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龙》
3. 凤鸣山(3)
慕少微没能在菜地停留几日。
荒郊不比洞府,防不住外来者的打扰,更无法让她闭关清修。时不时的,不是飞鸟掠过捉虫,就是兔子进来啃菜,每一分动静都能让她戒备许久。
没办法,谁让她弱比蝼蚁呢?
哦,她不能侮辱蝼蚁,它们可比她强多了,来一群就能把她吃干抹净,连点渣也不会剩。
因此,当第一只野雉踏足此地,开始在菜地边缘大快朵颐时,不比蝼蚁的她就明白这好日子是到头了,得搬家。
野雉这东西,搁凡人眼里就是一盘菜,圈养能下蛋,放养能除草,不养也能驱虫,一雉多吃,称得上是一本万利的营生。
可在修士眼里,野雉算是灵鸡的前身,应南方朱雀,阳气极盛。其食蜈蚣蛇虫而不死,为天克阴邪之物。若能驯养一只开智的雉鸡,无异于有了一只克制邪祟的战宠。
而她如今是什么?
是被修士称为“阴气狠戾,杀心极炽,难以养熟,恐被反咬”的蛇。
蛇属阴,灵性十足但杀性更强,与蜈蚣蝎子算是一个路数的精怪,常以邪恶、孽障、阴险著称,但也与它们一样,是属阳的野雉最爱吃的大补之物。
鸡血纯阳,如此方能辟邪。阳极则阴生,润阳需阴物,只要相距够近,野雉足以凭本能找到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很快,菜叶重叠的根部钻出一条小蛇,仅筷子长短,似柳枝粗细,鳞片黑绿,背生纵纹,尾巴一登便溜没了影,像是会飞一般。
不过几息,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雉就寻到了蛇的栖身处。它块头极大,动作凶猛,几下啄烂了菜心,却发现里头并没有吸引它的虫子,可它为何这般饥饿?
它很疑惑,可惜没开智的生灵注定想不通。
它只能盯着菜心里的露水发呆,转了转脑袋后又把事忘了。之后,它低头喝水,总觉得这水也好喝得很。
*
慕少微夺路狂奔,不知不觉地,她又游回了老树根之间。
蜷缩在阴凉处,她几乎与土地、树根融为一体,难辨轮廓。有鹰唳声从高空传来,盘桓不散,她一动不动,气息静默,蛇形像是化在了土里,看不见了。
半晌,鹰飞远,鸟雀的叫声逐渐压低,浮动着不安。
她本想稍作休整再另寻出路,怎料老天的脸一如合欢宗老祖的心,说变就变。
黑云凝聚,天幕低沉,伴着一阵霹雳炸响,豆大的雨点陡然落下,砸起灰尘无数。
下雨了,这么大,真不是有人掐了个“镇海诀”吗?
或许对蛇来说,一场大雨不亚于灭顶之灾。
暑气被狂暴的风雨吹去,泥水沿着大地的沟壑肆意流淌,奔腾着淹没了树根,吞没一切卷向未知的远方。
慕少微奋力昂起蛇头,顺着水流从底部游出,拼了老命地挣扎,总算够上了高一点的树根绕紧身子,以防被水流拉扯到别处去。
雨点有她脑袋大,捶得她浑身发冷,眼前一黑又一黑。突然,她的昏沉被雷电强行撕开,炸得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轰隆!”
狂风呼号,万木鬼哭,天地暗成一色,断枝落叶劈头盖脸地揍了她一顿,她也只能咬牙忍着。而越忍,她的心头越是怒意横生。
她何时受过这种鸟气?
在最弱小的那几年她也不至于混到这个地步,估计连被她干掉的仇人见了都得心疼她,再给她扔两张纸钱补补。
多可笑,一只鹰能逼她疲于奔命,一群野雉能把她赶出“洞府”,一场暴雨能要她半条小命,她怎就生成了这等微末之物,她怎就不能生成林中猛虎、山涧蛟龙?
凭什么!
“轰隆!”
她曾无惧雷劫,才不管它要劈几次,要降多久,只当淬炼己身。如今,她藏在树下躲雨,还要担心天雷会不会劈在树上,连同她一起劈焦。
这像话吗?
果然活得久什么场面都能见到,连自己怎么落魄的都清晰明了,她真没想到日子还能过成这样。
东躲西藏,这么窝囊……
然,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
跟自己发怒算什么本事,除了气坏身子,好处是半分没有。倒不如看开些,把这当成一场历练,譬如暴雨算是瀑布锻体,枝叶算是磨练耐力,被雷劈了也不妨事,算它劈得准,正好让她重新投个胎。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间,她的怒意逐渐演化成了心力。
僵硬的蛇身慢慢松弛下来,生机随血液飞快流通,反而更抓牢了树根。她的长躯顺着风的流动而起伏,像一条随性的丝绦躺在风上,不再费力。
雷声持续,天地混沌一片,气机驳杂。
倏忽,密实的蛇鳞张开了窄窄的缝隙,雨水犹如贯通天地的线,让她在风暴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感。
这是?
不知是蛇身太弱,还是出力太久,她的心神虽安定了下来,神智却陷入了昏睡般的黑暗。
仿佛灵智蒙尘,只剩本能。她早已无知无觉,可她的蛇身在暴雨中高高昂起,明明那么细弱,却像树根长出的一段新枝,欲与天一争高下。
“轰隆!”
闪电把蛇鳞照得雪亮,她的蛇口张开,似在汲取甘霖。
*
慕少微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堆枯枝烂叶中。
她的蛇身仍盘着同一截树根,只是树根没她想象的结实,竟被泥水冲断了。连带着她也落难,一同被冲到了这块陌生的地界,一抬眼,满是风雨后的狼藉。
她不敢乱动,只小心翼翼地松开树根,检查起糊满烂泥的身体。
一节、两节、三节……蛇头抚过长躯,待确定蛇身的骨头没断,皮肉也无损伤,她才长出一口气。
还好,是一整条,不是只剩半截。
看来她不仅命硬,骨头也硬。手腕粗的树根都断了,她的蛇骨居然没断,这怎么不算一种本事?
不过想想也是,她都能在生死一线的暴雨天睡过去,醒来还觉得神清气爽,真是浑身长满了本事。
只是,她之前是怎么睡过去的,怎么没印象?
来不及深想,她忽然感知到地面传来的轻微振动。
听着像是某种走兽的脚步声,很轻盈,来的不止一只。
她猜测它们的巢穴被雨水淹了,紧着搬家,却不知雷雨过后是肉食者的狂欢,它们只要出来觅食,多半能满载而归。
来者是三只野狐,一大两小,灰扑扑的,周身没有灵光,是凡狐。
她躲在倒塌的草丛中注视着它们,就见大狐狸从断裂的树下刨出一只兔子,两三口撕开它的皮肉,再扔给身后的崽子。
它们找食是一把手,不多时地上就多了兔子、花鼠和蛇的残骸。弥漫的血味一再地刺激着她的蛇信,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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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游上前去分一杯羹。
唉,曾经的琼浆玉液她不屑一顾,如今的残羹剩饭她控制不住。那被撕开的兔子腿看上去无比肥美,那被扯出的花鼠脏腑也是鲜嫩非常……
但她很快意识到,就算是吃剩饭也轮不到她。
狐狸一走来了野狗,野狗挑过还有秃鹫,秃鹫吃饱爬来蚂蚁,而她这条从头看到尾的可怜虫是什么都没有。
啧,她饿了。
她想吃新鲜的肉,想吃洗净的甜果,想吃饱含灵气的米露,再不济来半颗辟谷丹也好,总比干看着强。
可她抢不到大份的,吃不上热乎的,猎不到活蹦乱跳的,倒有可能把自己送进别人嘴里活蹦乱跳。再这么下去,她怕不是要饿死?
蛇尾烦躁地划过地面,一下又一下,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许是有鳞片覆盖,她没觉得疼。
她想念她的剑,她的手脚,她的人身,但凡有一样在身边,她就能打猎了。而想着想着,蛇尾划拉地面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渐渐平息……
慕少微转过头,平静地注视着蛇尾,又把它举到眼前,一抖一挥,行径诡异。
看了会儿,原先困顿的关窍像是被一拳打通,她醍醐灌顶,转瞬明悟了真理。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兴许她真能笑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真傻,真的!
枉她做了一世剑修,只是堕进畜生道而已,差点连最基本的道心都丢了。
剑修推崇以身为剑,伊始便要与剑心意相通,结丹后更要练至人剑合一,而大乘期不就是手中无剑、万物皆可为剑吗?
她的本命剑断了,应了手中无剑。
她也是万物之一,难道不可为剑?
什么人修法门妖修功法,什么引气入体重塑道体,狭隘了。无论是人是蛇,她都是天生地养,生来就走在大道上,不就是一把最趁手的剑吗?
谁说活物不能成剑!剑生剑灵可比活物更像个活物。
剑分短剑、长剑、软剑、重剑……而蛇身,幼时可作短剑,稍长可作长剑,放松可作软剑,若成了巴蛇之流,那不就是重剑中的重剑!
可长可短,可软可硬,她本身就是一把可塑的良材。练功是从头修,锻体也是从头修,左右都是重来,还分什么合不合适,炼化自身怎么不算一种修炼?蛇身天生是利剑!
妖修的功法难找,剑诀还难找吗?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剑诀。
愚钝至此,实在惭愧。看来老天待她不薄,特地让她投了个好胎,只是她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差点让明珠蒙尘。
长吁短叹一番,慕少微不再逗留,悄然离去。
前路已明,此心再无挂碍,她要做的只是在山林里好好活下来,活到契机出现的那天。而在这之前,她需要水源和吃食,以及一个不被打扰、可供练剑的洞府。
为防伤到根本,她暂时以尾代剑,尝试能否捕猎。
许是道心明澈带动了一点气运,在寻找洞府的路上,她发现了一窝摔得七零八落的鸟蛋。
窝里蛋液粘腻,只剩两枚完好,她打量着周遭,见四野无兽便立马扑进了鸟窝,咬碎一枚蛋疯狂吸入。
重活第七日,她的吃食总算不再是菜叶和青虫,而是鸟蛋。
它们清“腥”可口,份量十足,食之有力气赶路,实乃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于她大补。
4.凤鸣山(4)
慕少微找到的第一个“洞府”是一棵被雷劈断的树。
其身粗壮,高大挺拔,如舍利佛塔耸入云霄,但没有罡气护体,结果毫不意外地遭受了天雷的重击。
一瞬火光炸起,巨木被劈成两段。半面泥沙半面水,一截烈火一截灰,当她发现它时,树上的火还未烧完。
天威尚存,鸟兽退散,独她上前。
只一眼她便相中了它,并理所当然地把它当作洞府,甭管安不安全都想住下去,图的就是雷击木的珍贵。
在仙家地界,只要有人渡劫多半会有雷击木产生,可不是每一位修士都喜欢在山林渡劫。
有人偏好空旷的赤地,有人选择安稳的洞府,有人伫立沉默的山峰,就算真有人选了山林,在数道天雷过后,也不见得会有几段雷击木剩下,大多数都成了灰。
因此,仙家的雷击木不算少见,却也不算常见。
而修士所迎击的雷劫不同也会造就雷击木品质的不同,比如筑基雷劫造就的雷击木能跟飞升劫造化的“神木”比吗?
自是不能的。
所以它珍贵啊!
连仙家都一木难求,更何况是这片疑似凡间的山野。
如果树里头没有精怪修炼,仅是木秀于林被雷摧之,又恰好被她遇上,那她真是撞了大运。
甲木生于戊土,有丙火照暖,有癸水滋润,一朝引动雷落,顿成金铁之鸣。至此五行相生往复循环,雷炁纵横其间,置木于死地而后生——
有些树看似被劈死了,实则蕴含着极其磅礴的再生力量。
有这造化之力,雷击木无论是用作锻造法器还是炼制丹药,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材。
假如她还是修士,得到雷击木的第一件事就是掐诀封炁,收入芥子,以免雷炁溢出,生机受损,妨碍她把它卖个好价钱。
可风水轮流转,她落魄了。
再遇雷击木,它成了她高攀不起的异宝,无法据为己有。只能趁着雷炁未散前沾沾光,好让蛇身受点滋养,使筋骨变得结实耐打。
她果断游了过去,不顾烧焦的地面还发着烫。
雷火吓退了不识货的鸟兽,却便宜了识货的小蛇。
不知为何,她对“灰烬成土”的焦糊味颇为上头,她偏爱这块死地的土气,总觉得雷火肆虐之后反倒激发了此地的某种生息。
可惜,她失了气感也没了神识,更看不见灵力辉光,无法做更深的探知。
但做蛇得知足,能在幼时得一宝地修行,哪怕只有寥寥数日,也已是天大的机缘。
她爬上雷击木,寻找豁口,摸索许久才找到一个虫蛀的洞。
它大小合适,内中封闭,与雷击木焦黑的断裂处并不相通,除了虫蚁应该没什么能爬进来,只要不遇上蜈蚣和长喙的鸟,称得上安全。
到此,安身之所算是有了。
慕少微钻入其中,少顷,她又钻了出来,沿着雷击木内外爬了一圈,却发现确实没有精怪的尸身……
好吧,悬着的心终是死透。
思及连日来看到的生灵,吃过的食物,接触的花草,她不得不承认——此地无疑是凡间,而她,不过一条凡蛇。
不在修仙界了,只是凡蛇啊……
麻烦真大。
从凡间进入修界的路比她的命还长,而一条凡蛇能有什么本事前往,又能活几个年头?
若她无法长寿,这辈子就是死局。
若她能长寿却找不到一个有灵根的人,便是漫长的困局。
若是她长寿还找到了有灵根的人,对方却不愿带上她,她只能以功法利诱,算是上了棋局。
若是她万事俱备但没赶上宗门收徒大典,那可真是……天道给她做了局。
罢了,别想了,徒增烦恼。如今她连凡间是哪年哪月都不知道,一个活人也没见过,想这么远有什么用呢?
顺其自然吧。
*
是夜,明月高悬。
蛙声重响,虫鸣不绝,夏日的暑气复归,热闹却止步于溪边,没有蔓延到林火烧过的地方。
黑沉、死寂,唯有一缕银光从虫洞透入,打在蛇尾上。
慕少微没睡,只蘸着月光丈量蛇尾,就像挑灯看剑,一寸寸赏得仔细。
她的蛇尾细长,骨头柔软,骨缝兴许没长好,致使弹力有余而威力不足,无法让蛇尾变得像直剑坚硬,倒像一根软鞭。
不过,真把尾巴当成鞭子使,那就得嫌它短了。
且它与她相连,也无法像鞭子一样收缩自如,不如当作软剑用。
她一点点绷直蛇尾,尽量让它朝着剑形靠拢,可这委实是件不容易的事。蛇天生软骨,平时尾巴能盘着就不会翘着,还绷直,这不为难蛇么?
偏偏,她愣是做到了。
凭极大的毅力控制本能,她捡起了练剑时最基础的要领——直刺,生疏地做了起来,再不断地纠正,尽量做得标准。
想象前方空地有一个木桩,专注于那个点,平刺、收回。
再刺出,再收回,往复一千遍。
仅此一式枯燥地练习,一旦蛇尾打卷她便停下,等捋直了再补上三击,足足练到笔直投下的月光歪斜,打在她面上,她才勉强把一千遍刺完。
好累……
蛇尾可能抽筋了,兀自哆嗦个不停,几乎蜷不起来。她颤巍巍地放下蛇尾,整条蛇趴地上不再动弹,恍若小死一番。
只能说,做蛇和做人有着极大的差别。
每日挥剑一千下是凡人孩童练剑的基准,从她儿时第一次握住木剑始,她就风雨无阻,每日必扎实地完成功课。
彼时也累,可人身适合练剑,她咬牙就能扛住。不像蛇身,她要花心力控制尾巴,要纠正姿势和力道,要明晰轨迹和动向……咬牙也扛不住。
没有水,没有药浴,没有吃食,她又饥又渴又无力找食,才知失策。
她该提前备一些的……
真当自己还是前世的大能啊,神识一动就能从芥子里要什么取什么,样样不缺。
人做久了有架子,大能做久了没脑子,她至今都没能适应“蛇”的身份,甚至觉得做人也还是几天前的事。
落差实在太大,她又被前世的习性所扰。最终,身心俱疲的她沉沉睡去,直到翌日艳阳高照才醒过来。
*
起晚了,日头吸干了露水,一滴也没有给她留。
慕少微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是绿着眼睛爬出雷击木,迫不及待地去找吃食。
蛇尾还有点僵硬,要是遇上危险或许不利于她逃跑,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两个鸟蛋才顶一顿饱,昨晚又练了剑,再不吃她会饿死!
发挥出蛇最大的捕食能力,她飞速吐着蛇信,将无数看不见的气息卷进鼻腔,分析着它们的味道。
也不知是长大了些,还是蛇身本就完备,她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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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瞎”的蛇眼仿佛褪去了一层翳,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比出壳时能见的范围更大,能辨的色彩更多。即使蛇眼与人眼所见之物依旧不同,可洞察一些动静的能力却比人眼强了不少。
人眼看不到掩映在草丛后的灰鼠,但她看见了。
在蛇眼中,她清晰地看到了灰鼠的轮廓,那小东西分明是个凡物,没有真气护体,却源源不断地往外发着热,提醒她朝它追去。
只是,她没有追。
灰鼠的个头比她大上许多,吃它没前途,还不如跟着它,看看它在窝里囤了什么好物。她不挑嘴,什么都吃,鼠能吃的蛇就能吃。
灰鼠没有发现她,啃了会儿草茎便往远处溜,跑得飞快。
鼠影是没了,可草丛里还残留着鼠的味道。慕少微无声无息地游进草丛,蛇信卷过鼠的气味,即刻朝正确的方向追去。
她慢了灰鼠不止一步,也恰是慢了,待她摸上门时,耐不住性子的灰鼠早已离开洞穴,反而方便了她打秋风。
谁知,她一到洞口就闻到了浓烈的、疯狂吸引她的食物味道。
蛇瞳收缩起来,蛇影鬼一般附上洞口,像是拦住蛇洞的鹰那样拦住了另一群生灵的出路。
洞内藏着一窝幼鼠。
通体红肉,无毛,没张开眼,只互相推挤着乱爬,发出走兽听不见的低呼。
饿极的她受本能牵引,迅速盘缠在鼠窝旁。蛇天性中的缠绕绞杀和生吞不停作祟,催促着她动手,否则灰鼠一来就走不了了。
但她做人的一面又不愿下嘴,生吞活鼠,她再饥不择食也不会……
眼一闭心一横,大能终究是大能。她压下人心的恶心,只留长虫的生性,蛇尾一卷便捞过一只幼鼠,再绕过它的脖颈大力一绞,干脆利落地杀死了它。
何必矫情,不过活鼠而已,她生吞过的天材地宝还少吗?
她生吃过蛇妖苦胆,只因中了它的毒;她咽下过狮王内丹,只因它不便封存。更甚,她尝过鲛人的眼泪,饮过鲲鹏的鲜血,生啖恶蛟的心脏……
杀胚要什么厚德,饿死自己很高尚吗?
高尚值几个灵石?
蛇口一张,将幼鼠的头送入其中,她缓慢地吞下,吃得有些艰难。
蛇嘴和食道被撑开,她胀到无力思考,只知进食。好在难受只是一时,她的蛇身为吞食大货早做好了准备,当幼鼠的身子滑入大半,之后的吞咽便顺畅了许多。
幼鼠被蛇身包裹,隆起明显的轮廓,又被蛇身的每一块肌肉推送下去,丝滑地落入胃袋中。
她饱了。
再一次,蛇身升温,血液翻腾,她懒得动也不想动。然而灰鼠随时会回来,她又吃了它崽子,仇人相见岂不眼红?
她必须走。
拖着滚圆的肚子,慕少微的速度慢了不少。但拖一个是慢,拖两个也是慢,她轻飘飘地扫过鼠窝,没有犹豫,直接提起蛇尾往体格最小的那只刺去。
出乎意料的是,蛇尾居然见了血。
它竟洞穿了幼鼠的皮肉,扎起它拖出窝。而后,卷过食粮的她奋力爬行,回到自己的地盘。至于灰鼠会不会连夜搬家,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日薄西山,又一日过去。
她缩回雷击木里,借着微薄的月光再次练起剑,一下又一下,有轻微的嗖嗖声响起,她的蛇尾似乎带出了一缕剑风。
一千遍,她不会停。
5.凤鸣山(5)
人做得太久,一朝做了蛇,终归是哪哪都不方便。
天道放她一马,允她道消投胎,她很感激。是以,即使失去修为倚仗,失去千年积蓄,失去修界便利,她也没有过多的怨言。
只是,天道是不是忘了给她一碗孟婆汤啊?
前世缩地成寸,一念千里;今生泥潭翻滚,游出几寸。前世琼楼玉宇,鲛纱仙履;今生画地为牢,扭曲爬行……
好日子过惯了突然要过苦日子,由奢入俭难啊。
她也不贪心,不求遗忘所有,只求短暂地、有选择性地忘掉那些美馔佳肴,尤其在她吃饭的时候。
这样,她活吞幼鼠时就不会想到曾经的山珍海味,给她本就痛苦的进食雪上加霜。
然,天不遂人愿,蛇生艰难。
所幸她心性坚韧,活鼠一落肚就不会纠结,人心再受折磨也不过一顿饭的事。之所以发牢骚,不过是她还没适应而已。
果然,她很快将“生吞活鼠”这事抛诸脑后,转而琢磨起后续的锻体之法。
她练功无数,阅历匪浅,自创过七卷剑法,想来为蛇身独创一门剑诀不难。
难的是新创剑诀必须了解蛇的本身,她务必明晰蛇与人的差距和区别,小到吃食大到根骨,如此才能从根本上逆天改命,突破一条凡蛇的极限。
而了解蛇必先知人,毕竟剑法由人而生。恰好,她是个剑修,前世又是个人。
追溯漫长的记忆,她把时光拨回千年之前。
她原以为过去的过去早已忘却,不料修者的记忆强得惊人,连一些细枝末节都能追忆得纤毫毕现。
彼时,她还只是个凡人剑客。
一柄剑,一蓑衣,作为世上最年轻的先天境宗师,在凡间境没人敢看轻她。
可在踏入修仙界后,她因年纪太大、筋骨已定而被各大仙门嫌弃,他们甚至不愿为她测一次根骨,就自以为是地斩断了她的仙途。
“你年纪已大,沉疴太深,就算有根骨也修不成。”
“即使你能入道也难升筑基,炼气修士的寿元不过两百载,只比你们大宗师多一甲子,可活得却比大宗师辛苦。”
“你何必执着修炼,回你的人间去,哪里都能奉你为座上宾。”
何必执着?只多一甲子寿元?
真是说得好听。
要她不执着,可以,只要他们放弃长生久视就行。
可他们能吗?自己不愿放手却要劝别人放手,不亏心么?
而在她最遭嫌的时刻,唯有师尊——
唯有师尊从云端投来一瞥,盈盈笑道:“你们这群食古不化的老鬼,脑筋比嘴还硬。她只是年纪稍长又不是已经入土,试一试能如何?”
“区区二十八岁,比宗门山脚的蚂蚁都年轻,你们也有脸嫌她老?”
师尊认定她是块璞玉,还接了她一剑,便力排众议将她带了回去,成为凌虚峰唯一的弟子。
而她也不负师尊的期待,一日洗筋伐髓,二日挑选功法,第三日直接引气入体牵动异象,并在同一天明悟了“内观”法门。
她凭实力证明了师尊的眼光,也凭天纵之资让那群有眼无珠的老鬼悔得捶胸顿足。
虽然每每忆起老鬼们“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样子都令她身心愉悦,但眼下要紧的可不是追忆往昔,而是“内观”。
初入道,凡人的习性一般无法改变,因此在迈入炼气期的前三年仍需要保持一日三餐、如厕和睡觉的作息,直到适应辟谷丹和打坐修炼为止。
由于她一入道便能内观,又要按凡人的习惯生活,出于好奇,她在饭后观察过五脏六腑的运作。
犹记得灵食下肚,她周身的血液便会涌向脏腑,其中以脾胃、肠子所获最多。
灵食在肠中分解,由脏腑吸收,再经她的血输送到各处,供养己身,最后精纯的灵气会沉于丹田,洗伐全身。
每到这时,她就会犯困。可困顿不会持续太久,顶多一刻钟她的头脑就清明了。
但蛇不同。
她虽无法再内观,可敏锐的感知尚在。每一次吃食落肚都在加深她的感受,而每一次感受都在警醒她,做蛇极容易死。
蛇心不足,吞得下大于己身的食物,极容易被撑死。
蛇再柔韧也只是凡胎,肚皮撑得滚圆后,内脏与地面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皮肉,若是吞吃的活物带刺,极容易被扎死。
更甚,蛇一旦吃饱就跑不了多远,还会懒到不想动弹,更会一睡不起,极容易被捕杀。
连她都难以抵挡蛇身的本性,何况别的凡蛇。要不是她够机灵,早在过去的几日里她就死过几百回了。
或许,与她一窝生的“兄弟姐妹”已经不剩几条了。
而要克服这样的本性创一门剑诀,一个字:难!
一如现在,她吃饱后只想睡,反应变得极慢。
脑子转不动了,想不出锻体的法门,只记得吃菜叶饿肚皮,吃青虫是半饱,两个鸟蛋顶一顿饿,一只活鼠管她两天饭……
难怪那些龙蛇大妖动不动就要睡个几百年,敢情他们吃一顿饭管几百年饱?
那吃的是什么啊,这么顶饱?
胡思乱想中,她渐渐地睡了过去。
*
小孔灌入一阵细风,月光散落夜色已深。
雷击木内,慕少微沐着看不见的雷炁,四平八稳地重复平刺的招式。当进度达到八百左右,她忽然止住了动作,又悄无声息地缩进了阴暗处。
有东西过来了。
隔着雷击木,她无法听到更清晰的振动。可来者的目标明确,似乎就是冲她而来,不一会儿就扒上了焦木,而蛇信也捕捉到了它的气味。
令她惊讶的是,这个气味十分熟悉,正是三日前见过的灰鼠。
没搬家?
不对,它怎么会找到这里?
不应该啊,雷击木附近一片焦土,无花无木,任谁找食也不会找到这里。再加上雷炁的消散需要半月有余,生灵都惧怕雷火,更不敢靠近才是,它为何……
一丝灵光划过脑海,她突然抓住了关窍。
人修涉足大妖地盘,夺其珍宝,窃其血脉,即使奔逃万里、改头换面也会被追杀,不就是因为进去过吗?
只要进去过,就一定会被记住味道。
大妖闻得出进入的修士有几人,是男是女,修为几何,想必灰鼠也闻得出进入洞中的蛇有几条,是大是小,胃口多少。
它生了一窝小鼠,遇到稍大些的蛇早被吃空了。大蛇吃饱了压根不会走,只会心安理得地把鼠窝占为己有,再等灰鼠上门大快朵颐,这才是常规的做法。
而今小鼠只少了两只,窝里有蛇的气味,结果还不明显吗?
她没有震慑它的实力,无法逼它离开,却会在它觅食时偷家,它怎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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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她活下去?自然是选择干掉她。
蛇鼠相食也是常事,它花了三日寻她,看来这一战免不了了。
二者相距极近,它就在她的头顶,上下只隔了一层树皮。
它多半嗅到了她的气味,因为她已经听见它啃食树皮的声音。可她不能任由它啃下去,若是把入口撕开,能进来的东西就多了。
慕少微并不怕事,反而在处理“仇家上门”一事上拥有丰富的经验。
她没有贸然冒头,而是朝不大的洞口伸出一截蛇尾,在月下晃晃悠悠。
灰鼠果然按捺不住,纵身扑了过来。她“嗖”一下收回尾巴缩进洞里,任灰鼠疯狂划拉洞口却无动于衷。
木屑细细簌簌地落下,她专注地盯着洞口,缓缓地提起了“剑”。
当灰鼠的一只眼睛贴上洞口,发出威吓式的叫声时,她心情平静地往上捅出一剑。
顿时,笔直的蛇尾精准地穿过狭窄的洞口,裹挟着细小的嗡鸣直插入灰鼠的眼中!
这一刻鲜血飞溅,灰鼠猛地后仰,沿着树身跌落下去,所有的威吓都成了凄厉的惨叫,而收回蛇尾的她慢一步爬出洞口,决定料理“鼠辈”。
她盘上一根枯枝,蓄势待发。
受到重创的灰鼠在地上颠了一圈,已然萌生退意。它一翻身就要逃,可打扰了她清修还想走脱,哪有那么容易。
她一跃而起,如箭矢破空,凌空挂上灰鼠的脊背。它的体型胜她数倍,她的绞杀不一定有力,但蛇身的长度足以将“剑”送入它的下腹,刺穿它的心窝。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而在她做到的瞬间,灰鼠濒死发狂,爪子疯狂抓挠腰间的蛇身,活剐下她的鳞片数块。
灰鼠栽倒在地,垂死挣扎,慕少微痛得神智一拧,差点被甩下去。
鼠血流了一地,灰鼠的动静愈发无力。就在她以为胜利在望时变故陡生,她从未想过,血味会在夜间放大,而在月下狩猎的生灵可不止一种。
当一只以蛇鼠为食的鸮掠空而来,利爪一把将它们共同抓获时,慕少微就明白——蛇鼠相斗,从来没有赢家,它们生来就是食物。
若是无法破局改命,她一辈子都得过被畜生欺凌的生活,这能忍?
离地越来越高,她没想到再一次凌空飞行竟是被鸮捉上了天。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又被利爪控得动弹不得,她看不清底下的景物,只知影影幢幢,许是树林。
须臾,蛇尾松开死透的灰鼠,顶着烈风,艰难无比地翻上来。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往上一次,也不管刺中了哪里,却听得鸮发出一声尖啸,爪子一下松开。
她与灰鼠一同落下,砸在一片巨大的芭蕉叶上。
叶片湿滑,蛇身沿着叶脊滑落,一击撞上树干,一击岩石,最后落入一个水坑里,只剩痛苦的蠕动、翻转。
无人助她。
好半晌,她拖着剧痛的蛇尾爬进石缝,一寸寸检查着蛇身。
鳞片被撕了,背上的血肉露出来,幸好没见骨。最重的伤是在蛇尾,也不知是怎么伤的,她的骨头竟然断了。
“剑”折了。
弯过一个可怕的弧度。
她会锻剑,但她不会给蛇接骨,可林中深夜如此危险,由不得她不做尝试。
慕少微忍痛抬起尾巴,将骨折的一截对准身边坚硬的岩石壁面,发狠地撞了上去!不管不顾地撞到它复位为止!
6.凤鸣山(6)
修士一旦重伤,无非四条退路。
一是启用秘术遁逃万里,二是藏身法宝静待风波止息,三是燃烧精血拼死一战,四是得贵人相助,最终化险为夷。
然,她连人都不是了,修士通用的法子更是沾不上边。
身无灵力,秘宝搁她眼前也不能用;凡胎不塑,灵药塞她嘴里也不能咽。
殊死一搏不消说,就她这身板,被野雉踩上一脚都要丢半条命。还得遇贵人,蛇碰上人的结果真不是被打死或着捡回去炖鸡吃吗?
得,这世道留给蛇的退路不多,要么等死,要么找活。
她得活。
好不容易续接了断骨,复位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又一黑。她合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最好醒来时天光大亮,如此也算休整了一晚,可她不敢赌。
当一条蛇无力自保时,荒山野岭之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恐怖。
蟾蜍的舌头,夜枭的爪子,硕鼠的啃噬,狐狸的牙齿……她曾无惧的一切如今都能要她的命,只因小蛇是它们之间共通的吃食。
她不敢赌石堆的缝隙能庇护她一夜,不敢赌饥肠辘辘的野兽嗅不到她的血味,不敢赌失手的鸮不会去而复返,更不敢赌自己晕倒之后还能再睁开眼。
一步错步步错,在弱肉强食的地界,生死攸关的事往往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必须离开,无论如何!
灰鼠就死在她不远处,血水尚未凝固,尸骨余温仍在。黑夜无声,会放大一切响动,气味也传得极快,估计要不了多久,鼠尸就会引来别的野兽,比如鼻子灵敏的野狗。
她与灰鼠一同坠落,动静巨大,想必已经被注意到了……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尾巴受了伤,拖不动它更吃不下它,倒不如留它做个替死鬼,好帮她挡住后来者的脚步。
吃了灰鼠可不能再吃她了啊。
她苦中作乐地想。
最后,她看了一眼蛇身的创口,咬咬牙心一横直接当它们不存在,果断游出了石缝。
还是疼!
每一块肌肉的耸动都牵扯到伤口的痛感,每一节蛇骨的助推都在折磨她的神智,可她硬是忍了下来,凭微薄的记忆朝雷击木的方向摸去。
那只鸮虽然抓了她,但飞得不高,应该也不会飞得太远。
爬是比飞慢,小蛇夜行还存在被捉的风险。可动了总比不动强,她的伤势拖不得,若是回不到雷击木的巢穴,得不到简单的处理,兴许过几日就会腐烂流脓,让她痛死病死。
再者,灰鼠已死,它的巢穴空置。她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才活下来,哪能把那一窝小鼠便宜了别人,自然要吃干抹净才好。
想到吃的,她疲惫的蛇身总算榨出了一丝力气,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之后,她也不管对伤口有害,专挑低浅的水洼子走,为的就是让泥水冲掉身上的血味。
野林中的鸟鸣声声诡异,灌木深处留着狼群走过的足迹。她走走停停,不敢懈怠,期间无数次想找个地方将就一夜,又无数次忆起自己挨过的每一道雷劫。
再忍忍,马上就能治伤了。
骨折再痛,能痛过被雷劫劈焦吗?
她一边宽慰自己,一边戒备又谨慎地摸索回去。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路还真给她平安地摸回了老巢。
但她依旧不得休息,而是要马不停蹄地搜罗仅存的“伤药”,治疗受伤的蛇身。
夜深露重,她隐入草丛,蛇头一砸摇落冰凉的水珠,淋漓在蛇身上。
末了,她也不嫌脏,低头吐信,细致漱鳞,撕去要掉不掉的鳞片,清理血肉中的泥沙……事毕,她爬回雷击木,费力咬下一块木炭,用蛇身勒住一块石头不住地砸。
这就是她必须回来的原因——
她不清楚哪些草药能治蛇伤,却清楚遍地草木灰一定能止血清毒。雷击木天然含有生气,大火烧过之地天然是药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她命不该绝!
将“伤药”敷在身上,细小的灰尘扬起,引来她些微的不适。
有些刺激,有点干燥,但草木灰似乎对蛇无害,敷着也没有灼烧的痛感,倒是让她放了一半心。
又捱了好一会儿,待确定草木灰真不致命,累到发昏的慕少微总算爬进树洞,彻彻底底地昏死过去。
这一晚她睡得黑沉,甚至没做半个梦。
故而她也不知道,半死不活的她与雷击木并无二致,俱是生死共存之物。雷炁将她当作了活死木的一部分,滋养着她的筋骨,温暖着她的骨血,默默加快了伤口的愈合。
生机,缓慢焕发。
*
一睡三日,慕少微是被活活饿醒的。
伤时无人照料,醒后无人知会的现状让她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一睁眼瞧见日影西斜,她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天。
也是,一只小鼠管两天饱,昨晚又那么折腾,她确实该饿了。
等等,昨晚?
记忆回笼,她转头查看蛇身的伤势,愕然地发现伤好了个七七八八。
只见厚实的草木灰只剩下单薄的一层,它块结在蛇皮上,药效早已用尽。
而在灰烬之下,被抓烂的血肉长了出来,缺失的鳞片有了新的雏形。蛇尾恢复了知觉,能回应她的操作,昨夜的剧痛如潮水退去,快得像是一场错觉。
这便好了?
慕少微深感不可思议,一条凡蛇断了骨头,能在一日内恢复?
她没见过这种蛇,料想也不可能。那么,是跟雷击木有关吗?
渡劫后的修士受雷炁刺激,能重锻筋骨;雷灵根医修擅长急救,能续接断肢;以雷火为食的妖物块头更大,在聚雷阵打坐的体修体魄更强……想来雷炁能激发万物生机,对人对妖都有作用。
她虽看不见它,但它无处不在。果然,拼死爬回来的决定是对的,她活了。
大病初愈,慕少微没想着修养,而是离开“洞府”奔向了鼠窝的怀抱。
今时不同往日,受伤了可没人端茶倒水,想吃点什么得靠自己去争。一想到鼠有一窝,饭能落地,她就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只能说人的适应力强大,才吃了两回活鼠,她就不再抗拒这件事了。
只是她没想到,前后不过“一日”,鼠窝里的小鼠就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奄奄一息。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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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是灰鼠没回来,它们又饿得很,有些叫唤着爬出窝去,死在鸟兽嘴里,有些孱弱的成了它们“兄弟姐妹”的食粮,被咬得面目全非。
蚂蚁比她早一步到来,但它们没能吃下这么多食材。
她简单扫了一遍,眼里没有半分对小鼠的同情,只有纯粹的对晚饭的渴望。
挑出死的,吃下活的。她的胃口明显变大了,这一次吞了两只才饱。
鼠窝已有了腐败的味道,不多时便会漫出去,做不了她的粮仓了。即使她想独占它,吃空它,可对于一条小蛇来讲,她注定得“被迫分享”。
蚂蚁得其一,鸟雀得其二,走兽得其半……而她只卷过一只战利品返回巢穴,等再回来时,却见一条大蛇游入洞中,把死的活的全吞进了肚子。
她争不过。
要是敢争,保不齐自己也得进它肚子。
慕少微悄然退去,去寻找下一个吃食的储备点。
曾经的她不理解妖修为何开窍晚、修炼慢,只以为它们愚钝无知、资质不佳,可直到她成了妖修才明白——无论是人是妖,只要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一睁眼就是找食的苦日子,就没有余力去想别的。
修炼是强者才配得的余裕。
连吃食都要现找,她能有多少时间修炼?
金乌起了又落,小蛇去了又回。短短数日,她找到了一处瀑布,三个兔子窟,数个鸟窝和蜂巢。
但她吞不下兔子,爬不上高处,赶不走黄蜂,唯一吃到的饭是松鼠为过冬准备的粮,每一颗都硬得她肚皮发胀。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鱼也好,蛙也罢,她得吃点血食。
又一日,慕少微蛇尾大好,而她游向瀑布,打算以尾巴作饵钓鱼。
诚然,这事能做成的概率很大,但更大的可能是她钓不上鱼,反被鱼拖下水吞了。在鱼上钩之前,谁知道咬饵的鱼是大是小?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总得尝试一番。
然而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她在行至半路时被一阵奇特的异香吸引,出于好奇,她小心地探了过去。
草木幽微处,沃土倾落中,狭窄的裂缝深处露出了半支人参。
其色姜黄,参肉饱满,奇香扑鼻,光是闻着就让她精神气爽,若是吃了……
做蛇日久,慕少微已深谙“手慢无”的精髓。野参在凡间是个宝,在修界只是做灵食的汤料,年份低的还不一定能下锅。可之于她,野参实乃补物,正是可以汲取精华的灵物。
她果断倒挂下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出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咬在人参一侧。
弓起身子,往上拉扯,她用尽蛮力狂暴拖拽,学着野狗一般甩起头,只听得“咔”一声脆响,她生生撕下一块参,忙不迭吞进嘴里。
落肚,她满意了!
甭管这东西会不会被抢,反正她已经吃到了。
何必急着带走呢?要是半路遇到打劫的,岂不是便宜了对方。
还不如就让参长在土里,长在这个只供她一蛇出入的地方,每当她饿了就过来啃两口,岂不美哉?
蛇身挂落在人参上,她盘缠着它大快朵颐,全然没有蛇的吃相。
7.凤鸣山(7)
参汁鲜美,参肉生津,慕少微越吃越是开胃。
蛇能不能吃人参,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蛇和人参可以一起泡酒。
大概是上辈子的酒友,这辈子也格外有缘。不然这人参怎么就恰好长在地陷处,又恰好让她闻到了味,还恰好让她通过了缝隙呢?
世上哪来那么多“恰好”,可见它就是她的机缘,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眼下人参破皮,鲜味更甚,恐怕引来的不速之客已在路上。
她身量实小,铁定啃不下多少,而参须又多又杂,半数没入土中,她想拔也没有手段,八成带不走它。
届时来了抢夺机缘的畜生,参落谁口还不一定呢。
她目前能做的,不过是让死嘴快吃!
可这蛇生啊,一如蛇身般扭曲不顺。
虽然地缝狭窄,限制了野兽的出入,使她即使遇上了它们,多半也能全身而退。但世间生灵百态、万物殊异,能钻地缝的野物从来不少,只是前世的她没放在眼里,今生的她也想不到而已。
来者是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它胸腹滚圆,有八眼八足,螯肢硕大,甲壳坚硬。此刻,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人参,以及或可被称为“意外之喜”的她。
危机近在咫尺,杀气如有实质。
一激,她立马调转蛇头,弓起身子,遥遥盯死蜘蛛,所有蛇鳞收紧并贴住身体,又绞住人参,发出嘶嘶的威吓声。
警告是蛇的本能,不退却是人的倔强。
按理说,她不是纯粹的凡蛇,无论是从蛇的幼弱胆怯还是从人的权衡利弊看,到这一步她都该退了。
可不知为何,蛇与人的结合到她身上只呈现出反效果,人有“先到先得”的惯性,蛇有“杀心极炽”的习性,她专挑“好”的长,愣是寸步不让,与蜘蛛僵持起来。
究其原因,不过是她没吃饱而已。
以及,凭什么要她拱手相让,它就不能知难而退吗?
对方是大她几倍的蜘蛛,而蜘蛛也会捕食小蛇作为食物。
她曾在秘境中见过落入蛛网的灵蛇,任它如何挣扎都解不开蛛网的束缚,最终被蛛丝裹了一层又一层,再被蜘蛛精慢慢吸干气血而亡,死状极惨。
彼时她从头看到尾,没有插手生灵之争,反倒借机明悟了“天道之下万物生克,规则之中任尔争锋”的道义,于修炼上更进一步。
但当她亲身入局,成为被“她”旁观的小蛇时,她突然发现曾经的感悟肤浅了。
修士不带情绪的观察一如天道不掺爱恨的运行,最深的道义其实早已化作经文中最简单的四个字,那就是“大道无情”。
她注视着蜘蛛与蛇,一如天道注视着她、蜘蛛与蛇。
前者是个笼子,后者也是个笼子,她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进入了另一个笼子里,而这些熟悉又陌生的笼子互为因果,她目前经历的事就是一种“偿还”和“消业”。
灵蛇之死让她顿悟,她得了好处,它却不得活,焉有不恨?
因此,她成了困局中的“灵蛇”。
感它所感,痛它所痛。
哈,妙哉!原来这就是因果的环环相扣,无怪乎恶业能缠绕魂魄三生。人活一世所遇到的人事物,皆是天道的一面,世间没有纯粹的好事与坏事,有的只是轻重不一的劫数。
她观之有感,她得道飞升,却不知前因已经种下,只剩果的凝实。
她身为大能时杀戮无数,而今也要让她尝尝被杀的滋味。
竟是如此,也……合该如此。
她悟了!
短短一瞬,只是与蜘蛛打了个照面她就灵窍通达,恍若醍醐灌顶,连蛇尾都跟着心神微微发颤。
落肚的人参似乎化作了一股气,飞快地充盈她的全身,积蓄起她的力量。
蛇眼看得更明晰了些,蛇尾直得像一把剑,她仿佛再次回到了人身之中,正持剑镇守八荒,等着有胆的妖魔上门找死。
来啊,来战!
让她破这局因果!
小蛇不退激怒了蜘蛛,刹那,它下腹一抬,飞出一把蛛丝朝小蛇杀去。
蛛丝细长,速度奇快,一般蛇眼无法分辨也无法避开,只会被蛛丝绕紧,沦为它的腹中之物。然而,它的对手并不是“一般蛇”。
细碎的破空之声传来,慕少微想也不想地一抬蛇尾,凭经验切开了无形的气障。
蛛丝柔软坚韧,剑锋切之不断,不可用蛮力强攻。且它富有水性,能随气流涌动,只消她切开气障,就能一并切开蛛丝。
一息,射来的蛛丝随风改了道,飘落在人参上。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蜘蛛与她逐渐拉近,见蛛丝无法奈何她,立刻放弃吐丝,凭体型扑了上去,前肢一抬,直插她的三寸,它似乎很清楚如何捕食小蛇。
不料,蓄势已久的蛇身会在这时候爆发。
慕少微以进攻之姿弹起,擦过蜘蛛的螯肢落在它背上,飞速收起蛇身缠住蛛身,让它扑了个空。
猛地,她一撇尾巴断其一足!蜘蛛哪遇到过这种蛇,顿时失去平衡,从人参上栽了下去。
但双方没有落地,也没跌落多少,而是撞进了另几张蛛网。地缝中的小白蛛受惊四散,把战场留给了一蛛一蛇。
形势一下反转,她身上沾满了蛛网。
没手没脚的蛇怎么撕得开束缚,她只能缠紧蜘蛛,借它的七足破局。可蜘蛛也不是傻子,优势在它,它便翻转起劲、不停吐丝,用蛛丝糊住蛇身,想把蛇扯下来。
蛛丝愈多,蛛网愈重,战况十分混乱。
当她看见连人参都被蛛丝包裹,透不出多少味后,她就明白是时候了。
机缘、活路、食物,都是她的。
她放松了绞缠,让蜘蛛误以为她精疲力竭。而蛇尾却缓慢地摸索上去,无声地亮出剑锋——竟是胆大地绕到蜘蛛的口器旁,在螯肢松懈的瞬间,大力刺穿进去!
“嚓!”
诡异的静默,之后是蜘蛛歇斯底里的挣扎。
螯肢没能截断蛇尾,只因蛇尾上缠着一层蛛网。那是它想杀她的利器,结果却成了保护她的东西。
少顷,蜘蛛死了,死在蛛网之中。
慕少微收回蛇尾,平静地看着它,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蛇能吃蜘蛛吗?
紧接着是第二个念头:怎么吃?
算了,都带回去吧。
*
午后,烈日当头,暑气升腾。
酷热炙烤大地,鸟雀藏身阴凉处,野兽躲在山洞里。偌大的山林一片安谧,只剩一条小蛇在曝晒下爬行赶路,仔细看去,就见它的蛇尾绕着蛛丝,还拖着被蛛丝裹住的“行李”。
她挑了最热的时刻回程,为的就是避开天敌。所幸此地离雷击木不算远,在起风前她已折返巢穴,还将“行李”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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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雷击木的断口处,塞着一只蜘蛛和一支人参。慕少微用蛇尾一点点扯开蛛网,看着今晚的荤菜和素菜,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动了起来。
沿着雷击木上下爬行,用嘴咬下还能用的树皮,再搜罗一些干草,与蛛网堆垛在一起。
蛇身绕紧,将它们团成模样难辨之物。而后,她竖起蛇尾对着这一坨练起了剑,一击一击,古有钻木取火,今有蛇尾凿焰。
她刺得极准,每一击都凿在同一个地方。
也不知平刺了多久,蛇尾的影子由短变长,而引火之物也起了烟雾。待最后一击的火星飞溅,落在蛛丝上,它迅速烧了起来,火势越来越猛。
由于这块土地早被烧了一遍,慕少微并不担心火势蔓延,也不担心玩火自焚。
她拖出蜘蛛放在火边烤,又陆续卷来一些野草加大火势,力求把它烤熟。
蜘蛛怎么吃,她更不清楚,但它好歹是道荤菜,想必烤熟了就能下肚吧?
大部分生灵都惧火,一嗅到此地的烟味便退散了,倒是给了她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她耐心地等着火灭,又耐心地等着食物微凉。直至暮色四合,她才从灰烬中扒拉出蜘蛛,敲开它的壳取食。
说实话,“味道”还不错,像她前世吃过的蟹肉,带着独有的鲜咸。
这味道不是指人身时品尝到的酸甜苦辣,而是蛇信从食物上卷入的“气息”。
就像妖怪吸食活人的精气,不靠舌头品尝,只靠特殊的感应分辨。她很难说蛇没有味觉,蛇尝得出好坏;却也难说蛇有味觉,它的感知实在特别。
她吃完了一整只蜘蛛的肉,肚皮撑到最大,只能蠕动着爬进窝里。
不消片刻,她便睡熟了。
之后的七日里,她难得过上了吃喝不愁的生活。两眼一睁就是练剑,日常简单到令她快活。
只是,不知是雷炁激起了突变,还是人参吃多了太补,她总觉得身上的蛇皮紧了一些,她似乎……长大了?
又几天,她的双眼蒙上阴翳,周身倍感不适,连吃饭和练剑都不想干,只虚弱地蜷缩在巢穴里,想着去有水的地方磨磨皮。
痒。
骨头痒,皮痒,还肉疼。
她这是怎么了,“泡酒搭子”吃多了要遭报应吗?
脑子浑浑噩噩,做事全凭本能。在旭日东升之际,她难受不已地爬出窝去,钻入露水未干的草丛。借着草叶和石头的摩擦,她漫无目的地飞快游动,专挑崎岖不平处走。
紧绷的蛇皮突然裂开,从吻部开始挂在了草茎上,随着她的游动缓慢剥落。也是在这时,她几乎要舒服地喟叹出声,混沌的脑子总算好使了,记起了蛇是要蜕皮的。
不过,蛇一般多久蜕皮?
她出生还没满月就蜕皮了,这正常吗?
蛇蜕落在草丛里,她思量着如何处理。
在印象中,大蛇蜕皮随处丢,彰显着此地是它的地盘,擅闯者死,谁见了都得掂量一二。可她只是小蛇,扔蛇皮非但没威慑力,还在广而告之这里有条蛇,快来吃她……
同蛇不同命,认栽。
她拖起蛇蜕回了巢穴,算是给自己加了床被子,这冬暖夏凉的……等等,冬暖夏凉?
冬暖……噫,她记得蛇除了蜕皮,还得冬眠吧?
冬眠是什么?蛇真的会一睡一个冬季,直到惊蛰才醒来吗?
那她练剑怎么办?
8.凤鸣山(8)
练剑伊始,断没有停下的道理,这是剑修之间默认的规矩。
无论寒来暑往、日晒雨淋,亦或刀山火海、身陷险境,只要一剑在手就没有不破局的理由,挥动、杀伐,直至此身将熄。
是以,剑修就是比多数修士强,就是能越阶杀敌。毕竟他们的一招一式都经受过千万次的磨练,日夜如此,年年皆然。
可如今却要她停下,还是不得不停下……这跟逼她去万佛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什么区别?
冬眠,就一定要眠吗?
她能不能睁只眼闭只眼?
慕少微对凡蛇的了解可谓肤浅,对冬眠一事更是一无所知。
她是宗师时,接触到的蛇常以龙凤汤、龙虎斗、蛇血酒、五蛇羹等经典佳肴出现,一般不是食材就是药引,不是毒药就是补品。
偶尔,她会见到蛇以苗疆巫蛊、药王猛宠、万蛇魔窟等非典型形式现身,一般不是敌方就是友方,不是装饰就是暗器。
可即使她杀过烧过被咬过也把玩过,也不见她上心过,自然不会问出一句“蛇是怎么冬眠的”。
而等她成为大能,真养了一条蛇妖并与之结契,还在百年后入了床帏,她对蛇的认知更是产生了偏差。
极大的偏差!
无法,蛇妖虽然从蛇修炼而来,可一旦修成人形就跟人没什么两样。
也会琴棋书画,也会煎炒烹煮,也会打坐修炼,更会争风吃醋。除了体温微凉,入冬后会发懒犯困,喜喝暖身的酒水,也不见他需要冬眠。
准确地说,她没见过哪条蛇妖必须冬眠,有些妖蛇甚至在冬日里蹦跶得更欢。
非要说个不同,那就只剩身体了。蛇妖天赋异禀,身怀两势,很会伺候人,跟一本正经的道君有着很大的不同……
打住。
总之,她对冬眠毫无概念,也不清楚该怎么应付冬眠。
蛇需要像松鼠一样囤积粮食吗?需要重新找个容身的洞府吗?需要折一片芭蕉叶积点水吗?需要把新的洞府封死吗?
以及,蛇是入秋后睡还是入冬后睡,是迅速入睡,还是缓睡、慢睡、有计划地睡?亦或是在特定的节气,比如霜降和立冬后睡?
最重要的是,非得睡到惊蛰才醒吗?
粗略算算,这几乎要睡过一个冬季和一个春季,两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半年,醒来不是在找食就是被捕食,三天打架两天养伤,那她还谈什么修炼!
再说睡这么久,万一中途饿了渴了被迫醒来怎么办?外头大雪封山,她留下不能活,出去也会被冻死吧?
那她投胎成蛇算什么,算她不会投胎?
啧,全是问题,没有解决的法子,她的蛇生委实艰难。
但现在担忧这些还早,如今酷暑未消,离入秋尚有几月,她多的是时间去观察同类,摸索它们入冬的方式。实在不行,大不了她占据松鼠的粮库,再天天生火,反正不会让自己冻毙饿死就是了。
而今要紧的事还是寻找新的吃食。
一经蜕皮,她活活长大了一圈,由一根筷子的粗细变成了一双筷子的大小,想来胃口也该变大了。
身上的伤疤随着换皮消失不见,新长的鳞片与旧鳞融在一起,混成一个色。许是拜雷击木和人参所赐,她的肌骨强健了不少,感知也愈发敏锐。
可因凡蛇不群居,她身边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她无从获悉自身的变化正不正常,也无法对比出当下的成长合不合理。
但变大终归是好事,只有长大了,她才能把“炖汤搭子”野雉也给吃了,以报菜地被夺之仇。
思及蛇炖鸡的鲜美……她饿了。
这么想投胎成蛇也不是没有优点,至少拿她煲汤是一绝。
横竖都是畜生了,她馋自己身子也没犯什么罪,只希望炖汤的厨子把她切一半留一半,好让她在咽气前尝尝自己的滋味。
饿啊——
参肉没了,参须还剩五根,不顶饱。慕少微游出了巢穴,游向瀑布的位置,决定换个新的捕猎手法。
钓鱼有被反捕的可能,叉鱼总不会了吧?
她游上一截横斜于水面的树干,垂下蛇尾试了试高度,觉得尚可,便将岸边的野花和不知名的野果扔了下去,静待鱼儿的聚拢。
她记得鱼是吃花果的。
在太衍仙宗的莲池里,常有龙鲤跃起吞食荷花花瓣,也会群聚在岸边问宗门弟子讨要灵果,甚至不惜以身上掉落的金鳞交换。
她曾好奇地问过它们:“你们鱼怎么也吃花果?”
年岁最大的龙鲤回道:“咱们鱼也跟你们人一样,喜欢吃些不常见的东西。岸上有的水里没有,当然是岸上的稀罕。”
也是,花里带了蜜,野果夹了糖,全是入水即化的东西,当然稀罕。
这一招相当好使,山地野林中的鱼哪经历过钓客的套路,一条比一条单纯。不多时,水面便聚了一群小鱼,它们围着花瓣争食、追逐,逐渐偏离了树下。
慕少微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蛇尾绷直,缓慢地接近水面。鱼没有察觉变化,只当蛇尾是一根树枝。
骤然发作!蛇尾刺入水中灌进鱼的鳃部,不等鱼有所反应,她立马一勾一提把鱼挑出水面,迅速甩到岸上。
得手了!
蛇尾轻甩游了过去,却见受伤的鱼痛到打滚蹦跳,浑身沾满了尘土。
见状,她心里实在嫌弃,生吃已经够折磨人了,结果还要吃土,真下不去嘴。
可不吃也得吃,鱼腥味比别的味道重多了,容易引来山猫……祖师在上,蛇也是山猫的食物,对吧?
这日子没法过了,谁见了她都能啃她两口,她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吗?
是挺不值钱的,她连剑修的操守都快忘没了。
剑修拔剑向更强者,她堕落了,拔剑向更弱者。扒拉过半死不活的鱼,一尾巴抽死它,然后以尾为剑为它刮鳞,再忍住不适囫囵吞下。
好腥……比她吃过的蛟龙心脏还腥。
所以,她还要再捕吗?但除了吃几条鱼,她似乎也没别的选择。
*
连吃了三顿鱼,鱼就变得难抓了。
哪怕她叉鱼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也架不住没鱼上门。它们不往花果处游了,似乎觉得花果吃鱼。
她若想吃鱼就得换个钓法,可六天吃三顿,味道又不好,她也想换种伙食。
可换什么好?
她是大了一圈,却也没长到能吞鸡吃兔的地步。除了小鱼虾米,她只能猎个青蛙,奈何青蛙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她还没找到捕捉它们的方法。
不过,她吃东西并不一定要活吞,她的蛇牙能咬下人参,应该也能咬下肉吧?
只是单纯找肉那就好办了,她知道附近的兔子窟在哪,也学会了怎么生火。只要得手一只再带回来,简单处理后放在火中烤,她的饭和余粮不就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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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况且,她对自身并不了解,对蛇牙更是存有疑惑,正好借着兔子看看蛇牙有无剧毒,这对她日后的吃食和捕猎都有极大的影响。
她再度离巢,奔赴兔子窟的方向,却不知雷火之地的震慑正在慢慢消散,而在废土中长出一截新枝的雷击木生机焕发,吸引着更强的生灵到来。
狡兔三窟,蛇行其中。
慕少微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一窝兔子,毕竟它们“热”到在她眼中发光,之于黑暗的洞穴更是“蓬荜生辉”。
她挑了身量最小的一只,小心接近,蓄势待发,再猛地给兔腿来上一口。
幼兔吃痛,疯狂地往后踢腿,所幸她闪得快,这“野兔无影脚”尽数落在了它的同胞身上,硬是把另一只蹬出火来。
两只幼兔打了起来,动静不小,将一窝兔子掀得到处都是,许久没有聚起来。她趁乱藏在石缝中窥视着一切,却见被咬的兔子安然无恙,腿上只是渗血,不见红肿发黑。
她……没毒?
会不会是她咬得不够深,毒素不够多,或是等的还不久呢?
想了想,她咬了另一只,兔子窝又乱了好一会儿,可干架的兔子没等来毒发身亡,反倒一只比一只打得神清气爽。
慕少微沉默了会儿,终是接受了蛇牙“没有毒”的现实。
之后她不再等待,一蛇尾干脆利落地刺进幼兔的喉管,蛇身缠住它的颈部,封住它未出口的叫声。接着,她拖过幼兔往来时的路走,为防被飞鹰夺食,她特地抄了近路,几乎游成了一道残影。
快到了!生火做饭,吃熟的!
只是想到熟食,她的心便跟着雀跃起来。活过一千两百多年的老祖没想到,有朝一日连快乐都能如此简单,竟是只需一顿饭。
她甚至想好了要把吃不完的兔肉撕下来阴干,放在洞里当冬眠的储备粮,睡醒了就啃一口。可在接近雷击木的档口,她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缩在草丛里,她不可置信地探出蛇头,怔怔地看着洞府被夺的一幕,不知该作何反应。
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这片山林居然供养着一位山君,它身形威猛强壮,气势惊心动魄,还带着两只小虎,此刻正靠在雷击木边舔爪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崽子玩耍。
是山君啊,还是带崽的山君……
她平时连只野猪黑熊麋鹿都见不着,见到的都是老鼠兔子,自然以为此处最大的威胁是野狗和鹰,从未想过大虫的可能。
不料,她不是见不着,而是她从未获得过自由走遍山林的资格,一如炼气修士无法离开宗门地界,去看一眼那危险辽阔的龙冢与大荒。
如果她是山君,何必这么东躲西藏。如果她是山君,她还会回不了洞府吗?
她没有家了。
她不仅失去了栖身之处,还得在两只小虎嗅到她之前离开。山君不一定会对一口肉感兴趣,但幼虎一定会玩死她!
让她想想能去哪里?
哦,去灰鼠的老巢,那里都被灭门了,呆几天应该不危险。
慕少微深吸一口气,在幼虎扑咬玩闹的时候悄然退去,还不忘带走死透的兔子。
来时有多欢快,去时就有多谨慎。她等着一阵风起,待草叶发出“沙沙”轻响,她即刻应和着风声逃命,速度竟比来时还快些。
得亏她走得及时,两只小虎很快摔打到草丛里,它们被兔子残留的血味吸引,扒着草根一阵撕咬。
9.凤鸣山(9)
大道无情,却也公平。赠万物一份机缘,磨众生三分脾性。
山君不通岐黄,不入道途,亦不懂雷炁妙用。可凭着几分灵性,它直觉此地殊异,不远千里而来,占地为王。
它得了机缘,而她,被磨了脾性。
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尚且十之八/九,蛇生不如意个十成十也说得过去,要看开。
好歹是被山君占了地盘,不丢蛇,这林子里有几个见了山君不跑的?
有吗?
要真有,那就到山君面前走两步给她看看,她必定以尾击石大力“鼓掌”,笑一句“小友死得真惨”。
小蛇怎敢触山君霉头,一如炼气小道不敢直视渡劫大能。
她再一次接受了糟糕的现实,向无法抗衡的“大能”低头,可这并不代表她心中没火。
于是,在她千辛万苦地来到鼠洞,却发现鼠洞也被占了时,一股无名火正在悄然烧起。
占据鼠洞的不是别物,正是上次吃空一窝小鼠的大蛇。它显然将鼠洞当成了新窝,吃她的,抢她的,还享受着她拼死得来的成果,好一个后来居上!
老虎也就罢了,这蛇又算个什么东西!
新仇旧恨齐齐翻涌,她对大蛇再没了退避的本能,只剩“宰了它”的杀性。
可体型摆在那里,她绝不是它的对手,正面迎敌非死即伤。但她又不是纯蛇,做蛇做不明白,做人还能不明白?
人啊,有的是损招。
饿疯了的人与畜生无异,饿肚子的蛇更是畜生中的畜生。
这地方刚来一头猛虎,虎威甚重,识相的鸟兽早已退避三舍。它们跑了,她就自由了,料想天敌不敢盘桓在猛虎头顶,这不正好方便她办事。
慕少微不再接近鼠洞,而是游到了较远的地界,找了个不怎么隐蔽的树洞作为落脚点,把死透的兔子藏在里头。
吃了几次哑巴亏她也学乖了,知道野林里的规矩是“谁抢到归谁”,为防兔子被偷,她割了一茬草封住洞口,而后继续收割杂草,将它们绞成草球。
她愈发饿了,饿到什么猛虫都吃得下去。
烤一只兔子是烤,烤一条大蛇不也是烤。
草球堵住了鼠洞的出口,枯木堆垛成一座小山。那蛇大抵是吃得太饱、行动不便,外头动静这么大也不见它出来看看……无妨,就让它的洞府变成它的墓穴。
火生了起来,越来越猛。
因鼠洞深邃低洼,浓烟一下子滚了进去,大蛇受不了烟熏游出,却发现洞口已经堵死,而烈火阻挡了去路。
蛇的脑子并不好使,见眼前一片火海便自动退缩,想等草皮烧光再出去。
可它不知道,这场火压根不是天灾,而是有蛇在外边添柴的结果。
它凭经验等待火灭,缩回洞里寻找别的出路,却不知也是这一退,它再无可退之路。
洞口的火烧了半宿,慕少微烤了只兔子,还得到了烟熏蛇肉。
她对“同类”没什么认同感,吃起来自然毫无障碍。先撕兔肉再撕蛇肉,谁知意外之喜来得如此突然,大蛇腹中竟还有被焖熟的松鼠,愣是让她多了一餐。
她吞了一部分肉,又将剩余的肉条囤在洞里阴干,最后把残骸拖进草木灰中掩埋。
有了足够的吃食,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她就可以专心修炼了。
有了残骸,拿什么捕鱼也不用愁了。
果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虽丢了机缘,但也得到了片刻安宁。
*
没过几天,慕少微就觉得这机缘丢得太好了!
活该山君得了雷击木,与虎为邻的好处多到说不完。
猛虎住下三日,周遭鸟兽绝迹,她住的鼠洞恰好在老虎标记的范围内,只消它往树边抖一点尿,鹰和狐狸都不敢来。
除了憨傻的石龙子,胆肥的山雀和一无所知的蚂蚁,她的“洞府”外再没了别的活物。
天敌的离开无疑扩大了她的地盘,她不再局限于洞中练剑,而是出洞劈草刺树、学习攀爬,将往昔的剑招与蛇身一一结合,试探蛇身能练成的极限。
渴饮露水,饿食肉条,她总算能心无旁骛地练剑。
有前世的经验打底,她的进步可谓神速。故而在练剑之余她又捡起了功法,每逢深夜入睡前一练,练不成再搁置一边。
随着时日渐长,接触的功法愈多,慕少微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蛇还真练不了人的功法。
可是,要真练不了,为什么妖修还要抢夺人修的机缘?
她想不通,干脆就不想,更专注地练剑。
不过她也识相,一到山君巡视领地的时候便缩回洞里,静如鹌鹑。
山君应该早闻到了她的味道,只是看不上她这口肉,这才任她活着。
她也乐得装死,就算山君屁股一翘往她地头上一泻千里,她也要夸一句“您可真会挑地方,常来啊”。
有了虎的味,她的日子才安泰。而猛虎住得舒心,她的吃食根本就不会少。
小兽是跑没了,野味却跑不了。为了养活俩崽子,山君起早贪黑出门打猎,不是叼回一只鹿就是咬来一头猪,有一日还拖拽回一头吃剩的野牛。
山君吃大肉,虎崽吃小肉,等它们吃完把残骸一丢,就轮到她捡点边角料了。
靠着捡漏,她第一次吃到了凡间的第二种至阳之物——鹿。
蛇属阴,鹿属阳,无论鹿肉鹿血于她都是大补,酒足饭饱再练上一轮剑招,这对锻体实有奇效。
才吃几顿,她出剑的劲似乎更大了,蛇尾的骨骼也越发坚韧,绷直后不再局限于软剑的用法,可以当成硬剑使唤。
而她的筋骨更富柔韧,之前还因身躯不够长而无法攀上的树,如今却能光凭腹肌“抓获”树皮,把蛇身一点点送上去。
她欣慰于自身的变强。
会爬树不仅意味着她多了个藏身之处,还意味着她能上树捕食鸟雀,如此,她与鸮、鹰等天敌的地位正在无形中发生变化,只要她能顺利长大,它们迟早成为她的食物。
她等着那一天。
练剑的日常无比枯燥,山中无岁月,日头过得飞快。
暑气消了又聚,聚了又散,最终一脚迈入了秋季,渐渐转凉。
如今的暖热正贴合她的心意,许是日子安稳、实力渐长,她偶尔也会在夜间出洞,缠着树枝吹吹凉。
今夜的月亮真是大啊……
她昂头吐信,感慨道。
算算日子,她已经两个多月大了。剑法堪堪起步,入道遥遥无期,曾经望月还能吐纳精华,现在望月只能想到人间的炊饼,不过蛇能吃饼吗?
远方传来隐约的狼嚎,近处偶有一两声虎啸。应着明月的渐圆,天地间仿佛有一股气在涌动,她看不见变化,只是本能地想呆在外面。
日复一日,她有些静不下心练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无独有偶,山君近日也颇为狂躁,时不时就要虎啸山林,似乎想把地头的宵小全赶出去,只剩它一家子。
不,也不止山君……
最近林间的鸟鸣都带着点“催命”的味道,它们焦灼不安又迫不及待,像是在准备着什么,处处是她读不懂的信号。
直到特殊的日子到来,她才读懂它们的意思。
原来她要等的契机不是长大,而是一次天地动荡的灵气灌顶,那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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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万物开智的盛大仪式——
帝流浆!
凡间的中秋月圆,生灵的逆天改命。这是天道为不开化的牲畜降下的恩典,旨在让它们拜月修行,长智生灵,尽早脱离畜生道的苦海,修得人身。
她真是活得太久,连这也忘了!
若说得道飞升的机缘有一石,那人修几乎独占八斗,修得人身之物占尽三斗,而纯畜生还要倒欠一斗。
然天道贵生,不欲苍生灵智蒙尘,每逢月圆必灵华显现,只为网开一面,拉扯几个堕落的生魂走入正道,不再浑噩。
因此,一到月圆夜万物必躁,狼群嚎叫,虎豹怒吼,蛇虫惶恐。它们灵智不开,不知道要做什么,只知道这天一定要做些什么才好。
而她知道要做什么,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蛇尾一甩,她挑了最高的树攀爬,爬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高,还不顾自身安危地爬到最顶端,紧紧缠绕住树梢。
风起云涌,她探出半截身子朝向明月,不断放开感知与心神,只想与这天地契合一点,再契合一点!
当圆月抵达中天,譬如灵石在大阵中归位。
阵眼一定,天地应和,圆月与星斗竟在天幕中同时亮起,虽只短短一瞬,但在她眼中却被拉长到永恒。
星光与月华开始倾落,光芒较以往更甚。
她有节奏地吐纳归元,镇定心神,而林间的一切全在离她远去,恍惚中,她似乎再度“看见”了天地灵气,它们朝她汇聚,而她又一次张开了蛇口。
奇怪,她为什么要用“又一次”?
月华照亮大地,灵气瞬息汹涌,她的蛇身好似在巨浪中浮沉,随着灵气的波动起起伏伏,而这熟悉的感知让她梦回暴雨之日,忽然,她记起了一段被遗忘的事。
为何晕过去,为何被冲走,为何还活着?
没想到,她不是第一次接触到灵气,而是在暴雨之日就摸到了大道边缘。只是那时的她太过脆皮,一经灌顶便晕了。
原来如此,原来她——是能修炼的!
蛇口张开,瞧着明明不大却像鲸口一般吞食灵气。她沉浸于二度触摸大道的欣喜中,自然不知凡间与野林的百态。
岸边的蛇在对月狂舞,黄鼠狼冲着明月下拜,洞里的鳝鱼伸出脑袋,而山君踱步到悬崖顶部,沐着月光无聊摆尾。
人间灯火通明,凡人围桌团聚。也有人泛舟湖上赋诗几首,又对身边人道:“今年的月亮似乎格外大啊?”
不少人仰头望去,却见绕月舒卷的云朵不断回环,逐渐构成了清晰的蛇形。它张开巨口,隐有吞月之势,气势迫人。
“这云可真像蛇。”
“奇景!奇景!”
“金蛇吞月,似龙衔珠,有化龙之相……莫不是龙脉?”有人喃喃道,忽又扬起声,“船家,不知水道的尽头是何地,通往哪处?”
“啊,西北那头?”船家笑道,“客人有所不知,再往那头去就入深山老林了,使不得。”
“我给你银子,你带我去一趟,就今晚。”
“使不得使不得。”船家摆手,摇橹驶上返程的道,“那山叫‘凤鸣’,相传有凤凰陨落,是块邪地,不太吉利。这深山老林又多大虫,客人留着银子自己使唤,小老儿胆小,还想再多活几年。”
“哈哈哈你这船家少吓唬人!”船内外一片朗笑,“哪来什么大虫!”
忽地,一阵虎啸远远传来,余威久久不散。
众人一下子脸色发白,良久才有人道:“这大虫,会水么?”
“似是会的。”
“……”
“船家!船家!我来帮你划船!”
10.凤鸣山(10)
一元复始,太初有道。
圆月高居中天恰如混沌鸡子安镇寰宇,应了天地初开、清浊一体之象。
而后九星回环,万法归一。日精月华自中天倾泻,天灵地气似潮汐浮沉。
天道的恩惠平等地照拂万物,然生灵各异,根骨不同,福慧有差,也不是谁都能从中获得好处。
蜉蝣朝生暮死,春花一季凋谢,蝴蝶三月而亡,凡此种种,皆因受限于枯荣生死,见不到中秋的月亮。
只是,即使见到了,沐着同一片月光,也并非谁都能脱胎换骨。
林间的狸猫与池中的王八一同修炼,王八得道一二,狸猫早已化形。满山的野物一道浸泡帝流浆,可谁又争得过先知先觉的小蛇呢?
时也,命也,造化也。
得一何其难,得二看气运,得三只能靠功德,而帝流浆正是天大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哪怕有幸碰上,也不会持续太久
最多三刻……慕少微心想。
所谓三生万物,“三”之一数便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再多也不会有。
这时间不长,却也足矣,毕竟她所求的只是找到气感,明白蛇是怎么修炼的,仅此而已。
灵气汹涌,万类为争一线机缘,不眠不休。
大地吸纳灵气洗炼矿物,金石流泻灵光滋养泉眼,水流融化灵精供养树木,草木枯荣一炬又化作泥土——至此,五行小周天运转,又带动天地的大周天循环。灵气,愈发沸腾起来!
沐浴月光的山君声震荒野,拜月伏吟的赤狐容光焕发,久病不愈的狼王在死地苏醒,而缠在树顶的小蛇谨遵“逢七必变”的节律,在帝流浆的冲刷中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一七齿发长,二七天癸至,三七筋骨强,四七身盛壮……“七”之于女子为变数,为焕新,为生机,故女子入道之初尤其注重“七之变”,她就算成了蛇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修炼记忆。
以七次吐纳为基积蓄灵气,引气入体后不做任何干涉,纯以感知去觉察灵气融入血液,再感受血液如何推送灵气。
牢记当下的感知,明晰灵气运转的路线。然后吐故纳新,有意识地引导灵气运转七遍,安置多余的灵气于下丹田。切记不可贪多,初入道者止于吐纳四十九次为最佳,否则有爆体的危险。
不对,蛇的下丹田在哪,怎么多余的灵气进她天灵盖了?
还是不对,纳入的灵气先补充脏腑再滋养骨血,竟没有一丝留在筋脉里的,这要她怎么练剑开大?
乱了乱了……唉,算了算了,一条蛇还想怎样,就这么修着吧,大不了重新投胎嘛。
她没杂念了。
待三刻钟止,圆月偏离了天地的阵眼,帝流浆的倾泻慢慢止息。
随风灌入最后一口灵气,慕少微自忘我的修炼中醒过神,就见天地一片肃静,唯余林风奏响。
她当即心头一凛,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窜将下去,一甩尾溜进鼠洞,还扯过两团枯草堵住洞口。
末了,她钻进洞穴深处的泥里,只露出一个头,又压低呼吸一动不动。
无法,虽然她不会做蛇,但是她极会做人。就像修士一获得重宝就得蛰伏,帝流浆之于牲畜不就是重宝中的重宝吗?
身怀重宝却不懂低调做兽,如稚子持金于闹市,迟早要完。
这算是进了她熟悉的领域,一切做起来都是那么行云流水。
果不其然,大道的福泽一结束,万物的存亡之战便打响了。
当一样东西人人都有时,谁也不会眼馋谁。可当它突然消失,遍寻不见后,人人都觉得旁人所获比自己多,恨不得杀之掠之。
畜生也是一样的,帝流浆一结束,兽吃兽就是最快的掠夺方式。
无论谁在帝流浆中开了智、锻了体、成了形,只要被吃,就成了别人的机缘。
伴随着一声鹰唳响起,万物逃杀顷刻开始。她听到山君飞驰野林的咆哮,听到野马惊怒交加的嘶鸣,听到鹿群奔腾的震动,听到狼群围杀的长啸……
真是万幸,她先一步躲藏起来。
并决定接下来三天都不出门,等风波过去再说。
做蛇真不容易啊。
*
第四日,天蒙蒙亮。
小蛇顶开草团探出头,见四野安谧、旭日未升,便立刻游出洞穴朝树梢爬去,找了个好位置静待日出。
她藏得极好,几乎无师自通了蛇的伪装能力,如一根深色的树枝。
少顷,有早起的鸟雀落在树枝上,它们发出叫唤,活蹦乱跳,愣是没发现身边有条蛇在。直到其中山雀不小心踩上蛇尾,被一尾巴抽飞了出去——
“唧!”
山雀一波退散,鸟毛乱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但慕少微没空理会它们,只因东方既白,朝雾升腾,太阳快出来了。
此时的金乌最是温柔,光华不刺眼,锋芒可直视,最适合锻炼目力。她注视着它,松弛身心,感受紫气东来的灵息,再张开蛇口,猛地吸上一口。
不同于月华的温凉似水,日精之气性烈如火,仿佛灌下一杯药酒,烫得她蛇尾都在微微颤抖。
好在蛇属阴,吞点阳气有助益,才运转了一会儿她便暖热非常,骨血受其滋补后,鳞片更是散发出紫红的火光。
太阳升起来了,她的吐纳只持续了一刻。
她不无遗憾地下树,摸去山君的地盘找食,一路游一路感知灵气,却发现凡间像个漏斗,这才几天工夫,那么浓郁的灵气就散没影了……
哦,倒也不能这么说。
凡间与修仙界隔着一层弥天大界,而大界的运转会汲取两边的灵气,修仙界足够支撑,凡间可不太行,想来灵气是跑大界去了,才变得如此稀薄,不太适合她长久地闭关修炼。
除了日精月华,她似乎汲取不了别的灵息了。
循着血味,她找到了山君近日的剩饭。说是“剩饭”委实委屈了死去的生灵,她瞧着这一堆尸骨,只觉得此地是个猎场。
看来山君的胃口变大了,“剩饭”的种类比之前还丰富。
她挑了一头“新鲜”的鹿,用蛇尾将碎肉剔了下来。吃一半带一半,一日往返三次,之后数日不来,将更多的残羹留给了别的野兽,而它们一去,有可能成为山君的盘中餐。
不出所料,等她再出门时,山君猎到了新的找食者,那是一只皮毛发亮、极为漂亮的赤狐。
她盘在树上,亲眼看着山君一巴掌拍碎了狐狸的两条后腿,再把它丢给两只半大的虎崽,让它们练习捕杀。
半死不活的赤狐哀哀叫唤,拖着两条伤腿逃窜,拼死反抗,却终究敌不过虎崽的撕咬抓挠,最终命丧虎口,被分而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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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它的残尸又被慕少微洗劫,其中一块狐皮成了她的私藏。
待狐肉入嘴,她品出了些微不同,比起别的剩饭,这饭明显灵气较多。难怪山君近日总狩猎,原来有一部分野物体内有灵气,而它的崽子还在长身体。
真是同畜不同命啊,她也想有这么个娘,能把饭喂到她嘴里。
今晚做梦的素材有了……
她铺平狐狸皮,安心地躺了上去。
*
气候转凉,逐渐入了深秋。
为过冬做准备,慕少微多了个收集皮子的喜好,不出半月就在窝里堆满了鹿皮、兔皮和狐皮。
鼠洞温暖御寒,适合过冬,她不准备换地方。但食物的筹备还是令她头疼,她实在不懂蛇该怎么冬眠。
无奈,她只好花了几日去找蛇,看看它们是怎么过冬的。
力气没白费,还真给她找到了一条。
那蛇黄黑一体,住在水边,个头不大,正狂追一只蛙,非要把它吃进嘴里。
它得手了,肚子鼓起一块。可它没有停手,继续捕食能吃到的猎物,每日如此,不打算停歇。
等她半个月后再找到这条蛇,就发现它胖了一圈。它排空肚子,钻进水边的洞穴,再也没有出来。
慕少微不蠢,基本明白了关窍。看来蛇在过冬前得不停吃,吃得够胖,这样才能睡得舒心。
想了想她也照着办,一回去就放开了食量,吃得肚皮滚圆。只是,她没等来变胖,反而等来了第二次蜕皮。
不知是鹿肉太补,还是日精月华吸多了,她在蜕皮时甚至听见了骨骼“噼啪”生长的脆响,隐约间看到了蛇鳞散发着灵光。
她整整长大了一圈,从一双筷子粗变成了拇指粗细,蛇身拉长了不少,瞧着也有了“大蛇”的样子。
自出生至今她才四个月光景,而生长的速度确实很快,体型都快赶上水岸边的蛇了。但她清楚自己不能只做一条凡蛇,既然修炼后是这么长的,那就这么长着吧。
她照例早起吐纳日精,十五汲取月华,白天猎场找食,夜晚洞府练剑。
一晃又是半月,日渐寒凉。冬日的肃杀袭来,她的蛇身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感召,变得愈发迟钝笨重,已经困到练不动剑了。
慕少微自知敌不过睡意,便封住了洞口,只留一线呼吸。
她缓慢地游回皮子窝,盘成一团,不断地告诉自己保持吐纳,七次为基……不久,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如果躲不过冬眠,那就把冬眠当作一次闭关。
灵气再稀薄,从寒冬吐纳到惊蛰也会凝聚不少的量,兴许来年苏醒,她的蛇身会有更大的变化。
可计划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冬眠剥夺了她的感知,她无法再控制蛇身,然而她平日勤于修炼、从未懈怠,又让蛇身记住了她修炼的方式。
呼吸变了。
气息变得绵长,吐纳七次,汲取灵气入身回环……
她的勤勉没有背叛她。
剑修默认的原则最终在她最无知无觉的时候,给了她最大的利益。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花木凋零,蛇虫绝迹。白霜覆盖枯枝,大雪铺满山林,寒冬到了,她却不曾感受到寒意。
剑锋如人生,她曾孤身站在巅峰,而巅峰必然极寒。
11.凤鸣山(11)
冬去春来,一晃数月。地气回暖上升,冰雪化作清流。
紫薄汗、黄白游、水龙吟,暖色取代了缄默的灰白,群山依旧沉寂,万物逐渐苏醒。
兔子出窝,松鼠下树。饿过一季的熊追杀群鹿,越过寒冬的鳗浮出水面,而南迁的候鸟正在返程的途中,唯有地底的蛇群还在沉眠。
直到第一声春雷轰然炸响,惊蛰到了。
雨水渗入土壤,雷炁激出青芽。生门重开,阳气升腾,诸多小死之物从“阴极生阳”的状态中苏醒,迎来了又一轮的新生。
雷鸣三次,慕少微收拢最后一次吐纳的灵气,灰蒙蒙的蛇眼重焕光彩。
先是懵懂,后是了然,她明白自己度过了漫长的冬眠。
不受冻饿之灾,没被挖出来吃掉,也不曾中途醒来。她安泰地闭了一次小关,醒来即是春日,大抵是睡得太好,她现下精神百倍、身体有劲,恨不得出去游个百里地看看实力。
但很快,醒后的兴奋被饥饿所取代,满打满算她已有数月不曾进食,胖了一圈的蛇身又瘦了回去,如今饿得是前胸贴后背。
蛇信飞快吞吐,她盘算着要不要在雨夜出去找食。
惊蛰之夜,雷雨交加,她一出去就有被雷劈和被大水冲走的风险。可山君的猎场就在附近,它爱惜干燥油亮的皮毛,一般不会在雨天出门,她去了也不会被发现。
只是,在惊蛰日醒来的蛇肯定不止她一条,大家都饿着肚子,也会冒险出来找食,而蛇吃蛇不是什么新鲜事……
罢了,再捱一晚。
她提起蛇尾,本想练个剑。谁知数月不动不是好事,她的蛇身有些僵硬,原地蠕动了好一会儿才从僵尸的状态找回做蛇的感觉。
然而不动不知道,一动才嗅到。她的蛇窝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息,究其根源,竟是她身下铺平的兽皮。
时隔多月,它们光泽不再。皮子上破了大大小小的虫洞,往下一翻,全是死去变干的蛆虫。被掩盖的味道泛了上来,折磨着她的信子,只看了几眼她就食欲全无,觉得今晚不难熬了。
她不是没处理过兽皮,只是做蛇条件有限,她无法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全。
剥皮清理她能做,刮肉去脂她也能做,可鞣制办不到,石灰更没有,她能做的不过是铺一层草木灰而已。
腐败是死物的必经之路。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这股气味遮掩了她,让接近鼠洞的生灵误以为她冻死了,这不是个过冬的洞——她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福祸相依也是世事的常态。
她不打算浪费皮子,只等明天寻到了吃食就拿皮子生火,吃上一顿难得的熟食。
到底是新的一年了,她虽孑然一身,连人也不是,但她还是想以一顿热食庆贺新生,顺便告慰曾经死去的自己。
看吧,还能吃口热乎的,她也不算过得太差。
*
翌日,鸟鸣声声,云收雨歇。
日头一开她便溜出了洞,直奔山君的猎场,想着冬眠后的第一餐是能吃到鹿,还是能吃到猪。
许是春日万物竞发,山君的地盘热闹了不少。除了她之外,很多鸟雀和小兽筑了巢,空中也多了大鸟的踪迹,她出行时变得格外小心。
估计是虎崽大了,要学着捕猎了,不然山君哪会放这么多鸟兽进来,她如是想。
可等她抵达猎场,飞扬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猎场中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几个月前的残骸,还有落在骨架上的乌鸦。见状,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意识到盘踞在此的山君一家其实早就离开了。
离开了……
也是,为雷击木而来的,最终也会为雷击木而走。
雷炁存不住太久,又会化作枯木的生机,山君一旦尝不到雷炁的甜头,哪还会守着一根木头过日子呢?它是虎,是王兽,哪里去不得。
就是苦了她这破落户。
隔壁的大户人家已经搬走,她翻泔水桶都找不出二两馊饭了。
再一次,她回归了纯饿的日常。
当务之急,她应该去找点血食填饱肚子。可临到头来她还是改道前往雷击木,许是讨饭讨出了三分情谊,她想去看看山君一家是真走了,还是……遭遇不测了。
后者瞧着不太可能,但万事无绝对,若是她冬眠时有人摸进了大山,山君的安危还真不一定。
慕少微游向雷击木的所在地。
抵达后没闻到一丝猛虎的气息,四周也没有搏斗的痕迹,想来山君一家是平安离开的,她便放了心。
长久不来,这里变化极大。
放眼望去,曾经荒芜的土地葱绿一片,焦黑的雷击木上抽出了新的树苗,显然雷炁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转换,化作了新树的生气。
蛇行其上,她看到树身留着虎崽的牙印,石头上留着它们的抓痕,而她第一次蜕下的蛇皮还搁在树洞里,它泡了雨水发了霉,不断与树洞中长出的青苔、菇子融合一处,像是变成了另一样东西。
青苔附着于蛇蜕,似鬃毛;菇子长在蛇蜕下,似四脚。蛇蜕蜿蜒,霉斑似鳞,还差头角,瞧着已不像一条小蛇,倒是趋近青龙。
所以,她的蛇蜕莫名其妙地应了龙相?
她本想带走它,可一见此相,顿时不敢动了。
好歹是半步大乘的老祖,她见过的世面比她杀过的人还多,自然清楚这种在阴差阳错之下结成的机缘有多难得,称得上是对自身的一种外应。
青龙属木,木应龙形,雷击木如老龙陨落,新枝桠似小龙再生,这不正是一副向死而生又应运而生的“棺木”么?
她的蛇蜕等同于过去死亡的自己,囫囵个儿,蜕下即是生,比什么身体发肤精血八字都好使,正是她“本身”。
将“本身”封入“棺木”种下,既应了死劫又暗喻重生。
人进了棺材可不就死了,假如有人想寻她,也只能测出她死了。可真正的她却活着,甚至能借由埋下的蛇蜕汲取地气,为自身增一丝气运。
这正是秘法“种生基”的根本,而她在无意中做完了一切。
天大的机缘最怕“无意”,因为她“无意”争取,便不必承付任何后果。若是修士有意种生基,那得到的机缘便差了三分,恐怕还有被反噬的可能。
难以置信,她竟在毫不知情中为自身增了运。
蛇蜕会在生地为她积蓄气运,而死劫又被她封在棺木之中。雷击木引来的山君增强了此地的王气,令龙虎之势成于无形,也在冥冥之中庇护着她……
真是出息了,她以为丢了个机缘,没想到捡了个便宜。
不,莫得意,离开此地,忘记这里。
十年二十年后,种生基之处会变成山中福地,雷击木也会重新长成参天巨木。
只要她遗忘这块蛇蜕,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藏了一线运气。有这一线拖底,她应该不会交代在这片野林里。
最后看了一眼雷击木,慕少微转过头决然离开。
她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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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久见,她瞧见一只野雉飞到了树上,然后一失足跌进分岔的树干之间,活活把自个儿吊死了。
她原本是不想吃的……这东西蠢得能把自己吊死,她要是真吃了,不会影响脑子吧?
可一想到野雉是金鸡的前身,算是凡间三大纯阳之物之一,也是同蛇炖汤的不二之选,她犹豫再三,还是上树把它弄了下来,藏好,先拖回她勒死的兔子,再把这蠢雉也拖了回去。
点燃陈腐的旧皮,火光吓走了不怀好意的窥伺者,也烤熟了不大的兔子。
她没给兔子放血,也不做开膛破肚,为的就是兔血里的一口盐。说实话,烤肉的滋味不佳,但入口的东西是熟的,她应该不会生病。
吃饱了再撕下剩余,她把每一根骨头都剔得干干净净。至于野雉,她把它拖进洞里拔毛,铺在地上当垫子,补上旧皮的位子。
待琐事做完,天色已暗。
她一如既往地绷直蛇尾练剑,依旧是“刺”一个动作。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的一千击她已能顺利做完,时间上还有极大的盈余,她见之欣喜,立马续上第二式,从“平刺”转为“上刺”。如此又是一千击,她却浑然不累。
奇了,她的筋骨何时长得这般坚韧了?
她没多想,剑修长得壮是好事,有力气练剑更是好事。左右不想睡,她干脆把“下刺”和“点刺”都练了一遍,至此,“刺”的四招基础式全部练完,她的睡意终于袭来。
收尾,她心满意足地盘身入睡,只觉蛇生一片光明。
然而在入睡之际,她的身体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改变了呼吸方式。她本半梦半醒,一察觉到灵气有涌动的迹象,瞬间惊醒!
谁?
有修士?
她缩成一团戒备许久,缓过神后才发现引动灵气的人似乎是自己?
她怔了会儿,不禁回想起漫长的冬眠。若是她在“闭关”时蛇身自发修炼,那就说得通她为何精力无限了。
人身引气入体,先囤于丹田,而蛇身引气入体,先锻造己身。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蛇身浸润于灵气,使筋骨得到了锤炼,让脏腑增加了耐力。因此,她轻松猎到了兔子又取下了野雉,还能练全招式,再也不像一开始那么乏力困倦了。
她长出一口气,安心地决定睡去。
谁知剑修的本性就是对修炼上头,她一汲取灵气便停不下来,哪怕它们仅有一丝,也让她兴奋地睡不着,只想把“内观”和“外观”一并做到。
内观五脏六腑,外观灵气色泽。从前者判断身体状况,从后者推断根骨状态,奈何蛇身资质不如人身,及至沉沉睡去,她也没能学会这两招。
*
慕少微在鼠洞住了两月,终是决定换个地方。
原因无他,自山君走后,这里便沦为无主之地,林中昨日还搬进来一群野猴,它们有手,也不忌口,会上树掏鸟蛋,会下水抓小鱼,还会挖洞刨虫蚁,她再不走就要被猴子挖出来吃了。
离开已成定局,但往哪走成了问题,她对这片山完全不熟悉。
想了想,她准备去溪边顺水而下,只要遇到鹿群就跟着走,毕竟有鹿的地方多豺狼虎豹,它们一般不会对她下手,却会留下足量的残骸。
并且,鹿群也是找食的好手。她不能一直吃血食,偶尔也得进些草药和果蔬,去去血食的燥性,而这只有跟着鹿群才能找到。
靠着鹿群和虎豹的剩饭,她大概又能活过一年。
12.凤鸣山(12)
慕少微没什么家当,只余蛇蜕一张。
她不带走也不想留,干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自打得了“种生基”的机缘,她就明白往后再也种不成了。时运可以凑巧,但安排不能刻意,尤其放她身上更不能。
她是蛇啊,蛇的一生要蜕几次皮,这没个定数。
定数是蛇蜕皮确实算一次“小死”,而蛇蜕能作为死去的本身。
假如她蜕一次皮就种一份生基,那么有意为之的结果必然是弄巧成拙,别说积蓄气运了,兴许还会被反噬到性命不保。
故而还是烧了好,烧了就算放下,不会再生妄念。
日后,她不仅要烧蛇蜕,还要烧掉落的鳞片和血肉。这烧的不是实物,而是她心底隐晦的、无法杀尽的欲望。
毕竟,哪个修士不想自己的气运多一点,再多一点?有时候仅是一线的气运之差,或许就是生与死的天堑。
正因气运足以改命,她才更要警惕七分。不然,她种下的不是生基,而是一颗杀不死的魔心。
该走了……别回头。
避开猴子的耳目,她乘着一块浮木顺流而下,前去寻找群鹿。
溪水寒凉,冷得她有些犯困,所幸修炼增强了她的体质,倒是没一下子睡过去。
她保持清醒,缠着浮木的一截桩子盘成一团。伴着水流与鸟鸣,她谨慎地注视着头顶的天空,唯恐飞来一对鹰爪。
可行程起起伏伏,流水抚平躁意,她终是被水冲走了戒备,第一次用蛇眼细看野林的景致,从溪流到两岸。
不同于刚出生时所见的模糊,如今的蛇眼大概是长成了又受到灵气的滋养,目之所及已算清晰。
她能看清花是花,木是木,能看清天是蓝,山是绿,也能看到三丈之外的生灵,更能细究蛇身上的纹路。
难得,竟看得清蛇皮的花色了……
许是旅途还算安逸,她稍稍放下心来,匀出一点心思准备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谜”。
说来,她还真是一条黑青色打底的蛇。
蛇尾细长,蛇腹黄中偏白,蛇鳞是黑、青、黄三色相间,脊背上还生着一道顺骨而下的纵纹,瞧着特征明显又有点眼熟。
让她想想,黑青黄、无毒、背生纵纹……她应该是见过这种蛇的,可她实在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不应该啊。
但凡是她契过的、杀过的、封印过的蛇,她都有深刻的印象,只是,他们的确没一条长成这样。
或许蛇修成蛇妖后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可她为了斩妖除魔也阅尽蛇妖的本体,更了解过他们的先天相,目前再度回忆起来——似乎真没见过这个品种的蛇妖。
她契下的蛇妖是一条白蟒,他身负冥海白龙的血脉,据说是五千年内最有可能化龙的蛇妖,可惜先她一步战死在大荒。
白蟒通体雪白,自然跟她没什么相似处。
她杀过最棘手的蛇妖是一条过山峰,他残忍邪气,杀性过盛,不仅食人食妖食修士,还活吞同类。
所有不依他、不从他、不是他子嗣的蛇,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若不是她的剑比他的毒液快,没准她也祭了他的五脏庙。
过山峰通体灰黑带环,体型庞大,见人就追,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而她杀不死、只能封印的蛇妖是一条竹叶青,她修八千年有余,离化龙还差三个劫数,却在中途经不住走捷径的诱惑堕入魔道,杀人无数。
彼时她差她一个大境界,本该不敌,可偏偏她道心如剑,越打越上头,最终临阵突破、当场渡劫,硬生生借着天雷的势把对方封了。
犹记得那条竹叶青在被封前崩溃大吼:“我为什么要吃人?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群人修!”
“凭什么你们生来就有人身,得天独厚?凭什么你们悟性高,快死了还能临阵突破?”
“凭什么!凭什么!像你这种宗门天骄合该尝一下当畜生的滋味,若你是我,你连我吃过的苦都吃不得,你不及我万分之一!”
嗐,这不吃上了吗?
不仅吃了苦还没有毒,比你一条竹叶青都不如,再在她脑子里骂就冒昧了。
慕少微一甩尾,拨着水纹平衡浮木,避开了前头的岩石。
她一边划水一边把她见过的蛇妖挨个回忆了一遍,不料竟是一无所获。
如此,关于她的品种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药材或者食材——唯独这两样她只管吃,不会用心记住。
并且,作为药材和食材的蛇都经过炮制,她很难把盘子里的蛇段拼成一条完整的蛇,再在脑海中复现出来,更别说想起它们的称谓了。
连名都没有,所以她是无名之辈?连蛇中的“庶民”都算不上吗?
那她这个品种的蛇生来是为了什么?
给人和兽加餐?
*
浮木已经飘到中游,在这漫长的水道中,慕少微没瞧见一头鹿,倒是碰上了野山羊。
不是只,而是群。
它们头角弯曲,皮毛漆黑,光滑油亮,此刻正聚在岸边喝水,大羊护着小羊。
见它们一只只膘肥体壮,她不禁想起了羊肉的鲜美。思及在行走江湖时来上一壶酒,切几斤牛羊肉的日子,那真是快活赛神仙。
是羊肉啊,要跟吗?
没犹豫多久,蛇尾拨过浮木朝岸边靠去。
左右都是吃草的东西,鹿能找到的吃食羊也能找到,鹿会死于兽口羊也一样,她跟上去没差。
于是,慕少微顺利靠岸,跟上了羊群。一边远远缀着,一边留意新的洞府。
只是她没想到,羊群聚集的地方多的是天然的洞府,那是一大片岩石堆垛处。她更没想到羊群带给她的第一餐不是羊肉的残羹,而是石头——带盐的石头。
盐?
一抬眼,就见羊群分散开去,伸出舌头舔舐岩石,有的甚至将小块的石头卷进嘴里咀嚼。
她看了很久,见羊吃得差不多了才凑上去,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舔了舔石子。
是咸的……
她的脑子活络起来,想着若是有个鼎,掺些水,是不是只要扔几块石头就能炼出盐来?
而在野林中,盐的作用可太大了。
有了盐,她收集的兽皮就能泡盐处理,不会再烂;有了盐,她撕下的肉条就能腌制阴干,不会腐败;有了盐,她能泡水洗浴淹死虫子,不会生病;有了盐,她还能在吃口热乎的同时吃点有味的,这日子不越过越有盼头?
妙啊!
虽然她没手没脚没鼎,但此地的岩石够大够多,她大可以找个岩洞住下来,把肉干兽皮贴在岩壁上风干。
并且,有盐的地方不止会吸引山羊,也许再过不久,鹿群也会抵达此地。
届时羊和鹿俱全,吃肉的野物必定群聚,只要她够小心,在吃食上是不用愁的。
可惜,她没等来豺狼虎豹对羊群的捕猎,倒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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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一条过山峰对她的追杀。
大抵是“心想事成”,她昨天刚回忆完过山峰的难杀,今天一早就在盐地遇到了一条过山峰。
彼时她攀上高处,刚吸完日精回程,不幸在爬过坡的时候与一条上坡的过山峰对上了眼。
论体型,它实乃巨蛇;论毒性,它胜她百倍;论绞杀,它轻松取胜——它来盐地估计是为了捕食小羊,但在吃羊前能来道小菜,对它来说也并无不可。
然而对慕少微而言,不可就是不可。
这一个照面堪称“惊艳”了岁月,有种昔日死敌从棺材里诈尸还用蛇尾扇了她一巴掌的惊悚感。
她上半截蛇身抬起,因过于震惊而微微后仰,随即倒抽一口凉气,甩尾原路返回——逃哇!
过山峰愣是没跟上她的反应,只觉得有条发热的东西“嗖”一下从眼前蹿了出去。但追逐是本能,它嘶着气猛地追了上去,一追才发现是口吃食。
这哪还有放过的道理!
过山峰奋力游动,一路摧枯拉朽,扫平野草一大片。谁知前头的“吃食”分毫不落下风,速度快到在草上飞驰,硬是甩它一个身位。
它追啊!
如此你追我逃地翻山越岭,慕少微也算重温了一把“被大能追杀”的旧梦。
她半点不敢回头,只循着山羊的味跑,眼看后头的腥臭味越挨越近,她心下叹息,发现两害相较取其轻,她居然开始怀念鹰爪的“温暖”了。
这时候来只鹰抓了她都算她欠它一条命……
好在她没机会背负这乱七八糟的因果,比鹰先到一步的是她逃进了羊群的地皮。
过山峰没有退,愈发迅捷地游了过去。而她在受惊的羊蹄之间穿梭,压根不在乎自己会被踩死,反而胆子极大地盘上头羊的后腿,再游过它的脊背,一把缠上羊角。
行了!轮到她开杀了!
慕少微拥有丰富的对抗大能的经验,其中最简单的一招便是借势,借另一位大能的势,再辅之祸水东引,就能巧妙地把自己摘出去了。
提起蛇尾,她一剑戳在头羊的颈部,疼痛袭来,头羊立马发了癫。
它以为是蛇咬了它,一低头瞅见一条过山峰,可不得发疯?
顿时,头羊愤怒嘶吼,羊群立刻散开,它扬起四蹄劈头盖脸地朝过山峰砸去,后者蛇口一开喷出毒汁,奈何头羊颠得太猛,硬是没一滴毒汁沾上身。
羊蹄大力落下,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过山峰不知是被踩到了骨头还是七寸,飞快地一退再退,被头羊逼出领地。
它不甘地回转蛇身,钻进草丛离开。慕少微依旧缠紧了羊角,直到头羊要跟另一只羊搏斗才下地。
好险,可她的境况远远称不上脱险。
过山峰极其记仇,八成已经记住了她的气味,迟早会再回来找她。若她返回岩洞,更容易落它腹中。
这么一来,她只能在树上安住。
无法,她只能去找合适的树。
结果寻觅半天,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找到过夜的树,却看到了一只嚼着过山峰的猞猁。
那条过山峰只剩下半截,蛇头奋力上抬,只想给猞猁一口。可猞猁的反应极快,四两拨千斤地摁住蛇头,继续啃食。
在一阵令蛇头皮发麻的咀嚼声中,过山峰逐渐死透,而她愈发小心地退去,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之于弱小,何处安生?
想活,唯有站到巅峰。
13.凤鸣山(13)
羊肉不是一来就能吃上的,而是她七天饿九顿、拼死挤上桌、一路过关斩将得来的。
不容易!
一只羊死了,对它血肉的分配要按野林的规矩来。
野林的规矩是什么?
自然是按实力划分桌位。
一如修仙界中的秘境出世,落在哪儿就会被哪儿的大宗门把持。小门派或也有幸得此天眷,但他们没实力守住重宝,只会被各大宗门赶下饭桌。若是小门派不识相,还想为自己争取“吃饱”的利益,那得来的结果兴许是消失。
吃羊也是这道理。
狼群猎到了羊,一般会先紧着族群的吃喝,待大大小小的狼都啃过一遍,羊也不剩什么了。
就像一些修仙世家的做派,即使得大宗庇佑也不与大宗同心,只会占着宗门里有油水的位子,尽全力为自家人谋求利益。
宝物丹药、灵石武器,先紧着血缘者挑选一遍,等轮到普通弟子时只剩一堆破铜烂铁。
狼群与世家无异,灵宝与羊肉类同,而她即为普通弟子。是以,如果是狼猎到了羊,她就不必等了,不如另觅吃食。群狼过境,连块完整的羊骨都不会给她留下。
接着,若是豹子猎到了羊,一般会拖到树上进食。吃饱就藏,饿了再吃,等吃无可吃才把残骸一丢,扔给寻食的狐狸秃鹫处理。
就好比一些资质不佳又地位颇高的弟子,从长辈处得了灵物增进根骨,等增无可增再把药渣赏给凡人,换来凡人的感恩戴德和忠心耿耿。
是以,如果是豹子捕到了羊,她八成吃不上新鲜的肉,但耐心等上个两三天,她还能捡到一些带肉的残渣。要是残渣份量多些,她还要赞一句“谢君慷慨解囊。”
而等野熊和猛虎猎到羊,她的好日子就来了。
野熊喜食新鲜的羊肉,猎到羊往往吃一半留一半。偶尔,那吃剩的半只羊甚至还未死透,它就奔着活羊去了,很是喜新厌旧。
猛虎也是如此,只是在吃食上不像熊一样浪费。虽然它留下的剩饭比熊少,但剩饭全被它的爪牙刨过一遍,非常适合她刮肉取食。
正如宗门老祖偶然下山,巧得机缘,他们一般只挑自己境界之上的宝物,不挑境界之下的“废品”,更不会让同行的弟子空手而归。
要是弟子中有出类拔萃之辈,那老祖会让弟子先挑个好的。
同理,被吃剩的羊搁在地上,只要她抢在别的野兽之前上桌,多半能收获不少的鲜肉。
当然,“老祖”一走,她少不了被“同门”恐吓和挨揍。
可大肉当前,没谁愿意花工夫给她一嘴。她不过一条小蛇,进嘴能有几两肉,还不如趁机多吃点羊肉得了。
于是慕少微明白了,野兽不会在急着吃饭时对她痛下杀手。
既然死不了,那就往死里抢,这有问题吗?
一回生二回熟,她抢食的手法愈发娴熟了。抢来的肉一半进了肚子,一半成了存货,久而久之,她的岩洞逐渐贴满了肉条。
岩石带盐,外壁被羊群舔得光滑,内壁却是凹凸不平,正好用来挂肉。
羊肉的血水和油脂融了盐,盐又给羊肉锁了鲜。很快,她身边的食粮多了起来,也不易生腐,要不是她还需要饮水练剑、吸收日月精华,只怕她真会在洞中长住下来,直到存粮耗尽再外出。
而随着住下的时日变长,她愈发觉得“跟着羊群”的决定真是做对了。
羊群馋盐地,无论被肉食者赶出多远都会回来;豺狼馋羊群,无论羊群离开多久都会等它们再来。
两边彼此奔赴,矢志不渝,这份“真情”感动得她口水直流。
而有猛兽三五不时地在外徘徊,许多实力不济的野兽就不敢出现,比如夜枭与鹫,狐狸和獾。
岩洞几乎成了庇护她的地方。
使得她日常需要对付的野物只剩四样:进来偷食的老鼠,要抢地盘的蝎子,走错窝点的蜥蜴和妄想吃她的蛇。
不巧,岩洞内部错综复杂,昏暗无光,易守难攻。她只消提着蛇尾守住入口,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因此,有胆闯入的宵小都成了她的吃食。
日子安定下来,一眨眼她已在此地混了月余。
某日暴雨倾盆,鸟兽避之不及,只有她拖着一块羊皮游出岩洞,把它浸入盐水坑中,抬起蛇尾反复敲打。
末了,她捞起羊皮贴在岩洞上,让暴雨的力道对它进行“鞣制”,而她则挤进盐水坑里泡了许久,直到身上爽利了才起身。
没办法,吃的半生不熟,喝的乱七八糟,饶是她日夜修炼,也不确定灵气一定能帮她清理杂质,尤其是生在皮上、长在内脏的虫子。
她在水边见过一条发疯的蛇,它疯狂扭动身体,发狠掼向地面,一记一记撞向石头,最终把自己活活搞死。而在它死后,似有什么虫子从它眼窝中爬了出来。
不止蛇,再健壮的熊也一样。
熊看似随意走动,实则身后排出了白色的、长长的虫子,它需要树木草石牵扯住它们,好把虫子扯出身体。
见之悚然!她不仅得注意吃食,还得找机会沐浴。
即使没有皂角草药、灵泉龙池,但一桶盐水也有祛晦之用,而她并不缺盐。
泡个盐水浴,再游去泉眼过一遍身,这般算是干净了。之后,她会把晒干的羊皮取下来拖进洞里,铺在碎骨堆成的“床架”上。
有窝有食,练剑锻体,她尽全力让自己活出个人样。
又过半月,和风渐暖。当树上的鸟雀下了蛋,她也换了口味,爬上树掏鸟蛋吃。
再半月她学会了“采蜜”,林间的野花成了她的客栈。有时候,为了吃口甜的她还会跟着熊走,等它把黄蜂得罪完了,她再游去捡漏。
谷雨将至,她已不再为吃食发愁。
岩洞里贴着肉条,挂着鱼干,角落堆着风干的蜥蜴和老鼠,还有一朵盛了蜂蜜的、萎靡的花。
之后,她愈发专注练剑,从刺到劈,从撩到挂,从斩到扫。
到底是剑修大能,哪怕换了蛇身也不妨碍她修剑,反而让她更了解作为一条蛇该怎么协调身体出剑。
然,剑修不比寻常修士,他们一旦剑术有成必须出关磨练,闭门造车是万万不行的。
慕少微决定践行剑修的原则,出门挑个合适的对手磨剑,谁知谷雨时节山中草药良多,野兽也开始下崽,为了给家中攒些银钱,再危险的地方人也会来。
她居然见着人了,在深山老林的边缘。
*
剑修是强,但运气不详。
譬如慕少微,她今次出门只是想找个比她大一圈的对手干架,比如溪边的□□,不料一个没注意就被鹰一把逮走,将她提回去喂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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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
鹰飞得多高多快啊,眨眼出了深山。眼见离地越来越高,鹰正向着悬崖飞去——根据坠崖必得大能传承的说法……她觉得自己没那个运气。
轮到她,那就是“山坳里的野兽喜得从天而降的蛇尸”。
对,她是大能本身,一般是别人的机缘。就像现在鹰带她飞出了深山,也不知她洞府里的肉干会便宜了谁,真是想想都气!
有气就发,她一见下方是片湖,掉下去估计摔不死,便干脆利落地给了鹰一剑。
蛇尾利索地斩过鹰的脚脖子,鹰惨叫一声猛地放开了她。
好在前世有飞的经验,她尽量绷直蛇身,让自己化作一根“针”。蛇尾朝向湖面,蛇头昂得笔直,急速下坠。倏忽,她扎破平静的水面,一头栽了进去。
“噗通!”
湖岸边,树荫下,老猎户带着七八个人进山,正背着竹篓挖草药和野菜。
乍听得一声轻响,离得近的人朝湖中看去,定睛一看道:“有鱼……诶,是条蛇?”
“蛇?什么蛇?”另一人立刻凑了过去,“正好捉了两只山鸡,咱们把那蛇也带回去,放灶上一块炖了!诶,不行,是条小蛇。”
拇指粗的蛇能有什么肉,三指粗的蛇下锅才够格,不然就白瞎了两只山鸡。
怪的是,那蛇有点机灵,它本是朝着他们游来,结果在中途停顿,一个猛子扎湖里去了,很快不见。
“逃了?”那人的话中不无遗憾,“瞧着像条‘草上飞’,不炖鸡也能卖给药铺子。”
“草上飞是什么?那条不是水蛇?”
“是乌风!”那人道,“就是乌梢,我在药铺打过杂,不会看错的。”
“这么小的蛇药铺也收?”
“收,怎么不收,泡了酒还能卖三百文铜钱,能换三斗粮了。”
两人叹着“怎么让它跑了”,又离开此处,跟着乡亲往猎户布置的陷阱走去,期待能捉个大货。
而当他们远去,背影被草淹没,早已上岸的小蛇才从草丛中冒出头来,蛇眼中泛着沉思的光。
这是她出生后第一次见到人,活人。
但在见到他们之后,她并无欣喜,有的只是对一件事尘埃落定的了然:他们是凡人,她切切实实投生在了凡间,还沦为畜生。
好了,回到修界的路只会更长更曲折,她必须物色一个有灵根的凡人合作,还得确保对方不会在得到仙缘后反水。
蛇尾拍打着地面,她的心情略显烦躁。
思量片刻,她还是远远缀在了那群人后头,打算摸清活人居住的村落在哪,也好让她挑一挑人。
不过,不知是蛇“耳”产生的偏差,还是时过境迁、言语生变,她刚在岸边听了他们一嘴的话,却发现没一句听得懂。
那不是她所熟悉的凡间官话,也不是修界官话,更像是一种地方语言。
如此,她更要跟上去看看他们的用字,作为一条蛇她实在无法与他们交流,要是连用字也不同,可就绝了她的路了。
她无从得知今夕是何年,即使找到了人选,她也不知该如何利诱,毕竟对方不一定识得修界的古语,更不会明白她给的是什么功法。
不认识就不识货,不识货就不会上钩,不上钩她怎么办?
不得人修遮掩气息的妖修闯不过弥天大界,这是定死的规矩。
14.凤鸣山(14)
凡人并未在深山的边缘停留太久。
许是清楚深山老林的可怕,他们提了陷阱中的猎物便匆匆离开,老猎户垫在最末,正熏着一种草药掩盖他们的味道。
蛇信卷了一缕烟送入鼻腔,慕少微一嗅之下差点厥过去。
就像蛇妖被泼了雄黄,黄仙被喂了鸡汤,一整个原形毕露。她克制不住地打了几个滚,拧着蛇脸飞速遁去,好一会儿不敢靠近。
她明白,那多半是民间用的“驱兽粉”。
凡人中的老百姓是百年如一日的实在,因经常出入深山讨生活,自然会做一些驱兽粉。
由于这关乎进山者的性命,他们在制作药粉时绝没有偷工减料的心思,用的药材全部出自深山,其中不乏年岁久远的草药,制成粉必然药性甚烈。
但烈好,烈了才有可能防住虎豹。
就是可怜了她一条小蛇,不是虎豹却嗅了这虎狼之药,现在连吸一口灵气缓缓的气感也找不着了。
她只能趴着不动,静待药效过去,也等着风把烟雾吹散。
而那些凡人运气极好,正挑着一头百十来斤重的野猪下山。他们笑着商议怎么分猪肉,一家分几斤,谁家拿点瘦,谁家送点肥,谁家擅长处理内脏,却不知身后的老猎户眉头紧锁,时不时回头张望深山。
“张大爷,你怎生不走了?”
老猎户回神,摇了摇头:“老了,不中用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咱。”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嗅到,可他打猎几十年经验丰富,那由阅历构成的直觉在不断提醒他后面就是有东西跟着,还是吃人的。
但吃人的野兽翻来覆去也就那几种,都能吃人了,体格一定不小,哪是这矮草能遮住的?
能被遮住的只剩蛇,可大蛇游动的声音不小,不至于没人听见。
听了猎户的话,众人自是担忧,他们放慢脚步朝后看去,唯恐冒出一只大虫。然而提心吊胆了半天也没见一只野兽,渐渐地,随着山势变缓,人声再度响起。
“可是什么也没有啊。”
“不会是话本上的山精鬼魅吧?”
“这青天白日的哪来这东西,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们见过么?”
“见过见过,在戏台子上!是妖是鬼都忙着跟那张生李生王生月下私会,跟咱这种泥腿子可没缘分。”
一行人纷纷摇头又笑闹起来,老猎户最后看了林子一眼,还是没发现异常,暗道自己多心。随后,他一脚跨上了通往村子的山路。
少顷,一条小蛇自草丛里冒头,甩尾跟上了他们。
就这般不远不近地缀着,她随他们下山,随他们进村,一路顺遂得不可思议。也是直到这时,她心下顿生感慨,理解了凡人与修士为什么那么容易引狼入室,被妖修摸到住处了。
这哪里是人大意、有眼无珠或着感情用事的错,这根本是防不住啊!
当妖怪露出真身,化作常见的野物进入活人的地界,他们能察觉出不对吗?
他们不能,无心的人防不住有心的妖。只要妖物想入宅,就没有入不了的宅;只要妖怪起杀心,就没有吃不到的人。
也难怪弥天大界定死了不让妖修通过,原来凡人对上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更难怪修仙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凡收徒,估计收徒是顺手而为的正事,而借机清理一些在凡间成精的妖物才是要紧事。
也就是说——她要是找不到一个可靠的、有灵根的、不怕蛇的凡人,那么在仙宗收徒大典那日,她极有可能被仙门弟子逮住处理,成为剑下亡魂?
……这蛇生委实艰难啊,怎么横看竖看都是死?老天不是有好生之德吗?难道这生是生孩子的“生”?
暗自腹诽两句贼老天,她终是爬进了凡人的地界。
她到了,在村前。
这些凡人居住的村落离大山不近,却也不远,处在一个不会被猛兽袭击却容易被离群的老狼叼走孩子的位置,谈不上安全。
是以,村子木栅栏高筑,设着一座守夜塔,更有家犬奔走其间,到处是犬吠声。
慕少微入村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块石碑。
石碑不知年岁,日晒雨淋太久,布满了各种痕迹。唯有碑上的三个字精气不倒,看得她眼前一亮——只因这字的用体出自修仙界,是她看得懂的刻文,它正是村落的名字,名叫“抚寿村”。
是官话,是官文,是修仙界依旧与凡间有着联系的凭证。
虽然她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凡间和修界的官话不通了,但这不是问题,只要两边用的字一样,她就还有利诱人的机会。
避开绕村打转的一群家犬,她悄悄溜进村子,挨着草棚里的一堆破坛子蜷缩起来。
草棚里的人在忙,有的烧水,有的磨刀,有的拿盆。野猪被绑在长桌上嚎叫,年纪不大的孩子围聚过来,高喊着:“杀猪了!杀猪了!快过来看!”
大人笑骂两句,也没赶走孩子,甚至让他们睁大眼看仔细了,说是十年后要换他们杀猪养活一村人,少记一个步骤都不行。
他们压根不怕杀猪会让孩子做什么恶梦,怕的是孩子不见血会在山里饿死。
人声喧哗,奈何她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猜。
他们的神态与动作,韵律与语气……老猎户来了,拿着一把尖刀。他拖过猪耳朵往前一拉,把猪头扯出长桌,再踢过一个木盆放在猪头下方,手起刀落,利索地捅进了野猪的喉管。
血喷了出来,流进盆里,野猪惨叫出声,垂死挣扎,又被三个大人合力按住。
浓郁的血味引来了一群狗,也激得她昂起了头。
蛇信飞快吞吐着气息,恨不得去木盆里游一圈,但她按捺住本性,反而在人越聚越多的时候全身而退,依次钻进了敞开门的屋子里。
她只有一个目的,书!找书!她要看看他们用的什么字。
可惜蛇太小,桌椅太高,村子又太“大”,她找不到现成的书册,也没翻着孩子练字的纸张。
也是,寻常农户的家中能翻出个什么?读书识字古来就是一件稀罕事,别说纸张,她能找到一点竹简就不错了。
眼下,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字画”是凡人贴在木门上的神像和对联,门神她认识,可对联上的字……她居然看不懂?
怎么回事,她到底死了多久,凡间又过了几年,为什么村口写的她懂,村里写的她不懂?
不是说凡人阳寿自然耗尽,死后变成中阴身,一般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投胎吗?
她的“四十九天”再久,也不至于到了“沧海桑田”的地步吧?
即使她不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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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寿也并非自然耗尽而是战死,但她的阴寿也不会长到跨越数千年,不然她为何不凝成鬼修,偏要跑来投胎做蛇,她是傻子吗?
算了,她如今跟傻子没有区别,不会言语不会书写,天道难救,唯有自赎。
——就这样吧,岩洞里的一切她都不要了,谁得了算谁的。她会重筑一个窝,得留在抚寿村,还要学会他们的话和字,然后精心挑个人!
她不会坐以待毙,她可是最强的剑修。
*
抚寿村的狗十分烦蛇,大概是闻到了她的味儿,从正午起一直在找她,片刻不停歇。
当猪骨汤炖到发白时,她被迫上了房梁。
结果发现凡人喜欢在房梁上藏东西,为防他们摸到一首蛇被活活吓死,无奈之下她只好被迫上了屋顶,跟烟囱和干草作伴。
天黑下来了,月出东方,烛火点起。
村子里飘着猪肉香,家犬回去乞食,而她在晚风中沉思。
其实,能住进凡人的村落是一件好事。
地里有菜,窝里有蛋,箩里晾着笋干,杆上挂着肉条,屋檐下还串着苞米和蒜,灶台边上放着盐,铺子里放着炮制过的草药……
吃食是不缺的,火种也可以在灶房借,愁的是怎么长久生活下去而不被人和狗发现?
更愁的是被发现后怎么活下来?与人之间产生太多的因果怎么办?
如果仅是借住、吃喝和烤火,这因果不难还。
虽然看上去是凡人的粮食活了她的命,可实际上她活下来靠的是本事,毕竟蛇吃农家之物就像黄鼠狼偷鸡,家犬追兔,猎户打到猪,这些俱是天道的一环,凭本事获得,谈不上是大恩大德。
只消她来日有成,给予凡人黄金百两,或是庇护他们的子孙一二,这因果便算清了,不碍事。
“碍事”的是凡人心中总有三分仁德,万一他们发现了她却不打她赶她杀死她,而是来上一句:“只是条小蛇,随它住着吧。”
或者说:“家蛇啊,这不能打杀,放了吧。”
那她就完了,欠活命之恩了。
这恩情大发,可不是黄金灵石能消的,她起码得在这家收个亲传弟子,带对方入道,使其子孙蒙荫,或许才算完。
然而因果一道的欠与还谁说得清呢?她甚至不能在同一家住太久、吃太久,必须让一整个村子同担,不然就成了某一家的家神。
家神好当,可受活人供奉,还有弟子驱使,之于妖怪来说不失为一条修炼之道。
因此,不少狐仙黄仙总找活人出马,为的就是借人阳遮掩妖气,好出入弥天大界,得一些妖修的赏识和资源。
但,这家神谁都做得,她可做不得。一旦成为家神,她的气运便与这一家的机缘融为一体,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这家人心怀仁义,世代做个人也就算了,大抵不会反噬到她。可要是这家人几代之后逐渐堕落,不做人也不干人事,那这笔因果也会算到她头上。
不过这都不是事,最大的问题是——
她前世杀人如麻,那些因果不知结清了没有?
要是没结清,她反而成了某家的家神,那这一家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迟早被株连九族,或是被亡命之徒血洗满门。
想想都惨,她绝不能做家神。
15.凤鸣山(15)
慕少微的第一个蛇窝安在屋顶上。
茅草堆,木头床,霉斑三斤,毒菇二两,挡不住蚊蝇来访。待得倾盆大雨下,她在屋外淋个大,人在屋里淋个小,淋完屋还在,蛇窝却塌了。
换地方。
她的第二个蛇窝安在墙缝里。
先灭老鼠满门,再斩杂草除根,后伤蚁军元气,最末刺杀蜈蚣一捆,堪称战绩斐然。只可惜,再隐蔽的窝、再狭窄的墙、再厉害的老祖也防不住狗的一泡尿。
家犬这种狗东西偏爱乱闻乱刨,一嗅到不熟悉的味儿就是后腿一抬,凭一狗之力直接骇退老祖三十余丈,连窝里剩余的死老鼠也不要了。
得,再换个地方。
她找到的第三个蛇窝是一个空落落的燕子巢。
巢已旧,燕未归,它安在檐下,屋梁不高,但家犬够不着,大人不会够,倒是让她安生了一段时间。
这几天,她晨起汲取日精,旁听凡人交流,午时练剑休憩,晚间吞吐月华,待夜深再满村游走,捉鼠捕蜈蚣。
夜更深了,家犬都被栓在院子里,只能在桩子旁扑腾。
即便它们发现了她的踪迹也无济于事,除了狂吠两声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要是再叫下去扰人清静,就要挨一记从窗口飞出的草鞋了。
落地凤凰不如鸡,家犬一栓被蛇欺。
她就这样卷着新猎的老鼠,大大方方地当着家犬的面进门。游过门槛,游进灶房,把死鼠往烧火处一藏,就等人明早生火做饭,替她把鼠也给烤了。
家犬哪能任她胡作非为,当即狂吠不止。
之后,草鞋打狗的热闹会伴她修炼,直至入眠。
待第二日晚,饿了一天的她会卷着新鼠进入灶房,顺便扒拉草木灰,翻出烤熟又凉透的旧鼠,洗洗剥皮吃了。
不过,只逮着一家灶台薅不是长久之计,只让一条狗挨揍更会让人起疑。
凡人无知,疑心却能生暗鬼,要是邻居来个“狗眼能瞧见人瞧不见的东西,你家的狗总是叫,不会是家里进了什么邪祟吧”,村人哪有不信的?只会立马去请大师。
不巧,她正是“邪祟”。
而等方士一到,万一真请了个有本事的,那她的好日子没准就到头了。
船到桥头会直,日子到头会死,故而为了“雨露均沾”,为了众生平等,她不止在一家灶房藏了死鼠、死鸟和死蜈蚣。
今日吃西边的灶,明日吃东边的灶,这个是用松木烤的,火候太过,焦了;那个是用枫木烤的,火焰难旺,不熟。
火坑中藏食并不隐蔽,偶尔也会被扒灰的人发现。但他们一般不会起疑,只会以为是“吃食”不小心跑进了灶里。
多数时候,他们会把吃食一扔,这无妨,最后还是进了她的肚子。可要是给狗吃了,狗记住了味儿,聪明的就会去灶房里扒灰。
这……也无妨,把灰扒得到处都是的不是她,挨打的也不是她。等过了年,家犬是分到肉还是成了一盘肉,就看主人家能忍它几时了。
然而好景不长,她还没在燕子窝住上半月,这家便要娶亲盖新房了。
茅屋推倒重建,燕窝荡然无存,无法,她只好再换个地方。
她找到的第四个蛇窝位于井内,处于石头的夹缝中。
不大不小,刚够容身,里头长着苔藓,像张温暖的小床,窝着很是舒服。
虽然井有锁龙之意,在气运上不便她讨个吉利,但作为一条小蛇,跟龙实在相差甚远,井能困龙是因为井小,井想困蛇……看蛇理它不,一钻就逃了。
她住了下来,没人发现。人们日日来井边打水,却不知井下住着条蛇。
井中寒凉,水接地气,不仅方便了她练剑修行,还方便了她听村人的交谈。
村中老少常聚井边,在打水择菜时谈天。他们说的话她有半数听不懂,但另外半数却在孩子的口中慢慢懂了起来。
就像做师父的会把资质上佳的弟子带出去比试,凡人中当了爷奶的哪会不显摆自家孩子。
孩子下了地,就让他给大伙儿看看指缝里的泥;孩子赶了集,就让他算算卖一天小菜能赚几个子……连小事都能比较,更遑论读书这种大事,孩子一从镇上学堂回来,就被带到井边秀了才华。
背书,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背书。
井口浑圆,收声清楚,在童声四字四字地背书中,慕少微探出半个蛇头,听得异常仔细,再联系幼童开蒙的年纪和惯常用的书籍——她猜测,对方背的多半是千字文。
这就好办了,千字文她熟。或者说,凡是入了道、拓了神识的修士就没有一个记性差的。
凡人在漫长历史中创作的无数典籍,之于后人浩如烟海,需要穷尽毕生诵读、钻研,可之于修士,诵读全然可以省略,不过是往额头贴一块玉简的事。至于钻研,修士多的是时间去钻研。
而她,曾活过凡人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一千两百年。
她是没了神识,但不是没了脑子。千字文跃然在她脑海,而她就着幼童的背书声将记忆中的字与如今的发音一一结合,牢牢记在心里。
只一遍是不够的,若是这幼童能每日来井边诵读,她一定能学得更快。
等最后一字落下,井边立刻爆发了夸赞。探出的蛇头缩了回去,她听着上头传来的高亢谈论声,忽然不愁每日的诵读了。
人心经不起攀比,尤以年长者为甚。他们早已失了颜色、银钱与康健,年轻时能拿出来吹嘘的一切都如过往云烟,唯一拿得出手的谈资只剩子孙的出息。
他们会再来的,带着孩子。今天有一个会背千字文,明天就能出第二个、第三个……总之不能被别家比下去。
如此,她的识文断字便有了着落,距离她听懂他们说什么已经不远了。
*
诚如她所料,前后不出半月,井边就成了小儿诵读的场所,读的正是千字文。
抚寿村并不富裕,能出束脩供子孙耕读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但村子是个整体,孩童总能玩到一起。一如小宗门出个天骄会受到上下瞩目,玩伴中出个识字的也会受到追捧。
不同的是,受到瞩目的天骄容易陨落,而孩童们捧着捧着,就都学会了诵读。
等回去说一句“我学会了”,翌日井边便成了这孩子的戏台,年长者总有耐心听他咿咿呀呀地唱完整一曲,或着半曲也行。
日复一日,村里的孩童尚未背齐全,慕少微已经出了山。
有前世的底蕴在,她重学并不难,难的是她学会了音,却还没看到对应的形。
所幸她记得每一个幼童的气息,只待夜深人静,一户户摸过去就行。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鼻子能比狗还灵。
是夜,月明星稀,未至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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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村人为了省些火烛早早安歇,烛光相继灭去。
谷雨过后便是立夏,山中野田已有蛙鸣。村里虫声唱和,她熟练地爬出井,昂头分辨了一会儿风的味道,迅速朝着东南边游去。
这一户入院无狗,只有一堆大鹅。
见得蛇来,鹅就像见到了山珍海味,发出兴奋的叫声。它们扑着翅膀想往外飞,却被一张渔网兜了下来。
一个个鹅头伸出栅栏,使劲想咬她。那副迫切的样子使她明白,原来鹅也是能吃蛇的,尤其是小蛇。
好吧,谁来都能咬她一口,她还真是举世皆敌。
特意避开鹅游到门槛边上,她静待半晌,木门忽然开了。农人掌着半截烛,出来看看鹅为何这么吵,不料就这片刻,一条蛇已经溜进了他家中。
“出了什么事?怎生这般吵?”妇人的询问传来。
农人关上门:“鹅想出来,我踢回去了。”
“嘘,小声些,别吵到小郎,他才刚睡下。”
烛火熄了,蛇爬上了里屋的桌案。良久,没寻到书册的蛇沿着竹窗的缝隙爬了出去,在一片鹅叫声中前往另一户人家。
书册比人难寻,慕少微找了半月,无果,直到上学堂的孩子回来才有了转机。
日间,她上了屋顶就没再下来,尾随着结伴的孩子飞驰于茅屋之间,又跟他们一道在泥地停了下来。
少顷,为首的孩子从随身的粗布包里取出书册,身边的孩童立刻围了上去,连丝窥探的缝隙也不给她留。
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会儿,很快散开,一人寻了一根树枝蹲着,而下了学的孩子提棍写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又大声告诉他们这字是什么。
有跟着念的,有跟着写的,有跑来问可不可以跟着学的……
慕少微一边跟进一边观察,越看,心情越是复杂。
村人贫弱,哪有闲钱供孩子置办纸笔,他们连学堂都去不了。唯一能开蒙的机会就是跟着“大户”的孩子学,否则一辈子都别想识得一个大字。
开蒙譬如开智,读书正如入道,修士总道凡人不修,却不知他们生来已在修行之中。
什么凡人愚钝,凡人资质甚差,这是多么傲慢的说法。状元由凡人而生,将相从凡人中来,帝王自凡人中起,就连高高在上的修士也曾是凡人中的一员。
只因常驻修界,子孙后代都成了修士,便自觉与凡人殊异了么?
只因长生久视,比众生多活了千百年,就可以脱离众生、看不起众生了么?
何其狭隘!看看她,还不是回到了众生之间,修士与众生从来相同!
孩童幼小,尚且知道为开蒙出力;妖修虽苦,但她一定要为改命搏一搏。
许是境随心转,身随灵动,她突然听到体内传来“咔嚓”脆响,像是某种桎梏被打碎了。
很快,孩童的书声离她远去,泥地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蛇眼蒙上阴翳,蛇身开始发痒,她又进入了一个虚弱的蜕皮期,而这次蜕皮来得是猝不及防。
她该是破境了吧,在道心上?
毕竟这破境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但搁在蛇身上又是如此陌生。
人修破境,不是涨修为就是渡天劫。而妖修……似乎无论怎么修先破境的都是肉身,那妖修究竟要修到哪一步才能蓄灵力、涨修为,非得是化形么?
她很困惑,但她得先蜕皮。
16.凤鸣山(16)
自破壳起,满打满算也快一年了,慕少微却只蜕过两次皮。
一张种入雷击木,一张烧在鼠洞里,都没了。
由于是第一次做蛇,经验和阅历都不足,所以在没有“兄弟姐妹”对照的情况下,她并不清楚一条寻常的、不开智的小蛇一年要蜕几次皮,隔多久蜕才是正常的?
也不知道蜕皮一事是突然发生的,还是事先有征兆的,亦或是二者皆有的,端看发作时的运气?
更不明白蛇一旦成了妖,蜕皮带来的变化是修为多一点,还是锻体多一点,或着只是让她长得快一点?
但依前两次浅薄的经验看,蜕皮应该是有征兆的。
她会胃口尽失,会暴躁易怒,会虚弱警惕,还喜欢泡在水里,更热衷钻入怪石尖锐处打磨身体。
这过程漫长,恍若把自己重新生了一遍,会逼她煎熬一到两日,直到旧皮蜕去方得解脱。而不是像今日这般突发,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她头一回遇上这事是在凡间。
即使凡间的村落也谈不上安全,到处是能打杀她的家犬大鹅,可比起一招不慎就满盘皆输的修界,凡间委实安稳太多。
在凡间,人与兽想打杀她都得费一番工夫;在修界,趁你病要你命,没准她皮还没蜕完,丹就被挖了。
挺好的,凡间旺她,让她总能以最小的代价学会最大的道理。
至少经历过此次蜕皮后,若她有幸再入修界,旁人想趁她突破时抓她,多半是难了。
蛇尾一甩,慕少微下了屋顶,上了老树。借着树与树相连的枝桠,她飞驰于林叶之间,向着村外的溪流而去。
中游水势不急不缓,常有妇人聚在一块儿浣衣,她要是敢去铁定被捣衣杵砸死,再被捡回去炖汤。
下游通往深山大泽,暗流多,鱼口杂,野兽齐聚,她敢去就是给它们加餐,连张皮也留不下。
唯有上游水势湍急,罕有人至,倒是适合她蜕皮。只是那里离村较远,她得游一番工夫才能抵达。
蜕皮终是负累,才游一半她便愈发虚弱,困倦感亦是来势汹汹。
此刻,水道就在她身旁不远处,颜色有些深,蒙翳的蛇眼看不到水底,辨不出有无“水怪”,但这水并非不能用。
要是换了旁人,或许早将就着用了,谁能扛住本性的惫懒,可她偏不,她就要去上游。
不说全部,大多数剑修都是倔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否则也不会吃上日练万剑的苦,还甘之如饴、年复一年地吃。
为的什么?仅是得道飞升?
不,得道的前提是强大,飞升的前提是久存,而久存的根本在于保住自身。
论一个剑修如何保住性命,那只能是——
把出剑杀敌刻入骨髓,把一招一式锻成身体反击的本能。
如此,剑修才能战到意识全无还不忘出剑,除非身陨道消再也无法还击,不然与剑修相斗的修士通常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不瞑目。
谁能想到剑修快死了还能给人来上一剑呢?
她也一样。
哪怕神智已是不清了,她的蛇身却还在不停游动,就像本能在出剑。
还一击是一击,死敌要一片片削;游一寸是一寸,上游要一步步到。
也不知游了多久,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爬进了湍急的水流。
当冰冷的溪水漫过蛇身,冲刷着她的旧皮,她几乎想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再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灵气。
把蛇身卡进乱石堆,她浅浅地睡了过去。再醒时夕阳未落,而身上的旧皮已经泡软。
她开始了动作。
浸着水,卡着石堆来回穿梭,让石头的棱角划开旧皮,兜在缝隙之中。
待两侧卡死,她便使劲从旧皮的口子中钻出来,这一刻的难熬就像被一条蛇吞了,她得从它狭长的食道中穿过,破孔而出。
旧皮一段段剥落,蛇鳞的轮廓清晰可见。待新旧交替完毕,她的蛇身足足粗了一指,正式成了条两指粗的小蛇,瞧着能吓唬人了。
可她并没有收获成长的喜悦,一见蛇身比尺长,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井下的蛇窝不够住了,得另寻个地方。
过后才微妙地反应过来,她蜕皮是不是有点太快了,长得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半天前她还只是一条拇指粗的小蛇,结果蜕个皮就长到两指粗,蛇都是这么长的吗?
要真这样,她再蜕个五次皮能有手腕粗,蜕个二十次能有大腿粗,蜕个四十次能有腰粗……
前后只要十来年她就能活成“地蟒”,连山君见了她都得站起来敬酒,可她这个品种的蛇真能活十来年吗?
修炼是能延年益寿,可她对妖修不熟,即使已经入道,也不知这算不算正道,更不知自身满不满足延寿的条件。
万一这蛇只能活个七八年,她入道修行也不过是让自身多活一甲子,蓄不住灵力就渡不了天劫,横竖得死。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蛇?
慕少微卷着蛇蜕,游在回村的路上。她思量着闪身人前,吓人道出她“是什么蛇”的可能,但一想到她听不懂人话……得,先学着吧。
以及,她该去哪里找个新窝?
*
祖师在上,她慕少微真是出息了,找个窝还找到了抚寿村的祖坟上。
前世战死,来不及收个孝敬徒弟给自己送终。今生弥补,蛇虽未死但身已入棺材,间接承享别家子孙供的香火。
畜生啊,缺了大德了!
算了,反正她已经是畜生了,摸进人家祖坟也不算得罪。
再说,这虽然是凡人的祖坟,但祖坟里真正的祖宗只有一位,那就是她。
修界老祖亲临凡间祖坟,这哪是缺德,这分明是“蓬荜生辉”。不信就把坟地里最年长的死者刨出来问问,没准对方还得喊她一声祖奶奶。
这般想着,她心安理得地钻进一副空棺木里,与青苔毒菇为伴。
又霉又湿的棺底躺得她很安心,待夜深人静,她从坟地摸进村里,把蛇蜕埋入灶中,再挖出昨日藏的老鼠,洗洗落肚。
翌日,天蒙蒙亮,“大户”家的孩子背着书袋,坐着牛车赶去镇上。
她目送他离开,知道在他回来前是看不到书册的。
但不要紧,学了字的孩童不止一个,想让孩子学点字的村人也不止一个。就算小的不上心,老的也会逼他们上心。
果然,读书的孩子走了,在地上练字的孩子却多了起来。
他们手握木棍在泥地上僵硬地划,她趴在屋顶上绷直蛇尾顺畅地跟。
他们边写边念边挨打,她边记边背边解乏。
有孩子没耐心,练三五个大字就扔了棍子,只想跑。可惜大人一把逮住他,两巴掌拍屁股上,破口大骂:“跑什么,出息!有的学是天大的便宜!”
“又不用你出束脩,又不用你去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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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了点村里的情分让你跟着学,你还不学好!难道你以后要跟你爹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工契也看不懂,白白帮工半年,一文钱也带不回来!”
“哭!就知道哭!不识好歹的东西!”
习字三日,有两天是在听哭声和骂声。等幼童们学完,她早已熟练。
约莫半月,再次下学的孩子坐着牛车回村,给他的玩伴们续上一点进度。
只是这次来习字的孩子更多了,有些人家还送来了几个鸡蛋。在长辈的寒暄和夸赞下,教人习字的孩童更是傲慢了几分。
他不会想到玩伴们没上过学堂,跟不上他练过半月的速度。他只会摆出教书先生的架子,故意多塞了几十个字让人学,学不会就骂人愚钝,还抄起木棍打人。
这还得了,大人忍得,小孩哪能忍?
被打哭的孩子立马反抗,一棍子反杀回去。被撂倒的“大户”孩子气怒交加,叫嚣着“我不教你识字了”,谁知那孩子脾气更大,回道“你不教,我也让你学不成”——
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慕少微不自觉地竖起蛇尾,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的混战。只见一群孩子分成了三拨,一拨帮挨打的,一拨帮大户的,还有一拨是劝架的。
可孩子哪分得清好赖,哪劝得住架,等这三拨人聚到一处,史无前例的“娃娃山干架”开始了,打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不禁让她梦回年幼时在山庄练剑的日子。
那时,山庄的孩子们也是这么打架的,但比他们凶多了。
蛇尾左右摇摆起来,她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她没想到,意外之喜会来得这么突然,也不知谁家的孩子犯了浑,竟是抄起地上的书袋扔进了水缸。
这下好了,书册多半是废了,但她的机会来了!
待长辈闻声赶来,一场混战就此结束,并在各方的巴掌声中落幕。
她没有关注混战的结局,也不在意谁对谁错,她只知道那本泡水的书被拆了线,一页页撕开,悉数晾在了屋顶上。
“娘,为什么不把书晾地上?”
“有句老话说,牌匾挂门上,官印栓房梁。你们读书人的事,只能上不能下,高屋住贵人,落地下凡尘啊。”
“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自己想。”
妇人晾完书页,下了梯子,带孩子进屋习字。少顷,一条蛇悄悄爬过屋顶,在散开的书页前停驻下来。
她看到了……
凡间的用字与她记忆中的用字产生了极大的偏差,仿佛是从“鼎上金文”跃进到“纸间小隶”,给她一种如有实质的“改天换日”感。
变了,全都变了。
她活了很久,清楚凡间大变的根源一般出自战争分合、皇权迭代和民族相融。而官用字的更迭更是这三者的相加,还要再添上一个“岁月无情”。
凡间已不是她熟悉的凡间,同理,修界也不会是她熟悉的修界。
纵使前尘历历在目,可她也意识到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剑尊主慕少微……应该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
她不过是一缕侥幸投生的孤魂而已,这世间早已没了“慕少微”的一席之地。
有风吹来,掀起书页打在她脸上。
她低头定了定神,忽而心下一笑,独属于剑修的道心再次绽放光芒——
不过一席之地,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她可以打下一块更大的。
17.凤鸣山(17)
书页只晒了两日,慕少微便学完了字。
等妇人收起书页,重新缝成册子,她的蛇尾也在棺木内刻下了最后一个字。
借着日光的昏黄,她注视着一长板的刻文,静默无声。
蜕皮三次,她的蛇尾已如金石坚韧,具备刀剑之利。而发霉的木板软烂如纸,哪抵得住蛇尾的锋利,是以她流畅地书写下去,笔锋没有丝毫凝滞。
一瞬情景流转,仿佛回到了她手握长剑为宗门后辈题字的时光。
然,最后一笔落下,大能剑意不出,天地异象全无。昔日与同门相处的光景似梦幻泡影,一戳即破,留不得也留不住。
明明是一样的字,一样的笔锋,一样的轻重,却像是隔着一条跨不过的冥河,徒留她的前世今生落在生与死的两岸,沉默对峙。
日头西斜,光影拉长。她从寂静中回神,重踏喧嚣的凡尘。
过去的尊荣就让它过去,她放下了。
现在,她的眼光只落在能掌握的地方。
棺板刻字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个。不重复,不复杂,即使发音变换也依旧朗朗上口,这正是开蒙用的千字文无疑。
默读、背诵、书写,她很快学会了全部。
而后,她将它们打乱重组,结合利诱人的话和最简单的引气诀,一遍遍在脑中推演遇到有缘人后的场景。
先不提“没有测灵盘怎么找灵根者”的事,假如她有幸找到人,那她该如何利诱对方?
村里的孩子讲实在,要的是亲眼所见、触手可及的好处。若是她能秀一两手戏法,用华而不实的术法唬住孩童,没准对方真能成为她的同党。
可她施不出法术,唯一能拿出手的戏法大概就是当着孩子的面,把自己打个结……
得,干不了。
而大户人家的孩子她接触不到,高门贵族更不必想。就算运气好碰上了,那批要什么有什么的少爷小姐也未必看得上她给的好处。
即使真遇上个愿意修仙的——好吧,她搜遍长老惯用的套路,似乎只有一句:“老朽观你骨骼惊奇,日后必成大器,正好我这里有一本惊世功法适用于你,只要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喊一声师父,我就收你入山门,早登大道。”
可这一套放在她身上……不妥也不行。
凡人中的多数都惧怕蛇,遇上蛇的第一反应是驱赶和打杀,哪会给她接近的机会,更别提有耐心看她写字,还写一长串,做梦呢!
不过说到做梦,她倒也见过托梦收徒的方式。
有些大能一旦卡在修炼的瓶颈,就会选择入红尘炼个心。他们会化作山野樵夫、江湖方士、脏臭乞丐,来凡间感受人心百态、世情冷暖,以此感悟天道,冲击关窍。
但入世一久,他们难免会遇上一些没被宗门发现的惊才绝艳之辈。
这爱才之心一起便想收徒,可修仙之于凡人如同神话,谁会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谁又愿意舍弃凡间烟火,去那虚无缥缈之地寻一个求而不得的长生呢?
谁也不信。
直到入梦传道一出,家中人人都梦见同一位道人,那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据她所知,用入梦术收徒极易成功,也适合装神弄鬼,让凡人对某件事或某个人深信不疑。
可这法子搁她身上也不好使,老问题,她使不出术法,怎么去托梦?
细想之下,她似乎只能当一辈子凡蛇,无任何出路了。
并且这“出路”也不算出路,若是利诱一个人得先“收徒”,那之于他们双方都不是好事,甚至会牵涉到更多的因果。
让她想想,再想想……
蛇尾缓慢地敲击木板,她看着棺材板上的字,忽然心生一计。
*
慕少微把引气诀刻在了棺材里。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只一千个字的轮换排布无法写完一整卷引气诀,其中有不少空缺处,需要她学会新字才能填上。
看来接下来的日子有事干了,还得干很久。
她不打算把引气诀藏着掖着,而是决定在刻录完之后便立马引人发现。
无论是清明上坟,还是幼童玩闹,只要瞧见蛇从棺木里爬出来,总会掀开棺材板看上两眼。如此,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修真功法不比武功秘籍,它的门槛更高,习得的难度更大,入道者必须兼具耐心、灵根和悟性这三样基础,少一样都不行。
她没有测灵盘,无法辨出凡人中谁有灵根。那么她干脆不找了,直接公开引气诀,由着这群凡人去悟去学,让他们自行筛选。
但凡其中有一人成功,这个人迟早会重回棺木之地,来到她的面前。
毕竟,引气诀只能引气,而引气后该怎么修炼的功法可是全在她脑子里。
她并不怕引气诀的流出会引起凡间的异动,因为凡人中的灵根者万中无一,有灵根还能引气入体的更是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得了引气诀只会弃之如敝履,而不是如获至宝。
故而,在仙宗收徒大典之前,那个有缘人若是想在凡间修炼,就必须与她合作,没得选。
合作需要交流,交流就能利诱,只要对方不是个蠢货就会在交谈中明白——她是一个凡人能得到的最大机缘。
之后,对方保她性命,她助对方修行,想来有个人鼎力相助,为她寻来人参鹿茸等物,那她一条小蛇就算命短,估计也能靠着这些灵物捱到收徒大典的那天。
心里有了章法,她便在月色下游出棺木,前往村中的“大户”家。
犬吠响起,鸡鸭乱叫,她不为扰人清梦而愧疚,只为在桌案上发现一册三字经而感到欣喜。
孩童已睡,呼吸浅浅。
慕少微的蛇眼在黑暗中依然能视物,她盯了他一会儿,确定这孩子不会醒,便抬起蛇尾,借着外头的月光轻轻翻开书页。
一字一句,依次对照。一夜过去,她为引气诀又填上了一些字。
不过,这还是不够。
翌日,孩童睡醒,见案上书册尚未整理,便慢吞吞地过去把书塞进书袋。
不料一拿起书册,他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腥味,不明显,但确实有。
他皱了皱眉,没想太多。将书塞进袋中,他在灶上取过两个馍馍,很快爬上牛车随父亲去往镇上。
“阿爹,我的书有点腥,是被壁虎爬过吗?”
“腥?”汉子想了想,“可能是那个水缸的水不干净,书一泡就出味儿了。”
“那我还要教他们识字吗?他们把我的书扔进了水缸里。”
“要的。”汉子道,“同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教人识字是人情,你要让他们欠你,往后才能敬你。”
“爹,我不懂。”
“傻孩子。”汉子笑道,“你真以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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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不出束脩,不去学堂,能跟你学得一样吗?”
“你只是教他们识几个字,却得到了乡亲送的不少东西,而这些,我们正好给你先生送去,让他多照看你。”
“你要是读书有本事,来日童生秀才举人都是你,你大可离开村子,村人还得跪你。”
“你要是没本事读书,也能回村里做个教书匠,乡亲们都会养你,一辈子的吃喝也不愁了。”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当爹的谆谆教诲,做儿子的似懂非懂地听着,谁也没想到行至半路时,牛车板下会掉落一条蛇,而这条蛇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慕少微离开村子,为的是进入野林捕点别的吃食,她实在吃腻了老鼠和蜈蚣。
岂料这对父子这么能讲,一路上全是他们的说话声,而今天,她居然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能听懂是好事,可惜内容经不起细听,总让她想起修界的事。
这“大户”家的孩子就像小宗门长老的子女,一出生占了好位置,往后便都是好位置。
他们只消露出一点资源,普通弟子便会为他们鞍前马后。个别会钻营的会拿着好东西孝敬长老,结果长老回头就把他们的“孝敬”打包送给了子女的师尊,一滴血未出便为子女搏得了额外的关照。
末了,子女混得好平步青云,混不好就重回宗门当个长老,左右会有弟子孝敬。
他们是不愁了,可普通弟子呢?
普通弟子就活该一辈子当干柴,在小宗门的熔炉底下烧吗?
啧,凡间与修界不愧都是人呆的地方,连各方计较都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村人的孩子回来当个教书匠兴许真能扶持村人,养出一代代读书人;而长老的子女回来当长老,只会做一辈子蛀虫,还不如死在外边得了。
这么一想,有些修士真是连凡人也不如。
*
费了半日,她重回野林。
盐地太远,出生地多鹰,她只能在边缘找些吃食,最好是鸟蛋、蛙或幼兔。
但寻寻觅觅,一无所获,野林边缘的吃食就像野菜一样,早就被人挖光了。
无奈,她只好往深处进去些,行动间也愈发谨慎。本以为要等天黑了才能吃上饭,怎知风向一变,她便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气息。
风中浮动着细微的粉末,蛇信一吐便沾上,滋味可口,就是有些干。
这是什么?好香!
蛇头一转,她追着粉末而去,最后在一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一棵庞大的榆树。它半树葱绿,半树腐朽,而在它的腐烂之处长着一株成熟的灵芝,颜色棕红,极美。
风一来,灵芝轻摇,扇子般的盖上飞起一阵粉末,随风前往不同的方向。
看一眼树上有无鹰巢,再远眺崖外是否盘旋着鸮鸟,待确定二者皆无,慕少微当即咬牙一纵身,愣是从陡峭的崖壁上蜿蜒而下,冲向灵芝。
地宝难得,可遇不可求。
先不管下来了要怎么上去,总之灵芝不吃到嘴里真是蛇生白搭!
她成功地把自己挂在了树上,艰难地够到了灵芝。当她爬上灵芝盖时,蛇尾立刻扎入其中固定蛇身,以免被风卷下山崖。
伸出蛇信,她吞吐着灵芝粉末。接着一点一点扒开灵芝的肉,凭着密集的蛇牙撕咬起来。
些微的灵气涌入,从食道贯入蛇身,舒服!
18.凤鸣山(18)
蛇能不能吃灵芝?
慕少微怎么知道。
她只知道蛇段加上灵芝片掺点水,再佐以姜片红枣枸杞等物,放入盅中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就成了蛇肉灵芝汤。
其有滋补活血、延年益寿、可祛风湿等功效,实乃武者食补的首选,大善。
只是蛇肉常有,灵芝难寻,寻到了也得孝敬庙堂之上的人上人。因此,饶是一般的达官贵人想喝这道汤也得掂掂自己的福分和运气。没有,就莫强求。
但她喝过,还不止一次,只因她曾是哪里都去得的宗师。
千年灵芝轮不到她,百年灵芝总能得手。届时揣一株往苗疆一走,往蛇窟一闯,要什么大蛇没有,越毒越狠的往往炖起来越香。
唉,这么一想更饿了。
左右是“药膳搭子”,应该是能吃的吧?
就算蛇不能吃,人总能吃,尤其像她这种非人非蛇、亦人亦蛇、蛇中有人、人中有蛇的妖物,吃点不能吃的也不至于死。
既然死不了,那就往死里吃,总之值得一试。
于是她毫无顾忌地拆灵芝肉下肚,一口接一口,很快让肚子鼓了起来,凸出不规则的形状。
无法,她的蛇牙虽多,但普遍弯曲内勾,少有穿插交错的兽齿。平日吃肉只能靠撕,撕了也难嚼,仍得囫囵吞下。
所以,她每次用饭所花的时间都比较长,这并不利于她的生存。
但“细嚼慢咽”也有好处,吞一口就缓一会,看蛇身有无不适。有,说明吃不得;没有,那就可劲儿造。
一如当下,灵芝入口的灵气一化,她就晓得能吃。
也是通过吃她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野物成精必须先修体魄,体魄不成难蓄灵气。
这株灵芝所含的灵气虽少,但落肚后怎么游走的路线却被她感知得一清二楚。
先灌顶头颅,后填补脏腑,再滋养骨血,最后润泽鳞片。末了,只剩失了灵气的残块经过一顿消化,进入肠中。
只是,寻常的蛇应是吃不了灵芝的……她后知后觉地发现。
待灵芝的灵气一散,蛇身的消食就变得有些艰难。
大概灵芝长在腐木上,也算是块木头吧,木属克土性,她的脾胃委实不能碾碎它,只能泡着它,吸食它,再任由它穿过肠道,把残渣排出体外,拿它没办法。
这般食用颇为费劲,可她没得选,凡间的地宝又不多,吃一株是少一株。
她愣是在榆树上挂了三天,也硬是啃了灵芝三天。每一顿的第一口都无比鲜美,但吃完后的历程又让蛇心累。
所幸她把它吃干抹净,一丝灵气也没浪费,不枉她吹了三夜冷风,还为了不被吹下去把蛇身打了个结。
是时候回去了。
蛇果然是吃肉的东西,只是吃了几天素菜就有点想念老鼠的味道了。
可问题来了,她该怎么上去,或者说该怎么下去?
榆树长在悬崖半中的位置,离崖顶有十来丈,离崖底也是十来丈。按理说下去总比上来难些,可崖底怪石嶙峋,又有奔腾的水流,她一条小蛇下去真有命游出暗流吗?
上不得下不得,那只能……
慕少微爬到树的顶端,朝晴空晃起蛇尾,发出嘶嘶的声响,一点也不遮掩身形。
半晌,一只鹰从此处飞过,眼尖地发现了她,大喜,遂一爪子将她带走。即使鹰爪抓得她生疼,可当她看到崖顶的平地和远处的野林时,她明白自己脱困了。
啊,多谢鹰兄仗义相助!
她干脆利落地捅了鹰一剑,之后在鹰的爆鸣声中安详地乘风坠落,砸进树冠里。
*
回村时已是深夜,闲来无事,她又干起了猫的活。
捕鼠、捉蜈蚣、打麻雀、赶椋鸟。
随着她捕食的技法愈发娴熟,村中的“四害”也是愈发少了。虽然村人很奇怪为什么今年的老鼠不往粮仓钻,总往灶里跑,天天玩火自焚,但没有硕鼠终归是好事,没准是被土地公收拾了呢?
“没老鼠真好,米缸里的粮一斗没少。”
“是啊,我前些天新打的凳子四只脚都在,没一只被老鼠啃过。”
“不止老鼠,蜈蚣也少了很多,我家养的鸡都饿瘦了。还有麻雀,最近都不来箩里偷食了。”
“莫不是来了山猫?”
慕少微听着村人的议论,懒懒地翻个身,继续躺在屋顶上晒太阳。
如今夏至已过,小暑将至,马上又是一年中秋月,只是不知这次还能不能撞上帝流浆。
大抵是不能的,她想。帝流浆的凝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助推,一甲子能遇上一次就不错了,要是年年有,不出三十年凡间就是第二个修界。
这漫山遍野的鸟兽虫鱼怕是都要开智成精,每年呱呱坠地的婴孩怕是都有灵根,天下苍生卯足了劲吸灵气,谁都能踏上大道,天道会应允么?
不会的。
今年的中秋月该是如往常的满月一般,有月华浮动但不多,为修炼者所得。如此,世间阴阳才不会失序。
但少了帝流浆,她的修炼又要慢一分。日常没有灵物食补,她的进度又得落下一大截。
比起她前世三年筑基、十二年金丹、八十一年元婴、三百年化神的丰功伟绩,她今生的修炼速度称得上龟爬,不知何时才能翻身。
也罢,这太阳晒不下去了。蛇的本性是懒,能躺着就绝不盘着,可她好歹是个剑修,能练着就绝不歇着。
剑招已经练完,剑法该端上桌了。
待她合计一番——蛇身没有灵力,确实无法使出修真剑法的威力,譬如一剑荡四海。但剑法博大精深,其具备的不仅仅只是威力,还有心神专一、形神俱妙、和光同尘……哪怕只练出一个“形”,也足够她在凡间横着走。
可挑“形”也不能随意,务必契合自身才能“身形相通”。
修士持剑,根据灵根的不同挑选功法;凡人持剑,根据身形的差异选择秘籍。
比如长相白净,身材颀长者似金石美玉,是“金型人”,用君子剑。长相敦厚,身形重实者似城墙厚土,是“土型人”,适合重剑。长相精灵,手脚颇长者似树木伸展,是“木型人”,可用短剑。
长相柔和,身形灵秀者似流水灵动,是“水型人”,宜用软剑、轻剑。而长相粗狂,须发怒张者似烈火烹油,是“火型人”,比起剑,他们更适合用刀,大砍刀……
她不清楚蛇身的灵根属性,自然用不上修士的方法。可她清楚蛇身如水,柔软易折;延展似木,蜿蜒盘缠;又栖于洞穴之下,承接大地之土。
单以“形”论,水、木、土三类剑法她都可以挑选,但要论修炼哪一种剑法对蛇身的伤害最小,那只能选水型。
上善若水,只有水最顺其自然,也最无孔不入,一旦开始修炼,就能锻炼到每一寸筋骨。
而且,水从不会主动伤人,蛇又是最“随波逐流”的野物,水更不会伤它。剑法毕竟是人练的功夫,蛇练了有何沉疴谁也不知,还是挑不致命的功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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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想了想,她从记忆中翻出一本《追雨逐浪剑》,慢慢修了起来。
这本剑法她在炼气期修过,分为“追雨”和“逐浪”两个部分,一共三十六篇,只供剑修习至金丹,再往上便不适用了。
她曾对它了然于胸,如今再练也不过是又过一遍。只是蛇身不比人身的灵活和强度,她持剑时可将每一滴雨贯穿于剑气之上,使其不落地一滴,可蛇尾的反应比蛇头的出击慢,它甚至接不住房檐滴下的露水。
……练着吧,她太弱了。
又十来天,下学的孩子从镇上回来了。许是忘性大,许是听进去了话,他与玩伴重修旧好,还颇为耐心地教上字了。
她日间跟着他们学,夜间便爬进“大户”的屋子,蹭着月光翻书。再过个一两日,搭着牛车的便利去一趟野林觅食,她的日子过得愈发规律,也愈发安泰了。
很快,一年中秋至,而棺材里的引气诀还差八个字。
就着村中灯火和月饼香甜,慕少微爬上守夜塔的顶部,支起上半身冲着圆月吞蛇信,一点点将月华纳入。
远远的,她似乎又听见了山君的虎啸。
然村中并无异常,凡人还是有说有笑。她明了,估计只有她一个听到。
*
抚寿村外,红莲镇内。
“你是说,凤鸣山有虎?”黑皮大汉摸着断指,眼中精光一闪。
“千真万确,你只要去青鸾湖上泛舟,沿着那条水道往西北方的深山老林去,多半能听见虎啸。”知情人小声说。
“你可别骗我,真是‘一啸满林动’的动静?”
“句句属实!那可是我亲眼所见,满山林的野兽飞鸟全跑了,一只都没留下,这头山君绝对是霸王中的霸王!”
“好,好!是好东西啊!”大汉搓了搓手,“等我召集了人手,赶在十月前进山。要是能得手,这就是一块上好的‘虎魄’,若是呈上去,想必荣华富贵也不远了。”
“那你可得多带些人手,凤鸣山的猛兽都有些年头了。”
……
午后的天变了,暗沉沉的黑,是要下暴雨的征兆。等这雨一落,天多半就转凉了,而她又得为过冬做准备。
棺木漏风漏水,还有被孩童扒拉的风险,不能呆。她恐怕还得回到野林去,找个温暖的鼠穴冬眠。
“轰隆!”
闷雷乍响,大雨瓢泼而下。村人纷纷掩起了门窗,躲入屋内避雨,唯有她迎着电闪雷鸣,睁着一双眼捕捉雨水的坠落轨迹,提着蛇尾一剑剑朝雨中刺去。
尾尖穿过了一滴水,些微剑气散开,削平了另外的雨。它们砸落剑气的表面,来不及坠地便被荡成水渍,待蛇尾二度拂过,水渍又被剑气蒸干,什么也不剩了。
“追雨”篇的精髓在于雨不落地,剑气织成屏障,十分考验出剑者的眼力、速度和反应,也考验出剑者在风雨中与天道相合的同调性。
剑法确实高明,施展后长剑如伞旋转,银光闪烁,颇具美感,还寓意深刻。
可在慕少微眼里却不是一回事,她觉得这本剑法之所以会问世,主要是创造它的剑修忘了带伞又找不到落脚处,而淋的雨能腐蚀真气,所以为了不淋雨只能这么挡雨。
嗯,都是千年的剑修谁不懂谁啊,她说他忘记带伞那就是真忘了。
“劈里啪啦……”
一分神,暴雨兜头砸在了她脸上,仿佛那一位前辈正阴魂不散地对“传承者”进行掌掴,让她猜到了也别说出来。
19.凤鸣山(19)
秋分至,天转凉,待寒露一过,她就得回深山了。
慕少微如是想。
凡人的村子挺好,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处极多,也不是没地方供她过冬,但就是不合适。
冬日漫长,食物紧缺,山里的野兽一旦饿得慌,就会往人多的村子走,它们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吃食,没有吃食也能吃人。
连人都躲不过,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逃过它们的刨食?
就算逃过了,她也防不住村里的一群家犬和到处乱窜的孩子,以及凡人在过年时会用到的鞭炮爆竹。
万一哪个炮仗不长眼炸了她的窝,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断成四截,找谁哭去?
不会她最后流的泪是给自己哭的坟吧?
故而在她眼里,村子不比林子安全,一入冬甚至比林子更危险。她进山过冬只需要藏好就行,留村过冬需要顾忌的事就多了。
譬如今天,近乎“与世隔绝”的抚寿村外突然来了一伙儿人,统共十五个,全是大汉。
他们骑着马,拉着铁笼,身挂佩刀,带着行囊,一个个生得虎背熊腰,瞧着像一群油水十足的马匪。
村口的守夜塔上响起了急促的锣声,惊得妇人抱起孩子藏入地窖,又与丈夫一道扛着锄头斧子出来,以为村子要遭大难。
却发现不请自来的“马匪”并没有闯进村子,反而安分地呆在外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
他们对村人没有杀气,有的只是愚弄和吓唬下位者的恶意。
看来不是寻仇的江湖人,也不是来抢粮的马匪,更不是路过就要屠个村子助助兴的恶徒……慕少微从茅草下探出头,无声地观察着他们。
可越看,她越觉得他们图谋不轨,不像好人。
“马匪”下了马,隔着一道发霉的木栅栏抱拳,同村长说明了来意。
他们自称是京城来人,上峰是“豹房”的管事。如今年关将近,又快到宫宴献宝的日子,奇珍异兽却拿不出手,上峰焦急,便派他们来山野捕兽。
“还望村长通融则个,留我们歇歇脚,吃些干粮喝点水,在下感激不尽!”
说着,为首的断指大汉拿出一包银子,当着众人的面撕开一角,露出里头刺眼的雪花白,晃了一众村人的神。
他们面面相觑,像是感受到了来者的诚意,接过那包银子后便主动打开了那扇本就拦不住人的木栅栏。
见状,慕少微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嗅到了火烧村落的血气。
时过境迁,她是不知道现在这个世道一包银子价值几何,但她知道村人家中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有的只是几串铜板和剪得稀碎的碎银子。
两相对照,一包雪花银的价值显而易见,兴许能让整个村子改命,在几年内吃喝不愁。
所以,仅是歇个脚,值得来者出这么多银子么?
不值得。
世上没几个人是真的人傻钱多,这银子终归会回到大汉手上,至于送出去的东西怎么拿回来……她平静又了然地注视着他们的佩刀,明白抚寿村要遭殃了。
屠村绝户,她想。
村里才三十几户人家,撑死算两百口人,十五个大汉完全杀得起。
这伙人应该做过同样的事无数遍了,如此,才能分毫不露杀气。只因他们习惯了,觉得杀人如杀鸡屠狗一般简单,而且杀了也不会有人拿他们怎么样。
确实,有背景的恶人就像背后有大能撑腰的恶徒,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恶,总有人给他们擦屁股。
不同的是,修士好歹会畏惧天雷,做了恶就要想尽方法遮掩天机,以逃一死。而凡人的因果贯穿三生,现世报难得见,以至于大多数凡人不见因果便不畏天罚,习惯作恶。
就像这群外来者,估计等利用完村人,就会直接对他们动手,然后放火烧村。
横竖都要死人,那么她要先下手吗?
抚寿村还不错,她想继续呆下去。既然她想,就没道理让他们得手。
虽然修士不便介入凡人的争端和生死,但她都是妖修了,还守那破规矩作甚,反正她前世也没守过,想杀的照样杀了。
她一条蛇是斗不过人,但架不住人要睡觉她可以不睡。
只消入了夜,她悄悄潜入他们的住处,往他们颈上一人捅一尾巴,放放血,他们就决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不过,一夜之间暴毙这么多人,必定会给村人惹来麻烦。
村人老实质朴,没一个心狠的话事人,遇到事儿只会报官,最后把自己搭进去。
要是换了她做人,这事半点也不麻烦。方圆百里全是土地,难道还埋不住十五具尸体?
丢深山老坳喂给野兽,行;一把火烧了埋树下,行;往悬崖底下一扔,行;就算剁碎了喂狗也行!山是他们自己进的,路是他们自己走的,她可没逼他们啊。
人突然没了能怪谁呢?大概进山迷了路吧?
不对,什么人,几个人,她从来没见过,抚寿村就没来过人。
然而村人与蛇的心意不能互通,那一包银子砸下来,他们早已让出了最好的房子,拿出最新的褥子,搬来最丰盛的吃食,把大汉们供成祖宗。
家家户户起锅烧水、杀鸡宰鸭,热闹的像是提前过年。
即使家中大人百般告诫孩子不要冲撞“贵人”,可他们事忙,哪能真约束住幼童。没多久,不少孩子便摸了过去,想蹭一些平时吃不到的食物。
许是小孩讨喜,没谈事的汉子招呼他们过去,随手从马车上取下个罐子,拿筷子往里搅搅,搅出麦芽糖分给他们吃。
孩子一舔,眼睛亮了:“是饴!是饴!”
“哈哈哈!吃吧,反正……”汉子笑得意味深长,“全都要倒进林子里了。”
马车上,一模一样的罐子塞满了车厢和车底,泛着一股发腻的甜味。
汉子没吝啬,把一整罐糖给了他们,笑着问了他们村子多大,有几户几口,村里最厉害的猎户是哪个。
有糖吃的孩子说秃噜了嘴,把能交代的、不能交代的全交代了。
汉子们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待送走孩子,他们特意去请了张猎户,向他询问凤鸣山中的野兽都在哪儿打地盘的事。
也是这时,慕少微才知道她的出生地是“凤鸣山”,而抚寿村也不叫抚寿村,是“福寿村”。
石碑年代久远,上头的“抚寿村”三字无人识得,只能靠传下来的口音定一个“福寿村”,听着倒也吉利,只是……
只是有时候名字的一字之差,也会带来天差地别的命运。他们多了凡人的福气,却也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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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受仙人抚顶的契机。
可惜,可惜。
夜渐深,张猎户没回家,而是按大汉的吩咐送来村里的一只狗和几只鸡,并同其中八人连夜进山找熊,还带走了装满糖的马车。
屋里只剩下七人,慕少微不知该跟上去,还是该留下来。
忽然,屋里有人开了口:“我们真要在这破村子歇上大半个月?给那么一大包银子,连酒和女人都没有,是想旱死我?”
“又没让你进山干大半个月,你歇着,他们伺候着,伺候完了银子还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年轻的笑道,“进山的连方便都要防着被蛇咬,我们好歹还有个茅厕。”
“谁让那东西要到满月才能取呢?”另一人开口,“能不能找到还两说,安分点呆着吧。”
七人说了会儿浑话,又聊起了荤话。见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慕少微暂时离开了屋顶,她本想循着饴糖的气息进入山野,却还是耐住了性子。
十五人走了八个,剩下的七个不正适合她慢慢动手吗?
她会让他们走得合情合理。
*
猎户进山的第二日,小蛇往一坛开封的浊酒中扔了几株毒菇。末了捞出来处理掉,等着酒鬼将其一饮而尽。
入夜,“醉”得难受的酒鬼踉跄起身,去茅房解手,谁知一个不慎翻了进去,等到天明才被人发现。
没人怀疑他的死因,只道喝酒误事,事儿还没办完就死个人真是晦气。
不料第三日这晦气就爬上了另一人的印堂,他才摸去妇人浣衣的水边,脱去衣服潜入水中,想扯个落单的人下水玩玩,谁知水里多蚂蝗,直接给了他脖子一窟窿。
真毒啊!
怎么会有这么多蚂蝗,继脖子之后就是脊背被捅了几个窟窿,他大叫着从水里跃起,血淋淋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叫着“水蛭!好多水蛭!”……最终,他倒在了半路上。
不详的预感蒙上心头,不仅是外来者,就连村人都觉得晦气,一时待他们不如一开始的热情了。
剩下的五个汉子都觉得这事邪性,可一想到这是在深山老林里,又觉得发生什么都合理。
“不会真的有山精野鬼吧?”
“嘁。”有人哂笑一声,“这世上要是真有鬼,咱们几个得死多少回?我可是连活胎都吃过,怎么不见它来索命,看来是怕被我吃第二次啊。”
人心的凶险哪是鬼能比的?只是死两个人罢了,只要死的不是他们,一切都好。
房梁上,小蛇缓慢爬过,盯上了第三个人。
可她还来不及动手,就被刺破夜空的一阵虎啸声惊扰,那声音暴怒至极,即便远远传来,都不难听出老虎怒到发了狂。
怎么回事?
村里的烛火相继亮了,村人胆战心惊地往外张望,唯恐来了大虫。倒是那五个大汉露出了然的神色,说着“得手了”、“等他们回来”,便进屋歇息了。
得什么手?他们要活捉山君?
不,不对。
村人靠山吃山,对山君敬畏有加,只要山君不伤人,村人也不会主动去伤它,更不会带人去捉它。而今,张猎户跟人进了山,他没有出来,山里却传来了虎啸……
慕少微蛇尾一摆,“嗖”一下从屋顶飞入草丛,直奔深山而去。
20.凤鸣山(20)
山脉连绵,荒野广袤,单凭气味寻人极难,但循着虎啸找人却很简单。
猛虎乃凡间第一纯阳之物,其威浩荡,声震寰宇,有“一啸深林动,一出百兽退”的帝王之势,是正儿八经的“寅将军”、“山中王”。
而一头猛虎若是活到了一定年岁,抚育过不止一头虎王,那它便是守山之神。
年长且积威深重的山君,不做百兽之王,而为万兽霸主。其身负的王气之重,甚至能与百年一出的人皇媲美。
因此,山君一旦暴怒,之于万兽无异于“天子震怒”。
天子一怒,众臣仓惶;山君一怒,万兽奔逃。她只需在树与树之间穿梭,沿着下方的兽潮逆流而上,就能找到发狂的山君。
只是这路真远啊,光是在树间飞驰就耗去了她大半的体力,等她抵达山君身边怕是要累瘫。别说探查情况,不被那伙人捡走烤了就不错了。
但眼下是夜间,他们应该瞧不见她?
仰头,她见月上中天变成了明月西沉,想来距离她出村已过去许久,估计再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
一亮,野林的形势将不利于她隐藏。
她不能停,得赶在天亮前到,就当是练了一宿的剑,再累也得撑着。
改换呼吸,汲取灵气,她的速度又提了三分。凡间灵气是少,但聊胜于无,至少能供她奔命,不至于让她累死。
小蛇驰于林间,速度愈发快,蛇身也愈发灵敏。
气障仿佛化作水流,风丝成了助推的水力,她乘风而起,像入水一般遁入半空。蛇腹自然地收缩、压平,好似扯出一块鳍,令她在空中游得更加从容肆意。
宛若游龙。
莫名地,她心生一种错觉,仿佛蛇生来也是会飞的?毕竟是不成形的“小龙”。
但很快,随着风送来浓重的血味和发腻的甜味,慕少微心头一凛,没空想这些了。
就着一声近距离的虎啸,她被震得从半空落下,蛇尾一勾贴上树干、挂住躯体,顺势游入落叶之中。
一接地,她立刻恢复了蛇的形态,小心探出头,蛇信飞快吞吐,辨析着身边的气息。
是这里,就在不远处……
不远处有虎啸和挣扎声,却没有人声和火光,就像人全撤走了,只留了一头虎在那里,真是奇怪。
既然他们图谋山君,不更该抓到就动手吗?虎骨虎皮可以等得,新鲜的虎血可等不得,他们能舍得这虎血?
她心中存了诸多疑惑,谨慎地向猛虎接近。
但在接近之后,只是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心头所有的疑惑都在困兽身上得到了解答。
是饴,到处都是饴,铺满一整个林子的饴!
黏稠厚实的糖铸成了一块巨大的捕兽板,它们沾满了山君的爪牙、皮毛、躯体和五官,撕扯不掉也舔不干净,硬生生把一头猛虎困到发怒打滚,却又无可奈何。
而在距离山君不远处的树上,倒挂着被砍成三段的张猎户。他被砍了脑袋,开膛破肚,怒目圆睁的头被搁在两条断腿间,死得怨气深浓。
大量人血混着鸡狗的血凝固在糖地里,晕开一股浓烈至极的腥味,就像人阳掺了狗血和鸡血融成墨,能骇退孤魂野鬼,自然也能引来纯阳虎王。
饴糖、升阳血、山君、陷阱……
慕少微望向西沉的下弦月,脑中电光石火一闪,陡然明白了一切。
这群人不是不想要山君的性命,而是想用山君的性命图谋更大的东西——虎魄!
虎魄,也称“琥珀”,其色金红,触之如玉,却是猛虎死后凝成的精魄。
无论是在修界还是在凡间,虎魄都是一份难得的灵宝。炼丹炼器可用它,召灵请将可用它,御兽锻剑更是可以用到它。
而之于凡人,虎魄的作用更大。它是凡人难得可以长久持有、不会伤身,甚至还会助益气运的灵物,一出足以搅动风云,更改天下格局。
灵宝难得,是以虎魄的成因十分苛刻。
唯有真正的林间霸主饱含怨气地死在朔月,才能在它死后的第十五天满月,于尸体下方三尺处凝结出一块虎魄,只一块。
且,凝成的虎魄可不是生根的灵药,它无根,它会跑。想要得到它就必须在乌云蔽月前将它挖出来,不然它会在土中下沉,消失得无影无踪。
虎魄不大,却凝聚了山君毕生的虎威、精魂和王气,得之者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敬仰、威势强盛,时日一久必成一方霸主。
好东西谁不眼馋,故而凡间乱世确实出过虎魄之争,更有豪族为了得一块虎魄残杀山野猛虎,又抓了虎崽养大杀之,伤了天和。
彼时凡间王气混乱,群雄割据,猛虎绝迹,直到一位炼虚期大能来凡间游历才让乱世有了转机。
听闻山野已有三十年不见虎影,大能惊怒,知晓凡间的天机已乱,天罚将至。
为争一线生机,她当机立断出手,毁去了凡人猎虎的方术,又取走他们的虎魄,扔进了没有虎的山林里。
虎魄归山野,天道予生息。她等着虎魄为大山带来更强大的山君,也等着乱世积蓄出真正的人皇之气。
山君不出,人皇不显。别看畜生和人区别甚大,但天地间的气运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阳极生阴,阴极生养,当山林迎来了霸主,人间也会得一位贤君。
此后六十年,山君出,帝王现,乱世终,盛世启。
大能此举功在千秋,但她一定没想到凡人贪欲深重,不论她毁去方术多少遍,他们都会让它重现于世。
猎虎人又踏入了山林,用的法子还是那么恶毒。
饴糖粘腻,困不住野猪、麋鹿这些速度快的野物,也困不住喜食蜂蜜的熊,却能困住性情躁烈的山君。
无法,山君喜净,尤其注重脚掌、皮毛的体面,一旦沾上什么必须除去,否则会引爆它的脾性。
而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想出用饴糖猎虎的方术。舔不掉,除不尽,猛虎会一直被困在陷阱里,直到把自己活活气死为止。
被气死的虎怨气能有多大?
慕少微看着无计可施的山君,听着它一声比一声暴戾的怒吼,心想这块虎魄要是成了,得到它的人别说凡间,都能征服修界了。
噫,刚才太累没看清楚,现在仔细看去……这头山君怎么越看越眼熟,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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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住在雷击木旁的大户吗?
她记得它带了两只小虎,但它们都不在身边。也不知小虎们是长大了被赶走了,还是遭遇不测,被人捉了或是杀了?
唉,多想无益,看在当初的“多饭之恩”上,她该怎么捞它?
蛇不比野猪,沾了糖能“嗖”一下跑掉,她下去大概也是被沾上的命,没准比山君死得还快。
可不捞山君,怎么还一份讨饭的恩情,又怎么让那八个人自食恶果,替惨死的张猎户报仇?
烦呐,要了蛇命。就算拿她当绳子使,一条几两的小蛇也拉不出六七百斤的老虎。
她得想想,饴为甘,甜入脾,所以饴五行属土,凝固后更是土的一部分,而木克土性,眼下困境或可借住草木化解。
不,不对。虎为“寅”,寅为木,它本身具备木气却又被土困住,形成了“土多木折”的困局。如此,用木便不合适了,得靠“金”。
西方白虎主杀,为“金”,山君亦可借其气运破局。可这荒山野岭的她上哪儿整兵器给它剃毛,有且只能借住“金生水”,求助于水势了。
水多土荡,水多木漂,水多了山君这块“木”不就浮起来了吗?
但上哪儿找水去?这附近连个水洼子也无。
月西沉,晨曦露,紫气将至,糖霜凝结,她却一筹莫展。
直到她放下杂念吸食日精,熬了一夜的脑子被灵气一冲,那堵塞的关窍突然就开了!
谁说没有水的?这山野林木众多,最不缺的就是露水,几乎每片叶子上都有,难的是这水零散不成形,无法怼着一个地方冲。
可山野办不到的事,并不意味着她办不到。
她这不是在练《追雨逐浪》剑吗?
前篇“追雨”是屏蔽雨势、滴水不沾,后篇“逐浪”是寻珠成雨、灌成大流。一收一放,一张一弛,譬如阴阳流转,有诸多玄妙。
如今她没有灵力,大概凝不出太大的水流,不过蛇尾已能使出剑气,想来她一捧一捧泼水也成吧?
但这样很像挑衅,也不知山君会不会被她提前气死?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已无力挣扎的山君,用蛇尾抹了把蛇脸,沉心静气,调整呼吸,起手了“逐浪”的第一式。
剑锋出,一击挑起叶上水珠悬于半空。在它未落地前,她的蛇身猛地一翻盘过树干,蛇尾自下而上起,“啪”一下震起叶子上的所有水珠,令它们浮在更上方。
随后她凝神聚气,蛇尾如剑狂使,以剑气助推水珠融合水珠,逐渐从一滴变成一块,从一块变成一捧。
蛇身尚弱,剑气撑不住太多的水,已到了要掉不掉的地步。
可她接不住,林叶却能接住。蛇尾陡转,推一捧水到叶子上,让它顺势滑落。而她弹射往上,卷过新的水珠朝下击落,一滴一滴汇入掉落的水中,凝成一股水流。
她逐浪而去,与水同游。又迅速抽身分离,用剑气引导着水流一股脑儿砸在山君头顶,砸得它瞬间清醒。
“吼!嗷——”
它暴怒了。
……就这臭脾气,她真怕把它气死,虎的性子也太躁了,难啊。
21.凤鸣山(21)
万物有灵,况乎山君。
它活了足有十年,生过三窝崽,养出过四头虎王,又带着新生的幼虎击退过回来抢地盘的儿女,虎生不可谓不彪悍。
十年间,它先是跟随母亲的脚步走遍森林,后用自己的脚掌丈量河山。
它去过荒无人烟的禁地,穿过九死一生的长河,杀过不识好歹的活人,也见过各种奇珍异兽,吃过多数山珍海味,阅历不可谓不丰富。
即使它的年纪已经算大了,放在虎群中甚至谈不上壮年,但它常喝鹿血又受过帝流浆的洗礼,时至今日依旧身强力壮、皮毛油亮、阳气充盈,几乎与六七岁的猛虎没有差别。
它有经验,有阅历,有实力,脑子自然也好使,反应比一般的野物快。
如果说第一捧水浇下去令它恼羞成怒,恨不得把泼水者撕个粉碎,那么等第二捧水下来,溶解了它虎目上的饴糖后,它的神智顿时清醒不少,连凶戾的眼神都变得清澈了一些。
它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就着水抹下糊满整张脸的饴,飞快舔去鼻子上的糖汁。
鼻尖耸动,它纳入四周弥散的气息,直嗅了好一会儿,它才从甜腻的风丝中辨出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蛇腥味,像是在哪儿闻过,又不太确定?
渐渐地,它放低了吼声,只剩喉间隆隆的低响,仍充斥着威吓的意味。
不过它大概是记起了什么,那一双往后折的虎耳慢慢放松,缓缓朝上竖起。恰在此刻,第三捧水冲刷下来,泼在它的爪上,它立刻低头去舔。
蛇影从头顶掠过,荡起水珠一片。
出于一种非人的默契,慕少微压根不管山君怒不怒,只管出剑;山君也压根不管她累不累,只管脱困。
一时间,林间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和舔舐声,双方俱是埋头苦干,争取在露珠被晒干前完成大业。
剑出剑收,浪起浪涌。纵使蛇身能翻折出任一弧度,盘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甚至复刻人手出剑的轨迹,可对一个剑修来说,这样练剑还是太累了。
没有灵气御使,却要用出修真剑法的效果,她除了靠经验出剑,就只能靠受过灵气滋养的蛇身死撑。
一轮又一轮,一剑又一剑,她汲取着林间稀薄的灵气,尽全力压榨蛇身的潜力,不料撑着撑着,她脑中的杂音尽数退去,四野淡成白茫茫一片,只剩她与剑在天地间独舞。
无风无叶无水亦无念。
不,是有风刀叶斧水刃和无形剑!
天道之下万物无害,天地之间万物为剑……水至柔却能穿石,风无形却能枭首,火易散却能焚天,土敦厚却藏污纳垢——这世间万物千变万化,哪一样是真正无害无用的呢?
无害只是相对的,万类看似性平,实则与刀剑等同。入鞘的刀剑仍是利器,不发威的万物就不是利器了么?
是剑!皆可为剑!
就像这空中飞扬的水珠,它是水,也不是水。
水不为水,便作剑,让每一滴都随剑气狂舞,成为剑的延伸!
她悟了,万法归一,水来等同于剑来,剑来便是与天道呼应,与万物交互。
剥去花里胡哨的招式,直达蛇与剑融合的本质,慕少微蛇尾一卷,剑气长虹倾吐,一瞬卷起所有水珠在她头顶盘成一块。
“逐浪”不是剑追着浪,而是让浪追剑,让浪成剑。
而她本就是一把剑。
她忽然找回了人身练剑的感觉,也是在这一刻,原本“贫弱”的剑气突兀暴涨,竟是托起了更大更沉重的水流,还震得风鸣露起,形成汹涌的浪潮。
差不多了,几乎所有水珠都在这儿了……
按理说,一条刚入道的小蛇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可能撑得起大乘剑意,能使出追雨逐浪剑的精髓,还远超负荷地凝聚出水流,一次次冲刷陷阱。
可她做到了。
她能做到并非全出于实力,而是这座山、这片林、这块土地,乃至这方天地的“道”都想拉一把落难的山君,是她看不清道不明的因果想挽回一个守山的生命。
她只是应和了“道”的选择而已。
以自身为媒介,让“道”给助力。当然,她不是没有收获。
慕少微拼尽最后一丝灵气挥落蛇尾,为“逐浪”的末式收势,也将这一股浪潮推向了被困的山君。
末了,她眼冒金星,失去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村里的一群狗暴打了一顿,整条蛇萎靡不振地软倒在树干上,犹如一条随风晃荡的干瘪腰带。
她真不行了,连藏身都没劲,但愿这会儿没鹰来。
缓了一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虎啸一夜的地方哪只鹰敢来?她安心挂着吧。
露水汇成浪潮冲山君刷去,一息卷过它全身,稀释掉基本凝固的饴糖。
束缚骤轻,山君怒吼一声拔地而起,拉开泛白的糖丝无数。而后,它像甩水般疯狂甩起皮毛,将一堆拉丝炸成了糖花,环住整个虎身。
丑是丑,黏是黏,但饴糖变得十分稀薄,已然控制不住有所动作的山君。
就这样,被困一夜的山君踩着水道迈出了陷阱,它虽然折腾了一夜未睡,但只是稍缓片刻,心头被愚弄和被陷害的怒火就喷薄而出,让它充满了复仇的力量。
它循着蛇腥味看向树影摇曳处,没瞧见蛇,便嗷呜了几声像是道谢。之后,它怒意勃发地跃入山林,追着想杀它的人去了。
“吼!”
一声虎啸宛若大山倾塌,足见山君已怒到极致。
见虎影奔远,慕少微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酸痛不已的蛇身爬了过去,为的就是亲眼见证那八个人的死局。
废话,拼命大半宿好不容易救出一头虎,总不至于连最后的热闹也看不成吧?
她杀不了,就不能看虎杀?难得有场好戏给枯燥的蛇生加点佐料,不看对得起自己么?
爬爬爬!唉,快爬呀!
*
距离陷阱一里地处,八个大汉分割烤完的狗肉,吃得满嘴流油。
其中一人抹了把油面,提着昨夜放完血的鸡塞进铁笼,喂给嗷嗷叫唤的幼虎吃。谁知幼虎性烈,一巴掌拍在铁笼上,不仅把鸡拍了出去,还吓了来人一跳。
“小畜生!”那人被一只幼虎落了面子,无能狂怒,抬脚便踹了笼子。
幼虎怒极,几次想抓断那只脚,可惜隔着铁笼实在做不到。
见状,几人哈哈大笑,惬意地调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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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你的脚,这也是头母老虎,跟它那吊睛白眼的娘是一个脾气,你可别被它吃了!”
“可惜逃了一只,不然就有两只活的虎崽子了。到时候这头拿块虎魄,那头杀只活虎,整上虎血带回去,再献上一只……银子不就花不完了。”
“都怪那个不识相的猎户。”有人啐了一口,“居然被他放跑了一只,让他死得太便宜了。”
他们以“猎熊”为由把猎户骗上山,又以重金许诺,让他教会他们怎么追踪虎迹。
嘴上说着避开老虎,实际上就是为了捉虎,谁知他们小瞧了山人对山君的敬畏,一见他们要猎虎,张猎户当场就不干了,还说山君不可欺,这会坏了山神的规矩,届时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然而一群悍匪哪在乎什么山神,他们只在乎能到手的银子。既然张猎户拒不配合,还放走了一只幼虎,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地杀了他,正好拿他作饵。
“那头母老虎什么时候死,我听这会儿没声了?”
“早着呢,方术上写着要七天才会气绝身亡,别小看这种畜生,它死了可是能出虎魄的。”
“畜生出的东西给人用上,人还抢着用,有点意思。”有人笑道,“当今的官儿未必不是当今的畜生。”
众人大笑,却不知笼中幼虎已退去愤怒,安静地窝了起来。
草木深处,虎皮斑斓。林间死寂得可怕,只剩顶上的叶片沙沙响,钻出一条半死不活的小蛇。
哈!给她赶上了!
或许杀胚的天性就是喜欢见血,慕少微是死活要赶过来看山君发威。
她竖起蛇尾,微微发颤,看着山君悄无声息地绕到营地后方,而那八个蠢货没一人发现。
果然,只要山君不想被发现,人就发现不了它。哪怕这批穷凶极恶之人走南闯北、杀人如麻,却也不曾真正体会过直面猛兽的恐惧。
山君锁定了一个人,压低身子,浑身肌肉都绷了起来,块垒分明。
猛地,它虎啸一声从林中窜出,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一个大汉的脖颈,獠牙一合,虎掌一扯,竟是将大汉的头颅连同半边肩膀一并从他身上撕下,而大汉尚不知自己身死,脸上有且挂着笑。
“噗!”
颈项的人血喷出一丈高,浴血的虎目横扫,盯上了下一个人。
彼时,剩余七人的笑容还没淡去,本能的恐惧却从眼中流露而出。事发突然,转变不及,他们的神色定格在僵硬与扭曲上,手还来不及拔出佩刀,就见山君的虎掌已经扇到眼前。
六七百斤的猛虎,一巴掌足有千钧之力,哪是人能挡的?
只听“砰”一声巨响,一人的头颅像西瓜般迸裂,红白之物飞溅,眼珠甩出眼眶,他“咚”地栽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生息。
“啊!杀人了!”
听到这句话,慕少微是真心实意地想笑了。
原来他们也是怕死的啊,也会求饶也会逃跑,还会喊着“山神”求放过。
人性相通,人情可共,可他们是怎么对待旁人的呢?不杀到他们身上是不知道痛,是吧?
林深处传来凄厉的惨叫,拔刀声与虎啸混在一处,血腥弥漫,布满了整片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