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食肆》
1. 第 1 章
卯时正刻,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街鼓沉沉敲响,唤醒沉睡的巨城。
西市的坊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早已候在门外的商贩、帮工、挑夫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各自的谋生之地。
霎时间,车马声、吆喝声、扁担吱嘎声、见面寒暄声沸反盈天,混杂着牲畜的腥臊、尘土的气息以及各家食铺开始生火熬煮的早餐味儿,共同构成了西市清晨独有的、生机勃勃又略显粗粝的市井交响。
在这片喧嚣之中,一辆老旧得几乎要散架的驴车,拉着几件简单的家伙什和一个新砌的泥炉,吱吱扭扭地停在了一间最不起眼的铺面门前。
那铺子门脸窄小,檐角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黑黢黢的旧木匾,上面模糊可辨“沈记食肆”四个字。
赶车的福伯,一个头发花白、面带愁苦的老仆,一边费力地卸着东西,一边对着从车里跳下来的小娘子絮叨:“六娘,咱、咱们是不是再等等?这灶台昨儿个才勉强砌好,火气都没干透呢!面、面粉也只买了半袋,油盐酱醋都还没置办齐全……再说,这西市做吃食生意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咱们这般仓促开张……”
被唤作六娘的小娘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藕色襦裙,身形略显单薄,但一双眸子却清亮有神,与这破落景象格格不入。
她仰头看着那块饱经风霜的旧匾,唇角抿起一个极浅却异常坚定的弧度。
“福伯,等不得啦。”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阿兄的药不能断,刘家的租子月底就要交,哪一样能等?再说了……”
她深吸一口弥漫着各种食物气息的空气,那味道复杂却让她莫名安心,伸手“吱呀”一声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晨光涌入,照亮了屋内积年的灰尘和空荡荡的堂屋,只有角落里那个新砌的灶台和几只空陶瓮显露出一点生机。
“有这口新灶,有面有油,还能饿死不成?您老就瞧好吧。”
谁能想到,三日前,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还是千年后一名在米其林厨房里与高温、压力和国际食评家周旋的主厨沈知意。
一场离奇的厨房事故,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父亡家败、与病重兄长相依为命的唐朝小娘子沈六娘。
原主的记忆零碎而沉重:父亲本是京中小官,病逝后族亲欺他们兄妹年幼,侵吞了家产,只留下这间位于西市角落、破旧不堪的铺面和一堆说不清的债务。
唯一的依靠、兄长沈砚,又一病不起,咯血卧床。
绝境之下,来自现代的沈知意挽起袖子,决定重操旧业。
没什么比食物更能快速换来活命的钱粮了。
她今日要卖的,是最简单也最考验功夫的胡麻饼。
面团是昨夜她用仅剩的一点老面头悄悄发酵好的,手法和配比都暗含了现代技巧,更显暄软。
一小盆珍贵的白芝麻在窗台下晒得干爽喷香。
沈知意洗净手,将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开始揉面。
摔、打、揉、捏,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看得福伯眼花缭乱,几乎忘了担忧。
“六娘,你、你几时学了这般好手艺?”
福伯喃喃道。
沈知意但笑不语,只将揉得光滑滋润的面团盖上湿布让其醒发。
她取来一小罐饴糖和更珍贵的一点点猪油,调和成油酥。
待面醒好,揪剂、擀开、抹酥、卷起再擀成碗口大的圆饼,动作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用刷子蘸了清水往饼面一抹,再扣入铺满芝麻的竹匾中一按、一旋,雪白的饼胚便均匀地沾上了一层密实的芝粒。
“福伯,生火!要文火,慢工出细活。”
沈知意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
饼胚依次贴入炙炉内壁,热气渐渐升腾。
起初并无异样,但随着温度升高,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而霸道的焦香混合着浓郁麦香,便开始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紧接着,芝麻被高温烘烤后特有的、极其醇厚的坚果油脂香气猛地爆发开来,如同一条无形的、诱人的钩索,强势地穿透食肆单薄的门板,混入西市清晨繁杂的空气之中。
第一个被这香味勾住的是个打着哈欠、眼角还糊着眼屎的帮闲汉子。
他原本正缩着脖子赶往某处等活计,却猛地刹住脚步,鼻子像猎犬般使劲嗅吸。
“嘶……啥玩意儿这么香?”
他循着味儿就摸到了沈记食肆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瞅。
“哎哟喂,这不是沈家那个铺子吗?换人做了?老福头,这是弄啥呢?香得老子肚里的馋虫直打滚!”
“刚出炉的胡麻饼,三文一枚,客官可要尝尝?”
沈知意笑着用铁钳夹出一枚。
那饼已然烤得通体金黄,芝麻粒粒饱满鼓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汉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摸出三枚铜钱拍在案上:“来一个!这香得,顶风都能飘出三里地去!”
他接过饼,也顾不得烫,张嘴就是一大口。
“咔嚓”一声极清脆的轻响,饼皮应声而裂,极脆。
内里却是意想不到的软韧,热乎的麦香、油酥的甜香、芝麻的焦香层层叠叠、汹涌澎湃地冲入口中。
烫得他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停下,只能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连声怪叫:“嗷!香!真他娘的香!比东市那家吹上天的‘张记’强多了!酥脆!里面还软乎!绝了!”
这声夸张的赞叹和那持续散发、越来越浓郁的异香,便是最好的活招牌。
原本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少都慢下了脚步,好奇地望过来。
很快,食肆门口便聚起了三五个人。
“小娘子,给我也来两个!闻着是真不赖!”
“某要一个,快些,某还要去上工!”
“老福头,你们这是请了哪路神仙?这饼邪乎啊!”
沈知意手脚麻利地收钱、夹饼,嘴角始终噙着笑。
福伯一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很快也适应过来,收钱收得脸上笑开了花,那愁苦之色一扫而空。
第一炉胡麻饼,不到一刻钟便被抢购一空。
正当沈知意准备将第二炉饼贴入炙炉时,一个略显尖刻阴柔的声音,不太和谐地插了进来。
“哟嗬,挺热闹啊?沈小六娘,这是发达了?看来是没忘了,你还欠着我们刘府那十贯钱,今儿个可是最后期限了吧?”
人群的喧闹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不少人下意识地让开些许。
来人是个穿着绸缎长衫、头戴幞头、面色白净的中年管家,嘴角耷拉着,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轻蔑,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健仆。
正是城中富户刘府那位颇有权势、又以刻薄闻名的赵管家。
沈知意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将手中的饼胚稳稳贴入炉内,这才转过身,用布巾擦了擦手。
“赵管家,钱,自然会还。但字据上白纸黑字写的是今日日落前,此刻日头才刚爬上来,您老这催得是不是早了些?”
“哼!”
赵管家冷哼一声,三角眼扫过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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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饼案和排队的几人,语带讥讽。
“我怕你到时候拿不出,提前来瞧瞧。看来你这生意不错啊,这一早上进项不少吧?怎的,现在就能还了?连本带利,十贯又三百文!”
周围人窃窃私语,目光在沈知意和赵管家之间来回逡巡。
福伯脸色发白,攥紧了手里的铜钱。
沈知意正飞速思考着如何周旋,是先还一部分利息还是……
忽闻一道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人群外不紧不慢地传来。
“好生独特的饼香。小娘子,这胡麻饼可还有么?”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襕袍的年轻郎君立于人后,身形颀长,风姿秀逸,面容温润俊朗,腰间系着银带,悬着一枚玉珏,气质清贵却不逼人。
他身旁跟着个捧着书箱的青衣小童,主仆二人显然是被这香气吸引而来。
沈知意抬眼望去,微微一怔,旋即摇头,语气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实在对不住这位郎君,第一炉刚卖完,第二炉还需等上片刻。”
那年轻郎君闻言,面上掠过一丝惋惜,目光这才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场中,落在面色不善的赵管家身上。
他微微颔首,唇角含笑道:“这不是刘府赵管家么?方才隐约听闻,似是沈小娘子与贵府有债务未清?然则,既约定日落为期,何以清晨便来催逼?可是刘公近日改了府上规矩,需得如此急切?”
赵管家显然认得此人,方才那倨傲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上迅速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连连拱手。
“原来是苏录事!失敬失敬!岂敢岂敢,刘公规矩岂会轻易更改?小人、小人只是路过,顺道提醒沈小娘子一句,绝无他意,这就走,这就走!”
说罢,竟是不敢再多留片刻,狠狠瞪了沈知意一眼,带着两个仆役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沈知意暗松一口气,敛衽向那苏录事行礼:“多谢郎君出言解围。”
苏录事坦然受了礼,笑容温和:“举手之劳,小娘子不必客气。实在是你这饼香过于诱人,苏某循香而来,恰逢其会罢了。”
他目光再次落向那炙炉,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这第二炉,不知苏某可否预订两枚?”
“自是使得!郎君稍候,片刻就好。”
沈知意应道,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
第二炉饼香再次弥漫开来时,食肆前已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那苏录事拿到热腾腾的胡麻饼,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站在一旁,斯文地吹了吹气,方才咬下一口。
细细咀嚼之下,他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惊异与赞赏,笑道:“火候精准,外酥内软,麻香浓郁,油酥甜而不腻,调和得恰到好处。小娘子好手艺。”
他留下远超饼价的十几文钱,言道“不必找补”,便在沈知意连声道谢中,带着小童翩然离去。
至日落时分,所有胡麻饼售罄。
沈知意和福伯关起门来,点数着桌上那堆小山似的铜钱,竟有将近五百文。
刨去成本,净利颇丰,不仅足够支付刘家今日的利息,连兄长好几日的药钱也有了着落。
福伯捧着一串串铜钱,喜极而泣:“六娘……咱们、咱们真的赚到钱了!大郎有救了!有救了!”
沈知意仔细地将收入分成几份,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计划和要添置的东西。
她擦净灶台,走到门口,望着西市渐次亮起的灯火和逐渐稀疏的人流,听着远处传来的、预示着宵禁即将开始的沉沉鼓声,心中那份穿越而来的惶惑与不安,终于被这第一日奋斗换来的踏实感稍稍驱散。
2. 第 2 章
西市的喧嚣如同潮水,卯时涌来,酉时退去,分毫不差。
翌日清晨,沈记食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比昨日更早一些开启。
沈知意将一块新刨光的木牌挂出门外,上书:“消暑圣品,槐叶冷淘面,二十文一份。”
“二十文?!”
刚凑过来的一个挑夫模样汉子险些咬了舌头。
“小娘子,你咋不去抢哩?东头最好的羊肉馎饦也才十五文!”
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的行商也皱起眉:“是啊,什么面值这个价?莫非是金子揉的不成?”
福伯在一旁搓着手,脸色又有些发白,低声道:“六娘,这价……是不是忒高了点?昨日胡麻饼才三文……”
沈知意却不言语,只将浸在井水里镇着的那个大陶盆上的湿布揭开一角。
霎时间,一股混合着麦叶清香、又带着沁人冰气的白雾丝丝缕缕逸出,在这暑气开始蒸腾的早晨,显得格外诱人。
盆中,碧玉般的面条浸润在碎冰之间,根根分明,冰凉的气息仿佛能透过空气,钻入每个围观者的毛孔。
“此面以鲜嫩槐叶取汁,精白面揉制,经冰泉镇之,佐以秘制酱汁。”
沈知意声音清亮,不疾不徐。
“一日只此一盆,售完即止。是否值得,诸位一尝便知。”
那挑夫还在嘀咕,行商却已经不断用手扇风,试图驱赶脖颈间的热意。
他盯着那盆冒着寒气的碧绿面条,喉结滚动了一下。
昨日那胡麻饼的滋味他没赶上,只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今日这冰凉玩意儿看着就舒坦。
“娘的,这鬼天气,热得人心慌!给小爷我来一份!”
行商终于忍不住,排出二十文大钱。
“要是不凉快,小爷我可要说道说道!”
“客官稍候。”
沈知意唇角微扬,取过一个粗陶大碗,用长筷从冰堆里挑出适量面条,手腕一抖,沥去多余冰水。
又从旁边几个陶罐里,飞快地加入炒得金黄酥香的蛋松、焯过水的脆嫩菘菜丝,最后淋上一勺用盐、醋、少许饴糖和芝麻油调成的酸香酱汁。
一碗碧绿打底、金黄点缀、酱汁淋漓的冷淘面便被推到了行商面前。
冰气扑面,那行商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夹起一大口塞入嘴中。
刹那间,他眼睛猛地瞪圆。
冰,彻骨的冰凉瞬间驱散了舌苔上的燥热。
滑,面条极其爽滑,几乎不用咀嚼便溜入喉中。
韧细品之下,面条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柔韧,麦香与那股独特的槐叶清气混合,异常清爽。
酸香开胃的酱汁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冰镇的寒凉,蛋松酥脆,菘菜丝水灵,口感层次丰富得让他忘了说话。
“唔!!”
他发出一声模糊的赞叹,也顾不得冻嘴,大口大口吞咽起来,额角鬓边竟在这大热天里渗出些许因满足而产生的细密汗珠,但通体却是说不出的舒泰凉快。
“爽快!真他娘的爽快!”
一碗下肚,他畅快地长吁一口气,抹了把嘴,意犹未尽。
“凉丝丝、滑溜溜、酸香开胃!小娘子,再给我留一碗,我叫我家伙计过来吃!”
有了这活招牌,那二十文的价格似乎也不再刺眼了。
很快,食肆门口又排起了队,多是些看起来手头略宽裕的行商、小吏,甚至还有两个穿着绢衣、像是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仆役,也被这新奇冰爽的吃食吸引过来。
“给我也来一碗!”
“小娘子,手快些,某还要去衙门应卯!”
福伯收钱收得手忙脚乱,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不时偷偷瞄一眼那盆迅速减少的冷淘面,心里盘算着这一碗的利润能抵多少胡麻饼。
沈知意手下不停,心中却清明。
这冷淘面利润虽高,但依赖冰窖存冰,成本不菲,且夏日将过,并非长久之计。
她一边操作,一边已开始思忖明日该做何物。
日头渐高,那盆冷淘面终于见了底。
最后一位客人端着碗,蹲在店门口屋檐下吃得稀里呼噜,满脸享受。
沈知意正要歇口气,却见昨日那刘府的赵管家,又摇着那把附庸风雅的折扇,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身后依旧跟着那两个健仆。
他瞥见空了的陶盆和沈知意手边那盛满铜钱的木匣,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阴阳怪气地开口:“哟,沈小娘子,生意兴隆啊?这赚得盆满钵满的,看来那十贯钱,今日是能还上了?”
沈知意心知他是故意挑人多时来寻衅,压下心头厌烦,平静道:“赵管家,日落前,自会按约将利钱送至府上。”
“利钱?”赵管家声音拔高,“刘公昨日发了话,这账拖得太久,看着你们这生意红火,想必是还得起本金了,今日这十贯钱,连本带利,一并结清了吧!”
周围还没散去的客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聚焦过来。
福伯脸色煞白,下意识想将钱匣藏起来。
沈知意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对方见生意好,故意刁难,想提前逼债,甚至可能想借此搅黄她的生意。
她正急速思索对策,一道温润平和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打破了这紧绷的气氛。
“好清凉的气息,看来苏某又来迟一步?”
苏晏清一袭月白襕袍,依旧带着那个捧书箱的小童,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目光落在空盆上,略带遗憾。
他随即像是才看到赵管家,微微颔首,“赵管家也在?真是巧。方才似乎听闻……刘公欲今日便收回沈家欠款?这倒与昨日苏某所见字据约定不符。莫非是字据有所更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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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此,倒需仔细验看一番,以免日后生出什么误会。”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请教的意思,但赵管家的脸却瞬间白了半分。
他敢欺沈家兄妹孤弱,却绝不敢在一位明显有官身、且可能与市署官员相熟的郎君面前公然扭曲白纸黑字的契约。
“苏、苏录事说笑了!”
赵管家赶紧挤出笑容,腰都弯了几分。
“字据自然没改,没改!是小人听差了,听差了主家的意思!该死,真是该死!日落前,只需日落前送来利钱便好,本金……本金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狠狠剜了沈知意一眼,带着仆役灰溜溜地快步走了,仿佛生怕苏晏清再叫住他。
沈知意松了口气,再次向苏晏清道谢:“又劳烦苏录事了。”
苏晏清笑了笑,目光却落在那碗沈知意留给自家兄长、还未浇汁的冷淘面上:“小娘子总是能让苏某错过美味。这便是那价值二十文的冷淘面?色泽如玉,青翠可爱,光是看着便觉凉意顿生。”
沈知意心中一动,索性将那份面取出,熟练地加上浇头酱汁,递了过去:“苏录事屡次相助,区区一碗面,不成敬意,请您品尝。”
苏晏清微怔,随即含笑接过:“那便多谢小娘子美意了。”
他吃相极为优雅,速度却不慢,细细品味之下,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冰丝绕齿,清甜沁心,酸香开胃,暑气顿消。小娘子于美食一道,确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他放下空碗,沉吟片刻,忽然道,“小娘子可有想过,赁一处更大的铺面?西市管理市署的陈主簿,与家父有旧,若小娘子有意,苏某或可代为引荐。”
沈知意心中猛地一跳。
扩大经营,她自然想过,但债务缠身,兄长病重,她根本无力考虑。此刻机会忽然摆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谨慎道:“苏录事厚爱,知意感激不尽。只是眼下……家中尚有困难,恐负您美意。”
她目光瞥向屋内,暗示兄长的病情。
苏晏清了然,温和道:“无妨,此事不急。待小娘子何时觉得时机合适,可随时告知苏某。”
他放下三十文钱,温声道,“面钱。明日若有新品,盼能先知。”
送走苏晏清,沈知意看着那盆化尽的冰水和满当当的钱匣,喜悦之余,却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机会似乎来了,但脚下的路,还得一步一步踩实。
她仔细将收入分好,预备还债的、买药的、留作本钱的,正要拿起兄长的那份药和冰镇好的面送去后院,福伯却脸色惊慌地从后院跑来,声音发颤:“六娘!不好了!大郎他、他咳得厉害,痰里……痰里带血丝了!”
沈知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钱串“哗啦”一声掉在案上。
3. 第 3 章
沈记食肆开张第三日,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照常开启。只是今日,门口挂着的木牌上,依旧写着“秘制胡麻饼,三文一枚”,并未更换新品。
福伯一边将新采购的两袋面粉搬进店,一边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六娘,咱们今日还只卖饼?昨日那冷淘面……赚得可比饼多多了。”
他见识了昨日二十文一碗面的进项,再看这三文一枚的饼,总觉得有些不够看。
沈知意正仔细检查着新送来的芝麻成色,头也没抬:“福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胡麻饼是咱们立身的根本,昨日才卖了一天,口碑刚传开,今日就换了,让昨日没买着、今日特意寻来的老客怎么想?冷了人心,往后什么好东西都难卖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那冷淘面看着赚头大,但耗冰太多,成本也高,不是长久买卖。先把这胡麻饼做稳做透了,打出名号,比什么都强。”
福伯似懂非懂,但见沈知意语气坚决,便也不再言语,只默默将昨日赚来的钱拿出一部分,按吩咐去肉铺割了一小条肥瘦相间的羊肋肉回来。
沈知意并非固步自封。
她今日虽仍主卖胡麻饼,却悄悄做了改良。
在和面时,她尝试加入了少许研磨极细的芝麻粉,让饼胚自带一股更浓郁的底味。又调整了烤制的火候,让饼皮在酥脆之余,更添一层焦香。
最重要的,她推出了“加料”的选择。
“老主顾,今日胡麻饼照旧三文。”
她对第一个上门的、昨日没排到冷淘面的熟脸工匠笑道,同时指了指旁边一个小陶碟里新炒制的、油润喷香的肉臊子。
“加一勺羊肉臊子,另添两文。您尝尝?”
那工匠昨日就馋得不行,今日特意早早赶来,闻言眼睛一亮:“还能加肉臊?加!必须加!给某来一个加肉的!”
新出炉的胡麻饼一切两半,中间夹上满满一勺炒得咸香适口、冒着热气的羊肉臊子。
工匠接过,迫不及待一大口咬下。
“唔!香!饼更香了!这肉臊子炒得地道,油滋滋的,跟这酥饼真是绝配!”
他含糊不清地赞着,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这“加肉”的选项,立刻受到了不少囊中稍显宽裕的食客欢迎。
一个早晨,竟也卖出去二三十份,进项又多了一笔。
沈知意一边忙碌,一边留心观察着往来人流和左邻右舍。
她发现斜对面一家卖蒸饼的铺子,那胖掌柜频频朝她这边张望,脸色不太好看。
而隔壁一家卖浆饮的老妪,则偶尔会对她露出善意的微笑。
市井人情,便在这一点一滴的打量和接触中慢慢体会。
午间稍闲时,她盛了一碗特意留下的、未加调料的羊肉臊子,又包了两枚刚出炉的胡麻饼,走到隔壁浆饮铺子前。
“阿婆,今日做了些吃食,您尝尝鲜,往后还请多关照。”她笑着将东西递过去。
那老妪显然有些意外,推辞了两下,见沈知意态度诚恳,便也笑着收了:“小娘子太客气了。你这饼,香得很,老婆子我早就闻着了。”
她压低了些声音,朝斜对面努努嘴,“那边张记的,脸都青了哩!往日里就他家伙食铺生意最好,你这是抢了他风头喽!”
沈知意笑笑,并不接话,只道:“都是混口饭吃,以后还要阿婆多提点。”
正说着,忽见福伯从后院匆匆过来,面色有些紧张:“六娘,大郎的药……仁心堂的伙计说,孙郎中昨日开的方子里有两味药,铺子里存货不多了,价钱……涨了三成。”
沈知意心里“咯噔”一下。
兄长的病是她心头最重的石头。
她面上不动声色,对老妪道了声歉,转身回店,低声问:“涨了多少?还能抓几副?”
“涨了足足三成!咱们昨儿赚的钱,刨开要还给刘家的利钱和本钱,若按新价抓药,最多……最多只够三天的量。”
福伯声音发苦。
沈知意抿紧了唇。
这才刚看到一点希望,现实的重压又立刻逼了上来。她沉默片刻,道:“抓!先抓三天的药。钱,我再想办法。”
看来,只靠三文一枚的胡麻饼,即便加了肉臊,想要快速攒够药费和巨额债务,还是太慢。
她需要一款更能赚钱、但又不能太过突兀的新品。
下午时分,食客稍稀。
沈知意让福伯看着铺子,自己揣了些钱,去了西市里的杂货区。
她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目标明确地寻找着几样东西:品质好些的茱萸、花椒,以及便宜的豚肉。
唐代羊肉为贵,豚肉价贱,且多被士人认为是不洁之物,但市井平民食之者众。
对她来说,降低成本是关键。
最终,她挑中了一副肥多瘦少的豚肉腩,价格不足羊肉三分之一,又买了一些品相不错的茱萸和花椒,甚至还幸运地从一个胡商那里买到一小包价格相对昂贵的胡椒,小心翼翼地收好。
回到食肆,她立刻着手处理豚肉。
将肉腩洗净,肥瘦分开,肥肉部分下锅炼出油脂,油渣捞出另用。瘦肉则细细剁成糜状。
她将新买的花椒、茱萸在锅内小火焙香,研磨成粗粉。
又切了姜末,备好饴糖和盐。
热锅注入炼好的豚油,下姜末爆香,再倒入瘦肉糜快速划散炒熟。
随之加入花椒粉、茱萸粉、盐和少许饴糖调味,最后撒入一把切得细碎的油渣增加口感层次。
刹那间,一股极其猛烈的、复合型的辛香肉香气浪在食肆内炸开。
那香气带着动物油脂的丰腴,又有花椒的麻、茱萸的辛、姜的暖,混合着焦香的肉味,霸道无比,甚至盖过了胡麻饼的香气,如同实质般冲出店铺,席卷街面。
“嚯!!这又是啥味儿?!”
街上不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香呛得连打喷嚏,却又忍不住猛吸鼻子,寻找来源。
很快,人们发现这勾魂摄魄的香气,依旧来自那间小小的沈记食肆。
沈知意正在将炒好的肉臊盛入一个大陶罐里保温。
这肉臊,她打算明日用来作为胡麻饼的加料选项,但还有更重要的用途,她要推出新品“豚肉臊子面。”
“今日新品,‘豚肉臊子面’!”
她将一块新写好的木牌挂出。
“十五文一碗!每日限量三十碗!”
她用炼出的豚油和茱萸花椒粉,快速调了一个红亮喷香的辣油。
另一边大锅里,骨头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是她用昨日买的羊骨和今日的豚骨熬了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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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的底汤。
面条是提前擀好切就的宽面,煮熟后捞入碗中,浇上滚热的骨头汤,铺上一大勺刚炒好的、油润辛香的豚肉臊子,最后再淋上小半勺红艳艳的辣油。
一碗热气腾腾、红油浮面、肉臊饱满、香气扑鼻的臊子面便成了。
这香气实在太具侵略性,价格又比冷淘面便宜五文,比加肉胡麻饼也贵不了多少,却是一大碗实实在在的汤面。
立刻吸引了大量刚下工、腹中饥饿的劳力、工匠和普通市民。
“给我来一碗!这味儿太勾人了!”
“十五文?有肉有面还有汤?值!小娘子快些!”
“嘶哈……这辣油够劲!痛快!吃完出一身汗,舒坦!”
三十碗面,几乎是在顷刻间便被抢购一空。
连带这胡麻饼也卖得更快了些。
许多买不到面的人,退而求其次也要买个加肉胡麻饼解馋。
沈知意忙得脚不沾地,额发都被汗水打湿。
福伯收钱收到手软,脸上的愁容早已被兴奋取代,偶尔看向沈知意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
日落时分,清点收入。
今日因有了臊子面这十五文一碗的进项,总收入竟比昨日卖冷淘面时还要多出不少。
沈知意仔细将钱分好,特意将药钱和明日预备多买豚肉、茱萸的本钱留足,这才拿起那份要还给刘家的利钱。
她正准备亲自送去,却见昨日那苏录事,竟又踩着点出现在了暮色里。
今日他未着官袍,只一身素雅的青灰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
他依旧是循着香味而来,看到那“豚肉臊子面”已售罄的牌子,不由失笑:“苏某似乎总是与小娘子的新品无缘。”
沈知意连忙道:“苏录事若不嫌弃,这豚肉臊子还剩下一些,给您烙个饼夹肉可好?”
苏晏清从善如流:“如此甚好。”
沈知意手脚麻利地烙了个热饼,夹上满满一勺犹带温热的肉臊,递了过去。
苏晏清接过,优雅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味。
那复合的辛香立刻征服了他的味蕾。
他眼中亮起惊讶的光芒:“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麻、辛、咸、香诸味调和得天衣无缝,竟将豚肉烹制得如此美味!小娘子巧思,苏某佩服。”
他顿了顿,似不经意问道,“今日看来,生意比昨日更胜一筹。小娘子可还考虑苏某昨日之提议?”
沈知意这次没有立刻拒绝。
她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钱串,又想起兄长那昂贵的药费,心中权衡片刻,终于道:“苏录事美意,知意感激。只是眼下家兄病重,实在分身乏术。待家兄病情稍稳,知意再厚颜请您相助,不知可否?”
苏晏清了然点头,笑容温和:“自然。孝悌之心,人伦之本,自当以令兄病情为重。苏某随时恭候。”
他再次留下远超饼价的银钱,翩然离去。
送走苏晏清,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份利钱,走向刘府方向。
暮色中的西市灯火初上,人声渐稀,她瘦弱的背影却挺得笔直。
今日的收入让她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但兄长的病和沉重的债务,依旧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
生意需循序渐进,但赚钱的速度,却必须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4. 第 4 章
生意渐入佳境,沈记食肆门口每日清晨排起的小队,成了西市一隅的新景。
沈知意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兄长的药一日贵过一日,刘家的债像悬顶之剑,她必须赚更多,更快。
这日,她并未急着推出新品,而是将“豚肉臊子面”和“加肉胡麻饼”又稳稳地卖了一日。
市井传言如同长风,自有其路径。
那辛香扑鼻的臊子面名声愈发响亮,甚至引来了些穿着明显不是西市常客的体面人物,或是好奇张望,或是遣小厮来买上一碗,躲在车里尝鲜。
沈知意冷眼瞧着,心中渐有计较。
西市鱼龙混杂,既有挥汗如雨的苦力,也有家底殷实的行商,甚至不乏低调而来的文人小吏。一味做廉价吃食,固然能饱腹,却难赚大钱。
若要快速积累,须得有一两样能“上得台面”、让那些舍得花钱的主儿心甘情愿掏出更多银钱的镇店之宝。
她将目光投向了西市的鱼肆。
唐代重羊肉而轻鱼脍,但精致的鱼脍却是贵族宴饮上的珍品,极考验刀工与调味。
若能以此为引……
次日,她并未如常挂出食牌,反而让福伯去鱼肆,不惜重金买回一尾最为鲜活肥美的赤鳞鲫鱼,又置办了些许时令鲜果并各色调料。
“六娘,这鱼价忒贵!都快抵上小半只羊了!”
福伯捧着那尾还在蹦跶的鱼,手都在抖。
“福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沈知意眼神沉静,“今日咱们不做大众生意,只卖‘限量’。”
她净手焚香,并非迷信,而是为了驱散杂味,保持极致洁净。取出专门磨利的薄刃柳叶刀,屏息凝神。
鱼置于冰镇过的青瓷盘中。
只见她手腕轻旋,刀光如雪片纷飞,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片时,鱼肉已尽数离骨,被片成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片,整齐码放如花瓣层叠,鱼头鱼尾仍保持原状置于盘首尾,宛若一条冰雕玉琢的鱼儿卧于盘中。
这手神乎其技的刀工,是她前世在顶级日料店苦练多年的绝活,此刻施展,震慑得福伯大气不敢出。
接着,她取来新嫩的橙子,榨取清汁,混合上好的浙醋、细盐、少许饴糖,又加入一点点捣碎的熟粟米,调成一碗金黄粘稠、酸甜适口的“金齑”。
另配了一碟用茱萸、胡椒、蒜末、酱油调成的“辣豉汁”,一碟简单的盐醋汁。
她并未大肆声张,只将食牌翻到背面,上面以清秀字迹写着:“金齑玉鲙,每日限供五份,每份一百文。需预定。”
一百文!这价钱如同巨石投湖,瞬间在小小的西市角落激起千层浪。
“一百文吃一口鱼生?小娘子,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昨日还夸臊子面痛快的老主顾惊得瞠目结舌。
“啧啧,真是想钱想疯了!谁吃谁冤大头!”
斜对面张记蒸饼的胖掌柜终于忍不住,抱着胳膊站在店门口嗤笑。
质疑、嘲讽、看热闹的目光聚焦而来。
福伯面红耳赤,几乎想将牌子藏起来。
沈知意却恍若未闻,只安然坐在店中,细细擦拭着刀具。
她赌的是长安这座帝国都城深藏的奢华底色和对新奇美味的追逐之心。
一个上午,无人问津。预定的五份,一份未出。
福伯急得嘴角起泡,不住地看向那盘用冰小心翼翼镇着的鱼脍,仿佛看的不是食物,而是哗啦啦流走的铜钱。
午后,日头偏西。
一辆看似朴素、实则木料做工皆非凡品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街口。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浅青圆领袍、头戴镂空玉冠、手持一柄泥金折扇的年轻郎君走了下来。
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懒与贵气,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却步履沉稳的随从。
他并未直接走向任何店铺,而是仿佛闲庭信步,目光随意扫过市井喧嚣,最终,落在了沈记食肆那块“金齑玉鲙”的牌子上。
他挑眉,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一百文一份的鱼鲙?在这西市角落?倒是有趣。”
他踱步过来,目光掠过沈知意淡定的面容,又落在她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薄刃刀上,眼中玩味更甚,“小娘子,这鱼鲙可能入口?”
沈知意起身,不卑不亢:“郎君一尝便知。”
“好。”年轻郎君“唰”地合上折扇,“就来一份。若名不副实,可是要砸招牌的。”
“必不让郎君失望。”
沈知意颔首。她取出一份预存的冰镇鱼脍,动作行云流水地摆盘,将三碟蘸汁依次奉上。
那年轻郎君并未立刻动筷,而是先观其形,只见鱼片薄透如纱,纹理清晰,冰气氤氲,如玉生辉。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才执箸,夹起一片,先蘸了那金色的“金齑”送入口中。
瞬间,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鱼肉冰凉弹牙,鲜甜无比,毫无腥气,而那金齑的酸甜醇厚恰到好处地提升了鱼肉的鲜,橙香清新,粟米增稠挂味,口感层次妙不可言。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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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试了辣豉汁,辛香开胃,别具风味。盐醋汁则极致简约,更能凸显鱼肉本味的清鲜。
他并未像寻常食客那般大声赞叹,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一整份鱼脍细细吃完,期间未发一言。
直到放下筷子,他用丝帕擦了擦嘴角,才抬眼看向沈知意,眸光深邃:“好一个‘金齑玉鲙’。刀工如神,调味如韵。一百文,不贵。剩下的四份,某全要了。”
全场哗然!
福伯惊得张大了嘴。
周围看热闹的人更是议论纷纷,猜测这年轻郎君是何方神圣。
沈知意心中亦是一震,但面上依旧平静:“抱歉,郎君,本店规矩,每日限供五份,每人限购一份,意在让更多食客得以品尝。您已用了一份,剩余四份,恕不能再售与您。”
年轻郎君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被人如此拒绝过。
他身后的随从面色一沉,上前半步。
年轻郎君却抬手制止,他盯着沈知意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有意思。竟还是个有规矩的。罢了,今日便依你。”
他抛出一角银子,足有一两多重,“这是鱼钱,不必找了。剩下的份,盼真能有缘人得之。”
言罢,竟不再多留,转身登车离去,仿佛只是偶然兴起,尝了个鲜。
这一两银子,远超五份鱼脍之价!且他那句“一百文不贵”和包揽之举,无疑是最好的广告。
剩余四份鱼脍,几乎是在瞬间便被几个一直在旁观望、看似富庶的行商抢购一空。一百文虽肉痛,但那年轻郎君的气度做不了假,能让他称赞“不贵”的东西,岂是凡品?
沈知意并未被突如其来的横财冲昏头脑。她清楚知道,这等昂贵菜品只能偶一为之,作为扬名和吸引高端客源的噱头,真正支撑食肆的,还是每日不断的胡麻饼和臊子面。
她将那一两银子仔细收好,这是兄长的救命钱。
随后,又将今日卖寻常吃食所得,拿出该还的利钱,让福伯送去刘府。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福伯却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声音发颤:“六、六娘!不好了!那赵管家说、说刘公对咱们提前还部分本金很不满,认为咱们有意拖延!他勒令……勒令咱们三日之内,必须连本带利还清所有欠款,否则、否则就要带人来收铺子抵债!”
沈知意手中的抹布“啪”地掉入水中。
刚刚因“金齑玉鲙”成功而带来的些许轻松,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得粉碎。
三日!十贯钱!这简直是逼人上绝路!
5. 第 5 章
暮色四合,西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零星灯火和远处传来的、预示着坊门将闭的沉沉鼓声。
沈知意独自坐在空荡的食肆里,指尖冰凉。
福伯带回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将她连日来辛苦积攒的热切与希望浇得透心凉。
三日。十贯钱。
这已不是催债,而是明目张胆的逼迫。
刘家见她生意渐起,便想趁她根基未稳,要么一口吞下这只会下金蛋的母鸡,要么就直接掐死,不留半点余地。
十贯钱,一万文。即便这几日生意不错,刨去成本、药费和已还的利息,她手头满打满算也不过攒下两贯余钱。三日之内要凑足剩余八贯,除非天上掉馅饼。
可她沈知意,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她只信自己这双手,和脑子里千年积累的厨艺。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起身关紧店门,将渐深的夜色和潜在的窥探目光隔绝在外。
随后,她点亮油灯,摊开一张粗糙的麻纸,提笔蘸墨,开始疾书。
她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福伯,您现在立刻去一趟东市,按这单子上写的,不惜代价,将这些东西买齐。记住,分几家店买,莫要声张。”
福伯接过单子,就着灯光一看,手又是一抖:“六娘,这、这蜜饯雕花、胡商香料……还有这上好的吴盐……价钿怕是……”
“钱的事您别操心,尽管去买。”
沈知意将今日卖鱼脍得来的那角银子塞进他手里。
“要快,在坊门关闭前赶回来。”
福伯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眸子,一咬牙,揣好银子和单子,转身匆匆没入夜色。
沈知意又转向角落里那盆昨日熬煮羊骨、豚骨剩下的浓白高汤。
她仔细撇去浮油,将汤重新坐于灶上,文火慢煨,让汤汁收得更浓更醇。
接着,她取来今日剩下的豚肉臊子,加入更多焙香磨细的花椒粉、茱萸粉,又倒入少许醪糟汁和饴糖,重新翻炒熬制,直到肉臊变得愈发油亮红润,香气更加复合深沉,几乎能引出人最原始的食欲。
她知道,常规的买卖绝无可能在三天内赚到八贯钱。唯有行险一搏,拿出真正压箱底的本事,做一样前所未有、能让人心甘情愿掏出远超寻常饭食价钱的东西。
她的目标,不是那些每日为饱腹而来的寻常食客,而是长安城里那些追求新奇、舍得花钱、味蕾挑剔的富家子弟、文人清客,乃至更深宅院里的人物。
她要做的,是一碗能惊艳长安的面。
一个时辰后,福伯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回来了,脸上又是肉痛又是紧张:“六娘,东西都齐了,花了足足七百文!”
沈知意检查了采购来的物资,尤其是几样来自胡商的珍贵香料和色泽鲜艳的蜜饯果脯,点了点头:“值。”
这一夜,沈记食肆的灯火亮至深夜。
沈知意将自己关在灶间,不许福伯靠近。
里面不时传来轻微的捣碾声、熬煮声以及一种越来越奇异、越来越勾人的复合香气,那香气似乎融合了肉类的丰腴、香料的辛芳、果木的烟熏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鲜香,层层叠叠,霸道地弥漫开来,连隔壁早已睡下的浆饮阿婆都在梦中咂了咂嘴。
第二日,西市甫开。
沈记食肆门口并未如常摆出食牌,反而挂起了一幅临时书就的素帛,上面墨迹淋漓,写着一行颇显张扬的字:
“今日仅售:‘灵焰臊子面’,一碗五十文,限售一百五十碗,售罄即止。”
五十文!?
这个价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懵了所有早起赶来的老主顾。
“五十文?!小娘子,你莫不是真疯了!”
“昨日那鱼脍卖一百文也就罢了,好歹是金贵物什,一碗面卖五十文?这面是拿灵芝仙草煮的不成?”
“走了走了,真是黑心!当我们是冤大头么!”
昨日还夸臊子面痛快的工匠愤愤然地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张记蒸饼的胖掌柜见状,终于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出声:“哈哈哈!沈小娘子,你这是穷疯了吧?五十文一碗的面?鬼才吃你的!等着关门大吉吧!”
面对潮水般的质疑和嘲讽,沈知意却恍若未闻。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藕色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平静地站在一口咕嘟冒泡、香气极其霸道浓郁的大锅前。
锅旁案上,整齐摆放着十几个小碟,里面盛着各种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配料:深红的肉臊、碧绿的芫荽、嫩黄的笋丝、焦香的炸黄豆、酥脆的油渣、还有几样谁也认不出的、闪着油光或裹着糖霜的神秘配料。
那锅汤的香气实在太诡异了。
它似乎拥有某种魔力,初闻是极致的辛香麻辣,勾得人口舌生津。细嗅之下,又有一股沉稳的肉鲜和骨醇垫底。再品,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果木甜香和烟熏气息缠绕其间,复杂得让人头晕目眩,却又欲罢不能。
起初,无人上前。
人们只是围观的越来越多,议论纷纷,都被这价格和这异香吊足了胃口和好奇心。
终于,一个穿着绸缎、看似某家商号管事的中年人忍不住了,排众而出,摸出五十文钱拍在案上:“娘的!老子倒要尝尝,你这五十文一碗的面,到底是个什么神仙滋味!要是糊弄人,休怪某砸了你的招牌!”
“客官稍候。”
沈知意面色不变,取过一个海碗,先舀入小半碗熬得浓白如乳、滚烫的骨汤。
接着,她手法快如穿花蝴蝶,依次加入焯好的鲜嫩菜心、一勺炒得喷香的豚肉臊子、一勺酥脆油渣、一撮炸黄豆、几丝嫩笋。
最后,她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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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勺,从另一个温着的小锅里,舀起一勺黑亮粘稠、闪烁着诱人光泽、散发着浓郁酱香和一丝焦糖气息的神秘酱汁,淋在面上。
最令人叫绝的一步来了。
她取过一小碟深红色的粉末,用指尖拈起少许,手腕轻抖,均匀撒在碗中。
随后,她将一小勺烧得滚烫的豚油,“刺啦”一声,精准地浇在那粉末之上。
霎时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复合了焦香、辣香、蒜香、以及某种奇异鲜香的白烟腾起,如同灵焰骤燃,将碗中所有食材的香气彻底激发、融合、升华!整个场面蔚为奇观。
那浓郁的异香瞬间爆炸开来,席卷了整条街道,霸道得几乎让所有人同时吞咽了一口口水。
那商号管事看得目瞪口呆,待到那碗面被推到他面前时,只见红油赤酱,色彩斑斓,热气腾腾,异香扑鼻,光是卖相就已远超寻常面食。
他迟疑地拿起筷子,拌开,挑起一筷吹了吹,送入嘴中。
下一秒,他整个人僵住了,眼睛猛地瞪得溜圆,脸颊迅速泛红,额头鼻尖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嘶——哈——”
他倒吸着气,却舍不得吐出嘴里的面,反而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一口接一口,吃得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嘴里含糊不清地嗷嗷直叫。
“香!辣!麻!鲜!……这、这味道……绝了!值!五十文太值了!”
这反应比任何广告都管用。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给我来一碗!”
“某也要!快!”
“娘的,拼了!五十文就五十文!”
长长的队伍瞬间成型,铜钱如同雨点般落在案上。
那口香气诡异的大锅和沈知意神乎其技的“灵焰”一浇,成了最好的招牌。
福伯收钱收到手软,笑得合不拢嘴。
对面张记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脸色由红转青,最终灰溜溜地缩回了店里。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停在街角,车帘微掀,露出一双沉静观察的眼睛,正是昨日那位品尝鱼鲙的贵公子。
他看着店前火爆的景象和沈知意沉稳忙碌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对车夫低语了几句,马车悄然离去。
至午后,一百五十碗面售罄。后来者只能扼腕叹息。
清点收入,足足七贯五百文!
加上此前攒下的,已远超十贯之数!
沈知意捏着沉甸甸的钱袋,长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却已被汗水湿透。
赌赢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打烊,计算着如何应对明日刘家来人时,一个穿着体面、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店门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小娘子,我家主人有请,想问问你这‘灵焰’的秘方,愿否割爱?”
6. 第 6 章
那中年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将食肆内刚刚松快下来的气氛瞬间冻结。
福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抹布,紧张地看向沈知意。
刚刚还因收入丰厚而雀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秘方?这可是六娘熬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弄出来的宝贝,是还清债务、救回大郎性命的指望!
沈知意洗净手,转过身,看向来人。
对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眼神平静无波,穿着藏青色的圆领常服,料子普通,但浆洗得一丝不苟,举止间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不像寻常商贾,倒似某些高门大户里颇有体面的管事之流。
她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擦了擦手,平静道:“这位先生谬赞了。不过是些糊口的粗浅手艺,哪里称得上什么秘方,更谈不上割爱了。”
那中年人似乎料到她会拒绝,并不着恼,只微微一笑,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娘子过谦了。‘灵焰’一浇,满街飘香,百五十碗顷刻售罄,这岂是寻常粗浅手艺?我家主人素好美食,尤喜新奇之物,愿出高价,绝不让小娘子吃亏。”
他略一停顿,报出一个数目,“这个数,买小娘子这‘灵焰’的调配之法,如何?”
福伯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数目,足以在长安城置办一处不错的小宅院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知意,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替她答应下来。
沈知意的心也是猛地一跳。
巨额债务的压力和兄长医药费的沉重,让她几乎有一瞬间的动摇。
但她立刻清醒过来。这“灵焰”的核心在于那熬制一夜的复合酱料和最后那画龙点睛的热油浇泼技巧,是其立足长安、未来发展的根本之一。
今日若为解一时之急卖了,他日对方大规模仿制,她这食肆便再无独特优势。
更何况,对方来历不明,出手如此阔绰,背后恐非普通富户,贸然牵扯,福祸难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再次坚定摇头:“承蒙贵主人看重,但此乃小店立足之本,恕难从命。先生请回吧。”
那中年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沈知意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看清她是真的不为所动,还是待价而沽。
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不便强求。但愿小娘子日后莫要后悔今日决定。”
言罢,竟不再多话,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暗的街巷中。
来人走得干脆,反而让沈知意心头更沉。
那最后一句,隐隐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六娘……那、那么多钱……”
福伯这才敢出声,声音里满是惋惜和后怕。
“福伯,钱能赚,立身的根本不能卖。”沈知意打断他,语气坚决,“快去把药煎上,我看看阿兄。”
她拿起那份早已备好的、沉甸甸的十贯钱,心情复杂地走向后院。
方才那中年人的出现,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她今日成功的喜悦,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在这长安城立足,光有手艺还远远不够。
沈砚的房间里依旧弥漫着药味,但比前几日似乎少了些沉疴的死气。
孙郎中今日清晨又来复诊过一次,调整了药方,言道咯血已止,病情暂稳,但仍需静养和名贵药材温补,千万不能再受刺激。
沈知意推门进去时,沈砚正醒着,靠坐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往日清明了许多。
窗外食肆的喧嚣隐约可闻,他显然也听到了今日的不同寻常。
“六娘……”他声音微弱,却带着担忧,“外面……可是又有人为难你?”
他听到了方才前店隐约的对话声,虽不真切,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异常。
沈知意将钱袋放在榻边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没有的事,阿兄别瞎想。你看,钱攒够了,明日就去把刘家的债彻底清了!孙郎中说你见好了,咱们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沈砚看着那鼓囊囊的钱袋,又看看妹妹强装笑颜却难掩疲惫的脸,心中酸涩不已。
他何其聪慧,怎会猜不到这几日妹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苦了你了……是阿兄没用……”
“阿兄说的什么话!”沈知意握住他冰凉的手,“咱们是一家人,不说这些。你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她仔细替他掖好被角,“我去准备晚饭,今日咱们也尝尝那‘灵焰面’!”
伺候沈砚吃完药和一碗特意留下的、未浇辣油的清淡版“灵焰面”后,沈砚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甚至能稍稍坐久些,同她说了几句话。
次日清晨,沈知意特意晚了些开张。
她将十贯钱仔细串好,用布包了,让福伯守在店里,自己亲自前往刘府。
刘府门庭高大,石狮威严。通传之后,出来见她的依旧是那位赵管家。
他见到沈知意手中沉甸甸的钱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和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显然没料到,这沈家小娘子竟真能在三日内凑足十贯钱!
“赵管家,这是十贯钱,连本带利,请您清点。”
沈知意将布包递上,声音清晰平静。
赵管家接过钱,掂了掂,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小娘子真是好本事啊!三日便凑足了十贯,看来那食肆真是日进斗金呐!”
“糊口而已,比不得刘府家大业大。”沈知意不卑不亢,“既然钱款两清,还请赵管家将先父立下的字据归还。”
赵管家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让人取来字据,却并不立刻递给她,反而上下打量着她,阴阳怪气道:“字据自然给你。不过……小娘子,这长安城水深,做生意光靠手艺可不行,还得懂规矩,识时务。昨日……是不是有人去找过你了?”
沈知意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我不明白赵管家的意思。字据既然两清,我便告辞了。”
她伸手欲拿回字据。
赵管家却将字据稍稍往后一撤,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威胁之意:“小娘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些人,可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卖了方子,拿钱消灾,安安生生开你的小店,岂不美哉?何必自寻烦恼?”
沈知意立刻明白了,昨日那中年人,恐怕与刘家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刘家背后指使,或是刘家得知消息后也想分一杯羹。
她心中怒火升腾,却强自压下,一把夺过字据,冷声道:“不劳赵管家费心。我的店,我自有主张。”
说罢,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赵管家看着她挺直的背影,脸色阴沉下来,狠狠啐了一口:“不识抬举的丫头片子!有你哭的时候!”
沈知意拿着那张泛黄的字据,走出刘府高高的门楼,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还清债务的轻松感被更大的忧虑所取代。
刘家显然并未罢休,昨日那神秘人的威胁也言犹在耳。
回到食肆,她将字据仔细收好,心情却无法真正轻松。
她依旧卖着“灵焰面”和胡麻饼,生意依旧火爆,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斜对面张记蒸饼的掌柜看她的眼神,除了嫉妒,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偶尔与路过的市署小吏低声交谈时,还会朝她这边瞥上一眼。
又过了两日,沈记食肆的生意依旧红火,沈知意却愈发谨慎。
她减少了“灵焰面”的每日供应量,开始琢磨一些新的、不那么扎眼却也能保证利润的日常菜品,比如改良后的夹肉蒸饼、用料更实在的汤饼。
这日午后,食客稍稀,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考究的青毡马车缓缓停在了街口。
车帘掀开,先下来的竟是多日未见的苏晏清。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月白襕袍,笑容温润,下车后却并未立刻走向食肆,而是转身,微微躬身,向着车内温言道:“姑母,便是这家小店了。您慢些。”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镯的手搭在了苏晏清的手臂上,一位身着沉香色暗花缎面褶裙、外罩同色半臂、头戴帷帽的妇人,仪态优雅地缓缓步下马车。
虽看不清全貌,但其通身的气度与这喧闹的西市格格不入,引得周遭行人纷纷侧目。
那妇人身旁还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体面、神情严肃的老嬷嬷。
苏晏清扶着那妇人,缓步走向沈记食肆。
福伯何时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手足无措。沈知意心中亦是惊讶,连忙迎出。
“苏录事。”
苏晏清微笑着介绍:“沈小娘子,这位是在下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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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素日里胃口不佳,听闻小娘子手艺非凡,特来尝尝。”
那帷帽下的目光似乎落在沈知意身上,轻轻颔首,并未言语,自有身旁的老嬷嬷代为开口,声音平直无波:“我家夫人不用荤腥,不喜油腻,口味需清淡雅致,小娘子可能调理?”
沈知意心中念头急转,这位“姑母”气度非凡,连苏晏清都如此恭敬,绝非寻常人物。
她压下心绪,从容应道:“夫人、苏录事请里面稍坐。小店虽陋,自有清淡之物,请稍候片刻。”
她将三人引至店内唯一一张还算干净整洁的桌子旁坐下,自己迅速回到灶间。
不用荤腥,不喜油腻,要清淡雅致……这考验的才是真功夫。
她目光扫过现有的食材,心思电转。
很快,她取来最新鲜的菘菜心,只取最嫩的菜胆,快速焯水,保持翠色,捞出后用冰镇井水激一下,沥干。又取来昨日熬好、已撇尽浮油的高汤,舀出清亮的部分,重新入小锅烧开,只加少许吴盐调味。
另起一小锅,加入少许清水和饴糖,熬成淡淡的蜜色糖浆,放入几枚洗净的红枣和一小把枸杞慢煨。
接着,她取来少量最细的白面,加入少许盐和清水,快速揉成一个极光滑的小面团,擀成薄如纸张的面皮,切成细如发丝的银丝面。
清汤滚开,银丝面下去片刻即熟,捞入一个素白瓷碗中,浇入清汤,汤色清澈见底。
中间放入翠绿的菘菜心,周围饰以两三颗蜜枣、几粒红艳的枸杞。
最后,她取来一小碟自己前几日试着用秋葵籽磨碎调制的、类似藕粉的透明芡汁,勾了极薄的一层琉璃芡,淋在菜心之上,使其更显晶莹剔透。
一碗清澈见底、素白翠绿点缀红黄、热气微腾的“清汤银丝素面”便成了。
旁边配了一小碟她自制的、用秋梨和蜂蜜慢熬而成的梨膏,言明若觉口味过淡,可略蘸食少许。
当这碗面被端到那位夫人面前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苏晏清亦是微微颔首。
那夫人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掀起帷帽一角,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淡色的唇。
她执起银箸,先观其色,清透雅致。再闻其味,只有淡淡的汤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果甜。她夹起一根银丝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面条极细却韧,吸饱了清汤的鲜。菘菜心清甜脆嫩,蜜枣枸杞带来自然的甘甜。整体口味极致清淡,却绝非无味,各种食材本真的鲜甜层次分明,融合得恰到好处,吃完后口齿清爽,毫无负担。
她并未多吃,只用了小半碗,尝了尝菜心,便放下了筷子。
身旁的老嬷嬷立刻递上温热的巾帕。
“很好。”
帷帽下,传来一道温和却略带疏离的声音,如玉石轻叩。
“清淡却不寡淡,颇见心思。”
她目光转向沈知意:“这梨膏,也是你自制的?”
“回夫人,是。”
沈知意恭谨答道。
那夫人微微颔首,对老嬷嬷低语了一句。
老嬷嬷便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枚银锞子,放在桌上,道:“这是夫人赏你的。”
沈知意一看那银锞子,足有五两重,远超一碗面钱,连忙道:“夫人厚赏,小女子愧不敢当。一碗面不值……”
“收下吧。”苏晏清温声打断她,“姑母不常夸人,这是你应得的。”
那夫人已起身,苏晏清连忙搀扶。
老嬷嬷对沈知意道:“夫人问你,可愿偶尔过府,专司调理几日羹汤?”
沈知意心中一震,这是天大的机遇。
但……她看了一眼后院方向,谨慎道:“承蒙夫人抬爱,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家兄病重,需人时刻照料,恐难离店太久。”
那夫人闻言,脚步微顿,帷帽似乎向她这边偏了偏,却未再说什么,在苏晏清的搀扶下缓步离去。
马车驶远,沈知意看着桌上那枚沉甸甸的银锞子,心中波澜起伏。
这位贵人既是苏录事带来的,想必不是那难缠之人,应当不会因自个的拒绝而心生怨恨。
且想到病榻上的兄长,她并不后悔。
然而就在那辆马车驶离不久,斜对面张记蒸饼的胖掌柜,飞快地朝着某个方向,打了个隐秘的手势。
7. 第 7 章
贵人马车驶离后留下的那枚银锞子,在午后略显昏暗的食肆里闪着冷冽而诱人的光。
福伯捧着那锭银子,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六、六娘……这……这可是五两足银啊!抵得上咱们辛苦好些日子了!那位夫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沈知意心中亦不平静。
那夫人通身的气度,苏晏清恭敬的态度,老嬷嬷一丝不苟的做派,无不昭示着对方来历非凡。
这等人物,平日绝不会踏足西市这等喧杂之地,今日前来,绝非仅仅为了一碗素面。
是苏晏清有意引荐还是昨日那欲购秘方的中年人与此有关?
沈知意心中疑虑丛生,却无法对福伯言明,只将银子仔细收好,沉声道:“福伯,贵人心思,不是我们能揣测的。这钱是赏赐,也是敲打。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生意,谨言慎行,莫要惹祸上身。”
她走到门口,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斜对面的张记蒸饼铺。
那胖掌柜正低头揉面,似乎并未关注这边,但沈知意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余光曾飞快地瞥向那辆离去的马车,又迅速收回。
她转身回店,并未被这意外之财冲昏头脑,依旧将下午剩下的“灵焰面”和胡麻饼卖完。
只是心中已暗自决定,明日便不再主推这过于扎眼的“灵焰面”,转而力推更为日常的改良版蒸饼和汤饼。
并将那碗“清汤银丝素面”加入食牌,定价三十文,作为清淡口味的选择,虽利润不及“灵焰”,却更为稳妥。
接下来的两日,沈记食肆的生意依旧忙碌,却似乎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平静。
刘家并未再来找麻烦,那日的神秘中年人亦未再现身。
沈知意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将大部分收入都换成了兄长所需的药材。
沈砚的病在昂贵药物的支撑下,竟真的有了起色。
咯血止住后,咳嗽渐轻,脸色虽仍苍白,却已能偶尔在福伯的搀扶下,于院中稍坐片刻,晒晒太阳。
这无疑是连日来最让沈知意欣慰的事情。
这日清晨,沈知意正在灶间忙碌,准备着今日的食材,忽闻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油滑的吆喝声:
“沈小娘子!发财了啊!近日生意这般红火,可还记得关照关照老街坊?”
沈知意抬头,只见是西市里专替人跑腿传话、偶尔也倒卖些小道消息的帮闲刘三儿。
他搓着手,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店内扫视,尤其在看到那新添的几袋白面和墙角那罐显然价值不菲的胡麻油时,目光闪烁了一下。
“刘三哥说笑了,混口饭吃罢了。”沈知意手下不停,淡淡应道,“今日要用些什么?”
“嘿,老规矩,两个胡麻饼,夹肉!”刘三儿排出五文钱,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不是三哥多嘴,你近日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沈知意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刘三哥何处此言?”
刘三儿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啧,你别瞒三哥。我可听说了,前几日刘府那赵管家,在市署里跟人喝酒时,没少念叨你,说什么……不识抬举,不懂规矩,早晚有苦头吃之类的。还有啊,”
他声音压得更低,朝斜对面努了努嘴,“张胖子最近可没少往市署里那个王录事家跑,手里可都没空着。”
沈知意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果然,刘家并未罢休,甚至可能已经联合了对面眼红的张记,准备从市署方面给她下绊子。
唐代市场管理严格,市署官员若想找一家小店的麻烦,简直易如反掌。
她将夹好肉臊的饼递给刘三儿,又额外多给了一个素饼:“多谢刘三哥提点。一点心意。”
刘三儿接过饼,嘿嘿一笑:“小娘子是明白人。这西市里头,风吹草动,瞒不过三哥我的耳朵。往后有啥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说罢,揣着饼,晃悠悠地走了。
福伯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凑过来低声道:“六娘,这…这可如何是好?市署要是来找麻烦,咱们这店还怎么开下去?”
沈知意抿紧嘴唇,目光扫过店内。
新买的面粉、油罐,兄长老贵的药材,还有那枚不敢轻易动用的银锞子。
这一切刚刚有起色,绝不能再被打回原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韧劲。
“福伯,从今日起,所有采买用料,务必更加仔细,斤两、成色都要最好的,账目记清,不留任何把柄。店里打扫得更干净些,尤其是灶台,绝不能让人挑出半点错处。”
“哎,哎!好!”
福伯连忙应下。
正说着,隔壁浆饮铺的阿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浆水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六娘,刚才刘三儿那碎嘴子是不是又来聒噪了?你别怕,那起子小人,就见不得别人好。咱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手艺好,做人厚道?真要有事,街坊们都能给你说句公道话。”
说话间,旁边铁匠铺的老张也探出头来,粗着嗓子道:“沈小娘子,有啥要帮忙的只管言语!俺老张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那张胖子要是敢使坏,俺第一个不答应!”
陆续又有几家相邻的铺户主人出声附和。
他们平日虽也竞争,但更厌恶刘家、张记那般仗势欺人、背后捅刀的行径。
沈知意手艺好,为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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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气,还时常送些吃食给他们尝鲜,早已赢得了这些市井邻居的好感。
沈知意看着那一张张或关切或愤慨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穿越而来,举目无亲,此刻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市井街坊的照拂与好意。
“多谢阿婆!多谢张叔!多谢各位高邻!”她深深一福,“有大家这些话,知意心里就踏实多了。”
送走众人,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将担忧暂时压下,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活计中。
她今日特意多做了些拿手的胡麻饼,每到午间食客稍稀时,便让福伯给左邻右舍相熟的铺户各送去几个。
午后,一位常来买面、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的老书生如往常般来吃面。
只是吃完面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踱步到柜台前,捻着胡须沉吟道:“小娘子,老夫观你近日所售之‘灵焰面’,虽风味奇绝,然名号略显……略显直白燥烈,于长远计,似可更雅驯些。譬如,或可称‘雪霞羹’、‘金齑拌冷淘’之类,更合长安雅士品味。”
沈知意闻言,眼前顿时一亮。
老书生这话可谓点醒了她。
“灵焰”之名虽抓人眼球,但确实过于张扬,且容易引人联想那日五十文的高价,若被市署以此为借口质疑哄抬物价,反为不美。
而“雪霞羹”、“金齑拌冷淘”这类风雅名字,既不失特色,又更显底蕴,还能规避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多谢老先生指点。”
老书生摆摆手,悠然离去。
沈知意立刻找来新木板,磨墨润笔,将“灵焰面”的牌子撤下,郑重写下“雪霞羹”与“金齑拌冷淘”两个新名号,并特意在下面用小字标注了用料和风味特点,价格也调整至更为合理的三十五文。
这番改动果然吸引了一些路过文人士子的注意,品尝后亦觉名实相副,颇为风雅,口碑更佳。
次日晌午,正值食客最多之时,两名穿着市署吏员服饰、面色冷峻的男子,径直走进了沈记食肆。
领头一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店内,最终落在沈知意身上。
“你就是店主沈氏?”
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店内喧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食客都停下了筷子,紧张地望过来。
福伯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沈知意心头一紧,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净了净手,走上前,不卑不亢道:“正是民女。不知二位官人有何见教?”
那领头的吏员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腰牌晃了晃:“市署巡査!有人举告你店中所售食饮不洁,价不符实,扰乱市令!现需查验你店食材、灶具及市劵,即刻配合!”
8. 第 8 章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想终究成了真。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知二位官人因何查验?本店一向守法经营,所有食材用具皆干净整洁,市劵亦齐全。”
那领头的吏员,面皮微黑,眼神锐利,闻言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只对身后那名年轻些的副手使了个眼色。
副手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开始翻检灶台上的瓶罐、面袋、油瓮,手指甚至直接戳入肉臊罐中捻看,动作粗鲁,带着明显的找茬意味。
“干净整洁?”
领头吏员语带讥讽,目光扫过店内略显陈旧的设施。
“这灶台污渍,这地面油垢,也敢称干净?还有…”
他猛地指向墙上那块写着“雪霞羹”和“金齑拌冷淘”的新食牌。
“这‘雪霞羹’是何物?昨日还叫那劳什子‘灵焰面’,卖五十文一碗!今日换个名头,就敢卖三十五文?如此随意定价,岂非欺瞒顾客,扰乱市价?!”
他声音陡然拔高,义正词严,引得门外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议论起来。
“就是!昨日五十文,今日就三十五文了?”
“莫非真是看人下菜碟?”
“市署老爷说得在理!”
沈知意心中怒火翻腾,却知此刻绝不能硬顶。
她强压怒气,清晰解释道:“回官人,‘灵焰面’与‘雪霞羹’实为同一种面食,只因昨日有长者指点,觉原名过于直白燥烈,故今日更换了更为雅驯的名号。至于价钱,昨日初售,用料求精,试售定价,今日根据成本重新核计,降至三十五文,并非随意变动,亦已明确告知每一位顾客,绝无欺瞒。”
“巧言令色!”
那领头吏员根本不容分辩,厉声道。
“名目不清,价格浮动,便是嫌疑!还有,你这肉臊所用豚肉,色泽红润异常,可是添加了违禁之物?还有这些胡商香料,来源可明?可有以次充好?!”
那副手此时已从面袋底部捻起一小撮明显受潮结块的面粉,呈了上来:“头儿,你看这面粉,已然受潮结块,恐已变质!”
福伯急得满头大汗,连忙辩解:“官人明鉴!那、那是袋底最后一点,前日下雨不慎淋湿了些,俺们绝不敢用给客人!正准备丢弃的!其他面粉都是新买的上好白面啊!”
“哼,谁知你们用没用?”
领头吏员根本不听,一挥手。
“看来举告非虚!你这食肆,用料存疑,价格混乱,卫生不堪!依市令,即刻起停业整顿!所有食材封存待检!店主随我等回市署接受讯问!”
停业整顿、封存食材、回市署讯问。
这任何一项,都足以让这刚刚起步的小店万劫不复。
尤其此刻兄长病重,一日都离不开药,更离不开这食肆的收入。
福伯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店内食客们也面面相觑,有人悄悄放下筷子,有人开始退钱。
沈知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液涌上头顶。
她知道这是刘家和张记的阴谋,对方就是要借市署之手,将她彻底按死。
她若此刻被带走,这店就算完了。
突然,一个苍老却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王录事!你这话说得可不公道!”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隔壁浆饮铺的阿婆。
她拄着拐杖,气得脸色发红,颤巍巍地走进来,指着那领头吏员道:“沈小娘子店里的东西,老婆子我天天看着!面粉油盐都是最新鲜的!灶台擦得比我家饭碗还亮堂!那点受潮的面粉,老福头早就说要扔了,是我说可惜了,留着喂鸡的!你怎么能红口白牙就冤枉人!”
那被称作王录事的领头吏员脸色一沉:“刘阿婆,市署办事,休得喧哗干涉!”
阿婆豁出去了,捶着胸口,“我就要说!多好的小娘子!手艺好,心肠也好!昨日还白送我家病歪歪的老头子一碗面汤!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娘子,良心让狗吃了?!”
“就是!”
铁匠铺的张大叔也挤了进来,声如洪钟。
“王录事,俺老张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俺就知道沈小娘子做生意厚道!饼是饼,面是面,料足味好!价钱怎么了?人家明码标价,爱买不买!俺就觉得值!你们是不是收了张胖子黑心钱,故意来找茬?!”
“张铁匠!休得胡言污蔑!”
王录事脸色铁青,厉声呵斥。
“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
张铁匠梗着脖子。
“有本事你把俺也抓去市署!”
“还有我!”
“也算我一个!”
“沈小娘子没错!”
几个平日常来的老主顾和相邻铺户也纷纷出声,一时间店内群情激愤。
王录事二人显然没料到这沈小娘子竟有如此人缘,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想强行弹压,又恐激起更大民愤。
现场僵持不下,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温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此处何事喧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苏晏清一袭月白襕袍,缓步而来。
他目光扫过场内,在王录事二人身上微微一顿,最后落在脸色苍白却挺直脊背的沈知意身上。
王录事一见苏晏清,脸色微变,连忙收起那副倨傲嘴脸,上前拱手行礼。
就连语气恭敬了许多:“苏录事,您怎么来了?是卑职等在例行巡査,发现此店诸多不合规之处,正欲依律处理。”
苏晏清目光掠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灶台,以及那撮受潮面粉,淡淡道:“哦?有何不合规之处?王录事细细道来。”
王录事硬着头皮,将方才的指责又说了一遍,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弱了几分。
苏晏安静静听完,未置可否,反而转向沈知意,温和问道:“沈小娘子,王录事所言,可是实情?你店中面粉确实受潮变质仍在用?肉臊添加了违禁之物?价格确是随意浮动,欺瞒顾客?”
沈知意定了定神,将方才的解释又清晰无比地重复了一遍,最后道:“苏录事明鉴,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所有食材采买皆有账目可查,邻舍皆可作证。那受潮面粉确系袋底残余,预备丢弃之物。价格变动缘由、新品命名之意,皆已向顾客说明,绝无欺瞒。至于肉臊用料,皆是市面所购寻常豚肉与香料,绝无添加违禁之物,官人一验便知。”
她语气不卑不亢,条理清晰,与王录事那含糊其辞、强词夺理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周围街坊也纷纷出声作证:“苏录事,小娘子说的是实话!”
“我们都可作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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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录事他们一来就找茬!”
苏晏清点了点头,目光重新看向王录事,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王录事,依市令,巡査商户,需凭证查验,依理办事。若仅凭些许存疑之处与一面之词,便欲强行封店拿人,恐失妥当,亦难服众啊。更何况,如今看来,似乎多有误会?”
王录事额角渗出细汗,他深知这位苏录事虽年轻,却是京兆府的红人,家世亦不简单,绝非自己能得罪的。
他今日前来,本是受了张胖子些许好处,又揣摩着刘家对沈记的不满,想来个顺手人情,捏个软柿子,却没料到这沈小娘子如此硬气,街坊如此拥护,更没料到会撞上苏晏清!
“这……苏录事教训的是。”王录事连忙躬身,“或许是卑职查验不够仔细,心急了些。既……既有街坊作证,料想……料想其中确有误会。”
苏晏清淡淡一笑:“既是误会,说开便好。沈小娘子开店不易,尔等身为市署吏员,当以维护市井繁荣、公正执法为本职,岂可听风便是雨,鲁莽行事?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日后巡査,还需谨慎。”
“是,是!卑职明白!多谢苏录事提点!”
王录事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狠狠瞪了那副手一眼。
“还不快把东西收拾好!”
两人手忙脚乱地将翻乱的东西大致归位,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食肆内顿时响起一片松气声和低低的欢呼。
福伯几乎虚脱,扶着灶台才站稳。
沈知意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她走到苏晏清面前,深深一福:“多谢苏录事再次出手解围。”
苏晏清虚扶一下,温声道:“不必多礼。维护市井公允,本是分内之事。倒是小娘子临危不乱,条理清晰,令人刮目相看。”
他目光扫过食肆,“经此一事,想必也能清净几日。只是……”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娘子还需早做长远打算。”
沈知意心中了然,这是提醒她刘家和张记不会善罢甘休。
她郑重颔首:“民女明白。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苏晏清笑了笑,并未多留,又宽慰了街坊几句,便翩然离去。
食肆重新恢复热闹,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同仇敌忾的人气。
沈知意心中感激,今日所有面食,皆半价售卖,以谢众人。
然而忙碌之余苏晏清最后那句话却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长远打算……
是啊,总不能一直指望贵人偶然相助,或依靠街坊一时的义愤。
必须要有能真正安身立命、让人不敢轻易动摇的根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后院方向。
兄长的病,必须尽快好起来。
而这食肆,也需要更快地站稳脚跟,积累足够的资本和声名。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她心中逐渐清晰。
或许,她该考虑接受那位苏夫人之前的提议?
哪怕只是偶尔前去,若能借此搭上些许关系,或许便能在这长安城,真正拥有一丝喘息之机?
夜色渐深,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沈知意擦净灶台,看着窗外西市寥落的灯火,心中做出了决定。
明日,她便去打听一下,那位苏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9. 第 9 章
西市的晨鼓尚未敲响,沈知意已悄然起身。
她先仔细查看了兄长的状况。
沈砚昨夜睡得似乎安稳了些,呼吸虽仍微弱,却不再有令人心揪的急促。
她悄声嘱咐福伯按时煎药喂药,又将昨日剩下的银钱大部分留作日常用度和兄长药费,只取了一小部分带在身上。
对着水盆模糊的倒影,她仔细将唯一一件半新的青碧色襦裙抚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一根素银簪固定。
她深知,今日之行虽看似机遇实则如履薄冰。
那苏夫人门第定然极高,自己稍有行差踏错,非但攀不上关系恐还会招致祸端。
辰时初,她仔细锁好食肆的门,深吸一口气,朝着苏晏清昨日隐约提及的、位于西市附近的光德坊方向走去。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光德坊毗邻西市,却非富即贵,多住着官员与殷实人家。
一路打听,终于在一处清净整洁、门楼虽不显赫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的宅邸前停下。
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上并无匾额,只门环锃亮。
她正犹豫如何通传,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的小厮探出头来,打量了她一眼:“你找谁?”
沈知意敛衽一礼,声音清晰却不失恭谨:“劳烦通传,西市沈记食肆沈氏,应苏录事之约,前来拜见苏夫人。”
那小厮显然得了吩咐,闻言并不惊讶,只道:“稍候。”
便又缩回头去。
不过片刻,侧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却是昨日那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
她目光如电,将沈知意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见她衣着虽朴素却整洁,举止沉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语气却依旧平淡:“夫人正在花厅,随我来吧。记住,少看,少问,谨言慎行。”
“是,多谢嬷嬷提点。”
沈知意低声应道,垂眸敛目,跟在老嬷嬷身后,踏入这深深宅院。
绕过影壁,穿过一道回廊,院内景象豁然开朗。
虽无雕梁画栋的极致奢华,但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布置得恰到好处,透着一种低调的雅致和难以言喻的规矩感。
偶尔可见一两个丫鬟仆妇走过,皆是脚步轻缓,目不斜视,整个宅邸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沈知意心中愈发凛然,这绝非普通富户之家。
行至一处花厅外,老嬷嬷示意她稍候,自己先进去通传。
片刻后,她出来低声道:“夫人让你进去。今日夫人胃口仍是不佳,早膳几乎未动,你看着办吧。”
沈知意心中一紧,这是考验也是机会。
她定了定神,缓步走入花厅。
厅内陈设清雅,光线柔和。
苏夫人并未戴帷帽,穿着一身沉香色家常襦裙,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神色略显倦怠,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样看似精致却几乎未动的点心小菜。
苏晏清并未在侧。
见沈知意进来,苏夫人只微微抬了抬眼,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来了?听晏清说你手艺不俗。今日便随意做些清淡小点吧,灶房在东边廊下第二间。”
言罢,便又合上眼,似乎对她并不甚在意。
这种看似随意实则疏离的态度,反而让沈知意压力稍减。
她恭敬应了声“是”,便由一位小丫鬟引着前往灶房。
苏府的灶房远比她想象中更大、更整洁,食材琳琅满目,许多甚至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时令珍鲜。
几个厨娘仆妇正在忙碌,见她进来,皆投来好奇而略带审视的目光。
引路丫鬟对一位看似管事的厨娘低语了几句,那厨娘便指了指角落一处空着的灶台和一套干净厨具:“夫人吩咐了,沈小娘子可随意取用此处食材。”
沈知意道了谢,心中飞速盘算。
夫人胃口不佳,早膳未用,需得极其开胃爽口、却又不能过于油腻刺激之物。
她目光扫过食材区,见有新鲜捕捞的河鸭,肉质细嫩,又有新采的嫩莲藕、鸡头米,正是夏末秋初的时令佳品,一旁还有一小筐饱满清甜的新剥莲子。
她取来鸭胸肉,细心剔去筋膜,只取最嫩部分。
然后用刀背细细捶打成茸,加入少许姜汁、盐、一点点的葛粉和蛋清,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搅打上劲,直至成为细腻粘稠的肉糜。
又将新鲜莲子、嫩藕切成极细的碎末,与打好的鸭茸混合均匀。
接着,她取来几张极薄的猪网油,洗净摊平,将调好的鸭茸馅料小心地抹在网油上,卷成细长的卷状,再用干净细麻绳轻轻捆扎定型。
锅中水烧开,放入鸭卷,小火慢煮,待其浮起成熟,立刻捞出浸入冰凉的井水中激一下,使其口感紧实弹牙。捞出沥干后,拆去麻绳,将鸭卷切成寸许长的段。
最后一步是关键。
她另起一小锅,加入少许清鸡汤,放入几粒鲜嫩的鸡头米,小火慢煨至汤色清亮、鸡头米软糯。
只加少许盐调味,滴入一两滴自制的橙皮油提香。
取一个浅口白玉瓷碗,先盛入清汤与鸡头米,再将那一段段洁白如玉、隐约透出内部莲子与藕粒的鸭卷轻轻放入,宛若一朵朵莲花蓓蕾浮于清波之上。
最后,点缀一两叶鲜嫩的薄荷尖。
一道汤清见底、形如莲苞、口感清新雅致至极的“莲花鸭签”便成了。
当沈知意捧着这碗看似简单却处处用心的汤点回到花厅时,那位一直闭目养神的苏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落在碗中,那清雅的造型和若有若无的清香,让她倦怠的神色似乎动了动。
老嬷嬷接过碗,先用银针试过,才奉到夫人面前。
苏夫人执起玉匙,先舀了一勺清汤,送入口中。
汤极清极淡,却带着鸡汤的醇鲜和一丝橙皮的清新,恰到好处地打开了味蕾。
她再尝那“莲花鸭签”,鸭茸细腻弹牙,毫无腥气,中间莲子与藕粒的清甜脆嫩带来了丰富的口感层次,整体清淡却不寡淡,鲜美而不油腻。
她并未多吃,只用去了小半碗,便放下了匙子。
但相较于早膳几乎未动,这已是极大的进步。
“尚可。”
她淡淡评价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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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手侍立的沈知意身上,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心思倒是巧。这鸭签,以往倒是未曾见过。”
“回夫人,是民女根据时令食材胡乱琢磨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望能合夫人口味。”
沈知意恭谨回答。
苏夫人微微颔首,未再言语,只对老嬷嬷示意了一下。
老嬷嬷便对沈知意道:“夫人乏了,你今日便先回去吧。赏钱稍后会让人送去你店中。”
“谢夫人。”
沈知意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恭敬行礼后,由小丫鬟引着退出。
离开苏府,走在熙攘的西市街道上,沈知意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在府中,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小心翼翼。
那位苏夫人虽未多言,但其通身的气度和那府邸的规矩,都让她深感彼此间的云泥之别。
回到食肆,已是午时。
福伯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她回来,连忙追问。
沈知意简略说了,福伯又是后怕又是期待。
至傍晚打烊时分,果然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到店中,并未多言,只交给沈知意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便转身离去。
沈知意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枚银锞子,足有十两。
还有一小包上等的官燕窝,显然是给沈砚补身子的。
这份赏赐远超她今日所做那碗汤点的价值。
沈知意握着银子和燕窝,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愈发沉重。
贵人赏识,赏赐丰厚,但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把握?
她今日算是勉强过关,下次呢?
若频繁出入那等府邸,是福是祸?
然而兄长的病和眼前的困境让她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她将银子收好,仔细地将那包燕窝收起来,预备明日开始炖给兄长吃。
翌日,沈记食肆照常开张。
沈知意并未宣扬昨日之事,只将新得的银钱大部分存起,依旧用心经营着店铺。
或许是因苏晏清之前的出面,又或许是那日街坊的声援起了作用,市署的人再未前来骚扰,对面张记的胖掌柜也安分了许多,只是偶尔看来的眼神依旧阴沉。
生意平稳地过了几日。
沈知意偶尔会琢磨一些新的适合秋日食用的清淡菜式,预备着若苏府再来相召能有所应对。
这日午后,食客渐稀,沈知意正在清理灶台。
忽见那日苏府引路的小厮又来了,这次神色却略显匆忙。
“沈小娘子,夫人后日欲在府中小宴几位女眷,点名让你前去帮厨,制备几样清淡精巧的席面点心。这是定金,后日辰时,莫要迟了。”
小厮递过一小锭银子,语速很快。
沈知意心中猛地一跳。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调理胃口而是真正参与到高门宴饮之中,机会更大,风险也更高。
她压下心中波澜,接过银子,沉稳应道:“请回复夫人,民女必定准时前往,尽力而为。”
小厮点点头,匆匆离去。
沈知意握着那锭微凉的银子心里有了计较
10. 第 10 章
两日时光,倏忽而过。
这两日里沈知意几乎未曾合眼。
白日里她依旧打理着食肆生意,只是将大部分活计交给了愈发熟练的福伯。
一到夜间她便对着那锭银子和小厮模糊提及的“几位女眷”“清淡精巧”等要求,苦思冥想。
高门女眷的小宴,绝非市井饱腹那般简单。
菜肴需精致美观,口味需清淡雅致,要合乎时令,更要体现出主人的品味与巧思,绝不能有丝毫粗陋或油腻。
每一道点心,都需是能上台面的艺术品。
她反复推敲,结合现有能获取的秋季食材,最终定下了三样点心。
一是前日已得苏夫人认可的“莲花鸭签”的改良版,用料更精,造型更趋完美。
二是她借鉴前世记忆、以唐代现有材料能实现的“贵妃红”。这是一种用鲜花或水果汁液染色的酥皮点心。
第三样,则是她苦思良久,决定冒险一试的压轴之作——“玉露团”。
“玉露团”之名,源于古方,但沈知意要做的,却绝非寻常的米粉甜点。
她欲以新鲜牛乳反复熬炼提纯得到类似奶酪的凝乳,再调入秋日盛开的桂花蜜与少许研磨极细的核桃粉,塑成圆团,冰镇后口感细腻清甜,奶香与桂花香交织,宛如凝聚了秋日玉露之精华。
此物极费工时,且对奶源和手法要求极高,一旦成功足以惊艳四座。
然而想法虽妙,实施却难。
光是反复试验熬炼牛乳、控制火候与凝结程度,便几乎耗尽了沈知意所有休息时间。
幸得那日赏赐丰厚,她才能不惜成本地反复尝试。
浪费了数桶鲜奶后,终于在第二日深夜成功做出了她想要的、细腻滑润、乳香浓郁的凝乳。
调入桂花蜜与核桃粉后,那清甜不腻、入口即化的口感,连她自己都为之惊叹。
天未亮,她便起身。
将试验成功的“玉露团”半成品小心用冰盒装好,又检查了其他预备好的食材配料,一一打包妥当。
她换上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蓝色粗布衣裙,头发用布巾包起,力求整洁利落,不显丝毫轻浮。
辰时初,她准时出现在苏府侧门外。
今日引她入内的仍是那位老嬷嬷,只是神色比往日更显肃穆,低声叮嘱道:“今日来的皆是贵客,夫人极看重。你只在灶房做事,无召不得出。所做饮食,需经我等查验方可呈上。切记,多看多听少言,慎之又慎。”
“民女明白,谢嬷嬷提点。”
沈知意恭顺应下,心弦绷得更紧。
今日的苏府灶房,远比她上次来时更为忙碌。
数名厨娘仆妇穿梭往来,蒸、煮、煎、炸,各色香气混杂,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沈知意被引至角落一处专用灶台,无人与她寒暄,那些厨娘看她的眼神,好奇中更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排外。
她无暇他顾,沉心静气,开始处理自己带来的食材。
熬炼“玉露团”的最后一步,塑形冰镇。
将鸭胸肉再次捶打成更细腻的茸泥。
调制“贵妃红”所需的花汁面皮……
时间一点点过去,花厅方向的丝竹声与隐约的谈笑声随风传来,更衬得灶房内的气氛紧张。
不时有丫鬟前来传话,询问某样菜式进度,或传达某位贵客的临时忌口。
每一次传话,都让所有厨娘的动作更快几分。
沈知意全神贯注,手下动作快而不乱。
她深知在这种场合一丝差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夫人传话,点心可陆续呈上了。”
老嬷嬷的身影出现在灶房门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动作一滞。
几名厨娘立刻将早已备好的几样苏府传统精美点心装入食盒,由丫鬟提走。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做的三样点心也小心摆入一个素雅的越窑青瓷攒盘之中。
“莲花鸭签”如含苞待放,“贵妃红”色如晚霞,“玉露团”洁白莹润,宛如珍珠。
老嬷嬷仔细看过,尤其用银针查验了“玉露团”这等未曾见过的点心,方才点头,示意丫鬟提走。
点心送走,沈知意的心却并未放下,反而悬得更高。
她留在灶房,帮忙处理一些杂事,耳朵却竖着,捕捉着从花厅方向传来的任何细微动静。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灶房内的气氛依旧紧张,却无人交谈。
忽然一个穿着淡粉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跑来,对着老嬷嬷低语了几句。
老嬷嬷眉头微蹙,目光倏地转向沈知意:“沈小娘子,夫人唤你过去问话。”
刹那间,灶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知意身上,有惊讶,有疑惑,更有看好戏的意味。
沈知意心头一凛,稳了稳心神,净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垂首跟着老嬷嬷走向花厅。
花厅内,熏香袅袅,几位衣着华美、气度雍容的妇人正凭几闲坐,苏夫人坐于主位。
见沈知意进来,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带着打量与探究。
沈知意屏息静气,上前几步,跪伏于地:“民女沈氏,拜见夫人,拜见各位夫人。”
“起来回话。”苏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那碟中,色白如玉、状若凝露的点心,叫做什么?是你所做?”
“回夫人,此点心名为‘玉露团’,确是民女所做。”
沈知意起身,依旧垂眸敛目。
“哦?‘玉露团’?”
一位身着绛紫绣金襦裙、面容丰腴的妇人饶有兴致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贵气。
“名儿倒雅致。吃着也爽口,甜而不腻,奶香清幽,中间那点子桂花和核桃碎更是添趣。只是,这口感细腻滑润,似乳非乳,似糕非糕,倒是从未尝过。你是如何做的?”
沈知意心中快速权衡,知道绝不能透露核心的熬炼提纯之法,只择其要略,恭敬回道:“回这位夫人,此点心乃是以新鲜牛乳,佐以桂花蜜、核桃细粉,经特殊手法凝制而成,最后需以冰镇,方得此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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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手法?”
另一位身形清瘦、目光敏锐的蓝衣妇人微微挑眉。
“看来是小娘子的秘方了。倒是巧思。如今秋燥,吃这个正相宜。苏姐姐,你从何处寻来这般灵巧的厨娘?竟藏于西市那等喧杂之地?”
苏夫人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不过是晏清那孩子偶遇,觉其手艺尚可,荐来一试罢了。能得各位妹妹喜欢,是她的造化。”
她目光转向沈知意,“这‘玉露团’不错,其余两样也尚可。今日辛苦你了,下去领赏吧。”
“谢夫人,谢各位夫人夸赞。”
沈知意心中巨石落地,再次行礼,恭谨地退了出去。
回到灶房,那些原本带着审视的目光,此刻已多了几分复杂与敬畏。
老嬷嬷随后而来,递给她一个比上次更沉些的锦囊,语气也缓和了些:“夫人有赏。今日做得不错,没给夫人丢脸。日后府中若需,自会再召你。”
“谢嬷嬷。”
沈知意接过赏赐,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疲惫与庆幸。
给官宦贵人做吃食自然与在西市开食肆不同,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丢了性命。
毕竟她现在只是平头百姓不是?且家中还有生病的兄长和年老的老仆要养活。
她收拾好自家工具,婉拒了府中留饭的提议,悄然从侧门离开了苏府。
走在秋日午后的长安街上,阳光明媚,她却觉得脚步有些虚浮。
幸而她赌赢了。
“玉露团”得到了认可,甚至引起了那几位贵妇的兴趣。
这无疑为她在这长安城艰难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回到食肆,福伯早已望眼欲穿。
见她平安归来,且又带回赏银,这才喜笑颜开,连声念佛。
沈知意却顾不得休息,先去看望兄长。
沈砚的气色似乎又好了些许,竟能靠着枕头,慢慢喝下一小碗她之前炖好的燕窝粥了。
“阿兄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六娘,你脸色不好,莫要太过劳累……”
沈砚虚弱地叮嘱。
她将赏银收起,心中已开始盘算。
这笔钱,除了留下兄长后续的药费和食肆本钱,或可稍稍添置些更好的厨具,或许能租下隔壁那间一直空着的小小铺面,将食肆扩大一些,多摆几张桌椅。
希望的曙光似乎终于穿透了重重阴霾,变得清晰了一些。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后,苏府花厅内那位身着绛紫衣裙的丰腴妇人,把玩着手中的玉盏,似不经意地对苏夫人笑道:“苏姐姐,那姓沈的小娘子,倒真是个妙人儿。她那手熬炼牛乳的法子,怕是宫里尚食局的老人都未必及得上。这般人才,放在西市,未免可惜了……”
苏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眼波微澜,未置可否。
风起于青萍之末。
沈知意这只偶然飞入贵人视野的蝴蝶,她轻轻扇动的翅膀,已开始悄然搅动长安城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波澜。
11. 第 11 章
苏府的赏赐如同甘霖暂时缓解了沈记食肆的焦渴。
沈知意将银钱仔细清点,分成三份。
最大的一份,毫不犹豫地拿去购买了兄长下一阶段所需的昂贵药材,又特意添置了些温补的食材。
第二份,留下日常开销和食肆周转的本钱。
最后剩下的一小份,她揣在怀中,心中酝酿着一个盘桓已久的念头。
这日午后,趁着食客稀疏,她嘱咐福伯看店,自己则走向西市署衙所在的方向。
她并非要去告状或申辩,而是想去寻那日虽被苏晏清斥退却终究掌管着这片街面秩序的王录事。
衙门侧厢的小吏房内,王录事正捧着茶盏与同僚闲聊,见沈知意进来,脸色顿时一沉,语气不善:“沈小娘子?你来作甚?莫非店中又出了什么‘不合规’之事?”话语间带着明显的讥讽。
沈知意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谨,上前福了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王录事说笑了。日前多得官人提点,小店方能及时整改,近日生意略有好转,特来感谢官人照拂。”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早已备好的沉甸甸的细布小包从袖中滑出,轻轻放在王录事手边的案几上。
布包口未系紧,露出里面一串黄澄澄品相极好的新钱,足有二百文。
王录事的目光在那串钱上扫过,脸上的冰霜肉眼可见地消融了几分。
他干咳一声,伸手将布包拢入袖中,语气缓和了不少:“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市署管理市坊,本就是为了尔等商户能安稳经营。你既如此明事理,日后安心做生意便是,只要合规经营,自有市令护佑。”
“多谢王录事。”
沈知意再次行礼,并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
她知道这二百文买不来真正的平安,更买不来对方的真心庇护,但至少能暂时堵住那张找茬的嘴,让他和刘家张记勾结时能稍有顾忌。
在这市井之中,有时银钱开道比空讲道理更为直接有效。
果然,自那日后市署的巡査吏员虽依旧从店前经过,却再未进来刻意刁难。
对面张记的胖掌柜偶尔投来的目光虽依旧阴沉,却似乎也少了几分肆无忌惮。
沈知意稍稍松了口气,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食肆经营和照料兄长的病上。
沈砚的病情在好药和精心调养下稳步好转,已能偶尔在堂屋坐一会儿。
他看着妹妹忙碌,眼中多了些神采。
这日因需添置一批特殊的胡商香料,沈知意打烊后特意晚走了一会儿,去了西市更深处胡商聚集的区域。
等她采买完毕,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各坊宵禁的鼓声隐隐传来。
她加快脚步,想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食肆。
为了抄近路,她拐入了一条平时较少行走的僻静小巷。
巷内昏暗,只有几户人家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灯火。
就在她走到巷子中段时,前方阴影里忽然闪出两条人影,拦住了去路。
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巷口也被两人堵住。
四个穿着短打衣衫、面色不善的汉子,将她围在了中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酒和汗渍混合的气味。
“小娘子,这么晚了,一个人急着去哪啊?”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牙,目光猥琐地在沈知意身上打转。
沈知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沁出冷汗。
她强自镇定,将手中的香料包握紧,冷声道:“各位好汉,我乃西市沈记食肆的店主,正要归家。还请行个方便。”
“沈记食肆?哦,就是那个近日发财的小娘们?”另一个瘦高个嘿嘿笑道,“哥几个手头紧,借点银钱使使?听说你可是得了贵人的重赏啊!”
果然是为了钱,沈知意心中冰凉,知道今日难以善了。
她一边慢慢后退,靠向冰冷的墙壁,一边飞快地思索对策。
她怀中确实有今日卖货所得的几百文钱和之前剩下的些许散碎银两,但绝不能轻易交出。
“几位好汉怕是听错了,小本经营,哪有什么重赏?今日所得不过些许铜钱,几位若是不嫌,便拿去买碗酒喝。”
她试图周旋,从钱袋中摸出约莫几十文钱,扔到对方面前。
那横肉汉子一脚踢开铜钱,啐了一口:“呸!几十文钱打发叫花子呢?识相点,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不然……”
他逼近一步,眼神变得凶狠,“就别怪哥几个不怜香惜玉了!”
另外三人也狞笑着围拢过来,巷子狭窄,退路已绝。
沈知意背靠墙壁,指尖冰凉,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难道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些许希望,就要断送在这暗巷之中?
就在那横肉汉子伸手欲抓向她之际,巷口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干什么的!”
一道迅疾的身影如猎豹般冲入巷中,未等那几条汉子反应过来,只听“砰”“啪”几声闷响夹杂着痛呼,拦在沈知意身前的两人已□□脆利落地放倒在地,痛苦蜷缩。
来人动作极快,招式狠辣精准,显然是练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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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面容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只觉轮廓硬朗,目光如电。
剩余两人惊骇之下,还想反抗,却被来人三拳两脚再次击倒,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沈知意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那人解决完麻烦,这才转过身,看向紧贴墙壁、惊魂未定的沈知意,声音低沉:“姑娘,没事吧?”
沈知意借着微弱的光线,勉强看清来人。
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肤色微深,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带着一股不同于长安文弱书生的英武之气,甚至隐隐有些异域轮廓。
但他说的却是流利的官话。
“多、多谢壮士出手相救!”
沈知意连忙敛衽行礼,声音仍带着一丝颤抖。
“举手之劳。”
那青年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几人,眉头微蹙。
“西市晚间鱼龙混杂,姑娘日后还是莫要走这等僻静小巷为好。”
他似乎不愿多留,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壮士留步!”沈知意急忙叫住他,“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日后必当报答!”
青年脚步一顿,侧过头,淡淡道:“不必。路过而已。”
言罢,不再停留,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黑暗中,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意怔在原地,看着地上几个挣扎爬起狼狈逃窜的混混,又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
她不敢久留,捡起地上的香料包,快步走出小巷。
回到灯火通明的主街,她才真正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经此一遭,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在这长安城,尤其是西市这等繁华与混乱交织之地,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想要立足是何等艰难。
仅有手艺和微薄的财富,远远不够。
接下来的几日,她愈发谨慎,不再晚归也尽量避开偏僻路径。
食肆的生意依旧平稳,兄长的病情持续好转,甚至能在她忙碌时,帮着看管一下钱匣,记记简单的流水账。
这日,沈知意正在灶间尝试用新买的香料调试一种更适合秋日暖身的汤饼配方,忽见前日那位引她去苏府的小厮又来了。
这一次,小厮的神色却有些不同往常,少了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恭敬。
“沈小娘子,”他压低了声音,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谄媚,“夫人请您即刻过府一趟,有要事相商!是……是天大的好事!”
12. 第 12 章
苏府小厮再次登门,带来的并非催促或寻常传召,而是一份素雅却质地精良的请柬,以及老嬷嬷亲自前来格外郑重的叮嘱。
“沈小娘子,三日后,秘书省校书郎李大人府上设秋菊小宴,夫人受邀,特意点了名要你随行入府,专司制备几样席间点心。”
老嬷嬷语气虽依旧平淡,但眼底却藏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郑重。
“李府诗书传家,往来多为清流文士及其家眷,最重风雅。夫人让你去,是抬举也是考较。你需得拿出真本事,莫要失了雅趣,更不可坠了苏府的名头。”
秘书省校书郎,虽只是正九品上的清要文官品阶不高,却掌校勘典籍、刊正文章,常在御前行走,清贵非常。
其府上宴饮或许不及高门显贵奢华,却极重风雅品味与文人意趣。
沈知意心中凛然,双手接过那份触感温润的请柬。
她知道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帮厨,而是她真正踏入长安另一个圈层的试探,是苏夫人对她能力的进一步审视。
成了,或许能在文人清流中博得些许声名。
败了,之前积累的好感可能大打折扣。
“民女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夫人信任。”
她沉声应道,语气坚定。
老嬷嬷点点头:“夫人说了,此次所需一切食材用料,皆由府中支应,你只需列出单子,务求精巧雅致,更要稳妥。明日便会有李府的管事前来与你核对细节,你需早做准备。”
送走老嬷嬷,沈知意独自坐在渐渐安静下来的食肆里,心潮起伏。
李府清宴已不同于苏府内宅的调理,也不同于西市食肆的饱腹经营,需迎合的是文人士大夫的审美与舌尖。
机遇与压力并存,她必须拿出比“莲花鸭签”和“玉露团”更富雅趣且绝对稳妥的巧思。
她闭目凝神,将前世所知与唐代现有的食材技艺飞速融合,尤其侧重“雅”与“清”二字。
须臾,她睁开眼,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缠花云梦肉”、“橙玉生”、“雪霞羹”。
“缠花云梦肉”并非真肉,而是取河虾仁捶打成极其细腻的茸泥。
再调入少许姜汁、盐、葛粉,以极薄的猪网油如同缠丝般细细包裹,塑成含苞待放的秋菊形状。
最后以清鸡汤慢火浸熟,成品晶莹剔透,口感弹牙鲜甜,形意皆雅。
“橙玉生”则是借鉴“蟹酿橙”的古意,取新鲜橙子,顶部开口挖出部分橙肉,填入以熟鸡头米、鲜嫩荸荠丁、松子仁,佐以少许盐和橙汁调和而成的馅料,略蒸片刻,既保持橙形又使馅料温热,橙香四溢,口感清润脆嫩,寓意“橙”心如意。
“雪霞羹”实为一道汤品。以极嫩的豆腐脑为主料,覆上一层用新鲜石榴汁或红莓汁微微凝成的薄芡,红白相映,宛若雪后霞光。食时搅匀,口感滑嫩,酸甜清口,极富诗意。
这三样点心汤羹皆需极致巧思与耐心,造型清雅口味淡而不寡,正合文士雅集之趣。
次日,李府一位姓孙的中年管事果然前来。
此人一身青布长衫,举止斯文,言谈客气却带着书卷气的考究。
他仔细查验了沈知意列出的单子,对每一样点心的用料、做法、典故出处都问得极其详尽,尤其对“橙玉生”的寓意和“雪霞羹”的色彩搭配提出了更高要求。
沈知意一一谨慎作答,引经据典,解释“橙”与“诚”、“荸荠”与“必齐”的谐音佳话,以及“雪霞”的诗意联想。
孙管事听罢,抚须沉吟片刻,眼中露出几分赞赏:“小娘子竟有如此巧思雅意,倒也难得。既如此,便按此准备。后日巳时,自有车马来苏府接你。李府虽不比公侯之家豪奢,却最重规矩清静,一切需听从指引,勿要喧哗。”
“民女谨记。”
沈知意恭声应下。
孙管事离去后,沈知意便开始了为期两天的精心准备。
所有食材均由苏府专人采购送来,品质皆为上乘。
她便在苏府那间专用灶房内,在心腹丫鬟的协助与监视下反复练习,尤其是对“缠花云梦肉”的塑形与火候控制,力求每一朵“菊”都栩栩如生。
第三日,天光清朗。
沈知意换上苏府为她备好的一身崭新的月白细布衣裙,头发用同色布巾包裹得一丝不苟,净面洗手,不施粉黛,力求素净雅洁,符合文士府的氛围。
在老嬷嬷的陪同下,她登上了前来接引的朴素青帷小车。
马车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穿过数道坊门,最终停在一处门庭并不巍峨却透着浓浓书卷气息的府邸前。
黑漆大门上方,悬着“李宅”二字匾额,字体清瘦劲挺。
他们由侧门引入,穿过植有修竹菊圃的庭院,直抵后厨。
李府的厨房不如苏府阔大,却格外整洁有序,几名厨役动作轻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材香和书墨气,与别处截然不同。
一位身着干净布衣、管事模样的老者迎了上来,与老嬷嬷低声交接后,便将沈知意引至一处僻静灶台前。所有食材器皿均已备齐,旁边立着一位神情温和的中年仆妇“协助”。
“沈小娘子,请开始吧。宴席午时初开,点心需在诗会间歇时呈上。”
老者语气平和地交代完,便转身离去。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净手后,开始了专注的制作。
剔虾线、捶虾茸、雕橙盅、调豆花……每一个步骤都全神贯注,力求尽善尽美。
那位仆妇安静地看着,偶尔递上所需之物,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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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言。
时间在极度专注中流逝。
当“雪霞羹”的红芡缓缓淋在雪白的豆腐脑上时,恰至午前。
沈知意仔细将三样点心汤羹在素雅的白瓷盏碟中摆好,交由仆妇送去查验。
等待的时刻,她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吟诗声与笑语,清雅不俗。
不久,那老者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沈小娘子辛苦了。点心已呈上,诸位先生夫人尝后,皆赞雅致清妙,尤以那‘橙玉生’的巧思为最。夫人特意吩咐,让小娘子去花厅偏厢稍候,宴后另有赏赐。”
“是,多谢管事。”
沈知意心中稍安,随一位小丫鬟来到花厅旁一间小巧精致的厢房等候。
透过半开的窗扉,她能瞥见外面庭院中,文士们凭几而坐,赏菊赋诗,气氛闲雅。
宴席散后,方才那位孙管事亲自前来,递上一个锦囊,语气颇为客气:“沈小娘子,这是我家夫人给的赏赐。夫人夸你心思灵巧,贴合雅趣,日后府中若再有小集,或再相请。”
沈知意接过赏赐,恭敬谢过。
走出李府侧门时,秋阳正好,微风拂过庭前菊丛,带来淡淡清香。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次经历,虽紧张却另有一番令人心静的韵味。
回到苏府,老嬷嬷已在等候,见她归来,脸上笑意更真切了些:“做得不错。李府孙管事方才特意传话,赞你点心雅致,颇合他家主人心意。这是夫人额外赏你的。”
她又递过一个锦囊。
连番道谢后,沈知意终于回到西市食肆。
暮色将至,福伯见她不仅平安归来,神色间竟似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静气度,且又带回赏赐,自是欢喜不已。
沈知意先去看了兄长。
沈砚的气色日益见好,已能下榻缓行几步。
听闻妹妹去了校书郎府邸献艺并得赞誉,苍白的脸上也露出欣慰笑容:“妹妹如今……竟也能出入清流之宴了……真好……”
看着兄长欣慰的模样,感受着怀中锦囊的分量,沈知意心中踏实了许多。
这一步,她走得虽小心却稳稳当当。
她似乎在这繁华又复杂的长安城真正找到了一丝立足的缝隙。
就在李府宴席之上,一位与苏夫人相熟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在品尝了那盏“雪霞羹”后,曾对身旁的苏晏清低声笑言:“苏兄,府上这位厨娘,倒是妙人。这羹汤之色,倒让某想起前日宫中贵人欲赏而不得的‘红云糕’……心思之巧,不落俗套啊。”
苏晏清执盏微笑,目光掠过庭中秋菊,并未多言,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沈知意这只偶然飞入清流雅集的雀鸟,其婉转之声,已开始落入更多人的耳中。
13. 第 13 章
自李府秋菊宴归来,沈知意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她依旧每日清晨开启食肆,售卖改良后的胡麻饼、豚肉臊子面以及那碗颇受好评的“雪霞羹”。
只是“雪霞羹”的售价降至十五文,更贴合西市百姓的消费。
偶尔她也会应熟客要求,制作几份“缠花云梦肉”或“橙玉生”。但数量极少,需提前一日预定,价格自然也高出不少。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先是西市左邻右舍的态度。
浆饮铺的阿婆见了她,笑容愈发真切,偶尔还会拉着她低语几句,提醒她近日市署巡査似乎又紧了少许,让她留心。
铁匠铺的张大叔嗓门依旧洪亮,却会在她搬运重物时,不由分说地搭把手,嘟囔着“闺女家细胳膊细腿的,别闪着了”。
更明显的是食客的变化。
除了往日那些熟面孔,渐渐多了一些穿着体面举止斯文的新客。
他们或是低声交谈着“听闻此间点心甚雅”,或是好奇地点一份“雪霞羹”,对着那红白相映的汤羹细细品味,颔首称许。
这日午后,食客稍稀,一位穿着半旧青衿须发花白的老者踱步进来,要了一碗雪霞羹,一碟胡麻饼。
他吃得极慢,目光却不时打量着这间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食肆,最后落在灶台后忙碌的沈知意身上。
“小娘子,”老者用完餐,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捻着胡须沉吟道,“老夫昨日在友人家中,尝得一味名曰‘缠花云梦肉’的点心,形味皆妙,听闻乃出自你手?”
沈知意停下手,擦净手走出来,敛衽一礼:“不敢当老先生谬赞,确是民女胡乱琢磨的粗浅手艺。”
老者摇摇头,眼中带着欣赏:“非是谬赞。能将虾茸处理得那般细腻,以网油缠丝塑菊形,火候把控恰到好处,非一日之功。更难得是其中雅意,竟合了李校书府上秋菊之宴的景,可是有意为之?”
沈知意心中微惊,没想到这位看似普通的老者竟能一语道破其中关窍,且知晓李府宴饮细节,恐非寻常人。
她谨慎答道:“民女只是想着秋日菊黄,应景做些花样,不敢妄攀风雅。”
老者呵呵一笑,不再深究,只道:“手艺好,心思巧,不骄不躁,很好。”
他留下远超餐费的十几文钱起身离去,临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小娘子这店,虽小,却藏真味。挺好,挺好。”
福伯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待老者走远才凑过来低声道:“六娘,这位老先生瞧着不像普通人,说话文绉绉的,怕是哪位致仕的老大人吧?他竟也知道李府的事?”
沈知意看着那老者离去的方向心中亦是波澜微起。
李府宴席之事看来已在小范围内悄然传开,这固然能带来声名与更好的客源,却也意味着她已落入更多人的视野之中,福祸难料。
果然,没过两日,麻烦便悄然而至。
这日清晨,沈知意刚开门不久,正准备生火熬汤,斜对面张记蒸饼的胖掌柜便晃悠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却有些阴阳怪气:“沈小娘子,近日生意越发红火了啊!听说都做到校书郎府上去了?真是了不得!”
沈知意手下不停,淡淡道:“张掌柜说笑了,不过是贵人抬爱,偶尔帮闲罢了,糊口而已。”
“嘿嘿,糊口?”张胖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娘子,有贵人赏识是好事,可也得想想咱们这些老街坊不是?你这又是豚肉臊子面,又是雪霞羹的,把客人都引了去,我这蒸饼铺子都快揭不开锅了。你看……是不是也分润些好处?听说李府赏钱可不少啊……”
沈知意动作一顿,抬起头,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张掌柜,西市做生意,各凭本事。客人愿意来我这儿吃面,自然是因为合他们口味。你若觉得生意难做,大可也琢磨些新花样,何必来说这些?”
张胖子脸色一沉,假笑收敛:“沈小娘子,话别说得这么难听。这西市有西市的规矩,你一个外来户,根基浅薄,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不把老街坊放在眼里!要知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浆饮铺的阿婆正好出来泼水,听见这话,立刻叉腰骂道:“张胖子!你少在这里欺生!什么地头蛇?你就是眼红六娘生意好!有本事自己也把饼做得香喷喷啊!整天琢磨些歪门邪道,也不嫌丢人!”
张胖子被骂得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阿婆一眼,又剜了沈知意一眼,撂下一句“走着瞧”,悻悻然回了自己铺子。
福伯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六娘,这张胖子怕是真记恨上了,他那人手段可不干净。往日里就没少挤兑别家铺子。”
沈知意抿了抿唇:“我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只管把自家生意做好,东西做得干净好吃,价格公道,不怕他使绊子。”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也提高了警惕。
张胖子这等市井小人,惯会欺软怕硬,背后捅刀,不得不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午后,食肆里来了两位生面孔的妇人,衣着光鲜,却带着一股倨傲之气。
她们要了两碗雪霞羹,却只尝了一口便蹙起眉头,扬声唤来福伯。
“老丈,你这羹味道不对啊!”
其中一位吊梢眼妇人用勺子敲着碗沿。
“这石榴汁怕是馊了吧?酸不拉几的,也敢卖十五文一碗?莫不是欺我们不懂行?”
福伯一愣,连忙解释:“这位娘子,这话从何说起?这石榴汁是今早才买的新鲜果子现榨的,绝不可能馊……”
另一位圆脸妇人声音尖利,“我说馊了就是馊了!你看看这颜色,浑浊不堪,定是用了劣等果子!把你们店主叫来!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周围的食客都停下筷子,看了过来。
沈知意从灶后走出,净了手来到桌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碗几乎未动的羹汤,又看向那两位面色不善的妇人,心中已然明了。
这绝非寻常的挑剔,而是有意找茬。
她端起其中一碗,仔细看了看色泽又凑近轻轻嗅了嗅,随即放下碗,语气平稳无波:“二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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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这羹汤所用石榴,是今晨民女亲自在西市胡商处挑选的上好波斯种,汁液饱满,色泽红艳。榨汁后即刻调入豆花,并无丝毫异味。汤汁略显浑浊,乃是豆花与果汁自然融合所致,并非馊腐。若二位觉得口味不合,民女可为您二位换两碗胡麻饼,或是退还餐费,但‘馊了’二字,恕难认同。”
她话语清晰不卑不亢,周围食客也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我天天来吃,从没吃出过馊味!”
“这羹清甜着呢!”
那两位妇人见沈知意态度强硬且周围人多,脸色越发难看。
吊梢眼妇人冷哼一声:“哼,巧言令色!谁知道你背地里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可是听人说了,你这店……”
她话未说完,忽闻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哦?听何人所说?又用了何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晏清不知何时已站在店门口,一袭月白常服,面带浅笑,目光却落在那两位妇人身上,带着淡淡的审视。
那两位妇人显然认得苏晏清,脸色瞬间煞白,嚣张气焰顷刻消散,支支吾吾道:“苏、苏录事……没、没什么,许是、许是我们味觉有误……”
苏晏清踱步进来,扫了一眼那两碗羹,淡淡道:“既是味觉有误,便莫要妄下断言,坏了人家店誉。西市做生意不易,当以和为贵。二位若已用完,便请自便吧。”
那两位妇人如蒙大赦,连钱也顾不上付,慌忙起身,低着头匆匆离去,连背影都透着狼狈。
苏晏清这才转向沈知意,微微一笑:“看来小娘子声名渐起,也招来些无谓纷扰。”
沈知意心中感激,连忙行礼:“多谢苏录事再次解围。”
“举手之劳。”
苏晏清摆摆手,目光在店内扫过,似不经意道,“近日可有甚难处?我见那刘府管家,前两日似乎又在市署与王录事吃酒。”
沈知意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苏晏清在提醒她刘家并未死心,或许与今日之事也有牵连。
她沉声道:“多谢苏录事提点,民女会小心应对。”
苏晏清点点头,并未多留,只买了一包胡麻饼,便告辞离去。
送走苏晏清,食肆内恢复了平静,但沈知意的心却无法平静。
张胖子的威胁、刘家的阴魂不散、还有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找茬……
声名所带来的,并非全是好处更有暗处滋生的危机。
她看着眼前这间渐渐有了起色的小小店肆,看着灶台中跳跃的火焰,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暗流险滩,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病榻上的兄长,也为了自己在这大唐长安好不容易挣来的这一方立足之地。
夜色渐深,她仔细锁好店门,将今日收入清点收好。
是时候考虑雇佣一两个可靠的人手了。
福伯年事已高,兄长病体未愈,她独自一人,既要操持生意又要应对明枪暗箭,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
14. 第 14 章
这日清晨,沈知意刚卸下门板,灶火还未升起,一辆装饰颇为奢华的马车便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吱呀一声停在了沈记食肆门前。
车帘掀开,下来的并非刘府那位惯会阴阳怪气的赵管家,而是一个身着锦缎圆领袍、面皮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与倨傲的中年男子。
他身后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健仆,直接将并不宽敞的店门堵了个严实。
福伯正在洒扫,见状手一抖,笤帚“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中年男子目光在狭小简陋的食肆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闻声从灶间走出的沈知意身上,嘴角扯起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这位便是沈小娘子吧?鄙人姓钱,忝为刘府外院管事。”
刘府外院管事?地位显然比之前的赵管家更高。
沈知意心中一沉,面上却维持着镇定,上前福了一礼:“钱管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钱管事从袖中慢悠悠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抖开来,赫然正是当初沈父立下的那张欠债字据。
“见教不敢当。”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人的气势。
“只是这十贯钱的旧账,拖得也够久了。我家主母近日盘账,见这笔款项迟迟未清,颇为不悦。特命鄙人前来,今日之内,连本带利,一并结清。”
今日之内!?
沈知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近日虽有些进项,但兄长药费昂贵,添置本钱、打点市署也花去不少,满打满算手头能动用的现钱也不过四五贯,距离十贯之数相差甚远。
“钱管事,”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此前与贵府赵管家言明,还款之期……”
“赵管家?”
钱管事嗤笑一声,打断她。
“他一个管内宅杂事的,岂能做得了外账的主?此前是他办事不力,拖延日久,如今主母亲自过问,自然按府里的新章程来。今日,便是最后的期限。”
他身后的健仆配合着上前一步,肌肉贲张,仗势吓人。
“可……可这一时之间,小店实在凑不出这许多现钱……”福伯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声音发颤地哀求,“钱管事,您行行好,宽限几日,就几日……”
钱管事眼神一冷,“刘府不是开善堂的!宽限了几次了?看你们这生意做得红火,日日进钱,却推三阻四,莫不是想赖账不成?”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灶台、面袋,“若是今日拿不出,也好办。便用你这店里的家伙什、存货,还有这铺面本身,抵了债务便是!来人!”
“且慢!”
沈知意猛地出声,拦住了欲要动手的仆役。
她心念电转,知道此刻硬抗绝无好处,必须拖延时间。
“钱管事,并非民女有意拖延,实是近日家兄病重,用药花费甚巨。十贯钱绝非小数,可否容民女今日尽力筹措,至日落时分,再给管事回话?若届时仍无法凑足,……再议抵债之事不迟。”
钱管事眯着眼打量她片刻,似乎在权衡。
他今日前来,逼债是真,但也未必就真想立刻收了这破旧铺面。
主母更想要的是这日渐红火的生意,是这手艺精巧的小娘子本身。
逼得太急,反而不美。
“哼,也罢。”
他冷哼一声,将字据收回袖中。
“便给你一日工夫。日落之时,若见不到十贯钱,休怪刘某无情,封店拿人!”
他撂下狠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知意一眼,这才转身,带着仆役登车离去。
马车驶远,食肆内却一片死寂。
福伯瘫坐在地,老泪纵横:“十贯钱……一日之内……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六娘!咱们去哪弄这许多钱啊!”
沈知意扶起福伯,手心亦是冰凉,脑中飞速盘算。
将所有积蓄取出,再立刻赶制一批“缠花云梦肉”和“雪霞羹”高价售卖?
可即便一刻不停,一日之内又能做出多少?
不过是杯水车薪。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刚刚有了起色的食肆被夺走看着兄长断药?
不,绝不行。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店内,最终落在角落里那几罐她近日试着用秋日水果酿制的“醴酪”上。因工艺不熟,这几罐醴酪发酵程度不一,口感并不稳定,她本打算再琢磨几日,并未打算出售。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福伯,”她声音出奇地冷静,“您立刻去一趟东市,将我单子上列的这些东西,不惜代价,最快速度买回来!”她飞快地写下一张单子,上面是几种品相极好的干果蜜饯和一小罐价格不菲的“石蜜”。
福伯接过单子,看着上面那些价昂之物,手又是一抖,但看着沈知意决绝的眼神,一咬牙,揣上所有能动用的钱,踉跄着冲了出去。
沈知意则立刻动手,将灶火升起。
她取来那几罐发酵程度不一的醴酪,小心尝味,挑选出口感最醇厚、甜度适中、略带酒香的一罐作为基料。又将福伯买回的石蜜敲碎,加入少量清水,熬成粘稠的糖浆。
她将精选的醴酪与糖浆按特定比例混合,投入洗净的干果蜜饯。最后,她取出一小坛之前苏府赏赐的她一直舍不得用的西域葡萄酒,斟酌着滴入数滴,以其深邃的果香和色泽来提升整体风味。
所有材料在陶罐中轻轻搅匀,密封,然后坐入一盆冰凉的井水中,不断缓慢旋转,让其在低温中渐渐融合、凝稠。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她试图在极短时间内,利用冰镇和糖浆,模拟出类似后世“冰酒”或“甜酒酿”的浓醇口感,并以其晶莹剔透的色泽和丰富的配料,打造出一款足以在短时间内卖出高价的“奢侈品”饮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福伯气喘吁吁地带着东西回来,便帮着看火、打水。
沈知意则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陶罐,凭手感感知着温度的变化,心中祈祷着这次冒险能够成功。
午时将至,食客陆续上门。
沈知意无暇他顾,只让福伯勉强应付着售卖些简单的胡麻饼。
她全部心神都系于那罐正在发生微妙变化的“醴酪”之上。
终于在未时左右,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从冰水中取出,揭开密封。
一股极其馥郁复杂的香气瞬间逸出。
那香气混合了甜酒的醇厚、干果的甜香、蜜饯的果酸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葡萄酒的深邃气息,层次丰富,诱人至极。
她取过一个干净的白瓷碗,舀起一勺。
只见汤汁呈现出一种极其漂亮的、近乎琥珀般的透亮色泽,其间悬浮着饱满的果脯蜜饯,光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尝一口,口感冰爽丝滑,甜而不腻,酒味极淡却回味悠长,各种风味完美融合,在这微凉的秋日里,竟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身心舒畅的享受。
成功了!
沈知意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她立刻取来最精致的几个白瓷小碗,将这款新饮品仔细分装,每碗只盛小半,确保品相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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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伯,”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挂出新牌:‘秋日特饮,琥珀光’,一碗……五十文!每日仅售十碗!”
“五、五十文?!”
福伯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一碗水卖五十文?这、这谁敢买?
然而,招牌挂出不久,那奇异诱人的香气便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
很快,便有昨日尝过“缠花云梦肉”的老主顾好奇询问:“小娘子,这‘琥珀光’又是何新奇物事?香得如此特别?”
沈知意便取一小碟,让人试尝。
那冰爽醇甜、复杂美妙的口感瞬间征服了试尝者。
“唔!妙极!这滋味……从未尝过!”一位行商毫不犹豫地排出五十文,“来一碗!这秋燥天气,喝这个正合适!”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再加上那实在诱人的香气和“每日仅售十碗”的噱头,另外九碗竟也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被抢购一空。
其中不乏昨日那两位找茬未成的妇人派来的丫鬟,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
五百文钱瞬间入囊,加上今日其他进项,竟凑足了一贯多钱。
但距离十贯,仍遥不可及。
夕阳西斜,寒意渐浓。
钱管事那辆马车,如同索命的幽魂,准时地再次出现在了巷口。
沈知意捏紧了手中那仅有的五贯多钱,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点钱绝不足以打发走那位钱管事。
就在沈知意几乎绝望之时,一辆青篷小车却抢先一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店门前。
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苏晏清身边的那位青衣小童。
小童快步走到沈知意面前,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低声道:“沈小娘子,我家公子听闻你今日有难处,特命小的送来此物。公子言道:‘江湖救急,不必言谢,日后宽裕时归还即可。’”
沈知意愕然接过,入手沉重无比,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五六两之多。
兑换成铜钱,远超十贯之数。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辆安静的青篷小车,车窗帘幕低垂,看不清内里,但她能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替我……多谢苏录事。”
她声音微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酸涩。
小童点点头,转身登车,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
就在这时,钱管事的马车也到了。
他带着仆役,气势汹汹地走下马车。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所有的铜钱连同那袋银子,一起放入一个木匣中,端了出去,放在钱管事面前的案上。
“钱管事,十贯钱,连本带利,请您清点。”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钱管事看着那满匣的铜钱和显眼的银锭,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惊疑、不甘,最终化为一丝悻悻然。他仔细清点了数目,确实分文不差。
“哼,算你识相!”
他收起钱,将那张字据狠狠拍在桌上,阴沉地瞪了沈知意一眼,终究无话可说,转身带人离去。
望着刘家马车彻底消失在暮色中,沈知意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福伯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债终于还清了。
但沈知意知道,她欠下的是另一份更重的人情。
而前方的路,似乎也因这份人情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食肆内那碗未能售完的“琥珀光”,在油灯下,折射出冰冷而迷离的、如同真正琥珀般的光泽。
15. 第 15 章
刘府的债务如同压在心头数年的一块巨石,一朝搬去,沈知意只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食肆打烊后,她将那沉甸甸的象征着自由与解脱的字据,就着跳跃的油灯火苗,一寸寸点燃。
泛黄的纸张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如同将那一段饱含屈辱与挣扎的过往彻底埋葬。
福伯在一旁看着,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擦拭:“没了……终于没了……老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六娘,咱们……咱们总算熬出头了!”
沈知意眼中亦含着泪,嘴角却扬起真切的笑意:“是啊,福伯,熬出头了。往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她将苏晏清遣小童送来的那袋银子仔细收好,这笔钱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必须尽快归还。
虽然苏晏清说“日后宽裕时归还即可”,但她不愿欠下这份人情太久。
债务虽清,但危机感并未远离。刘府钱管事离去时那阴鸷不甘的眼神,张胖子日益明显的嫉恨,还有那日莫名前来找茬的妇人……都提醒着她,在这西市立足,远非易事。
想要真正安稳,必须让自身变得更强大,更有底气。
扩大经营,已是迫在眉睫。
她手中如今能动用的,除了日常流水,便是这几日售卖“琥珀光”和贵人赏赐积攒下的约三贯余钱。
租下整间铺面或许不够,但若能说服房东,先付部分定金,将隔壁那间狭小、一直空置的杂物间租下,与现有食肆打通,便能多出些许空间,添置两三张桌椅,也能将灶台与用餐区稍稍分开,显得更为规整。
翌日,她便寻了机会,与房东商议。
房东是一位住在常乐坊靠收租为生的老吏员。
那老吏员见沈知意生意日渐红火,且竟能还清刘府债务,心中已对她高看几分,又听她言辞恳切,计划周详,略作沉吟便答应了。
以每月多加三百文的租金,将那间不足方丈的小隔间租予她,并允她自行修缮打通。
消息传开,左邻右舍纷纷前来道贺。
浆饮铺的阿婆送来一罐自家酿的甜浆,铁匠铺的张大叔拍着胸脯表示打通墙面的活计包在他身上,连往日里只是点头之交的杂货铺老板娘也送来了几张半旧的草席,说是铺地隔潮用。
市井坊间的乡邻之情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真实温暖。沈知意一一谢过,心中暖流淌过。
修缮之事并未大张旗鼓。
张大叔带着徒弟,选了午后食客稀少时,叮叮当当忙了两日,便将那面薄墙打通,又用黄泥抹平了墙面,虽简陋,却显得亮堂了不少。
沈知意将新空间仔细清扫干净,原先逼仄的灶台得以向外扩展,又添置了一张长条案板用于揉面备料。用餐区则勉强放下了两张新打的简陋木桌,四条长凳。
虽依旧狭小,但比起之前的捉襟见肘,已是天壤之别。
食肆终于有了些许“店”的模样。
乔迁“新”铺这日,沈知意并未大肆庆祝,只熬了一大锅香浓的骨头汤,下了许多切得薄薄的豚肉片和菘菜,请左右帮过忙的邻舍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暖锅子”,气氛融洽欢快。
铺面扩大,客流增多,沈知意一人越发忙碌不堪。
兄长沈砚的身体虽日渐好转,已能下床缓行,帮忙看管钱匣记记流水账,但重活依旧指不上。
福伯年事已高,体力有限。
雇佣人手,已成了必须提上日程的事情。
这日午后,她正揉着发酸的手腕计算着今日的进项,浆饮铺的阿婆领着一位低着头、身形瘦小、穿着打补丁粗布衣裙的妇人走了进来。
“阿婆开口道,“六娘,这是住在我家后巷的邹娘子,男人前年跟队走西域没了音讯,撇下她和一个病恹恹的娃儿,日子艰难得很。她手脚勤快,人也老实,就是性子闷些。你看你这儿缺不缺个洗碗摘菜、打扫灶台的?给她口饭吃就成。”
那邹娘子始终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小娘子……俺、俺啥都能干……工钱……给口吃的就成……”
沈知意打量着她。
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色蜡黄,身形单薄,但露出的手腕却显出力道,指甲缝虽有些污渍,却并非懒惰之人,只是被生活磨去了光彩。
她心中微酸,想起自己初来时的艰难。
“邹娘子若不嫌弃小店活计杂累,便留下试试吧。”
沈知意温声道,“每日主要负责洗碗、清扫、摘洗食材,管两餐饭,每月再给三百文工钱,如何?”
邹娘子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嘴唇哆嗦着就要跪下:“谢、谢谢小娘子!谢谢!俺一定好好干!一定!”
沈知意连忙扶住她。
三百文在西市雇工中算不得高,但管两餐饭,对邹娘子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情。
有了邹娘子帮忙,沈知意和福伯顿时轻松了不少。
邹娘子话不多,干活却极其麻利,灶台擦得锃亮,碗碟洗得飞快,摘菜也极其仔细。
她似乎格外珍惜这份活计,每日总是最早到,最晚走,沉默地将所有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人手稍足,沈知意便有了更多精力琢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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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时已入冬,天气转寒,食客们更偏好热乎、扎实、能驱寒暖身的吃食。
这日清晨,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长安城一夜白头。
沈知意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景象,心中一动。
她取来新磨的糯米粉和籼米粉,按特定比例混合,加入温水揉成光滑的面团。又将昨日煮烂的红豆沙加入少许猪油和饴糖,炒制成香甜油润的豆沙馅。
她将面团分成剂子,包入豆沙馅,收口搓圆,再用洗净的松针,在雪白的糕团表面轻轻按压出松叶般的纹路。最后,将做好的生胚放入铺了湿布的蒸笼里。
灶火升起,水汽氤氲。
不过一刻,浓郁的米香和豆香便混合着蒸汽弥漫开来。
蒸笼揭开的那一刻,福伯和邹娘子都围了过来。
只见笼屉里躺着一只只雪白滚圆的糕团,表面印着清晰的松针纹路,热气腾腾,宛如一个个小巧的雪球,可爱诱人。
“这是……”
福伯好奇地问。
“瑞雪丰年糕。”
沈知意笑着取过一个,吹了吹气,递给福伯。
“尝尝。”
福伯咬了一口,外皮软糯弹牙,内里豆沙馅温热香甜,流淌而出,在这初雪的早晨,吃上这么一口热乎甜糯的糕团,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好!好吃!又暖和又香甜!”
福伯连连称赞。
邹娘子也小口尝了一个,蜡黄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低声道:“真好吃……”
沈知意将新做的“瑞雪丰年糕”摆上食案,定价五文两个。
热腾腾、甜糯糯的糕团立刻受到了食客的欢迎,尤其是那些一早出来赶工、冻得手脚发凉的苦力和小贩,更是买上两个揣在怀里,既能暖手又能果腹。
细雪纷飞中,重新扩整的沈记食肆里,蒸汽缭绕,糕香米香弥漫。
沈知意忙着招呼客人,福伯收着钱,邹娘子低头擦拭着桌椅,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雪景,眼中也多了几分生气。
病愈不久的沈砚则坐在里间炉火旁,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小小的食肆,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竟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兴旺与暖意。
沈知意并未被这短暂的安稳迷惑。她清楚西市的生存法则从未改变。对面的张记蒸饼铺今日未曾开张,门板紧闭,不知在酝酿什么。
尽快攒钱,归还苏晏清的借款,是压在她心头的一件要紧事。
她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中默默盘算。
这“瑞雪丰年糕”或许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16. 第 16 章
初雪过后,长安城彻底入了冬。
寒风凛冽,呵气成霜,西市街道上的行人裹紧了冬衣,步履匆匆。
沈记食肆里却暖意融融。
新砌的灶台火力更旺,大锅里终日熬着香气扑鼻的骨头浓汤,蒸汽氤氲,将不大的店面熏得暖烘烘的。
“瑞雪丰年糕”成了冬日里的新宠,每日供不应求。
邹娘子的到来让沈知意和福伯轻松了不少,店面虽扩大了些,但在三人的操持下,反而显得更加井井有条。
沈砚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面色渐渐有了红润,已能帮着照看炉火,或是坐在门口阳光好些的地方,慢慢剥着蒜头、摘着青菜。看着妹妹忙碌却充满生气的背影,他眼中常含着欣慰与愧疚交织的复杂情绪,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生意稳步向好,每日进项除去开销已能攒下不少。
沈知意盘算着,再有些时日便能凑足银两归还苏晏清的借款了。
这让她心中踏实了许多。
这日清晨,沈知意照例去西市深处采买食材。
冬日菜蔬种类减少,价格也上涨不少,她仔细比对挑选着,心中默默计算着成本。
行至胡商聚集的区域,一股浓烈奇异的香料气味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皮毛、药材等物的气息。
她目光扫过那些高鼻深目、穿着斑斓胡服的商贩,以及他们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异域货品,心中微动。
唐代长安胡风盛行,胡食亦颇受欢迎。
她的食肆如今虽以中原风味为主,但若能适当引入一些胡地元素,或许能吸引更多好奇的食客。
她在一個售卖香料的胡商摊前停下。
那胡商见有客来,操着生硬的官话热情招呼:“小娘子,看看!上好的安息茴香、波斯莳萝、天竺胡椒……还有这,新到的‘马芹’,烤肉炖汤,香得很!”
沈知意仔细辨认着那些色泽、形状各异的香料。
她认得小茴香和胡椒,价格不菲。
那被称为“马芹”的孜然,颗粒饱满,散发着一种独特而霸道的香气,令她印象深刻。
前世里,孜然可是烧烤和许多西北面食的灵魂。
她斟酌片刻,买了一些相对便宜的小茴香和一小包马芹,又挑了几颗肉豆蔻和一小段肉桂,打算回去试试能否融入现有的菜式增添风味。
回到食肆,她将新买的香料收好,便开始忙活午市的准备。
和面、熬汤、准备臊子……冬日里,那碗热腾腾、香辣开胃的豚肉臊子面依旧是食客们的最爱。
午后,食客稍稀,沈知意取出那包马芹,在干净的铁锅内用小火慢慢焙炒。
随着温度升高,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异域风情的辛香瞬间爆发开来,霸道地弥漫在整个食肆,甚至飘到了街面上。
“咦?这是什么香味?从未闻过!”
一个刚吃完面、正捧着面汤暖手的行商吸着鼻子,好奇地望向后厨。
邻桌几位工匠也被这奇香吸引,议论纷纷:“像是胡人烤肉时用的香料?”
“比那个更香!闻着就暖和!”
福伯和邹娘子也好奇地凑过来。
沈知意将焙香的孜然粒倒入石臼,小心研磨成粗粉。
那香气愈发浓烈诱人。
她看着手中这捧金黄色的孜然粉,又看看案板上昨日熬油剩下的一小碗雪白的猪板油渣,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取来一些白面,加入少许盐和温水,快速揉成一个偏软的面团,盖上湿布醒发。
又将那猪油渣细细剁碎,加入适量的孜然粉和一点点盐,搅拌均匀,做成油酥馅料。
面团醒好,擀开,均匀地抹上一层油酥馅,卷起,揪成剂子,再将每个剂子擀成圆饼状。
新砌的炙炉火候正好。
她将饼胚贴入炉壁,高温迅速将饼皮烤得鼓起,表面渐渐泛起焦黄。
不同于胡麻饼的焦香,一种混合了动物油脂的丰腴和孜然特殊辛香的、极其粗犷而诱人的香气,伴随着“滋滋”的轻响,汹涌而出,瞬间盖过了店内所有其他的味道。
这香气仿佛带有魔力,立刻将街上好几个路人的脚步死死钉住。
就连斜对面一直紧闭门板的张记蒸饼铺,那门板也悄悄隙开一条缝,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
“小娘子!这、这又是什么新鲜物事?香得人也太勾魂了!”
那行商忍不住跑到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炉子里渐渐烤得金黄酥脆的饼。
沈知意用铁钳夹出一个,只见那饼外表焦黄,鼓胀如球,表面油光点点,孜然香气扑鼻。
她将饼一切两半,内部层次分明,油酥馅料融化浸润,热气腾腾。
“新试的‘胡麻髓饼’,五文一个,客官可要尝尝?”她笑道。
她并未用“孜然”之名,而是借用了唐人更易接受的“胡麻”二字,并以其香气酷似骨髓油润之感,临时起了这个名字。
“尝!必须尝!”
那行商迫不及待地接过半个饼,也顾不得烫,咬了一大口。
“咔嚓”一声脆响,饼皮极酥。
内里却是软韧咸香,油渣的酥脆、油脂的润泽与孜然那股霸道独特的辛香完美融合,形成一种极其过瘾、令人食欲大开的浓郁滋味,在这寒冷冬日里,显得格外慰藉肠胃。
“唔!好吃!香!真他娘的香!”行商烫得直吸冷气,却舍不得停下,含糊不清地大赞,“这味儿够劲!比胡麻饼够味!再来两个!”
其他食客见状,也纷纷围上来。
“给我也来一个!”
“某要两个!带回去给娃儿尝尝!”
一炉十来个“胡麻髓饼”,不过片刻便被抢购一空。
后来者只能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诱人香气,扼腕叹息。
沈知意心中暗喜。这孜然的味道果然极具冲击力,极易吸引食客。
成本却不高,猪油渣本是下脚料,孜然虽稀罕,但用量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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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一个的价格,利润颇为可观。
她立刻让福伯再去那胡商处,将剩下的马芹尽数买了回来,又让邹娘子将平日熬油剩下的油渣都仔细收集起来。
自此,“胡麻髓饼”便成了沈记食肆冬日里的又一招牌。
那独特的异域香气成了活招牌,每日都有食客慕名而来,生意愈发红火。
这日傍晚,打烊之后,沈知意正在清算一日进项,忽闻店外传来一阵略显生硬、却颇为有礼的询问声:“请问,店主沈小娘子可在?”
沈知意抬头,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位男子,身形高大,穿着件半旧的翻领胡服,却洗得干净,面容深刻,高鼻薄唇,眼眸是罕见的浅褐色,正是那日暗巷中出手相助的神秘青年。
他此刻未着劲装,神色也平和许多,手中提着一个小布袋。
沈知意连忙起身相迎:“恩公?快请进!”
她心中诧异,连忙让邹娘子倒来热茶。
青年迈步进来,目光在整洁了不少的食肆内扫过,最后落在沈知意身上,微微颔首:“不必称恩公,举手之劳。我叫艾山。”
他汉语说得有些慢,却字正腔圆。
“艾山大哥。”沈知意从善如流,请他坐下,“那日多谢你出手相助,一直未曾好好道谢。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艾山将手中那个小布袋放在桌上,推了过来:“听闻小娘子店中近日新制的面饼,用了马芹之香。我那里恰有一些品质更好的,来自更西边的故乡,香气更醇厚,或许……你能用得上。”
沈知意微微一怔,打开布袋,只见里面的孜然粒果然比她买到的更为饱满,色泽更深,香气也似乎更为浓郁持久。
她惊讶地看向艾山:“这……艾山大哥也是行商?”
艾山摇摇头,浅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不完全是。家中……曾是香料商人。如今……做些零散活计。”
他语气略显含糊,似乎不愿多提自身来历,“这马芹于我无用,小娘子手艺好,能用它做出美味,便是它的造化。”
沈知意心中感激,知道这绝非“无用”之物,而是对方有意相助。
她连忙道:“这太珍贵了!我不能白要,按市价……”
“不必。”艾山打断她,语气坚定,“若小娘子觉得过意不去,日后我再来吃饼时,多给一个便是。”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平淡。
沈知意见状也不再推辞,郑重道:“如此,便多谢艾山大哥。日后但有所需,知意定当尽力。”
艾山点点头,并未多留,喝了一口热茶,便起身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冬日傍晚的寒雾之中。
沈知意捧着那袋品质上乘的孜然,心中暖流涌动。
这长安城中,虽有刘家、张胖子那般小人,却也有苏录事、艾山这般仗义相助之人。
她将孜然仔细收好,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对未来的路更多了几分信心与暖意。
17. 第 17 章
西市的冬日,因“胡麻髓饼”那霸道独特的香气,沈记食肆的生意愈发红火。
艾山送来的上好孜然,让饼的风味更上一层楼,每日出炉便被抢购一空,连带其他吃食也卖得更快。
沈知意心中感念,却苦于不知如何回报。
艾山自那日后便未再现身,仿佛那日送香料只是偶然兴起。
她只得将这份人情默默记下,更加用心经营。
这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难得明媚。
沈知意正与邹娘子一同清洗积攒的碗碟,忽闻店外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伴随着略显生硬却活泼泼的官话:“沈家小娘子在否?”
沈知意抬头望去,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位胡人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肤色雪白,鼻梁高挺,一双碧眼如同琉璃灵动剔透。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翻领胡服,腰间系着银链,缀满小铃,行动间叮当作响。
头发梳成无数细辫,以彩绳缠绕,显得娇俏又野性。
少女身后还跟着个抱着大陶罐的胡人仆役。
这少女沈知意有些印象,似乎是西市深处那家颇有名气的“胡姬酒肆”店主康老汉的独女,名叫阿努,性子泼辣爽利,常帮着父亲招呼客人,西市不少人都认得她。
“阿努小娘子?”沈知意擦干手,迎上前,有些诧异,“快请进。可是有事?”
阿努却不进来,只站在门口,一双碧眼好奇地打量着沈记食肆,鼻子用力嗅了嗅,笑道:“果然好香!我阿塔说你家新做的髓饼香得很,把我们酒肆门口的客人都勾跑了!”
沈知意心中一紧,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连忙道:“小娘子说笑了,不过是些粗浅吃食,怎敢与贵店的葡萄美酒相比……”
“哎呀,不是怪你!”
阿努摆摆手,笑声如银铃。
“做生意嘛,各凭本事!我阿塔还说,能做出这么香饼的小娘子,定是个妙人,让我来瞧瞧,顺便……”
她指了指仆役抱着的陶罐,“送你们一罐新酿的‘三勒浆’,甜甜的,不醉人,配你的饼吃正好!”
沈知意愕然。
三勒浆乃是波斯传来的名酒,以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三种果子酿成,口感酸甜,价值不菲。
这康老汉非但不怪她抢生意,反而派女儿送来厚礼?
阿努见她愣怔,索性自己走进来,凑到灶台边好奇张望:“你那饼是怎么做的?怎地如此香?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香料吗?我阿塔琢磨了好久都没琢磨出来!”
见她一派天真烂漫,毫无心机,沈知意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多谢康掌柜厚赠,实在愧不敢当。若是不嫌弃,请阿努小娘子带几个刚出炉的髓饼回去尝尝?”
“好呀好呀!”阿努拍手笑道,毫不客气,“我正馋呢!”
她眼珠一转,又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其实我阿塔让我来,还有件事想问问小娘子。”
“小娘子请讲。”
“你家这饼这般香,白日里卖得好,可到了晚间,西市冷了,就没得吃了。”
阿努眨着碧眼,“我家的酒肆晚间正热闹,缺些顶饿又香口的吃食下酒。你……愿不愿意每日供些饼子到我们店里卖?价钱好商量!”
沈知意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极好的主意。
胡姬酒肆晚间生意极好,客人多为豪爽的胡商、侠客、文人,消费力强,若她的“胡麻髓饼”能打入那里,不仅多了一条稳定销路,更能提升知名度,价格也可适当提高。且酒肆与食肆营业时间错开,并不冲突。
她略一思忖,便应承下来:“康掌柜和阿努小娘子如此抬爱,知意感激不尽。只是这饼需趁热吃才香,若离了炙炉,久了便皮软,风味大减。”
阿努显然早有打算,“这个容易!你家离我们酒肆不算远,我让仆役每隔半个时辰来取一趟刚出炉的,立刻送回店里,保准热乎!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沈知意喜道,“那便说定了。今日便开始?”
“好!就这么说定了!”
阿努欢喜,当即让仆役放下酒罐,拿了沈知意包好的十几个热饼,风风火火地告辞离去,铃声叮当,渐行渐远。
福伯和邹娘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福伯喃喃道:“这……这胡人小娘子,性子可真爽利……”
沈知意笑着摇头,心中却十分畅快。
这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她打开那罐三勒浆,一股酸甜馥郁的果酒香气扑面而来,尝了一小口,果然醇厚甘美。
自此,沈记食肆与胡姬酒肆便有了往来。
每日傍晚,酒肆的仆役便会准时前来,取走两到三炉新烤的“胡麻髓饼”。
沈知意特意将饼做得略小些,更便于下酒,价格定为八文一个,比店内稍贵,酒肆那边再加价售卖,双方皆大欢喜。
这桩合作带来的好处立竿见影。
不仅每日多了数百文的稳定进项,更有些在酒肆尝过髓饼的客人,白日里特意寻到沈记食肆来吃面喝汤,带动了整体生意。
这日,阿努又亲自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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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却不是为取饼,而是拉着沈知意,叽叽喳喳地说酒肆的客人吃了髓饼后赞不绝口,尤其是一位常来的波斯老商人,说这味道让他想起了故乡的烤羊肉。
“小娘子,”阿努碧眼发亮,“你既能用那香料的法子做饼,可能用它来做肉?我阿塔说,若能做出那般香的肉来下酒,生意定能更好!”
用孜然烤肉?这倒是提醒了沈知意。
唐代已有炙烤各种肉食的习惯,但多用盐、胡椒、茱萸等调味,若加入孜然,风味必定更佳。
她当下便让福伯去肉铺买来一条新鲜的羊腿,剔下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小块,用葱姜汁、盐、少许胡荽籽粉和大量的孜然粉腌制起来。
傍晚,她借了阿努带来的小炙炉,就在食肆门口,将腌好的羊肉块串在铁钎上置于炭火上炙烤。
不一会儿,那浓郁的、带着狂野气息的孜然烤肉香便猛烈地散发开来,比烤饼时更加直接、更加诱人,勾得整条街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撒上最后一把孜然粉,香气达到顶峰。
阿努迫不及待地尝了一串,烫得直吐舌头,却含糊不清地大叫:“好吃!香!太香了!就是这个味儿!”
沈知意自己也尝了,孜然与羊肉果然是绝配,风味十足。
她将烤好的肉串分给周围眼巴巴看着的邻舍,人人称奇。
“这烤肉法子好!”阿努兴奋道,“小娘子,这烤肉的法子也教给我们吧!或者……你每日也供些烤好的肉串?价钱好说!”
沈知意却摇了摇头。
烤肉耗时费力,且需要专人看管火候,她目前人手不足,难以兼顾。
但她心思一转,笑道:“烤肉怕是忙不过来。不过,我或许可将这腌肉烤肉的香料配好,制成‘香料包’,阿努小娘子带回酒肆,让厨子自己烤制,岂不更方便?”
阿努一听,更是欢喜:“这个法子更好!如此独特的香料,定能成为我们酒肆的独门招牌!小娘子,你真是颗七窍玲珑心!”
两人当即说定,沈知意每日为酒提供一定数量的特制孜然香料包,按包收费。
又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然而沈记食肆门口这突如其来的炙肉浓香,以及沈知意与胡姬酒肆越发密切的往来,终于彻底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
斜对面,张记蒸饼铺那紧闭了好几日的门板,“哐当”一声,被人从里面狠狠踹开。
张胖子阴沉着脸,带着两个一脸横肉的帮闲,大步流星地朝着沈记食肆走了过来。
18. 第 18 章
张胖子踹开店门,领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帮闲气势汹汹地穿过街道,径直堵在了沈记食肆门口。
那刚被孜然烤肉香气吸引来的几位食客,见状纷纷后退,面露惊疑。
“沈小娘子!”
张胖子叉着腰,腆着肚子,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生意做得挺红火啊?又是饼又是肉的,香飘半条街,把我们这些老街坊的活路都堵死了!”
福伯脸色发白,下意识想上前理论,被沈知意伸手拦住。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净了净手,走到门口,目光平静地看着张胖子:“张掌柜,此话从何说起?西市做生意,各凭本事。你家蒸饼若做得好,客人自然上门,何来堵死活路一说?”
“放屁!”
张胖子啐了一口,指着沈知意鼻子骂道。
“少给老子装糊涂!你那饼里加了什么邪门香料?还有这肉,闻着就古怪!定是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勾得人五迷三道的!不然凭什么卖这么贵,还有这么多人买?”
他身后的帮闲也跟着起哄:“就是!肯定有问题!”
“说不定用了西域来的迷魂药呢!”
这话极其恶毒,直指食品安全,乃是商家大忌。
周围看热闹的人顿时议论纷纷,看向沈记食肆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怀疑和审视。
浆饮铺的阿婆气得拄着拐杖出来:“张胖子!你少血口喷人!六娘的吃食干净得很!我看你就是眼红!”
张胖子冷笑:“我眼红?我张记在西市开了十几年,童叟无欺!她一个外来户,才几天?就弄出这么多花样?不是邪门歪道是什么?我看就该报官!让市署的人来查查!看她这香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故意将事情往“西域邪药”上引,煽动不明真相者的恐惧。
几个原本想买饼的客人闻言,也犹豫着放下了铜钱。
沈知意心中怒火翻腾,却知此刻绝不能慌乱。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压过嘈杂:“张掌柜,你说我用料不干净,可有证据?我这‘胡麻髓饼’所用香料,名为‘马芹’,乃是西域胡商处正经购得,西市多有售卖,并非什么稀罕物,更非邪药!你若不信,大可去胡商区打听!至于价格,用料实在,工艺繁琐,自然价高,明码标价,何来欺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人群,朗声道:“诸位高邻皆可作证,我沈记开张以来,所用食材皆新鲜干净,每日采买皆有账目可查!若张掌柜空口白牙便要污人清白,我沈知意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绝不任人欺凌!报官便报官,正好请官爷来查个明白,还我清白!”
她语气铿锵,毫不退缩,反倒让张胖子噎了一下。
他本意是吓唬搅局,若真报官,查无实据,他反而落个诬告的罪名。
“你……你少狡辩!”
张胖子有些底气不足,却仍强撑着。
“就算香料没问题,你日日这般喧闹,油烟熏天,搅得四邻不安,也是不该!还有,”
他话锋一转,指向正在角落里默默洗碗的邹娘子。
“这妇人是谁?来历可明?莫不是你私藏了什么逃奴逃犯?若是惹来官司,可别连累了我们整条街!”
邹娘子被他指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不敢言语。
沈知意心中一惊,这张胖子竟连邹娘子的存在都摸清了,还以此攻讦,心思可谓歹毒。
她正欲开口维护,忽闻一个清脆泼辣的声音自人群外响起。
“哟!我当是谁在这里学狗叫呢!原来是张胖子你啊!”
只见阿努一身火红胡服,领着两个酒肆的胡人仆役,挤开人群走了进来。
她碧眼圆瞪,指着张胖子就骂:“自己蒸饼做得像石头,没人买,就跑来欺负沈小娘子?你还要不要脸!什么邪门香料?那马芹我们胡人用了上百年了!你自己孤陋寡闻,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她转头又对众人道:“诸位!沈小娘子的髓饼和香料,我们‘胡姬酒肆’日日都用!康老汉和我阿努拿人头担保,干干净净,香得很!比某些人那硌牙的蒸饼强一百倍!”
阿努在西市是熟面孔,她家酒肆名气也大,她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抢白,顿时让张胖子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周围人见胡姬酒肆都力挺沈记,疑虑顿消,反而觉得张胖子无理取闹。
“就是!张胖子你也忒不地道!”
“自己没本事,就眼红别人!”
“快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了!”
舆论瞬间反转。张胖子见势不妙,狠狠瞪了沈知意和阿努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等着!”,便带着帮闲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沈知意松了口气,连忙向阿努道谢:“多谢阿努小娘子仗义执言。”
阿努摆摆手,浑不在意:“小事!我最看不惯这种欺软怕硬的小人!”
她好奇地凑到邹娘子身边,歪着头看她,“这位娘子,你别怕,张胖子就是条乱吠的狗!你叫什么名字?手艺真好,这碗洗得锃亮!”
邹娘子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行礼,声音细弱:“奴、奴家邹氏,多谢小娘子……”
阿努性格开朗,很快便和邹娘子说上话,还嚷着要尝尝新烤的肉串。
沈知意看着这一幕,心中温暖,却也无法完全放下担忧。
张胖子今日虽退,但那怨毒的眼神表明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提及邹娘子,更像是一种威胁和警告。
必须更快地站稳脚跟,拥有更多不被轻易动摇的资本。
几日後,一位常来买饼的老主顾,似是某位官员家的采办,闲聊时提及家中老夫人即将过寿,但因年事已高,牙口不好又畏油腻,寻常寿桃寿面皆不喜,正为此发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知意心中一动。
若能接下这等高门寿宴的点心活儿,不仅报酬丰厚,更是扬名立万的绝好机会。
但献给老人的寿点,需格外精致、软糯、寓意吉祥,且不能甜腻油腻。
她苦思冥想,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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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起前世一种名为“水晶糕”的甜点。
其以糯米粉、澄粉为主,口感Q弹清爽,馅料可甜可咸,造型亦可百变。
她立刻尝试起来。取上好糯米粉与澄粉混合,加入滚烫的开水烫熟,快速揉搓成光滑细腻的面团。
又将红枣、去芯莲子蒸熟碾泥,加入少许蜂蜜和熟猪油,炒制成香甜油润的枣泥莲蓉馅。
取一小块面团,包入馅料,收口搓圆,再用洗净的雕花木模,压出寿桃、蝙蝠、如意等吉祥纹样。
最后放入铺了湿布的蒸笼,大火急蒸片刻。
蒸笼揭开时,福伯、邹娘子甚至一旁休息的沈砚都围了过来。
只见笼屉中躺着一只只半透明、晶莹剔透、隐约透出内里馅料颜色的糕团,表面印着清晰的吉祥花纹,宛如一件件精美的玉雕,散发着糯米特有的清香和枣泥的甜香。
“这……这是点心?”
福伯惊得瞪大了眼。
沈知意取过一个寿桃状的,递给沈砚。
“阿兄尝尝,可能咬动?”
沈砚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只觉那糕皮软糯弹牙,毫不粘牙,内里枣泥莲蓉温热香甜,入口即化,丝毫不腻。
“好吃……软和,香甜,又不费牙……”他连声称赞。
沈知意心中大喜,又做了几样,分别放入食盒,让福伯设法送到那位采办老主顾家中,只言是小店新试的“水晶龙凤糕”,请老夫人尝个新鲜,万勿推辞。
翌日,那采办便满脸喜色地亲自来了,一见沈知意便拱手道:“沈小娘子,你那‘水晶龙凤糕’可真是神了!我家老夫人尝了,欢喜得不得了,连说清爽可口,寓意又好!当下便定了,寿宴那日的点心,就交由小娘子操办!这是定金!”
他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又道:“老夫人还问,可能做出寿星、仙鹤等更繁复的造型?”
“能!”
沈知意压下心中激动,肯定答道。
“民女定当尽力,不负所托!”
接下这笔订单,沈记食肆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沈知意日夜琢磨雕刻更复杂的模具,调试馅料口味。
邹娘子手脚麻利,学得极快,已能帮她分担不少揉面、压模的活计。
连沈砚也撑着病体,帮着挑选红枣、剥莲子。
小小的食肆里,充满了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然而沈知意并未忘记张胖子那日的威胁。
她悄悄打听了邹娘子的情况,知其夫确是在西域失踪,并非逃奴,心下稍安,但仍嘱咐邹娘子平日尽量少独自外出。
这日傍晚,沈知意正在雕刻一个新模具,忽见阿努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神色有些紧张,低声道:“小娘子,我刚在酒肆听几个喝多的闲汉说……那张胖子好像搭上了东市一个什么‘虎爷’,像是……像是要对你使坏!你可得千万小心!”
“虎爷?”
沈知意心中一凛。
那是东市一带有名的市井恶霸,专放印子钱,手下养着一批打手,名声极臭。
张胖子自己奈何不了她,竟想借恶霸之手?
19. 第 19 章
阿努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瞬间浇灭了沈记食肆里连日来的暖意。
“虎爷?”
福伯的声音都在发颤,脸色惨白如纸。
“东市那个放印子钱、手下养着一群打手的虎爷?张胖子……张胖子竟敢勾结他?!”
邹娘子更是吓得手脚发软,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他们想干什么?六娘……咱们、咱们报官吧?”
沈知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却沉甸甸地往下坠。
虎爷的名声,她早有耳闻。
那是真正的市井恶霸,行事狠辣,据说与某些衙门胥吏也有勾结,寻常商户根本不敢招惹。
张胖子此举已是狗急跳墙,要下死手了。
“报官?”
沈知意摇摇头,声音低沉。
“无凭无据,官府岂会理会?即便来了,只怕也是和稀泥,反倒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惊惶的福伯和邹娘子。
“这几日,大家务必小心。邹娘子,你暂住店里,莫要独自归家。福伯,采买尽量结伴快去快回。打烊后立刻锁好门窗。”
她顿了顿,看向角落里闻言面露忧色的兄长沈砚,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阿兄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使阴招。”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两日,食肆里的气氛明显紧绷了许多。
每个人做事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听到门外稍有异响便如惊弓之鸟。
沈知意更是打醒十二分精神,对采购的食材检查得格外仔细,生怕被人做了手脚。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第三日午后,食客渐稀。
沈知意正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一枚新的寿桃模具,邹娘子在角落洗碗,福伯则在门口洒扫。
突然,街道上传来一阵嚣张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五六个穿着短打衣衫、满脸横肉、一看便非善类的汉子,簇拥着一个身材矮壮、面色黝黑、脖颈上刺着狰狞青纹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直接堵在了沈记食肆门口。
为首那刺青汉子,三角眼闪烁着凶光,目光在店内一扫,最后落在沈知意身上,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沙哑难听:“你就是沈记的老板娘?”
福伯吓得手里的笤帚都掉了,连连后退。
邹娘子更是缩到墙角,瑟瑟发抖。
沈知意放下刻刀,缓缓站起身,心脏狂跳,手心沁出冷汗,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诸位是哪条道上的好汉?来小店有何贵干?”
“哼,哪条道?”
刺青汉子嗤笑一声,大马金刀地往门口长凳上一坐,一脚踩在凳面上。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市虎爷麾下,黑蝎子便是!听说你这小娘们生意做得不地道,抢了隔壁张掌柜的饭碗,还纵容来历不明的逃奴?虎爷让我来问问,有没有这回事啊?”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个混混便猛地一脚踹翻门口摆着的水桶,脏水顿时流了一地。
另一个则故意用棍子敲打着门框,发出“梆梆”的巨响,吓得路过行人纷纷避让。
“黑蝎子大哥怕是听错了。”
沈知意强压怒火,声音尽量平稳。
“西市做生意,各凭本事,何来抢饭碗一说?至于我店中帮工邹娘子,身世清白,绝非逃奴,左邻右舍皆可作证。”
黑蝎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响,“证你娘个证!老子说你是,你就是!识相的,立刻关了这破店,给张掌柜磕头赔罪,再拿出十贯钱孝敬虎爷,这事就算了了!不然……”
他狞笑着,目光扫过店内,“老子今天就砸了你这破店,再把那来历不明的娘们抓去官府!”
他身后的混混们配合着上前一步,摩拳擦掌,气势汹汹。
福伯急得直跺脚,几乎要跪下哀求:“好汉!使不得啊!我们小本经营……”
“老东西滚开!”
一个混混一把推开福伯。
沈知意急忙扶住踉跄的福伯,心中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毫无用处,他们就是来找茬勒索的!
突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响起:“哪里来的泼皮!敢在西市撒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浆饮铺的阿婆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发抖,站在街对面。
她这一声喊,仿佛是个信号。
铁匠铺的张大叔拎着一把烧红的铁钳就冲了出来,怒吼道:“狗娘养的!敢欺负六娘!老子跟你们拼了!”
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娘也抄起一把扫帚,尖声道:“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敲诈勒索!”
“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滚出西市!”
左邻右舍的商户们,平日或许各有计较,但此刻见沈知意受欺,又感念她平日为人厚道,时常分享吃食,竟纷纷站出来,拿着趁手的家伙,围拢过来。
虽不敢真上前动手,却也将黑蝎子一行人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斥责起来。
黑蝎子显然没料到这小小食肆竟有这般人缘,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虽凶悍,却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西市也有西市的规矩。
“哼!一帮穷酸!”
他站起身,恶狠狠地瞪了沈知意一眼。
“小娘们,有点人缘?好!老子今天给街坊们一个面子!但话给你撂这儿!三天!三天之内,不给虎爷一个满意的交代,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我们走!”
他撂下狠话,带着一群混混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扬长而去。
这场危机暂时化解,食肆内却一片死寂。
福伯老泪纵横,邹娘子低声啜泣,沈知意扶着门框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邻舍们围上来,纷纷安慰。
“六娘,别怕!他们敢再来,咱们一起报官!”
“对!西市不是他们东市泼皮撒野的地方!”
沈知意连声道谢,心中却知事情远未结束。
黑蝎子给了三天期限,绝非虚言恫吓。
虎爷那种人,不得好处绝不会罢休。
接下来的两日,沈知意几乎夜不能寐。
她深知,指望街坊每次都能吓退恶徒是不现实的。
必须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要么,找到能压制虎爷的人或势力。
要么,让虎爷觉得动她得不偿失。
她想到了苏晏清,但立刻否定了。
苏录事已帮她多次,且其身份清贵,不宜与市井恶霸牵扯。
艾山行踪不定,阿努家毕竟是胡商,恐也难以直接对抗地头蛇。
似乎只剩下一条路,让虎爷觉得她不好惹,或者,她背后有人。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那位官员家的采办又来了,催问寿宴点心准备得如何,老夫人甚是期待。
沈知意猛地回过神来。
眼下,办好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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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或许就是一线转机。
若能借此与官家搭上关系,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香火情,也足以让虎爷之流有所忌惮。
她压下心中焦虑,全力投入到寿点的制作中。
她将新雕的寿桃、仙鹤、蝙蝠模具反复调试,力求每一个“水晶龙凤糕”都晶莹剔透、纹路清晰、寓意吉祥。馅料也精益求精,枣泥莲蓉研磨得极其细腻,甜度恰到好处。
寿宴前一日,她将精心制作的各式“水晶龙凤糕”装入铺着新鲜荷叶的食盒,亲自随采办送至府上。
那官员府邸门庭森严,她未能入内,只在外院偏厅等候。
不多时,采办满面春风地出来,递上一个丰厚的赏封,连声道:“老夫人极是满意!赞小娘子手艺精巧,心思玲珑!日后府中若有需求,定再相请!”
沈知意心中稍安,谢过之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状似无意地轻声对采办道:“多谢管事提携。只是近日小店似招惹了些市井小人,时常前来搅扰,恐影响了日后为贵府备办点心……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语气为难,却点到即止。
那采办久居京城,何等精明,闻言眉头一皱:“哦?竟有此事?是何人如此大胆?小娘子不必过于忧烦,安心做你的生意便是,些许宵小,翻不起大浪。”
他虽未明说,但语气中的维护之意已十分明显。
沈知意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连忙躬身道谢,这才告辞离去。
有了这层若有若无的依仗,沈知意心中踏实了不少。
回到食肆,她立刻让福伯去寻了西市管理杂役的小头目,悄悄塞了些钱,只言近日有东市泼皮前来搅扰,望其平日多关照一二。
那小头目平日也没少得沈记好处,又隐约听闻其与某官员府上有往来,自是满口答应。
三日期限到的前一天傍晚,黑蝎子果然又带着人来了,只是这次气势似乎弱了些许。
沈知意早有准备,不待他开口,便主动迎上前,神色平静道:“黑蝎子大哥,虎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小店近日承蒙秘书省李大人府上青眼,为其老夫人寿宴制备点心,实在分身乏术,恐无力他顾。至于张掌柜那边,西市做生意,各有缘法,还望虎爷明察。”
她话语柔和,却刻意点出了“秘书省李大人府上”和“寿宴”这几个字眼,既示弱又暗含警告。
黑蝎子闻言,三角眼眯了眯,盯着沈知意看了半晌,似乎在掂量她话中真假。
京城官员多如牛毛,一个校书郎或许不算什么,但也不是他们这些市井混混能轻易招惹的。
更何况,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神色镇定,不似虚张声势。
他冷哼一声:“哼,算你还有点门道!老子今日还有事,没空跟你啰嗦!但你给老子记住了,这事没完!走着瞧!”
他撂下几句场面话,终究没敢再动手,带着人悻悻离去。
望着他们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沈知意长长舒了一口气,冷汗这才彻底浸透内衫。
这一关,总算暂时熬过去了。
但她知道,以虎爷和张胖子的性子绝不会轻易罢休。
暂时的退让,只是为了更狠的反扑。她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才能真正在这长安西市站稳脚跟。
夜色中,她望向窗外西市零星的灯火,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扩大食肆规模、增加人手、研发更多能带来稳定收益的新品……路还很长,但她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孤立无援的沈六娘了。
20. 第 20 章
黑蝎子一伙人悻悻离去后,沈记食肆内紧绷的气氛并未立刻消散。
连着几日,福伯和邹娘子都心有余悸,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
沈知意面上镇定,心中那根弦也始终紧绷着。
她知道,虎爷和张胖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退让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让这间小小的食肆真正变得难以撼动。
眼下已入深冬,长安城寒风刺骨,呵气成霜。
西市街道上的行人愈发稀少,即便出门,也多是步履匆匆,缩着脖子,寻求着能驱寒饱腹的热食。
沈记食肆的生意虽未受太大影响,但增长也陷入了停滞。
沈知意敏锐地察觉到,冬日里,人们更渴望温暖、滋补、能带来热量的食物。
她那碗热腾腾的豚肉臊子面和香酥的胡麻髓饼固然受欢迎,但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这日清晨,她冒着严寒去西市采买,见一老翁蹲在街角,面前摆着几个麻袋,里面是各种色泽不一、颗粒饱满的杂粮:小米、黄米、红豆、绿豆、芸豆、花生、莲子……还有一小袋珍贵的薏米。
“老丈,这些米豆怎么卖?”
沈知意蹲下身,抓起一把金黄的小米,颗粒圆润,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老翁抬起冻得发红的脸,呵着白气道:“小娘子,都是自家地里收的好东西,熬粥最是养人!天冷了,买些回去给家人熬锅热粥,暖胃又暖心!”
熬粥?沈知意心中一动。是啊,寒冬腊月,还有什么比一锅热气腾腾、用料扎实的暖粥更熨帖人心的呢?寻常人家熬粥,多是单一米类,若她能……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她将老翁的杂粮每样都称了一些,又去干货铺子买了些红枣、桂圆、核桃仁,最后甚至咬牙买了一小包价格不菲的糖渍橘皮丝。
回到食肆,她将各种米豆仔细淘洗干净,红豆、芸豆等不易煮烂的先行浸泡。
大锅注入清水,先将泡好的豆类下锅,大火烧开,转文火慢熬。待豆粒渐渐酥软,再依次加入小米、黄米、薏米。粥汤渐渐变得粘稠,米香豆香混合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福伯吸着鼻子凑过来:“六娘,这是要熬腊八粥?可还没到腊月呢……”
“不是腊八粥,是‘七宝五味粥’。”
沈知意笑着摇头,将去核的红枣、捏碎的桂圆肉、核桃仁依次投入锅中。
“冬日寒苦,需得五脏俱全,五味调和,才够滋补。”
粥在锅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色泽渐渐变得丰富,米白、豆红、枣深、桂圆褐……各种食材的香气也层层叠叠地交融在一起,醇厚而温暖。
最后,她撒入一小撮盐提鲜,又加入少许饴糖增加甘润,临出锅前,才撒上那金黄的糖渍橘皮丝,瞬间增添了一抹清新的果香和亮色。
一大锅浓稠滚烫、内容丰富的“七宝五味粥”便熬好了。
沈知意另起一小锅,熬化了些许红糖,做成淡淡的糖卤,供食客按需添加。
“福伯,挂出新牌:‘七宝五味粥’,八文一碗,加糖卤另添一文。”
新粥上市,立刻受到了食客们的欢迎。
在这呵气成冰的早晨,一碗用料扎实、热气腾腾、甜咸可选、暖胃又顶饱的杂粮粥,无疑比干啃胡麻饼或一碗汤面更让人觉得慰藉。
尤其是那些一早出来赶工卖苦力的脚夫、帮闲,花上八文钱,就能喝得浑身冒汗,手脚回暖,自是纷纷掏钱。
“小娘子,这粥熬得地道!料足!喝下去浑身都舒坦!”
“再加勺糖卤,美得很!比那甜浆实在多了!”
食肆里坐满了喝粥的食客,吸溜吸溜的声音此起彼伏,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一锅粥看似单价不高,但用料多为价廉的杂粮豆类,利润反而比一些精细点心更可观。
沈知意并未满足。她见粥品受欢迎,便又陆续推出了“鸡丝菌菇粥”、“鱼片生滚粥”等稍贵但更鲜美的咸粥,满足不同食客的需求。
食肆的早晨,变得越发忙碌和温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晌午,沈知意正在灶台边忙着炒制臊子,忽见邹娘子白着脸,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攥着一把蔫黄的菘菜。
“六、六娘……不好了……”邹娘子声音发颤,将手里的菘菜递过来,“你、你看这菜……”
沈知意接过菘菜,仔细一看,心猛地一沉。
只见那菘菜靠近根部的菜帮上,竟有着几个不易察觉的细小孔洞,边缘发黑,轻轻一捏,便有浑浊的汁液渗出,明显是被人用针一类的东西注射了脏东西!
“这是哪来的?”
沈知意厉声问,头皮一阵发麻。
“就、就是早上送来的那筐……我方才洗菜时才发现……”邹娘子快哭出来了,“这、这是有人要害我们啊!”
若是这被动了手脚的菜被客人吃下……后果不堪设想!
沈知意强迫自己冷静,立刻道:“快,把早上送来的所有菜都仔细检查一遍。但凡有可疑的,全部挑出来!”
福伯和邹娘子连忙动手,将早上采购的所有蔬菜逐一翻检,果然又找出几颗同样被动过手脚的菘菜和萝卜。
三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定是那张胖子!黑心烂肺的东西!”
福伯气得浑身发抖。
沈知意面色冰寒,心中后怕不已。
对方竟用如此阴毒的手段!
若非邹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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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细,今日恐怕就要酿成大祸!
她立刻让福伯将那些被动过手脚的菜全部悄悄销毁,又将今日所有售出的食物在心中过了一遍,确认并无使用那些问题蔬菜,这才稍稍安心。
但经此一事,她意识到对方的毒计防不胜防。
采购食材这一关,必须更加小心。
次日,她不再让福伯去固定的菜摊采购,而是亲自前往,并且每日更换不同的摊位,采购时格外仔细地检查。
她还暗中给了西市管理杂役的小头目一些好处,请其平日多加留意,若有生面孔或可疑之人在食肆附近徘徊,及时告知。
即便如此,她心中仍不安稳。
对方在暗,她在明,终日提防,绝非长久之计。
就在她苦思对策之时,阿努又像一团火似的跑来了,这次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神色。
“六娘!六娘!好事!大好事!”她一进门就嚷嚷道。
“何事让阿努小娘子如此高兴?”
沈知意勉强笑了笑。
“是我们胡商行的‘暖寒会’!”阿努碧眼放光,“每年冬至前后,西市几家大的胡商行会联合起来,在波斯邸前的空场上举办‘暖寒会’,摆出酒肉吃食,宴请往来的商队、相熟的客户,也允许百姓围观品尝,热闹得很!算是冬日里最热闹的盛会了!”
她拉住沈知意的手:“我阿塔说了,今年暖寒会,想请你家的‘胡麻髓饼’和新做的肉串去撑场面!价钱好商量!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好多胡商大贾都会来!”
暖寒会?沈知意心中一动。这确实是扩大知名度、结交人脉的绝好机会。
若能在这场盛会上打出名头,或许能让虎爷和张胖子之流有所忌惮。
但她立刻想到食材安全的问题。
在那种人多眼杂的场合,若是有人存心捣乱……
见她犹豫,阿努急道:“哎呀!你担心什么?食材由我们酒肆统一提供,绝对干净!你只需出手艺和人!赚的钱我们对半分!怎么样?”
由酒肆提供食材?这倒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沈知意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承蒙康掌柜和阿努小娘子看得起,知意定当尽力。”
“太好了!”阿努欢喜地跳起来,“我这就回去告诉阿塔!到时候,定让那些胡商都尝尝咱们长安小娘子的好手艺!”
送走阿努,沈知意心中激荡。
暖寒会……这或许真是破局的关键一步。
她立刻召集福伯和邹娘子,将此事告知,并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
她需要计算所需的面粉、香料、肉量,还要提前准备好便于携带和烤制的工具。
这无疑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但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