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双向奔赴的病友罢了!》
2. 枣生桂子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都是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好东西。东院里总一小筐一小筐的在房间里四处摆着,有些时候在角落里也会撒一些,大家也心照不宣,谁也不敢戳破秦夫人那点小念头。
在柳府待上几日便知道秦夫人亲生的三公子先天不足,这些年求医问药寻了不少法子都无济于事,连城郊风清观里的道士对柳家都熟门熟路,柳三公子怕是凶多吉少。
玉兰从小听娘亲说:儿女是娘亲身上掉下的肉,格外疼惜。当爹的就可以是甩手掌柜,好像那个孩子跟自己没关系似的,反正就是自己快活的间隙凭白多了一个孩子,一个不成就多生几个,这女人不成就换个女人。
柳老爷就如此,仗着妻妾多不怕后院里女人生不出根本没当回事,所以这些年秦夫人将后院看得紧,可即便如此,后院里还是相继冒出来四姑娘、五姑娘。
以及刚刚报了喜的云姨娘。
玉兰瞧着云姨娘这些日子面若银盘格外丰腴多姿,人也不似从前颓废就估摸着是有了。不过她也不敢深想,毕竟她还记得那时候翻院墙进来的男人,粗麻衣服上从总带着马尿的骚臭味。
“想什么呢?”包福敲了敲玉兰的脑门,手里捧着一把珠子,“云姨娘那院里赏的,你别呆愣着,赶紧去吧,说不定现在还能捡着些。”
玉兰心里骂他蠢,难怪被分到北院这么多年。但立刻撇撇嘴扯了个笑:“还是福小哥消息灵通,我忙完就去领赏。”
“行,你忙完可得抓紧去!晚了可就没了。”包福说完双手捧着那把珠子像是捧着“圣旨”似的一路小碎步跑回房间,笨拙的身子被翘起的青石板绊倒,珠子被撒了一地,他又慌乱地趴在地上四处摸索,一颗一颗捡起来,这是他攒着用来娶媳妇的。
玉兰看不下去那个蠢样子帮他一道捡。那珠子色泽黯淡、大小不一,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心里更是瞧不上包福。
柳家虽然算不上门阀士族但也是搭上京城的皇商,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但也是富甲一方。在里头做事儿的,怎么着也得有点眼界,不能看起来像个要饭的。玉兰心烦意乱,随意在地上捋了一把,将散落的珠子还给包福:“福小哥,你数数,有没有少的?”
“玉兰妹妹做事仔细,自然是不会少的。”这一折腾包福满脸通红更是小心翼翼将那把珠子捧回房间。
看着那个浑圆的身影,自己身处偏僻的北院,西院那儿的好东西如流水般进去,又如流水般出来,进去的是货真价实的,出来的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原本那些赏赐她也得有一份,还得是最体面最多的一份。
曾经她是最得云姨娘赏识的,进进出出都是她伺候,以前云姨娘无宠在她身边就是挣个面子,比其他小丫头高一截就行。现在她肚子里揣着一个,有宠又有赏,可玉兰却被“发配边疆”。
就因为那个野汉子,害得她如今落入这般田地,这些年努力全白费。
那些角落里还没被捡起来的珠子,在阳光的灼烧下刺痛着此时此刻愤懑不平的玉兰。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柳二的房间。
柳二的身子好了一些,但秦夫人依旧以他身子弱为由不让他出来,这和软禁没什么差别。毕竟这府里只有柳二、柳三两位公子,秦夫人宁愿谁也别得到,也不会让家产落进私生子的口袋。
秦夫人大约也没想到,日日夜夜严防死守却没防住一个无宠多年的妾室的肚子。也不知道出来的是六姑娘还是六公子?
此时此刻的东院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依秦夫人的性子也必然不会让云氏好过,看她如此招摇,这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产还是个问题。
玉兰又进柳二屋里献殷勤,这些日子见柳二待她和气些她便得寸进尺些。
“过来。”柳二歪在床上动了动手指让玉兰过去。
玉兰也卑躬屈膝地顺着柳二来。
“会梳头么?”
玉兰点了点头,去烧了热水。
自打柳二寻短见起就只有简单擦洗,没好好梳洗过,这些日子熬下来也着实难过。没及时察觉主子不舒服是她失职,心里隐隐约约又生出些懊恼。
杏花油是以前云姨娘赏的,玉兰平日里舍不得用,这会拿来放了几滴在铜盆里给柳二梳洗。
柳二的头发很细、很软像绸缎,泡在水里黑得发亮。看着闭目养神的柳二,清俊的一张脸,玉兰也不嫌弃铜盆里的脏水,仔仔细细把头发梳洗干净,又在院里支了个藤编躺椅让柳二躺着晾头发。
要不是柳二要梳头,玉兰都没发现今儿的天气格外好,阳光比往日都要暖和。
“你叫什么名字?”
“二公子真健忘,小的名叫玉兰。”玉兰无奈地笑了笑。
“我问你本来的名字。”
“小的九岁就进了柳家,之前的事儿不记得了。”
柳二闭着眼沉默了很久,似是在思考什么,缓缓开口道:“我回柳家后没读过什么书,待我多读些书给你换个名字。”
“这个名字二公子不喜欢么?”玉兰心想着果然如张先生当年说的一样,越是富贵想的闲事儿越多,柳二公子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替她一个下人琢磨名字。
“不喜欢。像个物件。”
玉兰心里一怔,说不清哪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又假笑着开口问道:“我们本不就是柳家的物件么?”
柳二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玉兰。他没说话,玉兰却被盯得发毛,转身要走却被拉住了衣袖。
“你放心,不会轻易抛弃你们,像随意扔个物件那样。”柳二说的话莫名奇妙,但眼神却极为真挚,一双乌黑透亮的瞳孔泛着似有似无的水光仰着头看着玉兰。
玉兰心里却是不屑,如今这个状况谁抛弃谁还不一定呢?
“那玉兰就与福小哥一道先谢过二公子了。这院里人手不够,小的要去忙了,过会来帮二公子梳头。”
她寻了个借口赶紧脱身,刚刚那一幕把玉兰吓得不轻。她摸了摸刚刚被拉住的袖口,不解地回头张望了下,柳二拉住衣袖的力道不小,但眼神却楚楚可怜。她承认她看着那双眼睛有些心疼,透过那双眼睛她看见了自己。
柳二依然阖着眼睛晒着太阳,嘴微张,手里摊着一本游记,任由风翻到第几页,风轻轻一吹撩拨起还未干透的头发,淡淡的杏花味,温润得像他还在扬州的春天那样。
他想他是想娘亲了。
庆芳、传芳、兰芳三位东院管事儿的姑姑是秦夫人从秦家带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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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姐妹人如其名,叫庆芳的生的喜庆些,叫传芳的能说会道些,叫兰芳的眉眼温柔些。
今儿来北院的是庆芳姑姑,她眉眼弯弯笑着把玉兰请去东院问话。玉兰也早猜到,怕是要问云姨娘院里的事儿,心里也早就盘算过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儿。
意外的是的是杏花随着一阵风飘来,拦在了北院的门口。
“姑姑有话在这问就成。咱北院人手少,腾不出空。”玉兰循声望去是柳二披散着还没干透的头发款步走来。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卧床,极少下床走动,走起来大部分时候也是有气无力,像风中柳条,但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人参居然气宇轩昂的。
“二公子折煞老身,是夫人有话要问。”庆芳姑姑依旧笑着回答。
“母亲是又要问什么?咱北院死只虫子怕是母亲都一清二楚吧?”
“夫人待二公子一片慈爱之心,莫要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伤了母子情分。”庆芳姑姑笑着继续道,“二公子放心,夫人只是问几句话,夫人也知道玉兰得您器重,定不会为难。”
柳二清楚在柳家他势单力薄,说再多无非也是给玉兰撑撑场面。给那些人知道,他们的北院的人也不是没人护着的,即使他现在能力不济……
看着玉兰跟着庆芳姑姑走出北院,柳二心里五味杂陈,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回去。他不是柳三,没人护着,也护不住人。
“二公子头发还没干,小心吃了风。”包福给他披上罩衫往日头底下引,“玉兰姑娘之前是云姨娘院里伺候的,夫人大约就是问问云姨娘的事儿,不会为难的。”
“但愿吧。”
柳家的东院是秦夫人住处,又叫石榴居,按秦夫人吩咐院子里种了不少石榴树。
如玉兰所料她此时正跪在正厅等着秦夫人问关于云姨娘的话,抬眼就能看见正厅正中挂着已经掉了漆的匾额,匾额上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用金漆写着“葳蕤繁祉”四个大字。
秦夫人喝了一口茶居高临下坐着,她没开口,开口的是传芳姑姑。
“玉兰姑娘不用紧张,老身问你几个问题。”
玉兰点头。
“年初三月初五,你为何从西院被罚去了北院?”
“大约是小的粗手笨脚惹姨娘不快了。”玉兰假意紧张地抖了抖身子。
“你九岁进府就跟了云氏,是她贴身侍女对她习惯应当了如指掌,如何惹了主子不快?”
玉兰抹了抹眼角,抽了抽鼻子回道:“夫人做主,小的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得罪了姨娘,就被罚去了北院。那又冷又偏,还请夫人明鉴让我回西院伺候。”
“行了,哭什么?”秦夫人最烦女人掉眼泪,见玉兰泫然欲泣的样子就起身砸了杯盏回了里屋。留下传芳姑姑和几个下人。
“会写字么?”
“不太会。”
“那劳玉兰姑娘费心,将云姨娘平日的饮食起居的习惯都口述一遍,如今她怀了身子,我们东院也不能照顾不周。”传芳姑姑吩咐了身边的下人拿出了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笔墨摊在桌上。
玉兰了然,一一详述,只说自己做的事儿,其他一概不知,至于其中关窍有心者自然能看出蛛丝马迹,而玉兰也只是照实说罢了。
3. 横扫饥饿
玉兰瞧着天渐渐热了起来,想着让厨房炖些羊肉给柳二补补。小时候每到天热娘亲都会炖上一锅羊肉汤给她喝,不过一年到头也就吃那么一次。
管厨房的婆子是刘管家的同乡,仗着点关系惯会踩高捧低的,私底下大家都叫她“斜眼婆子”。
包福一听玉兰要去厨房点菜,就非说着陪她一道去。
“你如今不比西院,那婆子定会为难你。”
玉兰不以为意,云姨娘当年一个无宠妾室都能点上菜,柳二公子高低得比云姨娘身份尊贵些吧?
“你别不信,到时看吧。”包福顺手接过玉兰手里的食盒往前引路。
走到厨房门口只见那斜眼婆子翘着腿坐在门口吃酒,灶头还没起锅,玉兰瞧着时间正好,客客气气与她说道:“婆婆,今儿厨房可有羊肉?我替二公子要盅羊肉汤。”
那婆子没理继续吃酒。
玉兰有些恼,这气之前她在西院没受过。包福瞧那婆子的样子往桌上放了几个铜板,那婆子连瞧都没瞧继续吃酒,包福又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这回婆子斜眼睨了一下,把手指关节敲了几下桌嫌弃道:“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玉兰虽然平日里待人和气,但心里也有脾气,拉着包福往回走。
这羊肉大不了不要了!
包福虽然还想劝,但架不住玉兰走得快,连忙跟上解释道:“云姨娘出身下九流性子泼辣,虽然无宠但会闹,斜眼婆子看人下菜,知道云姨娘不好惹,就不使绊子了。咱北院那位说好听点是主子,其实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玉兰听了一路都没说话,天气本就闷热,领口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她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碎发,将食盒往桌上一摔回屋拿了把比人还高的笤帚。
包福看见那笤帚吓了一跳,又见玉兰气势汹汹的样子叫道:“你怕不是疯了!云姨娘闹事儿柳老爷兜着,你这样谁兜着?”
“少废话!我替你把那几个铜板讨回来!出了事儿我自己给自己兜着!咱北院不能总被欺负!”
柳二坐在屋里,窗户被支开一条小缝能清楚得看见院里的全貌。他看着玉兰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被折起的一页书角,展开里面画着一只“蛐蛐”。
再回来时玉兰像个凯旋的女将军,一手握着大笤帚一手拎着“战利品”。包福在后头跟着胆战心惊,立刻落了北院的锁。
“姑奶奶,你可真猛!我都怕你拿菜刀砍她。”
“那婆子欺软怕硬,我若不狠,不得等着被搓扁揉圆?”
玉兰简单洗了把脸就将食盒端了进去。见柳二还在看书,就在小圆桌上开始布菜,笑吟吟地说起来:“二公子,今儿厨房炖了羊肉配了萝卜,又拌了些开胃的黄瓜、木耳。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柳二抬了抬眼皮子,看着玉兰一张小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像是在跟自己絮叨家常,心里有些安逸又有些享受。他走到圆桌前,看着玉兰依旧笑吟吟看着他,好像之前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坐下一起吃。”
“啊?”玉兰被吓了一跳,刚想寻个由头逃出去就被柳二堵住了话口:“天热,没胃口。你再去添两副碗筷。”
两副?什么意思?玉兰还是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柳二在说什么。
“快去。北院我是主子,我说了算。”
玉兰木讷地将碗筷拿来,还有些晃神,示意包福一道进去。一主两仆围着小圆桌,看着桌上的饭菜谁也没坐下。
“要我请你俩坐下?”
“不敢不敢。”两人立刻坐下端起碗筷大口吃饭。
“今后都一道吃吧。”
一道?吃?玉兰给包福递了眼神,包福也满脸疑惑。柳二看着两人的眼珠子在自己面前滴溜溜乱转只觉得好笑,他来柳家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柳家没这么冷,光看着就感觉满足。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斜眼婆子领着刘管家来了北院。因为柳二起的晚所以玉兰与包福都没起那么早的习惯。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门才慢吞吞去开,一开门就看见那满脸刻薄的婆子与刘管家那张可憎的嘴脸。
“昨个儿就是你打了刘婆子?”刘管家刚开口那婆子便气势汹汹拿着手指戳着玉兰的鼻头。
“就是她!”
玉兰顶着那手指向前一步,红着眼眶直说:“刘爷,你可得给小的做主。明明是婆婆不给主子准备饭菜,怎么变成我打人了?你也知道二公子体弱多病,难得想喝口羊汤都要被厨房克扣。”
说着说着玉兰越发委屈,哭得梨花带雨把包福都看愣了。
管家看了婆子一眼,那婆子像是被踩了尾巴那样连忙跳起来狡辩:“什么主子想喝羊汤?你闻闻她身上那股羊骚味!必然是自己嘴馋拿主子做托词!”
羊骚味?玉兰是最要干净的,平日里香粉香膏都得抹两遍,摆明了泼脏水。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说斜眼婆子污蔑人,包福摸不着头脑但想着跟着玉兰做总没错,也跟着一道哭起来。
刘管家被吵的头疼,各打二十戒尺,一人领一顿罚便草草了事。
谁知刘管家刚以为把事儿料理了,柳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叫住了他。虽然是大家私下叫的“小杂种”可毕竟也是柳老爷的亲骨肉,刘管家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是我想喝羊汤,我的侍女只是替我问厨房讨一盅羊汤就被欺负,是不是刘管家你的失职?”
“二公子,是小的御下不力,所以这刘婆也受了罚。”
柳二看刘管家油嘴滑舌又说道:“既知道御下不力,你也得罚二十戒尺,我的侍女打了人,我也御下不力,我也得罚二十戒尺,得进祖宗祠堂罚。”
他让刘管家在前带路,将他们带到柳家祠堂铁了心领罚。
刘管家边走边黑着脸小声怨怪着斜眼婆子:“以后北院要什么就给什么呗!尽为那些蝇头小利连累我!平日买菜钱不够你贪的?你可知我最近有多忙?老爷、夫人、还有西院怀着的一个个都不省心!还要管你这档子破事儿!”
刘管家一边说,那婆子也不敢还嘴一路低着头小步跟着。
这事儿闹得不大不小,刚刚好传进东院的耳朵里。传芳姑姑刚说完情况,秦夫人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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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她撇了撇茶中浮沫吩咐道:“他乐意罚就罚呗。以后也不必克扣着北院了,传出去不好听,除了读书上学,他要什么给什么。”
传芳听了吩咐就去安排,刚一走兰芳姑姑便领着七八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为首人牙子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一张圆脸盘子上五官都是月牙形的。
“老身见过夫人,这些都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身体康健的良妾,您瞧瞧有满意的么?”
秦夫人扫了一眼,长得都算清秀可人,身量也都差不多。
“长得倒还行,不知道性子如何?”
“夫人您放心,都是极为乖顺懂事的。”
秦夫人抿了口茶,若不是如今柳老爷不进东院,她又何苦如此?心里憋着一口气,既想找个好拿捏的良妾替她与老爷生个孩子,又不愿柳老爷过得舒坦。她沉默良久后说道:“留下那个最静默寡言的。”
人牙子见生意成了高高兴兴与兰芳姑姑交接身契。
正厅内就剩下一个姑娘,怯生生地垂着眼皮,她不敢看坐在主位的秦夫人。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民女……范宁华是庐江人,年十九……早年丧父,跟随母亲改嫁至此,因母亲重病才……不曾有过……婚配……”她一口气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秦夫人没打断就这样闭目听着。
她说话声很小,听起来很费劲,不是柳老爷喜欢的样儿,但她偏偏留了。
给柳三看病地大夫今儿得拐进北院,说来好笑北院总共三个人每个人的手都得上药,三个人六只手都被纱布捆得严严实实,大夫还吩咐不能沾水。三人面面相觑随后便相视一笑,这院里的活堆几天也不打紧,反正唯一的主子也不在意。
玉兰和包福正想着反正做不了事儿不如拉上柳二打叶子牌。他没事儿总把自己闷在屋里看书,不如趁着这些不能写字的日子好好休息。
柳二面上冷着脸,心里却十分期待。嘴里说着胡闹,身体却诚实地坐下。
玉兰那张小嘴又开始叭叭地说着叶子牌的玩法,其实柳二没在听,他发现他最近很爱看玉兰说话,一张小嘴一张一合地说个没完,真的很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蛐蛐”。但他现在不嫌吵了,反而很享受。
“算了,一会玩起来就知道怎么玩了。”玉兰把牌一摊打乱,几个人捆着纱布笨手笨脚地洗了起来。
三人正悠闲,庆芳姑姑便来了,一来,送了些药以示关心,二来,给知道大家手不方便给北院添些人手。
柳二不想要,但也知道他的反抗毫无用处。他不情愿地留下了人,侍女归玉兰管,家丁小厮归包福管。但庆芳姑姑却说玉兰资历尚浅,特意带来了一位有资历的一等女使来统管北院。
那女使是东院的指派过来的家生子叫海棠,之前跟着庆芳姑姑做。生得方脸阔面,身材高大远看还以为是个魁梧的男人。她话不多,一切都按庆芳姑姑的话安排。
柳二心里气恼,又把自己关进屋里。
说是好意关心无非是派来监视他的,他一个病殃殃的废人真是让秦夫人费心。
4. 小佛堂
范宁华初来柳家见了柳老爷几面便没了后文。柳老爷与后院那些小妾们调笑道:“那范氏长得一般性子又如一个木头,没趣儿。”
这话传进秦夫人耳朵里,她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平淡地上了一炷香,轻声诵经。
东院石榴居里有间小佛堂,一开始是为了给柳三祈福建的,时间久了心就贪了,求得也就不只是柳三的健康了。
宁华不傻,知道柳老爷靠不住就日日到石榴居请安,陪着秦夫人烧香诵经。
“其实你不用陪我,倒把自己弄老气了。佛堂里檀香缭绕不如胭脂水粉味讨老爷欢心。”
“夫人,妾身是诚心给三公子祈福的。希望三公子身体康健。”
“倒不如给自己求个孩子。”说着秦夫人转动一颗佛珠已经默念完一遍经文,又继续闭上眼轻声诵经。
宁华只能看着秦夫人背影学着她的样子认真诵经,她的话三分真七分假。三分真在她是真希望三公子身体康健这样她就不用服侍老爷,七分假在她是怕在柳家没了依靠才来讨好秦氏。
柳家富甲一方,秦夫人出生仕宦之家,柳老爷再如何流连花丛也得给秦夫人几分薄面。只可惜秦夫人远嫁,娘家有心无力,这几十年也就这么蹉跎至今。
秦夫人与柳老爷新婚洞房时便闹了不愉快。听说柳老爷那一夜喝多了,走错了屋将一个侍女给睡了。秦夫人坐着干等了一夜,直到柳家婆子来取元帕才知道柳老爷一夜未归是眠花宿柳去了。
那一年秦夫人不过十五岁还不明白这些在将来意味着什么。她单纯地认为只要生儿育女便能笼络夫君的心,以为有了孩子那些男人就会成熟。
无稽之谈。
秦夫人生了一女一儿,长女身体康健还待字闺中,儿子先天不足缠绵病榻,这便是柳三。听说那年还怀着柳三的秦夫人知道柳老爷在扬州画舫上弄出个私生子气得当场早产,若是足月生的可能也会是个健康的孩子。
秦夫人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小佛堂那尊菩萨,只说:“都是命。”
这些都是宁华初来乍到听她的侍女秋雁所说。那是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每天有说不完的话。
待到傍晚秦夫人走后,宁华才起身紧随其后。这佛堂一跪就是一天,两腿都僵硬得直不起来,只能够听见关节的脆响,也不知道秦夫人是怎么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宁华最后靠下人扶着才勉强能走。
石榴居到自己住处倒不远,秦夫人特意安排的金兰院。
柳家不是书香门第,商贾之家在文化上还是多有欠缺,大部分院落直接按院里的植物命名,或者找几个吉利字眼安上去。金兰院就是院里种了几盆兰花。
兰花娇贵,常要人伺候,宁华怕夫人多心,日日夜夜尽心伺候生怕它病了、死了。
“夫人宅心仁厚,我不能负了她。”宁华擦拭着花盆小声嘀咕,一旁秋雁却笑了起来:“那姨娘不如怀个孩子才是不负夫人的厚望。我瞧着刘管家最近又在腾挪房间,怕是又要进新人。”
范宁华没再说话,她只是一味换水擦拭花盆,把花盆擦得比铜镜还要亮才肯罢休。
秋雁自然不解,也懒得搭理只当她是个榆木脑袋。
北院自从来了新人,柳二就又把自己关屋里,一关就是五六天,院子里是一步也不走。玉兰看着大门紧闭的房间也只能无奈叹气。
那海棠也是个莽撞的,明知道柳二见她烦,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在房门口叫柳二起床,柳二自然是不听的,海棠就直接进了屋,拽起柳二开始梳洗,柳二想反抗,但海棠天生大力,拎起柳二像拎个小鸡仔。更何况柳二还残了一只手根本不是海棠的对手。
每次这样玉兰就得进去打圆场,替海棠接过给柳二梳洗的活儿,笑着说:“平日里都是我照顾二公子,二公子不习惯别人。”海棠这才作罢。
可谁想那海棠脑子也是个不会转弯的,今日作罢,明日依旧要来。日日如此上演一遍,到最后玉兰得抢着海棠前头起床帮柳二梳洗完才行。
柳二被弄得烦了说是以后谁都别进屋子,他自己会收拾,接着把门窗都给堵死。
可堵死根本没用,海棠直接破门而入。
最后还是玉兰看不下去和海棠商量柳二公子屋子就归她与包福管,海棠可以管管院里的下人。海棠这才点头应了。不过虽然她在管院里下人,但时不时还是要在柳二房间前站一会,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福小哥,你说那海棠吃什么长大的能这么有力道?我昨儿差点被她撞出一块青。”玉兰边磕着瓜子边用手比划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形状。
“听说,是生在马厩里,马投错了胎。”包福心虚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在玉兰耳边轻声说道。
“马厩?怎么会生在马厩?”玉兰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听说是以前有个侍女私通有了孩子,半夜偷偷摸摸上马厩生的,那个侍女当场就血崩没了,也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那时候还是太老夫人做主,太老夫人心善留了她。”包福越说越起劲,恨不得贴上玉兰的耳朵。
“没成想福小哥消息这么灵通。”玉兰推开包福的脑袋给了一把瓜子打趣道。
“嗐!我哪有什么消息?都是金兰院的秋雁同我说的。她是这柳家里出了名的碎嘴,她主子倒是话不多,她们主仆俩倒是互补。”包福说到这不知想到什么还笑了笑,“玉兰妹妹与二公子也互补,一静一动的。”
“尽胡说!”玉兰吐了瓜子皮没再搭理他。
柳二现在的样子玉兰也没辙,一天天死气沉沉半卧在床榻上看书。她看几个小厮闲的时候会斗蛐蛐,想着柳二成天闷着会不会也想找点乐子?
“福小哥,你会抓蛐蛐么?”
玉兰难得有求于包福,这一问得包福春心荡漾了起来。
“玉兰妹妹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抓。”
“捡好的抓,抓了我给二公子送去。”玉兰拿着树枝和罐子陪着包福蹲在草丛边上一道找着蛐蛐。
现在才入夏还没到蛐蛐的季节,显然抓来的蛐蛐不是瘦了就是小了,没什么特别好的。
“玉兰妹妹你别急,给你福小哥几天时间,包给你找个大将军。”包福在日头下蹲得满头是汗,浑圆的身子在草丛团成一团,一边擦着汗一边挪着小步子。
“行,那辛苦福小哥了。”见他捉蛐蛐辛苦玉兰盛了一碗凉茶递给包福,还顺手替他擦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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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淡淡花香味的绢帕在夏天触感是冰凉的,碰触到包福炽热的额角让他本就燥热地心闹得更加燥热,一时间凉茶在喉头呛住咳嗽个不停。
“北院禁止男女私相授受。”海棠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脑袋。
玉兰也意识到有些逾矩,立刻收回了手直说是海棠姐姐误会。包福也红着脸挠着脖颈假装看云。只有海棠一本正经地说下不为例。
三人就此一拍即散,各忙各的去。
秋雁建议宁华去花园偶遇下柳老爷,她本不愿但磨不过秋雁的性子。秋雁的嘴跟鸟似的,从天未亮就是开始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但她又是秦夫人指派过来的,所以宁华也不好说什么。
她捧着冰鉴站在花园赏鸟,柳老爷没遇到,倒是遇到了挺着肚子的云姨娘。本是没想着没有交集打了照面便打算换条路走,结果没成想竟被云姨娘叫了回来。
“听说你爹是个教书的?”云姨娘倚在园子里的石桌旁剥了一颗葡萄往嘴里塞。她是戏子出身,举手投足都带着女人特有的媚劲儿以及戏曲的韵味儿,葡萄捻在她指尖像是玛瑙。
“是。”
“那你作首诗给我听听。”她刻意为难,但宁华不接茬,直说自己不会,便带着秋雁走了。即使后头云姨娘又叫住她,她也不理。
秋雁走得有些心虚:“会不会被……记恨……?”
“你既怕事就不该让我惹事,既惹了事就不该怕事。”宁华说话不疾不徐,面上也不带愠色,她是真的在教秋雁做事儿。
“知道了。”秋雁被训得臊眉耷眼,脸拉得好长,话也变少了,“那……”
“去把花盆擦干净些吧。”
宁华给秋雁指派了活儿,自己捧着冰鉴回了屋,冰鉴里放着冰镇的酸梅汤,这个本是留着遇上柳老爷给他喝的,但现在想来应该自己喝,她端起碗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她本就不想争宠,柳老爷岁数太大,她不喜欢。后院妻妾纷扰她不感兴趣,她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安稳过她的小日子。若是秦夫人有意要她争宠她就做做样子,若是要她生下个一男半女她就抓些不利子息的药。
宁华逗了逗她养的鹦鹉,是一只活泼、聪明的小鸟。隔墙有耳她深以为然,养鹦鹉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谨言慎行。
金兰院里里外外都是秦夫人的人,今天园子里的事儿很快就传到秦夫人耳朵里。
听到这事儿的时候她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房间里点着檀香。传芳姑姑在一旁便摇着蒲扇边说着这云姨娘骄纵、范姨娘懦弱。
“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怀了个野种真是反了天了。”秦夫人眉头一蹙手里佛珠一转,又说:“等月份再大些……”
传芳了然应了声继续说起别院的事儿,无非是那几个姨娘争风吃醋的小事儿,说到北院只带了一句柳二闹脾气闷在房间里不出门。
秦夫人嗤笑一声:“没出息。”
“倒是老爷在令刘同收拾书房腾挪位置说是要来个书生借住读书。”传芳扇着蒲扇见秦夫人眼睛缓缓睁开盯着昏暗的房间里唯一一丝光亮透过纸糊的窗子揉在屋子里,她转了转佛珠缓缓开口感叹:
“若是我的孩身子好……早该读书了……”
5. 蛐蛐儿
柳二闷了几天看着窗台上放着的蛐蛐笼,那蛐蛐吵得很,昼夜不停地叫。一猜就知道是玉兰放着的。他翻开桌上合着的游记,翻到夹着玉兰花瓣的那一页,展开折着的页脚里藏着另一只“蛐蛐”。
他开了窗子,不再闷着,外头有些飘着毛毛细雨,新鲜的空气一蓬一蓬的随着雨水潮气渗透进屋子,也没这么热了。他坐在案前看着窗外,这儿视野很好,以前都没发现能看到整个院子的景色。
屋檐下是玉兰找人种了芭蕉效仿文人雅士听雨,透过月洞门能看见外头开得正盛的朱槿,每一处都是自从玉兰来了北院精心点缀的功劳。
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好像每天都在盼着能从那个门洞里看见那个小巧的身影,有时候提着食盒,有时候拿着笤帚,有时候会迷迷糊糊走错路。
玉兰喜欢穿水红色、碧落色,别的侍女穿得俗不可耐,玉兰穿得格外清雅。她有时候簪着珍珠的流苏簪子,有时候是素银簪子,有时候又换成缠花的,大部分时候她好像更喜欢那支珍珠的流苏簪子,走起路来一颗颗珠子跟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在阳光底下滴溜溜转着。
她好像身上大部分时候是茉莉香粉的香气有时候也会换成杏花的,不浓郁很淡雅,平日里走过会若有似无地带起来一阵风。
柳二望着月洞门,一小一胖两个身影急匆匆跑了回来,是淋了雨的玉兰和包福。他站起身从石臼里抽出油纸伞想递过去,但两人走得太快,等柳二拿起伞时月洞门前已找不到踪影。
他又回到屋子,看着已经干枯的玉兰花瓣夹着的那一页上写着:“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
柳家北院的这一方寸天地把他困得死死的,一抬头望见的天只有那么点大,院墙不高,但是他翻不出去。像窗台上放的那个蛐蛐笼子那样困住了的那只“大将军”。
“虫儿,我想带你出去看看外头的天地。”柳二将那只大将军从蛐蛐笼里放了出来。
那蛐蛐四处张望了下便从窗台跳走,跳进草丛里。
见蛐蛐已不见踪影,柳二又折起了那张画着蛐蛐的页脚,默念着:“虫儿……虫儿……”
烛火摇曳,那页又被翻了过去。
柳家来了位客人,是年少高中的寒门子弟,上京赶考途径风城得了柳老爷赏识便在柳家落了脚。
那书生生的姿容不凡,姓沈名危字居安,听闻祖上出过宰相如今已经没落。
沈居安与柳老爷是在县太爷办的寿宴上认识。沈居安写的一手好字现场题诗一首得了柳老爷青眼。两人在现场把酒言欢,当场拜了把子。
柳老爷做什么现在也不会同秦夫人说,想办什么通知刘管家操办。沈居安就住在书房西侧的厢房,离正院近离园子也近,这也是刘管家按柳老爷意思办的。
柳老爷为沈居安办了接风宴带着西院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娘一道吃了饭。秦夫人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传芳同秦夫人念起沈先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听说外头名家都赞扬过的学问,不如留在家时给大小姐的三公子教教学问。
“我儿身子那样差,如何能学?学了就得带上西院那几个和北院的。”秦夫人眼一闭,又开始默念经文。
传芳不敢再多言,没成想范宁华倒先开了口:“夫人,我瞧着不是坏事。也不一定要学问好到科考,明事理即可,明了事也自然能孝敬您。况且嫡庶有别,您一视同仁将来说出去也得个贤名不是?”
“人活着不能太追求虚名。我儿没有的,北院的也不能有。”
“我瞧着大小姐……”传芳给宁华使了眼色示意不要多嘴,宁华自然也不敢多言。
“女儿无才便是德,有我在她定会找个好婆家不会让人欺负的。”秦夫人闭眼诵经没再理会。
宁华回了金兰院长叹一口气,看着有些萎靡的兰花又吩咐花匠再仔细些。
花匠也无奈,如今已入夏,兰花能开已经费了他所有看家本领,再这样养下去只有神仙能救了。
“罢了……顺其自然吧……”宁华松了口,花匠也赔了笑退了下去。
宁华父亲是读书人,从小也带着她识字读书,她不敢说自己有多少才学,至少能明事理,她本以为秦夫人出身仕宦应该有些共通之处,今日才发现原是如此鼠目寸光之人。她看着院墙剥落的墙皮,只觉得柳家正在凋零。
她提溜着她的鸟走到园子里,坐在石凳上看着湖面里若隐若现的锦鲤,突然有种触景生情之感。
锦鲤池里的锦鲤被困了一辈子,宁愿死在浑浊的池子里也不敢拼一下去见见江河湖海。难怪说只有跃了龙门的鲤鱼才会变成真龙。
范宁华就这样提着鸟静静地坐着,一只猫却在暗处盯上了她的鸟。瞅准时机一个猛扑便扑向鸟笼,秋雁来不及抓,摔在地上。宁华也被吓了一跳侧身一躲,险些把鸟笼摔了。那猫似乎不肯罢休准备二次进攻,沈居安却在此时出现飞快地抱走了猫。
“妾身,多谢沈公子。”宁华经过短暂的慌乱后立刻镇定了下来,整理了衣服后向陌生男人道谢。
这宅子里面生又能随意走动的除了沈居安便没别人了。
沈公子?沈居安本想问问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是如何认出他来的。但转念一想她自称妾身,怕是柳兄的妻妾,这么问也倒显得有些冒昧。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与宁华道别回了自己屋。
回了屋他继续看他那些圣贤书,可越看越不是滋味儿,满脑子是刚刚那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她生的不算摄人心魄,但却清丽脱俗,坐在湖边像是一首诗、一首词、一幅画。看着圣贤书中文字,沈居安只觉得柳兄命好,继承父兄遗产肆意挥霍,娶的一房又一房的妾室,而他沈危名门之后,却穷到只能寄人篱下。
夜露深重,沈居安又走到园子里碰碰运气。大约是今夜无眠,看着月亮、看着夜色又是赋诗一首。
柳老爷看到新诗更是赞不绝口觉得自己慧眼识珠,今后便是千里马的伯乐。他瞧着诗中多有凄苦之意,便自作聪明揣测起沈居安的所思所想,他认为沈居安是读书人有气节,白供吃住可能折辱他了。便提出家中有几个孩子想请教沈先生学问,以此抵消住宿与日常开销。
在柳家开私塾,沈居安自然是同意的。
秦夫人得知后面色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随后继续转着佛珠诵经。她只要躲进她的小佛堂她是为了孩子操碎心的母亲,出了佛堂她是得不到丈夫半分尊重的秦夫人。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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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名字。只是进了柳家后便没人再叫过了。所谓闺名就是出了闺阁后便用不上的东西。
秦夫人让下人们出去,独自把自己关在小佛堂。她从佛龛下的抽屉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展开已经被翻折得皱皱巴巴的家书,浑浊的眼睛微微酸痛。
“苒苒亲启……”
那是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封家书,自此之后她便是秦家被遗忘的女儿。她将信贴在自己的心口,感觉纸在微微发烫,像母亲在安慰自己的孩子,她想哭却发现她已经流不出眼泪。
秦苒将信件放了回去,回到了正厅,她依旧需要做回那个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柳家主母柳秦氏。
既然私塾是要开的,北院那小杂种也是得稍带上的。北院她管不住了,那云氏肚子里的杂种可以收拾了。
最近的玉兰总做噩梦,梦见她曾经的好姐妹玉屏求她救命。她一向直觉很准所以她想可能是云姨娘那苛待了玉屏。听说怀了孕的女人有时候容易发脾气,按云姨娘的性子打骂下人也是正常。
这天得了空,玉兰寻了个机会去西院找玉屏。
如今玉屏已经是云姨娘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又是在她最得宠的时候,玉屏自然昂着头走了过来了。她身上衣服料子精致,珠宝首饰也带着不少,晃得玉兰睁不开眼睛。
“姐姐吃不惯北院的苦日子了?”玉屏开口就夹枪带棒让玉兰一愣,想着以前关系那么要好,怎么如今变了样子?
“就是想着以前夏日里你容易招蚊虫,给你做了些驱蚊虫的香囊。”说完玉兰将香囊双手递了上去。
玉屏站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倚着门框自上而下打量着玉兰的每一寸,随后将香囊丢在地上:“姐姐,我手滑了,能帮妹妹捡一下么?”
玉兰看着地上的荷包,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疼,她没捡转身就走了。谁能想就如此,玉屏竟然还在身后边用碎银砸她,嘴里还边念着:“这么快走了?我当你来打秋风的。”
打秋风?玉兰噙着眼泪一路跑回北院。
海棠见了她也没个眼色,直说:“二公子找你,你上哪去了?”
上哪去?自讨没趣儿去了!
玉兰抹了眼泪应了海棠一声就进了柳二的屋子。
柳二见她进来站在光线暗处也没多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了很久,你来北院本就吃苦,我打算跟刘管家说一声……”
他话没说完,玉兰就打断道:“说什么?你有那点闲工夫不如去和秦夫人争一争。咱北院也可以少受些窝囊气了。”
柳二第一回见玉兰说话这么刺耳,手里的笔微微一顿,墨团在纸上化开。他抬起头,在一片晦暗不清的光线下看不清玉兰的表情,只模糊地能看见泛着晶莹的泪花。
他想她一定是遇上事儿了,后半句没说完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怎么哭了?”
玉兰抹了一把眼泪回道:“您要没别的事儿我就不留在这碍眼了。”
说完玉兰也没给柳二说话的机会就跑出了院子。
柳二放下笔手足无措地想追出去,最终只是站在房门口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他想追出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只是个没用的废人什么也解决不了,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6. 春非我春
等玉兰回过味儿已经是几天后了,她顶撞了主子但也没什么怕的,毕竟柳二在柳家也不算个正经主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见他有些尴尬。
包福也觉得奇怪,最近的差事玉兰总托他做,他想着是不是玉兰这些日子犯懒,还跟柳二抱怨了几句。
柳二望着院子,明明夏日里花团锦簇的院子总觉得冷清,吩咐道:“包福,院子里有些空,在树下扎个秋千吧。”
包福点头应了,心想着那不是小姑娘才喜欢的玩意儿么?也没多问,吩咐底下的小厮就办了。他如今今非昔比了,可是要陪着二公子上私塾的,精神都抖擞几分。
沈先生教课的地方就在书房边上,一个小开间里放着几张桌子,男女分开按年龄大小席地而坐。
包福跟着听课也学会文绉绉说几句酸话,学会了就去玉兰面前显摆。玉兰不识几个字,只觉得包福在嘲笑她,他说一次玉兰就拿笤帚打一次,打到包福不敢再晃荡那小半瓶醋。
“姑奶奶,饶了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包福是真被打怕了,平时觉得玉兰妹妹娇小可爱,脾气也好,跟个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一掐能掐出水。但是单挑厨房斜眼婆子的战绩依然历历在目,他也不敢还手,真怕这姑奶奶下手没个分寸把他打残了。
玉兰也不是真要往死里打,她就是气不过,凭什么那小子去私塾几天就敢到她跟前臭显摆?不就是仗着自己是个男的,能和二公子上学?若是她能跟去定然是比包福学的好,懂得多,到时候自己闯出去安身立命。
深夜,大家都睡了。玉兰知道按柳二的性子必然没睡在温书。北院没什么规矩,晚上也没人值夜,累了就都去睡了。所以玉兰披上一件罩衫随意挽了个发髻,拎着食盒就敲了柳二的门。
去之前她也挣扎很久,可最终还是去了。她想看看柳二读的书是什么书,想知道柳二写的字是什么字。或许是好奇心吧,玉兰最终趁着月色走到了柳二的屋子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秋千。
“二公子深夜读书仔细眼睛,小的让厨房熬了绿豆粥您喝点?”玉兰把碗轻轻放在小圆桌上,眼睛不自觉瞥向书桌上柳二正在写的东西。
“你很好奇?”柳二问道。
“有点。”玉兰如实说道。
“你过来。”柳二让玉兰站在书桌前,月色下玉兰不明所以地看着宣纸上两个不认得的字。
“我想,玉兰这个名儿应该是庆芳姑姑按玉字辈起的,没什么寓意。你说你不记得之前叫什么,所以想给你们重新起一个。”柳二将沾好墨水的笔交到玉兰手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拿着,我教你。”
柳二的手扶在玉兰的衣袖上,一笔一画在宣纸上描摹着。
玉兰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柳二离她太近了,近到她能闻到今天他用的什么香味发油梳洗,近到耳尖能感受到柳二的鼻息,一团团热气在耳边吐纳。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做什么,纸上的是什么。
“非春。”柳二满意地看着宣纸上的字,又继续写道:“清白。”
玉兰不解地看着宣纸上扭曲的字:“什么意思?”
“上面是你的名字,下面……是我的。”
春非我春,夏非我夏。虫儿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在这方寸之间拿着笤帚。
玉兰拿手轻轻抚摸着宣纸上的名字,那几个字好像很神奇,她不认得却觉得亲切,她跟着轻声默读几遍:“非春……清白……叶非春……柳清白……”
“你姓叶?”
“嗯,我娘姓叶。我想也应该姓叶。”
“好。”柳二又在前头写上一个“叶”字。
“非春是什么意思?”她接着问道。
柳二轻轻整理着她松了发髻落下的碎发,想着用最简单的话告诉她:“你来的时候是刚刚入春,我以为春天被你一起带来了。直到你发脾气,我才明白,笑着的那个人是你,不笑的那个人也是你。”
“所以?”
“意思是:你只是你,不必讨好谁,连我也可以不必讨好。”
“可是,二公子玉兰那两个字我好像听惯了。”
“没事,你想听哪个便哪个,这名字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事。”
“嗯……”
第二天清晨,玉兰还是玉兰,柳二也还是柳二。唯一变化的是玉兰在自己的荷包上绣上了“叶非春”三个字。她很想告诉她娘亲,她现在有名有姓叫:叶非春。不叫被呼来喝去的玉兰,也不叫藏在柴房那个孽障。
她很珍重这个名字,所以现在还不舍得用。她有种直觉,这个名字叫出去会让很多人记得她,而不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北院。在她的心里,似乎专门腾出一块地方安放好这三个字。
整个北院都看得出今天玉兰的心情格外得好,头上坠着她最喜欢的铃兰花玉步摇,一小朵一小朵铃兰花在她头上一跳一跳显得特别活泼可爱。
“玉兰妹妹,你今儿真漂亮。”玉兰心情好今天没打包福,他就皮痒欠揍。玉兰没空多废话就只是笑着回:“那是自然。”
她要忙着早些把活做完让柳二教她认字,她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昨天只匆匆写了几次也没太记住。
又到了夜里,玉兰披上罩衫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便去了,临走前她犹豫地给自己又抹了点杏花香粉。
柳二给她特意留了门,她也不用敲提着食盒便进去了。今夜带了两碗酸梅汤放在小圆桌,天热正好消消暑。
柳二坐在书桌前,像是等候许久,看见玉兰又这样“随意”地过来,一时间眼睛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只能瞥向了窗外看着秋千磕磕巴巴地开口说道:“以后……别半夜穿得这么……随意……随便进……别的男人房间……我正人君子就罢了。”
经他这么一说,玉兰才反应过来不妥之处,脸瞬间烫了起来,用手在自己脸颊上搓了搓。
“算了,你过来。”柳二朝玉兰招手,桌上放着一个箱笼,“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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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是你的文房四宝,打开看看。”
玉兰一时间还有些错愕,不敢伸手打开。
“我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一套文房四宝也做不了主。”柳二见玉兰不敢打开就替她打开,里面的笔墨纸砚并不稀奇,只是最普通的材料,“当年云姨娘赏的应该比这个值钱吧?倒是我不好,跟着我倒叫你眼皮气变浅了。”
玉兰看着文房四宝有些失神,倒不是有多好看,多值钱,只是忽然在心里反复敲打着责问着自己:“我身为女子可以打开这个盒子么?”
这个声音好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或许几百年,或许几千年,或许更早的时候无数细小的声音从山间地头、从河流湖泊汇聚于大海凝聚成数十丈高的海浪撞击在悬崖峭壁之上来回激荡。
终于她转过头看着柳二的眼睛,黑色的瞳仁泛着水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身为女子真的可以读书么?”
“当然,读书明志,每个人都应该读书。”他忽然觉得玉兰傻得有些可爱,搬了个圆凳让玉兰坐到自己身边。
“不是说……女子无才……”
“胡说!”柳二这才明白玉兰意思,打断道:“不论男女不读书才会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就像……就像……”
就像我一样……
柳二有些哽咽,他看着玉兰有时候就像看见了自己,就像看见那个蛐蛐笼里的蛐蛐,他尚且可以放走。那游记里页脚画着的蛐蛐呢?书里写着广袤山河,可“蛐蛐”只能偏安一隅静静呆着,或许几年后书被虫蛀了也就一道死了吧。
虫儿,你能有多高……飞多高……
“罢了。我们先识字吧。”
玉兰一连去了几天,海棠察觉到了端倪,她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就问了:“晚上去哪了?”
“什么去哪?不在你身边睡着么?。”
北院下人的房间是大通铺,海棠就睡在玉兰身边,但平日里海棠睡得沉,所以玉兰根本不担心海棠发现。
如今这一问,倒是问得玉兰一激灵。
“是么?”海棠隐隐察觉到不对,但也没继续追问,打算到了深夜亲自一探究竟。
海棠憨傻又直,玉兰又不个傻的,送饭时候就跟柳二说了过阵子再来识字。
柳二沉默一会却说得让海棠知道,她知道才会告诉东院,东院知道了会认为他不务正业放松警惕,这样北院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玉兰煞有其事点点头,随后想了想不太对劲又折返回来质问柳二:“我的名声不要了么?”
柳二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直说自己糊涂考虑不周。
玉兰也知道他是装的,虽然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但是肯定不是什么好心,走到他书桌边上在纸上画了个“王八”便气鼓鼓地走了。
“得了,我的虫儿画只乌龟是祝我长寿呢。”柳二拿起那只“乌龟”心满意足的反复观摩,感觉恨不得要裱起来挂在屋里观赏。
起个名儿:《寿比南山图》叶非春赠
7. 方寸之地
这些日子里东院那个小佛堂里香火就没断过,秦夫人双手合十虔诚地诵经,她已经答应用一辈子不杀生、不吃荤腥换柳三身体康健,希望她的怜子之心会被上苍看见,得菩萨垂怜成得意如愿以偿。她看着摇曳的烛火下是密密麻麻的手抄经文自以为是的慈悲与感动得以慰藉。
“最近北院如何?”秦夫人跪在菩萨跟前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问道。
传芳姑姑站在佛堂前,没敢跨进那道门槛回道:“回夫人的话,海棠说一切照常。”
秦夫人眉头轻蹙没再说话,继续转着佛珠诵经。
玉兰没来的日子里,柳二养成了抬头看月亮的习惯,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诗词里每每提到相思就会写到月色。漏窗里透着朦胧一片的月光,倾泻在他书卷的一角,这一角上没有蛐蛐,“蛐蛐”已经跃出他的游记生活在自由的天地之间了。
柳家,方寸之地。除了柳老爷的正厅与秦夫人的东院其余都挨得很近,西院有几个院落之间更是只有一个人宽的距离,若是谁院里有个响动另一个院里听得一清二楚。
像戏子出身云姨娘每日练功唱戏的,之前少不了被其他几房妾室背地里议论,过去玉兰还帮着吵过几次。但今时不同往日,云姨娘又得了宠,每日又在院里搭起了戏台子,唱起她的拿手好戏《游园惊梦》: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①
云氏年纪不算小了,年轻时生得娇艳动人,这些年脸上总是少不了一些脂粉修葺,但胜在身段依然风情万种。只可惜失宠多年,如今又怀了身子,很快身段也不如从前,只留下些韵味儿。她又拿出了过去唱戏的本事在院里练着。她生怕又回去之前无宠的苦日子,既没有漂亮衣服首饰,那些个刁仆还都恨不得骑到自己头上。
每每站在戏台子上时云姨娘才觉得自己又好像回到年轻时候的样子,台下坐着为她豪掷千金的看客。她还记得,柳老爷是出钱最多的,所以就跟了那个男人。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是愿意为她花钱的男人就是最爱她的,就是她寻了大半辈子的依靠。
云姨娘住的院子叫“牡丹亭”,院里种着几株牡丹,本以为是柳老爷精心安排的后来才知道原是个花房改建的,牡丹只是懒得移出去。
柳家说是富户实际里头早开始败了,柳老爷不善经营,靠着父兄遗产坐吃山空,进账是没瞧见,出去的一点不少。云姨娘只觉得自己眼拙,看错了人,说不定再唱两年能遇上更好的,总之肯定比柳老爷好。
可惜如今台下再没有那些个公子哥儿来看云姨娘唱戏,只有几个做事儿的小丫头捧捧场。
“玉屏,你瞧着姑奶奶我今儿好看么?”云姨娘身着戏服将水袖一甩,盖在玉屏头上。
“好看,姨娘怎么样儿都好看。”玉屏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起来格外甜。
“还是你这小丫头片子嘴最甜了,今儿老爷来,去厨房点几个他爱吃的菜来。”她笑吟吟摸了摸玉屏的脸,“若是我能生个跟你一样嘴甜的就好了。”
“奴婢怎么敢和姨娘的孩子比呢?”玉屏说完就去了小厨房。一路上,她心里直犯嘀咕:一个恬不知耻的戏子和马夫生的杂种怎么配和她比,她再怎么样也是清白的家生子。
她将紫檀木的食盒往桌上一摔,喊着让斜眼婆子出来点菜。那婆子一听是玉屏的声儿,忙不迭送谄媚地笑着出来:“云姨娘今儿想吃点什么?今儿厨房有她最爱吃的鹅,可以做个卤鹅肉吃。”
“今儿夜里老爷来,你看着摆吧,”玉屏交待完便走了。
那斜眼婆子毕恭毕敬地送着玉屏直说自己最清楚老爷口味儿,必然安排妥帖。
夜里柳老爷来牡丹亭坐坐,摆了一桌子好菜,他只动了几筷子,见那盘浸着陈卤的鹅肉表皮油光锃亮就直犯恶心,让人端走。
云姨娘倒也奇了,明明怀着孩子的是她,怎么吃不了荤腥的变成了老爷们儿?她心里直犯嘀咕,又夹了几筷子最肥润的鹅肉塞进嘴里才让玉屏撤下去。
她嘴唇上沾着卤汁的油光,本就肥厚的嘴唇咀嚼着鹅肉,在卤汁的浸润下每一条纹路都被填平,整张嘴都变得肥腻、光滑,变得更倒人胃口。柳老爷索性不再看她,只问了问关于孩子的事情。
许是天热,精神不济,胃口变小了,没吃多少整个人懒洋洋没精神,吃完饭就瞌睡了起来。云姨娘坐在床边伺候,拿着蒲扇轻轻扇着风,瞧柳老爷开始打鼾才让玉屏继续来扇,自己找了个软榻休息。
躺在榻上她看着窗外撘的简陋的戏台子,本想着今夜里给柳老爷唱一曲的,但是好像柳老爷现在也不爱看戏了,倒是最近往那香草园听曲子跑得勤。见着高雅的就嫌她粗陋了。
她也快不记得这是进柳家的第几个年头,有时候看着柳老爷那张脸,想到自己被冷落的那些日子,恨不得掐死他做个寡妇重新开始得了。
幸好,幸好。云姨娘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安慰着自己。
“是娘亲的小福星。”
很多年前,有一户人家有十个孩子,因为太穷就把最小的女儿卖给了戏班子,那个孩子才五六岁的样子,没有名字,只知道那家人姓云,孩子行九,就叫云九娘了。
老班主至今还记得那家人讨价还价的无赖样子,总给九娘说着:“你可是我赔了本买进来的,若是唱不好戏可别怪我给你卖进窑子里。”
九娘或许天生反骨,老班主这么说,她也不顺着,像个泼妇似的破口大骂起来。或许是从小脾气如此,时间久了老班主倒也是习惯了,后来上了岁数耳背了倒还怪想的。
再后头,老班主就看着九娘进了柳家,盖头一盖就再没见过。
走之前老班主干坐在戏班子的后台,望着空空如也的戏台子,一看就看了一夜,最后收拾出个旧奁匣送给了九娘,那是他亡妻的嫁妆。
夜色浓重,云九娘看着被虫蛀了的旧奁匣,也不知道老班主这些年如何?是否还在人间。
第二日,天蒙蒙亮,柳老爷便走了,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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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上哪去了,连早饭也没吃。云姨娘让玉屏去厨房拿早点,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去园子里散散心。
如今的天气日头毒,只能捡清晨与傍晚还算清凉的时候逛逛。这院子也不大半大点地方,几步路就走完了,走完几圈都不带喘。
云姨娘坐在廊桥上,看着东院那人来人往,怕是柳三那个汤药罐子又出了毛病,没读几天书就又病倒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觉得大清早看见这些有些晦气,拉着玉屏往回走,路上又遇上从香草园出来的柳老爷,神清气爽的样子与昨晚上判若两人,走过去时像是没看见云姨娘迎面而来,就那样擦肩而过。
待人走远,玉屏方才开口道:“那位手段倒是高明,天不亮就把人勾走了。”
“老爷们就喜欢图口新鲜的,哪天真不图了才是出问题了。”云姨娘摸着自己肚子,她如今也知道留不住宠,只能寄希望于肚子里孩子顺利落地,今后这后半辈子也算有了指望。柳二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柳三更是个不长命的,若是个男孩儿,云姨娘后半生便是不愁了,女孩也成,就当是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孤苦无依来得好。
她又拿出之前去风清观求的护身符,合在掌心拜了拜,保佑孩子能健康。
东院小佛堂里,秦夫人日复一日工整地跪在菩萨面前,闭眼问着传芳:“话传出去了么?”
传芳姑姑看着菩萨像不敢说,只是低着头从喉咙口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成了就成。明儿我们去风清观替我可怜的儿再去求求真人。”秦夫人又磕了几个头,求着眼前的菩萨像。
风清观的太虚真人手持一柄拂尘瞧着柳三的生辰八字,捋着胡须长叹一口气,高深莫测道:“此命主与道门有缘,不如送来道观皈依,方可长寿。”
秦夫人脸色凝重沉思许久,毕恭毕敬谢了真人,但没照做,回去后又将自己关在那间小佛堂。檀香缭绕、青灯古刹之地让她静心,外头再吵与她何干?
与她何干?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不受丈夫敬爱的妻子,被父亲遗忘的女儿。
她只是个被困在佛堂里的可怜女人。
她抬眼望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像,虔诚地又烧了一炷香。
玉兰在没去找柳二日子里自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叶非春。
她蹲在树底下,用树枝在土壤里比划了一遍又一遍,看见有人来了就踩几脚把字迹踩掉。虽然写得不太好但是有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她如今不仅仅想识字、想读书、她现在还想学会写文章、写诗词。
她坐在北院的秋千上望着头顶方方正正的天空,日头狠毒地灼烧着她的双眼。玉兰试着把鞋袜脱了站在秋千上,虽然摇摇晃晃站不稳,她看着斑驳树影里漏进指缝的光亮却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她想看得更远,望得更远,她把秋千荡得更高,她想翻出这个院墙看看,看看外头的景色是不是比这个小院更好,比柳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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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引用自昆曲《牡丹亭》中《游园惊梦》醉扶归选段。
8. 情窦初开
玉兰扇着蒲扇,挽着袖口在樟木箱里翻找着更薄一些的料子和衣衫。这天未免太热了些,光是坐着汗水就从额角蠕动着往下爬着。
想到前天夜里,玉兰的脸又微微发烫。那天她看海棠已经熟睡就提着食盒去找了柳二。
一进屋绕过绣着岁寒三友图的屏风,就瞧见柳二因为太热敞着中衣,随意挽着发髻歪在躺椅上看书。香炉里还点着檀香祛湿,袅袅青烟绕着柳二,像几缕仙气飘渺的,叫人看不真切。
玉兰的脸忽然涨红,她不是没伺候过柳二更衣、沐浴,许是今夜月色朦胧凭白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让她想入非非。
就像以前张先生写的艳词那样。朦朦胧胧间春色渐浓,红浪翻腾,男男女女都难逃世俗红尘。
柳二见玉兰进来,半撑起身子开口:“你来了。”
她也不知自己心思歪到哪去,竟然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垂着眼睛数着地上的砖。
柳二见她半天不说话,就合上书随意披上一件外衣款步走来,他本就生的隽秀,惹的玉兰整张脸都熟透了,把食盒往小圆桌一放就落荒而逃。
“二公子,食盒里是冰酥酪,您吃了就早些休息。奴婢就不打扰了。”
现在每每想起,玉兰都羞红了脸。想着定是因为天太热才会遇上这样的事儿,翻箱倒柜地找起了薄一些的料子。
海棠领着几个带着面纱的小女使提着熏笼进屋,打断了正在翻箱倒柜的玉兰:“主子缺衣服就上东院那说一声,讨一些新料子重新做几身就好了。你费什么劲?”她瞧见玉兰露出的胳膊上泛红的包,继续道,“赶紧出去,趁二公子不在,屋子里得熏熏艾了。”
玉兰挠了挠胳膊上瘙痒的包烦躁了起来:“是该熏了,这蚊虫太猖獗了。还是海棠姐姐想的周到,回头记得咱屋里也得熏一熏。”
趁着艾草在熏笼里烟雾翻腾,玉兰去了东院。今儿庆芳姑姑不在,管事儿的是她的干女儿花绣。玉兰与花绣先前没什么交集,按规矩说了衣服料子的事儿,花绣也笑脸盈盈让玉兰回去等着。
之后几天,都没回音,也没有送来新的料子与衣服。玉兰瞧着柳二的脖子处都捂出痱子,有些懊恼准备再去一趟。柳二却劝住了她:“罢了,都是小事儿,往年都这样过的。”
“二公子与之前不一样了,现在二公子要去读书的,这么热如何能静心读书?”玉兰替他又整理了一遍领口,交待着包福要记得一会去厨房拿些消暑的绿豆汤。
“无妨的,沈先生把书院挪到园子里的湖心亭,四周围了竹帘,不热的。”柳二让玉兰放心,又从柜子里拿出个掌心那么大的小瓷罐,放在玉兰手里,“倒是你,脸上怎么叫蚊子给咬了?”
替柳二整理衣服的手忽然一顿,意识到柳二正看着自己的脸。那蚊子包也好巧不巧咬在自己的嘴角,玉兰抿了抿嘴唇,干涩的喉咙口不自觉往下咽了咽。
“多谢二公子。”玉兰低着头,垂着眼睛,又想起那晚上情形,耳尖又不自觉开始发烫,竟然有些羞涩了起来。
包福提着箱笼等着柳二去书院,不解地看着沉默不语的二人只觉得气氛相当诡异!
自打沈居安的书院搬去了湖心亭,秦夫人好像也不再一直闷在小佛堂,愿意往园子里走走,远远望一眼柳三和女儿。说不清面上有什么表情,就那样麻木地站着,像一根笔直的杆子那样杵着,站到站不动了就回屋去了。
她常年穿着绛紫色的褙子,即使这样炎热的天气也依旧工整,依旧一丝不苟。她沉闷、刻板,像一团纸上晕开的墨团点在荷花池边。
范宁华有时也会提溜着自己的鸟跟着秦夫人一道在园子里走走,看看湖心亭里在读书的公子、小姐,看着沈先生教书。儿时她也曾趴在窗口看着她爹在私塾教书。时过境迁,她也只是有些触景生情,偷偷摸了摸眼角。
这样细小的动作很快就被敏锐的秋雁捕捉到了,她会错了意立刻安慰起宁华:“姨娘,莫要伤心。您还年轻,哪天讨了老爷欢心孩子自然也会有的。”
秋雁只要一开话匣子便收不住,主子没让她住嘴她就能絮絮叨叨说了一路。从西院那几个生了孩子的妾室说起,又说到香草园得宠的项姨娘,最后说到怀了孩子的云姨娘。
“姨娘,您不知道吧?听说……”秋雁拿起手挡住自己的口型在宁华耳边窃窃私语了起来。
“跪下!休要胡说!你这是不要命了!”宁华还未听完就立刻呵斥秋雁住嘴。
秋雁这姑娘心思单纯没心机,心地不坏就是喜欢嚼舌根,什么事儿都要从她嘴里过一遍,根本分不清哪些事情可以说,哪些不可以说。再如此下去早晚要连累自己。
“……是大家都在说的。”秋雁腿上跪着,心里是不服气的。大家都在说,凭什么她就说不得,后院里本不就这点鸡零狗碎的事儿嘛,谁查的到源头在哪?有本事自己别做了惹人编排的事儿!云姨娘本就是下九流出身的,有这样的事儿本就不稀奇,凭什么她说不得?
她撇撇嘴,歪着头,一脸不服气的样儿。
“你倒是理直气壮,是我平日里管教你们太宽仁了。你自己一个人就在这跪着吧!”宁华说完觉得必须让秋雁这回长长教训,心一横自己甩手回了金兰院,但转头想想现在这样的日头又折返了回去,“回去跪!”
秋雁被训得只得低着头看着足尖跟着宁华回金兰院,路上在狭长的走道里与去东院讨料子的玉兰擦肩而过。
“花绣姐姐,庆芳姑姑何时回来?”玉兰怕花绣事儿多忘了,想着直接同庆芳姑姑讨料子。
花绣笑脸相迎地回道:“不巧了,干娘去庄子上办事儿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玉兰妹妹有事儿同我说呗?”
玉兰按瞧着花绣笑吟吟的一张脸也发不出脾气,只客客气气说起夏天料子的事儿。
“玉兰妹妹,您真是赶巧,铺子刚刚送来。夫人记着你们北院呢,回头等二公子回了北院,裁缝就带着料子过来了。”
听花绣这么说,玉兰也只能先回了北院继续忙自己的事儿,但心里总隐隐觉得不对味儿,一步三回头看着花绣,但花绣始终一张挑不出错处的笑脸看着她。
玉兰看着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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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柳二该回来了,坐在秋千上望着那个月洞门。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开始心里头生出了隐秘的小心思,她开始盼着能多看柳二几眼,也希望柳二能多看她几眼。
有时望着月色她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或许是因为那一晚朦朦胧胧的夜色,双颊烧得通红,又或许是因为柳二扶着她的衣袖教她写字,在她耳边细语呢喃。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蒙昧又难以捉摸的欲望在心里悄然萌芽。
就像张先生曾经告诉玉兰的那样:“人进了红尘就逃不过七情六欲,逃不过贪嗔痴念。人有了这些才是人,成了人,从此人间苦难便逃不掉。”
月洞门外的苍翠一片,树香沁鼻,她歪着头看见包福先提着箱笼进来,身后空无一人。柳二没回来,心里空了一拍,些许失落。
她问:“二公子呢?”
“老爷找二公子有事儿,让我先回来了。”包福说着从箱笼里拿出一碟杏仁酥摆在玉兰面前,“今儿大小姐给的,二公子不爱吃甜的,让给你带的。”
玉兰也不客气,她最爱吃杏仁酥拿起就往嘴里塞:“多谢福小哥,也代玉兰谢了二公子。”
“你这小丫头运道真好,你福小哥天天跟着二公子忙里忙外都得不了多少好处,有好处就想着先进了你肚子。”那碟子杏仁酥,包福一口没动过就进了玉兰的嘴,说起来也是有些气儿不顺。
“那福小哥一起吃。”
“得了,我也不差你这一口。”包福看着杏仁酥拢共没几块自然也不多拿了,看着玉兰坐在秋千上吃点心,心里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得了,他包小福大约也是栽进去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也明白了最近柳二与玉兰之间的微妙之处。他看着院里太平缸里浑圆的倒影,想着多半也是自讨没趣儿,便就这么稀里糊涂得了。
柳二在正厅用了晚饭才回来,玉兰还坐在秋千上看月亮。
“我在正厅那量过尺寸了,衣服的事儿你不用操心了。”柳二走到玉兰身后轻轻推了推她的秋千,语气平常没什么情绪继续道,“我爹,让我跟着他学做生意了,今后院子里便更复杂了。”
“那玉兰就恭喜二公子了。”夜里微风轻轻荡着玉兰的碎发,她如今在柳二面前也不讲什么规矩,坐在秋千上开口说着:“我刚来时候,觉得你同我一样是没有爹娘疼爱的孩子。如今也越发好起来了,我真心实意为你高兴。”
“其实多亏有你。”柳二看着玉兰头顶簪着的玉兰花样式的发簪,这是他第一次见的玉兰戴,问道:“怎么不簪珍珠的?”
玉兰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忽然抬头看着柳二傻笑着问起来:“玉兰簪玉兰,好看么?”
抬眼望,院子里青苔已经爬满砖瓦;低头看花团锦簇一片片铺满角落。曾经这儿有空空一片灰白,堆着数不尽的荒芜,有人扯着阳光把这个缺口用绣花针一针针缝了起来,缝合成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四四方方的院,一个让人想回来的“家”。
柳二低头望着玉兰期待的眼神,轻轻吐出两个字:“喜欢。”
9. 情双好,情双好
云姨娘吊嗓的动静天不亮就开始了,她似乎最近相比之前小有进步,一唱穿透好几个院,传到东院的小佛堂。
秦夫人又跪在佛堂抄经、焚香。
柳三又病了,这回病得更重好几天不省人事。秦夫人眼一闭都是柳三那张紧闭双眼又灰败的脸,她一摸孩子身上寸肉不长,瘦得只有副骨架子。
“庆芳,你说三哥儿怎么光吃不长啊。”眼泪大约已经落干了,她只是低着头不断搓着柳三冰凉的双脚。
“三公子吉人天相,定会无事。许是真与佛道有缘,倒不如信了真人的话试试皈依道门?”庆芳说完看秦夫人依旧面如死灰就意识到自己多嘴不再多言。
如今,北院的上了书房,西院的有宠的,有孕的,一个个不消停。秦夫人如何舍得将柳三送到风清观,去了风清观,柳家还有她的一席之地么?怕是更没人把她这个正室夫人放在眼里。
云姨娘不唱倒还好,一唱就更惹得秦夫人头疼。
金兰院里宁华正修剪着她的松树,她最近又爱养松柏了,比兰花好养四季常青。
“姨娘这云片修得我瞧着比沈先生都修得好。”秋雁又开始口无遮拦。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瞧见沈先生修盆景了?”宁华也没把秋雁的话放在心上,随口答着。
“前些日子与秋桐在园里看见沈先生在湖心亭修盆景呢。”
“沈先生读书人,风雅些倒也正常。”
“我瞧着读书人也未必风雅,夫人就从不风雅。”
“嘘——”秋雁这张嘴她越发管不住,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在宅子里活这么久的。
主仆俩正说着,庆芳姑姑就领着几个女使手中捧着着金银首饰、胭脂香粉走进了院里:“老身给范姨娘问好了,这些日子有劳范姨娘尽心陪着夫人,夫人念着姨娘让老身送些用的、穿的过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些年轻姑娘喜欢的东西。”
宁华瞧着满满当当的香粉首饰谢过庆芳,待她走后脸色才露出嫌弃,让秋雁收进柜子里锁起来。
“姨娘,这可是柳家铺子里卖的最好的香粉,锁起来多可惜?”
“你喜欢便赏你了。”宁华无意争宠,但进了后院哪能事事如意?她逗了会鸟,又上园子里走走。
湖心亭里沈居安又在教书,几个孩子圆圆的脑袋读着书一点又一点,摇摇晃晃的样子总让她想起在庐江的日子。
罢了,物是人非。
夜里,宁华梳洗打扮了一番,用上了夫人新赏的首饰与香粉,穿上讨柳老爷喜欢的红色纱衫。她面无表情望着镜子里的宛如死人一般的脸,苍白又鲜艳。
她摸着秋雁的手问起来:“你瞧着好看么?”
“姨娘年轻,自然是好看的。”秋雁为她簪上半张脸那么大的牡丹金簪。
“我怎么瞧着这么陌生?”
“姨娘平日里太素净了,今儿正正好。”
“正正好是么?”宁华麻木地问着。
秋雁又回了几句:“正正好。”
正正好她不喜欢,正正好柳老爷喜欢。
宁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朱唇细齿。像温热血的血液、像成亲的红烛、像烂了的瓜果……
金兰院很素净,因为宁华喜静。今儿夜里难得扎上几个红灯笼,柳老爷踏进院子倒是很满意,也很满意主动迎合的范宁华。
“我瞧着你与先前不一样了,如此甚好。”粗粝苍老的双手隔着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衫摩挲着冰凉又柔软的白玉。
夜色如凉,珠翠锵如,纵百岁犹嫌少。
玉兰枕着自己手臂,还在回味柳二那天夜里说的那句“喜欢”。他在喜欢什么?玉兰簪子么?
那天她听见了,又以为自己没听清,只是“啊?”了一声,柳二就说没什么回了屋。
玉兰有些后悔没追上去问,但当时她也不敢追上去问。她手里转着那支玉兰簪子,汉白玉雕的,那是她娘亲给的,当年云姨娘见她头上簪着这支玉兰便说:“既簪着玉兰就叫玉兰吧”
“想什么呢?夜里头不睡给主子守夜去。”海棠被玉兰悉悉索索翻来覆去的声音弄得睡不着。
“海棠,你瞧着这个好看么?”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拿着那支玉兰簪子,红着脸眨巴着她那双大眼睛看着海棠。
“成色还行,赶紧睡吧。”海棠不耐烦地拍了拍玉兰的被子。
“我娘送的。”
漆黑的夜里海棠对上她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珠,羡慕地说了一句:“真好。”
海棠一出生就没了娘,是太老夫人心善给了她一条活路,在庆芳姑姑手底下长大,后来太老夫人也没了,她只有庆芳姑姑一个“亲人”了。
她看着玉兰天真的脸庞上微微泛红,清澈的眼睛只觉得羡慕,问道:“你想她么?”
“太久了,不太想了。”玉兰把头埋进被子里。
上回见到自己娘亲是六年前,衙门里的人把她从柳家带走去认尸,她娘就血肉模糊地躺在一张草席上。
张先生好心捂住她的眼睛,但是血会渗透进指头缝,浸润进她的眼眶。
县太爷说她娘是跳楼没的,这个案子也就这样草草结案了。她记得那个县太爷老态龙钟的样子,也记得那个讼师清高又自负,记得那些衙役凶神恶煞。
她记得那年她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孤身一人跪在公堂之上,垂眸是一卷血迹斑斑的草席,抬眼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最终她被嫌弃地赶出公堂,被一口一句“杂种”、“下贱”淹没在唾沫里。
一个窑姐儿的女儿,看一眼大概都是恶心的。
可笑,去逛窑子的时候怎么不嫌恶心?怕是想着下三路事儿的时候,连狗都不会放过,回过头做人的时候就嫌弃了。
玉兰爬在讼师腿边死死咬着他的腿,最后被张先生带走。
“张先生,你说我爹是谁?”玉兰望着小小的坟头,跪着磕上几个头。
“这我哪晓得?今后你便忘了这事儿吧,忘了春风楼,忘了你娘,也忘了……找你爹。在柳家好好做事儿。你娘也希望你能过上寻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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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日子。”张先生摸了摸玉兰的头,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在春风楼里东躲西藏的小姑娘。
“嗯。张先生,你今后去哪?我还能找你么?”玉兰擦了擦眼泪,如今这是她唯一还熟悉的朋友。
“我想大概这回春风楼也没了,我打算云游四海去了。小玉兰你把我也忘了吧。”张先生说完便消失在远处的群山峻岭之中。
玉兰擦了擦眼泪,握住了海棠的手,昏昏沉沉睡去。
柳老爷夜宿金兰院,秦夫人难得面露喜色,同庆芳说道:“范氏是不是很快就会怀上孩子?我待她不错,是不是可以把她的孩子过继给我。”
“夫人莫急,有缘分自然会有的。”庆芳安慰了几句。
“走,我们再去上几柱香。再去给大姑娘求个好姻缘。”
沈居安觉得奇怪,怎么越讲学,学生越少?柳三身子不好也就罢了,怎么柳家大小姐和柳二也不来了?
“二哥哥被爹叫去了书房,大姐姐肯定是在照顾三哥哥。”柳四姑娘领着五姑娘说道。
沈居安无奈,柳四姑娘柳五姑娘年纪尚小不过黄口之年,只得让她们自己临临字帖,看看话本子。沈居安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泡了壶茶悠然自得地看起了书。
偷得浮生半日闲。
杨柳青青,风撩起竹帘,他又在湖边看见正在遛鸟的宁华。书挡住他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望着湖边的人。
好像那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每天都会在湖边这样静静望着湖心亭,沈居安忽然心里生出不安地骚动,慌乱地将书乱翻一通。
老爷们总是自恋,读过书的也没什么分别。
“沈先生在忙什么?”柳二与柳大小姐姗姗来迟,远远就看见沈居安自己坐着坐着忽然起身摔了一跤。
“刚刚有只虫。”他略显尴尬,“来了,我们就开始讲学吧。”
沈居安正了正色,再定睛一看,远处的宁华已经不在,竟然无端失落了起来。
秋雁给玉兰看着今儿早上柳老爷赏金兰院的珠宝,还说今早上特许范姨娘点了菜。语气里是骄傲与自得。玉兰却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她想可能是因为先前云姨娘爱闹,即使无宠吃穿什么的倒也不愁。虽说听起来有些怪异,玉兰也只是静静听着,秋雁话多,她即使不回话也能听上几个时辰。
秋雁同玉兰说完,又绕了几个院子同别的院子里侍女讲闲话。玉兰感叹倒是一点防备之心没有。
如今柳二得了柳老爷重视,北院的日子也好起来了。玉兰也不会因为一盅羊肉大闹小厨房,只是说不清最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或许是因为天气闷热,一阵雨酝酿许久落不下来。天空泛着不正常诡异的淡红色。
“二公子……”玉兰叫住正要去读书的柳二,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拿了把伞塞进箱笼,“可能天要落雨了。”
“好。”柳二即使走到月洞门,听玉兰说话也要折返回来往玉兰手中塞了个檀木匣子,“这个收着。”
包福站在月洞门口嫌弃地看着二人。
10. 深深切切心心念念
牡丹亭里云姨娘的声儿没断过,与之一墙之隔的香草园那位听烦了。柳老爷只不咸不淡说一句:“莫搭理,疯女人罢了,肚子里有柳家的种,你忍一下吧。”
柳家子嗣不算多,旁支都陆续凋零,只剩下柳老爷一支。偏偏嫡出的柳三是个病秧子,到如今只能扶持那个扬州带回来的私生子。
项姨娘是个小意温柔又懂事的,柳老爷让忍,她就忍下了。
她忍了,可她的侍女要替她鸣不平。
柳老爷还没出香草园的门,就听见连翘说起:“大家都传云姨娘肚子里的不是……”
连翘话未说完就被项姨娘打断,柳老爷瞪大双眼回过身指着连翘呵斥:“继续说!”
蜻蜓低空盘旋,玉兰眼看是要落雨了,收了衣服往回跑。
“玉兰姐姐……”
不知道谁叫住了玉兰,玉兰四周观望了一圈才瞧见藏在角落阴影里的玉屏。
“姐姐,能不能通融下让我去北院?”玉屏拉住了玉兰的手,往手里塞了个绣了金线的荷包,掂量一下,就知道里头不少。
“云姨娘打你了?”玉兰想着上回她好意看望玉屏却被羞辱一番自然也没个好脸色。
“没,姐姐待我好,就是想跟着姐姐做事儿。”玉屏笑得甜,两个梨涡浅浅缀在嘴角。
现在一口一个好姐姐了?玉兰嗤笑一声,只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玉屏妹妹另寻高明吧。”
她将荷包塞回玉屏手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好姐姐,求你了。”
玉屏不死心跪在地上拉住玉兰的衣角,两眼泪汪汪,一副楚楚可怜样儿看着玉兰。玉兰也被弄得一头雾水让玉屏赶紧起来,被人看见了不好。
可玉屏偏偏不起来,她歪着头,泪眼婆娑哀求着:“姐姐救命。”
“救什么救!北院什么时候轮到玉兰做主了?”海棠见状将玉兰拉在身后,她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宛如一道墙横在二人之中。
“这位姐姐,您要是能做主,救救我吧。”玉屏换了个人抓衣角,依旧苦苦哀求。
“北院自然是二公子做主,你若诚心想来,咱们去见主子。”
海棠这话一出,玉屏更是哭得泣不成声:“不成的,现在跑不了了。”
“云姨娘那怎么了?”玉兰从海棠身后探出个脑袋问道。
“连翘那个小贱人诚心说漏了嘴……我怕是老爷不放过咱牡丹亭的。求姐姐们看在昔日共事一场的份上救妹妹一命。”她双手将荷包递上,又继续哀求道:“姐姐们要是嫌不够多,我屋里还有别的,你们尽管挑。”
玉兰与海棠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虽说之前有过节但也不想见死不救,说到底玉兰心里生出一些愧疚,总觉得是当初在传芳姑姑那留的字据害了云姨娘和院里的人。
“你先回去,我们想想法子。二公子性子孤僻,我们也拿不准。”
“不行的。万一老爷不讲证据,今儿就……”
“那云姨娘那怎么交代?”海棠打断道。
“就说二公子非要把我要去!如何?”
如何?
“不如何。”柳二脸色铁青端坐在书案前看着玉兰。
“二公子就当做善事。”玉兰讨好似的端上一盏参茶,“今儿公子读书辛苦了,喝点参茶补补。”
柳二看着玉兰双手举过头顶的参茶,心里一软。长叹一口气,最后接过参茶喝了一口:“她爹娘在庄子上?”
“是。”
“让她去庄子上看看爹娘,避一避。”
“庄子上苦,她当年千辛万苦从庄子上来的宅子,怕是……”玉兰话没说完,看柳二脸色又黑了几层就不敢再说话了。
“没法子了,告诉她吃苦和保命只能选一个。”
柳二把人背过去不再看她。
他气她不分轻重,不懂得明哲保身,气她因为这种事情卑躬屈膝来求自己,气她不懂他,她的虫儿不懂他。
“玉兰,你瞧着我不近人情么?”
柳二背对玉兰负手而立。
玉兰看不清他的表情,咬着嘴唇踟蹰着不敢说话,沉默良久后,一道惊雷恰到好处地劈在此时,一场酝酿许久的雨痛痛快快落了下来。
没等到答案的柳二无奈地转过身看了玉兰一眼,看着她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罢了,或许在玉兰眼里他只是一个主子。
“外头雨大你打算撑伞回去?”
玉兰点点头。
没想到柳二却指了指边上的软榻,说:“等雨停再走吧,柜子里香料你自己挑,书架里书你也自己挑。现在回去会受风寒的。”
玉兰瞧着石臼里的伞,又瞧了瞧软榻,竟然鬼使神差般的坐在了软榻上。蹑手蹑脚地挪了挪位置,一想到柳二平时日日夜夜卧在塌上,两颊又不自觉得红了起来,又想到了那一夜柳二意味不明的“喜欢”二字,想到那个檀木匣子里的一对珍珠耳坠。
“二公子,你要不要再教教奴婢写字?”她红着脸,垂着眸看着地上的水渍,嗫嚅着问道。
柳二笑了,研墨让玉兰过来。
玉兰的字不再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的样子,只是称不上好看。
柳二找了一本字帖,依旧像之前那样站在玉兰身后,扶着她的衣袖一笔一画在纸上运作。
其实他的字也不算好,窗外雨水飘洒晕开宣纸上的墨迹。
“我们再写一张吧。”
“好。”玉兰小声点头,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屋里灯光昏暗,珍珠的光泽格外温润亮眼,映衬着她毛茸茸的双颊。
“喜欢么?”柳二看得失神,笔尖在纸上停滞晕成一团,“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多送你些。”
柳二靠得太近,气息在她耳边吞吐,耳尖已红得沁血,珍珠带着凉意有意无意蹭着滚烫的双颊。玉兰脑子已经化成一团浆糊,无法正常思考,只得被牵着鼻子走,柳二说什么应什么。
窗外雨水洋洋洒洒下了好久,久到玉兰已不知道写了第几页字,久到雨水已渐渐变得朦胧。
玉兰见柳二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假装没有看见屋檐下逐渐变小的雨水,也假装不知在做什么,她的眼前只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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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宣纸,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她与二公子的名字。
她只是一个侍女,柳二是柳家的公子,不出意外是要继承家产的,日后的柳家家主。玉兰自知身份相差悬殊,故作糊涂贪恋短暂的相依,她不想成为云姨娘,也不想成为秦夫人,她不想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
柳二如今待她算是不错,也仅仅只是不错,她似乎想要的更多。
她看向柳二,他的侧脸很好看,鼻梁高挺,嘴唇凉薄,锋利得像拿小刀雕琢出的轮廓。
他的娘亲一定生的很好看吧?玉兰心里这样暗暗猜测,因为柳老爷生的一般。
听说柳二生在扬州的船上,那同她并无分别。
那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为何他能是柳家的公子?而她只是个侍女?
如若她也是个爷们儿,能传宗接代的,是不是她爹就会与她相认?她娘也不会只有一张草席躺在公堂之上。
玉兰心有不忿,心有不甘。
起心动念之间,手中握笔的力道也忽然大了几分,在纸上划下势如破竹的一笔。
“专心一些。”柳二轻声教导着。
玉兰转过头,耳垂上的珍珠又轻轻蹭到了她的脸颊,叫她忽然间警醒几分。
“不写了。”玉兰的思绪早就乱了章法,飘到了千里之外,她似赌气那般背对着柳二缩在软榻上,她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无名火,忽然就不想搭理柳二了。
柳二也一头雾水,想来想去开口安慰道:“累了就不写了。”
见玉兰依旧背对着他,柳二单膝跪在软榻边上,他反复琢磨刚刚是否有不妥之处,反复斟酌后开口道:“刚刚是我失了分寸,不该握着手,你放心,今后都不会了。”
玉兰沉默良久,大约是冷静了,转过身,对上的是一双哀怨又湿润的双眼。柳二就那样单膝跪着,抬眼望着她,轻轻拉着她的衣角。
玉兰扯过衣角,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语气平淡地说道:“二公子,刚刚是奴婢失礼。”
柳二依旧单膝跪着着仰视着玉兰,他有些困惑,明明是玉兰在道歉。怎么感觉玉兰好像刚刚给了他一巴掌一样?他的虫儿忽然咬了他一口?
他忽然笑了起来,痴痴地望着玉兰,缓缓开口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奴婢,也不用叫我二公子。”
玉兰蹙眉微微一怔,歪着头,不明白他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个屋里,只有非春和清白。没有二公子和玉兰可好?”
他仰望着,乞求着。他刻在骨血里卑微让他害怕玉兰会离他而去。
“好。”
连玉兰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微微扬起。
第二日清晨,玉屏又来了,她哭着闹着不肯去庄子上。玉兰被缠得没办法,又拿起当年大闹厨房时的笤帚将玉屏撵了出去。
“哟,玉兰妹妹这是又开始施展拳脚了?”包福磕着瓜子看热闹。
“福小哥又说笑了,不过是扫灰罢了。”玉兰笑得和风细雨。
这宅子里的人,都是最会笑的。
11. 良辰美景奈何天
柳三的病不见好转,来的郎中都无计可施,小佛堂里香火不断,来的僧道更是一波接着一波。
人啊!在绝望的时候大约都会寄托于神佛,求上苍垂怜。以为供奉了足够多的香火就会得到逆天改命的机会,若如此行得通,就休论“众生平等”四个字。
“不如就送三哥儿去风清观吧。”
秦夫人对着菩萨像又磕了一个头,似是下定了决心。
柳三公子是连夜被送去的风清观,刚刚落过雨的山路不好走,一路泥泞颠簸。
马车曾被困在半道,只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诡异地吊着嗓子咿咿呀呀唱了几句:
“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哄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①
“夜半山上怎么会有人唱戏?”庆芳将头伸出窗外探望,原是个酒蒙子,继而说道:“真是晦气,到哪都有唱戏的。”
庆芳坐在车里,瞥了正闭着双眼默诵经文的秦夫人一眼,很识时务地咒骂了几句那个酒蒙子。
酒蒙子也很识时务地再也没出现了。
云姨娘却依旧在天不亮吊嗓,最近更是愈发频繁,频繁到柳老爷隔着院子破口大骂起来。
“真是疯女人!”
连翘说的流言他听得真真切切,可也怕个万一,万一只是流言,万一那疯女人肚子里是他的孩子呢?他预备晾上一阵子,看看她会不会去夜会那个奸夫?
他朝牡丹亭吐了口唾沫,真希望赶紧孩子落地,又或者那个奸夫早日出现,好叫他两个一道捉了。
柳老爷觉着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疯女人了,又委屈地缩进项姨娘的怀里。
可越是晾着,云姨娘就越疯,她嗓子已经劈得不成样子,依旧天天站在简陋的戏台子上练功,不停地咿咿呀呀唱着,就好像她根本不累似的。
那些流言蜚语她怎么可能听不见?玉屏都连夜逃回了庄子上找她那双卖女儿的爹娘去了。
她云九娘敢作敢当,她就是偷了汉子,她就是怀了野种,如何?能奈她何?大不了心一横,投江去了。
院里那些小丫头,小厮趁早跑了好,免得受她牵连。
只是可惜她肚子里苦命的孩子。
“孩子,这辈子是你运道不好,投在我肚子里。下辈子为娘给你当牛做马。你若是不甘心,就化作厉鬼缠着那个姓柳的,生生世世别放过。”云姨娘轻抚着她的将将显怀的孕肚,眼神温和与平日里泼辣狠劲完全不同。
她年轻貌美时,柳老爷贪图美色,甜言蜜语哄着。年老色衰了就嫌弃了,张嘴说话都是错的。
谁还记得她住的是牡丹亭?谁还记得她的拿手好戏是《游园惊梦》?谁还记得她是杜丽娘?
既然都不记得,倒要叫他们一个个都记得,反正这事儿若是败露也是活不长了。既都不许她唱,她更要唱得痛痛快快,唱到所有人都听见,所有人都记得。
“最近找了戏班子么?”宁华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几天一言不发,难得开口也是问起是谁在唱戏。
秋雁回道:“是云姨娘。”
“唱的真好。”
宁华想去看看,拉着秋雁绕进了牡丹亭。只见那些破烂木头搭的戏台子上,云姨娘身着戏服素面朝天。
九娘只当是来了散客,没管她,继续在台上唱着。
院里大约打扫的人少了,倒显得有些杂乱,一副破败之景倒与台上的半老徐娘相得益彰。
唱到精彩处,宁华还会喝彩、鼓掌。这是她这些日子最鲜活的时候。秋雁心里惴惴不安,几次欲语还休想拉住宁华但都被挡了回去。
“秋雁,你若是没事儿去找人说说闲话吧。”
什么闲话不闲话的!秋雁急得原地乱转。
玉屏也走了,牡丹亭里大部分下人都跑了,谁都怕惹上事儿,偏她这位主子剑走偏锋,这回倒是爱上凑热闹了。平日里如何如何训她,如今自己上赶着往火坑里跳。
秋雁忽地跪下,苦苦求着:“姨娘,咱回去吧,算奴婢求您。”
宁华瞧她的可怜样儿也就心软答应了。
算了,都算了。
回金兰院路上,秋雁又絮絮叨叨了一路,诸如柳老爷年轻时爱听戏,如今更爱诗词歌赋之类的云云。
宁华走了一路也没听进去,路过湖心亭又看了沈先生在教书。她远远望着,竹帘被风轻挑,若影若现的一个个圆脑袋在低头温书,又见回金兰院的夹道又窄又长。
她忽然理解了石榴居的小佛堂,牡丹亭的戏台子。
金兰院里也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个盆景园。
秦夫人从风清观回来了,柳二作为唯一的儿子自然要在门口迎,他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准备搀扶着自己的嫡母,也是第一次伸出手却被悬在半空许久。
不领情也是应当的。柳二倒也没那么矫情。
秦夫人自打这回从风清观回来,人比之前都精神了不少,听说是柳三一到风清观病就好了,听真人意思是再调养一些时日便可与正常人无异。
这对柳家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儿,柳老爷听后也是连着几夜宿在石榴居,还说要改日亲自去风清观瞧瞧柳三。
夫妻俩时隔近二十年难得卧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说完柳三便陷入沉寂,双双看着头顶绣着石榴花锦帐,一夜无话。
风清观的神奇之处在柳家传开,柳二又面临被“打入冷宫”的境地,柳二几次去书房都被柳老爷寻了托词婉拒,北院又开始冷清了起来。
玉兰从厨房拿的菜又素了一些,她说天热,吃些清淡的开胃。
柳二又不傻,坐在桌前看着窗外院子花团锦簇一片开始渐渐凋零,心里一团刚刚燃起的火又成一缕青烟,没了气息。
玉兰站在小圆桌前已布好了菜,她笑着但脖子上汗涔涔一片,悄悄拿帕子擦着。
柳二示意自己不饿让玉兰先休息去。自己待玉兰走后才走到小圆桌前尝试端起碗。
他的左手愈发没有力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残废。
等玉兰听见屋子里叮呤咣啷的声音再匆匆进屋时,已是一地狼籍,只有柳二端坐在小圆桌前,他面色苍白垂着左臂,血顺着左手流了一地。
就像玉兰刚进北院时那样。
玉兰看着眼前场景又是一阵眩晕,闻见血腥味儿更是没忍住犯恶心。她赶紧出门缓缓,还叫住包福让他赶紧去找大夫。
“连你也觉得我没用了么?”柳二眼下一片青黑,双眼泛红哀怨地看着玉兰。
又说糊涂话!玉兰心里骂了几句。强忍着恶心与眩晕替柳二简单包扎了一下,血肉模糊的手腕甚至能看见筋肉与骨骼。
玉兰说不出话,心里只有心疼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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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柳二的处境,心疼柳二的伤痛,又怨恨他经不起风浪,不爱惜自己。
“你以为你这样柳老爷能心疼你么?”玉兰站起身就给了柳二一巴掌。
柳二被打懵了,拿右手捂着左脸,愣在原地。
也是,只有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根本不会心疼他,不然也会扔在北院任由他自生自灭。
柳二忽然笑了起来,转而又抬眼看见玉兰湿润的双眼,心被揪起一片。
“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就罢了,可我心疼你。”玉兰抽了抽鼻子,咽了下喉咙口干涩的血腥气,又哽咽道,“说什么屋里只有清白、非春。我瞧着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听见玉兰的哭腔,柳二心头一怔,想抱住玉兰却被推开。
“都是血,少碰我。”玉兰抹了一把眼泪把头别过去,珍珠坠子还在耳垂上晃悠着。
“我答应你,今后再不做这样的事儿。”柳二提起右手的衣袖轻轻替玉兰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别哭了,今后都不会了。即使没人心疼我,我也不做这样的傻事了。”
“那就下不为例。”
玉兰见包福带着郎中跌跌撞撞地来了,擦了眼泪往后退了几步。
石榴居里,传芳给秦夫人捏着肩,说起:“北院那位又伤了手,叫了郎中。”
秦夫人浅尝着手中茶碗中的茶,没说话,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闭眼继续听着。
“范姨娘最近爱往牡丹亭跑。”传芳继续说道。
“叫她少去,没事儿来我这坐坐。”空茶碗往桌上一放,边上的小侍女又添满一盏。
传芳将话带到了金兰院,金兰院那位神情麻木地应了。之后的日子里她又每日在石榴居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话。
自从柳三去了风清观,小佛堂除了清晨上香就很少开了。秦夫人的气色也比之前好一些,话也比先前多了一些,宁华倒是显得像霜打的茄子,只会应几句话,别的再也不多说了。
秋雁着急,以为是自家主子中了邪,四处托人找法子,还偷偷往宁华喝的茶水里放过香灰,可一切法子试了都是无用。
天空上零星几点黑影掠过,一团团云烧得通红。
宁华就日复一日伸长脖子望着天、摆弄摆弄那些松、柏。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一天比一天消瘦、麻木。
鸡鸣破晓,牡丹亭的戏台上又在演一出活色生香的戏。
马房的马夫送完柳三已回来几天,许久不见云姨娘心里也是怪想的。瞧见牡丹亭里人越发少,胆也越发大,翻墙进院更是轻车熟路。
云九娘也不藏着掖着,门户大开等着人来。
“死鬼,现如今胆倒肥。也不怕老爷知道?”云九娘娇嗔地推了一把马夫,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俺这辈子也值了。”
“那你别后悔。”
黑夜里,柳老爷带着人高举火把围剿了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②
这是云九娘唱的最后两句,后头日子便归于往常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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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引用自《桃花扇》中《余韵》选段。
②引用自昆曲《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皂罗袍选段。
12. 心病
云姨娘死在了第一片枯叶落下的时候。
柳老爷恨极了她,连带着那个马夫一道先打了一顿解恨,再浸了猪笼。
玉兰就坐在北院的秋千上看着簌簌落下的枯叶心生悲凉。她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云姨娘,又觉得从一开始老天就酝酿着她的死期,风一吹枯叶就落了一地。
“人命不值钱。”
这是她娘告诉她的,她娘还说:“正因为那些人觉得我们不值钱,我们才更要好好活着,要每天吃饱饭,睡好觉,不枉我们人间来一趟,别自己把自己看轻了、看贱了。”
玉兰给自己盛了好大一碗白饭,压实后又压了压,堆得像小山那么高。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塞不下还在塞,塞到双眼通红还在塞。
她不知道她是在恐惧,还是在难过。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那样销声匿迹了。
云姨娘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戏班的老班主也早就过世,她孑然一身,黄泉路上走得清苦。
夜深时,她也偷偷给云姨娘烧过纸,希望来往小鬼别为难她,顺顺利利走过奈何桥,也不枉主仆情分一场。
树欲静而风不止,云姨娘不是唯一一个销声匿迹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要长出丰盈的血肉,要长出坚毅羽翼。她要像个活人一样活着,要好好活着。
“玉兰妹妹,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饭了?”包福见她两颊塞得鼓鼓囊囊,忍不住揶揄道。
玉兰不想理会,她只专心吃饭,又夹了一筷子白肉放进碗里。白花花油腻的肥肉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不断往嘴里送着。
好像把嘴和胃填满了,心里就不会怕了,不会难过了。
包福也不是想讥讽她,看她吃得这么认真,也是心生疑惑,但终归还是将菜碟子里的荤菜都往她碗里塞了个遍。
“既爱吃,就多吃些吧。”
自打海棠来了,玉兰和包福就没在白天进过柳二屋里一起吃饭,最多在院里支个小桌吃饭,也不想和东院来的人挤在一起吃。
柳二也天天坐在书案前,透过小窗看着他俩吃饭。本想叫她们进来,但是被婉拒多次。不免有些失落,但是依旧端着饭碗坐在窗边,思来想去给这个小院琢磨出个名:观馐居。
他承认他启蒙晚,读书少,能想到词汇确实不多,不如沈先生风雅,只能直白又通俗。
说起沈居安,他最近讲学懈怠了不少,讲着讲着就让他们自己温书。沈居安自己倒是坐在湖心亭泡茶看书,好不自在。
他说他在欣赏一幅画,一幅人间美景。
柳二对他这个态度心存疑虑,但都被柳大小姐搪塞了回去,柳二也就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多言。
如今柳三不在,宅子里只有柳二一个公子读书。他难免会多想,是不是柳老爷特意关照过沈居安。
关照过他不用理会柳二这个弃子?
这又何须关照?柳二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人精不都最会看碟下菜、见风使舵?他如今处境又何须多此一举?
左手在层层缠绕的纱布下隐隐作痛,他尝试轻轻转动手腕却疼得满头是汗。
他无力地趴在桌上,透过小窗望着玉兰,她健康、丰腴、气色红润。好像她的衣服有些小了,能似有似无看清她逐渐凹凸有致的身段。
柳二忽然红了脸,撇过头,又忍不住红着脸撇回去。
包福那小子是不是清减了?那张圆脸好像渐渐变尖了?他又为什么要给玉兰夹菜?难道是他在觊觎玉兰?
柳二自以为沉得住气,眉头轻蹙,没忍住给正在吃饭的包福派了个活儿。
包福也纳闷,这事儿有这么着急么?
眼不见,心不烦。
柳二觉得观馐居终于又回归于往日的平静与安宁,秋风扫落叶,这是独属于他与玉兰两个人的时光。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他离不开玉兰,也钟情于玉兰。
可那个水灵灵、爱笑的小姑娘,她健康、天真又善良。
他配不上。
柳二只敢缩在角落里,透过那扇小窗,贪婪地多窥几眼他心里一方净土,也不知还能窥探多久。
那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唯一照得进阳光的地方。
他本以为,北院的日子会逐渐好起来,谁承想柳三的病峰回路转。
他曾阴暗地想过,如果柳三就那样病死该多好。可柳三终究是无辜的,错的是他爹,那个风流成性的老纨绔。
千丝万缕捋不清的头绪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要是能早日分家就好了。”
手中的笔又悄悄描摹起玉兰的身影,他已经悄悄画了很多。当风轻轻吹起时,笔下的“玉兰”会跟着书页的翻动,栩栩如生地生活起来。
笔下的玉兰会赖床、描眉、会挑食、会打叶子牌……
如果,有一天玉兰也撇下他,或许他冗长的余生,也能靠这些聊以慰藉吧。
柳二轻轻吹干墨迹与那幅玉兰亲手所作的《寿比南山图》叠在一起。然后随意扒了几口饭。
今日玉兰她进屋时略显狼狈,应该是又跟那婆子起了争执,但依然笑着说:“最近还没到吃蟹的时节,但厨房正巧有,我让他们拆了蟹黄做了这个蟹粉狮子头。我想着你生在扬州,一定喜欢。”
若是他是柳三,玉兰又何苦为了一碟菜受这个委屈?
其实柳二不喜欢吃螃蟹,但他没有扫玉兰兴,只是笑着说现下不饿晚些再吃。
他觉得螃蟹腥气又觉得油腻。死了不能吃,都得还鲜活的时候被五花大绑至不能动弹时,放进蒸笼里活活蒸死。死亡给他上了一层诱人的赤色,当人们看见螃蟹穿上那件赤色红裙便知道:熟了!
无非贪图一口河鲜的鲜味儿,又不是果腹。
螃蟹何辜?
当人们撬开螃蟹最后的那道防御,那层硬壳。升腾起的热气夹杂着浓郁的腥气,就好像是螃蟹最后一缕冤魂,用自以为令人作呕的腥气,无力地报复着食客。
然而无济于事,配点姜片就好了。
他看着蟹粉就觉得那是自己身上拆下的肉。但这是玉兰特意讨来的,虽然已经被他放冷了。冷了的蟹粉更腥,汤上飘着逐渐凝固的油脂。冷凄凄的菜色更是倒人胃口。然而他却忽然食指大动,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麻木地塞了进去,他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总之吃下去就行。
玉兰说过:“人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所以柳二照做了。
胃空了,就会想要吃饱,填满胃。心空了,就会想被爱,填满心。
都是在拿欲望填补空虚,填补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不过食色性也。
夜里玉兰来给柳二换药,拆开层层纱布沁出一股又一股腐肉的气息,鲜血已经凝固,黑红色一片黏在伤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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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瞧着恶心,头晕目眩但又不放心别人,怕她们笨手笨脚做不好,又怕她们惹得柳二不快。
说到底,她内心隐秘的角落里觉得只有自己能窥见柳二的伤痕,窥见柳二的无助。
昏暗中,这间屋子最好小到只能容纳他们两个人。
夜里烛火摇曳,光斑在她脸上跳动。她轻轻蹙眉的神情被柳二看在眼里。
“若是不想来,可以不来的。我自己换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低着头隐匿在一片黑暗的阴影中。
玉兰也懒得揣摩他又在瞎想什么,只耐性地解释道:“来都来了,别瞎想了。”
“来北院伺候我这样的人,委屈你了。”
柳二伸手轻轻摸了摸玉兰耳边的珍珠坠子,玉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上街时买的,也是来了柳家后唯一一次上街。他能给的玉兰的真的少之又少,而玉兰给他的却很多,多到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偿还不完。
“你少说两句,我就不委屈。”玉兰扎紧纱布,诚心用了些力道,听见柳二倒吸几口凉气才满意得放手,“又不是不会好,少说丧气话。”
玉兰看着包扎完的伤口,转身将杂物收拾进药箱,却被柳二一把拉住了手腕,他态度强势,不容玉兰反抗,低声问着:“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玉兰看不见柳二的表情,只觉得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愈发强硬,挣脱不掉,才转过身看见藏在一团漆黑阴影里的柳二,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小声说着:“求你……别再可怜……我……”
入秋后,夜色很凉。
玉兰给柳二披上一件大氅,心想着柳二这心病怎么不见好呢?是不是屋子里闷坏了?
玉兰拉着他跑到院里,此时月色正好。
“跟着我的动作做。”
玉兰就站在那一片皎洁的月光下,屏气凝神,扎了个马步。双眼一睁,就是一套野马分鬃、金刚捣碓……
见柳二愣在原地,玉兰马上拍了拍他:“我每次心情低落时,就打一套太极,自然就豁然开朗了。你快试试。”
柳二不明所以,但是乖乖照做。皎洁月光下,玉兰周身泛着毛茸茸的光,他痴痴看着。
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人呢?
“我娘生前教我的。她说了,人活着就该好好的活。你左手不便就只动右手,别一天天闷在黑沉沉的屋子里胡思乱想。以后我会天天来的。”
“好。”柳二答应得爽快,接着又小声问起来,“天天么?”
“练武修身,贵在坚持。”玉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打得柳二目瞪口呆,眼神里满是倾慕之情。
“令堂是何门派?”
“无门无派。我娘同你娘一样,都是不幸沦落风尘,又被薄幸之人欺骗的可怜女人。”
玉兰说得轻松,像清风明月自远方掠过山头,却吹得柳二心头一怔。他深深地望着玉兰,像在遥望远方的一轮明月,触手不可及。
同样出身的人,有的人活得明媚像太阳而他自己却顾影自怜。柳二自惭形秽低下头,看着被月色拉长的影子与玉兰的影子在黑暗中隐隐约约融为一体,又暗自窃喜,至少他们越来越近,都有一样的见不得人的出身。
在描摹玉兰的小人像里,柳二又添了几幅“月下打太极”的图。
她生动、可爱又明媚似骄阳。他怎么会不动容?
13. 风清观灵不灵?
临近中秋,正是要团圆日子。
秦夫人已提前派人去接柳三回来,柳老爷也难得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西院也不进了,得空就领着柳三钻进书房,夜里即使与秦夫人无话可说也宿在东院。
老爷们就这样,只要是能传香火的,就会露出好脸色。
玉兰最近总听见,院里的小女使躲懒时悄悄说起风清观如何如何神奇,改日有机会得去风清观拜拜。
她倒不是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只是真这么神奇的话,能让柳二去拜拜就好了。
手腕的伤好治,心病难医。
“你想过去风清观拜拜么?”
玉兰在院里带着柳二打着太极,闭着眼睛忽然说起最近关于风清观的传言。
“没想过。”
“听说挺灵的。”
“如果你想去,我给刘管家说一声。”柳二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玉兰此时的表情。
玉兰此时撇着嘴,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如果你希望我去……我想想法子吧……”
柳二出门没这么容易,首先就要过秦夫人那一关。
次日,他就在石榴居坐了很久,传芳姑姑只说夫人在小佛堂抄经,让他等等。
这一等就是从白天等到日落西山,等到长姐放完纸鸢从园子里回来。
“二弟弟,你如何在这坐着?”
柳大姑娘与柳老爷长得很像,素净寡淡的五官长在一张与秦夫人如出一辙的鹅蛋脸上。
“想出趟门,告知母亲一声。母亲慈爱一直在为三弟弟祈福,做兄长的自然得等着。”柳二说完将手中空了的茶碗放在桌上。
柳大姑娘也不是傻的,知道母亲与柳二的关系,多半是不想搭理。直说:“巧了,明儿杨府有个赏菊宴,杨家的三姑娘与我要好,给我递了拜贴,我与母亲说一声,二弟弟就当是陪我出门了。”
柳二也识趣地顺了台阶下,谢了长姐回了北院。
回了北院就见玉兰在秋千上瞌睡,一张小圆脸磕在粗麻绳上,都勒出了一些红痕。柳二看着她最近都消瘦了些。这些日子她夜夜拉着他在院里练功,也难怪白日里精神不济。
柳二环顾四周,见没人,想把玉兰抱进屋里,让她睡在软榻上,可以睡得舒服些。走到身边又看见自己手腕的纱布,迟疑了许久,最后从屋里拿出一件没穿过的披风披在玉兰身上。
看着她熟睡的睡颜,也不忍心扰她,替她披上披风后就小心翼翼回了屋,回了他那张书案前,回到那扇窗户前,落在那一摞画的密密麻麻的小人像里。
玉兰自风清观回来就愈发神神叨叨,每天嘴里念念有词。包福都忍不住揶揄道:“哟!咱北院要出个小道士了。”
“少来!”玉兰踢了包福一脚,“风清观的真人说了,说我是帅才的命局。”
“还帅材,我瞧着也就在北院里横了些。”
“你这是嫉妒姑奶奶我。”
“嫉妒你是北院的帅才?那我还是神仙下凡渡劫的呢!”
玉兰也不管不顾了,追着包福就揍起来,虽然只是逗着他玩下手也有分寸,却被路过的柳二叫进了屋。
“你瞧,二公子公正严明,要为小的主持公道了。”见玉兰被叫进去还叉着腰得意地挑挑眉。
玉兰跟着柳二进屋,也不知道这位祖宗今儿又要说些什么胡话?
“换药。”他伸出左手。
“不是一天两次,刚换过么?”玉兰踮脚瞅了瞅,小声嘀咕着。
“渗血了。”柳二语气平淡,好像渗血的是别人的手一样。
玉兰一看还真是。她心道奇怪,不是都结痂了么?怎么又裂开了?也不知这祖宗今儿又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取来药箱轻手轻脚替柳二换药,一张小碎嘴反反复复责怪道:“平日里多小心些,这口子老这样好不了以后留的疤可难看了。”
“你嫌弃了?”
“我嫌弃什么呀?”玉兰被问得莫名其妙。
“那就是不嫌弃。”
玉兰觉得这话怪得很,现在看来风清观也不是很灵验,柳二还那样胡思乱想、胡言乱语,那真人估摸着也是忽悠她呢。
“你别想这么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成。”
拜柳二所赐,玉兰现在包扎伤口的手艺是越发熟练,以后就算是上人家医馆也不比那些小郎中包得差。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柳二把这话在嘴里琢磨了一会,语出惊人地问道,“你喜欢圆润的?”
“啊?”玉兰愣了会,又恍然大悟柳二在说什么,羞愤道,“什么啊!!!”
见玉兰两颊飞上两抹红云,柳二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眼神不自觉又沉了几分。
“你少胡思乱想了!”
玉兰收拾完药箱就出了屋子,心里憋着一股气将门甩得很响。甩完就后悔了,怕柳二多想又进了一趟屋。
“落东西了?”
玉兰假意东张西望一下,随口编了个理由:“耳坠子不知道掉哪去了。”
“在你耳垂上。”柳二坐在书案前,当面就戳穿了她。
玉兰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尴尬地笑了笑,又重新退出了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柳二望着小窗外的院景,比往日萧索不少,让包福过又来洒扫了几遍。
包福最近也越发纳闷,怎么二公子郁郁不得志现在喜欢拿他们下人撒气?真难伺候!
中秋家宴是要提前筹备的,这回老爷夫人见柳三身子大好,定要大办一场。
那斜眼婆子更是笑不拢嘴,腰包怕是比往日鼓上几倍,那眼儿是更歪更斜了,几乎瞧不见人了。
玉兰去拿北院的饭菜时,见着香草园的连翘在与斜眼婆子争辩什么,那婆子腰杆子硬得很,根本不带怕的。
这些日子东院热闹,香草园便清冷了几分。斜眼婆子自然就压上一头,平日里香草园拿进的好东西也不少,这种时候逢年过节的好时候不得孝敬孝敬么?
连翘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气得砸了一个玉镯子在台子上,那婆子才给几分好脸色。
厨房这种事儿已经见怪不怪了,婆子拿了玉镯子赏玩了一下,瞧着应是不错收进怀里,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嘀咕着:“这二层主子还真拿自己当主子。”
斜眼婆子见玉兰进来本也想拦一下,但想起来当时那小泼妇竟然拿着菜刀指着她,险些劈到她头上,就有些后怕。这个更难伺候,斜眼婆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自己亏了。
玉兰出去时,正巧是柳大姑娘身边的苦楝进来。她倒不是来点菜的,是吩咐厨房给宅子里每个人都做些月饼的,一个人都不能少,每人都得分上五种口味。还特意关照了一定要单独给沈先生另送一份鲜肉馅的。
玉兰心想着不愧是柳大姑娘,就是处事周到。真是歹竹出好笋。
“五个月饼你就满足了?”柳二拿笔杆子敲了敲玉兰的头,“还真是不该跟着我,眼皮子越发浅了。”
“不是几个月饼的事儿,我瞧着柳大姑娘确实不错呀,上回去风清观还是她帮忙打的掩护。”玉兰捂着额头委屈地辩解道。
“长姐那确实不错,北院清苦,苦了你了。”
“又没说想去。”
玉兰搞不懂,柳二最近说话怎么越发奇怪了,像个哀怨的深闺怨妇似的哀哀戚戚、拈酸吃醋的。
一个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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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在她脑子里升腾了起来,但很快就被摁了下去,掐灭在襁褓之中。
即便两情相悦,她与柳二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私生子与私生女的心心相惜?还是公子哥闲来无事的红袖添香?还是要幻想着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张先生曾与她说过,这天底下男子就没有不薄幸之人。无论是长得老实的、木讷的,还是一表人才、貌比潘安的,嘴上说的不过是哄姑娘们开心的,可别真昏了头,把下半辈子搭进去可就完了。
“你上回去风清观发了什么愿?”玉兰寻思半天,找了个别的话问道。
“保密。”柳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越发琢磨不透了。
玉兰懒得多想,又剥了几瓣柚子放在柳二的盘子里。她最近怪喜欢柚子的香气,所以也爱剥柚子,尤其刚刚剥开果肉一瞬间迸发的香气是最好闻的,剩下的柚子皮也带着清香,放在屋里比檀香、沉香都要好闻。
她一连给柳二剥了好几天柚子,但柚子太寒,她自己也不敢多吃,大部分都是塞给柳二的。
柳二也疑惑,是不是厨房那婆子又为难了玉兰,害她天天剥柚子。
“手疼不疼?”
“不疼。”
柳二瞧着玉兰的手天天围着那几颗柚子转,指尖都有些微微泛白,怎么可能不疼?
想着又是自己没用凭白给玉兰受委屈了。
“我替你剥。”柳二将袖子挽起,拿过那颗新鲜的柚子,就作势要剥开被玉兰当场给截下了。
“不劳您费心。”玉兰见他要动手吓了一大跳,生怕柳二伤口又裂开,“这个我来就行,真想帮忙就多吃点。”
柳二不明所以,又一连吃了几天柚子,人都清瘦了几分,胃里微微泛酸。
海棠又察觉到玉兰这几天总是深夜回来,挑了一天特意夜里堵住了玉兰。
“上哪去?”海棠身形高大,往那一站就是一堵墙,根本推不开。
“奴婢给二公子送宵夜。”玉兰提着空食盒,解释道。
“今儿换我去吧,你回去休息。”
海棠作势要接过食盒却被玉兰躲过去了。她笑眼盈盈地客气道:“不劳姐姐费心了,平日里都是我送,我送惯了。”
“你不是送宵夜吧?”海棠质问道,见玉兰神情微怔,不再说话了,脸上更添了几分怒气,开口骂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你能做主子么?靠那些手段有几个有好结果?那些老爷、公子是什么好人么?你疯了么?”
玉兰被骂得脸红了起来,想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解释,最后脱口而出一句:“与你无关!”
“我是夫人派来管着你们的,自然与我有关!”海棠拉住玉兰的手腕不让她挣脱,“走!去石榴居见夫人!去把话说清楚!”
“我清清白白!见夫人做什么?”
“既然清白,又心虚什么!”
海棠人高马大,玉兰又生得娇小一些。海棠见争执无果直接将玉兰扛在肩上往东院走。
玉兰被扛起后也懵了,挣扎着捶打着海棠的肩膀,但无济于事。最后只能靠嘴喊着:“你放开我!”
被一路扛到北院门口,玉兰才听见柳二的声音,恍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如释重负。
“父亲母亲已经歇下了,夜深就不要打扰了。”
海棠见是柳二面色更是不善,把玉兰放下扶稳后,才厉声质问道:“你既夜夜让玉兰来你房里!你娶不娶她?”
海棠话音刚落,玉兰就想出口解释事情并非如海棠所想那样,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解释,柳二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个字:
“娶!”
14. 灵的
说起来风清观挺灵的,柳二当初跪在三清殿,面对满殿神佛求的不是自己身体康健,也不是求能与柳三一较高下,求的便是玉兰、求的便是叶姑娘、求的便是他的虫儿。
他曾经躺在阴暗的屋子里,绝望地回望着他十几年的过往,不曾有过任何希望。直到玉兰的到来,欲望如同一簇枯草被火点燃,烧的漫山遍野,一望无垠。
终于他明白他的欲望,他看清自己的渴望。
如今被海棠点破,他也不恼,顺水推舟就把话挑明了,只等玉兰的心意。
海棠也傻了,憋了一肚子骂人的龌龊话硬生生吞了下去,握紧的拳头也没有抡出去,最后看看清风霁月柳二,又看看涨红脸的玉兰,稀里糊涂地憋出一句:
“那……呃……什么时候提亲?”
玉兰羞愤得捂住脸,气得说不出话,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等到玉兰愿意的时候。”柳二一身月白色衣衫站在月色下,一脸坦荡又诚挚。
“回去!”
海棠被玉兰一把拉了回去,脑袋里好像有一团浆糊没有搅开,看看玉兰边走还边恶狠狠回头瞪了柳二几眼,又看看柳二一个人站着看月光下不知所措。
她心智未开,不明白男女之情,更不明白这两个人拉拉扯扯中的深意。躺在床上海棠才悄悄问起玉兰:“是不是二公子强迫你了?”
玉兰摇摇头,让海棠不要多想,早些歇息。
海棠一夜未眠,满脑子是各种话本子中的情节,最后待到玉兰睁开眼,听见的第一句话是海棠问她:“你在欲拒还迎么?”
玉兰翻了个身无奈道:“没你想的这么复杂。”
她拍了拍海棠的脑袋,起床洗漱。
“那就是二公子一厢情愿?”
玉兰见海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敷衍道:“差不多。”
海棠心疼地抱住玉兰,泪眼婆娑,抽泣了几声:“攒够钱,我们就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玉兰知道海棠的脑子往别的方向歪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都会好的。”
之后的那几天,海棠的眼睛像是长在玉兰身上那样,时不时出现在玉兰身边,搞的柳二有点心烦意乱起来。
为何他表明心意而玉兰却不为所动?
为何那夜之后玉兰却与他疏远?
为何海棠要如影随形?
为何……为何……?
难道之前都是他会错了意?还是那仅仅只是怜悯?
柳二再也无法安坐在窗前静心描摹玉兰的影子,他开始慌乱,慌乱玉兰疏远他、离开他、嫌他卑劣、嫌他无能、嫌他痴心妄想又嫌他一无是处。
若是他手里有权利?若是他是柳家的家主?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倾斜于他?依附于他?而玉兰眼里也只有他?他从不想困住玉兰,因为他也是被困住的人,可此刻阴暗的种子在萌芽,如果她与他都孤立无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是不是她只能依靠他?
手中的笔被无意识折断,墨迹弄得满手都是。窗外恰如其分地飘入几片枯叶,飘入一丝丝略带愁苦的凉意。他清醒一些,将断了的笔尖放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洗净,看着笔尖墨水在茶汤中一团团、一圈圈化开,最终把茶水搅浑。
红尘间聚散皆不由他。
正厅里,其乐融融,阖家团圆。只有柳二坐在北院的窗前望着一轮明月。
谁还记得十九年前的八月十五,他出生在扬州的船上?
那一夜,满月如新沐,归云若凯旋。
那一夜,水清月白,所以娘亲给他起名:清白。
玉兰打断了他的愁绪,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就进了屋。
“我去厨房给你下了两碗面。”
玉兰本以为中秋无论如何,柳二也是能在正厅吃上饭的,直到看见被刘管家拦住才知道,原来他至今为止都走不出北院。
“没事儿,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别嫌寒酸就行。”见柳二郁郁寡欢,玉兰哄了他几句。
柳二看见玉兰时有些意外的,心里甚至还有些雀跃,他以为所有人都会去正厅凑热闹,若是主子们高兴还会给些赏赐。
可一瞬间他又不那么高兴了,玉兰是不是来可怜他的?
“我当你不会来了。”
柳二边说着边搬着小圆凳放在小圆桌前,弹了弹灰让玉兰坐下。
“怎么会呢?中秋总不能一个人过吧。”
玉兰身上抹了杏花味的香粉,唇上涂了胭脂,耳垂上是他送的珍珠,头上簪得是她最喜欢的珍珠流苏。
柳二端着碗小口抿着汤,抬着眼皮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她比平日里打扮得都要更精致些。
难道玉兰是只想要与他过中秋么?
玉兰挑起一小筷子面,翻了几下露出一个煎蛋,眼睛眨巴了几下,期待地看着柳二。
柳二也翻了几下,看见玉兰给他藏的煎蛋,还是双黄蛋。
“今天厨房食材都紧着正厅,也没人理会我。这个蛋我还是从鸡窝里翻出来的。”她觉得她还怪聪明的,知道掏鸡窝,不然只能吃阳春面了。
“你知道么?”
玉兰被柳二问得奇怪:“知道什么?”
“姑娘家的,夜里不要随随便便进出一个男子的房内。”
此时的玉兰才注意到柳二此时正红着眼眶炽热地注视着她,眼里的红像是欲望又像是一汪春水。一时间玉兰对上那双湿润的眼睛也有些恍惚,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一直在装糊涂,装着装着差点自己都信了。
她撇过头,望向别处。看着窗外正高悬着的一轮明月,撇着嘴说着:“你不是……正人……?”
“君子”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这话就被一个吻半道给截了。
柳二如蜻蜓点水那样在她唇上一吻,见她没有抗拒又将唇覆了上去。
玉兰被那个吻弄得脑子发懵,双眼死死盯着柳二,见他紧闭的双眼颤抖着睫毛,眼角湿润,顺着泪痣滑下一滴眼泪,又心软了起来。
柳二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颊,摩挲着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于柳二而言,既如此,就当他会错意了。将错就错了吧。
玉兰震惊之余竟然没有推开柳二的想法,随之她也闭上眼,嗅到若有似无的桂花酒香气。
她知道,这点酒不会醉。她也知道柳二是清醒的,可她却想糊涂一回,就一回。
无数次她都想逃避,不愿直面自己内心的欲望。因为她害怕变成云姨娘也害怕变成秦夫人,变成她枉死的娘亲。那些血淋淋的例子在她面前摆着,只要是女子被困在□□宅院里,只要是女子陷入爱情的幻觉里,不出意外都会变成疯子。
但是她无法抑制想要靠近柳二,想要独占他,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又或许是因为他无数个夜里教她写字、识字。她开始坚信,柳二与别的男子不一样。
他很脆弱,很敏感。他总在拈酸吃醋,又总在悄悄心疼着玉兰。他与别的男子不一样。
大约此时此刻,在这个瞬间,玉兰忽然明白了飞蛾为什么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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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天性使然。
她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忽视自己的欲望。这一夜,仅仅一个吻,她溃不成军。
“柳清白……”
这是玉兰第一次完整地叫了柳二的名字,他兴奋地用右手托起玉兰,将她抱到小窗前的书案上。
“再叫几声……”
玉兰在迎合他,而非拒绝他。
她是心悦他的,是钟情于他的。
他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他是被玉兰爱着的,被玉兰坚定地爱着的。
夜里微风撩拨着他们眼前的碎发,吹干他们衣襟的潮湿与黏腻,也吹起放在书案上的小人像。小人像随着风动栩栩如生地动了起来,又不知何时多了几幅新的画面。
月色茸茸一片,这个吻,浅尝辄止。
风清观求的护身符很灵验,柳二将它放在枕头底下爱不释手,直到天将将亮起,他才发现他一夜未眠。
玉兰也望了一夜的月色,她想起风清观的真人除了说她是将帅之才,还说她与同行的公子有着累生累世,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
看着手里护身符,她心道那道士倒还是怪准的。
柳三在风清观痊愈的消息也在各个富商、世家以及平民老百姓中流传。中秋过后,秦夫人与柳老爷两人亲自将柳三送回了风清观,还虔诚地捐了一尊金塑的神像,以表谢意。
“若缺。”师父叫他。
那是柳三的法号,他低头应了一声,双手抱拳走到师父面前。
师父给了他一本经书,让他回厢房抄经。
他来的这一个月里,其实也只是抄经、练功什么也没有做,可神奇之处便在于此,他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或许风清观的风水养人。
风清观也比先前热闹,厢房里也常有短住的缘主。
柳三曾以为,他后半生就会在道观中日复一日的了却。直到那天黄昏傍晚的雨里看见了一位短住的女缘主落下了一把折扇。
他追出去,站在屋檐下,细细密密的雨水里,除了落叶只能看见,那个雨里撑着伞的姑娘。
柳三唤了几声:“姑娘慢走,你的折扇!”
她似是听见他的声音回了头,又似乎只是回了回头。扇子依旧在他柳三手上,角落处画着一枝探出头的桃花。
此后的每一天,柳三的睡梦都无法得到平静,他总梦见到那个雨里的姑娘,那把折扇,那支探出的桃花。
他不明白这一切是否冥冥之中另有深意,师父却说他这几日做功课都心不静,不如不做,去扫扫三清殿。
柳三听从了师父的建议,洒扫着三清殿。在那个枯燥又平常的清晨他又看见了那个姑娘。
柳三一眼便认出那是那天雨中的姑娘,那个身影他在梦中已十分熟悉。
她不施粉黛已是人间绝色,身着天青色兰花纹长袄,头戴纱巾虔诚跪在神像前。待她起身,柳三才将折扇递了上去。
他没敢问,这是哪家姑娘,他怕冒昧,又怕这是最后一面,千言万语最后吐出一句:“贫道若缺,在此等候姑娘多时。”
“民女魏如初,折扇便送给小师父了。”她似乎轻笑了一声,便告别了柳三。
三清殿外旭日初升,金灿灿一片斜在空旷的青石砖上,只有那尊代代相传的青铜香炉里云烟缭绕。柳三站在殿内看着魏家姑娘轻盈又缥缈地溶进一片明媚又刺眼的晨光之中。
“还会再见么?”柳三望向远处自言自语,又摇摇头将折扇收好。
罢了,有缘自会再见。
15. 囍上加囍
人逢喜事精神爽,柳老爷这些日子看着乌鸦都觉着是喜鹊。先是柳三的病好了,后是金兰院的范姨娘也有了身孕。
“今儿早饭做得不错。”柳老爷神清气爽,瞧着秦夫人都顺眼几分,夹了桌上的菜几筷子,不痛不痒地夸了几句。
“今儿是大姑娘特意为老爷夫人下厨做的。奴婢瞧见天不亮,大姑娘就开始忙活了。”传芳在一旁伺候着。
“哦?如韧做的?”柳老爷有些惊讶,又面露喜色奉承道,“都是夫人教得好,快让她别忙了,来一道坐下吃。”
话音刚落,柳如韧就进了石榴居,双手端上最后一道桂花芡实糕。
秦夫人看着一桌子菜给传芳使了个眼色,拿起帕子掩了掩上扬嘴角,满意地看着女儿,笑道:“好孩子,大清早就忙活起来,辛苦你有这份孝心了,快坐下一起吃吧。”
柳如韧毕恭毕敬请了安才落了座,她一向最懂事也最懂规矩。柳家虽然是商贾之家,但柳如韧总拿世家大族的规矩约束自己,说不能丢了母亲的脸,叫人背地里说柳家的闲话。
“父亲、母亲难得一道陪孩儿吃饭,孩儿十分感激,这才亲自下厨以报父母恩情。若是等弟弟病好了,我们一家人也要常相聚。”
柳如韧这话说得柳老爷泪眼婆娑,忽然就凭白生出几分温情。看着自己女儿亭亭玉立,端庄文雅,忽然想起是不是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如韧今年多大了?”慈父笑眼弯弯。
“回父亲,已是桃李年华。”柳如韧不好意地低下头拿帕子掩了掩涨红的脸。
二十?!
柳老爷愤然拍起桌子,又狠狠刮了秦夫人一眼,自责道,“是为父疏忽,竟然耽误了自家姑娘的婚事!”
二十的姑娘不好嫁,这个岁数想利用婚事攀一个好亲家不大容易。柳老爷痛心疾首地喝了几口粥,思来想去都怪秦氏。他平日里忙于生意,秦氏怎么能对儿女婚嫁全然不管不顾?看着秦氏还在平心静气嚼着菜碟子里的笋干,更是恼火!
“吃笋动静那么大!都不如你女儿懂规矩!”柳老爷愤然离席只留下母女俩习以为常的对坐。
母女俩在屋里静默地吃了一会饭,平静之中秦夫人忽然突兀地开口问道:“你可有怨怪母亲将你婚事耽搁?”
“母亲用心良苦,女儿未曾心生怨怼。”
“那你今日是做什么?”秦夫人不解,她明明早已告知女儿自己的筹划,她又何须心急?
“女儿愿意一生不嫁陪在母亲身边尽孝。”说到这儿柳如韧低着头咬着下唇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说,“只是女儿有了意中人,还望母亲成全。”
意中人?秦夫人冷哼一声回道:“沈危是吧?我看从今儿起你也别去读书了!姑娘家的规矩都读忘了!”
石榴居的正厅里只留下柳如韧一人坐在满桌子菜前。
“苦楝,收了吧。”
石榴居往里走是青蒲园,母亲特意为如韧修的,修在石榴居里头,从上往下看是一个园子里套了一个园子。
柳家的宅子就这样,也不讲究风水也不讲究格局,谁来了都能比划两下。反正柳老爷也不懂,也不管。
不然也不会默认扩个北院出来“藏污纳垢”。
大约在玉兰心里,她现在就是那个“污垢”,每天做贼心虚跟当贼似的,生怕海棠和包福看出端倪。
柳二为了不能让秦夫人察觉,现在还要上演一出玉兰得罪了主子被罚洒扫庭院的戏码。为了更让人信服,还动不动假装关上门“大发雷霆”,让北院下人都信以为真,配合上柳二在柳家曾有“性格乖张”的传闻。
玉兰得罪柳二的消息就算是坐实了。
虽然玉兰觉得这个计划非常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开始每日假装愁眉不展地哀声叹气,一副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子。
“你瞧着玉兰妹妹这是怎么了?得罪二公子了?”包福偷着问了海棠。
只见海棠拳头握紧,一脸怒气,直冲房门。她是夫人派来的,她才不怕什么,更何况是这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
包福眼看着她气势汹汹冲进去,又缓缓退出来。然后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一切如常。”
如常?包福觉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疯了。
玉兰拿了一小撮碟子里的瓜子,攒在手心里,边磕着,边翻一页话本子又时不时偷瞄一眼正在写字的柳二:“我瞧着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柳二沉默良久后开口回道:“……快了。”
“什么快了?”
“分家快了。”
柳二写完一页纸,又在角落画上一个此时正磕着瓜子,翘着腿的玉兰。半截裙子里露出一只衔着绣鞋的脚,正活泼地一翘一翘。
“分家?”玉兰不解,怎么忽然说要分家?难道柳老爷要不行了?
柳二没再回答,他的筹划还是不与玉兰说了,免得她担心。他将玉兰嘴角的瓜子皮轻轻剥下,捧起她的脸,落了浅浅一个吻。
“别想这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玉兰虽然不抗拒,但也不喜欢这样没名没分地肢体接触。每次柳二亲她时,脑海里总是会出现她那个枉死的娘亲和窑子里那些可怜的女人。
她撇过脑袋不再看柳二,一股子无名火升起,又不能拿柳二撒气,只能继续拿起话本子装模作样。
柳二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个话本子,甚至有些想把那本书烧了,问道:“有那么好看么?哪来的?”
“苦楝姐姐给的,打发时间的。”
苦楝的话本子很多,宅子里的姑娘们想看都偷偷问她借着看。也不知是上哪收来这么多话本子?
不过再多的话本子现在也在秦夫人的一把火里了。
“就是这些脏东西教大小姐忤逆父母!违背伦理纲常!坏了规矩!”庆芳姑姑边围着苦楝打转边复述着秦夫人的话,敲打着青蒲园众人,“免你皮肉之苦不过是看在你从小侍奉大小姐的份上,你可知罪?”
苦楝跪在地上低着头,低声说着:“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青蒲园的火,烧了那些话本子,也烧断了柳如韧对母亲的念想。她平静地看着那些灰烬被风吹散,冷静地安慰着苦楝:“与你无关,母亲是怨我。”
“怨我……”她小声复述着。
话本子里总写穷书生和名门闺秀,那些故事老套又俗气,可又经久不衰地重演着。她本就图一乐,在这个宅院里,在沈居安到来前,她除了替母亲照顾柳三便什么也做不了。
好像除了替母亲分担,便是要替父亲解忧。
除此之外,她便一无是处。
四妹妹与五妹妹的纸鸢落在了青蒲园,苦楝替她还了出去。柳如韧坐在屋里就那样远远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依旧天真烂漫,站在园子门口还不懂被什么困住了一辈子。
柳如韧的名字取自“蒲草韧如丝”中的“韧”字。是祖母还在世时所起,她希望柳家的姑娘坚韧、独立、不轻易被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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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太老夫人年岁不永,柳如韧十二岁时便回了石榴居,住进了秦夫人特意为她修的青蒲园。或许是因为不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的眼里只有病弱的柳三。她试图想通过照顾柳三得到母亲些许的关注,却只有母亲淡漠的回应。在她回青蒲园的记忆中,就只有散不掉的汤药味儿与袅袅升起的檀香味。
或许是她期待的太多,怨她太贪,怨她太嗔,怨她太痴……都怨她……
柳老爷从县太爷那得了个消息:县太爷与齐州的总督鲁达是旧识,那鲁总督可是国舅爷的人,听说膝下有个刚死了正头娘子的鳏夫独子。柳老爷求着县太爷说媒,那县太爷倒也是个爽快人,酒过三巡后便应下了。
谁承想,这媒还真被县太爷说成了,柳老爷闻之大喜。谁不想与皇亲国戚攀上关系?日后说出去那也是颜面有光。
也赶巧,正当柳老爷打算通知秦夫人时,秦夫人那也得了件喜事儿正要与他商议。
夫妻俩客套了半晌,最终还是秦夫人先开的口。
杨家的熊夫人上门与她议亲,说是上回赏菊宴时她家三女儿看上了柳二。不过想到柳二身世,只考虑让柳二入赘,不知柳老爷意下如何?
柳三如今身子已大好,柳老爷自然觉得后继有人,虽说入赘有损他柳家颜面,可到底是个私生子,想寻个正经家的姑娘也不是容易事儿。更何况杨家也是风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杨家大郎去年中了举,如今是能面见天子的官职,柳老爷自然点头如捣蒜,笑得合不拢嘴。
人逢喜事精神爽,儿女婚事竟然如此顺利?柳老爷连喝两大碗茶水。
上茶的是庆芳姑姑的干女儿花绣,得了夫人关照特意上的是柳老爷最讨厌喝的陈年龙井。
可柳老爷不仅连喝两大碗,还称赞花绣茶艺了得,把花绣气得够呛。不过她也是得了石榴居真传,从不显山露水,谢了老爷就规矩退下。
接着柳老爷便说起齐州的总督鲁达。
话未说完,秦夫人就打断道:“齐州?”
“正是齐州那位国舅爷的门生鲁达,鲁大人。”柳老爷说得洋洋得意,比他斗鸡赌赢了还要高兴几分,好像已是皇亲国戚那般自得。
“齐州距此千五百里!我不同意!”
秦夫人态度坚决,柳老爷可不买账,只骂了一句:“妇人之见!”便拂袖离去。
他被秦夫人下了脸面又躲进了香草园。
“后院里还属你最贴心。”柳老爷躺在项姨娘的怀里,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
“夫人是后宅女人,自然不懂得你们爷们在外的利害关系。我瞧着这两门亲事都是天赐良缘。”
“那是自然!若不是如青还小,鲁总督这门亲事我定给咱俩女儿定下!”柳老爷越说越激动,几次要坐起来,都被项姨娘环住,轻柔地摁在怀里。
她媚眼如丝,轻轻一挑,心中不屑道:如青是四姑娘,她的女儿家中行五名如烟。
“大姑娘是夫人亲生的,自然还是要听夫人的。”
项姨娘这话说得猜中男人们的要害,把柳老爷激得更是怒不可遏,咒骂道:“真当我死了么?柳家的事儿还轮不到她一个姓秦的做主!”
“那是自然,老爷英明!”
“你且瞧着,这两门婚事都得成!”
“那是自然,妾身先恭喜老爷双喜临门了。”
项姨娘腰肢一软半跪在床榻上,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惹得柳老爷极为欢喜,夸道:“还是你懂事,有如此美妾,才是喜上加喜。”
16. 父命
每每秦夫人遇无解之事便会躲进小佛堂,烧几柱高香又抄几页经文。以前是求柳三身体康健,现下是求的如韧不远嫁。
她向来知道这个女儿与自己并不亲厚,但也不愿从此难相见。她一再拖延,不过就是害怕柳老爷会把女儿婚姻当作筹码,成为他的满足私欲的工具。
她跪着磕了一个又一个头,佛龛下的抽屉里依然安放着那封最后的家书。
“求母亲保佑让如韧留在女儿身边……求母亲保佑……不要让如韧受我受过之苦……”
秦夫人虔诚地磕完头,庆芳姑姑已站在门口,通传道:“范姨娘来了。”
范宁华自打有了身子,整个人消瘦了很多,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她行了礼,与秦夫人请了安,开口请求道:“妾身这些日子身子实在不爽,害喜害得厉害,可否请郎中多来瞧瞧?”
庆芳将账本递给夫人过目。
秦夫人翻了几页便说:“你这月郎中已来了五回,已不少了。”
“可妾身实在难受。”范宁华捂着心口,五官拧作一团似是要哭。
秦夫人见不得女人哭,见了就心烦,不愿看她,双眼紧盯账本只询问道:“郎中可说什么?”
“郎中说:尚不足月胎像不稳。”
“妇人产子多有不适之症,你不用担忧。既胎像不稳让郎中多来也是应当。”秦夫人不耐烦地将账本丢给庆芳,让她赶紧将范氏打发走。
秋雁看着宁华瘦得黄恹恹,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以前只听说妇人生孩子如过鬼门关,这是第一回真真切切看到,这才刚怀上就像被个吸干了精气。若不是知道这是怀孕,秋雁还真当是中了邪。
宁华刚回了金兰院就瞧见柳老爷已坐了许久。他看着范氏骨瘦嶙峋质问道:“怎的不吃饭?”
又不是宁华不想吃,只能无奈回道:“害喜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柳老爷听完倒是忽然高兴起来:“这么会折腾,定是个臭小子。”
他拉着宁华的手,珍视无比地看着范氏还未凸起的肚子,好像在与素未谋面的儿子窃窃私语什么。
“老爷们能说些什么?无非是那些''我们老柳家有后了。''之类的。”玉兰听了秋雁的抱怨没好气地啰嗦了几句,“总不会说''乖些,别扰你娘。''之类的漂亮话。”
秋雁撇撇嘴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她现在总觉得金兰院死气沉沉,可主子有喜明明是喜事儿。她也得了赏赐,也做了件新衣裳,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罢了,这不是她们这些穿青衣的该操心的事儿。
玉兰见秋雁几番欲言又止,又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许是这些日子范姨娘身子不爽,把我累着了。”秋雁摇摇头,一反常态地没有再说什么,自顾自回了金兰院。
玉兰站在狭长的夹道之中,望着秋雁的背影愈走愈远,两侧院墙高且长,一眼望不到头,那个愈来愈弯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个拐弯之中。
她说不清,只知道,天阴沉沉落了几滴毛毛雨。
玉兰回了柳二的屋里,她如今回柳二屋里愈发轻车熟路,柳二也很习惯她的打扰。
“饿么?桌上给你特意留了吃的。”
只见桌上摆了一碟精致的白色糕点还撒了一把桂花。
“广寒糕?”玉兰最喜欢吃甜食,看见糕点就塞进嘴里,边吃着边想起广寒糕不是送考生的么,兴奋地问起来,“你要科考么?”
“我哪有这个本事?”柳二轻笑着拿着手里游记,轻轻敲了敲玉兰的脑袋,“这是厨房做了招待杨家大郎与二郎的,大郎去年刚中了举,二郎今年也要科考了,讨个好彩头。”
“你捡剩饭给我吃?”
玉兰诚心揶揄他,见柳二拿她一脸无奈,又吃瘪的样子,就心情愉悦。
厨房的广寒糕,又送了一些去了青蒲园。苦楝拿着食盒又兜兜转转去了书房边的厢房,那是沈先生的住处。
她站在门外,轻声说道:“沈先生,我家小姐给您送些糕点来,还盼您早日高中。”
沈居安觉得奇怪,这些日子不见柳大小姐,却忽然给他送了糕点?他打开门,却看苦楝送了食盒便一句未说匆匆离去,他心觉奇怪又隐隐有些不安。
食盒里是一碟子广寒糕,碟子下押着一封信。
湖心亭的月色下,四周竹帘抵不过秋叶里的凉风与细雨,竹帘被吹得在风雨中毫无章法地舞动着,沈居安按信上所说如期赴约。还未至,就听见雨夜里的湖心亭中潺潺琴声不断。
是柳如韧。
沈居安撑着伞远远站着,踟蹰不前。
苦楝忽的从他身后出现,把他吓了一跳。阴恻恻不像个活人,死气沉沉开口问道:“沈先生怎么不去看看?”
“我本无意。”
“那你又为何要来?”
沈居安说不出话,走到柳如韧面前。
湖心亭里只有一人、一琴、几盏烛火在黑夜里跳动。
“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一曲毕,沈居安方才夸道,“柳姑娘琴技了得,沈某人自愧不如。”
“我爹要给我安排一门亲事。”柳如韧平淡地开口说道。
“柳兄慈父之心、深谋远虑想必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齐州鲁总督的独子,于父亲而言大约是不错的。”
“鲁家在齐州根基深厚,家风严谨,柳大姑娘不必担心。”沈居安自认回答的滴水不漏。
“沈先生有过心悦之人么?”柳如韧生的单柔,一双黑亮的眼睛在黑夜里倒映着跳动烛火的光,眼含着一汪春色直瞪瞪望着沈危,像在等一个答案。
“不曾。”
“先生不必为难,如韧已了然,不会纠缠。”柳如韧叫上苦楝便起身要走,她走得很干脆,没有丝毫留恋。
当看见如韧单薄的背影时,沈危心中才隐隐被触动了一下。想起那个听课时坐得最规矩的姑娘,每次都会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分给他一份,他习以为常接收着这份好意,然后佯装糊涂。
他不是没有看见如韧蘸着无色的茶水在桌上写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只是水渍被荫干,他就当没看见过。
雁过无痕。
任谁也不会平白生出一份痴情,柳如韧望着青蒲园爬满青苔的白墙,不过是想起第一回见沈危时,那个丰神俊逸的翩翩公子夸了她一句:“柳大小姐有姑射神人之风采。”
现在想来应是说她生的像她爹吧?
她只是尚且年轻,见的人少,仅此而已。
秦夫人跪在小佛堂日夜跪拜,不知是否上苍能听见她的虔诚。若是非得是齐州,那沈危也不是不行。
只要她的女儿不远行,留在她的身边就好。
二十二年前的秦苒便是从距风城几千里远的秦家远嫁至此,她的噩梦也就此开始。她父亲是贪图柳家的钱财,一意孤行。如今她的丈夫要贪慕权势将她的女儿送走。
她不允许。
庆芳姑姑又在门口候着,待秦夫人起身后才说道:“老爷派刘同上山把三哥儿从风清观接来了。”
正厅难得把人聚齐了,柳三还穿着一身藏蓝横罗道袍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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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与一家人都格格不入。
柳老爷满脸堆笑郑重其事,举杯向满桌家人宣布了两桩婚事。
一桩是柳家长女柳如韧与齐州总督鲁达独子鲁作亭的婚事;另一桩是柳家长子柳清白与杨家三女杨婉月的婚事。
他自认是喜事,喜气洋洋。秦夫人却当场驳了鲁家的婚事,说是如韧已有意中人还望柳老爷三思。
“意中人?是谁?”
如韧还未开口,秦夫人却抢先说道:“是沈先生。”
柳老爷脸色一变,不作理会,直说:“我与鲁家已经商定,鲁家下月下聘。沈危之事怕是误会,莫要再提。”
秦夫人还想说话,却被柳老爷打断道:“好了,今日之事之事告知你们,都已定下,没有商量余地。都散了吧。”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空留下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堂屋。
项姨娘眼瞧着老爷要走,匆匆跟上。走前还不忘带着如烟上前恭喜夫人,恭喜大姑娘,恭喜二公子,她满眼含笑,叫人挑不出错。庆芳看着她狠狠啐了一口,恨不得眼睛里飞出小刀。
玉兰在柳二屋子里烧了一炉茶芜香,她不大擅长这类事情,听说是产自西域,正巧看见一时兴起,想着试试。柳家反正最不缺的就是香料与香粉。
受了潮的香屑升起的浓烟呛得她迷了眼睛,掉了几滴眼泪。迷蒙之间玉兰感觉有人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以为是什么登徒子,刚用力胡乱抽了几个耳刮子才听见耳边是柳二的声音。
“别动,让我抱一会……一会就行……”
屋里烛火被风熄灭,黑暗中玉兰只能听见柳二轻轻啜泣的声音,关心道:“怎么了?”
也不知去了趟正厅又受了什么委屈?那柳老爷、秦夫人真不是好东西,都如此这般怎的还不愿放过柳二?
玉兰转过身,只能在朦胧间看清他的轮廓,用衣袖替他拭去脸上的眼泪。在他唇边轻轻点了点,轻声哄道:“日后待分了家,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任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柳二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增加环住她的力道。
玉兰被勒得有些难受又继续哄道:“我瞧着柳家也不如何,若是分不了多少,我们出去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
柳二依旧没有回应,黑暗中他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揽住玉兰的腰,牢牢地禁锢住她。紧到她有些窒息,在怀中轻轻地挣扎起来,才能确认怀里的人是鲜活的、是温热的。
他依旧没有放手。
“柳清白……我有点难受……”
从正厅回北院,路不长,却越走越黑。包福打着灯笼,仔仔细细照着地上,也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光亮。明明地上什么也没有,柳二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山火海之上,每一步都觉得如此漫长,他第一回觉得原来北院离正厅这么远。
他该如何?
抬头时,夜色的尽头站着他那位从不曾说过话的弟弟。
“玉兰……”
“嗯?”
香炉里火星忽明忽暗,柳二反复捻着玉兰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沉默良久后,方才缓缓在她耳边开口道:“你记住……”
“记住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害你……”
“无论何时何地……”他又小声复述了几遍,好像在告诉自己一样。
玉兰不明所以,想出去问问包福发生了什么,但柳二实在缠得紧,越是挣扎便是越缠得紧。最后她只能别扭地把头埋进柳二的颈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愿说便不说吧,待日后想说再说吧。
17. 难违
海棠陪着玉兰收拾着房间,从今儿起她们就再也不住一个屋了。
“你和二公子的事儿,我没告诉过东院。”海棠说话的功夫就帮着玉兰把梯己东西给打包了。
“无碍,现下更是无碍了。”
玉兰面无表情地接过行李便走出了北院,她行李不多,一个箱笼就装下了。她看着柳二送的文房四宝和珍珠耳坠子,最终将耳坠子放进了那个檀木匣子里。
临了包福来送她,还给她包了一小袋珠子。
是当初云姨娘怀孕时赏的。
玉兰当初还看不上呢,如今却欣然接受了。她望了望北院,与来时已完全翻了个样,也算是她的功劳。
包福也清减了,海棠也有人味儿了。至于柳二嘛……玉兰不想提了。
“玉兰妹妹走了也好,北院冷落,跟着三公子上风清观不是坏事儿。”包福说着,眼角带泪,目送着玉兰走出北院。
柳二没去送她,他连窗都没开,只是一页一页翻着他画的小像,最后一页是玉兰画的《寿比南山图》,其实只是一个潦草的“王八”。
他呼吸一滞,心口钝痛,宛如剑戳身心那般险些直不起腰。
包福送走玉兰,回屋给柳二复命,就看见柳二站在书案前,弓着身子干呕着。包福立刻上前扶住柳二,却被他用力推开,摔了个四仰八叉。
“滚!”
这是包福第一次看见柳二发火,他不敢说话,连滚带爬地滚出屋子。滚到门口才想起,玉兰交待他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又转了进去。将檀木匣子放在柳二桌上,说道:“玉兰走时让小的将这个还给公子您。”
那副珍珠坠子又回到了柳二手中。他看着那个精巧的檀木匣子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没敢打开,最终与那些小像放在一道。
“非得送走么?”那天夜里,柳三站在北院门口郑重其事地问道。
他身穿道袍,夜里的风卷起他的衣裳,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境。昏沉黑暗之中柳二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仙人下凡。
“是。”柳二坚定地回道。
“据我所知杨家姑娘性子温和,不会刁难人,若真喜欢留在身边做个妾室、做个平妻不行么?”
“不行。”
“好。我带她走。”
清风观的日子很清闲,柳三身边有个沉默寡言爱做事儿的书童名叫墨宝,有他在更是不用玉兰日日跟在柳三身边伺候。每日晨起就跟着其他小道士们练功,帮着道观里的师父们做些杂活,相比在北院玉兰比任何时候都要舒心,只是偶尔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逼仄的小院子。
她坐在台阶上望着明月高悬托着腮,月光一级一级铺满台阶,将她的影子也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她一眼看去便看到了风清观的大门。
也不知柳二现在如何?
说不怨是假的,那人凡事不商量便擅做了决定,将她赶到清风观来,也不曾问她是否愿意。以前说着不拿她当个物件,却也没把她当个人。
她娘亲以前说得对,那些男人都自大得很,总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认为女人只能受他们庇佑呵护,偏偏不能参与。
柳三远远便看见玉兰坐在台阶上,他端着一壶刚泡好的茶放在玉兰面前,并介绍道:“琥珀光。”
玉兰觉得柳三也是滑稽,大半夜的倒泡起了茶。
茶里端着一池明月,茶汤色泽澄澈,入口甘甜柔顺,与北院喝到的截然不同。连茶水都厚此薄彼,也难怪柳二被养成那样的性子。玉兰鼻头一酸,怨归怨,说不记挂也是假的。
“想下山?”
玉兰低着头看着手里茶水半晌,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明儿替我下山采买些东西吧,随意什么,你喜欢就行。”柳三给了玉兰一锭银子。
风清观好是好,就是大家都各忙各的,无人搭理闲人。
譬如此时正臊眉耷眼回来的玉兰,无人在意她去了哪,遇到了什么人。即便她现在站在大殿门口撒泼打滚,也只会有小道士让她不得喧哗。
柳三问她买了什么,她也没回答,只是还了银子自顾自回了屋。临走前她似乎欲言又止,倚门回望了片刻,但最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柳三不会追问,因为他前几日便听见来拜真人的杨家人说起:今儿自家二小姐约了柳家二公子上了集市。
狂风抖落树枝上的枯叶,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杈子,原来是已经入了冬。
入了冬的北院比以往更要萧瑟几分吗,即使包福与海棠还在尽心打理,可如何都无法与先前时那样花团锦簇。柳二拿着手炉看着满眼萧瑟,依旧望着那个月洞门,只是盼着盼着,他也盼不来他想等的人,盼着盼着,他便把自己盼病了。
“海棠姑姑。”包福对海棠敬重,不敢直呼其名,“您说这日子怎么熬?今儿又调走几个跑腿的,咱活儿越来越多,能得东西却越来越少,连炭火都克扣,好的都得紧着主子,咱俩就这点用。”
“先前不也熬过来了?”海棠对着炭盆里微弱的火光搓了搓手。
“那能一样么?由奢入俭难。”包福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海棠是东院指派来的,惊呼道,“海棠姑姑,您不会也抛下小的吧?”
海棠白了他一眼没再理会,只是把他推开些,把手贴得离炭火更近了些。
次日,海棠便去东院又想讨些炭火,柳二那样病着,炭火是断不了的。迎接她的不是庆芳姑姑,而是她的干女儿花绣。花绣瞧着是海棠,也算是情同手足的姐妹,她掩面笑了笑,却说如今不仅是北院,连东院炭火都不大够用。
东院炭火都不够?这话海棠是不信的,只觉得是夫人刁难北院惯了,寻的托词,但也不想为难底下做事儿的花绣。便自己去找了刘管家。
刘管家见是北院来的下人,自然也没个好脸色,直说:“如今外头今非昔比,有炭火就不错了。若是不够,便自个儿贴钱出去买。”
得了,谁乐意自己贴钱贴给主子?
海棠有些吃瘪,回了北院看包福正端着一筐碳回来。
“哪来的?”
“外头买的,可不能给别院的瞧见。”包福鬼鬼祟祟又得意地笑着说,“若是玉兰妹妹在,肯定得说我是个傻的。但这炭火大家都得用。”
“几钱?”海棠想起刘管家说的,正巧问起价格。
“你别说,现下也不知是怎么了,外头什么都贵了不少,我拿所有攒的珠子换的,也才换了这么一小筐,能用个十天都是好的。”包福抱怨了几句,只觉得现在日子越发难过,改日真该去风清观拜拜。
风清观里,玉兰也发觉最近施粥时来讨粥的流民变多了,起初当是入冬难熬,直到发现有许多说着外乡口音的流民,才后知后觉是有地方遭了难。
这些日子传芳姑姑也是来过的,只是带了些吃的穿的,又关上门与柳三说了几句。
传芳姑姑是东院的,本就与北院没什么关系。,可玉兰看见她,想着她是柳家来的。还是忍不住想问几句柳二的事儿,但转念又想起那日下山在集市撞见的情景,又忍不住委屈,在心里恨自己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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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再三也只是目送着传芳姑姑出了大门。
柳三瞧见玉兰定定地望着大门问她在想什么?
玉兰只是撇过头,含糊其辞道:“在想秦夫人怎的不亲自来看公子?”
“母亲在忙着长姐的事儿,恐无暇顾及我。”
“柳大姑娘病了?”玉兰不知那两桩婚事,自然也无从知晓秦夫人在忙什么。
“女儿家的琐事罢了。”
柳三说完长叹一口气就转身进了大殿,不知是替谁烧了几炷香。看见袅袅轻烟才叫他能静气凝神。
传芳姑姑来时无非说了几件事情:一是父母一切安好、二是姐姐一切安好、三是北院那个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么?”柳三抬眼看着三清殿的神像,轻声呢喃。
他本就是去过鬼门关的人,能活着就已是万幸,不敢贪图太多。只是这争与不争,他做不了主。
石榴居的门被上了锁,连带着青蒲园也成了出不去的院落。小佛堂被泥瓦匠封得严严实实。柳老爷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直言道:“臭娘们竟敢威胁我?不是要绝食么?我便成全了她。真当自己是什么顶了天的大人物?”
“来人呐——柳仲则谋杀嫡妻——”
这是从青蒲园的院墙里透出的声儿,金兰院的鹦鹉一点就通,立刻学了起来。宁华在瞌睡中被吓得一激灵,连忙喊着秋雁的名儿。
秋雁匆忙赶来,看着宁华眼下吊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又听见鹦鹉学舌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姨娘,这事儿咱可不能搅和。”秋雁难得冷静得出奇,竟然还安慰起宁华。
“那……”
宁华还未问出声,秋雁便手起刀落剪断了声响。
瞬间,噤若寒蝉。
范宁华瞪大双眼看着剪子上的鲜血与地上的鸟头,又看着秋雁,愣在榻上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论如何自己说不出话来。或许很快这辈子她都说不出话来。
“姨娘,我改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碎嘴了。”
秋雁低着头跪在地上,将剪子上的血迹用衣袖擦了擦,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宁华缩在塌上,不敢言语,不敢直视。
金兰院里头,天寒地冻的,她想回家,回庐江的家。
柳老爷喜欢红的,她便了换了床海棠红绣金线的被褥。不知不觉中,床榻上被褥变得潮湿、黏腻带着一股难以掩盖的血腥气。小腹诡异地一跳一跳,接着哗啦一声,坠胀,酸痛席卷而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郎中很快就来了,屋里的血水一盆又一盆地端出来。项姨娘歪着身子坐在金兰院门口,如今她是柳家管事的,这些小事儿自然都归她管,用不了柳老爷出马。
柳老爷摸着她的脸,温柔道:“范氏不争气,辛苦你了。今后我定会给我们的如青找个好夫婿。”
是如烟。项氏心中嫌弃道。
“还有好娘子呢。”项姨娘摸了摸肚子,秀眉轻挑,低首含羞道,“已有三月,郎中说是位哥儿。”
柳老爷喜不自胜,一把搂住项姨娘,直言道:“还是你最贴心,回头饿死那个老婆娘,你便是柳家主母。”
“夫人不过是一时赌气,老爷可莫要真下狠手呀。”
“她若是服软,我便饶她一命。”柳老爷不屑地朝着石榴居方向啐了几口,将项姨娘搂在怀里。
至亲至疏,夫妻。
传芳姑姑刚下了风清山,花绣便匆匆找了上来。
“传芳姑姑!出事儿了!”
18.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玉兰随着柳三与传芳姑姑一道下了山,前脚刚进了柳家的门,后脚就听见一个下人喊着:
“杀人了!大姑娘要杀人了!”
循声望去,只见柳如韧一脸麻木,手执一柄锃亮的短剑茫然地站在正厅之中。眼瞧着是柳三回了家,脸色才将将缓过一些,生出一些血肉与温热。
那剑是老太爷的藏品,没开过刃的,剑身依旧干净,未沾血迹。
柳三庆幸姐姐是没伤人,上前扶着柳如韧的手,轻声细语地劝她慢慢把剑放下。
咣当一下,剑落地。柳如韧整个人都在一瞬间松垮了,瘫软在柳三身上,上下嘴唇轻颤着念叨:“书砚阿弟,爹要杀娘……要杀娘……”
柳三进了石榴居,门上的锁是好的,是被钥匙打开的。他没有停留太久,径直往小佛堂赶去,只见门窗已被砖石封死。他喊了几句娘亲,见无人回应让墨宝直接上手砸了起来。
而此时,柳老爷也赶到了小佛堂,大声呵斥着:“逆子!你想做什么?”
“人命关天。”
“哪来的人命,老子是成全了你娘的慈母之心!”
柳三不理会,自己也跟着墨宝砸起了砖石。
然而势单力薄,几个家丁便把柳三与墨宝摁在地上。
“把三哥儿押进祠堂,那个小厮搬弄口舌,挑唆父子关系,杖责七十。”柳老爷说完便负手离去。
没走几步衙门人便到了。
玉兰刚一回府就察觉事情不对,趁着他们争吵拉扯的间隙,报了官。
衙门堂上坐的那位是县太爷也是玉兰的老熟人,当年她娘亲就是躺在这位县太爷面前的。她瞧着怎么这那些年,这老头子胡子都白了也不见升官?活该!合该让他一直不升官,最好再被人检举揭发一些事儿,让他这乌纱帽也别留了!
那县太爷果不其然,一听是柳家家事,夫妻吵架便想和稀泥,糊弄过去。
玉兰跪在堂下,立刻话风一转,含泪哭诉道:“柳大姑娘恐是受人挑唆,护母心切正提着刀要杀老爷。您赶紧派人去瞧瞧吧。”
一听子女弑父如此情景,县太爷立刻慌了神,派上几个差役风风火火地便去了。
柳如韧见是衙门里来了人,立刻求着救救佛堂里娘亲。
柳老爷依旧拿着家事幌子糊弄,可偏偏这回来了个死脑筋的差役,非得进去瞧瞧,不然就不走了。
柳老爷无奈,这场闹剧终于要落了幕。
当佛堂被打开的一瞬间,穿堂的风卷起抄满密密麻麻经文的纸张,一张张,一片片,似飞雪,似落叶,齐刷刷落在了柳三与柳如韧的脚边。
像是在絮叨什么,啰嗦什么,叮嘱什么,总是有说不完又没什么意义反复在嘴里念着的关切与思念,一句句,一段段,连绵不绝。
在层层叠叠的经文中,混着一张遗书一道落在他们的脚边。
待所有飞舞的纸张落了定,漫天飞扬的尘土中是悬梁自尽的秦夫人。
龛焰犹青,炉香未烬。
在一片白茫茫、泪汪汪之间,柳家的子孙要守孝三年。
杨家和鲁家都婉转地退了婚,柳老爷再气也拿这事儿没法子。最后把气都撒在项姨娘院里,项姨娘怀着孩子,只能拿下人出气。
连翘啜泣着与佩兰诉苦,两人手臂上都有着深浅不一的鞭痕。说着说着两人都抱作一团哭了起来,哀叹自己命苦,进了这么一家人。
所幸项姨娘还有些人味儿,会赏些药,平时日出手也阔绰。
两人安抚自己一番又觉着日子也还过得去,知足常乐便也就有了稀里糊涂地过下去的理由。
项姨娘给自己熟睡的女儿掖了掖被角,亲吻着她的额头。如烟还小,还需要仰仗她那个冷漠的父亲,如此这般不是个法子,她得寻些新的法子留住这份宠爱。
玉兰又回到了北院。
柳三回风清观前是问了她的。只是玉兰低着头犹豫了很久。
“那天是二哥将你托付于我,这回他没求我。人情我就帮那一回,我不劝你,你自己选吧。”
最终,柳三只带着墨宝回了风清观,上山时他站在一个石头上回望着柳家。忽然天上开始飘雪,墨宝为他撑起一把伞。
“你可有去处?”柳三问道。
墨宝摇了摇头。
“那便跟着我吧,也不用再叫我主子了。”
如韧看着柳三留下的字条,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落款不是柳书砚,而是风清观若缺。
如韧收起字条,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向苦楝委屈道:“一个赛一个心狠,就留我一个在柳家。我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自杨家退婚后,柳二的病也渐渐就好了,那个书案前的窗也重新敞开了,但玉兰却迟迟未出现在月洞门前。
“二公子可真好笑,冬日里头开什么春里头的花?”玉兰自说自话地嗔怪起来,“既二公子万事不与奴婢商议,又何苦来哉现下坐在窗前张望什么?坏了身子老爷又要怪罪奴婢伺候得不好。”
“一口一句二公子,你生我气了?”柳二特意堵住玉兰的路,只为了说些糊涂话问个清楚。
“奴婢不过是个柳家的下人,说什么气不气的?又有什么好气的。奴婢本就该被哥儿姐儿呼来喝去才对,丢来丢去像个好用的物件。今二公子赏脸给我个好去处,明儿三公子又给我个好差事,奴婢的福气罢了。”
玉兰端着茶盘左右踱步了下,发现柳二不让,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狭路相逢合该是她出门没看黄历,沾染晦气。
“我瞧着包福和海棠腰上都挂着风清观的护身符,是你替他们求的吧?”柳二说得委屈,心里更是酸得不行。他怎么还不如那两人在玉兰心中的份量?
总不能是按斤两和力气秤的吧。
“二公子自小神仙庇佑,那些要了命的病都能不治而愈,死里逃生。哪里需要奴婢多事儿?”
“玉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二公子这话说的怪,奴婢哪句话说得不称心了?奴婢立刻就改,保管哄得二公子开开心心。”她笑眼盈盈,像刚进北院时候那样。
柳二自讨没趣儿,碰了一鼻子灰,抽身就走,又不甘心地转了几圈,回过头时玉兰早就没了踪影。
夜里,他又坐在书案前,横竖静不下心,满脑子是玉兰夹枪带棒的话。
她何时如此尖酸刻薄?
次日,柳二就又病了。消息是包福传进玉兰耳朵里的。
玉兰听后只是轻笑一声,将瓜子皮一丢直说:“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哪次不是祸福相依?”
包福无奈,报着挨骂的决心回去复命,果然柳二没给好脸色。
这几天总是飘雪,但都不大,雪里夹着雨水,落在身上阴冷得很。
北院里头有个痴人,非得在这天里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雪里赏景,愣是劝不回去。
“二公子!外头雨雪大,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包福声量很大,自个儿撑着伞躲着风雪,喊得很响,一遍不够又喊了好几遍。
见四下无人,又轻声问道:“爷,要不咱回去吧?”
柳二视若无睹,继续杵着示意包福继续喊。
“二公子!外头雨雪大!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瞧着这样就挺好!”耳房的门总算是开了,玉兰丢了一件毛领大氅出来,立刻又关上了。
柳二不肯穿,又敲了敲耳房的门。
玉兰依旧没开。
柳二也不恼,就站在门口兀自说了起来:
“我知道你恼我万事自作主张,未与你商量。这事儿我错了,没下回了。”他喉头发紧顿了顿,又说道,“你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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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难消便打我一顿,若是我真是伤了、病了,你解了气,我倒也是值了。”
忽的,耳房门一开,玉兰拉着柳二就进了屋。一进屋就关上门,外头风雪大也未开窗,那门一开一关的风又将烛火熄灭。现下昏暗的耳房里只有玉兰与柳二两个人。
“这话可是你说的?”玉兰开口道。
“是,是我说的。”
柳二见玉兰肯见他已经心中欢喜,就算此时玉兰现在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想想法子,就算是要了他的命也是肯的。他实在是太久没仔细看看玉兰了,也不知她在风清观可有受苦?柳三待她如何?
自得玉兰去了风清观,每每午夜梦回时,梦里都是玉兰婀娜的身影,即使她从未在柳二面前如此媚态,可梦里却是那一副勾人心魄叫他魂牵梦萦的姿态。
那一张张亲手绘制的小像都要被他亲手翻烂了。
他又何尝不想玉兰在自己身边?
但是害怕他的反抗会牵连玉兰。他尚且还有活命的机会,但玉兰只是一个小女使,若是遭了意外,他又如何独活?
但他更害怕,害怕玉兰知道后会“懂事”地不要他,抛弃他。
依着玉兰性子多半是劝他娶了杨三姑娘。但她自个儿心气儿又高,不会心甘情愿做小。柳二不愿见她委屈,更不愿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共度余生。
谁也未曾料到,就眨眼间的功夫,玉兰拿着一支簪子就刺进柳二的肩头。
柳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玉兰会来这么一下,但也没躲,只是心疼地看着玉兰的手。
那素银簪子上也是做了些花样,毛毛剌剌的,若是用力也是会划伤手的。
“疼么?”
“在风清观时更疼,我就是想要你记着:我不是个物件,我也会同你一样疼的。”玉兰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一颗颗滚滚落下。
她看着鲜血一点一点晕开在白色的布料上,不免心口一阵钝痛。
这样也好,留了疤更好,好叫他长了教训,别再这样犯蠢。
柳二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后让她松开簪子,自己又将簪子捅得更深了些。
那簪子尖细,刺进筋肉里一阵尖锐的疼蔓延全身,叫他紧蹙双眉浑身颤抖。
“天冷,衣服厚。你别伤了手,我自己来就行。”
说罢柳二将哭得梨花带雨的玉兰拉进怀里,轻声细语安抚着。
北院又恢复往日那个样子。
玉兰手腕上多了一对和田玉镯子,镯子上镶着金边,蜿蜒盘绕是几朵春花。
她说笑间不经意展示给海棠看。
海棠虽然平日里直愣愣的,但也不是看不懂,阴阳怪气揶揄道:“我说放着风清观的清闲好日子不过是图什么?原是要做北院的奶奶。”
“你瞧你,心眼小了。”玉兰说着便摘下一只套在海棠手上。
定眼一瞧,才发现一只上镶着玉兰,另一只是镶嵌着海棠。
“这是我攒的,特意买来送你的。”
“无功不受禄,这可受不起。”海棠嘴上这么说,但眼里全是这镯子,反复摩挲着。
“你当年没与夫人说我与二公子的事儿,怎么能是无功呢?”玉兰笑着让海棠收下。
海棠也不再推脱,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生的高大又男相,鲜少有人送她金银首饰这类玩意儿,都觉着与她不搭。只有玉兰是头一个送她的。
当包福进屋时,柳二不经意露出腰间的护身符晃悠一下。
包福假装没瞧见。
柳二不死心,再晃一下。
包福这才咧嘴笑着夸道:“二公子,您这符与我们的都不一样,就个头而言,比我们的大上一倍,刺绣功夫也更精致,一看就是上上品。”
柳二听着舒服,赏了些用的便让他出去,独自观赏那“上上品”的护身符。
19. 夜奔
冬日里用了饭、烤了火就格外容易犯困,玉兰啃了几口胡饼就昏沉沉倒在柳二的软榻上瞌睡。
那软榻柳二本就是留给玉兰小憩的,还特意吩咐下人在枕头里头藏了一些安神的香料,又用金线缝好。那香料是自西域而来,柳家本就是做这个生意,柳二也在书房见了不少,偏偏这味从未见过。
柳老爷说自己也记不大清,大约是别人送的,不过了用了有安神奇效。
梦里头,烟雾缭绕之间那个曾经写艳词的张先生如神仙似的腾云驾雾而来。
“几年未见,小丫头长这么高了?”
“几年未见,张先生怎的成了神仙?”
张先生捋了捋胡须忽然大笑起来,用拂尘扫了扫玉兰的额头,直说:“你且记着你脚下的地方:明月山。”
“哪?”
玉兰低头一看忽然置身万丈悬崖,脚下一空便惊醒了。
真是神神叨叨的怪梦。
寒冬腊月里打个盹脖子上就已满是黏腻的汗水,那炭盆里火实在太旺,烘得玉兰双颊绯红。一开门寒风又呼呼灌进衣领,冷得她又缩紧脖子。
外头正巧有些闹哄哄,玉兰逮着包福便问是发生了何事?
“无事。是项姨娘请了戏班子热闹热闹,你若想想看,现下还来得及。”包福回道。
“夫人才走多久,还未出孝便请戏班子,项姨娘竟然如此大胆?”
“自然是老爷授意。”
玉兰腹诽:也是,柳家也只有他敢如此荒唐了,也不怕秦家来人?
转念一想,时至今日秦家都未有人来,想必是无人会来了。
她继而又问:“现下唱的是哪出戏?哪个戏班子?”
包福刚从园子里回来,赶巧看上了一会儿,显摆道:“你福小哥刚刚替你瞧了,是如今数一数二的丁家班,唱的是《红拂记》!”
那浑圆的身段,还灵活地模仿了几个动作,活灵活现得看着滑稽。
“点这戏的倒少。”玉兰思忖了一会又问,“项姨娘这是嫌弃柳老爷了?”
“这可不是项姨娘点的,是金兰院那位主子。”
说到金兰院,玉兰想起秋雁。那姑娘现在不知怎么了竟然转了性,上回同她说话竟然也不搭理她。
许是与范姨娘小产有关。
如今那位主子还在小月里倒出门点戏了,想来秋雁应该该松了口气。
戏台子搭在园子里,湖心亭的私塾早就撤了给戏台子腾位置。
玉兰站在九曲廊桥远远便能看见,红的绿的在雪白的景致里捣腾,华丽又热闹,荒唐又可笑。
台前坐着那些主子们,看到高兴处就随手赏一些手头的玩意,也不知那些玩意值几个钱,够那些穷苦人家过上几年。
玉兰不禁想起那可是云姨娘盼了很久的戏台子,若她还在必得上去争个高下。
她抬眼望天,雪又混着雨落了几片,也不知这雨为何非得混着雪一道落下,都是为谁落的眼泪?申的冤情?
柳二替玉兰披上披风,他从书房出来便远远看见玉兰独自站了很久,这样冷的天穿的这样单薄。
“想看?那就陪我过去请个安吧。”
玉兰摇摇头,她说她不想看,只是觉得闹哄哄一片近看吵得很,远看反倒刚好。
柳二想起玉兰曾经是跟着云姨娘做女使的,估摸着是触景生情了。他就那样站在玉兰身边,陪她远远望着湖心亭。
他记得他曾不当心瞥见过玉兰肩膀上的伤,玉兰那时候只敷衍说是做活时候碰翻茶水伤的。
可哪有茶水能伤肩膀的?他心中暗自推测可能是云姨娘撒气时拿茶碗砸的。
“都过去了。”柳二出言安慰道。
夜里,玉兰提着灯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来回走着。大约是白日里睡得沉,夜里便翻来覆去睡不着,打了两套太极也依旧精神。
深夜的园子里只有一些猫儿狗儿。忽得,一只猫儿从林子里蹿出来,吓得玉兰手中的灯滚落在地,燃起一把火就没了。
她心中暗道晦气。也怪自己夜深走什么园子。
正当她摸黑回去时,方才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起先她当是又哪来的猫儿,直到她听见了一句:
“沈兄,你带我走吧。”
沈兄?沈居安?
玉兰错愕,想跑但是又怕动静太大反而打草惊蛇,只得先躲在暗处静待时机。
只听见那女声又说道:
“沈兄,我若没了你,后半生便再无指望,只怕是投江才成。”
说着,那女声便抽泣起来。沈居安无法坐视不理只劝道:
“朋友妻不可欺,我沈某人不是这般无耻之徒,况柳兄虽有错处,但终究是你夫君。”
那女声似乎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只听那声音愈发激动。
玉兰只觉得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只得继续听了下去。不禁腹诽起来,究竟是哪房姨娘如此大胆敢夜会外男?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当日的云姨娘,心中不免哀叹,这宅子里可真不是给人过的。
那个女声见沈居安要走,话锋一转便说起柳大小姐倾慕沈居安一事。
“沈兄,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这柳家我过不下去了,柳老爷应当也知道柳大小姐与你之事。”
“姨娘何意?”
“柳老爷已对你心存芥蒂,怕是没多久你就要借赴京赶考之事告辞老爷了吧?”
“这与姨娘何干?”
“既如此不如带我走。我知你藏着我的帕子,我也知你对我有意,倒不如我们一道私奔,反正你我又无牵挂。”
沈居安沉默良久后,只应了一句:“好。”
玉兰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看来这沈居安也并非君子,竟然偷藏帕子。只可惜不知道这位胆大的姨娘是谁。
待两人走后,玉兰才敢蹑手蹑脚钻出阴暗的角落。刚一出来,就一头撞上不知谁的胸口,只听见对方嘶的一声,捂住肩头。玉兰方才看清是柳清白。
“深夜跑园子里做什么?”柳二拉紧玉兰的手,责问起来。
“睡不安稳,出来走动走动。你又做什么?”玉兰被问得也不服气,捂着额头反问回去。
“海棠说你不在,你也没来我屋,就出来寻你。既如此,回北院我陪你走动走动。”
“乏了,回去睡了。”
玉兰要走可又被柳二缠住。
“又怎么了?我的主子。”
“下次别这么说了。”柳二不喜欢玉兰喊他主子,脸色有些阴沉,又说,“现下回去海棠估计睡了,你别扰她了,跟我回屋。”
“不了,男女授受不亲。”
柳二心里不爽,也不管玉兰说什么,拉起玉兰就往自己屋走,料她也不敢深夜里乱喊。
进屋关上门就直言不讳道:“明天我就娶了你!”
“柳清白,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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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孝期!”
玉兰还没说完,柳二就抱着玉兰狠狠啃了一口,见玉兰怒目圆睁。才忽然语气软了下来,轻声细语道:“别总乱跑,找不到你,我也睡不安稳。”
话音刚落,玉兰就知道她今夜里又得陪柳二睡了。虽然只是盖着被子睡素的,但凡尘世人总有些红尘中的世俗欲望,叫人难以入眠。
两人窝在一个被子里,玉兰方才说起刚刚园子里所听到之事。
柳二也很惊讶,沈居安竟如此道貌岸然。
两人就这样钻在被窝说了一夜,讲到激动处还要坐起来比划一下子。
第二日,玉兰瞧着自己眼下乌黑心里就不乐意。拿着米粉又涂又抹,怪柳二夜里不睡,与她说什么张二、王五家那些腌臜之事,真是污人耳目,有辱斯文。
柳二笑道:“你昨个儿夜里不也听得挺乐?”
玉兰拿起烟墨气不打一处来,只说让柳二现在别扰她,要是眉毛画歪了,今儿就别想找着她。
柳二本也没打算扰她,被她一说反而从后头抱住了玉兰,温柔道:“我给你画。”
“那你可得好好画。”
柳二起先是踌躇满志,可越看越瞧着不对劲。
“如何?”玉兰看他手忽然一顿,便提心吊胆起来。
“这烟墨不好使,我给你买新的。”
这话一出,玉兰便知道,今儿这妆容是没法看了。她推开柳二,托腮看着铜镜,后悔道:“真不该给你画!”
几日后,玉兰的妆匣里凭白多了盒螺子黛和一小瓶子玫瑰水。
北院哪见过这些好东西?
玉兰揶揄道:“这些不会本是送杨家姑娘的吧?结果没送成?”
柳二被呛得委屈,托住玉兰的脸就啄了啄,直说:“真没心没肺,这是我特意去买的。”
“我可是看着你进的铺子。”
玉兰也不是空穴来风,那日柳三让她下山采买,刚上集市就看见柳二跟在一辆马车旁。那马车双马齐驱并驾,顶着青缯帷幔,停在脂粉铺子边上。车刚停就有一双白皙宛如柔荑的双手带着一个镶金翡翠镯子,撩起帷幔,搭在柳二的手上。
那日玉兰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堵得她说不出话,只想冲过去一刀砍了柳二。可最终她只是掐着自己的手心劝自己回去。
柳二看着玉兰说起那时之事,也懊恼心疼,搂着玉兰的腰默不作声。
“罢了,都过去了。”玉兰摸了摸柳二的头发,又问,“一会想吃什么?”
“百合面。”
“你倒是会挑。现成的不吃,非得挑些山野里的。”
“书里看来的。嫌麻烦拔霞供也成。”
玉兰刚进厨房就听见斜眼婆子问起花绣:“那秋雁、秋桐都没了?”
花绣自夫人走后就跟着柳如韧,她处事圆滑,只说不清楚。
斜眼婆子眼珠子一转,收敛了一些,又问:“听说金兰院那位不是月子里着风病死的,是跟那个姓沈的跑了?秋雁、秋桐也是命苦,活生生被拖累。”
花绣没接话,提着食盒快步走了。
斜眼婆子见花绣不搭理没趣儿,又与刚进来的玉兰得意道:“这事儿极为隐蔽,我瞧着你们北院没人脉根本不知道。”
玉兰也不敢应,只是才知道原那日深夜的是范姨娘。心中暗自为她庆幸,又可怜秋雁、秋桐被柳老爷迁怒。
最后万千思绪化作一声仰天哀叹。
20. 北上行
暖锅在屋子里升腾着热气,几片羊在沸水里翻腾。
“我本想拿些鹿肉,结果瞧着不太对劲。估摸着那婆子又贪墨了不少。”玉兰夹了一块冬笋,往海棠碗里放。
“没鹿肉就算了,如今连笋都没了。”
柳二想着拔霞供还是人多吃热闹,让玉兰留下,玉兰又把包福和海棠捎上。但眼看着连笋都飞进别人碗里现在就直叹后悔。
玉兰见柳二莫名其妙的飞醋,又给柳二夹了一片肉。
“不过说起来,今年似乎格外难过些,江淮那遭了难,北边听说打起来了,也不知道朝廷准备如何?”包福边吃边煞有其事地说起来了。
海棠笑话他现在讲话像酸夫子,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晃脑子里的浆糊。包福却争辩起来说是满大街都如此,他不过也是有样学样罢了。
外头如何形势,柳二可能也琢磨不明白,但是他知道柳家的钱要被那个不靠谱的爹挥霍完了。
自打秦夫人走后,柳二就翻阅了账本,短短半月支出就比往常翻上几倍,生意上也因为北边战事而被耽搁运输,亏损不少。
“玉兰,你想同我去一趟么?”
“北边?那不是在打仗嘛?”玉兰惊讶。
“嗯,有些货物卡在那了。”
“非得去么?”
“我深思熟虑了很久,若要分家这是一个机会。”柳二摩挲着玉兰鬓角的碎发,眼里期盼着玉兰能答应与他一道北上。
沉默良久后玉兰茫然地点了点头,她也不知她在迟疑什么,似乎是恐惧,又似乎隐隐约约有些期待。
她靠在柳二怀里,搂得更紧了些,低声问起来:“北方战事频发,我们会不会有危险?”
“不清楚,但总比现在强。”
柳二看向窗外落了叶的枯树,像是在应着柳家的命运。坐以待毙的日子他过够了。
“能不去么?”
玉兰抬头啄了啄柳二的唇角,像是在撒娇似的又蹭了蹭肩头。
“那我自己去,待尘埃落定后再来接你。”
“那不行,要去一起去。”
柳二与玉兰都未曾远行,如此决定后,两人不免都有些慌乱。玉兰要拉着柳二要上风清观拜拜真人,保佑此行顺利、平安。
柳二起先是不肯的,但架不住玉兰那一句:
“万一呢?”
天色刚刚亮起,晨雾未散,风清观大门还隐匿在一片混沌之中紧闭双门。
此时玉兰已拉着柳二抱拳站在道观门口虔诚等待,她双目紧闭低着头心里诵着自己还未背熟的经文。柳二见她一脸肃穆,不得不跟着低头祈祷起来。
也不求别的,只求此行平安、顺遂。
将近半刻之后,沉重的山门被缓缓打开。山间清风扫开朦胧雾气,门中人影逐渐清晰。偌大的道观之中,迎接他们的正是若缺。
“缘主,这边请。”若缺向他们拱手作揖,仿佛不曾认识一般。
玉兰烧了三清殿里的第一炷香,她正暗自窃喜来得早时,一阵诡异的妖风却将香烛吹灭。
这是不吉之兆?
玉兰无措地看着若缺,若缺却面无表情洒扫着大殿。
“许是巧合,我再来试试。”柳二安慰着玉兰,又拿了新的线香又重新拜了起来。然而那香刚插进香炉便整根断裂落在地上。
“这是何意?”
若缺拿着签筒过来,回柳二道:“师父让你们抽一根。”
二人虔诚地摇着签筒,只见一支竹签跃出落在地面,赫然写着:
“柳条折尽花飞尽,枯木得雨再逢春”。
若缺连忙解释道:“福生无量天尊。只是虚惊一场罢了,祝二位好运。”
玉兰将信将疑地又在每个殿里磕了几个头才惴惴不安地离去。若缺将他们送出山门,又将签文赠予他们。
“此行虽凶险,但可绝处逢生。”
拜过真人,柳二与玉兰告别了若缺又下了山,与之擦肩而过的马车是魏千户家的。
魏家马车招摇,珠光宝气,顶帐上还绣着魏家的字样。
“那是魏家的马车?”
柳二疑惑道:“你认得魏家?”
玉兰摇头,只说不认得。但又不忍不住回头看去。
只见马车的珠帘掀起探出头的姑娘是魏如初。
“若缺小师父!”
若缺像是恭候多时一般在门口笑脸盈盈站了许久。
玉兰与柳二回柳家时,已过午时。途径园子,又听见有人哭泣。玉兰给柳二使了眼色让他先回去,自己去一探究竟。
柳二起先还不乐意,觉得玉兰多管闲事。但看着玉兰双眼里好似射出小刀一般刮了他一眼,他又老实了起来,只说回去等她。
哭的是花绣,一旁安慰的是苦楝。
只听见花绣骂道:“那老不死了,刚死了老婆就想娶我,别说小老婆就是大老婆我也不乐意。”
“咱姑娘不会答应的。”苦楝安慰了几句。
“咱姑娘是好的,但老爷又找了我爹,那老东西见了钱什么都答应。若是硬逼,大不了我吊死给他看。”
“呸呸呸!”苦楝边呸边踩了几脚,“少说那个晦气话!咱姑娘一定有法子!到不了那一步!”
花绣越说越气,越说越是伤心。直叹自己命苦。
玉兰听着也不知如何上前安慰,想了想还是转头回了北院。
今晚上,总算是吃上百合面了,但玉兰却没了心情。先不说清晨三清殿的征兆,就花绣的事儿也叫她心里堵得慌。
后院里的女人命太薄,风一吹就散了一片。
看着一条条流逝的生命,她总能想起儿时在窑子里见过自尽的女人,她知道窑子里抬出去的女人多,有的染了病,有的被打死的,有的自己是寻死的。
但她只记得那一个。那个女人叫什么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得她身上很香,手很软,偶尔会给她买樱桃煎吃。
某天她一如往常打开那扇门去讨樱桃煎,看见的却是血溅三尺的女人。
娘亲说那女人死在屋里,死得冤,不如杀到那魏家门口一头撞死,也不枉来人间一遭。
小玉兰拉着娘亲的手,正是童言无忌的年纪,问道:“那娘以后也要上爹那撞死吗?”
娘亲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呸了几声,又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记着人最重要得先活着,像个人样的活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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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是了。可别学这些,你日后会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过正经日子的。”
“怎么了?”柳二见她心事重重,不合时宜地开口问道。
“老爷要纳了花绣。”话音刚落,玉兰忽然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她怎么了,像是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
柳二接住玉兰的眼泪,手足无措,他不曾见过花绣与玉兰交好,怎么突然就落了眼泪?
“我想想法子。”
“轮得到你想什么法子?那是大姑娘屋里的女使。”
玉兰将柳二的手拍开,又小口小口吃着面,越吃越觉得心寒。
花绣最终没做姨娘,柳如韧将她送到风清观跟着柳三去了。
柳三现下是不认柳家也不认柳老爷是他爹,只说自己是:风清观若缺,太虚真人门下弟子。
柳老爷再气也拿他没辙,破口骂他逆子,骂他日后便别指望继承他的家产。
柳三也硬气,顶嘴道待柳老爷百年之后只怕是只有负债,他可不做替人擦屁股的冤大头。
最后父子俩以一个巴掌不欢而散。
如此之后,香草园那位更是得意起来,撺掇着让老爷给她扶正。
“你且安心养胎,待孩子落地之后再议。”柳老爷心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也压根没打算让项姨娘掌家。日后他续弦的正头娘子还得是个书香门第,又或是门当户对之人。
也不知那南风馆的常客是否算与柳老爷门当户对?
玉兰在抽屉里又瞧见自己没见过的香,想着点了试试。刚用夹子夹起就被柳二敲了手。
“你做什么?如今这屋里的东西我都用不得?”
手背上被敲红一片,玉兰心里气恼嗔怪几句。
“对不住……”柳二低下头,捧着手就小心吹了起来,又小心翼翼问道:“还疼么?”
“不了。”玉兰气不打一处来,撇过头不去看他。
“刚刚事急从权,那不是香……”
“那是什么?”
“五石散。”
“五石散?!”
柳二做了个噤声手势,让玉兰小声一些。
“哪来的?”
五石散那玩意不是……要命的吗?
“那日我去我爹屋里闻着味儿不对,就让包福盯着。最后发现是连翘偷偷带进来的。”
“项姨娘?”
玉兰震惊之余又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没想到柳老爷与项姨娘竟如此大胆。
“要报官么?”玉兰问道。
“已派人报过了,没个响动。我觉着我们还是尽早出发。”
也是,柳家愈发荒唐,不如趁早北上。
“何时动身?”
“下月初一。”
出发那日,柳二从侧门走,无人相送,北院四人带着行李便匆匆出发了。
此去北上大约数月有余,行李却不多。
柳二说不够路上再买就是,带的钱不少。
玉兰见他说话时依旧回首看着渐行渐远的柳家老宅,从身后抱住了他。
“你早该知道他不会来的。”
“……嗯,我早该知道的。”
21. 寒香县
抵达寒香县,刚进城门马车里便能闻到一阵阵香气扑鼻。
玉兰睡得迷迷糊糊被四处钻进缝隙的香气惹得无法安睡。掀开帘子一瞧,白雪纷飞之中,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挂着各式香料招幌。
“到了?”
“到了。叶姑娘。”
柳清白待马车停稳后扶着非春下车。叶姑娘似乎还不习惯清白如此叫她,双颊微微泛红。
此行出了柳家便不再以主仆相称。
玉兰问柳二为何?
柳二闭眼沉默良久,冠冕堂皇给了个理由。
他道:“此行向北,恐怕会遇山匪等凶险,若是被人发现是柳家商铺的马车恐遇歹人劫财害命。我们乔装一番,装成投奔远亲的夫妻更安全些。”
“可你依旧姓柳,别人怎么不知你是柳家人?”
“柳家没有成家的儿子。”
“山匪哪知?”
玉兰知道柳二的小心思,就偏偏逗他,看他插着手闭着眼睛说不出话,就觉得有趣。
又哄道:“好好好,我是叶非春,我们是投奔远亲的小夫妻。那包福和海棠呢?”
柳二撇嘴说道:“你表姐和我表弟。”
一路吃穿用度都简朴低调,还算平安,并未遇到凶恶的山匪拦路,最多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贼,给了些银钱便走了。几番周折方才到了这以“香”闻名的寒香县。
马车停在一家名叫天香客栈的地方。眼看天色还早,柳清白打算先去看下货物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让非春和海棠先去客栈休息,自己与包福先去殷家递个拜帖。
就此,四人分头行动。
“这位姑娘一看就是身份尊贵之人瞧瞧我的香粉吧。”
身份尊贵?非春觉着可笑,转头却看见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人背着背篓手里捧着一盒香粉。
周围还围着几个同是卖香粉的,可偏偏非春只看见了那一个少年,周围所有人都似乎黯然失色了起来,连五官是什么样都瞧不清楚。
瞧着面善大约也会觉得他卖的货物会更好吧?
“小哥,你这个怎么卖?”
“这位姐姐,这些香粉不贵的,两文一盒。瞧姐姐们漂亮买两盒再送上一盒。”
她挑了几盒香粉,倒也有些与众不同,都是较少见的药香。
那小货郎开口介绍起来:“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用药材制成,有静气宁神的功效。”说话间又递了一张字条,继续道:“小的复姓贺兰,单名一个烛字,就在这条玉香街做小买卖。我看姑娘们是外乡来的,若是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我给姑娘们做向导。”
“这儿倒是民风淳朴。”
非春笑着买下了几盒,进了客栈落脚。
这寒香县以“香”闻名,只因寒香山中有一味极其稀少的原材料,名叫玉香草,生于悬崖峭壁之上,极难采摘,且十年方才成熟。
柳家供皇室的神仙玉香玫瑰粉,便是用上这玉香草搭配柳家的独家秘方所制成。
不过这些年柳老爷疏于经营,品质大不如前,宫里也不大采买了,生意才渐渐不好做起来。
柳清白一直想重新制一款香,可惜柳老爷并未全权放手。他常年被困于北院也难熟悉其中关窍,只能说柳家百年商号断送在柳仲则头上,也实属罪有应得。
非春从客房望向窗外,窗下正是寒香县最热闹的玉香街。之前只听闻北边战事频繁,一路过来路上也遇上些小毛贼,倒是意外寒香县却未受其扰,百姓依旧安居乐业。
正感慨之际,就瞧见狭小的巷子里有几个大汉围堵着,也不知光天化日之下在做些什么?万一是欺男霸女之事呢?
出了柳家似乎非春胆更大了些,一路上也是见了广袤天地,不再拘着那一片院子。整个人都膨胀着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胆气。
“海棠,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戴着帷帽匆匆下了楼,只见那狭小的巷子里几个壮汉围堵着的正是贺兰烛。
“你这臭小子又靠着这张脸抢老子生意?”
贺兰烛唯唯诺诺跪在地上求着壮汉饶命,再也不敢了!
“住手!”非春冷冷呵了一声,手执短剑。
那柄剑是清白留着给她防身用的,此时非春正拿来呵退敌人。
壮汉瞧是两个姑娘自然也不以为意,相视一笑不妨碍继续揍着了贺兰烛。
其中一个捏着拳头向着也非春和海棠逼近,并说着:“小娘儿们,这是你情人么?不是的话,就滚远点!这臭小子抢了我们生意,我们教训我们自己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别不识抬举,小心连你们一起揍了!”
那大汉气势逼人,高了叶非春两个头左右。但她心里倒也不太怕,只是有些激动,就像野兽回归山野见了猎物一般激动。她强压着剑鞘,警告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拔剑,身处异地不要惹事。眼看大汉愈发靠近,手里的剑也蓄势待发。不断颤抖着。若那歹人此时退了,便皆大欢喜,若再往前走,她也不知自己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能打成什么样。但就地痞流氓而言,应当绰绰有余。
正当大汉愈发逼近时,柳清白带着县令及时赶到,见是官差,那几个歹人一溜烟就跑了。只看看小巷深处贺兰烛一瘸一拐、踉踉跄跄落魄地离去。
叶非春叫住了贺兰烛给了一吊钱,让他去看看伤,别留下什么病根。
那少年擦了擦眼泪直说:“不用,姐姐能仗义出手,我已十分感激,若是再拿了钱就是不识好歹了。”
“那用这一吊钱买你的所有香粉。可好?”
话音刚落,那一吊钱就塞进贺兰烛的手心,海棠随即背上他的背篓。
贺兰烛被惊地说不出话,他从未想过如此萍水相逢的人竟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或许叶非春没有想到过,在某个少年的眼里看见的是不仅仅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少女,而是一束光穿透了狭小的小巷,风掀起的帷帽下是一张普度世人的菩萨像。
或者说是,从此在贺兰烛心里菩萨有了凡间的真身。
这是特意来渡他的么?
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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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柳清白没有说话,他心中怨怪叶非春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为一个素味平生又毫不相干的人行侠仗义。
若是他来晚了?岂不是要被那几个地痞流氓给欺负了?
叶非春也没有说话,她心中也有些怨怪,怨怪柳清白来的太及时,没等她发挥一下就到了。
“事儿办得怎么样了?”非春先开了口,想着哄哄这位祖宗。
祖宗却说:“事儿办得没你办得好,你不如把这县里的狗都捡回去得了。”
叶非春心道这位祖宗必是又拈酸吃醋了起来,想着身上有没有带着小玩意哄哄他。仔细一摸才发现荷包不见了,她当场愣住看着柳清白。
柳清白被看得一愣,当是自己又要挨一个巴掌了,做好准备屏气凝神,却听见非春说了一句:
“我荷包呢?不见了?”
“这寒香县,前有燕峡关,后有群山天堑,战事暂时还进不来,但小毛贼却多。几位客官既然报了官,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的。”店小二应着吩咐上了一桌当地特色菜,宽慰几句又说起,“恰逢年关将至,寒香县每逢过年要办品香宴,也是当地特色,不妨留下过个年再走。”
“品香宴?”
“正是,全县店铺都会推出新制的香,会瞧见许多没见过的玩意,碍于运输困难,不少香只会在本土出售。总之是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时候了。”
包福一听有热闹可凑便高兴起来。海棠说他没出息,可这一路颠簸又不太平,松快松快又如何呢?
柳清白听是品香宴也颇感兴趣,问道:“那县上这最好的香铺是哪家?”
“那自然是殷家所开的天仙阁,年年推陈出新,贵人们排着队订呢。”店小二说起这儿,还有些小得意。
殷家?柳清白若有所思,今儿刚去了殷家就吃了闭门羹,那些货物也不知是何缘由停了这么久。看来也只有在品香宴上才能见到殷家的家主。
说起来,殷家与柳家世交多年,柳仲则就算再荒唐,在钱上也未曾有过少过、拖欠过。
也不知殷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一路至此也觉得寒香县有些诡异之处,但又说不上来。整个县在烟雾缭绕之中,熏得他脑子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
店小二见大伙儿没什么反应,又沏上一壶茶,介绍道:
“这也是我们寒香县的特色茶,名叫黄粱茶,给各位客官尝尝,一路奔波解解乏。”
这茶色倒是清澈,有股特殊的香气。
店小二又介绍道:“这是我们寒香县的特色,用咱们当地一味特殊的茶叶炒制而成。有安神的神奇功效。”
“怎么还有这种功效?”
包福奇怪,喝茶只有不睡的,怎么还能安神的?
“本地特色,尝尝便知其中滋味儿。”
柳清白细细品了下,茶中似有酒香,应是加了些特色香料。
还没等喝上几口,便天旋地转。
柳清白心道不好!遇上黑店了!
可为时已晚,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22. 天仙阁
贺兰烛摩挲着手里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枝玉兰花,与“叶非春”三个字。
想来是那姑娘芳名。
他看着叶姑娘走进了天香客栈,那是出了名的黑店,还是与官府串通一气的黑店。他本以为自己是没良心的,但今夜似乎难以安眠。
“臭小子,今儿你干得不错。荷包老子就不要了,但是里头的银子得给我!”
说话的是白日里巷子口的地痞流氓。
原这一切都是圈套。
寒香县常年处在战事边缘,关隘一道又一道,进县容易出县难,虽守住一丝安宁,却断了百姓们的经济命脉。县里的百姓只能想尽法子坑蒙拐骗,说到底不过是求条生路。
我不害人,别人便会害我,总之人人如此,良心便会从一个尖锐的东西在心里打转,逐渐磨平变得圆润,如何转都刺痛不了人心。
或许贺兰烛那一点点良心还未磨干净,或许又是长出了那一点点尖尖,毛毛剌剌地磨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总之他躺在草垛之上望着月亮,迟迟无法入睡,满脑子是白日里的叶姑娘。
他心想着:那边上的高个儿姑娘许是叶姑娘的姐妹,那后头来的或许是叶姑娘的夫君。既如此他要救就只救女的,男的死里边。这样想来他不算太坏,也不算太好,良心这玩意似乎突然消停了下来,不再折腾他了。
说干就干,他抄起家伙就往天香客栈走去。
“贺兰家那臭小子!大半夜去逛窑子啊?”
贺兰烛不理会那些市井泼皮,只当他们在放屁。现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比那些个流氓都要高尚那么一些,就因为那一点点刚长出来的良心,觉得自己更像个人,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小心你老娘来抓你!”
“管好你自己吧!老泼皮!”骂完他就跑。
这夜,天香客栈走了水,里头的“两脚羊”尽数跑了。
天香客栈的老板是个脸比驴还长的中年男子,人称张驴子。专做“两脚羊”的买卖,老公羊下锅,年轻公羊卖给香铺子采玉香草,母的成色差些的卖窑子里,成色好的上供给官府那边。至于那边怎么处置谁也不得而知。
贺兰烛本想着只救出他的叶姑娘就好,奈何他良心长出一个尖尖就会长出更多。叶姑娘看着同被关在一起的所有人,便不愿走了。
“我今儿要与诸位兄弟姐妹同生共死。”
无奈之下,贺兰烛只能得罪了张驴子和官府,一夜之间成了全县通缉的纵火逃犯。
“现在该如何是好?”他看着一屋子男女老少也想不出个法子。
“逃!”
“逃?上哪逃?外有敌寇,内有衙门追兵。”
“乔装改扮偷偷出城。”
“说来简单,三五十人如何乔装?”
“贺兰兄,我有一计。”
贺兰烛瞧了四周,发现是柳清白在说话,不情不愿地问道:“什么鸟策?说来听听!”
“我们此行是来天仙阁找一批货物的,这批货物耽搁大约已有数月有余,累计货物也有不少,想必至少可有一二十人可混入商队之中。”
话音刚落,一位脸戴面纱的紫衣女子便站起了身,虽略显落魄但气质出尘,她轻笑两声说道:“这位公子恐怕不知,天仙阁已换了家主,现在哪还有什么货物?”
“既如此,那姑娘又有什么法子?”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柳清白,直言:“往北绕过玉香山便可出城。”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
玉香山常年积雪,陡峭异常,听闻山中似有猛兽出没,采玉香草都是九死一生的差事,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各位若不愿绕过玉香山,小女子还有一计。”紫衣女子环顾自周,见众人都纷纷仰头静待她说话时,方才缓缓开口说道,“小女子不才,正是天仙阁前一任家主殷紫烟。无奈被家中狠心的舅兄设了圈套落入张驴子之手。若各位愿意同我一起夺回天仙阁,我自有法子护各位周全。”
她说着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在场只有贺兰烛是寒香县人,他定睛一看,果真是天仙阁老板娘,殷家家主殷紫烟。
按天仙阁的规矩来说,产业向来传女不传男,传媳不传婿。
只因当年第一代家主殷四娘与丈夫感情不睦,费尽周折方才和离。和离后被夫家暗害,跌下山崖之时,徒手拽住了一棵玉香草。也是这一棵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草救了殷四娘的命,她在悬崖上吊了一天一夜才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猎户带她下山。
从此玉香草便在天仙阁的加工之下成了名贵的香材,也定下了传女不传男的规矩。
紫烟本是一孤女,不知是被哪家狠心的爹娘抛弃在玉香山之上。大约是没想让她活着,待山里的豺狼虎豹将她吃了,那对没良心的爹娘才能安心。
但在黑白无常到来之前,殷家上一任家主便在风雪中出现了。
她没有女儿,便让这个山上捡来的养女成了家主。
“他们如何害你!我们必然要为你讨回公道!”
叶非春拿出短剑高喊着,她自从出了柳家胆子就愈发大了。好像那个在北院里偶尔还会佯装柔弱的模样完全不见了。柳清白拉了拉她的衣袖,可非春完全不理会。
殷紫烟缓缓开口道:
“我家中有一兄长,还有一位舅舅,对于家主之位觊觎已久。数月之前他们就在我饭菜里下毒,我的一个侍女便是误食了我的茶水枉死的。”
她继续道:
“后来又几次三番派人暗杀我,都叫我躲了过去。”
“你如何知道是他们所为?”柳清白问道。
“公子外乡来的,有所不知。”殷紫烟瞥了一眼贺兰烛继续说起上一任家主过世之事。
这事寒香县的百姓大多都知晓。
“当年母亲过世之时,舅舅与兄长就因分家不均,与我对簿公堂。可天仙阁传女不穿男是祖宗的定下的规矩,我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
可舅舅与兄长却说我与娘亲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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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血缘关系,不过是山里捡来的。哪有外人继承家产的?定是我做了手脚。”
说到此处,殷紫烟忽然笑了起来,又继续道:
“可笑,我瞧着外头那些大家族可将自家产业托付于养子、侄子、义子、私生子、女婿、兄弟,我一个养女为何不可?我也姓殷,不是么?”
四周忽然寂静了起来,只有柳清白站起了身开口道:“并无不妥。”
殷紫烟向柳清白福了福身,继而又说起,舅兄如何害她。
她道:“那日,有人约我在天香客栈谈桩买卖,我也知那天香客栈是家黑店,但从来都只宰外乡人,便掉以轻心了。那日来的是陆知州,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够串通陆知州也就中了计。等我醒来已身在地窖。”
柳清白听着不对劲,天仙阁与柳家已失联数月已久,紫烟姑娘若数月之前就被关在地窖之中,如今依然毫发无损,这不合理。
柳清白打断了紫烟,问出心中疑惑。
只见紫烟姑娘嫣然一笑,直夸柳公子聪慧,但她是几天前才被关进地窖,而张驴子欲以高价将她卖给通义侯,所以并未伤她。至于柳家书信,她从未收到,或许是她那狠心的舅兄,早已逐渐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络,架空她的家主之位。
只可惜他们算来算去一无天仙阁配方,二无玉香草的处理手法,这天仙阁只得暂时闭歇。
柳清白将信将疑,他只觉得紫烟姑娘伶牙俐齿,未必是真落难,可怀疑却也毫无根据,只是心中猜疑。
说话间,张驴子带着衙役赶到。
此处是一间废弃的粮仓,平日里无人会来,是贺兰烛儿时会躲在此处躲避欺负他的流氓,也不知如何这么快就被发现。他记得这还有个地窖,十分隐蔽,他带着众人躲进地窖,但又害怕地窖被发现,转身打算自己只身引开衙役。
“一起躲!”叶非春抓住了贺兰烛的衣袖,双眼坚定地看着他。
贺兰烛从未见过这样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或许在那一刻他想过一起躲下去,可他不敢心存侥幸,万一偏偏就被发现了呢?叶姑娘的好意,他心领了。
“快走啊!一起!”叶姑娘依旧不肯放手。
她可真是来渡自己的菩萨。
或许贺兰烛真的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纵使有人千万次的选择他,他都不认为有人真的希望他活下去,不如死得更有价值。
不过找不到那些外乡人,想必衙役也不会拿他如何。
他摸了摸藏在自己荷包里的另一只荷包,心想着有这个陪着便够了。伸手将叶姑娘推向了柳清白的位置,喊道:“柳公子,你一定得照顾好叶姑娘!”
要你说?柳清白腹诽道。
贺兰烛听见有人似乎在喊他的名字,应当是叶姑娘吧?但他依旧锁好了地窖的门,上面覆盖上厚厚的干草堆。
若是他有命,定会与叶姑娘再见的。
“张驴子!你爷爷我在这呢!”他站在屋顶上,面对着的是隐匿在黑夜里黑沉沉一片的衙役。
24. 寒热
非春将贺兰烛的娘亲送回了家。她说她是贺兰烛的朋友,老太太听后笑了起来,还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些山货和药材。摸索着从柜子里拿出一支野山参。
非春婉拒了。
隔壁的大娘见状笑着打趣道:“阿烛那小子可从未有过姑娘做朋友,老太太这是把你当儿媳妇喽!”
“啊?”叶非春脸一红,解释都是误会,将柳清白又拉得近些。
贺兰烛的家在寒香县最北面一处依山旁水的小村落,虽然家徒四壁倒还整洁。他娘是个目不能视的,都靠周围邻居照应。
邻居大娘说起贺兰家都是辛酸泪。老的上山采香草赔了命,大的病死,老母亲哭瞎了眼,全家只剩这个小儿子与老母亲相依为命。
非春听完就想到那夜贺兰烛只身引开衙役,就心里酸胀,抽了抽鼻子,转身欲走。临门口时,老太太忽然问道:“姑娘,你看见阿烛就让他早些回家,外头下雪怕是不安全。”
“好。”她哽咽着答应。
非春拉着柳清白的指尖,低着头走在雪地里,也不知道跟着他会走到哪去。足尖鞋袜已经被雪浸湿也不觉得冷。
“你也不问问去哪?”
“去哪?”她心不在焉重复着。
“殷家。”
“殷家?”非春愣了一会儿,蹙着眉抬头不解地看着柳清白,忽然甩开他的手,别扭道,“做什么?”
“谈买卖。”
“那……贺兰烛……?”
“明儿一早我们去县衙捞人。”柳清白说的气定神闲,像是一早就部署好了一样。
非春还是担心,踟蹰着站在原地。
柳清白看不下去将她横腰抱起,竟然轻了不少。这一路上大约也有两月有余,也是苦了他的虫儿了。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清白将非春往怀里搂了搂,见她已经闭上双眼酣睡的模样心里又似化开一阵暖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当唇瓣触碰到额头时,才发现额头已经烧得滚烫。
柳清白顿时慌了神,怎么一直未曾察觉她的异样?
“海棠!找个医馆!”
正当他们似无头苍蝇那般漫无目的乱跑之时,殷家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
非春被安顿在殷家的厢房,郎中也来瞧了,说是着了风寒,喝几副药就好了,并无大概。
柳清白仔仔细细看了药方,才放心抓了药去煎,倒不是他天性谨慎。只是寒香县地处偏远,怕这郎中医术不行。
非春迷迷糊糊昏睡一夜,柳清白就在一边守了一夜。
平日里看他的虫儿活蹦乱跳,倒叫他忘了,虫儿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累,也会生病。
往日在北院,都是玉兰在照顾柳二,为他四处奔走,为他付出一颗真心。
柳清白替非春擦了擦汗,又掖了掖被角,最后吻落在耳垂上,轻声说着:“好好休息吧,后面的事情交给我。”
次日清晨,天将将亮起,柳清白就站在县衙门口。
叶非春醒了,她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只见海棠端着铜盆款步走来。
“这是在哪?”非春只记得最后出了贺兰烛家的门,不记得之后的事了。
“在殷家。”还未等海棠开口说话,紫烟姑娘便掀起珠帘走了进来。
她婀娜多姿,步步生莲。每一步都在非春的心坎里,越是靠近就越发能看清,紫烟姑娘肤如凝脂,眉眼如画,周身散发着叫人为之倾倒的香气。
非春觉得她美,所以愈发觉得自卑,想到昨天她与柳清白站在一起简直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低着头浑身僵硬着。紫烟坐在她的左边,她的左脸就烧得滚烫,连带着左边的肢体就开始别扭,不知如何适从。
“你总算醒了,柳公子昨夜照顾了你一夜。”紫烟姑娘顺手拿起桌上的汤药,拿起调羹亲手喂进非春嘴里。
非春想拒绝,但头脑也被美貌惊得僵住,听话地张了张嘴。
苦涩的药水入口,待她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塞了一口樱桃煎。
“良药苦口,柳公子怕你喝不下去特意买的。”
“柳清白人呢?”
总听着紫烟姑娘说着柳公子,让非春有些不自在。
“一早便去县衙了。”
“捞贺兰烛?”
“我想应该是的。”
趁着说话的间隙,殷紫烟将一碗汤药喂的七七八八。
“你好生歇着,那些一道从天香客栈里救出来的人,县衙都好生安置了,想必那位贺兰小兄弟也很快就回来了。”
非春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纵火是真的。
“安心吧,最多赔给张驴子一点银钱。我们昨儿去县衙闹了一回,官府的人就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了。若只有你们这些外乡人报案,怕是直接就被摁下了,生怕你们说出去影响县太爷的仕途。正巧是还绑了我,还能给你们作证。寒香县谁不认得我?谁不得给我殷紫烟几分薄面?”
殷紫烟顿了顿继续道:
“说到底昨儿还是得谢谢叶姑娘一脚踹开殷家的大门。也得谢谢柳公子的筹划,以及贺兰公子的仗义,还有包公子与海棠姑娘的相助,不然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从那个魔窟回到天仙阁。”
话音刚落,几个侍女端着托盘进屋,托盘上是一沓厚厚的银票以及一块雕着双鱼的玉佩。
“殷姑娘这是何意?”
殷紫烟将玉佩戴在非春的脖子上,解释道:“一些心意罢了。”
“万万不可,殷姑娘刚回殷家想必百废待兴,正是用钱之时。”
非春想把玉佩摘下却被紫烟制止。
她的一双手柔软如柔荑,冰凉地划过非春的锁骨,惹得她满脸通红。
“这些日子世道越发不太平。此次回风城,钱是必定用得上的。至于玉佩,我在江湖上也有些交情,若是遇上事儿,可以拿着玉佩上明月山找一个名叫聂青的人,她见了玉佩便会帮你。”
“明月山?”非春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地方。
她正低头回想着,冰凉的指尖又轻抚她的额头,只见紫烟姑娘调笑着说:“这烧不是退了,脸怎么还这么红?”
非春感觉被紫烟好像调戏了一番,但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忽然没有这么憋屈,更谈不上自卑了。
她看着双鱼玉佩,忽然之前的阴霾烟消云散,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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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开朗了起来。
待紫烟走后,海棠靠在非春身边,问道:“这可靠么?”
“我想殷姑娘应当是可靠的。”
“何以见得?”海棠疑惑。
“观其相貌……”
“你居然会看相?”
“不会,但殷姑娘相貌出众,应该不会骗我吧?”
果不其然!海棠心里嘀咕,当初与二公子之事玉兰也说是“见色起意”。
柳家万般不好,有一点好,就是目前还算富庶,更何况柳清白是出门谈买卖的,花了点钱就把贺兰烛捞了出来,他也是机灵在牢里没吃到什么苦头。
只是这一出来,把张驴子气够呛。
天香客栈被烧得面目全非,赖在县衙门口不走了。柳清白恐生事端又赔了一些。
贺兰烛谢过柳清白,就往家赶,家中娘亲行动不便离不了人太久。
柳清白心中了然,他巴不得贺兰烛别再出现在非春跟前,惹的他心烦。
“等我安顿好,就来殷家好好谢你们。”
大可不必!
柳清白不想说话,只是一如既往礼貌客套几下。
包福已去了几天,靠着乔装改扮一路贿赂关隘守卫走到了翁城,走到了按察使面前。
按察使姓陆名长信,与燕峡关守备军冯征将军是亲家。
陆大人看了柳清白写的状子,又听包福口述寒香县之事,愤然拍桌,厉声呵斥道:“衣冠禽兽!吏为虎,匪为伥,吮民膏血以肥己!真是上欺君,下虐民,豺狼当道!普天之下竟有如此之事!”
说罢,他亲自与一队人马跟随着包福回寒香县,了解实情。
此次去寒香县,除了为“天香客栈”之事,还有与冯将军私事。
早前些日子,陆大人女儿便书信一封给他,书信之上内容含糊其辞,不像自己女儿一贯的风格,正也想去边关问个究竟。
去翁城边关就必经寒香县。
只是谁也没想到,回寒香县的路上更为艰难,不仅雪大路滑,守卫更是多有为难,贿赂与令牌都不好使,几次三番耽搁在城门口。
“我们只认得通义侯的令牌,不认得这些陆大人、李大人,就算是当朝太子过关都得与侯爷知会一声。”大多守卫都这么说。
通义侯?好大的口气。
陆大人亲自下马,拿出朝廷的通关文牒,也无济于事。
最终,还得是几番周折通报了通义侯才放行。
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陆大人骂了不止一句:“豺狼当道。”
想必天香客栈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包福小声问起边上侍从:“这通义侯究竟何许人也?能如此手眼通天?”
侍从环顾四周小声说道:“通义侯是当今圣上的奶兄弟,本是在朝廷做事儿,后头犯了事儿才被贬到这苦寒之地。自打来了后圣上便对其行为睁一只闭一只眼,听说每年弹劾的折子不少,就是雷声大雨点小。陆大人去年下半年才调过来有些事儿未必清楚。”
包福似懂非懂点点头。
“小哥,你别瞧着这回阵仗大,新来的官老爷都这样,过一阵也就没了声息。”
25. 变故
柳清白头疼,头疼那个贺兰烛又来了。这回说是要还荷包,还要登门感谢叶姑娘将自己母亲送回家。
“贺兰公子既还完荷包应当没事了吧?”
“有事有事!我娘还托我带些药材给叶姑娘补补!”
“送完药材出来!”柳清白能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么?这狐狸憋一肚子坏水。
“别对贺兰烛这么凶!他也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贺兰烛就罢了,非春也这样说他,气得他出了殷家的门站在长街上看雪,又不敢说什么。
“柳公子这是吃醋了?”殷紫烟见他出了门,就忍不住取笑道。
“只是觉得这贺兰烛起先偷了荷包不像好人。”
他自认说的有理有据。只是非春心善又单纯,自然不知贺兰烛狡诈。
如今非春大病初愈,这个无关人士怎么这么拎不清呢?不知道病人需要休息么?
“在寒香县,哪还有什么好人?好人都被逼成了坏人,为了生存罢了。”
“生存?就能害人么?”
紫烟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看着雪景。
沉默良久后,又开口问道:“柳公子觉得这儿的雪与风城有何区别?”
“这的雪更厚重。”
“这从来没有春天,天寒地冻之下玉香草才能生存。人各有活法罢了。”
柳清白没再争辩什么。
远处城门却被打开,风雪之中一人一马。
仔细一看——是包福!
他不是骑着马回来,而是被马驮着回来。身后是尘土飞扬,再定睛一看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北狄人,不是一个,是乌泱泱一片,手持长矛,身披铠甲。
他们嘶吼着,他们是雪域中的霸主,无人能敌。
“通义侯通敌!冯老将军牺牲!北边失守了!”
包福嘶声力竭喊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马背上重重摔下。
擦肩而过的是北狄人的箭矢。
他为了活下去,用尽了全力。
幸好雪地是软的,倒下去是没声响的。
普通百姓的一生大抵都是这样,在岁月洪流之中没声没息地被静悄悄地淹没,最后变成史书上一句简短的话语,换一行就没了。
北狄人的铁骑踏遍了北边的城镇。
通义侯将翁城送给了北狄,谁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寒香县自然一并在此之中。
冯将军没了,北方就像是漏了风的筛子,寒风可以自四面八方灌进所有的角落。
翁城沦陷,连空气中都带着血腥气。
那些蛮子没有人性,他们吃生肉饮鲜血,他们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当非春艰难地从泔水桶里钻出来,此时已离开寒香县数十余天。应是安全了,离了北狄人的领地。
算是活着离开了战乱之地。
一道出来的,除了北院四人还有贺兰烛。
当贺兰烛从殷家仓促赶回家时,村子早就被北狄人烧了个干净。
无人生还。
骸骨堆在一起,焚成灰烬。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上到七十岁老人,下到襁褓婴孩,尽数化作灰烬。
他跪在熊熊烈火之前抓起一把炽热的焦土。雪那样厚,怎么会化得这样干净又烫手?
他该恨谁?
那些蛮子?还是通义侯?还是装聋作哑的天子?
他捧着故乡的土壤,埋在了远方的深山之中。他说不出话,也落不下眼泪,他麻木地看着坟堆似乎与他无关。
风扬起地上尘土,回首望,此去离故土已有近百里,浑身皆是令人作呕的泔水味与血腥味。
他揉了揉眼睛,应该是风沙迷了眼。
非春握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与我们一道回风城吧,人活着总有法子的。”
他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哽咽地回道:
“走吧。”
此处已至函城,侵入中原最后一个咽喉。
若是函城一破便可直入中原,一场动乱在所难免。
所幸城中目前还算平和,大多百姓可安居乐业。但翁城之事终究人心惶惶,流民蜂拥而至,也扰了函城的清净。
“先找个客栈休息,再给包福找个郎中。我们也得梳洗。”柳清白受不了这一身酸臭,但为了逃命也没别的法子。
殷姑娘花了所有的力道将他们送出城,自己却依旧留在城中。
非春拉着她的手,要殷姑娘一道走,她却婉拒道:“我放不下天仙阁的产业。”
“好姐姐,人活着才有产业。”
殷紫烟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安排好出城的马车目送着他们离开。
“通义侯曾经倾慕于她,想来活着应不成问题。”柳清白安慰道。
“若要委身于这样的人,倒不如跟我们一道跑了算了。”
非春不懂,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留在那样的地方,不与她们一道寻新的生路,那产业究竟有什么值得留下的。
“她若走了,反倒是拖累了寒香县的百姓与我们。北狄人本就生于蛮荒之地,他们生存条件恶劣,也渴望中原的经济发展。天仙阁如此大的招牌,北狄人会留着殷姑娘性命的。若她也走了,只怕城中百姓更无利用价值,那才是真正的屠城。殷姑娘心中是有大义的,周旋于外寇内忧之中。”他摸了摸非春的耳垂,浅浅地吻了她的额头。
他明白此时此刻叶非春内心的不舍与难过,只是他们只能向前走。他们不是寒香县人,也不是翁城人,该回家了。
包福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却断了腿。没人知道在寒香县外发生了什么,自他回了城便高烧不断昏迷不醒,还总是梦魇。
梦中的他含糊地说着几句:“陆大人快跑!”“那是圈套!”
诸如此类的话。
寻来的郎中,是个鹤发童颜的长者,看了看包福的情况,只说了两个字:“砍了。”
“还有别的法子么?”柳清白问道。
“等死。”
客栈老板介绍,这位郎中是他们这的神医,他若如此说,定是没了法子。
柳清白摸了摸包福的头发,轻声细语道:“对不住了。”
他从扬州被柳老爷接回柳家后,包福便一直跟着他,毫无怨言也不曾苛待。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包福比柳三更像他的亲兄弟。
“公子,如何决定?再晚能不能保住人可不好说。”
“保人吧。”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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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说完话,便出了房间。他不忍心看,更不愿看,他只要还活着一口气,就少不了包福的好处,就算废了,他也愿意养他一辈子。
他坐在客栈的阶梯上,非春靠在他肩上,头发还未干就那样靠着,把肩头的衣服浸湿。
“大冷天的,会得头风病的,快回屋擦干。”
柳清白转过头,将自己的披风盖在非春的头上,静静看着她的脸,才发现她已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
她有时候虽一身胆气,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但终究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他心头一怔,把非春搂得更紧了一些。心里发酸发张得难受,后悔当初带着他们一行人北上,若是还在柳家大家都会安然无恙。
“回去就好了。”他安慰道。
怀里的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回去就好了……就好了……”柳清白又重复了几遍,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
他没想到,此次北行会遇到这么多危险的事情,若是知道,不如烂死在北院得了。
几个时辰后,老郎中出了客房,说是性命无虞,但是要好生将养数月,不可颠簸,每日要换三次药。
可他们要回风城。
柳清白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包福,那个圆鼓鼓的小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瘦成一副骨架子。他打量了一遍,被褥还忽然塌一块。
他不忍心看,他心中怨恨,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自己懦弱。
他不是那些说书先生嘴里的那种能扭转乾坤,能神机妙算的神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什么都解决不了,只会懊悔和流泪。
柳清白对着床上的包福,喃喃道:“你名字里有个福,一定是个有福气的。好好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柳清白守了一个白天,整个人都是一副惨白的样子。非春说换她来吧。
“你怕血,还是我来吧。”
“你怎么知道?”她记得她一直藏的很好。
“你刚进北院时,我就知道了。”
铜盆很快被血水染红,混着血液与眼泪。
非春从身后抱住了柳清白,这一路,他也瘦了不少,比在北院更瘦了一些,明明之前自己把他养的那样好。她听见柳清白轻声的啜泣,安慰道:“福小哥不会有事的,他肯定是个有福气的。”
她轻轻抹掉清白的眼泪,又说道:“我们在函城过个年吧。”
“好。”
函城的年与其他地方一样,很热闹。四处扎着红灯笼,放着爆竹。
海棠买了几个糖人,笑着问非春好看么?
“好看都好看。”非春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去给予任何回馈。
看着海棠逐渐暗淡的眼神,只能低着到道歉:“对不住。”
“没事,包福那小子一定会好的。”
路上几个杂耍的,口吐火焰引来路人围观。但贺兰烛却似惊弓之鸟,忽然大声喊着要杀了北狄人。
“杂耍的罢了。”柳清白拦住贺兰烛,安抚了好一会才得以冷静。
几人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只觉得与这个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又回了客栈。
刚回客栈,店小二就跑来说了个好消息:
“那位小哥醒了。”
26. 一把火
柳如韧一把火烧了柳家。
柳清白站在远处看着熊熊烈火,却无动于衷,像是烧的别人家房子似的。
北院一行人终于赶回风城,此行近半年,走时正是严寒,再回来时已入盛夏。来时比去时更为艰难。
因为包福的伤情在函城停留了数月,虽然伤势逐渐恢复,可那个曾经爱开玩笑的小胖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沉默着,也不说话,只是眼睛直愣愣看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柳家宅子的火势很大,还殃及相邻的宅子。
人人都说柳家大小姐疯了,才放火烧的宅子。可没有人比柳如韧此时此刻更为清醒。
她不过是在成全她那冷漠的父亲与自己的爱妾同生共死罢了。就如她的父亲成全娘亲的慈母之心那样。
柳家哪还是她的家?不过是个空窟窿罢了,烧了才叫人大快人心呐。
早些日子,大约在父亲生出纳了花绣的时候,如韧大约就没打算放过这个薄幸之人。
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却着急纳妾?
荒唐又无奈。
“苦楝,你瞧着香草园最近有什么动静?”柳如韧跪在祠堂望着母亲与祖母的牌位,添了灯油,又上了一炷香。
苦楝回道:“项姨娘正想着法子留住老爷,想着让连翘跟了老爷。”
“连翘愿意么?”
“自是不愿的,但若是项姨娘来硬的,她也没法子。”
苦楝不知为何,在大姑娘身上看到了夫人的影子。她笔直地跪着,紧闭双眼,表情庄重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你觉得让她做咱的人,能成么?”她闭着眼若有所思。
“她有个重病的母亲靠着项姨娘的赏钱养着。”
“找个好郎中,再给笔钱。钱你自己拿,出手记得大方一些。”柳如韧关照完便离了祠堂。
望着祠堂上的牌匾:忠孝节义。
多可笑,她忽然笑了起来。
苦楝只觉得背后一凉。
自夫人走后,大姑娘就变得她有些陌生,虽然待她一如往常,可忽然就觉得像是变了个人,那双黑亮的眼珠忽然就变得深不见底。
柳如韧生的不算漂亮,只能说清秀,身形单薄,倒有些让人心生怜爱。
可那人手握长剑的样子却让苦楝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是害怕,只是更添几分敬仰之情。
那日,她握着剑架在刘同的脖子上,威逼着人把锁打开。这才有了后面三公子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大姑娘刚出生时,风清观的道士便说:“此女子命硬,刑克父母,无夫无子,天生的修行之人,不如让道观收了她。”
可想而知,夫人是不让的。但对“刑克父母”四字又颇为忌惮,一出生就送到了太老夫人身边养大。
现在想来,那道士倒也不算骗人。
苦楝收买了连翘。
连翘看着银票与药方,跪着连磕好几个头:
“连翘多谢苦楝姐姐的大恩大德,就算是当牛做马都是愿意的,只要姐姐你开口。”
“我们在一个宅子里做活,就算是自家姐妹,互相帮衬自是应该的。”苦楝将连翘扶起,好生安慰起来,“要谢就谢大姑娘吧,都是大姑娘出的钱,找的郎中,若是令堂病情有了好转,大姑娘也定会高兴。”
“娘亲病情确有好转。大姑娘需要连翘做什么?连翘自然义不容辞!”连翘捧着药方,就算是起了身也还是弯着腰谢着苦楝。她的亲人就剩一个娘亲还在世,这可是救命的药方。
“你也知道,自夫人走后,大姑娘就想着为夫人积德祈福。不需要为你为青蒲园做什么的,姑娘心善罢了。”
连翘千恩万谢送走了苦楝,回了香草园又看见刘同站在园子门口。
她迟疑很久,最终鼓足勇气走进了园子。
柳老爷此时正闭着眼,享受着项姨娘的按摩。项姨娘见是连翘回来了,立刻给她使了眼色。
连翘自然看得懂其中意味,只是心中嫌弃但也无奈只得照做。
她接替了项姨娘继续按着柳老爷的头。柳老爷自然也清楚换了一双更年轻稚嫩的手,贪婪地享受着姑娘们的青春。
“都妥了么?”柳如韧一如既往跪在祠堂问起苦楝。
“妥了。”
柳如韧拿出一叠油纸包的药,吩咐道:“拿去给连翘,告诉她,若项姨娘要她争宠,就把这个给项姨娘。”
苦楝拿着药包,也不问此物是何物,大姑娘做事儿自有她的道理,她只负责一一照做罢了。
项姨娘打开油纸包,秀眉轻挑,轻轻吐出几个字:“五石散?你要我用五石散笼络老爷的心?”
“回姨娘,这不是五石散,是牵魂香。虽与五石散功效相似,但却无害,姨娘不妨一试。”连翘把头埋得很低,恨不得埋进土里,她不敢抬眼对上项姨娘的眼睛。
可苦楝说这是唯一救她的法子。
“从何而来?”
“城东五口街杨家的香铺子里订做的。”这话是苦楝早已教好的。
“咱柳家的香不够你买的么?”
“既然是给柳老爷用的,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好,到时姨娘一片真心倒成了另有所图。”这句也是苦楝教的。
项姨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赏了连翘一串南红手串。
“罢了,以后你不用服侍老爷了。”
退出屋子的连翘才觉得长舒一口气。
她不是不忠,只是自保。更何况,牵魂香本就无害。
柳如韧得了消息,在祠堂又烧了一炷香。
“娘,你再等等。很快我就将那对畜生送下来陪您。”
迟疑良久后,她又缓缓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女儿这算是……娘的好女儿了吧……”
次日,柳如韧报了官,可县太爷根本不管五石散之事。
虽然早已料到,但没想到竟然这样轻易糊弄,还扣了个不孝的帽子。
刚回青蒲园,等着她的就是柳老爷手拿戒尺。
“状告亲爹?哪本圣贤书教你这么做的!”
柳如韧跪得端正,摊出手心任由戒尺挨在掌心,每打一次她心中便记下一个数。
足足五十戒尺。
柳老爷打累了,转身走了。临到门口时,只听见,柳如韧在身后铿锵有力地说道:
“柳仲则!你为父不仁!为子不孝!为夫不忠!为人不义!”
句句怨恨,字字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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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不肖子女!你再说一遍!”
“柳仲则!祖母过世之时你在何处?青楼对么?你逼死发妻之时可有悔过?柳二、柳三的病你关心过几回?还有四妹妹,五妹妹一年能见你几回?”
柳如韧她疯了,她根本不在乎柳仲则怎么罚她。
一个巴掌狠狠拍在了她的脸上,她却笑了起来,继续骂道:
“你就是个懦夫!你对不起祖父的产业!对不起大伯的托付!”
青蒲园被上了锁,柳如韧被关了禁闭,柳仲则的老手段了。
她已经无所谓了,她已经在等着柳仲则和项氏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死了。
五石散上瘾且含剧毒。
她什么也不用做,只知道他们的死期将近。
“娘,你再等等!很快柳仲则就得下来陪您了!”
十月怀胎,项姨娘生下死胎,柳老爷直叹不中用了。这时却忽然念起柳二、柳三两个儿子了。
可一切为时已晚,柳如韧放了一把火,从祖宗祠堂一路烧满了整个宅子。火势很快,柳老爷吸了无石散这么久,哪有什么逃生的力气?况且她早就派人锁死他的房门。
成全了他与爱妾至死方休的爱情罢了。
苦楝指挥着下人逃命,柳如韧带走了如青和如烟。
浓烟与烈火之中一大两小三个身影,正是柳如韧带着两个妹妹一起上了山的背影。
尘归尘,土归土。柳家的恩怨到此为止。
“长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如青一只手握着柳如韧的手,另一只手搀着更小的如烟,奶声奶气地问道。
柳如韧想了想,开口哄道:“跟长姐上山做比丘尼可好?”
“做比丘尼好玩么?”
“比在柳家好玩。”
“好。”
如青是她四妹妹,很早便没了娘。只是谁也不记得这事儿了,都当她娘还活着,全靠好心的乳母用心养着。
“那比丘尼住哪?”
“住庵里。”
“什么庵?”
“你想住什么庵?”
如青想了想,又问道:“庵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
“那不如叫无物庵!”
如青还小,童言无忌。柳如韧却笑了起来,说道:“那就叫无物庵吧!”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若缺站在风清观的高处,望着被焚烧的柳家,心中毫无波澜,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家宅子烧了,你都没反应么?”
说话的是魏如初,她在风清观已经住上大半年了。
若缺只是淡淡回道:“我已与那个宅子无关了。”
“你恨你爹,那你姐姐呢?那可是与你一母同胞的姐姐!”魏如初不理解,平日里温润的若缺为何在此时如此冷血。
“她自由她的归处。”
“云里雾里的,我可听不懂。”
若缺没有回答她,只是领着她回了厢房。
一把火将柳家烧的干净,贺兰烛忽然说道:“柳兄与我一样都没家了。”
沉默良久后,柳清白环顾四周,看着非春说道:“不,我的家在这。”
27. 常在离别中
“魏姑娘万万不可下山。”若缺挡在魏如初的面前,挡在风清观的山门前。
“我的父兄都在奋战,偏我像个缩头乌龟躲在山上,枉为魏家女儿。”魏如初剑柄一转,刃抵咽喉,“若缺,我拿你当作我的知己好友,若你拦我,便从此恩断义绝。”
半年多前,魏千户将自己女儿以养病的名义,送上风清山,送入风清观,只因叛乱四起,敌寇入侵,给自家女儿寻个庇护之处罢了。只是如今,兵临城下,硝烟四起,战事像是化了脓的疮口再也瞒不住了,连风清观这块清净地都察觉到了异样。
魏如初往前一步,剑刃就离咽喉近一寸,若缺就得往后退一步,退到无路可退之时,心一横,反手将剑夺过,无奈开口道:“要下山,贫道陪魏姑娘一起。”
北狄人、叛军、起义军终究是搅动到了风城。
海风吹来了风城的繁荣,也吹得来数不尽的海寇。
庞然大物的倒地必然引来无数虫蚁、野狗的分食。有权有势的早得了消息跑得干干净净,只留那些平头百姓在风雨飘摇之中惶恐。
包福沉默了数月,终于在风城城破那日忽然清明了起来,双眼直愣愣盯着一处,开口喊道:“快跑!快跑!快跑!”
三声“快跑!”之后,包福又双眼一闭继续昏睡。
非春看着包福从那样鲜活的样子变成如今模样心疼不已。快跑,但又能跑到哪去?
她想起殷姑娘曾经赠她的玉佩,想起她口中的那位江湖人士:明月山聂青。
当时殷姑娘说到明月山时,她只觉得耳熟,后来才想起来,张先生曾给她托梦说过明月山。只是不知她与明月山究竟有何渊源?
“清白,你可知明月山在何处?”她将双鱼玉佩双手摊开放在柳清白的面前。
柳清白看了眼玉佩,意味深长道:“游记上说在西南处。”
“走么?”
风清观的真人曾说过,他有一劫在西南处。虽不知是什么劫数,但按眼下的情形,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走吧。”
犹豫一会后,柳清白又问起玉佩从何而来?
“殷姑娘给的。”
话音刚落,柳清白忽然从床榻上坐起来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想,非春应该不明白其中意味吧?
“殷姑娘?”
非春有些不明所以,拍了拍清白的后背,继续解释道:“这是紫烟姑娘与明月山聂青信物。姐姐还说,可以拿着玉佩去找聂青。”
柳清白面色这才缓和了过来。
柳家被烧之后,柳清白虽然不大伤心,但还是病了一场。不是大病只是断断续续喝了不少汤药。
临走前,柳清白去见了柳如韧与柳书砚。柳家恩怨随着柳老爷的过世已经消散,仅存那点血脉亲情,也只有那一声临了的道别。
若缺下了山,不知去了哪。柳清白只见了无物庵的了尘主持。
“那便希望施主一路顺遂吧。”
“多谢,主持也要多保重。”
了尘背对着柳清白,双手合十,面对着满脸神佛,面对着袅袅轻烟,面无表情。于她而言,那不过是个素味平生的香客罢了。
柳清白走远后,远远望去,大殿中央跪得端正的背影与秦夫人当年如出一辙,毫无分别。
苦楝见人走远后,方才拿着长命锁走了进来。
“主持,五姑娘带着这个还留么?”
这银制的长命锁做工粗糙,已经发了黑,一看就不是柳家的物件,是项姨娘留给的如烟的贴身物件。还刻着项姨娘的名讳。
“留着吧。她终归是如烟的亲娘。”
苦楝拿着长命锁咬着唇游移不定,似欲言又止那般。
“杀人偿命应得的。她若将来还记得她娘,要找我寻仇,拿了我这条命也是应该的。”她早做好准备,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像是在叙述别家的事儿一般。
苦楝无奈,将长命锁放回如烟身边。
“苦楝姐姐,这两个字读什么?”如烟还小,未曾开蒙,不识的字。
苦楝迟疑了很久,最后开口道:“是平安两个字。”
“是平安……么?那还有一面是什么字?”如烟喃喃自语道。
“是金花。你娘的名字。”苦楝摸着如烟戴着僧帽的小脑袋,蹙着眉苦笑,“你娘希望你平安顺遂。”
“我会的。”小如烟似懂非懂点点头。
柳家没了,再次出发的北院一行人不似之前那般阔绰,包福又还在昏迷之中。租了一辆四面漏风但还算宽敞的马车便上了路。
所幸天热,吃些风倒也不打紧。
一路上流民遍地,还有个别要扒拉着爬上马车的,被海棠接连踹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柳清白质问道。
“你救一个就得救上一个村,千千万万的流民你救得过来么?”
贺兰烛扔下一个白面馒头,像鱼食落入锦鲤池一般,一群流民一拥而上,不分敌我将那个白面馒头分食干净。待人群消散,甚至还会留下一些断肢残骸。
“柳公子,现在这个世道,你可别做好人呐。我们还得活呢。”
柳清白看着此情此景说不出话,愈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左手竟然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垂眸,不去看他们。
非春从身后抱住了他,把头磕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安慰道:“没事的,说不定到了明月山就好了。我们路上若是看到郎中再给包福看看。”
他的低落,也只有非春会在意他,会留意到。他将非春的手拉得更紧了些,回道:“好。”
似乎若是此时非春突然撒手,或许他便是活不成了。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在北院躺在软榻上等着光救赎的柳二。
“你会不要我么?”他问道。
“自然不会。”柳清白好像很久没问这种问题了,还当他不会再问这种问题了,非春将他抱得更紧一些,轻声安慰着,“这辈子都不会把你舍下的。”
既说了这话,便是一辈子。
世道太乱,物价水涨船高,客栈住店价格已翻了几番。柳清白盘算着手里那些碎银讨价还价,却被客栈老板为难:
“看你生的还不错,倒不如做几天小倌讨些赏钱补贴一些。”正说着话,老板的手就摸上了柳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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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轻浮地拍了拍,“考虑考虑?”
柳清白自觉被轻薄了一番气得不轻,捏紧拳头涨红脸半天说不出话。
“老板,若是不诚心做生意,赶我们走便是,如此侮辱人可就不对了。”叶非春手持短剑,并未出鞘,重重砸在老板的手上。
她如今这幅江湖侠士的样子倒是更适合在这个乱世里头生存。
柳清白在不被人察觉的角落里,轻轻拉了拉非春的衣袖。他怕惹了事儿,如今没钱能摆平,轻声说:“罢了,我们再换家。”
“不成,得让老板给你道歉!”
她架势很足,一副闯荡江湖已久的样子,海棠在一边陪着做戏,她力气大掰断几根竹竿不是问题。在一旁吓了老板一大跳。
老板见状倒也不想惹事,万一起了什么祸端,道了歉,便想匆匆了了这事儿。
叶非春也知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见好就收,拉着大伙便走了。
又辗转几个客栈后,柳清白当掉了一些值钱玩意后总算是住进了一家还过得去的客栈。
倒不是他娇贵,只是包福如今尚在昏迷,又少了一条腿,不好住得太简陋。
他看着逐渐消瘦的包福,仿佛看见了生命流逝的样子。
“你会一直在的,对吧?”
昏暗的房间里,柳清白死死拉着非春的手,不愿撒开。
“会。”无论她说多少遍会的,柳清白都会再问下一遍。
柳清白坐了一夜,包福也清醒了,这本是好事,他刚想告诉出门买早饭的非春。但刚清醒的包福却只是淡淡说了三个字:“我想死。”
他望着屋顶,破败的房梁,昏暗的房间。外头阴沉沉似要落一场大暴雨,街上喧闹,似乎有人抢劫。
乱了,都乱了。
“我想死。”他拉住柳清白的手,近乎哀求道,“主子,成全我吧。”
柳清白说不出话,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他也想像自己的虫儿那样说出:“你得活着。”这类话。
可终究说不出口。
“二公子,我娘你们没带出来吧?”
“……”
“此时在风城应是凶多吉少了吧?”
“……”
“成全我吧,带着我也是累赘,就当全了这段主仆情分吧。”
“何来成全?”他哽咽着问道。
包福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短剑,那是柳清白给非春防身用的短剑。
“你别脏了她的剑,给我好好活着。”
这个屋子闷得他一口气都喘不了,他重重关上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以为他离了屋子就能喘上气,却没想到,刚在阶梯上坐了一会,就听见喧闹的街上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有人跳楼了!”
客栈不高,拢共三层,可包福的身子已经不起折腾了,这一下便咽了气。
他看着血泊里的人,他不敢认,即使刚刚才说过话,他也不愿意相信,就这样没了。
没了。
跟当初他娘烧了扬州的船,扑通一声投了江那样干脆。
一样没了。
28. 梦魇
柳清白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梦见很多人,他娘,他爹,还有包福。许许多多的人从他眼前晃过,一个都抓不住。
梦中画面的最后落在了非春与贺兰烛一道离他而去,而他如何也抓不住。
他声嘶力竭得嘶吼,可俩人却不曾回头。良久,只有贺兰烛像是炫耀那般举起非春的手。
可恶!柳清白,想要掰开他的手,却扑了空。
惊醒后,陌生的屋子里并没有人。
静悄悄地,门被推开,是许久未见的沈居安。
“柳二公子,不用起身,可感觉身子好些?”沈居安自说自话地寻了个座儿,没等柳清白回话接着说道,“我途经双蛇山,在一处破庙里看见身中蛇毒的柳二公子,见你昏迷不醒便将你带了回来,可是发生什么变故?”
变故?太多的变故不知从何说起。
“沈先生怎的在此?”柳清白扯开话题,不想回忆什么变故。
“自然是奉朝廷之命前来赴任。”
“什么官职?”
“芝麻小官,一个县令罢了。”
“那学生还得恭喜沈大人,可惜如今的我,身无长物。”
这是客套话,可身无长物却是事实。
“无妨,你我也不再是师生关系,无需这样称呼。你只需将身子养好即可。”
柳清白不明白沈居安为何救他,他这样的废物又有什么可图?
“多谢。”
此处离明月山不过十几日的路程,可偏偏非春就把他撇下了。
他抬眼望,望夜空一轮明月。
说什么一辈子不会舍下,都是骗人的。骗就骗吧,要是他真死了,也算是骗了一辈子。可偏偏叫他活了,可虫儿呐,你又在哪?
明明在北院时,他那样落魄,虫儿都没放弃他,为何如今却是如此轻而易举的将他舍下?
是因为贺兰烛么?
柳清白忽然低头轻笑起来,那就将他杀了吧。
虫儿会不会护着他?
他不得而知,只知道若是虫儿护着他,他就更得死。
最好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好叫虫儿不会伤心,只当他是去了别的地方。
他是会来明月山的,只是,不是现在。
“公子,夜里凉,早些回屋。”
是虫儿的声音?
他惊喜地回头,却落寞地垂下眼帘。
侍女的声音恰巧有些相似,她将披风披在柳清白的肩头。
不是她,她怎么会在此呢?或许早与贺兰烛上了明月山,进了明月寨,见了那个什么聂青。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回公子话,奴婢名叫婵娟,是沈老爷吩咐奴婢来伺候公子的。”
那侍女与虫儿长得并不相似,身形粗犷,甚至有些臃肿,只是声音有七八分像。
“替我谢过你家主子的好意,但是你走吧,我习惯一个人。”
北院总是一个人的。当然还有包福……
想到这他心口就一阵刺痛。
这世上待他的人少之又少,又一个个接连离他而去。
大抵因为他是个废人,老天便将人都一一带走。亲人、朋友、爱人都带走了,他本以为这世间唯有非春不会离他而去,唯有非春会爱她,不离不弃。
终究是他太贪。
柳清白手心握着一支素银簪,毛毛剌剌地,越攥,手心越痛。那是当时他的虫儿刺进他肩头的簪子。
血流了一地,婵娟拿着帕子来擦,却被躲了过去。
“不必,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吧。”
见那姑娘依旧跪着不肯走,心中只剩下嫌弃与恶心。
“嘭”的一声。是他用力把门关上,像是往人姑娘脸上呼了一巴掌。他只是不想亲自动手赶人,怪脏的。
如今的深夜,柳清白一个人卧在榻上,没人会被他裹在怀里,也闻不见那茉莉香粉的香气。面对昏暗的屋子,陌生的环境,他只能点起他熟悉的香,才能找回些许的安全感。
梦中云雾缭绕之间,竟然出现虫儿的身影,一片桃花林中,一汪冒着热气的池子。非春身着轻薄绸衫,若隐若现能看见她瓷白的肌肤,她像是蛇一般从水里蜿蜒着缠绕着他的腰,惹得他下腹一紧。
“虫儿?”
柳清白抚摸着非春的脸颊,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看清自己。
可偏偏梦里的非春双眼蒙上层薄纱,目不能视。她用双手当作眼睛,一点点攀着他的腰,攀着他的胸膛,攀上他的肩头,一寸寸抚摸过他的肌肤,最终匍匐在他耳边,吐纳着她的呼吸。
今儿依旧是茉莉香粉。
他抚摸着虫儿湿漉漉的头发,顺着头发轻按她的后颈,低声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柳清白等了片刻,只觉得攀着肩头的姑娘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回道:“是贺兰烛么?”
贺兰烛?
忽然间,杀意顿生。
柳清白掐住非春的脖子,扯掉蒙在她眼前的轻纱:“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求你了……”
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他看见的是满脸泪横的自己。
他松了手,跪在非春面前,用近乎乞求地声音问道:“你为何弃我而去?”
为何?
“因为……”她冷冷开口道,“你是废物。”
瞬间,水花四溅,柳清白从梦中惊醒。
他环顾四周,还是那个名叫婵娟的侍女跪在他床边。
“公子这是梦魇了,奴婢让厨房做了糙米薏仁粥。”她举着瓷碗高过头顶,瓷碗里的粥还冒着热气,应是刚煮的。
“你为何不走?”柳清白没接过粥,只是平静地问道。
“主子吩咐奴婢来伺候公子。奴婢自然要尽心侍奉。”
果然,这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独独为他而来的虫儿了。
沉默良久后,柳清白才开口道:“你自己拿去喝吧。”
沈居安为柳清白写了一封引荐信。如今天下动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很快,柳清白也得个芝麻绿豆大点官:县尉。
与沈居安一道在这个双蛇县,偏安一隅。
柳清白坐在酒楼上,今日是沈居安为他摆的席面,他不好推辞。
一个包间,两张八仙桌,桌上摆的菜色皆是山珍,价格不菲。
就光这菜色而言,如若不说,还当是天下太平,百姓富足。
“沈兄,柳某人区区一个县尉,何需如此大的排场?”
沈居安显然已经喝多,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他问起来:“你说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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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是图什么?”
柳清白答:“学生还记得,沈先生昔日教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错!”沈居安铿锵有力地反驳起来,“是为了!面子!银子!和权利!”
他搭上柳清白的肩膀,继续道:“什么狗屁的太平,是我沈危一个人能做到的么?”
柳清白扶着沈居安回宅子,他吃了酒颠三倒四骂骂咧咧了一路,捂都捂不住嘴。
一到宅邸,就将他扔给侍女。
“你们沈府没有主母么?”
柳清白已疑惑许久,至今未见范姨娘,也未见别的侍妾或者管事儿的女子。
“沈老爷还未成家呢。”侍女掩嘴羞涩地笑了下。
未成家?那范姨娘上哪去了?不是跟着沈居安私奔了么?
“别提了!宁华她根本不爱我!”
也不知是谁提了,总之不是柳清白提的。沈居安忽然坐起半醉不醒地絮絮叨叨了起来。
“她只是想借着我逃出柳家罢了!”
说起来这事儿沈居安心里就更是来气。接着醉意便开始大吐苦水。
他与范宁华刚出城门,宁华便与他辞别。
她骑在马上,头戴着帷帽,夕阳下,是他追赶不上的身影。
只留下一句:“沈兄,你多保重。”
“柳兄,你说现下这世道如此之乱,她一个姑娘家的如何独活!她就是嫌弃我无官无职!酸腐书生一个!她要另寻高枝儿去了……”
柳清白听着他叽里咕噜,思绪早已飞到了外边。
乱世之下,女子也可独活,非得攀附于谁么?若女子非得攀附于男子才能活,那他的虫儿……又怎么会离他而去呢?她应当缠着他、讨好他才对。
可他的虫儿、他的蛐蛐、他的玉兰、他的非春……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她本身就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女子。
不!不是他的!不是他柳清白的!
是属于她自己的。
“柳兄,你倒是说句话呀!”沈居安自言自语累了,就要柳清白附和。
柳清白迟疑半晌后,接道:“她们自由自己的活法。”
明月山,因山峰环抱明月而得名。
明月山上有个湖,名叫明月湖。明月山上有个寨子,名叫明月寨。
明月寨里有位侠士,名叫聂青,手持子母剑,腰间坠着一枚双鱼玉佩。
“聂大侠,此乃殷姑娘所赠。”贺兰烛毕恭毕敬递上玉佩,可寒光一闪,利刃已在咽喉前。
“男人?”聂青低头轻笑,“紫烟怎么会把玉佩给一个男人?定是你偷盗而来!”
刀剑不长眼。
贺兰烛立刻解释道:“殷姑娘确实未曾将玉佩赠与他。是将玉佩赠予另一位叶姑娘。只是叶姑娘在双蛇山,突遭意外,坠下悬崖,昏迷数日,不曾清醒,所以贺兰烛才不得不拿着玉佩,向聂女侠求救。”
“当真?”
聂青一撇头,看见贺兰烛身后当真有一辆板车,板车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推板车的则是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女子。
“她?”聂青将信将疑。
“正是!”贺兰烛跪在聂青面前,求道,“求女侠救救叶姑娘!”
“不用你说我也会救!”
29. 应不识
日月更替,青山依旧。日悠悠,几度秋。
明月山上明月寨,明月山下月明村。
在乱世夹缝之中,月明村还算平和,一切井然有序倒有几分桃花源的意味。
只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我的好娃娃你再忍忍,你爹娘已上山去寻药仙姑了,很快病就能好了。”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正安慰着自己正发着烧的孙女。
村民口中的药仙姑便是明月寨里的大夫百里英华,她本是医馆女医,却被人诬陷逃到了明月山上,幸好聂青姑娘为人仗义收留了她。
她本想着从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但依旧抵不过医者仁心,诊治了不少村民。也成了大家口中的“药仙姑”。
英华一路匆匆下山,小姑娘不过是偶感风寒,简单开了药方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了了这事儿。
良药苦口,对孩子来说又有些难以下咽。英华又留了下龙须糖给孩子吃。
临走时,老婆婆还送了药仙姑一串腊肉,只因药仙姑看病从不收钱。
英华刚走几步就遇上另一个村民,他自称王五,媳妇儿怀孕了想让药仙姑给瞧瞧。
孕妇脉搏强健,胎相平稳,再过几月便要临盆,应是没有大碍。英华关照了几句,便要上山。
可王五却拉着她非要开几副药才可放心。
“我家娘子这是头胎,万不可有疏忽,还烦请药仙姑,开几副药,我们方才安心。”
他言辞恳切,像极了关心妻子的丈夫让英华有些动容,便开了几味强身健体的药。
“你糊涂呀!”英华回了寨子,刚与非春说了几句,便被非春给数落了几句,“月明村什么人咱不认识?哪有什么王五?可别落入官兵的圈套。”
英华性子慢吞吞,听完愣是缓了几拍才恍然大悟,拍腿担忧起来:“他会不会对产妇不利?”
虽然有些对牛弹琴,但英华的担忧也不无道理。非春想了想派了一支小队,大约也就三五个人去月明村盯着,想来一个王五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听说近日从双蛇县调了个新任的剿匪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只是一提起双蛇县,非春不免有些失落,更何况又是临近中秋的日子。
望着那一轮明月,她斟满酒,向夜空中敬了一碗。年年如此,一到这日子,她便只会借酒消愁。
“少喝点吧。”贺兰烛收了她的酒,又默许她的醉意靠在他的怀里。
五年过去,说长,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短,非春又从未淡忘某个人。
“我扶你回去。”贺兰烛横抱着非春回了屋子。
她喃喃道:“阿烛……我找到郎中了……清白在等我……带我回去……”
还没放下么?贺兰烛除了心疼,也没别的法子,摸了摸她的头附和道:
“好嘞,小的这就带二当家去。”
“好疼……”
“现在还会疼么?”
非春在他肩头蹭了蹭。
那日坠下山崖的伤痛,时至今日都还会疼么?
如今叶非春算是拜了山头成了明月寨的二当家,成了聂青的左膀右臂,成了朝廷通缉的匪患。
可这个年头,朝廷不过形同虚设。各路诸侯割据一方,外敌环伺,百姓惶恐。
明月寨不过也能守一个月明村罢了。
可笑的是朝廷放着外敌、叛军不管,非挑明月寨这种软柿子捏,当真无能至极。
“英华,有醒酒汤么?”
安顿好非春,贺兰烛又去问药仙姑讨碗醒酒汤。
“阿烛,还有何事?”
贺兰烛拿了醒酒汤也不走,还在她屋门口徘徊,也不知有什么话要说。
“非春今天说痛,想烦请你再看看。”
明月寨里谁都知道那是心病,看不好的。腿断了能接,心空了如何是好?
“那就再给二当家抢个压寨夫君回来!”聂青口无遮拦惯了。
她大马金刀往二人之间一坐,又一本正经说道:“听说新来的剿匪官生的不错,改天抢回来让小春看看,别一天天跟个寡妇似的。”
英华与贺兰烛面面相觑觉得聂青又在说笑,这时只有海棠认真思索一番附和道:“非春确实喜欢生的好看的,当年看上柳公子也是看他生的漂亮。”
贺兰烛心里一酸,论相貌他也不输柳清白,怎么五年过去了,非春眼里依旧看不见他?
“你别失落。”聂青从五年前第一面见到贺兰烛与非春就看出其中微妙,只是没想到五年还是没点发展,多少心里有些觉得他不争气,“改日姐给你做媒!”
“多谢大当家好意,在下觉得一个人也挺自在。”贺兰烛端着醒酒汤赶紧撤出了英华的院子,再待一会聂青可真要做媒了。
回了非春屋里时,非春已经醒了大半。她酒量不错,缓一会便舒服了。坐在床边照着铜镜,看着耳垂上那一副已经有些微微发黄的珍珠坠子。
她以前是最喜欢打扮的,如今明月寨住的时间长了,也不太爱打扮了。
铜镜中除了自己很快出现了贺兰烛的脸,他一步步靠近站在她的身后,为她簪上一枝红玛瑙金簪。
“今儿下山看见的,觉得好看就给你买了。”
非春仔细端详了一会,那簪子做工精巧,应是不便宜。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又还给了贺兰烛。
“下次送给你心仪的姑娘吧。”
贺兰烛看着金簪默默走出房间,他知道他一定会被拒绝的,所以也没太失落。因为他还有时间等得起。
非春见贺兰烛走远,心绪难以平静,坐到桌前点起一盏烛火,翻起一本兵书。
桌子靠着窗,窗外能看见院子,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扎着秋千。
她似乎觉得,眼前景物理应如此,也只能如此。
如今,她已没有不认得的生字。一本兵书也能流利通读,字也写的像模像样。她攒着厚厚一摞纸,却不知道给谁看。
如果那日,她没有一意孤行坚持翻山,而是绕城而行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如果当时没有住在那座荒废的破庙是不是也不会出事?如果她没有将柳清白一个人扔在庙里,是不是也能寻得一线生机?
可惜人生没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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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多如果。
腿上的伤隐隐作痛,不是英华医术不精,而是非春不许自己不痛。只有痛着她才觉得自己活着,如此才是自己应得的。
“清白,当时你也如此痛么?”
她翻着那一沓清白留下的小像,一个个生动的小人已经被雨水泡烂,只看得清模糊的大概。那是后来在山上寻到的箱笼里找到的。
如果不是最后一页的“王八图”,非春根本不敢认那是柳清白的箱笼。
在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下,连那座荒废的庙宇都被巨石倾轧,尸骨自然无从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时至今日,叶非春依旧认为柳清白现在或许依旧好好活着,只是他们没有相遇罢了。
她将小像与“王八图”还有那一摞她的字都收在一起,拿小锁锁了起来。
派去月明村盯着王五的小队回来禀报,声称那王五并无不妥,是附近遭了难,拖家带口来投奔姑妈的。王五姑妈也确实是月明村的村民。
既然没有疑点,也不必盯着了,让英华自己多留个心眼便好。明月寨其实也并没有这么多人手,不过是个小寨子,不然也不会成为朝廷眼中杀鸡儆猴的“鸡”。
叶非春还在为寨子的开销而苦恼。
“要不……”聂青又有厥词要放。
“不可。”叶非春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当场拒绝了。
“你怎知我要说什么?”聂青觉得这个大当家当的委屈,这寨子谁听她的?
“你要劫剿匪官。”
被说中了,聂青撇嘴狡辩起来:“他要剿我们,我们劫他,礼尚往来,不是很合理嘛。非得等人家兵临山下再拼个你死我活?”
“少主动招惹官府的人。”
聂青看非春无动于衷,又挑衅道:“你不会是听说,新来的剿匪官是个小白脸,就怜香惜玉了吧?”
叶非春对聂青的嘴也有些忍无可忍,最后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走!今晚就去!我倒要看看生的有多好看!被你念到现在!”
“就等你这句话了!”聂青立刻拿出夜行衣兴奋地跳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非春总觉得聂青这样秀气的名字与她并不相配。
官邸中,官兵隔着屏风汇报:
“大人放心,王五的身份本就是真实的。明月寨查不出破绽。”
云母石屏后透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歪在榻上看不出在做什么,只觉得应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样子,手里似乎握着一支簪子。
那个身影起身倒了一杯茶,只淡淡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月上柳梢,青烟袅袅。流苏帐子里,柳清白正歪着看布防图。
烛影摇曳,他已经习惯夜深不能寐,这些年都是如此熬过来的。终于熬到了来到明月山脚下,终于他要与某些人见面了。
窗外黑影闪过,也不知是哪来小贼?
柳清白会心一笑,吹熄烛火,躺回榻上。
只见珠帘轻挑,床上流苏帐子被扬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彼此面前。
“许久未见。”
31. 色字头上一把刀
听说明月寨有喜事,寨子二当家的带回来一个白面小生,说是马上成婚,让他成为压寨夫君。
月明村的村民得知后,还托药仙姑随了份礼。也不是值钱玩意,都是各家种的菜、熏的肉,一份心意沾沾喜气。可如今兵荒马乱的,这些粮食才是最紧俏的,药仙姑最是菩萨心肠,还得一一拒了。
“真是给我添麻烦。”英华一边抱怨着非春,一边谢着村民。明月寨属她与村民来往最频繁,谁叫她是菩萨心肠的“药仙姑”呢。
英华带着好意回山,又遇上王五拦路请她再给他家娘子瞧瞧。
英华想着不过是多几步路的事儿,就随王五走了。
“仙姑,您瞧瞧腹中胎儿如何?”王家娘子躺在床上面色煞白,抓着英华的手,语气倒显得急促了几分。
胎儿无碍,产妇身子也无碍,可产妇为何面无血色?
难道另有隐情?英华反应迟钝,并不是个机敏之人,但如此情形实在叫她心中不安。难不成着王家娘子是被掳来的?又或是被王五苛待却逃不走?
英华寻了个由头支开王五,低声询问:“你夫君可是苛待于你?”
王五媳妇儿摇摇头,只用口型做出:
“快走!”的字样。
快走?
看着昏暗的屋子,窗外人影,英华这才迷迷糊糊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拉起王家娘子便是要一道逃走。
她自认是个善良到有些愚蠢的人,可偏偏不愿放下这一身傻气,要走便应该一道走,哪有撇下一个有身子的人自己逃命的?
“跟我一道走!一道上山!”
“走?还上山?”王五笑得狰狞,“仙姑这是要走去哪?上那座山?”
一命换一命。
拿明月寨的百里英华换回柳清白,这是沈居安的主意,也是沈居安与柳清白的主意。
“不换!”
二当家抽出聂青的横刀往桌上一劈,留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刀痕。
“英华是我们明月寨的人,我自然会救的!至于柳清白,我也不会放。”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明月寨上的人自然不解,底下皆是窃窃私语的响动。
不过是那几句“蓝颜祸水”、“色字头上一把刀。”又或是“鬼迷心窍,见色忘义。”
叶非春背身离去,穿过嘈杂的声音,走得一意孤行。
“你当你是谁!”聂青冷着脸坐在高处,叫住叶非春,“要是英华掉一根头发,杀了你那小白脸祭奠她的头发!”
她是明月寨的大当家,她才是那个该拿主意的人。事关明月寨的人,竟然为了一个官府的小白脸而遇险,说到天边去她聂青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会有法子的。”叶非春撂下一句狠话,当是军令状,“三天之内救不出英华,让她掉一根头发,别说那小白脸,我的脑袋你也拿去!”
“好!就三天!”聂青并没有打算给叶非春更多的时间,即使私交再好面对生死大事必然不会顾念旧情,更何况英华与她们情同姐妹,怎可因为一个外人而受分毫委屈?
英华在那多一天,就多一份危险,谁知道那些官兵又会做出什么毫无底线的事情?
“三天里救不回来,你和你的小白脸就殉情吧!”
“好!我这立下字据,给明月寨每位姐妹传阅一番!”叶非春答应得爽快,几个字洋洋洒洒写得气定神闲像是万千计策了然于心一般。
海棠小声问她:“你有法子了?”
“……没有。”她暂且还没法子救英华,但她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放了柳清白离开。
对于柳清白而言囚笼不过是从柳家北院换到明月寨。
非春轻抚着柳清白的头发,眼前的人静悄悄已经睡着。消瘦又苍白一如初见,她轻吻着他的唇角。
一汪清泉化在心头,过往恩怨已如清风消散。良久后,非春脑海中只留下一团消散不去的偏执:
“我会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的。”
她在柳清白耳鬓厮磨。
“我早说了,留着我对你没好处。”
黑暗中,熟睡的人并没有睡着。柳清白闭着眼,贪婪地享受着非春偏执的爱,他曾经有多渴望,如今就有多清醒。
他像是吞服了一剂慢性毒药,撕扯着他的灵魂。
“放我回去吧。”柳清白坐起身摸了摸非春的耳垂,那一对已经泛黄的珍珠耳坠在月色的浸润下泛着莹润地光泽,在他心里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他不想与非春为敌,他种种如此行径不过是为了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所求不该贪多,见了一面就会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一生一世。可偏偏,如今局面哪来什么一生一世?
他是官,而非春是匪。他们已然站在对立面,他多留一天,对非春并无益处。
叶非春也不再是过去的玉兰,她自认为她已经强大到独当一面,只留下一句:“你安心,我们明儿就拜堂成亲,再也不分开。”便拂袖离去。
随着房门合上,屋子里又陷入柳清白最为熟悉的黑暗。
黑暗中,他餍足地笑了。忽然间心里闪过一丝同归于尽的念头,若是明月寨就此付之一炬,他又是否算得上蓝颜祸水?又是否能证明他在非春心里的份量?又是否能抵过他这五年来的孤苦无依?
种种过往从眼前闪过,昏暗之中泪水顺着眼角浸湿被角。他看着手腕伤疤,握着掌心的钥匙,又清醒几分。
按原计划也本该如此,如此玉石俱焚。
柳清白从来都觉得自己爱得无私,可如今看来不过也是红尘世俗中的人。他又不是柳三遁入空门,守着一只鹿打算了此残生,也不是她姐青灯古佛养着仇人的孩子,甘之如饴。
他是个俗人,可他不舍非春再痛一次。明月寨若真没了,怕是她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心结,魂牵梦萦之中忘不掉的地方。
既然都是过不去哽在喉头,迈不过去的坎,不如让他成为非春心口抹不去的朱砂痣、白月光。既然都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人与地方,不如是他与北院。
他摸索着手里那把生了锈的钥匙,抬头望着月色,回忆着曾经月色下的吻。
“我答应你了。”他将钥匙揣进怀里。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贺兰烛早已蠢蠢欲动,他安宁的五年,不想被柳清白就这样草率地打破。
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同盟。
“你可有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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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青冷脸问道。
她抱着一丝期待,期待叶非春另有谋划,而非见色忘义。
英华只是个医女,柔弱不能自理,没有别的专长。让她救死扶伤不在话下,让她以一敌百,逃出险境那是绝不可能。晚一天就是晚一天的危险,她不敢冒险。
“没有。”非春低头。
“那就把你那个小白脸交回去!”
“不交。难道交了就能放过我们么?只会得寸进尺觉得我们好欺负。”非春啐了一口,咬牙骂道,“聂青,我们是明月寨不是明月村,我们不是老实巴交的村民,我们是在通缉令上的土匪!土匪你明白么?”
“可……英华……如何是好!硬碰硬么!要是他们对她做什么呢?”聂青红着眼眶,厉声骂道。
那样子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无异。聂青总是看起来刚硬实则最是心软。她怨恨自己乱出主意,招来了不该招来的人。明月寨是她的心血也是精心筹划为殷紫烟铺的后路。
英华得活着,明月寨也必须在。
殷紫烟那个傻子,一个弱女子在北方苦苦支撑,若是撑不下去了,她还能给紫烟撑起一个像家的地方。
她没什么崇高的理想,没有劫富济贫的侠义。种种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紫烟。
只是,算来算去,紫烟的信已有一年半未曾收到了。想来是世道乱,车马慢,以前也有过,隔了半年多才收到信。
只要天仙阁的牌子不倒,她便始终坚信,紫烟还活着,只是前路艰难,想必走得并不舒坦。
聂青抹了抹眼泪,黑着脸,低声擦拭着横刀:“非春,五年前你带着玉佩来寻我。我是因那紫烟的玉佩才收留奄奄一息的你,若你为了那个小白脸将寨子毁了,我也会杀了你。这世道杀个人并不难,也别把我当傻子。”
正说着话,海棠闯了进来。她莽撞惯了,也看不懂眼色和气氛,开口便是直愣愣说道:
“官兵送来一个银镯子,英华的。”
众人呼吸一滞,屋子里气氛凝固。
“来人!”聂青忍无可忍,大声呵道,霎时间,明月寨的姐妹纷纷簇拥而至,“来人!把那个小白脸的手指都砍了给我送下去!”
“谁敢!”非春夺过横刀架在聂青脖子上,刀未出鞘,只是杀意逼人,“我看谁敢动!”
聂青冷笑几声,垂眸看着刀鞘只觉得如同整个人跌入冰窖,“我终究是看错人了,紫烟也看错人了。”
“你们不许动柳清白。我现在就把英华带回来。”
“不用去砍了。”贺兰烛恰逢此时推门而入,“柳清白已经跑了。”
“跑了?”非春难以置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跑了?
“跑了。我放的。”贺兰烛将锁扔在桌上。
铁链在桌上砸出声响,震耳欲聋。震得非春嗡嗡作响,一个趔趄横刀连带着刀鞘一道落在地上。
聂青趁此机会将她摁住,只是感觉非春已没了力气。
“你知道的,我会开锁。”贺兰烛说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
“他想走。”
叶非春一时间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几个明月寨的姐妹将她架着带走,关了禁闭。
32. 戏幕起
写艳词的张先生曾经教过,若是遇上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那就演一出戏。红尘男女谁不是戏台子上的戏子?到哪又不是戏台子?
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见多了也就会唱,会演了,说不准还会自己写了。
“如何?”非春闭着眼在禁闭室问道。
“什么如何?”聂青懒得搭理她。
“演得如何?”她仰头眨着眼睛期待着看着聂青。
聂青冷哼一声:“搞不懂你在折腾什么”
非春闭眼自得起来:“他们官府的人安插一个王五这样的眼线抓了我们的人,就不许我安插一个忠心不二的内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聂青的喉头愈发紧,想说的话思来想去最终咽了下去。她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出口,锁了禁闭室,隔着密不透风的墙,看不见叶非春的脸才问出口:“你又怎知他忠心不二?”
因为他是柳清白,是北院里的柳二,是她的二公子,是为她起名,教她识文断字,想带着她看见更广阔天地的二公子。
“就像殷姑娘无条件信任你一样。”也不知聂青是否听见。
聂青不知道非春在谋划什么,只是听到紫烟的名字,心里头总是泛酸,她语气软上几分问道:“紫烟……她还是不一样的……”
“于你而言,紫烟自然与众不同。而与我而言,二公子也是不一样的。”
叶非春语毕,只觉得时间陷入漫长的寂静,也不知道聂青是不是走了?
良久后,门外才传来声响:“救出英华可有把握?”
“有。”
这不是没由来的把握,那把钥匙是非春给清白的,贺兰烛也是她安排的,她与聂青吵得刀剑相向闹的满山皆知也是她演的。她赌柳清白的良心未泯,赌他对自己的情深义重,赌她在柳清白心中的分量抵过他的仕途。
很显然非春认为自己赌对了,因为英华很快就回来了。
在一片氤氲雾气之中,英华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从一片混沌苍茫之中踉踉跄跄向明月寨走来,那匣子里装着王五的项上人头。
“这是柳清白的投名状?”贺兰烛看了一眼木匣子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嫌端着晦气就赶紧埋了。边埋着心里还嘀咕,“鸟尽弓藏,您怨柳清白可别怨我”
英华端着人头走了一路,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发怵。她是学医的,倒不是害怕那些断指残骸,经此一遭也算是见了生死,只觉得官兵只手遮天随随便便就能把她绑了,又随随便便将她放了。从山下到山上这一路她往日是走惯了的,这一回却觉得无比沉重,心中悲凉入目皆是凋零苍凉之色。
原是入了秋。她如此安慰自己。
至于王五,他是活该。那白面小生根本不是王五的对手,是王家娘子亲自砍下王五的头颅。那血是温热的,溅在她脸上,王五媳妇的眼泪却是凉的,落在她掌心泛起的不是怜悯而是激起一身热血那样激动。
“可有受伤?”聂青将英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身上并无不妥这才安心,“英华妹妹受苦了。”
只见英华始终低头,扭捏着扣着衣袖一角,嘴角扯了扯像要说些什么。
“有话说?”
“她哪是药仙姑,分明是尊泥菩萨!”贺兰烛在一旁倚着门框冷嘲热讽。以他对英华的了解,怕是想要再去救那王五媳妇。
“那王家娘子怀有身孕,人品贵重。在地窖里,几次三番都是王家娘子帮忙,不然……我怕是再也回不了明月寨了。”英华眼角带泪,攥着聂青的衣袖道,“英华有个不情之请……”
聂青没有说话,别有深意地看了贺兰烛一眼。还真是被他说中,明明自身难保却又非得生了个慈悲之心。
聂青犹豫再三,现下先安抚了英华再说,她回道:“你先休息,给我点时间我们想个两全之策。”
英华听见聂青答应这才安心离去。她反应迟钝,走到门口才恍然大悟如今明月寨的处境,心生内疚缓缓回头,一脸愧色嗫嚅着开口:“其实大当家你可以拒绝我的。”
聂青笑着摇摇头让她将心放进肚子里,既然她答应就一定会办到。她不是要自立山头,她只是想为了紫烟创造一个她喜欢的、安心的环境。
“我瞧着不止一尊泥菩萨,明月寨都是神仙,连香火都不必供奉便能有求必应。”贺兰烛坐在一旁揶揄着聂青,见聂青也不搭理他,他也识趣儿地走了。
他是三教九流里爬出来的,只知道让自己如何活的更好,可不愿做那尊泥菩萨。至于明月寨能存活多久,有一天过一天得了。
“你知道聂青为什么建明月寨,何苦计较这些呢?她又不是真的占山为王。”非春被贺兰烛接出了禁闭室,听他抱怨了一路。
关于明月寨,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是如何来的。
“可是殷姑娘的信已许久没来了,我只是觉得应该向前看。”
非春看了贺兰烛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道,紫烟姐姐的信已经许久未来了,如今的世道凶多吉少。可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此时此刻的聂青。
“走!陪我抓几只野鸡!”
“野鸡?不如抓几只散养的土鸡,还肥些。”贺兰烛嫌弃这山里野鸡肉少骨头多,柴得塞牙。
“你不懂,聂青就爱吃山里野鸡,我这是要赔罪去。”
说起聂青,她本是山中一猎户,某日偶然遇上雪灾被困在风雪之中。她曾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雪灾之中,忽然间如释重负静静窝在雪堆里,等着黑白无常带她去地府。她是孤儿,是兄嫂拉扯她长大,可她的故乡并未善待她。
仅仅为了两件山货,她的兄嫂死在通义侯家中家丁的乱棍之下。她投告无门,从此孑然一身。
她该做什么?复仇么?她连通义侯的府邸往哪走都分不清。
聂青躺在雪堆里,又冷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或许这就是她为自己的懦弱与胆小受到应得的报应。
远远的,在一片苍茫茫白雪之中,一个紫色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曳着向她走来。
“是山里的神女么?”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来时,屋子里已经生了火,暖烘烘熏得她头晕,炉子上还煨了鸡汤,是山里野鸡炖的。
“聂东的妹妹?”紫衣仙女背对着她烤着火,轻声问着。
“嗯。你是谁?”
“我是天仙阁的,我姓殷,你叫我紫烟就好了。”
殷紫烟端着鸡汤回过头,聂青在升腾的热气之中看见的是一张出尘绝艳的脸。她脸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热气熏得还是羞的。
“你安心歇下,这间屋子是我平时上山采香草休息用的。待风雪停了我们再下山。”
“好。”聂青晕晕乎乎地喝了鸡汤点了头,略微烫嘴的鸡汤混着嘴唇上那层薄而冰冷的寒气一股一股顺着喉咙暖进肠胃之中。
在聂青眼里,殷紫烟是山里的神女,她看着鸡汤上浮着的倒影晃晃悠悠,心里也随之荡漾起来。
自此之后天仙阁殷家多了一位贴身侍卫,是从山上捡回来的。
“这野鸡如何?”非春亲自炖了汤赔罪,她也不会别的,能想到的也就这些。
聂青瞥了一眼,就笑出了声,算是和解了。
“以后少霍霍这野鸡了,骨头多肉又柴,难吃。”
“但是野鸡炖汤鲜美呀!”非春托着脸笑着看着聂青,眨巴着眼睛撒娇道,“还气么?”
“哪敢跟你多置气?”聂青喝了几口汤,又笑了起来,“我只是担心英华,也担心你鬼迷心窍做了错的选择。”
聂青顿了顿又说:“毕竟谁也不会拒绝一个起死回生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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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
起死回生的珍重之人么?
非春沉默着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眶湿润。
“紫烟姐姐的信……?”
聂青没等她话落地就给她也盛了一碗汤:“你自己也喝点吧。”
这世道不好,来信的时间间隔越久越让聂青心里不安,即使答案人尽皆知,她也坚信只是来信的车马太慢。
通义侯的信来的比殷紫烟快,沈居安已经收到了新的指令。
“你什么时候投靠的通义侯?”柳清白站在门外沉声问道。
“你误会了。”沈居安没有被发现的惊慌,而是自顾自将信烧了,他无所谓柳清白信不信,即使上报给朝廷他也并不害怕。
现下的朝廷就是空壳一个。空有名头,毫无实权,他沈居安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投靠通义侯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知道我曾经有个小厮被通义侯害死的吧?”
“一个下人罢了,死了就再换个好用的。”沈居安拍了拍柳清白的肩膀,用手指了指上头,“不好用就换,换个好用的。”
沈居安走出了晦暗的屋子,他自认为走向了一条康庄大道,可如今这世道谁又说的准呢?
梨园里今儿唱的是《桃花扇》,戏台子简陋,唱戏的穿的也朴素。正唱到一半,沈居安就带人围了梨园。
那班主是个年轻人,姓袁,赶紧出来给沈大人打个照面。
沈居安收了掂了掂荷包里的碎银收进了怀里,但人却没撤,眼珠子狡黠地扫视了周围一圈说道:“听人举报说你这窝藏叛军?”
袁班主立刻跪下来求着沈大人饶命,说自己胆小如鼠哪敢窝藏叛军。
“那就都卸了妆给我瞧瞧。”沈居安往台下一坐,瞧着台上花花绿绿一片,谁知是不是藏在这油彩之中?
说起来通义侯信中提到的是魏家人,也并未说那苟延残喘之辈姓甚名谁?仅凭借这么个线索他就能查到这梨园,通义侯自然赏识,想必今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那风城魏千户与燕峡关的冯征是昔日同窗,拜了把子的兄弟。冯家与侯爷作对多年,那魏家不识相的也搅和在一道,也不怪侯爷赶尽杀绝。
茶碗的碗盖刮了一圈浮沫,再抬眼,一个个素面朝天的戏子已列成一排站在面前。
都是些年岁不大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
“都在这了?”
袁班主点点头。
沈居安扫了一圈,他要找的人不在里头。可刚刚戏台上那个“李香君”也不在里头。
“你们都唱几句。”
小戏子们都照做唱着,不出沈居安所料,刚刚那戏台子上的“李香君”就是不在里头。他耳朵尖,瞒不了他。
“人呢?”
官兵已经带刀杀进梨园,利刃架在袁班主脖子上。
“都在这了。”袁班主毕恭毕敬解释着。他面色如常,镇定得有些不像普通老百姓。
“除了袁班主,那就都杀了吧。”沈居安怕脏了官服,抖了抖袍子便大步走出梨园,走远些也脏不了他的耳朵。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这是他交给通义侯的投名状。
柳清白站在对街茶楼俯视着整个梨园,静观种种变故却什么也做不了。看着漫天大火将一条街都燃成灰烬,沈居安早就变了,变得他心里发怵,与这样的人会对明月寨做什么呢?
他瞧见袁班主带着姑娘从漫天大火中跑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跑不了太远,后头尾随着几个官兵,那必然是沈居安的人,那姑娘是魏家相关之人。
柳清白不便出面,将自己隐藏在烛火照不亮的地方,沉声说道:“这些事情只能劳烦你了。”
藏在黑暗之中的女人穿着斗篷遮着脸,回应道:“柳公子不必客气,本就是我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