光的眼神都看清了。岿然不动。死人样。可恨。可恨。 玉霜那时也不舒服吧,他骂过隋和光蠢货没有,还是混账?隋和光有没有受过他的巴掌…… 隋和光到底是隋翊的大哥。 大哥有的,他也必须有啊。 隋翊声音柔到快溢出水来,“往外看。” 偏房外是主卧。 “你想见的人躺在床上,大夫说了,他很快就会醒。”隋翊语气温柔,手掌强硬,去拧隋和光下颌,逼他偏头,透过门缝,去看主卧床上。“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天,也许是现在……您该帮我大哥吧。” 雨开始下,湿了花蕊。 * 山间落一场暴雨,不久就停了。 “你不舒服,要提前回府?” 隋老爷很不高兴,但见隋木莘脸色确实不好——早上还正常,下午白得像鬼,说几句,还是放他走了。 “还劝我放老幺到外闯荡,你才真该历练,几年不回家,病怏怏的,什么鬼样子!” 泥土湿滑,隋木莘如履平地,一小时的路程,他半小时就下了山。 隋木莘不喜欢仆人侍候,搬到偏房后也不让人守,能撤的都撤掉,只留几个侍奉隋和光。 雨声淅沥,在隋木莘走到侧厅前,一个小厮悄悄退到院落后。他是隋翊派来房外盯梢的。 隋木莘弯腰,去看门闩上一根细发。 今早缠的,已经断掉,卡在门闩离。地上刻意洒的尘灰被水洗去,但还是能看出几个浅脚印,看花纹,不是房里人的。 侧厅是后门,他吩咐过下人,从另一边主厅进。 是哪位客人? 隋木莘轻抬门闩。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雷声间或轰鸣,树枝霹雳啪嚓,混杂泥土的腥气、木头的潮湿……但他还是察觉到最里处的气息。 隋木莘整个人停住,他张了下黏滞的口。 他看见床上,一人赤裸的半身,还有一对被锢住的手腕。 还有,那双漫不经心与他对视的眼。 隋翊口型做的是——好看吗? 偏房是隋木莘的房间,隋翊就在他的床上,玩人。 隋翊收回视线,上身直起,手还将被子扯来,盖住隋和光大半身体。 而他自己仍旧赤裸上身,精壮,几乎能看清肌肉分割,离成年还差半步,肩宽却已成形,线条锋利,又在腰侧收窄。 他并不在乎窥探的视线,小时候跟隋木莘打成一团互撕衣服的时候还少么,三哥早该习惯啦。 隋翊看向被缚在床头的人。 几分钟前,因为不想见那漠然的视线,隋翊扯来布条,蒙住了男人的眼,所有细微反应——身体受碰撞后的勉力支撑、紧闭的唇,还有强自忍耐时,眉心一道竖纹——没了视线干涉,清晰可见。 这种隐含威慑的不耐,隋翊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 隋翊盯上那截后腰,莹白,劲瘦,他用手指描画腰线,划到腰窝,忽然停了——上头有一道浅疤。 隋翊眯了眯眼。老爷子新婚那天,他钻进婚房,因为疑心玉霜引诱他爹,所以态度很轻蔑,把人扒光了绑床头一夜……隐约记得,玉霜后腰是干净的。 “您不会是江湖杀手,还会易容吧。”隋翊声音一点没压低,笑也一样。想到刚才的手枪,他摁住那点疤,温情和猜忌并生,问:“这疤有些年头了,怎么伤的?” 他感受到掌中肌肉更紧。 隋和光确实是泄露了情绪:后腰的疤,他原本的身体也有。是子弹蹭过去留下的。 要不是隋翊提,他根本不会知道。 ——玉霜的身体正在跟他同化。 没听见回应,隋翊很淡笑了笑,手去拢去压那一对肩胛骨。“蝴蝶”在他不断的蹭弄擦撞中,颤动着,像要振翅飞出。 隋和光泄出了闷哼。手想去抓支撑物,又只在床板上留下划痕。 从头到尾,他也就泄露了这么一声。 隋翊突然很好奇:如果真的进去呢? 如果把到最深处,如果重到让他流泪,又故意继续……如果他知道,房外有一个人,正目睹他最脆弱最耻辱的时刻。 还能这样冷静吗? 暴雨终于降临隋府。 狂风摩擦叶片,尖锐的呻音,风的呼啸好像喘息,雨滴坠在地面打在瓦片,啪啦、啪啦。 隋木莘站定在偏房外。 直到脚上掉落一物,他低头去看,装饰的门环被他拧断下来了。 铁片连接处锋利,很快,他的几个指头开始流血,确定门环没有生锈后,隋木莘就不再管伤口。 他在侧厅坐下来,取出枪,拆弹夹,卸套筒,重复一遍,两遍,三遍…… 就像有一条绳子栓住他,让他不能推门,又不能离开。 房中,隋翊察觉窥探的视线消失,身体下压,解开隋和光眼前布条。 那里头的冷漠一览无余。 隋翊不再笑了,他听见一声心跳错拍。没有原因,一切欲望燎原之时,都是难溯源的。 情和戾不加掩饰,房间弥散的气息突然成百上千倍放大,开始灼烧隋和光的皮肉。 说了一句话。短短四个字,隋和光目光骤变。 隋翊说——我想干你。 字正腔圆。 隋和光嘲道:“你干的动吗。” 他正在解手上绳子,以脱臼为代价,快成功了,为吸引隋翊注意,表情做出夸张的讥讽。 当年他从窑子里拖出隋翊,回头问房里姑娘,她却说隋翊只同她喝一壶茶,再让她用手开解了一回。 这几年隋翊风流名声越传越远,精水早泄,按理面色不会好看,但隋和光瞧出不对。手下人看出他好奇,自作主张,找到南风馆几个兔子,一问才知道——隋翊居然还没真开过荤! 都是打个擦边,用手,用腿。 那时起隋和光就有猜测了——隋翊怕是有些“难为人道”的问题。 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只剩雨。夏季的雨,闷热的,粘腻的,潮湿的——手臂和手背、胸膛和脊背贴紧的触感。 隋木莘慢慢合紧双手,无意识咬唇,眼睛睁大了,视线放空,鼻翼轻微翕张,仿佛在渴求什么。 可是,雨突然停了。 隋木莘回神,拨开已经湿透的额发,最后一次装好枪管。子弹上膛。他起身,往卧室方向去。 偏房外雨声模糊。 隋翊忽地停下动作,他定定看隋和光,叹了一声,莫名其妙开口道:“我讨厌雨。” “你在故意激怒我,为什么?”隋翊说:“我以为你很聪明……” 门外传来异动——砰,砰,砰。三声敲门。问话被打断,隋翊看过去,目光中多了戾气。 门缝外是黑洞洞的枪口。隋木莘拿枪敲的门。 这一刻,兄弟间居然有了奇特的默契,只做唇形,只用眼神,他们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隋木莘的意思是:不开门,我就开枪了。 看清隋木莘举的那把袖珍枪时,隋翊眼神凝固住,然后,慢慢笑开。他明白了。 隋翊朝向隋和光,一字一顿道:“枪是隋木莘给你的。” 他脸上一切情绪,连带着情欲,一点点碎开了。“婊子。” 进府还没一月,把他们隋家人勾搭完了。 好本事。 随即朗声:“三哥,你开枪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被骂作婊子的人连眼皮都没动下,唯独在听到“三哥”时有了些波动。 隋和光往外扫一眼,瞥见一方衣角。 ……隋木莘果真在外边,那套咖色正装是他成年前月,隋和光提前送去的成人礼,知道胞弟爱俏,纽扣、刺绣、翻领通通做精细。 他看见了多少? 隋和光没有立刻下床,腿根已经麻了,裤子完全不能穿。 哐啷,隋翊方才还一幅情深意切的样,转瞬变脸,把人抛在身后,他推门出去,偏房外,一名下人迎上来:“少爷。” 他名福安,是隋翊的人,又迟疑地转向隋木莘:“三少爷提前回了?要准备晚饭吗?” “三哥看门呢,不饿,”隋翊温声吩咐,“偏房太闷,我怕三哥晚上热死——福安,开门通通风。” 每次同玉霜私会,隋翊总会遣人盯着。说的那些“别怕”,也不全然是假……可婊子的门,有什么好替他守的。 玉霜进府才多久啊,把他爹他哥都勾走了,也是能耐。 隋翊故意忽略了一事——玉霜是甘愿和他们纠缠的吗? 福安当真去开偏房的门。 隋木莘淡淡道:“厅堂朝阴,太阳落后不该敞开,会进脏东西。” 福安住手,扭头去看自己的主人,只听隋翊没头没尾道:“来一场?” 几息后,隋木莘缓缓卷起袖口,扯下腕表。 儿时练武,隋翊上赶着找隋木莘打架,男孩不到青春期,身形相差不大,隋翊要是输了,接下来半月都加练,隋木莘要是输,就去找大哥。 下次比试,药膏香就钻进隋翊鼻子里,后来他甚至能辨出隋木莘换了哪种药。 “这回可没人替三哥擦药了,”隋翊笑说,“哪怕您在门口哭。” 他扒下外套扯松领口,然后—— 手停在半空。 福安:“玉……!” 即将交手的两人定住,同时变色:福安蹲在门缝边发抖,而隋和光枪口已经抬起,他平静地命令:“转身,蹲下。” 隋翊和隋木莘同时沉默。 片刻后。隋木莘跪下了。 隋翊脸色更难看。他身上也有枪,还缴了对方一把枪,但都不能拿出来,因为他爹的那支娃娃枪就对准他脑门! 刚才出门太急,居然忘了把枪捡走…… 隋和光落座,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波澜不惊:“继续打。” 暴雨仍然在下,雨声滂沱。 隋翊倏地动了,从地上跃起,豹似的,小腿却传来一股拉扯的巨力……隋木莘在拖他后腿! 这人是色迷心窍了吗?! 隋翊是真有了怒意,拳拳到肉,隋木莘同样不留情,全往最疼最脆弱的地方招呼,两人不分伯仲,脸上很快都见青,破空声凌厉。福安蹲在角落,想看又不敢看。 兄弟二人越打越疯,大汗淋漓、默契休战,才发现,座上人已经走了。 门外传来惊呼声——下人路过躲雨,撞见两位少爷的狼狈样,当即失色,少爷们就被团团围起来,想去寻离开的人,没了机会。 隋翊甩开几双搀扶的手,不管福安,冒雨直直往外走,步伐有些不稳。 四少爷一向难相处,下人们围住三少爷嘘寒问暖,又被隋木莘四平八稳的话堵回去:“无事,出去吧。” 语气明明温和,脸上却没有波澜,只有残留的血痕,佣人无端止住话,留下帕子,讪讪退开了。 隋木莘进了偏房,在自己枕上,看见一张字条——北地多雨,早回南方。 一句没有落款的劝诫。 隋木莘将字条塞入口中,慢慢嚼着,最后咽下去。 自隋木莘住到昏迷的大哥身边后,简单清理就由他负责,他换了衣裳,洗干净帕子,轻拭床上人的脸。 他听见自己心口一道重响,像锣鼓声起,好戏开场。 “您该醒了。”他的语气总是沉静柔和。帕子停在面颊上,轻缓下压。 不知过多久,也许只过了几个呼吸,也许过了生死的界限,床上,男人动了手指。 * 又过两日,隋府风平浪静。 已是深夜,下人送进药和蜜饯,还有一个漆木乌提盒。“先生,您要的东西……都送到了。” 身后走出一人,衣着同普通下人无异,身形高挑,正是乔装改扮的隋和光。 昨日隋翊隋木莘大打出手,很快传遍府上,下人都晓得他们向来不合,也没多想,无人知背后还有玉先生的影子。 隋翊骂出“婊子”时,就算与隋和光撕破了脸,两日没有动静,他怕是在筹划更多。 隋和光打算见招拆招,并不慌张。 哪怕半夜得知大少爷醒了,还被亲信“请”来东院,也不慌。 被唤做“先生”的男人正倚在床头,捧一份报纸读。 他昨夜便醒,第一时间压住消息,亲信不解,还是照做。主子这次醒来,性情似乎有所变化,更加冷漠了。 只在看到下人身后的隋和光时,“大少爷”目光有了变化。 仆人其实不解:主子刚醒,不去港口,不见旧部,反而要他顺着地道,暗中去请玉霜过来,为什么?但他不多问,只照做。 大少爷说:“我要的蜜饯呢?” 隋和光提着一袋蜜饯,上前道:“我记得,您不爱吃甜。” 大少爷折上报纸,“送上门来的,也不妨尝尝。” 两人对视,各自漠然,又各自审视——自己原本的皮囊。 大少爷吩咐:“林三,你先下去。” 他醒来一天,摸清了隋和光房中亲信,也趁其闲聊时,记住了每一个名字。 盈盈月色,长影交叠,飘渺虫鸣伴着呼吸声,两人不管心境如何,表面都是从容。 隋和光直接道:“隋翊要上我的床。” 大少爷:“……” 隋和光趁他失神,朝前几步,突然俯身。“好久不见。” 温度袭来,男人身躯发僵侧身躲闪。隋和光于是确认了猜想,补全未尽的称呼——“玉霜。” 玉霜唇角僵住。 他不出一言,隋和光从旁观视角看,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张脸是有一番功夫在的,连他看不出玉霜什么情绪。 玉霜终于开口:“您走吧。” 把人叫来又赶客,没有解释,他现在有这样的权力。玉霜重新拿起报纸,再不看隋和光一眼,是撵客的意思。 隋和光没马上走。“那日隋靖正房外,是您先找的我,我还以为……” 玉霜道:“闭嘴。” 话出口太快,反而暴露出在意。隋和光充耳不闻,突然变了称呼:“大少爷。” 似乎瞧不见玉霜冰冷的脸,他道:“我不过同那天一样,请你庇佑。” ——“今天你不帮我,算不算背弃从前的自己?” 玉霜全身仿佛凝固住,隋和光从那强自忍耐的脸上看出愤怒。 隋和光进来不久,玉霜就确认那躯壳中是谁。 下巴微抬的角度、眼神、俯身时的侵占感,只会是一人——目睹他被隋翊羞辱、拒绝他哀求又用一吻羞辱他的人。 隋和光。 玉霜醒过后只照过一次镜子,然后再不愿看,对他来说,这场“新生”更像是一种嘲讽——他与他厌恶的人换了身体。 玉霜想过报复,但看见自己原本的脸,还是只说出一句“你走吧”。 他心软了,但隋和光不承情。 “这不是求人的态度。”玉霜极轻、极低道:“你仍是这般……” 下一秒,隋和光瞳孔缩紧。 他没想到,任何人都想不到——玉霜会朝他压过来。 吻粗暴,撬开牙关,隋和光的腰被掐得死,几乎复刻了他对玉霜做过的动作。钝痛和怒火燃起,他第一次显露了戾气。 玉霜俯视隋和光,原来站在高位是这种感觉,不需要仰头,不需要扮笑,伸手就能抵住对方的喉咙,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胆战心惊。 从换魂起,隋和光注定在这个吻中一败涂地。 少爷自然可以肆无忌惮,情人却如履薄冰,处处是错。 玉霜毫无留恋撤出,擦拭嘴唇,在某一刻还生出扭曲的冲动——怎么没人闯进来? 眼神似讥似嘲,还有暗含的期待。 期待隋和光挣扎,期待对方殚精竭虑,只为活命。 就如同从前的玉霜。 隋和光并没有失神太久,他压沉声音,唤:“林三,进来!” 换魂以来,他的语调、咬字和轻重都有刻意变化,模仿的更像玉霜,但呼唤亲信的这句语气与从前相同。 林三冲进房,刹住脚,来不及闭眼——玉霜唇上有口子,大少爷衣领是乱的。 他双眼睁大,来不及反应已经跪下,将头垂到最低。玉霜被隋和光这一出弄得措不及防,呼吸一滞。 隋和光挑起个笑,自下望他,玉霜心间漫过凉意:太像了。 像以前的他。这笑,玉霜曾对镜调整过无数次,要含蓄,还要讨怜,隋和光仿得很好,让玉霜神魂发冷。 ——今日你不救我,便是背弃从前的自己。 倏地玉霜想明白,为何今夜对方身处弱势,还敢步步挑衅。 从玉霜开口起,不,第一面起,隋和光就清楚,玉霜杀不了他。 非是不能,是不愿……不是所有人,都能决心杀掉曾经的自己的。 林三只见,两位主子贴近了,似乎缠绵。他们短促交谈些什么,林三听不清。 几秒后,隋和光退后一步,道:“再见。” 他在笑。 林三恍惚间竟觉得,他不是在道别,而是当真笃定对方会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离开房间,隋和光一切笑意消失。 玉霜本就厌烦他,现在步步紧逼会更惹人厌烦。 但他没有时间了,出不去隋府,隋翊是颗定时炸弹,老爷子时不时跳出来恶心人,隋木莘态度不明,府里男女老少,闲言碎语,都在逼他去做“玉先生”。 最棘手的是玉霜醒了。 如果他够狠够聪明,就该杀了隋和光,真正坐稳隋府的大少爷。 现在玉霜不动手,是一时心软,隋和光必须趁他适应身份的过渡期,达成合作,消除杀意。 玉霜年轻,爱憎格外分明,如果隋和光今晚直接示好,大概会被视作虚伪。不如把之前的龃龉扯出来谈,丑话说清了,反而有下一步合作的可能。 现在看,效果尚可。 隋和光避开下人从后门入,他没有闲心细看房中,走近床边才发现不对。 天旋地转。 床板发出闷响,唇肉被狠劲一抹,隋和光手被抓住。 “前天伤了您的手,我坐立难安。” 是两天不见的隋翊,他从港口回府了。 隋和光手腕一凉。 “港口新到的药,西洋货,镇痛的……别动。”隋翊居然开始给隋和光擦药,好像前天的事没发生过,没有过手枪,没有过那声“婊子”,什么都没有。 隋和光:“我以为你不会再来。” 隋翊:“我怎么舍得。” “前天,是我太……偏激。”他说话时还有点笑,但到后来,齿关咬紧了,侧脸弧度如刀锋,可望向隋和光时,那森冷的火苗中,竟还存有汹涌的——留恋。 静默许久,隋翊低声道:“跟我去港口,再不用担惊受怕。一年后你对我没有情谊,我放你走。” 隋和光若有所思。“别人的东西就那么好,连婊子,你都要抢?” 这个“别人”特指谁,两人心知肚明。隋和光大概猜到隋翊突袭的理由:今晚跟玉霜见面,怕是被隋翊抓住了尾巴。 隋翊神色蓦地凝固住了。 片刻后,他捂住脸,肩膀耸动,好像隋和光的回答多令人发笑。等他撒手,隋和光看见那双狼一样的眼瞳中,闪过森冷的笑意:“我说的是真话。” 房外,叩门声猛地响起,十分急迫:“玉先生,老爷回来了,正在房中候您!” 隋老爷同隋翊今天同去了港口,隋翊既然回来,隋靖正理应也在。大晚上的,老爷寻情人,能做什么? 可隋靖正那副身体,又能做什么? 隋翊轻涂抹着药,末了,吹一口气,好像安抚孩童。他说:“老爷子在港口新得一批药,专治男人身下的。我出府后,您也不用怕寂寞。” 敲门越紧:“玉先生,您醒着吗?” 隋和光不得已下床,隋翊没拦,靠在床边,敞开了腿。“过来。” 他有心病,不能真刀实枪跟人干上,但伺候的法子还多——他就是要隋和光服软。 房内气氛凝滞,今夜的月色不好,云遮雾缭,太暗,以至于真情、假意、威逼、利诱,蔓延开来,辨识不清。 隋和光朝他走来。 隋翊有些意外,也不算太意外。 是被一个老头子玩烂,还是跟了他年轻的、前途无量的、有心病的儿子,继续无伤大雅的小情趣,还有自由的机会? 没什么悬念。 况且玉霜把他们隋家人勾了个遍,现在又有什么好矜持的? 再高傲的婊子,也只是婊子。隋翊百无聊赖地想。腿很直,可以玩一玩,大概过不了多久也就腻了…… 隋翊残留一点兴味,想到结果,又化作索然无味。 隋和光没走两步就停了,没搭理隋翊,从床边柜中摸出一页账册,与隋翊错身时,甩出一句轻飘飘的:“见人就张腿,谁才是表子?” 他直接走了。 隋翊僵在床边,那背影竟让他觉得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他就曾被这样抛在身后过。等这阵苦缓过去,他很失望:刚才许诺的不都是假话,他是没打算带玉霜走,但让他避过今晚老爷子的折磨,还是能的。 可玉霜确实出乎他意料——出乎预料的,不聪明、不可爱。 隋翊不碰脏过的东西,据他所知,隋和光更不会。 隋翊朝背影挥手,笑像面具嵌在脸上:“再见。” 他跟很多人说过这种话,再见意味着无需再见。 * 瓷砖上跪着一个女人,不,女孩。 短发齐耳,脸上有红掌印,下身黑长裙,全是泥印,上身穿大襟袄,被撕开了,她双手捂着前胸,抖得毫无艳情可言,杏眼惊惶,像一只白生生的羊羔。她不会超过二十岁。 “我老了,满足不了青年人,”隋老爷朝进门的玉霜说,“你们年纪相仿,该是能玩在一起。” 卧房的玩,怎会是简单的玩。 隋老爷将头侧向缩在墙角的女学生,很和蔼地说:“不是有过男友,还是怕?” 这是他从难民里带回的女学生。 这一周,许是该转运,隋老爷身体不仅爽利许多,生意也顺利——隋翊去港口走一遍,竟引回一家西药公司,隋老爷纵是不喜洋人,也不得不承认,在一些方面,华佗是比不得洋医的。 他下面居然又有了反应。 港口又碰上一帮难民,据说是南边乱党起义,不得已逃来,途中还被土匪劫了财。里头有个年轻的女学生,跟男友一起私奔,两人手无缚鸡之力,才二十岁,眼底全是绝望。 隋老爷不由得发善心,施粥,又故意纵男人们争抢,那对情侣孱弱,本就饥肠辘辘,被挤得奄奄一息,半夜,隋老爷派人送去一碗糖鸡蛋。 只有一碗,放在门口。 女孩快被男友掐死时,隋老爷推门,一枪打在男学生腿上。就这样,用一碗鸡蛋,他买回了一个女学生。 他要隋和光当着他面,玩这个女学生。 隋和光说:“老爷,我是您的人。” 隋老爷很温和:“是老爷委屈了你,忘了你先是个男人。” 这话听起来很微妙,好像怀疑玉霜和人勾结。但隋和光清楚,隋靖正没有怀疑,否则早就该让他填了井。 这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发难。 隋和光走到床边不远,慢慢跪下了,渐渐含了泪,他深深看隋老爷一眼,而后竟往桌角撞去。 隋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隋和光额头流血,是真的使了劲,他平静说:“我是您的人。” “你啊。”隋老爷恼怒又满意地长叹一声,回头,让角落的女学生出去。 女学生却像被骇住,连哭也忘记,没有眼泪模糊视线,她看清了——釉色莹亮的青花茶盏、金丝楠木床架,浮雕精致的梁柱。女孩忽然想起来,家人被炸死在南方后,她就再无归处了。 她不再流泪,“您不要我了吗……”声音发颤,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隋靖正听出这变化,却不回头,淡淡道:“秀娘,听话。” 女孩脸色一白,拢住衣服,路过隋和光时到底忍不住回望,被隋老爷冷漠的视线一扫,她默默走出去。 隋和光瞥见那眼中的不甘,心里一声模糊的冷笑。府里怕是要多个四姨娘了。 隋靖正怎么可能让隋和光碰他看上的学生,今天这一处,是隋和光刺激那丫头,让人起了争抢之心。 秀娘一走,隋老爷问:“恨我折辱你?” 隋和光沉默地跪着,还在想应对的话术,隋靖正拽住他发根,往口中塞入一物,药丸细长,不知是何材料,黏在隋和光喉咙上。 隋靖正逼他混着茶水灌下。“益体丸,洋人的东西,补你身体。” 一阵邪火蔓延开。 隋和光指甲掐住掌心,故作慌张羞耻,低头,暗处,唇边撕出一个阴翳的笑。 隋靖正哪是想补他身体,是想拿他试洋人的补药! 隋靖正紧盯玉霜,青年穿的是长袍,但腿间半勃能看出痕迹。他眼中有阴沉与嫉羡闪过,须臾,伸手去碰,谁知被隋靖正躲开。 “贱人。”隋老爷表情一下子阴沉得可怖。 成排的玉势,隋靖正让他选一个。 药效起来,身下难受,隋和光手背青筋暴起,眼尾全是滚烫的红晕。 这没什么。 隋和光漠然地想。 他挨过很多刀,中过枪,受过痛楚,也败过,但还活得很好。走到今日,从不是靠“隋家大少”这个名头、“隋和光”这个名字。 既然不曾迷失在辉煌中,如今也不会被几声婊子贱人同化。 难道被死物捅过,就忘了自己是谁吗。 他反而怜悯眼前的男人,起不了势的老家伙,只能靠歪门邪道发泄,再不会有前半生的心气。可笑。可怜。 “你啊,心性太高。” 隋靖正不知他在想什么,满意地说:“去了势,做我隋家干干净净、名正言顺的三夫人,如何?以后隋家内务,都由你经手。” 隋靖正故作柔和,握住他紧绷的手,看清手腕时,视线一凝。 上头有一片淤青,是前天被隋翊绑住时留的。 隋老爷缓缓问:“怎么伤成这样?” 他语带怜惜,视线沉冷,尽是审视,非但没有放松力道,还握紧了,去摸骨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砰。砰。砰。 “老爷,有急信!”管家在外叩门。 隋老爷缓缓抽出玉势,额上树出深壑,他不悦地看向门外:“说。” 管家声音紧绷:“——‘仓房’烧干了。” 隋老爷神色莫测。 隋和光鬓角发湿,眼睛低垂,下身微微痉挛,隋老爷用丝帕擦他额角,然后,把帕子塞进了穴中。“就这样出去。” 他直接唤管家进。隋和光拢起衣服,来不及打理,只能往外走,管家听到房内动静歇下去,才抬脚。 他低头,只在错身时,用一种极复杂的视线,瞟了隋和光一眼。 卧房内。 隋老爷问:“货呢。” 仓房指佛寺,货是即将转运的黄金,烧不毁。 管家惊惶道:“刚清点过,少了三成。” 金条又不会凭空消失,少的部分是为什么?隋老爷面色骤变,没能满足的情欲被杀厉取代。 许久,他说:“去把老四叫来。” * 夜深了,下人大多候在主厅外,无人发现偏院一道身形。 隋和光靠在院墙阴影处,脚底踩着条丝帕——偏院有水缸,他洗过一次,没忍住,踩在脚下。 墙内传来模糊的字眼。 ——仓房烧干了。 ——佛寺炸了。 半月来第一次,隋和光感到畅快。 除了让和尚布下引线,隋和光还让他们转移了几箱黄金,运到自己在港口的仓库。 隋靖正必然问责知情人,隋翊就在府上,会是第一个被叫去的。他心性高傲,被责问,父子不说离心,也必生嫌隙。 等隋靖正查到寺僧,隋和光策反的人早跑了。爆炸再引来军方,够这父子两焦头烂额。 墙内传来瓷器破裂声,隋和光笑了笑,今夜月色很好,够冷,够暗,适合死人。 他走出院中,与一人打了照面。 隋翊目光稍滞。 他是风月老手,气息、呼吸、面色和眼神,都能瞧出一个人刚刚经历什么。 刚被他舍弃的人就在眼前,脸色更白,眼尾酡红,深夜里好似夺命的艳鬼。可目光还是淡的。 隋和光朝他微一颔首,无比平静,然后,擦肩而过。 管家急匆匆走来时,就看见四少拦住玉霜去路。 “四少来得刚好,老爷找您。”管家被那眼神骇到,快步上前,朝隋和光低声道:“我送先生回房。” 隋翊悠悠看向管家:“百顺,你很好。” 府内今早有几人去佛寺,耳目来报告时隋翊还在港口,没太在意,结果晚上寺庙就出了事,出府的人也下落不明。 隋翊在城门口逮到一个,顺藤摸瓜,摸到了管家。 但管家是他的人,有什么必要背叛?府上还有哪一方是管家能投靠的?——大少爷。 隋和光重伤在床,能替他做主策反管家的,一定是亲信中的亲信。 隋翊本来没有怀疑玉霜。他不觉得,隋和光会跟一个戏子牵扯太深。 可看今夜管家对玉霜恭敬的态度…… 隋翊疑心从来就重,便开始诈管家,面无表情道:“说,你和玉霜什么关系。” 但百顺也是老油条,装傻一把好手,“四少爷快些进吧,老爷还在等……!” 隋翊将管家扇倒在地,踩住他的手,不再试探,慢条斯理落下一句:“我找到顺二了。” 顺二就是早上去佛寺又逃跑的人之一。管家大震,隋翊碾住他手指,“百顺,手要记得洗干净啊。” 管家痛到满头是汗,却不敢挣扎。 他最开始叫隋翊拎住把柄,就是被发现在“白姨娘通奸”中插手,蒙骗了老爷。可陈年旧事,不如玉霜手中的账本要命……曾经有下人偷拿一支香,被隋靖正吩咐捕房,就那样死在里头! 百顺只想混过眼前,没想过佛寺会炸。 更忘了,四少爷是笑面罗刹。 “四少,老爷还在房里……”管家搬出老爷来讨饶。 隋翊笑问:“我杀了你,他还能杀我吗?”肩膀突然传来拉拽力,隋翊慢慢转头,是玉霜,他居然又折返回来了,隋翊随手甩开他。 “招我做什么,”他冷漠勾了勾唇,“我暂时不想动您。” 他紧接着问:“你同隋和光是……” 他想问玉霜是不是隋和光插在府上的钉子,但又觉得不像:隋和光会跟手下人谈情说爱? 隋翊攥紧隋和光手腕,没受伤那只。 他没用力,对方却踉跄几步,握着手腕像是疼极了。隋翊眼神稍变,往前伸手:“玉……” 却见隋和光视线错开他,望向远处。 隋翊听见风中飘来的笑,太轻了,他疑心是错觉……转身,隋翊看见了他爹。 隋靖正迈出门,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管家在地上挣扎,隋翊扯住玉霜的手,神色有些扭曲。 今夜无月,天幕黑沉。 隋翊也不说话,看他爹握住玉霜的手,问:“之前,手是被这孽畜伤的?” 管家从地上爬起来,道:“是前天……木莘少爷回房,和小少爷撞上了。玉先生正拿佛牌,听见争执就去劝阻,四少大概一时恼怒,出手就……” 隋老爷道:“真是巧。” 平日无关的三人偏生撞到一块。 连日暴雨,祸水又起。 隋老爷狠扇隋翊一耳光。“跪下,给你长辈赔罪。” 隋翊缓慢跪下,某一刻,视线直勾勾往隋和光身上去,看清那长袍上褶皱,隐约的水色。 隋翊说的不是赔罪,是:“多谢您……小娘。” 隋和光俯视隋翊,和颜细语道:“小少爷,客气了。” 无人知四少和老爷在厅内议了什么,只听得一声枪响,老爷动了枪。 六月是宁城雨季,后半夜,又来了暴雨。 四少出来,磕十多个响头,全撞在石阶上。他走了,脚边血和水混合,流一路。没人敢拦他。 管家送隋和光回房,一路上没有见到下人,要么在避雨,要么被叫去了老爷院中。途径湖边,两人在假山后停步,雨小了些,油纸伞边缘淌出一圈雨幕,片刻后,伞换到另一人手中,原先撑伞的管家却跪了。 他看玉霜的眼神隐隐有畏惧。 只是一句传话,佛寺怎么会炸呢? 管家无心再思考玉霜的身份。已经晚了,他已经淌入浑水,洗不干净了。 “百顺,好名字,”雨幕之中,始作俑者唤他,“是百事顺遂么?” “是……百依百顺。”管家陪着笑脸。 隋和光说:“可惜了。” 很快管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脑剧痛,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闷声,管家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就倒在地上…… 再醒来,是在地道。 隋和光掏出一个打火机,火光照彻他半张脸,那张脸原本清丽,此时无比诡谲,百顺嘴皮都在颤。 隋和光问:“还记得,我是怎么被毁了身体吗。”玉霜进府前后,隋家账上多出几味毒中药,再联想他的体弱, 百顺立刻明白,对方来秋后算账了。 “是老爷听了那巫道的鬼话,才给您灌那猛药啊!”百顺果断开口:“他不知用了什么邪术,算出您命格好,只要画上符阵……您虚弱了,老爷就能吸收逸散的灵气,身体见好……” “小的也只是奉命,您知道,老爷心狠……” “那道士是你引见的?”隋和光点破。 管家讷讷不语。巫医确实给他塞了大洋来。 管家原以为隋和光会怒,会报复,但没有,什么情绪都没有,对方很平静,继续问过去的细节,玉霜是怎么入府,隋靖正如何待他……问越多,管家越生疑:这不像翻旧账,更像是,真不知道。 他的疑惑戛然而止。 管家愣愣看向下腹——那里插着一把匕首。 生机一点一点消失,濒死时反而爆发出巨力,管家嘶吼:“让我死个明白——” “四月十七那天,不是提前让你端回来火盆了?”隋和光道:“里边的纸是提前烧给你的,百顺。” 百顺眼前愈发黑暗,只剩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嘴唇蠕动:为什么? 他是毁了玉霜的身体,但都是老爷命令他做的。百顺想说我能给您做事,别杀我,但吐出来的只有血,还有:为什么? 隋和光让他做一个明白鬼,低低道:“白姨娘在下边等你呢。” 管家身体猛地抽搐,眼神瞬间绝望了,然后,目眦欲裂。 玉霜从阴影缓缓步出。 管家终于想明白原因。 ——大少爷想他死。 为了冤死的二姨娘。 可是……那不过是个卖身的歌女,读过一点书又怎样,会写几篇文章又怎样,一个贱妾,身边也都是贱命……老子不就是,不就是睡了她房里的丫头? 那丫头自尽,关我什么事? 二姨娘、贱人,还敢来要挟我,也不看自己干不干净,是你非跟报社的人走近,我不过是同老爷说了实话,最多夸张点…… 临到死,管家还是觉得,自己只是老爷的一条狗,罪不至死。 林三出来,动作熟练,把管家抬走了。隋和光取出准备好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这才看向玉霜。 今晚卧房,临走前,玉霜还跟他聊过两句:我若是要杀了百顺、杀了你爹和你兄弟,还想合作吗? 隋和光说:我帮你。 玉霜当时就愣住,直到隋和光笑说“再见”,才堪堪回神。他本意是想撵走隋和光,哪里能想到,大少爷心狠至极,直接应下了? 看见隋和光动手全程,玉霜若有所思,问:“你同管家有旧怨?” 隋和光说:“他死,隋靖正在府中就断了一臂。” 玉霜又追问他和隋靖正是怎么回事,隋和光把驻军山匪的事说了,包括隋靖正泄露他行踪,送他进匪窝,最后再勾结驻军灭口的种种。 没必要瞒,玉霜现在就是他,利益相同,应当互通信息。 玉霜听罢,有了结论:“看来,您有接下来的想法了。” 隋和光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要让隋靖正死的干净,需要拔除他的倚靠——解决驻军,联合商会,这就是你我该做的。” 玉霜渐渐冷静下来,说:“我可以直接派人暗杀他。”然后离开隋府,天高海阔,隋和光的一切筹谋,与他有什么关系? 隋和光说:“宁城警察跟隋靖正关系匪浅,难缠的很,再加上驻军,你要给隋靖正赔命吗?” 隋和光说:“杀人要诛心。” 玉霜静默不语。 片刻后,他道:“受教了。” 隋和光看向林三离开的方向,说:“我避开了要害,百顺只是昏死过去,林三得过我吩咐,会去审他。之后他的命,就给你了。” 玉霜说:“明天扔到隋翊房中,也算送别礼。” 也就是说他今晚就会杀了管家。 隋翊和管家刚起了冲突,他一离府管家就死,隋靖正会怀疑谁?玉霜这招挑拨离间,可谓一石二鸟。 玉霜没从隋和光脸上看出不忍,反而瞧出赞许,他禁不住嘲道:“贵府兄弟情深,令人艳羡。” 这话带着刺,隋和光半点不在意,倒是想起他另一个兄弟。“在南方时,你有没有见过我三弟、隋木莘?” 隋和光取出一张隋木莘的相片,之前进他自己卧房顺走的。 从玉霜瞬间的反应中,隋和光得出答案——“没有。”玉霜仔细看罢,说:“如果见过,这样一张脸,我不会忘。” 隋和光身体一动,玉霜以为他有话要说,走近了些。隋和光下意识往墙边退步,“……别动。” 玉霜审视几秒,去抓他后撤的手。 轻易展开对方握拢的掌心,只见指甲印密密麻麻,中心一道刀痕,血肉模糊。 西药劲大,现在还没散,隋和光用偏房缸中的水降过一次温,没疏解,不过凭意志强压。 也是到这时,玉霜才听出不对:隋和光呼吸太重了。 伤口触目惊心,一下让玉霜想起他有意忽视的事实——今晚,隋靖正叫了“玉先生”进房伺候。 玉霜色变:“……隋靖正做了什么?” 隋和光道:“我先回去了。” 一道影子却倾轧下来。 “回去?”玉霜的声音很轻,萦绕地道中,好似鬼魅:“但这副身体,我比您懂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隋和光压不住低喘,眼前一片黑雾。 见他这幅模样,玉霜本该快意,却没有,内心深处,只疲惫盘踞不散。他知道隋靖正身下犯毛病后,有多爱折磨人。 玉霜久不言语。 隋和光了然。“犹豫怎么安慰我?” 玉霜:“……” 隋和光道:“如果安慰能让你好受些,说吧。” “让我好受些?”玉霜只觉匪夷所思,慢慢重复,他定神,一掐隋和光下颌,逼人抬头,再审读那张脸——隋和光果真是中了药,眼瞳浮一层水色,眼尾是红的,眼神是散的。 多脆弱,可最深处一成不变。 玉霜就明白了。“因为安慰对你是无用的,弱者才要乞怜,对吗。” 自厌,耻辱,不耐、躲闪……不知是谁的情绪,经由密不可分的灵魂,在这一方地道翻涌。 这回换隋和光沉默了。 手腕被虚环住,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多烫,以至于指腹凉意过于明显,玉霜靠太近了,隋和光几乎觉得眼前立着一面镜,光斑散乱,光怪陆离,镜中映出的他自己的脸,谈话间相融的气息,都让隋和光分外不适。 隋和光视线焦点凝在玉霜脸上,一张沉不住气的脸。一双年轻的眼。 心照不宣的事,又何必戳穿呢? 应该是泄露了心思,否则玉霜不该更恼怒,手从长袍一侧探入,与腰腹贴紧,两人神情难得一致:恶心,不耐,还有介于扭曲和别扭之间、微妙的对峙。 隋和光真是有些头疼了:“既然恶心,还不放……!” 玉霜拦腰抱起他,只当在搂一具死尸,可身体相碰时他还是一滞,太烫了。 “腿上别太用力。”这是隋和光真心的劝告。他年轻时伤过腿,每到阴雨天,潮冷环境中,动作一大就疼。 玉霜察觉腿间钝痛,步子仍稳,隋和光身体不适,也挣不开玉霜,就放任自己靠在玉霜肩膀——反正也是他的身体。 玉霜走几步,问:“这伤怎么来的?您落水过?” “跳过湖。”隋和光语调散漫,其实是为压住低喘,压低的尾音却拂过玉霜肩颈,气息烫人。之后他再不说话。 沉默中两人出了地道,被扔进浴桶时,隋和光还有些恍惚。 他从浴桶中站起,解下衣裳,抛到架上,旁若无人般,尽管全身湿透,锁骨内还蕴着水,泛着亮色。 玉霜脚步稍顿,转身侧开。 隋和光说:“你自己的身体,不敢看吗。” 半晌,玉霜冷冷道:“因为脏——你身上全是血。” 隋和光洗过几遍,身上早干净了,但是…… 药效压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帮我找个人来。” 玉霜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来。也许算开怀。他将衣袖上系,露出精练苍白的手臂,说:“我就这这里,您要找谁?” 隋和光将近三十年人生,从没经历过这样势弱的时候。 玉霜替他擦药,在难启齿的部位。即便隋和光万般忍耐,也溢出苦闷的重声。 “你看。”玉霜太熟悉这样的反应,声音压下,尾音轻飘,“有的人就是必须靠乞怜活,哪怕用尽心机,也无能、无法伤到仇敌分毫……” 隋和光说:“我不信。” 在隋和光背后,玉霜神情霎时阴沉,他语气柔和:“那您现在,为什么不挣开?” 隋和光说:“我不信你伤不到他们。” 玉霜手指有瞬间的停顿。 那平稳的嗓音还在继续:“灯具采购时你发现账目不对,难道我不来,你就动不得管家吗?” 不像赞许,语气平淡,更像陈述事实。玉霜一时恍伸,旋即,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他轻旋手指,里边果然是撕裂了。 隋和光泄出了闷哼,玉霜没什么表情地说:“张腿。药进不去。” “还有,”他语调平平,“您误会了,账册只是我保命的伎俩,上不得台面。” 与冷漠的神情不同,玉霜算得上耐心,沾一点药膏,细细涂抹。 “这世道死太简单,活着却太难。”隋和光道:“他们辱你毁你,可你还活着,不是第一层反击吗。” 玉霜问:“第二层呢?” 隋和光说:“杀人雪恨,至死方休。” 药膏冰凉,催生出烫和痛,越往后越难熬。“可以了。”隋和光低声道。 玉霜闻言,摁到某处——隋和光瞳孔收紧,破开一声闷哼。然而玉霜面无波澜,手指像是最坚硬最冷漠的刀,在那一点不留情地斩下。 隋和光睁大了眼。 就这样恨? 恨到不顾恶心,也要先羞辱一番? 热潮来得太急,泄过一回,隋和光半天没缓过神。 见他失神,玉霜再撑不住冷漠,咬紧牙关,闭眼,否则就会泄露出目光中的迷茫和痛苦。对面那具躯壳的温度、凌乱的呼吸……是他自己,又不是他。 玉霜终是忍不住,尝试虚搂那具颤抖的身体,无声道:没关系。 都过去了。 时间仿佛停下,前所未有的静谧,不知过多久,等两人呼吸都已平复,再抬眼对视,气氛骤变。 玉霜问:“您没事了?” 隋和光手掌暗中一蜷,面色坦然:“多谢。” 玉霜就说起正事。 “照承诺,从今往后,我与您信息共享。”玉霜温声道:“清理驻军,潜入商会,架空隋靖正——最后杀了他。” 他补充:“我不会动您,至少,现在不会。” 因为格外现实,所以反而显得真实。 从隋和光对管家动手起,玉霜就察觉到,大少爷对隋府不忠诚。这很好,相似的仇敌、不算矛盾的立场,足够维持他们摇摇欲坠的合作。 隋和光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在管家和隋翊面前都能忍住,若无其事,为什么玉霜一来,药效就发作了呢? 不过是顺势为之,走一步算一步。 既然挨了玉势的捅,那就顺势而为,故意展露脆弱、耻辱和对管家的杀意,让玉霜共情。 玉霜醒了,隋翊走了,那隋靖正暂时还不能死,他是定住玉霜的一道靶子。 即便死,也得等隋和光手上重聚势力后。 隋和光说:“你这几日假托养病,精神不济,推掉所有来访。同时要盯住府里一人。” “谁?” “隋木莘。我看不清他如今想法。”隋和光说:“他若回南方,那不必管;如果留在宁城,一定严密监视。” 玉霜问:“他认出你身份没有?” 隋和光并不确定,沉思间,忽听得房外亲信来报:“主子,老爷今天动静闹太大,木莘少爷赶回府了。” * 下人通传过去半个时辰,隋木莘才出现在院落中,一来就听丫头说:“您说今夜要在外住,房内没有点香,床铺也还在整理……“ 隋木莘满不在意:“没那么讲究。”说着就要进房。 他大步踏入房中,而后,定住脚步,看着对方一如既往,醒后略显苍白、不掩冷冽的面容,怔愣许久,才喃喃“大哥”。 轻,略带生疏与怀念,仿若叹息。 直到玉霜唤他“过来”,隋木莘才抬腿,飘去桌边,陷进木椅。 他没问大哥何时醒如何醒,只说了些自己的事。“今天有朋友请我听戏,我就去了。”热茶暖身,隋木莘恢复镇定,语气越发自然:“府里人来戏院找过我。” 玉霜:“那为什么不早回?” “戏一开唱,不能停的。我只是去捧个人场。” 玉霜说:“梨园中没有听过这一规矩。” 隋木莘笑了,他今夜总是笑,时不时视线就飘远了。他没有问,为何不爱看戏的大哥会清楚戏的规矩。 “今晚月色很好,不该论戏。”他说完,自己又沉默了。 顺他的话,玉霜望向窗边。 暴雨过后,繁星点点。 一束月光自窗棂切入,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玉霜干脆掀开纱帘,回头,隋木莘没有看来。玉霜说:“月亮在外边。” “地上也有光。”隋木莘仍旧低头。“天边月、地上霜,都一样的,是反射后的幻象。月色其实在人眼中……”他弯了弯眼:“和心中。” 一墙之隔,隋和光听二人交谈。 这府上,他猜不透的人只一个。 编造和玉霜的过去,撒一个极易被戳穿的慌,为什么? 难道当时他就看出来,壳子里的人不是玉霜?但如果能一眼断定,为什么见到真人了,又不相认? 难道他也和隋和光一样,受某种钳制,不可说穿身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隋木莘与“大哥”两年不见,回府第一面,是逮着“星星”“月亮”,叙着漫天的旧。 隋和光有些恍然。十来岁,他与隋木莘最亲近的时候,晚上功课提前做完,无事,就陪过弟弟赏月观星,木莘爱天文,看见一颗星,就能说出它的名字。 隋和光边读闲书,边听了一耳朵的“北斗牵牛织女银河”,还有连声的“和光”。 隋木莘不爱叫他大哥,当着外人面,会叫哥,私底下就是直呼名字。隋和光骂过一两次,也懒得纠正。 他不是守旧的人,满纸礼法条条框框,不如兄弟亲近。 当时的他不会想到,几年后,隋木莘会瞒着他,南下念书。 隋木莘念书的四年间,过年也不回家。只在某月阴历十六,隋和光收到过信,开头是“往天上看”。 隋和光看一会信,又看一会星星,就就把信收进了竹盒,他以为弟弟服软了,结果那年年末,他依旧没见到隋木莘。 他就是这样的性情,读书人的烂脾气,话不说透,要靠人猜。 隋和光气的从不是弟弟的逃跑,而是隐瞒。 就比如今夜,隋木莘和玉霜没聊多久,就说“大哥好生休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多时,提着布袋走出房间。 片刻后,隋和光从房中步出。 玉霜还盯着隋木莘离开的背影,渐渐地,面色流露异样。“我见过他、见过这个背影,是戏班还在沪城的时候。”玉霜回忆着,笃定道。 隋和光眉梢轻动。“见过几次?” “至少三次。” 隋木莘的学校离沪城还有好几百里,他要看戏,也不跑到沪城……除非,有人邀请他去。 这两年南方民主搞得热闹,学生激情很大,沪城便是一处革命中心。 隋和光漫无边际地想着,玉霜继续道:“很奇怪,我对您兄弟有印象,但从没有见过他的正脸,只有模糊的身影。”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四年前,他坐在角落里看报纸,那天晚上,旧军阀一个军官死在戏院,戏班被迫转移,我也随班主到北方谋生。” 玉霜说到军官时,咬字稍重。隋和光有心关注,无心深问,他的心神都挂在弟弟身上。 什么样的人,会刻意藏住脸?又是什么人,去戏院还会看报纸? 玉霜说:“他今晚见我,说的都是你们之间的旧事,就像……是在确认身份。” 隋和光道:“既然他知道的比我们多,就总会再来试探,且安心等着,照常行事。” * 一个时辰前,租界,良友书坊。 书坊是二十年前欧洲人开的,经营不善,刚变更主人,旋梯尽头,一人穿灰袍,窗牖透进光影,而他隐没昏暗中,正在取书。 男人说:“老师很想念您,我来宁城访问前,他一直嘱咐我拜访师兄——好戏就要开场,您要是留在北方,就会错过许多。” 隋木莘道:“我没有正式入学,您这声师兄,我愧不敢当。” 男人说:“一道程序的事。我这次来宁城,一是为探路,二是奉钧座之命,请您回去。” 隋木莘取好书,落座,听完这夸张的奉承表情没有变化,只抬了手,男人本能要走过去,但出于忌惮他止住腿。 这时他看清青年捧书的名称,“中国禅宗史”,表情有一刻的奇异。 听说对方夜视很强,是老师偶然寻见……绑来学校的,当时隋木莘正处理尸体,额心一击毙命,心狠,手稳,天生的刺杀好手,却说“今后一心研究”。 男人打量不久就收回视线,对于奇人异事,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出乎他的预料,隋木莘放回书,居然点头,说——“再等半年,宁城这出戏演完,我带一人回去。” “那人是?” “星星。”隋木莘郑重道。“月亮。” “……需要协助吗?” “不用,戏一开唱,主角不下场,观众不登台。” 探子走了,给隋木莘留了一张戏票,是今天接头时用的。 隋木莘半张脸迎着月光,另半张陷入黑暗,他想:戏开场了。 谁都再走不成。 他向来淡然温和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并不浓厚悲伤,仿佛早知某种命运,企图翻转它,又失败,最后只能接受。 * “驻军到处征税,一个月,多了营业税、牌照税、特种执照几种,商会不满,派去几个代表谈,都被拒之门外,商户现在求隋家出面……” 一条大犬冲进房中,在隋和光脚边蹭,打断林三的汇报。 这是隋和光养在港口的狗,亲信怕他这几天养伤无聊,给弄回隋府了。 这两天隋靖正去了北平,隋和光就通过地道,回到自己的北院,和玉霜一起听亲信汇报。 给他编的身份是——大少在府上的的暗哨。 林三就看着,主子的爱宠跑到另一位先生脚边去,想舔鞋,被轻踹开屁股,嗷地叫唤一声,看起来很是欢快。 林三:“……” 他匆忙给下属眼神,让他撵狗出去。 狗眼未必不识人,许是嗅到了相似的气味……他更笃定玉先生和主子的关系。 隋和光至今不娶妻,不养外室,这是很没道理的——单凭他那张脸,就曾经惑得人报纸公开示爱,但他从不回应。 外人道隋大少是难得的庄重人,但身边老人都记得,大少十六七岁时,也曾夜夜留宿百乐门,替一个歌女捧场,这段情事也是落水听响,没了波澜。等他二十岁进军队,三年又三年,再无动静。 也有高官抛出橄榄枝,隋和光不拒绝,不答应,借对方势力,生生把隋家萧条的茶业公司做大了。 亲信对玉霜恭敬,自然不是因身份,而是——他能近主子的身。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暗地叫玉霜“少夫人”了。 狗还在叫,见玉霜皱眉,隋和光道:“洋人送的小东西,你不喜欢,送回港口去。” 话虽如此,他逗弄狗时的神色可温和得很。 门外传来烈犬撞门声,玉霜将说的话再被截住,隋和光把茶壶往地上一扔,犬吠停了。亲信敲门,熟练地送来一套新茶具。 狗和人一样,认主。 玉霜咬一口茶水,压住心头燥意。房外狗吠渐歇,蝉鸣阵阵,从窗看出去,站岗的人在乘凉,树下拴着一条狗。 玉霜评:“林三这群人,看着散漫,做事倒是利索。” 隋和光回:“张弛有度。毕竟人不是枪,逼太紧,枪也是要走火的。” 前夜管家死,林三等人清理现场娴熟。死人真正闹出波澜,是在昨天早上,隋靖正动身去北平时。 尸体从他院中的房檐落下。 佛寺才炸,为免再引军队注意,隋老爷没叫警察,草草埋了尸体,下午,他临时加派人马,护送自己按原路去北平。 多事之秋,战事将起,他要去北平打点关系。 隋和光:“后天在和盛饭店订一桌,你见见我几个老朋友。” 他以手沾茶,玩似的,在桌上慢悠悠涂几个名字,惹玉霜来看,再直接用袖口擦掉。姿态从容,作风却跟土匪无异,玉霜笑了,又压住唇角。 养伤的几天他没闲过,隋和光讲的谙熟于心,港口资料记透,一见水写的几个名字,就能想起职务。 ——驻军的人。 隋和光说:“他们是直系埋在驻军的人。” 玉霜一想就懂:驻军中也有派系分别,隋靖正亲的是新系,那隋和光联络直系这几位,就是在换队站了。 玉霜说:“各派系是一丘之貉,你行踪泄露撞见山匪,直系的人未必不知情。” 隋和光说:“都是互相算计,不用苛责。” 玉霜默然。 隋和光问:“怕了?” 玉霜道:“您过的日子,听起来心累。” 为金条能杀盟友,再往后,恐怕要吸髓敲骨了。 新增的税只是序幕,往后仗打起来,三教九流,平民百姓,谁都逃不过被谋财害命。毕竟乱世最不值钱的,只有人命。 人命上了秤,算计几斤几两,玉霜不喜欢。 隋和光说:“算天算地,不过是算一条活路。今后的算计我来,但生死的事,还望你不要逃避。” * 北平。 隋靖正接到一通转接的电话。 少年人说话声懒洋洋、黏糊糊的:“儿子在北平恭候您许久啊……听说百顺死了?” 隋靖正深吸一口气。 尸体看刀法,是隋翊的招数,前重后轻,该是怒急杀人。隋翊在暗中查他娘的死,隋靖正心知肚明。“百顺死了,你也该收心了。” 种种冤情,总要由一人背、只需要一人背。 难道隋翊还能弑父吗? 隋靖正认定是隋翊动手,说:“你做事太不干净。” 隋翊也不解释:“放心,到了北平,我的死活牵连不到府上。” 隋靖正还是嘱托一句:“你如今在李崇手下做事,孤身在外,脸皮要厚、脑子要机灵。” 隋翊正含着糖,压住杀人太多挥不去的腥味,含糊道:“都是同乡嘛,我懂。” “不只,他跟你大哥是旧交,你能进北平中央军,也有他疏通关系的缘故。” 电话挂断。 隋翊听见屋外的笑骂,无比浑厚,数米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公物私用,去,教场五十圈。” 隋翊扣回去电话,看向来人。 李崇批了件外袍,里衣敞开,露出古铜色腹肌,其间横亘一道长疤,和他唇角一道浅疤相映衬。 发鬓浓密,眉压眼,下三白,骨相是华夏人中少见的挺峻,踩着月影来时,风流,又有说不出的凶戾。 一头尝过血的狮子。 李崇今年虚岁三十,已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上校参谋长。李崇在家中排行第二,亲近的人都称他李二。 此人作风豪肆,征战数年,即便是军政世家出身,也看不出官僚习性。今夜,他推了政府的庆功宴,回了营区,自己请来厨师、取藏酒,请手下人玩戏。 隋翊才到李崇的队伍中,跟人都不熟,中途离开打了个电话。 “就打了两分钟。”他对自己的上司也不客气,毕竟没有在北平久待的想法,不过是攒一点军功,好回宁城。 他知道,自己离府当夜隋和光醒了,这人既然活下来,隋翊就再别想控住港口。还有玉霜,他与隋和光…… 隋翊眸中划过戾意,面上还是笑着的,直接问李崇:“你提携我,是因为隋和光?”他知道李崇不喜欢人扭捏绕弯。 李崇听到这久违的名字,笑了。“隋和光”,他将这三个字咬在齿间,摩挲,像要嚼碎了。 “我和你大哥上次见,是八年前。”李崇笑说。“我和他都以为自己开不了枪,最后都扣了扳机——那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隋翊很谨慎,不给出界定。 其实李崇自己也没法给出界定。 但现在关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在断绝联系后的第五年,他接到了隋和光的手信,请他回宁城,管教下新系的驻军,顺便合作,捞一笔油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照理说,隋翊知道大哥和李崇有交情,该恭敬些,直呼其名,那是一点不掩饰关系不佳。 李二的笑逐渐撤下。 他出卧房时多潇洒落拓,嘴边的疤还有咬痕,现在衣服扣好,军装整肃,不笑时,腥味藏不住。 隋翊一点不怵,反被威慑出战意,兴致勃勃的姿势,豹子一样,“在这动手?” 他和李崇结识,本就是因为一场血战。 隋翊离成年还有几月,早想离家闯荡,不过隋靖正要他转运黄金,也就拿来练手。 但驻军的人一直在私底下联系他,试探黄金的动向。隋翊联想到隋和光遇到山匪,心里也渐渐有数了。 ——黄金这生意,不好碰。 乱世没有兵是不行的。隋翊带上自己的人,说走就走,路上杀一圈土匪,收归一部分,再走一路,顺便帮某县压住流民动乱,不久后接到北平政府的电报。 今天,接到隋靖正的电话,隋翊明白,他爹还是不能放弃他。 越往北平,越多硝烟暗涌。 北平城外二十里,隋翊见到李崇,入目千尺死尸成河——直奉内战,李崇是直系的军官。 隋翊看李崇顺眼,一起杀一场,两人坐在尸堆边,李崇抽烟,隋翊咬糖,一问,才知道都是宁城人,李崇起了提携的心。 今晚老爷子一通电话,给隋翊提了个醒——李崇跟隋和光有关联。 李崇说:“你跟你大哥,倒是不怎么像。” 隋翊掀下眼皮,“多谢夸奖。” 李崇撩闲似的:“怎么恨上你大哥的,说说?” 隋翊忖度:隋和光同北平几无交际,李崇六年间一直在北平,两人结识应该在之前。数年不忘情谊,还来提携对方弟弟,放别人身上是异姓兄弟知己之交,但李二…… 隋翊到底年少,好奇与试探的神色怎么都遮掩不住。 李二唇上的疤扬起来,不解释,说:“睡完觉,喝酒去喽。” 他没说邀请,但摆明是要隋翊跟着去。 喝的是红酒。 假洋鬼子。隋翊心道。但红确实比白的更衬他,像血。 “你哥心思深,赌性又重。”李崇说着说着,酒喝着喝着,就敞开话题,“我第一回跟他赌,是抢百乐门一歌女,赌她最后跟谁走。” 隋翊从许多人口中听过隋和光的事,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少年事迹。李二口吻藏不住亲近,隋翊掐着玻璃杯灌一口,贵腐酒下肚,不知滋味,只有恶寒。 李崇晃下酒杯,完全不在意藏酒被糟蹋,他喝酒只喝痛快。“钱花了,金银首饰也送了,最后……” 隋翊兴致寡淡:“最后你输了。”不输怎么会记到现在。 李二的笑低沉,胸腔震鸣:“不,我赢了。” “后来才知道——你哥是百乐门的大股东!替那歌女造势包装,老子花出去的金子银子,他们二八分了。还开了赌局,赌他自己会输。” 百乐门开业不久,有此绯闻轶事,养活满城小报,生意盛极一时。 隋翊懂那种感受,“你输一次,自然想逼他屈服。” 李崇投过去一眼,包容又嘲谑。 他没说的是,同隋和光争一回,发现品味相当契合,反而争出了些惺惺相惜。得知真相后他一忖度,就去百乐门闹事,玩笑似的警告。 百乐门那夜没什么宾客,二楼,隋和光枕在横木扶手上,旁边是大袋钞票。 他似乎早料到李崇会来,也知道针对的是谁,将分得的二成金银换成钞票,尽数还了。 钞票如雨,李崇带的人拥挤着去捡,只有李崇仰头,看高处的人。 灯火酒绿,纸醉金迷中,一张年少的、冷淡的、光风霁月的脸。 还有李崇闯上楼去,听见的那一句哂笑:李二爷,现在,你赢了。 李崇在意的从不是输赢。 隋翊说:“可等他屈服,就没意思了。征服欲而已。” 李二不反驳,他从来也没承认过什么,气定神闲,暑热不消,隋翊在外站太久,北平这军服他爹的又太小,勒住臂膀,红酒还是作祟,他渐渐有些烦躁。 李崇看他像看小孩。 跟隋和光相识,就把自己当长辈了? 终于,李二慢悠悠品完杯中的酒,带着腥味的笑。“我要他屈服做什么,”轻描淡写,“我要他。” 隋翊等半天,没等到下文。 “你要他,又要别人?”隋翊挑唇讥讽,真是受不了假装深情的家伙。 酒喝了,糗事说了,男人间拉近关系就这样快,李二忍俊不禁。“我要他来北平,做我幕僚,想成什么了四弟?你替他鸣不平,这还是恨……” “你的人被他玩烂了,你恨不恨?”隋翊冷不丁笑道。 李崇冷不丁问:“白姨娘的事?” 酒液晃动,隋翊盯一会,玻璃出现裂痕,他猛然直视李崇。杀意闪过——李崇算什么人,算什么? 隋和光连这也给他说?! 李崇一哂,“跟他没关系。你娘进过捕房,那是我李家的地盘,自然知道。” 隋翊在笑,冷森森的:“知道他和我娘通奸,又任由她死?” 这些事他不跟外人谈。但李二既然知道部分内情,说明跟隋和光关系匪浅。 在隋和光的老朋友前戳穿他,隋翊畅快。 当年隋靖正酒醉,骂完隋翊杂种,再骂长子做的腌臜事时,原来是这么痛快。 李崇淡淡道:“你在这之前说的,我都当玩笑,我之后说的,你也听个开心。你娘我没接触过,不胡说,但当时你大哥十六岁,巧了,我也就了解他那几年。” 李二说:“他那人,不必要谈情,要说爱么……啧,爱装君子,不玩弄女人。” 隋翊面无异色。“所以玩起男人了。” 李崇缓缓问:“男人?” “我隋家新来一个男戏子,跟隋和光打得火热呢。”隋翊笑着举杯:“长官,看来你也不算太了解他。” * 以往隋靖正外出,回宁城第一件事,是去佛寺。 现在佛寺炸了,警察以审查爆炸案为由,封掉大片山头。但还没等隋靖正从北平回来,警察就撤走,换成驻军接管。 不知道他和驻军私底下达成什么交易,又过一天, 隋老爷心善,没处念佛,想去施粥。 但昨天回府他就止了念头。 ——暑热之时,最容易发时疫,加上华北乱战不断,难民涌入,更是难控,军队负责将感染死亡的人集中焚烧,才控制住疫情。 隋老爷听完,思索片刻,说:“老大也养得差不多了,这次正是露面的好机会,扬一扬我隋家的声名。” 另一边。 “说是烧尸体,人还有一口气,他们也不细看,将人活活烧死!难民只要倒下,也被拖走……才压下去这场疫病。” “难民堆在城门口,士兵一个个检查,其实是搜刮财物,没背景的、不听话的,就说染上疫病,隔离关押。进城的不准再出,只能睡泥地上,没病死的,也快饿死了。” “记者都被撵走,民安社有人发布文章,隔天就被查封,人也下落不明。” 玉霜罕见地露出冷笑。是对军队,也是对隋靖正。 刚才隋老爷派来人,要长子去城边,接济难民,理由很正当,“避免有人中饱私囊”“立个好名声”,他自己怎么不敢去? 隋和光从侧厅步出,就见玉霜脸色沉沉。 “我跟你一起去。”隋和光说。“叫上府里人,以隋家名义做慈善。” 隋靖正为了脸面不得不去。多事之秋,他要与人交际,也不可能告病。 隋和光说:“顺便把隋木莘叫回来。” 说来奇怪,大哥伤重不醒时,隋木莘成日侍奉。等大哥醒了,他终日不见人影,要么是同窗邀约,要么书社有活动。玉霜见他避让,加上港口事多,也就无心再管。 玉霜问:“你决心要见他了?” 隋和光摇头,说:“我在南方还有几个朋友。你从港口调人,在城门口堵住隋木莘,把他送回南方。” 这倒是一样干脆了断的方法。“还有一事,昨天饭局上,驻军的人透露有空降的官要来宁城,直系的。”玉霜将消息同步给隋和光。 隋和光不置一词。玉霜注视他片刻,忽然说:“那人跟你,似乎有一点渊源。我该不该跟他结交?” 隋和光说:“可以结交,不必深交。” 他都没问来人是谁。玉霜就确定,隋和光确实认识那直系的军官,空降的事,很可能就是他从中牵线。 玉霜冷不防道:“我还听见了你和他的一些闲话。下三路的。” 隋和光依旧面无波澜,回道:“军队里两个男人玩玩,不少见。你要是反感,别跟他走近就是。” * 城门口。临时搭的救济棚边,只剩隋府一群下人,面向排成长龙的队伍。 玉霜不仅安排慈善,还带记者暗中记录,隋老爷听说有报社参与,也来了城门边,露过面就回。留长子与驻军周旋,商讨募捐所得。 隋和光独自站在救济棚外,见到了意料外的人。 隋木莘毫发无损地出现,与约定的时辰分毫不差——港口的人失手了。 隋和光负责捐衣这块,下人来不及搭手,他也不在乎,自己去拎箱子。 东西在他眼前被提起。“我来。”温润如玉的声音。 三少爷态度平常,好像随手一帮忙,隋和光回了个笑,似笑非笑。 等隋木莘抬头,身前人已行至数步外。 他没有迟疑,跟着隋和光往外走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粥棚之后僻静,隋木莘见隋和光停步,才放下木箱。 隋和光闲谈般道:“你是府里最聪明的人——我以为是。” 聪明在决绝,游离隋府之外,钱,生意,权力,隋木莘都不要,一无所有,就去了南方。今天隋木莘既然有能力甩掉港口的人,隋和光就不得不仔细应对他。 隋木莘说:“我带了一封信来,您看过,就懂了。” 他有一双忧郁的杏眼,垂下来凝望时,没人忍心拒绝。隋和光伸手,接过信,看也没看,撕成几半。 “您要么不说,要么当面说。”隋和光客客气气说,“我先回了。” 隋木莘垂落无奈的目光,说:“此处人多眼杂,跟我来。” 他们去了城门边一处客栈,隋木莘说是他的临时住处。 二楼一处房间,里边五脏俱全,书桌书架,连床都有。报纸挂在架上,再一扫数量和日期,隋和光心里有了数——隋木莘这半月,怕是长住这里。 他反客为主,拖出椅子,面朝隋木莘落座,评道:“谎话连篇。”隋木莘传回府上的话,说的是这几天住书坊。 “我只有过一句假。”隋木莘上前来,手臂越过隋和光肩膀,打开紧锁的书桌。他轻说:“就是‘对您绝无他意’。” 几十张画纸飘落,隋和光视线钉在地上,那些面孔是同一个人——他自己。 隋和光,隋大少爷,他原本的脸。 艺术是极主观的东西,承载画者不同想象、情绪、情愫,不能多看,会被一个不见底的世界拽进去。 “这就是真相。” 隋木莘语气平稳:“因为我窥视过你千百次,所以只要是你,我就能认出;因为我贪心、下作又愚蠢,所以伪造过去接近你,又在败露后不愿走;又因为懦弱,你发怒,我就撑不住说实话。” “我在南方的经历也很简单,遇上游行革命,杀了人就再不能回头。”隋木莘笑了笑,“借口大哥伤重才逃回家。” 良久,隋和光捡起一张画纸,看几秒,说:“画的不错。” 隋木莘定住,似乎没想到,连这样悖逆的真相都没能镇住他。 隋和光自然不像表现出的平静……他气得心口疼。有反感,但不到恶心,没办法,这些年走太远,见太多了。 “你这些私事、破事,之后再谈。”隋和光呼吸放缓,视线冷漠清醒。“它们跟我要听的没关系——你在南方见过谁,现在又跟谁做事?” 他想问的很多,隋木莘的枪是哪儿来的,他对换魂为什么不惊讶、不追问……隋和光还有一种直觉,隋木莘周身暮气沉沉、说话半遮半掩,他和地府阴差,有没有牵扯? 隋木莘叹息。“等一切结束,你就知道了。别再急着问,好不好?” 他小时候求大哥做事,就会用“好不好”撒娇。所以他也很清楚,隋和光真正拒绝时是怎样。 隋木莘强吻来时,隋和光是真的快气疯了。 然而当他抬手时,再度感到一阵无力。 更诡异的力量,四面八方压下来。隋和光神色发冷,他意识到,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成真了。 隋木莘也许真跟阴差有瓜葛。 “你……!” 隋木莘却用吻堵住他所有质疑。 隋和光嘴唇发麻发木,吐字再无以往的凌厉,含糊的“混账”,一点威慑力没有,隋木莘眼褶一弯,“嗯。” 与乖顺语气相反,他解开扣子脱下上衣,居然上了床。 他上身布满疤痕。 隋和光惊住了,心中如蚁啃噬,不知是心疑,还是心疼。 但他很快就只剩愤怒,兄弟二人没有如此紧贴过,这是夏天,出了汗,寸寸皮肉粘黏。 隋木莘视线往下。 他想,果然是融合得越好了,抚过每一道疤痕,手指犹嫌不够,再用亲吻覆盖。 他吻过哪里,隋和光那一处先是发烫,再像融化,化成水。直到隋木莘握住脚腕,倾身上前,嘴唇含住踝骨。 隋和光眼瞳紧缩。 玉霜的脚踝伤过,总是感到无力,可现在……陡然间他意识到隋木莘在做什么:治伤。 “嘶——” 思绪被打断,因为烫意突然成倍增加,隋和光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炙热,哪怕八月正午行军都没有过。 像是暑气、戾气、火一同烧起,焚烧灵魂一般的痛。 太烫了,隋和光竟哆嗦了下,想问隋木莘与地府那鬼什么关系,舌头却像被勒住,说不出话。 隋木莘抱紧他,抱到皮肉都缝在一起,抱到骨血交融灵魂不分彼此,到烈火烧灼共死,如此这般。 在这混乱的滚烫中,隋和光眼前模糊,居然出现幻听——【三哥,不一起来?】 轻慢、磁性、微哑,成年男子才会有的厚重。下句“好生君子”的嘲讽出现,隋和光从笑中,听出说话的人是谁。 隋翊。 但比现在的他音色要沉些。 电光火石间,隋和光脑中闪过灵光:年纪和时间对不上,听见的隋翊狎昵的声音……他见到的幻象,是前世! 玉霜的前世。 隋木莘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隋和光已经分不清,密布的吻,是来自隋木莘,还是幻象。 幻象中隋翊在笑,隋和光感到自己被拖拽着,肩胛撞上铁架,又被一面手掌捞起来,紧接着,是水漫过脸的窒息感。 痛。 隋和光表情一刹扭曲——幻觉中感官和现实相通。 隋和光开始呛咳,又被握住后颈仰头;现实中隋木莘摩挲他唇瓣,同他接吻。叠加的双重窒息,幻象和现实界限不清。 突然,隋和光喉咙缩紧,身体猛地跃起。 幻象直直顶穿了他。与刑罚不同,又与刑罚无异,烧红的铁杵不在身上,而在腹中。 痛。只有痛。 这种痛苦——不只是□□的,更是精神上的,失控,高潮,四肢分明自由,却软成一摊烂泥,被几头野兽分食、分尸。 但他睁不开眼,被迫困在幻象中。 隋木莘紧抱住他,细密的吻扫过,破开的惨叫被吞没。 他注视这张苍白痛苦的脸,停下吻,只是安抚性的,含住那点唇珠,然后抚过对方的身体。 这前世的幻象,就是隋和光要的真相。一部分。 隋木莘低头,去吻男人眼角水珠,尝到苦涩的咸。 同时,他咽回去喉咙中的一口血。用了鬼术,强行治好不可逆转的伤,自然是有代价的。 隋和光没猜错,隋木莘与鬼差,早有交易。 他回到宁城,是要压着玉霜与隋和光,演完这一场换魂的大戏。目的很简单,戏演完,他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 驻军营地,玉霜被拦住去路。 驻军使者腰宽三尺,脸泛油光,挥着手上通兑券:中央发行,筹资卫国,隋家是本地有名的义商,您看要买多少…… 通兑券一张卖十大洋,不和金银挂钩,那就是毫无信用力的白纸。玉霜敷衍:“这种大事,您该先和商会聊。” 使者:“等闹出动静,贵府就错过好时机了。” 他要隋家出三十万大洋,买三万张白纸。 玉霜说,府上钱财不由我掌控,我能调用的钱都压在茶业公司,隔天把账册给您送来? 使者听出拒绝,油光黯淡下去:那便只能请府上家眷聊一聊了。 驻军去城门口,“请”来隋府众人,强逼留宿。 玉霜身边有一士兵低声:“老爷子那边还没有消息,您要是想走,我随时安排。” 这人是隋和光在驻军的耳目,加上与驻军中的直系一派亲近,玉霜其实是能单独走的——隋府家眷,和他有什么关系? 留在隋府,一是不舍得他的原身体,二是想杀了隋靖正。 但其实他很清楚,最好的办法是一走了之。戏院困住他的事身契,隋府困住他的是高墙,现在得了自由身,天下哪里去不得? * 隋和光终于从幻象中脱身。 第一眼见到的,是退到床边、直直跪下的隋木莘。 隋和光冷眼旁观,他意识到不能直接逼问阴差,隋木莘大概也受某种限制,说不出口。但不聊鬼差聊人间,人间也是一摊烂事。 隋和光捡起地上一张画纸,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隋木莘低头不语。 隋和光换一个问题:“能不能藏住?” 隋木莘只是笑了下,隋和光拎起行军床上枕头,朝他砸过去。砸完,心平气和总结:“你的意思,是彻底不认我了。” “你永远是你。”隋木莘这次回应很快。“只要,你别走。” 这在隋和光听来就像在说:别想离开隋府。 我会代替阴间的鬼,看着你,阻拦你…… 隋和光向来感情淡漠,可人活于世,没有牵绊,那也没有滋味。 他从胞弟那处尝到背叛的滋味,重重一合眼,不再看隋木莘,但还是压不住浮动的思绪—— 作为大哥,他待隋木莘有逾矩的地方吗? 温情是有的,他记得母亲肚上的脚印,听过心跳,那年他收到两份生辰礼,一份在他生日,一份在隋木莘降生;记得木莘第一次跑跳,摔了,眼泪烙在他手背,相连的血脉温度这样鲜明;还记得木莘换牙,偷吃糖,被骂了,还敢递来一颗,说是给哥留的…… 然而打骂从未少过,从未逾矩。 最深的亲昵不过拥抱,最大的宠爱也就是买些杂物,隋木莘缺这些吗? 隋和光睁眼,几乎不敢认面前人。 与地府勾结,口口声声爱与情,当一个人身心归属旁人,所言所行处处掩藏,他也失掉一切活力、魅力。 养出这样的人,隋和光真是……失望。 隋木莘看懂了那眼神。指甲刺穿手掌也浑然不觉,到如今他还是习惯不了痛,每当以为习惯,就会有更大的痛。 “地下的事我管不着,”隋和光说,“地上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隋木莘戴上温和的面具:“是,今后请您一定小心我。” 两人不似将要成敌,和气客气地交谈几句。 隋和光观摩地上一幅画,居然说这画不错,要隋木莘送他一张。 隋木莘无有不应,才说“好”,纸张撕裂的声音贯穿耳膜,旋即纸屑洒落身上,一场暴雪,像是预兆着,这场戏的基调从一开始,就是冷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驻军到城门边,“请”隋府人到旅馆作客。 隋和光刚回城门边,就被围住了。 “陈旅长出外剿匪去了,明天才回城,您今晚稍作休息。”旅馆外,士兵守了一圈,领头的做足待客的架势,对玉霜——他眼中的隋大少爷——倒还恭敬。 虽然改不了软禁的事实。 玉霜面不改色,递给守卫几两碎银,要跟隋和光安排在一间房。士兵暧昧笑笑,好嘛,果然有钱的身边脏事多、机会多! 房内。 玉霜凝神打量隋和光片刻,到底没问,对方的嘴唇是怎么会被咬红。他不问,隋和光自然不提。 只是玉霜观察力非同寻常的敏锐,“你的脚……好了?”进府前他的骨头受过伤,养了许久都不见好。 隋和光说:“城门边有神医,爱叼骨头,叼一会,伤就好了。” 这话说的,怎么听起来说的不是神医,是狗。玉霜一阵莫名。 但两人现在有了一点默契,只要不妨碍性命,不多问彼此私事,涉及大事,要互通有无。 隋和光听完通兑券的始末,说:“你可以卖掉一些不重要的资产。” 玉霜淡笑:“那我何必跟您商议。” 一步退步步退,他比谁都懂这道理。吃人的世道,露出软肋,就做好被敲碎吸髓的准备。想到此,玉霜笑容讥诮:“军队是穷疯了,可越打亏空越多,不过也是,不打仗怎么吸血。” 隋和光很清楚军队本性,态度平和:“打仗是为平账嘛。” “我不信您真想割肉。” 隋和光一挥手:“那你慢慢想,我睡了。”玉霜始料未及他这漠然的态度,加快语速,先说出真正想法:“我想借刀杀人。” 隋和光回头看他,眼中哪有一丝困意。 玉霜满是狐疑:这男人肯定早有打算……是在套自己的话?但话说出口,也不能收回,玉霜直接说:“既然直系的人空降,不如离间。” 隋和光评价:“温柔了点。” 这些时日相处,玉霜也算了解他脾气,没直接否定就是可行、可改。 至于怎么离间,对方才是老手,玉霜不急于一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商议:“总不能把驻军的人全杀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房外传来敲门声,以及,恭敬的一声汇报:“大少爷,已经处理好了。” “大少爷”这称呼,只有府里人会喊,但玉霜来旅馆前只联系了港口。城门离隋府有半小时车程,如果有人逃回去报信,来回至少一小时。 现在离驻军劫人不到一小时。 谁提前联系了府上?玉霜审视隋和光,却看不出破绽。 终是推开门。不久前还颐指气使的使者被五花大绑,嘴也被塞住,嘶吼惊恐,又被一巴掌扇晕。 玉霜认出动手者——府上亲信,林三一行人。还有数个不明身份的士兵。 “这是李师长的人,他得了您的信,先派侦察兵探路。”林三介绍完旁边的士兵,继续说:“照您和夫人的吩咐,我们与人接应,控住了旅馆。” 他说着,暗中打量出现在主子房中的三夫人。 尽管早知两位暗通款曲,但林三没想到,驻军围馆,主子还会和夫人待在一处。难道这一回,是动了真情意不成…… 隋和光说:“多谢你。” 不愧是戏班的角儿,普通的话,珠子般清凌凌落一串,让人心旷神怡。所以林三不明白,为什么主子听完笑一声,冷的。 玉霜面色古井无波:“使者留下,你们先出去,把风声收紧了。” 众人散开。 玉霜说:“是你联系的林三。” 隋和光干脆认了:“是,今早出府,我给他留了手信。前些日子你和驻军直系交际,被新系盯上了。今天这一出不只为筹款,更是对隋家的警告。” 到这地步,玉霜还有什么不明白:“你算到驻军会在今天出手。” 他又想起一人:“我没在旅馆看到记者,被你送走了?” 隋府做慈善是带了记者的,那是隋和光的熟人。玉霜以为记者只是来报道慈善,现在看,曝光驻军求财不得、软禁平民的丑闻,才是核心吧。 隋和光不想他反应这样快,眼中划过欣赏。“记者离开宁城,大概明日就会出报道。” 玉霜继续推断:“林三说的‘李师长’,想必就是那空降的军官……新系传出丑闻,直系就可以顺势肃清他们、接管驻军。” 隋和光:“你猜的没错,我跟李崇早有合作。” 早在他决定架空隋靖正时,就在思考怎样清理驻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离间。 李崇是隋和光选定的合作对象。 换魂在他预料外,但步步修正,也达到了原定效果。 玉霜一默,再出声,问题来势汹汹:“记者能走,你我走不了。现在杀了使者,和新系撕破脸,你怎么确定直系会保隋府?空降的军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与新系合作又该如何?即便他愿意合作,任期一过走了,往后呢?” 隋和光耐心听完,没有因这连串问题恼怒——相反,他还是欣赏玉霜的。 “战事临近,新官空降,你觉得是为什么?” 隋和光淡淡道:“南北开战不只财政的事,还有军政——军阀要重新划分势力了。” 玉霜一愣。前日他请直系的人喝酒,席间,那人得意洋洋:三天前,新军那群狗娘养的在北平城外设伏,反被我们的人杀穿了! 新军起势才几年,没根的东西,还想争地盘,每年都搞小动作恶心人,这一回真是爽快! 也是在当天,玉霜插在隋靖正身边的人传信——在北平见到了隋翊。 玉霜喃喃:“隋靖正作为商会副主席,战事将近,动身去北平,隋翊突然进中央军,不是什么走动打探,而是——” 结盟。 代表华北商会势力,站队、结盟。 原来如此,难怪宁城会突然来一个直系的官——两系斗争,新军输了,被迫割让地盘,宁城作为华北要港、经济重城,想必也在其中。 新系要在被撵走前敲一笔,不,大概在更早前,他们就意识到己方起家太晚,连年争抢颓势渐显,才会对隋和光下手,才会疯狂揽钱。 宁城是商贸重城,一直握在新系手里,现在直系突然来人空降,代表政局变动,他们赢了第一轮。 隋和光说:“自古政治斗争,不死不休。这一轮我们站队直系,杀了使者,是为投诚。” 玉霜神色复杂。 他对军阀偏见很深,总以为那群人天生就是混蛋,但军队也是人的集合,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同立场。 他眼前这男人,是商人,更是疯子、赌徒。 亦或还有其他。 玉霜眼瞳闪动,倏地直视隋和光,没头没尾地问:“你设计佛寺爆炸,让隋翊和驻军接触,给了他看清局势、离开宁城的机会。今天又想绑隋木莘去南方,是因为清楚北方将乱……” 这回隋和光都惊讶了,玉霜根本没有证据,凭推测,却把他的想法说对了大半。 “抱歉。”隋和光很干脆地承认了:“我毕竟是他们的大哥。” 他以为玉霜怨他包庇隋家人。 确实算包庇。如果隋翊不走,要么手中金条被新系榨干,要么夹在新系直系间,做第一个炮灰。 隋和光给了隋翊选择活命的机会,但面对胞弟隋木莘,却想直接绑人走。 兄弟情谊,亲疏分寸,他把握的精准。 这样一个赌徒,一个机关算尽冷心冷情的人……也会说出“我是他们的大哥”这种话。 玉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七岁被继父卖进戏班,再没有过家人。他忽然后悔戳穿了隋和光,旁人的兄弟情深,他不想看。 玉霜就去看地上的使者,这肥猪快醒了,开始挣扎,发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得了玉霜应允,亲信推门而入。 玉霜手中正握着枪,对准使者,但迟迟没有按下扳机。 事到如今使者必须死,隋和光逼他杀人。 玉霜还没有亲手杀过人。 “您这是送我一份大礼呢。”玉霜短促一笑。 “是送我们的。”隋和光脸皮也真是厚,手搭上玉霜手臂,缠稳了。 亲信看来,这是温情,多情,调情,只有玉霜感知到,扶住他的手臂多强硬,多不容置喙。 “开枪。”在他耳后,隋和光轻语。 ——我教你开枪。 ——教你做“隋和光”。 * 宁城外五十里,一众士兵身着驻军军服,埋伏山林间。 月挂天,尘土袭来,铺天盖地,马蹄落处沙石四溅。 隋木莘看向那英姿悍然、众人簇拥的年轻军官。他知道,对方来到宁城,是为解隋和光的困。 说不定,还要带他的人走。 隋木莘手极稳,狙击十字瞄准目标。 人头炸了。 不明组织溅到玉霜脚下,亲信请大少移步,玉霜平淡说:“今晚我还是住这里。” “要替夫人铺床吗?”是夫人,又没说是谁的夫人,亲信很为自己的急智得意。 但先生没有马上发话。 隋和光料到玉霜会怒,毕竟他瞒着对方用了林三。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实在是今天出府事出紧急,他手边能用的人不多。 今晚和玉霜聊几句,他起了一些栽培的心。对方这样快就能杀人,还杀得果决、平静,隋和光相当满意。 虽然,有部分杀意可能是冲他来的。 隋和光有忌惮,但不多,当前玉霜不会杀他,等有能力动手,隋和光也该养出新势力了。 玉霜终于有了动作。 亲信蓦地瞪大双眼。 玉霜将隋和光揽入怀中。 隋和光并不动弹,他如今对这样的挑逗已很自适。玉霜双手轻覆他双耳,屏蔽外界一切声音,只有触感清晰,而后将头低下,嘴唇自鼻梁滑落。 房里的人一时间都呆住了。 没人知道,开枪后的几十秒内,玉霜想了什么。 扣下扳机,不是因为他多信任、多畏惧隋和光。想明白政局后,无需逼迫,玉霜也会处理掉使者。 但亲手杀人,就好像亲自破了某种底线。 其实隋和光从来无法逼迫他,玉霜早就可以走,舍下“大少”身份,光明正大离开,为什么留下来?原本的身体,那具孱弱的、纤弱的、卑弱的身体,当真会让他这样留恋? 不过是因为贪婪。一旦尝过权势,食髓知味。 不是隋和光逼他开这一枪的。 玉霜嗓音徐缓,低柔。“从今往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您要和我绑在一处了。” 一个给旁人看的吻,当着港口亲信和隋府下人的面,玉霜承认了“夫人”的位置,也彻底认下了大少爷的身份。 谁知其中没有情意,只有狠辣。 隋和光温声道:“好好休息,据说新师长明天到,您也是时候露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公馆长廊上,隋和光遇见一人。 是他打过照面的女学生,被隋靖正收了做四房。老爷很仁善,要送她出府,但她主动留下“甘愿做妾”,老爷就请了婆子教新姨娘规矩。这次出现,辫子盘起,新妇装扮,学生气再不存。 上午她本想跟老爷一起走,却被留在城门边。施粥的事有下人代办,她就立在旁边,有人道谢,就温婉笑一下。 如今依然。 四姨娘还没有睡,朝他微微欠身。 等隋和光走过去,四姨娘目光轻移向远处、隋和光来时的方向。 方才,她看见了林三从房中走出来,那是大少的亲信。 * 房中有一面铜镜。 初醒来时,玉霜不愿多看镜子一眼;今夜,眼睛扫过赤裸的上身。 暖色光下,呈现出玉一样的光泽,腰侧一道浅色长疤,叫这玉器多了人气,也多了破裂的可能。 腰收窄过头,似乎用玉霜原本的手来握,指尖都能相抵……抛下无根据的念头,玉霜朝前略微伸手,臂膀修长有力。 这样的身体,连狠毒都叫人目眩。 属于男人的美,多一分壮硕粗鲁,少一分则过于精致。往上,镜中那张脸正如他的身体,薄皮贴峻骨,压住面孔的秀丽,但唇珠饱满,平添三分风流。 玉霜的手指划过脸庞,眼褶,眉弓,最后到唇尖——这些都是曾经上台前,他要上妆的部位。 玉霜老毛病犯了,见这张脸就开始想,该上什么妆? 上不了妆。因为妆面压不住这张惹眼的脸。 玉霜额头抵上铜镜面,呼气成雾,他抹开,看清自己将要扮演的人。 当夜玉霜落宿这死过人的卧房,睡得很安稳。梦里有一道身影,他拥抱住它,就好像抱紧了自己,隔着干燥紧致的皮肉,触碰到彼此。 总是赤裸的人,偶尔也会贪恋温度。 一日后,隋家大少发帖,于百乐门设宴,邀商会同仁与港口商户前来。 宴会上,隋和光面容苍白,很是寡言,像是强撑着主持宴会,来压场子。 有人心思浮动。 当夜,隋家几名分舵主闯进百乐门三楼,大少常住的包厢,拿出隋和光缺位期间的账本,以及工头的血书——工人怨恨大少严苛,几次暴动,弄出了大笔亏空,要隋和光来填。 来人很是和蔼,和光啊,宁津宁北几条线,你划给我们一年,算下来利润勉强能补亏空,就不必加利息了,再闹下去,损失会更大…… 他们是隋靖正时期的老人了,一直对线路归属不满。 暴动是针对隋和光的局,他们还联系了报社,隋和光总不能不要名声,将元老赶尽杀绝? 何况看他这样子,怕是留下病根了,一时半会也镇不住港口…… 黑洞洞的枪口压上来,几人胡须乱颤。 然后是录音、照片、文件——舵主与工头合谋分赃的证据。玉霜醒后,受隋和光指点,多日不去港口,总算逼出几条大鱼。 元老们当夜决定主动请辞、退休,宴会继续,第二夜,隋大少再出现,不复先前病弱,淡笑举杯,有宾客回敬,落下时,杯壁一片冷汗。 宴会中途,政府有来人送来贺礼。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音乐流淌,有人来到大厅中央,与歌女跳舞。 直到—— 华美精雕的大门倏地打开,军靴并拢的踢踏声,齐整,铿锵,一群士兵涌进,守在大门里外。 随后,一人身着常服,闲庭信步走入,出乎预料,他的气质并不狠戾,相反唇边还有笑意。 有宾客认出来人,不敢置信,一时间失声。 “劳驾,让个位置。” 如果抛开男人周遭浓重血气的话,确实算得上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周遭人群潮水般退开,门口士兵方才收枪,男人落座,回望拘谨恐慌的客人,含笑道:“请坐。” 大厅内死寂,各色灯照出各色的脸。 楼上,一道身影看清来人,压低帽檐,正准备离开,耳膜震痛。 一发子弹,穿过他方才枕着的圆木。 “楼上的客人,我们长官想请您下来,坐一坐。” 长官随意抬杯,停住,而后,竟然朝高处摇摇一敬。 一俯一仰,两人视线交错。 隋和光朝赶来的侍从低语。侍从高声回:“李长官,抱歉,这是我们老板的朋友,误入宴会实在唐突,马上就走!” 李崇是个人物。 这世道,但凡能混成人物的,就必定不怎么做人。 他不似传统军阀,当过少爷,留过洋,因此不属于兵油子;传统武术正经练过几年,比起学术派,又过于健硕,杀气蓬勃。 李长官人还在路上,就派先兵探路,扣住驻军新系;昨晚遇伏,敌方穿驻军军服,放完冷枪就跑,被抓住的直接自尽。 到宁城后,李崇先枪毙驻军两个参谋长,拿到地图,派人将土匪山头各端一遍。 做完这些,高级军官们列队欢迎李长官——只剩师长一个。 师长觍着脸问“二爷”未来的打算,杀我还是用我,给个话啊爷爷……二爷不杀人时都很绅士,有问必答。“回来休假,顺道看看老朋友。” 李崇带了十个大兵,闯进隋家宴会。 楼上的人终究没下来。 因为主人家发话了,面对一众荷枪实弹的大兵,隋大少平淡道:“李长官,那是我的朋友。” 李崇自罚三杯,朝主位赔罪。 一些人很失望——这两位不能再互抢一次?宁城歌舞业许久没有新鲜事,隋家也得意太久了。 能认出李崇的,都不陌生他与隋和光的关系。抢过同一个女人,呆过同一个军队,最后走上不同的路——隋家和新军走近,扎根宁城,李家却被直系收编,往北平中央走。 玉霜坐在主位,吩咐港口的人,护送隋和光回去。 宴会定在晚上,是方便宾客,也是方便隋和光——他如今不能随意出府,但宴会又相当重要,趁夜色在二楼观望。 不料这位新师长得了请帖,还会在宴会发难。 玉霜知道,隋和光与这位李长官很有渊源。现在看,敌友莫辨,倒像孽缘。 * 当天夜里,回去的路上,隋和光被绑了。 “您好。”李崇很友善地冲他笑笑,跟随枪一起摆上桌的,还有数张照片。 全是玉霜。 面前不是百乐门包厢又是哪里? 迷药是肌肉注射那种,隋和光现在脖子后面都还泛酸,无力控制视线,恹恹低下去,看桌上。 他面色稍变。 军方能调用的资源不是任何渠道能比的,照片横跨不同时期,连玉霜在南方的都有,进入隋府前后的尤其多。 “我不想用吐真剂,也不想上手段。” 李崇说:“所以您最好直接告诉我,为什么唱戏出身的夫人,会和少爷走近,还能插手各项事务?” 隋和光眼皮都没抖下。他倒是很想装惊恐,但面对李崇,实在惊不起来。 李崇注视他几秒。 说话毫无铺垫,喉音低到刮耳膜:“妈了个x的,你就这么爱搞小娘?搞完还不让人说了?” 几天前隋翊说漏嘴“隋和光搞男人”,李崇顺手一查,再随便一瞟照片,第二天晚没合上眼睛。 隋和光生根似的扎在原地。 到这时他发现事情有些脱离掌控:李崇好像,很清楚他的底细。 心脏失拍后落回原处,隋和光的眼睛却是慢慢抬起来了,“……李二。” 没有阻力,很顺利就说出来。 说出来——不属于玉霜该喊的称呼。 隋和光任由李崇打量,好一会,李崇发出由衷的感叹:“艹!” …… 李崇把照片全烧掉,神色算得上放松,即便和他同处一室的可能是鬼。“怎么回事?能不能说?” 隋和光不言语。李崇就懂了。 将近七年不见,军队同吃同住养出的默契居然残留部分,两人各怀心思,嘴上倒是自然地聊起来。 “隋老爷子北平走一趟,帮你四弟打通不少关窍,”李崇伸出两指摩挲,“当爹的不能不给儿子铺路,我深受感动,决定效仿,干脆回老家再练一支兵,替我未来儿子准备聘礼。” “儿子?”隋和光这回是真笑了。李崇三十了还是条老光棍,他用什么生,嘴吗? 李崇也笑:“管它什么东西,咱们这种人,还能真不把家业继承下去?” 说的是儿子,其实是老子,李崇在提醒隋和光:别跟你爹闹掰,上头大批人靠隋家吃饭,金库内讧,还怎么加餐? 李崇到宁城,有隋和光那封信的缘故,但说到底,是政治决策,他是“巡抚大臣”,朝廷的意图地方怎能不猜?越猜越畏,越畏越敬。 隋和光温和挡回去:“有理,你喊我一声爹,隋家送你。” 李崇说:“你喊我一声,马上,我连家带人给你。” 各人说着各色鬼话。 玩笑话说完,叙旧叙完,温度炒起来,隋和光很上道,开始谈接下来的结盟了。“收服驻军的事,隋家能帮你。” 李崇:“哟,贵府最近还做人头买卖?” 隋和光很谦逊地说:“那是您的老本行。隋家只能帮忙查驻军的账。” 李崇把手中的酒泼过去,浸湿隋和光裤腿。红酒在地上淌开。 他的翻脸来得猛烈。 李崇不紧不慢道:“隋家算什么东西?商贾插手军政,太贪心,还是要造反?” 隋和光不接造反的高帽子,只接前句:“自然不算什么东西,但驻军虚报人数吃空饷的账,还是可以帮忙算的。” 李崇似笑非笑。 大约十来秒后,他说:“来,喝酒。” 隋和光一过去,就被拽住手,反绞在长沙发上。 “军队的账能算,”李崇悠悠发话,“但你跟我……好像还有些账没清。当初你给的那一枪,我现在都还疼。” 隋和光缓缓问:“你身上疼,扒我身上衣服做什么?” 李崇亦是慢声道:“我下边胀的疼,大少爷,帮个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隋和光的上衣是被撕下来的,李二边强撕,边轻哄“等会我的军装给你穿”,此刻隋和光确定,这人在发阴疯。 李崇按住隋和光,手掌粗粝磨过后背,扎在腰窝旁边、一道长疤的地方。 他目光充斥奇异与怀念:“我开的那枪,还在啊。” 李崇肩上同样有一块疤,隋和光打的。 隋和光觉察李崇的跃跃欲试,这一般是他杀人的前奏,很平和地警告:“你要是再开一枪,疤和人就都不在了。” 他们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一边斗,一边结交。歌厅争一回,不打不相识。往后,进同一个军队,有了深交。再后来,两家站队不同,领头人互相开一枪,谁都没死,体面又明白的分别。 李崇突然道:“我昨晚在城外遇到了埋伏,一群狗日的穿驻军军服,老彪审了,不是土匪、警匪和军匪。” “青帮查过了?”隋和光像是一点觉察不到李崇的怀疑。这年头,商与黑总是勾结,隋家与青帮就关系匪浅。 “这不是等大少爷发话。”李崇似乎很给隋和光面子,暂时没动青帮,其实早查了个遍——不是青帮搞的袭击。 宁城出了新势力,敢和中央斗。 李崇第一个怀疑的是隋家。十年间隋家站队新系,现在陡然换队站,他自然有理由疑心隋和光涮他。 虽然,李崇还是回来了。 隋和光无奈问:“你非要压着大少爷说话吗?” 李崇知道从他口中撬不出什么,口中道抱歉,手上一点没泄力:“那先这样,把十年前的事搞完,咱们这页账就翻过。今后我在宁城一日,保你隋家繁盛。” 李长官从不食言,这是相当重的承诺。 虽然他口中的“十年前”指——他半夜不睡,对着隋和光的脸□□。 见隋和光不说话,李崇手掌覆住他后颈,重重揉按几下,才松手。“这半年你我好好过,就别吵了?” 李崇透了底:最多半年,他就会回北平,也是两人关系的期限。 “行啊。”隋和光不咸不淡笑了下,话锋一转:“张嘴。” 这话的意思李崇不会不懂,他眼神变深了。 十年前,他跟隋和光一个军队,同个宿舍。全是男人的地方,搞得也越乱越凶。 李崇和隋和光不乱搞,他们只跟对方搞。虽然没真刀实枪玩过,但也差不多了。 李崇解了隋和光裤带,直勾勾盯下边:“跟你原来颜色差不多,好粉。” 反正不是他自己的身体,隋和光全当屁话,他去看李崇下身沉甸甸一坨,眼皮一跳,“你这十年……长屌不长脑啊。” 李二用嘴去咬隋和光裤子,突然,他额头被抵住。 隋和光朝他摊手掌,问:“带烟没有?” “你这老毛病。”李二沉住气,掏出烟盒,给隋和光点烟。 “你不来?”隋和光指间夹烟,还问李崇一声。 李崇很不要脸地说:“你吸你的,我吸我的。” 这么些年,李二倒是没怎么变,至少在床上是。隋和光咬住烟,含糊应了声“嗯”。 李二想,哼什么哼。 给老子哼出反应了,又不吃。 刚入秋,还没落大雨,热气粘稠,空气中漫着一层薄雾,李崇挑眼去看隋和光,吞吐放慢。 他只去看隋和光的眼睛——只有这目光,七年如一日的冷淡平静,才能叫他忽视容貌和时间,回到最年轻、最荒唐、最畅快的一段岁月。 战场回来,冷水洗澡,他们在一片冰凉中缠斗,搞得浑身冒出新汗,两人在这方面都有变态的癖好——李崇喜欢咬隋和光全身,尤其是骨头,牙齿撞上去的响动会让他更疯;隋和光的视线则永远冷静,他帮李崇,但会在临近释放的前一秒,掐紧,听二爷求饶。 李二不可怜,所以隋和光爱听他可怜。 李崇还总爱挑衅隋和光,最后反被隋和光用一只手、一片纱布,差点逼疯了。可以说,李崇床上的习惯大多是隋和光塑造出的。 “退出去。”隋和光膝盖去抵李崇肩膀。 李二吞下去,倒红酒漱口,再用百乐门提前准备的清水漱一遍,去咬隋和光的嘴唇。 隋和光被扣住腰,探出手,反掌住李崇后脑勺。李崇的吻不像年轻人莽撞青涩,轻蹭上颚,去勾对方舌尖,享受的是事后温存,是情趣。 隋和光亲烦了,往后扯李崇的头发,李崇就来扯他上身的衬衣,还边掐他胸口。 隋和光对李二不必留手,一肘横贯过去,李崇胸口多出淤青。 痛快。 自从进这身体,多久没能用过力。 两人一来一回,李崇挨打也痛快。床板因为厮打乱七八糟的响,李崇就联想到军中那几年,他们是小兵,只有几块木板做床,一翻身,要么响,要么塌。 一翻身,就在响动中瞧见隋和光的侧脸。 他们同宿舍。其余几个舍友都死战场上了。 这十年,死人比外敌来袭时更多。 李崇冷不丁骂:“f**k。”又连说几声艹,真正做到中西交融。 隋和光握住他后颈,不轻不重揉按,一听就明白:“军队又有人气你?” “妈个巴子,真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李崇低骂:“还不如我们在胶州那会,东瀛人来了,不用想,全杀光。” 李崇在隋和光床上也没什么羞耻心,能说的,也都肆无忌惮。 隋和光:“你自己选的路,忍着。” 李崇牲口一样,刚搞完精力还旺盛,扑过来,压住隋和光手腕,另一只手掐着男人脖子吻,唇角溢出的津液都扫吞干净。 隋和光被弄的狼狈,全身都是红酒味。 他能看清李崇汗湿的身体,肌肉隆起的肩臂,还有往下看,深凹的腹股沟。 李崇边亲也边打量隋和光,终是忍不住,低骂了声:“操,怎么才能换回来,老子想……” 【想强|奸你】 十年前行军床上,李崇对着隋和光打飞机,射出来,说的就是这句话。 十年后他不必说,眼神就流露出垂涎、下流、坦荡,不必谈情说爱,都是男人,床上的话,谁都不会当真。 隋和光看他几秒,玩味道:“这算合|奸。” 李崇扑袭来时隋和光早有预料,玉霜的这身体够灵活,他一闪身下了沙发,翻开衣柜取出备用的衣服。 李二叹道:“我怎么觉着,是我被奸呢?” “你嘴巴放干净。”隋和光不轻不重顶他一句,放心地把后背留给李崇。李二话是多,但不干强迫的事。 “刚吃了东西,干净不了,下次还得找大少爷帮我,”李二倚在床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洗干净。” 老骚|货。 隋和光目光一凝,走回去,手指落在李崇脸上竖疤的位置,抚下去,最后按住嘴角,一蹭,他低笑:“现在擦干净没有?” 李崇呼吸变得又沉又缓。 他突兀问:“我杀了外头那假货,能不能换回来?” 隋和光一愣。 随即他笑:“你杀了他,就知道答案了。” 隋和光拒绝李崇送他,自己出了房间,等他走,李崇去外边透风,跟自己口中的“假货”撞上了。 “李长官,他是我的家眷。”玉霜咬重在末尾二字。 府里来人报信,说隋和光没回,玉霜马上想到是李崇截胡,怀疑他看出壳子下隋和光的身份,但李崇是什么人,滚刀肉般,鬼话连篇滴水不漏。 李崇故作无知:“不是说那是您朋友?朋友之间,还要管他和谁玩?” “他在哪里?”玉霜失去周旋的耐心。 “床上。” 玉霜霎时出枪,身后侍从围上来,与此同时李崇的亲兵赶到,枪口压一圈。 死亡的阴霾和沉寂在这片走道蔓延。 李崇面对枪口,咬着一根燃掉半截的烟,看玉霜几秒,就失了兴趣。 果然,不一样。 隋和光不会有这样紧绷的眼神,像被捕猎的兔儿,他是会反咬的蛇。 “是在床上,但不在我的床。”话一出,李崇很明显发现对方松弛了些,李崇若有所思,对两人关系有了些猜测。“你们的事我不会插手。” 玉霜持枪淡笑:“您也插不了手。” “杀你还是可以的。”李崇说起杀人就像在说天气不错。 “您现在就能下手,”玉霜不见惊慌,平静点出李崇的想法,“我死,说不定您想要的人就回来了。” 李崇露出古怪的笑,嗓音悠然:“错了,我不想。” 李崇在手背上碾灭烟,“他的人不好收服吧?——我帮你。” 他说,半年为期,你控不住隋家,那就去死,但你要是成功了……“我要带走他。”李崇淡淡道。“也免了你的后患之忧。” 玉霜直视李崇。 懂了。 ——李崇根本没想让隋和光换回来。 得知这位李长官空降的当天,玉霜问过隋和光,李崇是个怎样的人。 隋和光说,不可为敌,不可为友。 玉霜撤枪,开口,只一个字。 * “你……!” 窗台轻纱浮动,月下暗影流入。百乐门的包厢各有特色,隋和光小憩的这间叫“兰芳轩”,雅致又不缺风骚。 隋老爷从北平回后,不多时又去了外地,府上暂时被玉霜控着。隋和光不急着回府,干脆趁迷药劲在,换房间,补一个短觉。 隋和光在快感中醒来。 房内没开灯,低头,只见一道模糊鬼影,伏在他下身……隋和光脑中劈过白光,下一瞬,脑中怒火冲天。 隋木莘含住他,相当青涩,见隋和光醒,牙齿一时还是磕碰,隋和光痛的失声,立马并腿,却被隋木莘撑开。 青年蛇一般地滑上前,隋和光只听到平静如水的询问:“李崇可以,隋翊可以,就连玉霜……为什么,只有我不行?” 他的下腹被枪抵住。 这枪是李崇给的,他想让人护隋和光回府,被拒绝了,只留下武器。据说是军队的新货。隋和光没想到,隋木莘这混账会听他和李崇的墙角…… 隋木莘不仅不退,还往前顶,很真诚疑问:“为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隋和光忽然又想点一根烟。 枪连保险都没开,唬人的,他心中烦得要命,面上死水无波,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隋木莘沉默须臾,道:“李崇不会帮你。” 隋木莘平铺直叙:“现在他就在和人商议,怎么撬走你的势力,把你绑走——李长官那人,或是不要,或是要吞吃殆尽的。” 这话不说真假,对李崇的性情把控得倒是相当准。 隋和光慢条斯理道:“那你再帮我想想——除了他们,现在我还能用谁?” 木莘说:“我。” “你有什么?” “枪和兵。” 四字落下,空气凝固。隋和光手指敲下床沿,脑中灵光闪过,回想李崇说的“城外遇伏”,将眼一眯:“昨晚李崇遇到埋伏,你干的?” “他想带走您。”隋木莘态度理所当然:谁要带走隋和光,他自然要拦谁。 放别人在面前,隋和光就要骂“找死”了,但他现在摸不清隋木莘深浅,前两年倒是叫南方的朋友盯过,但传回来的信都说,木莘念书念的很好…… 隋木莘背后的水深,隋和光现在处处受掣肘,没法仔细去探。 但隋木莘离开北方几年,想养自己的兵不现实,那就只能是南方“另有奇遇”。 隋和光听过传闻,南方学生很支持革命。 隋和光试探地离间:“南北要开打了,他们把你送过来,也没把你的命太当回事。” “是我主动回来的。” 隋木莘说:“南方革命如火如荼,您要是有布局,想和南方接触,随时找我。” 语气温和,短短一句,掀了亲哥的老底。 还在南方时,他受过隋和光好些朋友的“照拂”——学校内还好,出学校,周身总有毛骨悚然之感。直到隋木莘误入军校,才发现那感觉是什么。 有眼线在盯他。狡猾,是老油条,军方的。 南北投机的行为被弟弟戳穿,隋和光心里有惊无惧,岂止是接触,他还资助过革命军……隐隐的,心里还沁出尴尬。 他不动声色,猝然发难,给隋木莘当胸一脚。 隋木莘闷哼一声,隋和光下意识收腿……没收回来,被隋木莘抱住了。 隋木莘目光不动,粘在隋和光腿间,视线舔上去,迎面就是枪口,这次开了保险。隋木莘把脸凑上去,亲一下枪缘。 趁隋和光甩手时他挤上床,“我给你治伤,不要动。” 隋和光怒骂:“你他爹的……” 隋木莘说:“旧伤也能治。” 隋和光铁青着脸,不动了。 隋木莘把这双脚贴到肚皮,成功被踹两回,附赠一掌,他很满足地接受这施舍,低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你。” 隋和光:“你该叫我什么?” 隋木莘不说话了,他揉搓那对脚掌,捂热了,又不松手。隋木莘出生在秋天,母亲去佛寺那年他还小,晚上睡觉常被魇住,隋和光总像这样抱他在怀里。 隋和光感受脚腕发暖,忽而开口:“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隋木莘往下钻了钻,头恰好埋进隋和光的颈窝。“我会好好活到生日的。” 这话让隋和光一梗。 更狠的骂突然就说不出来。 “是,你出息了。”隋和光摁住那颗脑袋,低低道:“既然敢对李二下手,怎么不做干净?到时用你的人一替换,上任宁城,才算帮我的忙。” 隋木莘说:“我怕你伤心。” 隋和光沉吟,“李崇迟早死战场上,也不算什么……” “怕我伤你的心。”隋木莘嗓音无比温和。“我的人要是在宁城,你也在宁城,我忍不住的。哥。” 哥。 隋和光猝然问:“为什么你的称呼不会受限制?” 隋木莘笑了,“因为我有‘后台’啊。” ——他同隋和光不一样,隋和光是被阴差禁锢,但隋木莘很可能是在跟阴差合作! 那也就意味着,他和阴差目的一致,不会放隋和光出府。 隋和光考虑现在去找李崇,送个人情,把隋木莘毙了。 他上辈子是欠了这个弟弟多少? 想到上辈子,隋和光头更疼了,下午隋木莘不知道用了什么鬼法,让他见到前世,偏偏是玉霜的视角…… 他想再问隋木莘,但才说出“梦”,舌根发紧,再不能张口。 隋木莘头低下,额头抵到隋和光肩膀,笑声起,掩饰眼中烫意,“你在宁城,我不会死。”他上瘾了一样,又喊:“哥。” 隋和光一声没应。 很奇妙的,这一声哥暂时抚平了他的戾气,只剩疲惫、平静、平和。 楼下宴会散,欢声笑语远,杀机戾气思虑,因疲惫暂歇,露台轻纱浮动,月圆圆,影朦胧。 隋和光想起来,今夜过后,正是中秋。 隋木莘抱得越来越紧,头埋得越深时,隋和光还是发话了:“我认识一个英国医生,治神经的,你去看看。” 管他什么深情厚谊、前世今生,有病就该吃药。 隋木莘一默,手安分下来,只碰他筋骨伤过的地方。“哥,我不想。” “别任性。”隋和光下意识顺口说,想迟早给你绑过去,膝盖一顶隋木莘小腹,那句“你该走了”尚未说出口,门缝透出一线光束。 有人要进来。 是李崇? 隋和光倏地扯下布帘——他怕隋木莘扫尾不干净,撞到李崇眼前,遭到怀疑。然而百乐门是取乐之地,布帘一层是纱,下一层还是纱,遮不住! 淡紫与青白交叠,光暗缠绵,人影摇曳。 玉霜步入房中,脚步顿停。 他目送李崇离开,明知隋和光就在包厢内,迟疑片刻,才取来备用钥匙,开门。 他听见一些……不好言说的响动。风声。轻哼。低喘。衣料摩挲。 隋和光反应快,隋木莘同样默契,纱帘垂落时,他的头钻入锦被中,藏住脸,然而又开始咬隋和光才系上的亵裤。 玉霜瞧见一座隆起的“山”,猛地背过身去。但他还是看见了——纱帘之下,坐于床中的那道身影,一段脖颈昂起,那欢愉的轻哼分明是从他口中流出的。 而沿着他手臂下望,可见一团耸动的黑影。 玉霜头皮发麻,想立马就走,又寸步难移。 他并非不通人事,戏院中见到的腌臜还不够多吗?但他没有想过……隋和光会…… 李崇那混蛋,只说隋和光在床上,没说床上还有人! 玉霜说不清此时的薄怒是为什么,因为隋和光糟践他的壳子?因为他找了半夜而对方在这享乐?因为得知这男人和谁都能勾搭? 都有,都不分明。 玉霜冷冷甩下一句:“商会来人了,要谈年底换主席的事。” 帐中声响并未停歇,隋和光果然是不知羞耻的人,嗓音低缓,夹杂情事中散发的哑和缱绻:“等我一会儿。” 沉定的声线在此时蒙上水雾似的,喘息不匀。 玉霜脸颊绷紧,细看有颤动,他转身就走。 确定他离开,隋和光终是难以维持沉定,他五指抓拢,“滚出来!” 隋木莘轻啃他皮肉,又咬又亲,故意弄出水声。在玉霜走时,假戏真做。 隋和光指骨泛白,狠撕隋木莘后脑头发,可——晚了。 隋木莘舔了舔脸颊。 然后,灿烂笑开。“哥,我爱你。” 他的爱换来了数个耳光。 等隋木莘从阳台走了,隋和光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去找玉霜,想问商会的事。 一问才知道,玉霜甩下他回府了。 隋和光回到自己房里已经是凌晨,他不怎么气恼,不立刻去找玉霜。 他等着玉霜明天找他商量! 然而第二天玉霜早早去了港口,只让林三给隋和光递信。 打开一看,字迹居然还工工整整,不凌乱,隋和光由字观人,想玉霜还算沉的住气。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中央派款征收军费,老主席承担三成,余下七成,各家分担,此项贡献会纳入改选主席的重要参考。 隋和光又解开另一封信,他在港口的暗哨回:“派款名目共计三十四种。” 购木料运面粉修路灯屯粮米,征新兵抚伤兵葬司令买飞机,赈济救灾、河防城壕、难民安置工事费急急急…… 隋和光思忖着。 商会功能总结下来,无非是“大帽子、占位子、扯旗子、挣票子”,宁城作为华北商贸重心,制定了北部的交易规则。 隋靖正卡在“副”字上,一直有意上位。 城中四大富商家族:隋、李、冯,还没排出个名次。 隋靖正凭港口占据一席之地;李家有银行,有李崇,中央军方背书,玩的不是生意,是权力,对商会角色倒不很看重;冯家擅投机,做新式生意,和租界关系近。 而隋和光……他回宁城不久,生意做的只算中上,但跟政府、跟老主席私交很好。 所谓“军费贡献纳入重要参考”,其实是给隋和光开的后门。 帮同行承担压力,得了声望,老主席要扶他上位,才有理由。 * 玉霜正在开会。 老主席主持会议,中心意思就一个:搞钱,共克时艰! 会议完后,他单独留了隋家大少爷,问他的想法。 搞重工是不行的,宁城周边没矿山,新开厂风险太大;做轻工,仗一打起来,一帮军匪蝗虫过境,烧毁抢,没处说理。 模仿西方,把把店面整亮堂,货品弄高级,做富人的生意…也不长久。 老主席边说边叹,这招在沪城也许有用,到在北方,百年老店朴素才是常态,国民只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而羊毛出在羊身上,是必须戒备的。 ——沪城。 万国之城,十里洋场,钱如水流,玉霜待过三年。 他旋着茶杯,正在看新报纸,南方沪城的,看着头版标题,若有所思。 老主席:“小隋先生有想法了吗?” 老主席作风颇为西化,称隋靖正为隋先生,隋和光自然只说小隋先生。玉霜忽视这刺耳的称呼,微笑说:“暂时没有。” 玉霜是有想法,但尚待实践。 为什么非要做实业呢? 他正要开口,富广楼大会议室外,人声鼎沸。老主席说:“李师入住宁城,定在今天,公开露面。” 大楼正对宁城广场,人多嘈杂。 此时的隋和光正往富广楼来,不是为玉霜,而是为李崇。 ——李崇电话邀约,请他今天来广场,看一出好玩的。 李崇一般说有趣,那就必定要见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宁城大广场今日很热闹。 新师长露面前,广场没人紧张——李二爷可是宁城本地人。 等师长露面,几十枪连毙政府数个贪污的官,前排板凳嗑瓜子的百姓吃进血,瓜子壳黏上嘴皮,秃噜不出来了。 李长官施施然下去,士兵鼓掌,但并不知道师长要往哪去。 富广楼茶室外,一卫兵“众醉我独醒”——司令来见相好的了。 屋内正是隋和光,他说帮李崇查驻军的账,就真查出来好东西。 原驻军都是“人才”——前几年上头清查人数,各团找百姓穿军服充数,虚报几千人。 一清点,多出来大米共三十万斤。部分被李崇留下,另一部分黑市卖掉,再以军队的名义买地,一方面安置难民流民,另一方面充作军费。 账是查完了,接下来才是重点——能不能给新驻军再加点军费? 隋和光相当坦率,直说钱都被少爷管着,让李崇找玉霜谈去。他现在就是个白身。 李崇眼神稍变,口吻戏谑:“这是养徒弟呢,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隋和光说:“搭伙过日子而已,说不定哪天就拆伙了。” 他把自己现在的危机说出来,看李崇愿不愿接茬,帮他制衡玉霜。 今天来富广楼前,隋和光从报纸上得知一条消息:隋李重修于好,被人拍到同去百乐门。 李崇跟玉霜有了接触,看起来两人相处还不错。 这对隋和光不是好事。 李崇扩开怀抱,敞开大腿:“我这老伙计够硬,散不了伙,你来不来?”他从匣中取出枪来,拍在桌上。 隋和光请李崇合作应对玉霜,依托的是旧情,还有他经营商务的能力; 李崇倒是接茬,但提了条件——他要隋和光离开宁城、加入李军。 几秒后,隋和光把枪推回去,笑而不语,李崇扯下嘴角。 他懂了,隋和光还是不想插手华北的军政,更不想和李家军队绑定。 就跟七年前一样。 谈崩了。 两双黑沉沉的眼瞳撞到一处,李崇摩挲下锋利的犬齿,神色温柔到诡异,隋和光当即起身——李二发疯时,同吃人也没分别。 李崇没拦隋和光,还非常贴心地叫来卫兵,送人回府,依旧是被隋和光婉拒。 他不急。 还有半年。 李崇最后只问:“不后悔?” 隋和光说:“这话该我问你。” 李崇:“我做的每件事、走的每条路,不说甘愿,但都无悔。” 隋和光说:“我亦然。” 隋和光走后不久,卫兵叩门:“司令,隋家大少到了。” 然而很快,卫兵传来最新消息——“您看上的那什么夫人,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卫兵眼中充满八卦之火,但令他失望的,司令除最开始变脸,后面都面不改色。 四人一桌麻将,卫兵凑数。 玉霜是客,李崇让他定规则,最后定了打南方麻将。 隋和光是半道撞见玉霜,不得已杀一个回马枪,他无视李崇和玉霜深冷的目光,淡然落座。 隋和光最习惯的娱乐就是打牌,虽然他牌技是出了名的烂。政府有人因此爱请他凑场。 至于比大少地位低的,那可就有些遭殃了,要绞尽脑汁喂牌…… 但不管怎样,隋和光都很轻松。 他当然会算牌,但有什么必要呢?隋和光爱在牌桌上放空,反正费脑的不是他。 风水轮流转,今天这场牌局,他再不能放松。 李崇和玉霜聊得有来有回,李崇聊训练士兵,说“抓射击、搞纪律、定评级,用亲也用贤”。 玉霜说:“还以为您会全用自己人。” 带兵打仗的事玉霜不懂,本来该多听少说,但面对李崇,他愿意多胡说。 ——李崇看不起他。 这种看不起和最初的隋和光一样,是忽视无视。正巧,玉霜虽然跟李崇合作,对军阀还是不改厌烦。 李崇不急不缓说:“自己人不也是我以前带出来的?只要听话,我都用。” 也有不听话的,毙了几个,就都听话了。李崇让军官滚出来示范射击,合格继续领兵,不合格降职,换评级高的士兵上。 李崇的眼睛朝着隋和光:“这套训练的法子我用了十年,每年都有新体会。” 十年前,他跟隋和光一起思考过训练改良、战术革新,但隋和光离开了军队,只有李崇留下来,把当年的想法落到实处。 隋和光懂李崇的暗示——你要是回来,还有机会壮志成真。 玉霜见李崇直勾勾盯隋和光,笑道:“您把旁系的人训乖了,小心给他人做嫁衣。” 这对话叫卫兵擦一把汗。然而司令不恼反笑:“宁城有我李家的人在,这嫁衣,做就做了。” 这时李崇飞出一张牌,“恰巧”撞到对家手背——他的对家是隋和光。李崇视线不移,直直望过去:“隋夫人,李二想请教您,这嫁衣我该不该做?” 隋和光码牌的动作一停。 卫兵想嗑瓜子。 就在这时,玉霜甩出张白板“财神”。他淡然一笑:“听说军中财政吃紧,我深感痛惜——李司令,拿去用吧。” 李崇要不起,漏财了。果然,这一局完,李崇输三家,卫兵不敢要司令的钱,把大洋转给隋和光。 隋和光把钱推回给李崇。玉霜也把钱还回去,李崇脸皮厚,还真收回兜里,说“这把不算,下把认真来”。 第二把开始,到后半段,都能看出李崇在做万字的清一色。 玉霜道:“这局打完,您手上总共几万,我就给您凑几万。” 这是放话:胡几万的牌,他就给李崇几万大洋! 隋和光目光一动。 他摩挲冰凉的麻将子,飞快分析局势——隋李合作,无非一方出钱,一方出兵。要摊派的中央军费还没着落,玉霜从哪搞来巨款资助李崇? 隋和光事运不顺牌运顺,下张牌胡三家。 牌池摸完,出乎意料,剩下三家都没胡成。只是……玉霜扫视牌池:“李长官,你把胡牌打了出去,算不算出千?” 李崇手里两张伍万,差一张伍万就胡大对,但他最后一手打出去了伍万。 李崇满口歪理:“一到九万,唯独伍万大写,最是庄重,不等到合适的,我不会要。” 玉霜说不巧,最后一张伍万在我手里。 李崇:“万一您最后打出来了呢?” 一只修长的手落下,抢走玉霜牌堆中的伍万。 三双眼睛钉向隋和光,这场牌局表面的赢家。隋和光温声道:“别争了,伍万归我。几位,开钱吧。” 富广楼回来,当夜,有传话说隋老爷快回宁城,隋和光不能再随意出府,就这样在西院静等。 牌局过后,他看出来:狗日的李崇,想必是跟玉霜搅合上了。 玉霜倒也没完全忽视隋和光,林三偶尔送到西院的都是好东西,钢笔、稿纸、报纸,但也仅此而已。 林三:“主子这几日在外走动,港口、政府和军队,三方都要顾及。夫人要有大事,随时令我等传话。” 听听,“要有大事”,也就是说小事别打扰玉霜。隋和光笑出了声。 林三低头不语。 他这恭敬也只是表面恭敬,心里不以为意——毕竟,少爷总是少爷,而夫人只是夫人。大宅院中恩断义绝、爱恨逆转的事,还少么? 林三今天是看主子忙于应酬,揣摩他心意,来安抚内宅罢了。 九月末,隋老爷回了宁城。 他身边终日伴着四姨娘,像是遗忘了玉霜,但不知是否还有些优昙婆罗的痴念,没有照旧例“送”妾室出府。 隋和光跟玉霜联络从来只走暗道,出府也是趁晚上,加上林三等人遮掩,没有留下痕迹。饶是如此,隋老爷还是不放心,将他房中人撤换一批,耳目盯得严,隋和光单是走出院子就要错过十几双眼睛。 整一周,隋和光没有见过玉霜。 只有港口暗哨会发来信,提到李崇动向,但隐去和玉霜交际的种种。 在暗哨眼中,跟他书信联系的一直是大少爷。现在玉霜才是大少爷,主子的行踪,暗哨不敢在纸上留痕。 哪天暗哨跟玉霜一汇报,隋和光这伎俩就会暴露,到时玉霜对他的不信任只会增多。 换了身体,前番种种势力积淀,只能从头再来。 隋和光耗费些心力,把房中下人收服了。 但他知道,不够。 内宅的权力就像月光,看起来亮,实际都是从太阳那偷来的,隋府的太阳是当家人。 不换回身体,玉霜就是未来的当家人,他一个念头就能困死隋和光。 转机出现在两周后的晚上。 这一夜,林三来了,轻手轻脚踩着月色,一见隋和光,就单膝跪下。 ——港口出了叛徒,闹出了事。 “是老爷子的人闹事,主子处理完就回府,父子间气氛很紧张,”林三低声,“主子连午膳都没用,在房里呆到现在。” 林三生得彪悍,实际心思很细。他清楚主子待三夫人不一般,便想让夫人去探望。要能修复关系,最好;不能,那也不会损失什么。 出乎林三预料,三夫人没有趁此机会敲打他,也没有摆架子,只是格外平淡的,说:“带路。” 这种姿态让林三耳红脸热。 他之前以为对方心计深沉、脚踏两只船,因此态度很不客气,但现在看,三夫人待大少,却像有几分真心…… 隋和光进房时,玉霜正在读报纸。 “来,吃蜜饯。”玉霜朝隋和光一扬手,将报纸抻平,再递给隋和光。两人俱是从容,半月来的隔阂从未消除,又从未显现。 隋和光不接报纸,只将蜜饯整盘端到面前,慢腾腾咬。 吃一片蜜桔花了有好几分钟,等他咽下最后一口,玉霜奉来茶水。 隋和光不接,一点报纸,“说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