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锦鲤有在选婿啦》
1. 西瓜(一)
小宴/文
五月,日光灼烈得像暴脾气的屠夫,艳阳晒得人浑身滚烫。
田垄边沿,一棵冠盖浓绿的老槐树下,坐着一个样貌十岁许的女孩,素青布条扎着两个发鬏,还有一些散乱的碎发落在耳边,她怀揣着一个竹篾篓子,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她面孔比这田野间寻常小女孩要显得白嫩许多,经午时的日头一晒,双颊俱泛起了红,眉梢眼皮懒懒地耷着,活似是被暑热晒疲了的荷花瓣儿。
田沟村不算大,几十户人家鸡犬相闻,彼此都识得。这小闺女正是老李家的姑娘,人人都喊她“小鲤鱼”,以为就是这个名儿。
只有李瑜心里默默强调,人家明明是瑕不掩瑜的瑜啦!
李瑜实在想不通,穿越女三千,厉害的披荆斩棘复仇上位做皇后,差一些的也得是天真无辜却独得帝王恩宠的小白花,大家各自降落在一位天选王侯将相身边发挥金手指,怎么偏偏她倒霉,好好活到24岁,连着熬了几个大通宵做完自己毕业作品设计,然后眼睛一睁、一闭,还没能走上社会披荆斩棘,却从此成为了种田文女主?
还不是普通日常流的那种种田,是实实在在每天披星戴月、起早贪黑的真·种田。
日头烈,要午歇。
田里的人都各自找阴凉地吃饭躲懒去了,蝉鸣声聒噪不已,但在不用干活的时候也称得上某种奏鸣曲。
李瑜记得自己刚出国留学的时候自诩小资,很喜欢听着交响揉面团学烘焙;如今在回忆里两厢对比,有蝉声陪着下地,勉强算个消遣走神专用BGM吧。
正胡思乱想,李瑜耷着的眼皮突然觑见一抹浓绿的东西疑似在她肩头跳跃。她猛一激灵,困意遽然消失。李瑜警惕地瞪大眼,左右看了看,就在下一秒,一个硕大的螳螂从她脸前蹦过。
李瑜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不受控制地“啊”了一声,那螳螂一闪而过,李瑜也不知道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慌张地抖动衣摆,却不小心脚底一滑,又狼狈地跌了个屁蹲儿。
还没等李瑜定下神,她身后立刻传来一个男孩幸灾乐祸的大笑声,须臾,又有一个少年怒气冲冲地呵斥:“老二!你又捣什么鬼!!”
李瑜循声转头,正是李家另外两位兄弟,她名义上的大哥李家瑞与二哥李家吉。
——是的,名义,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她是被李家捡来的女儿。
李家瑞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李瑜跟前,蹲下身,皱着眉问:“妹,摔着哪儿没有?疼不疼?”
没等李瑜回话,李家吉也蹲到了李瑜跟前儿。他笑嘻嘻地举起手里竹叶编的螳螂,嘲道:“小鲤鱼,你也太胆小,这都能吓到你?哥哥要是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李家瑞就用胳膊肘搡了弟弟一下,示意他别再惹妹妹,像是生怕李瑜会哭。偏李家吉就是想看她哭,故意把拿竹螳螂往李瑜眼前递。
李瑜挥手扇开了李家吉捣乱的胳膊,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有三分气,还有七分无奈。
其实她穿越过来已经有两年了,在农田里白天黑夜过了两个寒暑,早就对虫子这种生物看麻了。她记得自己刚穿越没多久的时候,经常在天黑点烛火的时候,被冷不丁冲着光飞来的蛾子、螳螂等等生物吓得尖叫,有几次还因为不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郁闷大哭。还好她那时候身体年纪小,只是个八岁小姑娘,偶尔的情绪化并不显得突兀。
但这两年过去,李瑜不管是内心还是身体,都已经对现在的生活充分习惯了。
要不是李家吉故意趁她不注意突袭,她才不会被螳螂吓到呢!
想着,她瞪了李家吉一眼。李家吉今年刚十二岁,正是男孩儿最会折腾小姑娘的年纪,青春期前的男生仿佛无法正视自己对性别认知的启蒙,总要靠欺负小女孩表达自己独特的善意。李瑜好歹是个过来人,决定不和淘气鬼李家吉计较。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麻布裙子上的土,安慰家中待她最好的大哥道:“我没事,大哥,你们撒完种啦?”
李家瑞方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二弟跑来作弄妹妹的。
明明干了一上午的活,哥儿俩在田里都颇累了,想着妹妹来送饭水,李家吉就像是又有了浑身力气似的,一路疯跑狂奔,手里举着才从邻田孙小郎那里讨来的竹螳螂,就巴巴儿地为了唬妹妹一下。
年已十四,自认为很成熟、能够独当一面的李家瑞,为弟弟还沉迷于这样无聊的小把戏而无语。
他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撒完了,下午再填土,先歇歇。”
“我带了饼子和水来,你们快吃两口吧。”李瑜连忙说,“今儿等了你们好久,看别人家的都歇了,就你们没回来,再不来我就要去田里找了。”
“可拉倒吧,小懒包。”李家吉一边翻李瑜的篓子,一边拆台道,“你最不愿意下地了,当我和大哥不知道吗?我来的时候,你都快在这里睡着了!”
李瑜的甜言蜜语被拆穿,略有些窘,心虚地胡扯,“那是因为太热了……”
李家吉却没再与她争,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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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今天是太热了,所以你赶紧家去吧,也别留下来帮忙了。”
往日上午李瑜会留在家中帮着母亲做做家务,喂喂鸡,看看菜畦,照看一会家里的老四,他们的小弟。待到中午就来田间送饭水,然后下午再帮着李家父亲和兄弟两个做会农活,最终一道家去。
她年纪小,又是女孩,比起两位兄长确实没什么体力,在田里能帮的忙十分有限,多是撒种、锄草,反而不如在家里,还能帮着照看弟弟、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是李老爹一贯不满意自家媳妇当年捡了这个丫头片子回家养大,如今正逢农忙,他宣称多一个人帮手,就多一点进度,非要让李瑜小小年纪跟着下地劳动。父权家族,李老爹说话一言九鼎,别说李瑜,就是旁人也断无反对的立场。
因此李瑜闻言有些迟疑,根本不敢信李家吉的话——这小子年纪也不算大,替老爹传话还轮不到他,这家里真正能顶用,在父母面前被当半个大人对待的只有大哥!于是她抬眼望向李家瑞,没想到李家瑞也点了下头,“是,一会你回吧。我和你二哥合计了,今日田里的活有我俩足够了。你把吃的给我,我去田里给爹拿去。回头就说家后的菜地要浇水,娘带着弟弟忙不来,你须得回去支应些。”
李瑜这才听明白,原是这哥俩自己商量的,竟是为着帮她偷懒,特地串联了说辞。她一时大为感动,也不计较刚才被螳螂吓过,跳起来先后抱了两兄弟一下。
“天啊,大哥二哥,你们太好啦!”要不是怕被人看了说闲话,李瑜恨不得在这哥俩脸上猛亲一大口!
见她这么高兴,李家瑞李家吉也都笑了。李家瑞接过了竹篾篓子,自己背上,顺手又摘了他头顶的斗笠扣到了李瑜的脑袋顶,想帮李瑜遮遮阳,“快回去吧,仔细中了暑气。我给爹去送饭,娘那边你照实说就行,她一向也疼你。”
李家吉一边自己嘿嘿,一边还捏了一把李瑜的小脸蛋,“怎么样?你二哥对你不赖吧!喏,这个竹螳螂也送你了,我特地找孙小郎讨的,夜里你拿着玩吧。”
怎么会有女孩想要玩螳螂啊??李瑜腹诽着。但她还是狗腿地把脸凑过去,任由李家吉捏,“不错不错,二哥待我不错。就是这竹螳螂下次不必了,二哥要真想送我东西……”
“怎么?”李家吉挑眉。
李瑜馋道:“孙家田里不是种了西瓜?我想吃西瓜。”
李家吉:“……”
李家瑞扶额,他就知道,他这个妹妹每天回家都直勾勾地盯着孙家田里看,准是在惦记什么!
2. 西瓜(二)
小宴/文
李瑜回了家,母亲赵氏正坐在院中浆洗衣服,水溅得满地,倒省了扬尘。抬眼见是她,赵氏扬唇笑了,“丫儿回来了?是你哥帮你掩护的?”
“是啦,娘怎么知道?”李瑜凑过去蹲到了赵氏跟前儿,赵氏沾水的手在她脸上轻轻一刮,好笑道:“一早儿你大哥就和我央了,说田里没多少事了,想叫你偷偷回来歇一天。怕直接说你们爹不答应,打算拿我做筏子呢。”
李瑜有些不好意思了,眼下正是芒种时节,芒种芒种,就是忙着种地。她在田下虽然帮不了多少正经大忙,但这两天撒种填土,她还是个挺得力的帮手。也正因得力,这连续几日下来她累得够呛,想来是大哥瞧见她偷偷到墙根儿底下捶腰拉伸,心软了。
但能少去田里半日,李瑜也实在不想过去被老爹呼来喝去地使唤。李家人人都好,母亲温柔敦厚,兄弟们疼爱友善,唯独李家老爹实在是“大男子”气概十足,霸道刁钻,还十分嫌弃她。李瑜吃人嘴软,等闲不敢顶嘴冒犯,只能忍气吞声。素日里全靠大哥帮忙在父亲跟前维护,李瑜才算有些好日子。
但李家又确实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农家,这次虽能在哥哥的掩护下躲回来,李瑜并不打算就此彻底歇下,家中生存,人人都得出一份力。她左右张望了下,问道:“娘,弟弟呢?”
她这具身子今年大约十岁,赵氏还养着个小儿子,比她小三岁,叫李家康。小家伙不是足月出生的,娘胎里带了病,据她两个哥哥说,康康从小都大都是弱身骨儿,天一凉就发烧闹病,天热了晒晒还能晕倒,总之是这农家里最不受待见的那种病秧子小孩。李家康四岁的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咳喘不断,村子里没大夫,赵氏为了给儿子治病,又是求人借车进城去,又是到城隍庙磕头许愿、去道观喝符水求作法。不仅花了家里许多积蓄,赵氏的身子都跟着垮下来。
李老爹对这个幺儿都不抱希望了,想叫赵氏把孩子留在观里,赵氏死活不肯。那时候李家吉刚刚九岁,原也是母亲膝头宝,因这个弟弟病弱,母亲才疏忽起了他。李家吉对此既不满更委屈,也厌极了这个拖垮家人的小弟弟,每逢弟弟病重哭闹,他都气得在床前悄悄咒骂。兄弟两个至今感情也不算亲厚,常拌嘴打闹,活似仇家。
那一回,赵氏勉勉强强把小儿子从鬼门关里拖了回来,但小家康仍是缠绵病榻,久久不见好。
转过年来的开了春,赵氏听村子的保长说田里被不知哪户遗了病歪歪的女童无人识,女童瘦弱不堪,浑身鞭打伤,亦是发烧说胡话。保长觉得不吉,又瞧着可怜,想问问有哪家愿意领回去养了,甭管是填给孤寡老汉,还是哪家认个养媳俱可。赵氏不知怎么,偏要领回来养。
从此家里又多了一个病秧子。
旁人只以为李家生了三个儿子,家况又平平,想是为儿子寻个童养媳,来日省下彩礼钱,倒不觉得稀罕。
唯李老爹觉得媳妇像是鬼上身,但好歹是为他传宗接代、送养走老父母的妻,既不能打,更不能休,吵了几回无果,李老爹没办法,捏着鼻子认了。
说来也奇,自打小丫头片子慢慢病好痊愈,小儿子的身骨儿也好了起来。
李瑜就是这个节骨眼穿越来的,从崩溃不适应到被迫随遇而安,她渐渐融入了这个家。
李瑜没再生过病,为了能在这个显而易见重男轻女的社会中立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也主动揽过了照顾弟弟的活计。
赵氏一抬手,“幺儿在后头喂猪呢,正好你去搭把手。”
“知道啦!“李瑜爽朗地应了,绕到院子后面去看弟弟了。
看着李瑜背影,赵氏擦了把汗,有些宽慰地笑了。
比起寻常农家养的女孩,李瑜看着是娇弱了些。她曾问过李瑜的来历,捡到她的时候,瞧着是七八岁大的孩子,按理该记事儿了。可李瑜一觉哭着醒来,却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告知了名姓。好巧不巧,她也姓李,单名一个瑜。
赵氏心想,这不就是她怀着老三那年,去娘娘庙里磕头时,遇到的算命瞎子说的那个女儿?
那时她怀上老三刚四个月,家里前头已经有了两个生得壮实儿子,夫家对她满意不说,公婆去世前还将家里最好的三亩旱田留给了他们夫妇两个。她丈夫还有个弟弟,彼时决意要出去跑商,她和丈夫把手里攒的现银全给了小叔子,抵了他继承的两亩田并家里的祖屋,小叔子就带上弟媳出去闯,再无音信了。
五亩地耕种虽辛苦,但家里眼见的五张嘴,算是能很好的填满了。赵氏不知这一胎是儿是女,也已经无所谓是儿是女,只求生产平安,便特地到山坳的庙里来磕头。
却不想,出了庙就被一个算命瞎子拦住,说她“命里须得有个女儿,才有一生康乐富贵”。
她原以为那瞎子说她这一胎是个女儿,没多当心。却不想,生育老三时艰难,出来是个儿子,接生婆也委婉暗示她,这一胎完了,许是不好再生了。
那哪儿还有个女儿?
老三生时差,养起来更不好。赵氏为这小儿子费劲了心,既生养了,怎舍得撒手不管呢?
偏就让她捡回来了一个“李瑜”,这养女儿一来,岂不正应了算命瞎子说的话,小儿子身体好起来,家里的田亩收成也愈加好了,两年过去无灾荒,缴了年粮,自家既有口供还有余,存一些、卖一些,又重新有了积钱。
赵氏观李瑜模样,白白嫩嫩生得好不说,还颇有点裁衣造饭的手艺——起先都是不会的,但一教就上手。
她算着年纪,李瑜比家里老大小四岁,比老二小两岁。
这样从小将养着,以后配给哥儿俩哪一个,都不算亏,还省了去外头聘媳妇的礼银,这样比起来,素日里供一个女娃娃的饭食算什么?家里老大懂事早,许是听邻里言语,又许是自己猜度。赵氏见李家瑞平日向来照拂李瑜,便琢磨儿子是不是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只不过……老大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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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养女还没来癸水,怎么都得晚几年再说。就算是童养媳,也得把面子活做好才行。
李瑜尚不知赵氏是这样的打算,她管李家父母喊了爹娘,那和李家兄弟不就是亲人了?
更何况两个屁大小孩,放到现代高中都还没毕业呢,李瑜压根没往那处想。
她这厢绕到了院子后头,李家在后院里开了菜畦,种了各样式的菜,围了猪圈,还养着鸡。村中不少人家都是如此,这放在自家院子里不用下田的地,往日都是家里妇人孩童看顾。
李瑜过来的时候李家康正在刨猪粪出来填肥,小豆芽菜举着个比脑袋还大的铁锹,李瑜心里一惊,忙喊:“康康,放着我来吧!”
七岁的李家康实在太矮小了,差着李瑜一头还多的个儿,身子更是瘦弱。他这一年来才渐渐下地给母亲帮手,去岁还是镇日躺在床上呢。李瑜虽然不愿意干脏活,但也实在见不得这么点的小豆丁受苦。
她上前要抢李家康的铁锹,李家康却牢牢攥住,没给李瑜。
“我弄。”他回避着李瑜的视线,声音也放得很轻。
李家康实在是话很少的一个小孩,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大部分时候都沉着小脸蛋,让人感觉性子有些阴邪。但李瑜实在很同情这个小朋友,家里除了母亲疼爱他,李老爹也颇嫌弃这个不顶事的幺儿,就像嫌弃李瑜干不了重活一般。没办法,李老爹如今不缺儿子了,缺的是能帮手的劳动力。另外两个哥哥更不用说了,老二嫌他抢了娘,老大照看老二,和他年纪又差着七岁,也不算多亲厚。李家康久病,学说话晚,更兼素日里没什么人理他,性情自闭了一些,很正常。
李瑜想到自己七岁的时候,学钢琴,学画画,学英语,还学了一段时间日语,父母信奉素质教育,快乐第一,成绩第二,培养兴趣爱好、受到艺术熏陶,哪件事看起来都比坐在课堂里读书重要,她小时候开朗爱玩,可是过得很充实的。别说干家务了,就连垃圾都没倒过,哪吃过李家康这样的苦?
她心疼地摸了摸李家康的小脑瓜,也跟着放柔了嗓音,“康康,你歇一歇吧,让姐姐来做好不好?”
李家康躲闪了一下李瑜的动作,依旧没撒手,态度显得固执而冷傲,“我能做。”
李瑜叹气,这别扭性子,定是早晨二哥出门前又阴阳他了!李家吉现在真是人憎狗嫌的年纪,平日爱恶作剧吓唬自己就算了,还三五不时出言恐吓小弟弟,让他少在家里当废物,多帮母亲干活。可小家康的身子骨,哪儿干得了那些事呢?
李瑜照顾小男孩的自尊心,没硬抢,松了手,只在旁边看着,任李家康去自己弄了。李家康虽个头小,但估摸着看母亲做这些事久了,上手倒不生疏。李瑜渐渐放心,正要走,李家康忽而又回头,“姐。”
李瑜停下来。
李家康绷着脸,面孔显得倔强。
但他开口,语气却比方才温和了一点:“屋里帮你晾了水,记得喝。”
3. 西瓜(三)
小宴/文
李瑜回房喝了水,略坐了一会,还是出去了。
农家难养闲人,连李家康都知道打草喂猪,就算她过不惯这样的苦日子,良心上也做不来家里的大小姐。
她先去菜畦里看了一圈,家里的菜园种的都是供一家吃用的青菜,还搭了架子爬了黄瓜藤和葫芦藤。浇过水,追过肥,李瑜便去洗手,见堂屋瓷缸里存的熟水不多了,又赶紧架锅烧水。
农里人寻常都喝生水,井里打上来、河里担回家,总之澄一澄就能入口。李瑜实在难以入乡随俗,很坚持地在家烧水,借口也有现成的:弟弟身子弱,仔细胃不好。反正活是她干的,家里的麦子刚割完,有的是麦秸烧,不愁火用。
烧好水,舀进缸子里晾着,等李家父子回来便有现成的喝了。
李瑜忙活得差不多,才回房里,把没缝制完的衣服拿出来继续。
坐到光下头,李瑜一边叹气,一边捻线。她真是没想到,她,堂堂欧洲某名校戏剧服装设计的准毕业生一枚,还曾在伦敦西区各种剧院实习、参与项目,甚至拿过不少小奖。如此璀璨的履历,本期待毕业后能留在戏剧行业做个隐于幕后、自由自在的freelancer,如今竟只能坐在这里,拿两块最普通的麻布料子缝裤子!?
当年李瑜去读这个专业,说起来颇光鲜,但亲戚们也不无议论。
她家境称得上优渥,又是独生女,确实是父母娇养惯大。她高中就读了国际学校,同学们出国的不是学金融经济,就是学法律医学,每个人的offer到手,感觉人生都已经成功了一半,成为社会精英指日可待。独独她,打小爱美爱画画,选了戏剧服装设计——对,还不是服装设计,以后至少能开某宝店卖货的那种。是戏剧服装设计!
她的亲戚们不少人围在母亲身边质疑:戏?谁现在还看戏啊?这回了国能干啥啊?
幸好她父母都很支持她,由得她选了喜欢的专业。一路读了本科,还留在国外读了个研究生。
回国能干啥,的确是当初横亘在李瑜心头的一个问题。国内的戏剧行业不算繁荣,虽则因着综艺的缘故,有了一些传播和知名度,可比着西区和百老汇,仍然谈不上专业。是继续留在国外深造,还是回国步入社会挑战看看,确实是横亘在李瑜心头迟迟未解的难题。
但李瑜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工作问题竟然以穿越的方式“迎刃而解”了。
只能说幸亏他们戏服专业经常从无到有的做衣服,李瑜好歹算是有了一门正经求生手艺,稍微拿两件衣服来看看当代人的款式,李瑜很快就上手,于是主动包揽了给家里人裁衣缝补的工作。
家里的四个孩子,算上李瑜自己,都是疯狂长个抽条的年纪。哥儿仨的衣服还能一代传一代的穿穿,李瑜自己几乎就要每年做一季新的。李老爹哪舍得用余钱去给李瑜买布?李瑜便捡兄弟们一些用不上的衣料,自己拆了再拼拼凑凑,总能做出新的来。
她习惯了创意天马行空,衣服破了烂了,她也常有奇思妙想来填补。以至于李家人这两年的衣裳,料子虽旧,但上身穿起来却颇精神别致,破了漏了地方缝紧了不算,还对称掐个褶儿当装饰,还叫人说不出是哪里的不同。
——哎呀,靠剪裁设计掩饰身材缺陷,对李瑜来说只能是洒洒水啦!
缝补一会衣裳,看看天色,李瑜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到灶下帮厨了,李瑜很自觉地过去。赵氏操持一大家子并不比李老爹容易,李老爹等闲还能支使两个大儿子鞍前马后,赵氏的帮手便只有李瑜一个了。
她刚到灶前,赵氏看着她就笑,“难得叫你歇一天,怎么还这么勤快?”
“娘洗衣裳累了,晚饭我来弄吧。”
“你去陪康康吧。”赵氏赶她,“他一个小人儿,没人陪着玩,正无聊呢。”
李瑜没应话,很顺手地把赵氏摘回来的菜给淘洗了,见赵氏在和面要烙饼,就挪了两块土砖过来垫再脚下,够到灶台的高度之后,又切起了一旁的葱。差不多帮着备好,李瑜才洗洗手,去东屋看弟弟。
七岁的小家康照理正是贪玩的年纪。听赵氏说,李家吉七岁的时候镇日里跟村子里别家的哥儿们疯跑,不是爬树掏鸟蛋,就是下河捞小鱼。光家里的瓦叫他秃噜坏了好几片,李老爹一边买瓦补房,一边拿着棍子满院追着老二打,端的是鸡飞狗跳。
但康康比起他这个二哥来,实在是显得安静的有些过分了。
李瑜到了东屋,并不像两个兄长那样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先敲了敲门。李家康支起身子,一猜就知道姐姐来了,这个家里除了姐姐,没有人来他的房里还会敲门。
他喊:“姐,你进就行。”
李瑜这才推开门,笑盈盈进来了,“爹他们该回了,娘开始做饭了,你在作甚?”
李家康原躺在床上,这会努力往起爬。李瑜走近了按住他,猜道:“下午干累了?”
李家康不愿意承认,但他脸色瞧着确实不如下午刚见到时有血色。见他没回话,李瑜便宽慰:“骐骥千里,非一日之功。你想给娘帮忙是好的,可若是把自己累坏了,岂非得不偿失?”
“姐姐前面说什么?”李家康竟没听懂。
李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李家从上到下没人读书,拉出去大字都不识几个。真要论起来,搞不好她会的古文要比这些古人还多呢。
她为此有些头痛了。
不读书怎么行?中国人要想改变命运,只有读书一条路啊!这个理论从小到大在学校历史课品德课上熏陶,早就刻烟吸肺记在了李瑜大脑中。现代人考上大学走出山村,古代人就更得靠科举才能鱼跃龙门了。
这李家兄弟三个要是都不读书上学,她该不会要跟着这家人一辈子种地过日子吧??
李瑜片刻的沉默,让李家康误会了。他脸色有些难堪,感到被厌弃,垂着眼待了一会,才问:“姐姐……你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吧?”
“……什么大户人家?”李瑜没明白。
“你刚刚说的话,是书里的那种?姐姐是不是看过书?”李家康没有直视李瑜,“娘带我去县里看病的时候,我听人那样说过。”
李瑜支吾了一会,糊弄小孩道:“不是早说了?我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能是吧,我说顺口了而已。”
她这样含糊,李家康就不再问了。李瑜虽然平日努力照顾这个过于消瘦的小豆丁,但李家康对她的态度依旧谈不上亲厚,只能说维持基本的礼貌。他似乎没什么兴致与李瑜深谈,又似乎是因为笃定李瑜不会与他深谈,所以懒得再追问。
李瑜还浸在自己方才的思路里,摸着下巴,审视李家康:“你倒是应该读读书。”
体力不好么,种地没前途的,年纪也刚好是小学读书的岁数,将将合适。
李家康闻言抬起头,眼神凝视住李瑜,露出几分疑惑。
李瑜与他对视,李家康便立刻回避,“我不行。”
“你怎么不行?”
“爹不会同意的。”李家康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表情,懒懒地回答,“读书要花很多钱,家里没有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就算要读书,那也是先送大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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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二哥读,最后才会轮到我。前提还得是,大哥二哥都同意。”说到这里,李家康自嘲地提了下嘴角,脸色显出不合年龄的沉郁。
李家的日子向来就是这么过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凡事先长子,后次子,再幼子,正所谓长幼有序。李瑜想了想,照这么轮的话,就算她并不知道供一个小孩去读书要花多少钱,但以李家这点微薄的家底,说什么也是轮不到李家康了。
李瑜少顷默然,说不出话。
可她心里却没放弃这个念头,这个家,不论是谁,总得有人去读书才行。
读书要钱……那,得想法子赚钱啊!
天色将晚,李家老爹总算扛着农具回家来了,李瑜拉着弟弟一起出门去迎。
村落里炊烟袅袅,李老爹一进门就吆喝人。赵氏在灶台旁忙活,李瑜便小跑着往碗里倒水送出来,李家康则打湿巾子给父亲擦汗。李老爹瞪了一眼下午没出现在地里的李瑜,“怎么不在厨上给你娘帮忙?”
李瑜肩膀一缩,没敢解释,李老爹便凉凉骂了她几句懒骨头没眼色。
李家吉帮着父亲把农具到后屋的库里一一归位放好,又去灶台前问候了母亲,最后才回到堂屋里。
李瑜见只有他一个人,忍不住问:“大哥呢?”
“他说有事,晚点回。”李家吉接话,还冲李瑜挤了一下眼睛。
李瑜以为李家吉做鬼脸,有点不明所以,但她也不敢在李老爹面前多话,小心翼翼退了出去,帮着端菜盛饭,摆在了堂屋里。
一家人直到吃完饭,李家瑞也没回来。
李瑜有些担心了,又问李家吉:“大哥忙什么呀?这个钟点还不回。要不要去寻他?”
李家吉看了眼坐在上首的父亲,撇撇嘴,搪塞回答:“他自有他的事……他去孙家那边了。”
李老爹习惯性数落,“寻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巴掌大的村子,还能找不到回家的路?省省吧。”
赵氏本在掩嘴轻笑,听了这句,顺手抽了丈夫的肩头一下,“你亲儿子,你闺女知道担心还不好?丫儿啊,来,娘给你哥留饭了。锅里还有几口肉,你给你哥盛了吧。”
李瑜没再说什么,乖觉去了灶台。
说是肉,其实都是家里冬天熏好的腊肉。她是女孩,不到过年的时候,李家不许她吃肉的。不仅不给她吃,赵氏自己也不吃,两个人最多往饭里挖点猪油就不错了。肉这种东西,都要给下田干活的壮劳力攒力气吃的。李瑜起初不适应,上了饭桌被馋得能落下眼泪来,现在已经被迫麻木了。
她要是敢趁这个节骨眼偷吃一块肉被发现,别说李老爹,赵氏自己都会和她动手。为安全计,她必须要习惯忍耐。
没办法,这就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李瑜心里很有数。
她穿越过来,虽说生活水准一落千丈,但在古代这个寸步难行的地界,李家好歹肯给她提供起码的衣食,管她温饱,没有太磋磨她,尽管没血缘关系,但遇到的男性没人对她动手动脚……活得安全、健康,李瑜暂时知足了。
何况,她确实得保证李家老爹和兄弟们有足够的劳力。他们不认真种田,家里就没有收成,没收成也就吃不上饭。正因此,李瑜对李老爹的态度一贯是伏小做低,决不顶撞。在眼下看,李老爹还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壮劳力,是这个家生计来源的顶梁柱。
想要改善生活,偷吃一两块肉是没用的,关键还是得让整个李家的境遇都好起来。
李瑜一边想,一边冷静地把肉捞出来盖到饭上,又拿了个碗扣到上头,省得夏日里有蚊蝇飞虫来沾脏了饮食。
4. 西瓜(四)
小宴/文
天擦黑了,也不见李家瑞的身影。
李瑜是真的有些忧心。
虽说这村子称得上户户相知,但扛不住这世道仍有贼人强盗啊!李瑜跑到门口徘徊,心里犯着嘀咕。虽然李家夫妇都把李家瑞当半个大人用,但他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难道没有拐子绑少年吗?
李家吉回屋歇了一会,看着李家康躺在床上软绵绵的就有点来气。这样的小废物,怎么会是他的兄弟?抱臂瞪着弟弟看了一会,见李家康闭目养神,似乎没有睁眼搭理他的意思,李家吉不满地冷哼一声,推了门出去。
天一半渗了墨似的黑,另一半的边际犹有些仅存的霞光。
李家吉但见李瑜一个人站在院门后头,一看就知道在等人。
他忍不住想犯坏,悄悄摸到李瑜身后,猛地说:“嘿!”
李瑜正犯着各种“被迫害妄想症”,遭人冷不丁这样一吓,差点尖叫出声。好在她惦记着李老爹已经睡了,唯恐吵醒对方挨骂,于是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回头觑见是李家吉,气道:“你怎么又吓唬我!”
李家吉得意笑,“谁让你犯傻,杵在这里跟木头似的。你别等大哥了,他是去孙……”
他话还没说完,李瑜余光捕捉到门扇微动,扭过头,正是李家瑞回来了。
李瑜大喜,原地蹦起来,“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我要急死啦!”
李家吉撇撇嘴,没再吭声,只看着李瑜几步迎向李家瑞。
就这样说话间的功夫,天已然彻底黑了。李家瑞折身掩门,顺势问:“等急了?”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能回来这么晚!”
“嗯?”李家瑞回首,“二弟没和你说?”
李家吉站在两人后头摸了下鼻子,“没来得及,爹一直在呢。”
李家瑞只好把手里麻绳捆着的东西举起来,“看看,这是什么?”
李瑜方才就影影绰绰看见李家瑞拎着什么东西,但有了夜色,看不清晰,便没太着意。这时李家瑞将东西晃到她眼前,她定定神,终于彻底看出来。
“……西瓜?!”李瑜震惊。
“你不是说想吃?”李家瑞反问。
李瑜确实想吃,她下意识咽口水,但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哪来的啊?”
李家瑞不可能有钱去买西瓜啊!李家家底不丰厚,钱都是赵氏收着,怎可能给他们这些孩子?
李家吉从旁悠悠道:“还不是你晌午说的,大哥一直惦记着,田里收了活,便去孙家帮手了,干到这会子,就为了给你换个西瓜。”
李瑜怔忡,瞬时变了哑巴。
她……她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大哥怎能当真了呢!他们兄弟两个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跟着李老爹下地干活,是家里最辛苦的两个了。他们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落就该回家吃饭,然后便睡觉,否则每日休息不够,到了地里真是会累死人的!
要知道李家瑞会为了她信口开河一句吃西瓜,真的跑去加班,打死李瑜她也不会说出口的!
呆呆地看了李家瑞一会,李瑜感觉自己眼眶都有点发热了,她低头掩饰,伸手要去接李家瑞拎着的那个大西瓜。谁知李家瑞一侧身,避开了,“没事,你拿不动。”
说着,李家瑞很顺手地把瓜递给了弟弟。李家吉接过来,扫了眼一直没吭声的李瑜,压着声笑道:“怎么回事,小鲤鱼?你高兴傻啦?”
李瑜没好气地推了一下李家吉,她和这个不开窍的傻小子没话说!
她跟到李家瑞身边,像个殷勤的小尾巴,“大哥,孙家让你干什么了?你累不累啊?娘给你留了饭,灶边也晾了水,你去那边等我,我给你绞个巾子擦擦汗吧!”
她一连串的说话,李家瑞还没来得及接,李家吉就在后头玩笑,“小鲤鱼,你也太能拍马屁了,不就是个西瓜吗?赶明儿二哥也去给你换一个,你也这么巴结我吗?”
“你先换一个再说吧。”李瑜哪还有心思跟李家吉逗贫?她转身就想跑去给李家瑞找巾子擦汗,谁知腿还没迈开,就被李家瑞伸手一把拽住。
“没多累,妹妹,别忙了,晚点儿我擦了身子就直接睡了。”李家瑞将人拉着,一并带到灶台边上了。李家夜里很少点蜡烧烛,基本天黑就都睡了。还好灶是砌在院子里头的,李家瑞自己倒水喝了一口,转头支使一直絮絮叨叨跟着李瑜说话的弟弟,“孙小郎说这西瓜放井里湃过更好吃,二弟,你去外头打一桶新水回来吧。”
家里缸子的水经过白天一晒,这会儿都还是温的呢,肯定没法用来镇凉西瓜。
李家吉没多想,答应着去后院拿了桶,就要往外跑。
李家瑞又喊住他,叮嘱:“动静小点,仔细吵醒了爹,这瓜妹妹就吃不上了。”
李家吉摆手,“放心,哥,我省得!”
说着,他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摸出院了。
这下只剩李瑜和李家瑞两个人了,李家瑞回头朝李瑜笑了笑,见妹妹一直仰头盯着他看,便伸手摸了她脑袋一下,“高兴?”
“嗯!!”李瑜使劲猛点头。
她后悔归后悔,但李家瑞既然已经帮她讨来了西瓜,那再说旁的只会扫兴,白费了大哥一番心意了。李瑜大大地扬起嘴角,“哥,谢谢你!”
“客气啥,一家人,应该的啊。”
“你怎么和爹说的?”李瑜有点好奇了。
“我没和爹说。”李家瑞语调平静,透着一种对自家老爹十分了解的态度,“我就和孙小郎说了,想帮他家干点活,换一个西瓜,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我让他临近傍晚的时候过来喊我一嗓子,免得我忘了,所以看咱家活干完的时候,他就过来了。”
李瑜秒懂!
孙家的田亩和李家挨着,村子里住得也就隔三四户宅子,往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人十分相熟。但孙家的田比李家要大多了,共有十余亩,孙家共三房子弟,十来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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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种。他们不像李家只种了粮食,孙家田里主要种棉花,还余了几亩种些瓜果,棉花他家女眷拿去织布,然后和瓜果一齐拉到县里卖钱。
孙家日子过得一直颇富裕,不像李家这般是自吃自种。
孙小郎是他家三房幺子,年纪与李家吉一般大,不像李家康这样遭兄弟父亲嫌弃,他反倒是被自家祖父祖母宠得过了头,等闲下地都不爱干活。孙家人口虽多,但三房加起来,就生了四个儿子,另还有七个闺女。田多而劳力少,十来亩地到了农忙时期活做得颇吃力,儿子女儿都下地来,也常常要通宵达旦的收棉摘果,生怕烂在地里。
邻里邻居的,忙不过来的时候难免央旁人帮忙。孙小郎一开口,李老爹就知道怎么回事,没细问便挥手叫李家瑞过去了。
给邻田帮活,有时管顿饭,有时给些收成,像孙家这样的人家,有时还给几个铜板,主要是份心意。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村子里没人算计那么多,终究是结个人情,免得来日你有求人的时候张不开嘴。
所以李老爹也不在意孙家回给李家瑞什么东西,若是吃的,李家瑞自己吃了那是应当;若是铜板儿,那也是李家瑞自己卖力气得来的,他愿意私藏当零花,李老爹更不会过问。
所以,李家瑞就这样堂堂正正拎回来了一个大西瓜。
瓜既然要湃,一时半会肯定没法切了。李瑜赶紧把留着的饭给李家瑞端出来,催他吃点东西。饭都还是温的,没放凉,她洗了筷子,递到了李家瑞手里。
两个人挨着蹲在了灶台旁边,李家瑞打开碗盖,一眼就看到了里面铺着的肉。
他顿了下,顺势夹起一块,扭过头去,“妹,张嘴。”
“……不用!”李瑜避开,“你吃吧哥,我早就不馋啦!”
要说她给李家瑞留肉的时候还有那么三两分的心动,得知李家瑞去帮他换西瓜后就彻底不垂涎了!李家瑞干了那么多活,家里就这几口肉,当然应该紧着他吃啊!
谁知,李家瑞根本不收回筷子,反而更往李瑜嘴边递了递,“没事,哥没那么饿,跟着孙家吃过几口饭了,而且,不是还有那么大一个西瓜么?”
“那不一样!”
西瓜是水果,是糖,肉可是蛋白质啊!
“吃吧。”李家瑞温和却很坚持地哄着,“哥看你吃得好,哥心里也高兴。”
听他这种语调说话,李瑜的鼻尖都有点酸了。
哎,在李家这两年,最护着她、照顾她的人就是大哥了。在爹面前护着她,在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她分一点荤腥。田里干活坚持不住的时候,总有大哥悄无声息来帮忙,连想吃西瓜这么“奢侈”的愿望也愿意满足她。
“大哥……”李瑜再开口,已经有点瓮声瓮气了。
她最后还是咬了半口肉,算是收下了李家瑞的心意。
“我真的不想吃,你吃吧,哥。”她把脑袋往大哥的肩膀那边靠了一点点,“等以后,咱们一定有好多好多肉吃。”
5. 裁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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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李家瑞切了半个西瓜,给兄弟妹几个都分了。
在李瑜的坚持下,他们也切了一小块拿去给李家康吃了。李家吉当然是不乐意的,大哥又不是给李家康换的西瓜,他凭什么吃?
但看李瑜切的分量不多,还是黑着脸给弟弟拿进屋,叫他吃了。
李瑜没给太多,纯粹是怕李家康肠胃受不了,身子骨弱的小孩,吃点甜的开心开心就行了。
他们三个大的分了半个西瓜,吃得满手甜汁,当真是不亦乐乎。
还剩了半个,实在吃不动,扔了又可惜。只好放回井水里泡着,翌日清晨,李家瑞才说这瓜是孙家给的,李老爹全当是就分了一半,也没多问。赵氏将最外头被水泡得不好的一层切掉,一家人又分了分。
果不其然,这一次当着李老爹的面,赵氏给李瑜和李家康就分了小小的一牙儿。
李家吉扫了眼,把自己面前余的那两块往前一推,“不吃了,这东西吃了占肚子,还不顶饱,白天没法干活了!谁爱吃谁吃吧。”
李老爹不以为意,“不是你娘烙了饼?给你带一块去地里就是了。这可是稀罕东西,别糟践了!”
李家吉却坚决不肯吃了,一抹嘴,跑了出去。
赵氏无奈,“这孩子,这么傻?是随了谁啊?”
李老爹横了媳妇一眼,“你什么意思?”
赵氏掩口笑,“哎呀,又没说你,你不高兴什么!”
李老爹哼哼两声,摸了一下自己肚皮,也是吃瓜吃得顶了。
李家瑞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李家吉留下的两牙儿,遂道:“我也吃饱了。”
赵氏心疼儿子,还劝:“就剩一牙儿了,你再吃了吧。”
李家瑞摆摆手,作势要出门拿农具去。李老爹也拿汗巾子擦了擦手,起身道:“吃不了就算了,剩下的你们娘儿几个分了吧,千万别浪费。”
说着便离开。
赵氏看了眼两个小的,两牙儿给了李瑜,一牙儿分给了小儿子,“既剩了,那你们吃吧,丫儿,吃完了带你弟弟去后院,把驴子套起来吧。”
新割的麦,得靠驴拉磨,磨成粉。李瑜和李家康两人合力把驴子牵到磨盘跟前,李瑜个子比李家康要高些,她负责给驴蒙眼睛,李家康套好驴,去搬院子里晒好的麦子来。
驴埋着头一圈一圈地围着磨走,就像李家人日复一日的劳作。
就这样重复着,挨着,农忙期总算见了尾。
别说李瑜,就连李老爹都松了口气。
收了麦,种了豆,整整两个月一天都不敢歇,生怕耽误了一日,误了收麦,晚了播豆。正所谓“春争日,夏争时”,大豆若播种得晚了,则来不及赶在秋收前成熟,家里就要少一大头进项。李老爹背负着家里六口人的生计,丝毫不敢轻忽。
夏至将至,天黑得愈发晚了,一家人晚饭用毕,都还是满天红霞,云若锦缎。
傍晚的天儿不如下午晒得那么厉害,空气中又热又闷的劲儿也散了不少。
李老爹就屈腿坐在门槛子上,悠闲地摇着大蒲扇,和坐在院里摘麦粒儿的赵氏闲磕牙。
赵氏正说着孙家三娘的亲事,不知最后好姑娘落到谁家去。
李家康陪在赵氏跟前打下手,李家吉早跑出去找村子里的小伙伴玩儿去了,他这个年纪最静不住,又刚巧大人不太管。好容易不用每天在地里干活,自然逮着空闲就跑出去消耗无处可寄托的精力。
李瑜正蹲在灶后头洗刷锅碗,原分了一只耳朵听赵氏讲村子里的八卦,结果冷不丁眼前多了一道影子,她抬头,是李家瑞从后院抱着新劈好的柴火过来。李瑜忙起身腾了地方,叫李家瑞帮忙把柴放在灶口旁边摞好。
兄妹二人还不及说一句小话,一旁的李老爹忽然开口:“大郎啊,你这个裤腿,怎这般短了?”
李老爹镇日忙着下地种田,甚少在儿女琐事上用心,今日也是闲了,这才留意到。赵氏循声跟着望过来,亦是惊讶地问:“哟,还真是。瑞儿,你是不是拿错你弟弟的裤子了?”
李家瑞被父母这一通问,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不动声色地扥(den)了下衣摆,故作淡然地回答:“没,没拿错。就是我的。”
赵氏一拍巴掌,兴奋道:“哎呀,那是咱们大儿又长个了罢!瞧我,这几日忙糊涂了,都没注意。丫儿,快去给你哥裤子放放量,这样露着脚脖子像什么话。”
农家的孩子哪能一年做好几身新衣服,李家瑞身上这身儿还是赵氏几年前给他裁的,缝的时候就留出了长个子的量,个子高了就放放裤腿。李瑜一边答应着,一边蹲下身想去看看李家瑞的裤腿还有多少收在里面。谁知她还没蹲下去,李家瑞便伸手拉住了她,随即对母亲说:“娘,早就没量了,这衣裳就是短了,天儿热,还能穿,不碍的。”
赵氏先是愣了一秒,旋即绽出笑来,连李老爹都面露喜色地站了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比了比个头,“哟呵,见天儿和我儿子在一块,怎么没发现一下子蹿出这么多个儿了?再来两年,不就赶上我了?”
李瑜往后退了几步,挨着赵氏身旁一块观察他们爷儿俩,不期然间,李家瑞果真又长高了不少,就像田里疯长的苗。他这才十四岁的年纪,竟然已经超过李老爹的肩膀了。少年的轮廓几乎褪净了稚气,怪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家瑞愈加清晰分明的棱角,镇日里劳作养出的肌肉线条,令他看起来已颇有几分男子气概了。
儿子个头高,意味着身子就愈强壮。这对一个农家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李老爹和赵氏颇自得,李老爹连连夸赵氏饭做得好,每天这么累还没碍着儿子长个头。说着又把李家瑞拉到了堂屋墙根上,拿烧过的炭,在墙根记录了一下李家瑞的新身高。
赵氏喜滋滋地回了房,很快抱了一匹粗布重新出来,嘴上用着埋怨的语调,满脸却都带着笑,“亏得我前不久拿新粮找孙家换了一匹新布头,本预备着给你们爹裁缝衣裳,这下好了,得便宜咱家老大了!丫儿啊,快,你拿去,给你大哥量量尺寸,裁一身新的来。这回还得多放放量,你大哥这岁数,正是蹿得快的时候!”
李瑜接过了布,很爽快地应了声。
做衣服嘛,对她来说小case,尤其是李家人这种穿了还要下地的衣裳,不太讲究设计美感,能穿实用就行,做一身下来根本不须费太大的心思,比她以前的设计作业要简单多了。
她一边抱着布往自己房里走,一边很轻快地喊了一声大哥,“那你来我屋吧!”
李家瑞闻言,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李家住得算是难得的宽敞,盖因这原住了祖孙三代两房人的小院,在祖父母病故后,二房一家又离了乡。眼下堂屋自然是李老爹并赵氏夫妻在住,明间兼做餐食起居。东屋里是他们兄弟三个一起住,往常就算李瑜要照顾弟弟,也都是她主动到东屋去。西屋是李瑜自己住,因她是个女孩,很难得能在古代占上了这一点微弱的性别便宜,有了独处的空间。
往常除了赵氏,再没有人会往西屋去。未嫁女孩的闺阁,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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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男人们该去的地方。李家如此,田沟村旁的人家也如此。家里再拥挤,未嫁的女儿们也都是隔开父母兄弟、叔伯长辈,要单独住在一起的。一片屋檐,为她们遮风避雨,亦是守住贞洁。
李瑜信口邀请,让李家瑞有了短暂的挣扎。她毕竟是他的妹妹,可她毕竟又……不是他真正有血缘的妹妹。这尺度横在了李家瑞的脚下,令早熟的少年有些无措。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母亲,流露出了几分请示的意思。
赵氏见状,不由一笑。
这傻儿子……李瑜才多大点!十岁的小丫头,能有什么顾忌?又不是外头什么别人家的姑娘。儿子和李瑜,纵有些什么,早早把亲事定下也就是了。
于是赵氏颔首,甚至带了几分鼓励的语气,“去吧,没事,那是你妹子呢。”
李家瑞这才定了心,抬步跟上了李瑜。
女孩儿住的房间,和李家兄弟们挤的东屋有极大的不同。
李家瑞一进来,便看到李家吉前不久送的那个竹螳螂,虽被李瑜嘴上万般嫌弃,却还是很精心地挂到了窗间,正经当了个装饰品。李瑜没脂粉用,可她素日爱洁,纵不能洗澡,每天也都要悄悄擦洗一回,室内透着一股皂荚的淡淡香气。
屋里摆着一张四角方桌,李瑜日常做衣裳便在这,桌上摆着尺头布匹和针线笸箩,还有一条做到一半的裤子。李家瑞看那长短,估摸着是给三弟康康的。
李瑜正在里屋的炕边上翻找东西,好半晌才扯出一条足够长的粗线来。家里没有米尺这种东西,要想记录李家瑞的身材尺寸,就得拿线按部位量了,然后打结做记号,这样裁布的时候才好参考。她找出线,一扭头,发现李家瑞还站在门边上,她便赶紧招手,“大哥,进来呀,杵在那儿干嘛?一会天要黑了,就来不及啦。”
她哪儿敢擅自用家里的烛火呀,要被李老爹打的!
李家瑞很迟疑地进了她的里屋,入目却先是她的小炕桌。那炕桌上头放了一个去岁被李老爹摔碎碗,碗斜斜裂开了缝,不能用了,没想到李瑜捡了来,往里头堆了一些田间采的野花,寥寥成趣。
李家瑞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感觉,心跳好像都有些快。
李瑜压根没注意,举着粗线到李家瑞身后,熟练地开口:“来,大哥,先展臂。”
李家瑞确实长得很快,李瑜发现她要垫着脚,才好把线从李家瑞的手腕扯平。但她个子比李家瑞矮太多了,臂展实在够不上,只好一低头,从李家瑞胳膊底下钻到了前面。
她猛地出现在李家瑞面前,几乎把李家瑞吓了一跳。还没等李家瑞反应过来,李瑜就踮脚把手里的线捆在了李家瑞的手腕,然后扥平,再拉到另一头。扯直,两边做好记号,再展开。女孩面孔专注,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在做一件极重要、极在意的事。
臂展完成,接下来是肩宽、胸围、腰围。
李瑜一次次扯出线,围着李家瑞转来转去的量和打结,简直快把李家瑞绕晕了。因腰围又涉及到裤子的尺寸,李瑜几乎不假思索就伸手去掀李家瑞上衣的短打。她这一动作彻底惊醒了李家瑞,他猛地按住了自己的衣摆,“妹妹,你干什么!”
“……什么我干什么?”李瑜懵懵抬头,“给你量腰围呀!”
李家瑞滞住,李瑜太理直气壮,反倒显得他很无措似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严肃,正色教育道:“我是你哥!是男人,你怎么能动我的衣服?”
谁知,李瑜语气古怪地反问:“你才十四岁诶,十四岁算什么男人?”
6. 裁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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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瑞感觉自己像被乱拳打了一通,小丫头片子,竟敢质疑他作为男人的身份!
一定是因为李瑜还没长大,分不清男女有别。
他忍不住,敲了一下李瑜的脑门,订正道:“我是你哥,哥哥就是男人。我是,你二哥也是,明白吗?这和年纪没关系。你要在外头,若有男人过来朝你撩衣服,你可得撒腿就跑,赶紧喊人,喊我,喊你二哥,都行,知道吗?”
“什么跟什么啊。”李瑜扒拉开了李家瑞碍事的手,太阳都要落山了,一会屋里没有光,她怎么裁布片呀?“大哥,你今天比二哥还啰嗦哦。”
“……”李家瑞默。
但李瑜模模糊糊也有点明白李家瑞的意思,大抵是小男孩想给她做性别意识启蒙?李瑜在心理哼哼两声,小屁孩,这点事还用你教?姐姐在国外上p站可是连梯子都不用的好伐?不过考虑到古人脆弱的心理防线,李瑜没多说,只道:“那你自己撩起衣服一点,腰围得量准呢,不然下地的时候你裤子掉了,外头的小媳妇小姐姐可就全看见了。”
李家瑞被唬住,默默掀起衣摆,然后感受到李瑜微暖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腰。
面前人很熟悉,触感却很陌生。
有些异样在李家瑞心底泛开,像是被草尖儿拨过脚心,很痒。
李瑜以为是自己嫌大哥啰嗦,把李家瑞给堵没话了,颇为不好意思。大哥是这个家里待她最好的人,要让大哥不高兴,那她可是罪该万死了。她一边给绳子打结系扣,一边主动提起了别的话茬,打散室内的沉默:“哎,大哥,我问你哦,你说孙家种了那么多棉花,能纺布卖钱,咱家地里为啥不种点棉花啊?”
“孙家?”李家瑞半晌才反应过来妹妹问什么,解释道,“你以为那棉花比麦子好种啊?种棉花要水,很多很多的水浇。咱们小时候,爹一个人种地,哪里扛得来这么多水?你看孙家伯叔三个,兄弟四个,七个男人才将将种得来。他家的田离水渠近些,算是便利。”
李瑜点头,劳力不足,那确实没办法。要想李家能种棉花,起码得等李家康也能下地干活。
可李家康的问题,就是下不了地呀。弟弟体力不行,底子弱。真要让他像大哥那般卖力气,恐是太难了。李家康已经七岁了,必得寻点别的赚钱路子。
布……
李瑜一边琢磨,一边量李家瑞的腿长。突然,她顿了下,随后猛地抬起头,满眼闪着光地望向李家瑞,“大哥,你说……这布能卖钱,衣裳是不是也能卖钱啊?大家既然要花钱买布,干嘛不直接买衣裳呢?”
李家瑞笑了,“衣裳为啥要花钱买?你不是就会做吗?纵你不会,娘也会啊。”
靠,李瑜心想,忘了这个时代男耕女织,这是基础能力了。她有些不死心,追问着:“那……总不能人人家里都会做吧?就算都会,不嫌费事吗?不想偷懒吗?何况……何况,别人做的比我好吗?”
她一连串发问,彻底给李家瑞问迷糊了。李家瑞没明白李瑜到底想知道什么,只能很老实地逐一回答:“男人也许不会,但家里有女人,女人就会。妈妈传女儿,传媳妇,不是就都能学吗?就像我起初不会种地,也都是爹教的一样。你要是觉得衣裳做着费事,以后大哥自己做也行,你教我,我来学。虽手艺比不得你,但咱们种地的人家,不在乎那个,衣服能穿就行了。”
李家瑞彻底给李瑜说死心了,种地的人家,衣服能穿就行,谁还会对品质、款式有追求啊!
李瑜给绳子打了个结,记好了李家瑞的腿长,站了起身。
李家瑞见李瑜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得问:“妹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瑜很老实地交代,“大哥,我是在想怎么才能给家里赚钱。你看,娘想给你裁一身衣裳,还要拿粮食出去换布。若咱家有钱,岂不想买什么买什么了?咱家没有棉,那就没法卖布。所以我想着,若我会裁衣裳,何不专门做个裁缝?给邻里量体裁衣,还能赚钱贴补家里。”
李家瑞闻言皱了下眉,量体裁衣?就像刚刚给自己这样吗?
他心里觉得不妥,却又不忍说出来,怕妹妹听了不高兴,便委婉地措辞道:“咱们村,家家都会自己做衣裳,不缺你来帮的。何况,就像咱家没有钱买布,除了孙家这样的情形,又还有谁家能有余钱来找你做衣裳呢?”
李瑜往炕上一坐,陷入了沉思。田沟村这个地方……真是难展开小商业活动,别说市场需求了,连市场都没有,还在以物换物的阶段,她想赚钱,可真是难如登天。
李家瑞见她表情有些郑重,不由起了些疑心,他挨着炕蹲下,试探着问:“妹妹,你咋忽地想起赚钱了?是爹……爹说了你什么吗?”
他爹一贯嫌弃家里这个女孩,李家瑞很紧张,李老爹该不会是要卖了她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李家瑞掌心都泛了汗。
还好,李瑜摇摇头,但她并没敢立刻把自己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日头正在慢慢落下去,外面已经不见多少余光了。原本洒满金辉的室内,渐渐变得暗沉,就连李家瑞的面孔都显得有些模糊了。她有点拿不准,她的计划若说出来,李家瑞这样纯正的古人会作何想法?会认可她吗?还是骂她异想天开、不知分寸?
可是李瑜很清醒地知道,凭她自己,想做生意、想发财,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一个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小孩。没有李家,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这村子里能活几天。在这样一个落后贫穷的小村子里,人的道德能有多高的期待?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时代里,社会的法度又能保护她什么?
如果她必得信任一个人、依靠一个人,寻求一个人的支持和帮助,那个人,恐怕只有她面前的大哥。
少顷,李瑜很小声地开口:“大哥,我只是觉得……咱们家里,应该有人去读书。若要读书,就得需要钱,很多钱。”
李家瑞怔了怔,似不敢相信,“读书?”
“嗯。”李瑜坚定点头。
李家瑞对此感到一些茫然,半晌才问:“妹妹,你怎么想到这个?你……你想要家里人,去当官吗?”
李瑜下意识摇头,但一下又停住。士农工商,若要不为农,往上走,好像确实就是要当官了。李家虽不富庶,在这个时代过着的却已是大多数人中还算不错的日子了。有自家的田地——不是佃的,家人都良籍,不是旁人家的奴婢,靠田吃息,再正常不过。若不是为了科举为官,作何要读书呢?
然而,李瑜想的,并不是为了那份“权力”。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我们若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必得有人去读书才行,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李瑜的话近乎掷地有声,“大哥,我想咱们家,人人都能穿新的衣服,爹和娘能住进大房子里。你和二哥、康康,除了种田,也能做其他自己喜欢的事、高兴的事。”
天彻底黑了。
李家瑞只能借着外面稀薄的月色,看清小妹妹的脸。他有些奇怪,明明是十岁的女孩,怎会想到这么远的事呢?就连他,都很少很少会想到“以后”。
兄妹二人正互视着,院子外头的赵氏有些纳闷了。
不就量个衣裳尺寸吗?怎在屋里头待了这样久,天黑了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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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西屋墙下走了几步,扬起嗓子喊:“丫儿啊,给你大哥量完了吗?”
李家瑞听到母亲的声音才猛地意识到,太久了,他在妹妹的卧房里实在待得太久了。他立刻站起身,先答应了一声母亲,说量好了,便欲要往外走。
还没迈出去,李家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对着李瑜紧张地叮嘱:“妹妹,这个念头你一定憋住了,先别和娘还有旁人说!”
李瑜亦站起身,不假思索开口的同时,声音与李家瑞重叠到了一起,“大哥,我和你说的,你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两个人愣了愣,默契地笑了。
李瑜使劲点点头,“哥,你放心,我也不敢告诉别人,就只和你说。”
李家瑞笑得很温和,他还是上手揉了一把李瑜的脑袋,“嗯,大哥也替你保密,决不叫旁人知晓。”
几日后,李瑜给李家瑞的新衣服就做好了。与此同时,李家瑞也淘汰下来了两身不合体的衣裳,李瑜略作扦改,李家吉和李家康也都有了新衣服。
兄弟三个在东屋换穿好,出来依次给赵氏过目。
赵氏看着三个儿子,拉扯过来李家吉看看,又喊了小儿子上前转转,不由叉腰教训:“老二,你看看你大哥穿衣裳多知道爱惜?你妹改完了你上身,就跟簇新的似的!再看看你穿过的!”
赵氏把李家康拉到李家吉面前,“你看这衣服磨边磨的!你妹想藏都帮你藏不住,就知道糟践东西!”
李家吉和李家康四目相对,李家吉朝着弟弟使劲瞪眼,李家康默默地挪开了视线,眼睑微垂,展示自己对哥哥的避让。
瞪得李家康不敢看自己,李家吉才对赵氏道:“行了,老三有的穿不错了。你看小鲤鱼身上,不都是废布拼的?还不如老三呢,人家小鲤鱼也没说啥啊?他又不下地干活,穿好穿赖不一样吗?”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赵氏气得上手要揪李家吉的耳朵,李家吉反应极快,一个闪身避开,跑到了院子口,“行了啊娘,没事我出去完了。孙小郎约了我呢,他家今天吃包子!我去分一个!”
说着,李家吉光速溜走,只剩下院子里无奈的赵氏。
李瑜趁大人没注意,伸手揽了一下刚刚被李家吉言语刺到的康康,她翻了翻李家康身上的衣服料子,确实有的地方磨损太严重了,显得没那么精神好看了。她悄悄对李家康说:“没事,姐明天再给你改改,保管叫你的衣裳比你二哥身上的体面。”
李家康却摇摇头,满不在乎似的,“已很好了,谢谢姐姐。”
李瑜习惯性抬手,想揉李家康的脑袋。李家康见她小臂微动便准备躲了,但他眼前一晃而过李瑜的掌心,李家康的动作又一顿。
他微微侧首,李瑜的掌心便只落在了他耳朵上,李瑜倒是不介意,揪着李家康的耳朵捏了一下,以示亲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让李家康感到了几分不同。
李瑜指腹上多了些微硬的触感,若不是疤,就该是茧。
他忽然想到,李瑜这几天接连在改衣服。他们兄弟三人的衣服都很平阔了,唯独李瑜自己的……皱皱巴巴,下摆是用碎布头拼接出来的。
李家康的有些生硬地开口:“你还是改改你自己的吧。”
“我的怎么啦?”李瑜低头看看自己,她这个波西米亚风的拼接和欧洲宫廷的褶皱感,不时髦吗?于是她抱臂朝李家康笑,“我觉得蛮好蛮漂亮呀!康康,你说姐姐漂不漂亮?”
李家康仰头望着她的笑脸,一时怔忡。
半晌过去,一向孤僻的小孩终于没吝啬他的夸奖,“嗯,姐姐很漂亮。”
7. 裁衣(三)
小宴/文
村子里的生活日复一日,鲜有什么新闻。李瑜穿越至今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朝代,谁在当皇帝,老百姓们没有人关系这些消息,只关心今年夏季的雨多不多,待到秋季的收成能不能好。
六月,平静的田沟村总算传出一桩热闹的八卦。
李家算是第一波吃上瓜的,盖因李家吉与孙小郎往日里关系密切,一早儿听了消息,便跑回家来告诉了赵氏,“娘!孙家三姐姐定了亲了!”
“哟!”赵氏原在擀面,听了这话抬起头,眉眼里都透出喜意,“这是好事呐,是哪家的,你打听了吗?”
说着还不忘扭头和李瑜科普前情,“这孙三娘是你孙家大伯娘最后一个没嫁的闺女了,你孙大伯娘那心气儿,一贯高着呢,真不知道这次能说到哪家去。”
李家吉在外头疯跑了一通,正渴着,便跑来灶台讨水喝。李瑜一边给他倒水,一边好奇,“三娘姐姐多大了?”
她得了解一下,这个地方的女性大约什么年纪成婚。她可不想还没发育完全,就得给人生孩子去。
“老姑娘了,十八岁啦。”赵氏乐呵呵地接话,“你孙大伯娘挑女婿眼光刁钻,给三娘留了好些年。”
李瑜松口气,还行还行,十八岁,成年了,可以接受。
李家吉喝了水才道:“听说是县城里的人家,具体姓什么我忘了。孙小郎也没听仔细,他们隔着房呢。”
孙小郎是三房的幺子,孙三娘却是长房的女儿。
赵氏只咋舌,“竟要嫁到县城里去?那可算是高嫁了,怎么说上这门亲的?”
李家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哪里答得上来赵氏这么专业的问题。他摇头摆手表示不知,一溜烟又跑了出去。赵氏拿儿子无奈,便扭头对李瑜说:“得,吃完饭娘带你去孙家做客!咱自己问去!”
没有什么能阻挠人类渴望吃瓜的念头,一贯勤谨的赵氏吃完饭也收拾碗筷了,把活计丢给家里的儿子们,连李瑜一道给喊上,母女两个出了门。赵氏倒不是为了帮李瑜躲懒,她自幼在乡村环境里长大,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便是靠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如今教养李瑜,她靠的也是这样的办法。
多听听别人家是怎么生活的,自己就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
孙家人丁多,赵氏与李瑜还没推开院门,就听得见院里头声音熙攘,女人们干活间的交谈声,男人们呼喝着在下棋,孩童们吵闹着戏耍,十分热闹。
待敲门喊了身份,踏进院子里,李瑜亦能感受到孙家与寻常农家不同的“小康”状态。不像李家的三间屋,只是粗略搭起的门户。孙家的房屋盖得精致宽敞许多,不仅有廊有檐,院子里甚至还有自家的井。
孙大伯娘一听说赵氏来了,立马亲自出来迎。
只是与赵氏想象中春风满面、得意洋洋的情态不同,孙大伯娘几乎是沉着一张脸,迎客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赵氏自诩与孙家来往还算密切,关系也熟络,不至于一登门就这般招人嫌。她上前挽起孙大伯娘的胳膊,关切地问:“哟,你这是怎么了?我可是听我家二小子说了你家三娘的喜事才来的,瞧你这样子,怎么不像那回事啊?”
“先到屋里坐,进来我再同你说。”孙大伯娘长吁短叹,“确实是给三娘定了亲,只这孩子,钻了牛角尖,正与我闹呢。”
跟着孙大伯娘进了他家里的东堂屋,李瑜迎面便见到了孙三娘。孙三娘十八岁的年纪,已很有少女风姿了,虽只绾着两个简单的双髻,用得却是桃红色的布条。李瑜许久没见过这样鲜亮的装饰品,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三娘正是梨花带雨满面泪痕,见有客来,忙侧身遮掩这擦了擦,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朝赵氏与李瑜问好:“李婶子,李瑜妹妹好。”
赵氏有些意外,她与李瑜对视了一眼,才打着圆场说:“哎,好孩子。婶子是听了你的亲事落听了,特来恭喜你的呢!”
李瑜也跟着说:“恭喜三娘姐姐。”
孙三娘脸上染过一片绯红,颇为不好意思,一时像是不知如何回应。
孙大伯娘扫了眼女儿,似乎是为了在人前给她留面子,并不提她为何而哭,只炫耀着说:“确实是值得你们一声贺了,这回真是门好亲。我们亲家,那是县里卖绢布铺子的掌柜的,许的亲事也是他家长子。我们三娘这回嫁过去,就是长媳,来日要帮衬着夫婿承家业了!”
赵氏一听就被唬住了,“嚯!竟是这般厉害的人家吗?你怎找到这样的好亲?”
“能怎么找?还不是托给媒人了。说来也是赶巧,我们亲家寻儿媳,正想要个懂织布的女孩,一来二去地问着,就问到我家来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娘多好的秉性,断没有媒人见了,不夸嘴的!”
说起女儿,孙大伯娘先前的郁气看起来便消散了不少,昂首挺胸的样子,很是为女儿骄傲。孙三娘听到这里,也是流露出几分自得。李瑜观察她,耳根透红,手指绞着袖口,一副少女怀春的情态,约莫不是为着亲事不满意。
那怎么哭了呢?
李瑜感觉自己被赵氏传染了,八卦心熊熊燃烧,趁大人们不注意,她偷偷蹭到孙三娘身侧,仰头问:“三娘姐姐,这么好的亲事,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我……我不是不高兴。”孙三娘瞥了一眼长辈,趁赵氏与母亲聊得热络,她领着李瑜往里间去了。“你看,我是发愁这个。”
李瑜顺着孙三娘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孙家整洁干净的炕头上,竟摆着一匹熠熠发光的红布……不,不能叫布了。李瑜往前紧走了两步,趴到炕前看。这竟是一匹真正的锦缎!
锦缎光泽润丽,上面还绣着团花纹。李瑜穿越以来见多粗麻葛布,几乎都忘了他们中华文明泱泱大国灿烂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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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丝绸文化!
天啊,李瑜正想伸手摸一下,却又生生忍住,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够不够干净,才敢真正的触碰上去。
好光滑!好冰凉!
李瑜在内心流泪,这才是人类应该穿在身上的东西啊,而不是她现在身上的破布头子啊!苦日子过久了,现代有空调有冰丝短袖的好日子,李瑜都感觉自己快忘光了。
李瑜这般痴样,孙三娘见了忍不住掩口笑,以为她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才如此惊叹。
只笑完了,孙三娘又幽幽叹息,“这是我未来婆家使人送来的,说怕成婚的时候我穿得不体面,进了县里要被左邻右舍笑话……我还没进门,就被婆婆这样看将不起,你说,日后我该怎么办啊。”
才平复下来的惶恐无措,又从孙三娘的心底冒了出来。
她不是不满意这门亲,更不是不想嫁到县里去。她只是害怕,她一个农家女,骤然成了商人妇,如何能服侍得好婆母,取悦得了夫婿呢?纵婆家看中了她懂织布的本事,可她会的也仅仅是纺线织布,那布匹若想卖上价钱,还必得染色,即便染了色,依旧不算上乘。像这匹红锦,用得便是丝……这些事,她一概不懂。单是会纺布,怎么能在婆家立足?
更何况……
孙三娘也伸手,轻轻拂过那锦缎,像是触碰自己未来的人生。
“我其实不甚会裁衣,往常里给弟妹做的衣裳,至多是合体,称不得好看。这样贵的锦缎,我哪敢自己下剪子?我央我娘去县里帮我请个厉害的针线娘子来做嫁衣,我娘却不肯,说我没骨气、心思窄,嫌我白费那钱,还不如多置办点实在的嫁妆。”
说到这里,孙三娘又是泫然欲泣。
她并不觉得李瑜这个十岁大的小丫头能给她帮什么忙,只是她无法不倾诉,不去释放内心待嫁的紧张。
李瑜没想到,这漂亮耀眼的红锦,竟能勾起孙三娘这般多的恐慌。她歪着头,但见孙三娘已然泪盈于睫,正值韶华的女孩眼里,却藏满了无尽的紧张。
她一时不由得共情,想到自己初来乍到,也是这样惶惶不可终日。怜惜心起,李瑜浑忘了自己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挥胳膊,豪气干云地说:“不就是做件厉害的嫁衣吗?这有何难!三娘姐姐,我最会做衣裳了,你交给我,我保管帮你做一身气派的嫁衣,叫你风风光光嫁到城里去!”
李瑜义薄云天的架势,把陷在愁绪里的孙三娘给震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小丫头片子,连眼泪都干了,不可置信地问:“……你?李瑜妹妹,你……你会做嫁衣?”
李瑜正想回答,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佯咳,打断了她。
她回头,但见赵氏与孙大伯娘正站在二人身后。孙大伯娘面露诧异,赵氏却是对着李瑜猛使眼色,生怕她年幼不懂事乱夸海口,接下这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活计。
8. 樱桃(一)
小宴/文
屋子里三双眼睛齐齐盯着李瑜,把她吓了一跳。她收回手,面色有些尴尬——她又没申请为国家建设鸟巢水立方,不就是做个衣服嘛,大家伙这么震惊干啥?
赵氏讪讪一笑,抢在所有人开口前道:“哎呀,我们家丫儿不懂事,小孩子乱说话,你们可千万别当真。”
孙大伯娘却火速接话:“这算什么不懂事?敢想敢做,才是好性儿。不像我家那个,都要嫁人了,还扭扭捏捏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闺秀吗?”
赵氏被噎住,左右看看,想来也是知道这对母女争执的前情,于是打起圆场,“哎呀,孙大嫂子,也不是这么说的。我家闺女还小呢,不懂分寸,这嫁衣咱们女人一辈子就穿一次,三娘图个十全十美,没什么不对。你们娘儿俩别置气了,三娘,快来,给你娘赔个不是。这嫁衣定然是要你亲手缝才好啊,那一针一线啊,都是咱们女人的盼头,不计较最终出来的样式如何,要紧的是这份心意啊!”
孙三娘闻言,只低头,不肯接话,俨然不愿就此向母亲屈服。反倒是孙大伯娘一扬下颚,十分爽利道:“弟妹,你不用替三娘描补了。你家丫儿既说自己能缝,我觉得托给她做没什么不好。反正我是没那个闲钱专供个针线娘子来,新娘子自己不愿动手,便有劳你家丫儿帮帮这个忙吧。”
赵氏一惊,忙不迭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么贵重的缎子,我家丫儿哪能做得好!”
孙三娘有些慌了,她目光在母亲与赵氏间徘徊,仿佛不敢相信,母亲竟真要把这么好的半匹缎子,交到邻家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身上。纵李瑜说她会,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如何信得过呢?
她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娘”,孙大伯娘却置若罔闻,直转过头来,盯住了李瑜,“丫头,来,你同伯娘说,这缎子伯娘交给你,托你给你三娘姐姐裁一身嫁衣,你愿是不愿?”
赵氏一个劲儿朝李瑜使眼色,可李瑜静下心来思考了半晌,觉得当真没什么问题。
她已经很熟悉此地制衣的风俗与规制了,若说设计创新,恐有挑战,但照猫画虎,绝无难度。
只李瑜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她没立刻答应,而是仰起头,谨慎地询问:“大伯娘,我只会裁衣,不会刺绣。我单为姐姐制一身喜服,却无法再添什么鸳鸯戏水、永结同心的花样儿,大伯娘可介意?”
孙大伯娘咧嘴笑了,“哎哟,傻孩子,咱们农家嫁女儿,能有一身红布就不错了,谁还讲究那些啊!当初你娘嫁来我们村儿的时候,也就只有个红盖头,日子不是照样过得红火?你别想那么多,只管剪。是我家三娘非要把这嫁衣托给别人的,你大伯娘没本事,请不来好的针线娘子,既托了你,裁好裁坏,咱们都得认!”
李瑜听出了这母女二人俱是话里有话,孙三娘与母亲较劲,孙大伯娘又何尝不是在与女儿怄气?
归根结底,无非是这红缎能不能做出好嫁衣的问题。如此小事,何苦让孙三娘在嫁人前与母亲结怨呢?虽然孙大伯娘的口吻里并未显现多少对她的信任,估计只是拿她来刺激一番女儿。但李瑜还是决定,应下这桩差事。她许诺道:“大伯娘,放心吧,您这红锦交给我,我必给三娘姐姐制一身好看的嫁衣,叫她高高兴兴出门子。”
“哎,丫儿!”
“李瑜妹妹……”
赵氏与孙三娘同时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孙大伯娘却一摆手,几步向前,亲自抱起那半匹锦缎,塞进李瑜怀里,满意道:“去吧,丫头,大伯娘就喜欢你这痛快劲儿!”
就这么,李瑜抱着那红锦,与唉声叹气的赵氏一并回了李家。
天色已渐黑,李家兄弟都各自回了房准备歇息。赵氏跟着李瑜进了院,扫了一眼那红锦,才平复的心情又涌起烦躁:“你这傻孩子,怎么就没看懂娘的眼色呢?”
赵氏扼腕,她反应还是不够快,就该趁这丫头说大话的时候,直接把她带回家就好了。她实在想不到,孙大嫂子行事如此激进。孙三娘提出去县里要找针线娘子的请求,固然有些超过家中的经济水平,显得不知天高地厚,但这些话好好与孩子分说就是了,怎能不管不顾把这么好的锦缎交给李瑜来处置?
院子里两下无人,赵氏也不必顾及伤到孩子颜面,便罕见有些严肃地教育道:“虽然我和你爹常常叫你们帮助邻里,互相友爱。但什么忙能帮,什么忙不能帮,你心里要有数呀!这女人的嫁衣,多要紧的事情,孙三娘不敢对这红锦动手,怕糟践了好东西,你就不怕?你别听你孙大伯娘说得好,什么好赖不管,你若真做毁了,娘就是卖了你!也赔不起人家的东西!”
李瑜已经挨了一路的骂,她很乖觉地低头站到赵氏面前,没顶嘴,只任赵氏发泄个痛快。
她实在无须怎么说服或安抚赵氏,待嫁衣做成了,赵氏的顾虑自然就能迎刃而解。
赵氏很无奈,见李瑜垂着脑袋不回嘴,一时又心软下来。红锦都抱回来了,孩子也许了诺,当真是覆水难收。只能盼着李瑜能如常发挥,莫毁了这上好的锦缎,与邻家另起纷争。
赵氏又叮嘱了几句剪裁上要如何注意,叫李瑜别自大浮躁的话,随后回了房去休息。李瑜松口气,正要回自己屋子,却听另一侧传来轻轻的口哨声响。
她扭头,但见李家吉从东屋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半个脑袋。见李瑜已注意到了他,李家吉便从屋子里溜了出来,跑到李瑜身边,瞪大眼睛探察李瑜的神情,“怎么回事?娘刚刚骂你了?”
还没等李瑜回答,他就借着月色,又瞧见了李瑜怀中的锦缎。李家吉“嚯”了一声,倒不枉他镇日里往孙家跑,一眼识出缎子来历,“这不是孙家三姐的聘礼吗?怎叫你抱回来了?小鲤鱼,你不会是抢了人家的亲吧!”
“……什么啊!”李瑜拿胳膊肘撞他,“我是要帮三娘姐姐裁嫁衣的!”
李家吉夸张地问:“你这么厉害?”
一边问,他一边上手想摸这缎子。李瑜想着李家吉成天玩泥巴的习惯,忙闪身躲了过去,很谨慎地说:“好贵的,你没听娘刚刚说?要是弄坏了,要卖了我去赔!”
李家吉原还想捣乱,听了这话立刻收回动作,只嘴上不服输,怼道:“拉倒吧,娘明明说的是卖了你也赔不起!”
李瑜与李家吉闲斗了两句嘴,终于见李家吉张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她奇怪:“天都这么黑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睡了,这就睡。”李家吉揉了揉惺忪泪眼,“是大哥,听到你们回来的动静,叫我出来看看,他不放心。娘又骂了你,我怕你难受,这不才逗你一会?好了,看你没事,我也睡了!”
他朝李瑜晃晃手,脚步懒散地回了屋。
夜色里,李瑜唇角微扬,心中一片暖意。
寻常人家成婚不比大户人家的讲究,孙三娘六月里定了亲,十月就要出门子了。毕竟是人家的婚服,不像给家里兄弟们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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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粗疏一些也没影响。四个月的时间对李瑜来说,是将将好够用。
她先去孙家又找了一回三娘,为对方细细量体记录尺寸。孙三娘见她小小孩童,却动作熟稔,眉眼间自带一股淡定从容,原本慌乱的心思,确实镇定了不少。李瑜知道孙三娘对她其实没那么放心,实在是孙大伯娘说一不二,才把嫁衣托到了她手里。裁衣那日,李瑜更是特地将红锦抱去了孙家,当着孙三娘的面动了手。
裁衣其实是最难的一个环节,因这锦缎不比她们农家女往日穿的粗布挺括,虽则舒适度提升了,但也因为过于柔软,很难裁切整齐,极易变形。再加上农家工具不足,全凭李瑜一双手感。
幸得她在现代时历练极多,没少拿真丝做过设计。她先借炭为笔,以木盒为尺,描了浅浅的线在背面,李瑜手稳眼利,胆大心细,边剪边对照,很快裁出了上衣的形制来。动作行云流水,堪称一气呵成。
孙三娘直看傻了眼,“……小鲤鱼,你竟是真的会做!”
李瑜见状好笑,扭过头道:“三娘姐姐,我诓你做什么呀。若非十足把握,我哪敢随便应下来,拿你的婚姻大事玩笑呢?”
孙三娘心中总算安定下来,看来母亲坚持要让这个十岁小丫头来为她做,是歪打正着了。孙三娘又忆起李家吉常来家里寻孙小郎玩耍,每见对方身上穿着,虽布料破旧,但始终合体贴身。孙三娘有所悟,不免问:“小鲤鱼,你在家里是不是常做衣裳?”
李瑜点头,“是呀,我喜欢裁衣裳呢。我爹我娘,大哥二哥还有康康弟弟的衣裳,素日都是我缝制的。”
小小年纪有这般手艺,孙三娘想也知道,背地里定是下了大功夫。她虽不敢自己做嫁衣,但这阵子也缝着旁的嫁妆。时下风俗,新媳妇出门子,是要穿几日新衣裳的。孙大伯娘特地去县里,自掏腰包给她买了些寻常布匹、却颜色鲜亮些的回来,孙三娘这几日正自己谨慎缝制着。趁此时机,她忙请教了李瑜一番。李瑜暂时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活计,如此这般给孙三娘示范讲述了一番,孙三娘如获至宝,连道感激。
李瑜由得孙三娘亲眼看着她裁完红锦,未有毁坏,彻底放了心,才起身出言道辞。孙三娘这日对李瑜却是刮目相看,连连作势想留她在家用晚饭,李瑜推说要回家给赵氏帮手,孙三娘这才作罢。
临要走,孙三娘忽地想起什么,又喊李瑜稍等,跑去正房找了她娘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之后便盛了一篓子自家果地里新摘的樱桃赠给了李瑜,叫她拿回家当零嘴吃。
瞧着那一篓子红嫩新鲜的果子,李瑜登时大喜,只觉口水都在唇舌间无声泛滥起来——樱桃实在是稀罕货啊!!
正所谓樱桃好吃树难栽,孙家临山脚下还有一片果田,种的正是樱桃。每年结的果儿只一小部分自家吃,泰半他们都拿去县里,走街串巷地叫卖兜售换钱了。
往常李家吉与孙小郎玩得好,去孙家时,大人们也不过塞给他三颗五颗解馋。就这样,李家吉都舍不得自己独吞,巴巴儿地带回来,给她和李家瑞各分一颗,尝尝甜。
这可是能换钱的水果,就算放到现代也能卖上价钱,何况古时。
更重要的是,这可是李瑜自打穿越以来,头一回从外头“挣”了点东西回家。先前都是大哥去给别人家帮忙,换点吃喝东西偷偷回来贴补她。这一回,她也凭自己本事和孙家做了“交易”。
这一篓子樱桃,她定要多留一些给大哥!
9. 樱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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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李瑜带回家的这一篓子樱桃,立时让全家人开了眼。
彼时正值晚晌,李家父子恰好回了家,在院中收拾农具。瞧见李瑜背回来满满一篓子樱桃,一家人险还以为她是去哪儿偷摘的!
李瑜忙分说了来历,将手里抱着的红锦先回自己的西屋放好,这才拿篓子到灶边的水桶里,打水濯洗。
李家吉是最震惊的,他去孙家找孙小郎玩过那么多次,都没能得到这般招待,怎李瑜偶然与孙三娘交际上,竟如此被厚爱?
他忍不住馋,伸手就要去那篓子里抓樱桃吃。赵氏正在盛饭,却依旧眼疾手快,举着锅铲使劲敲了一下李家吉的手背,烫得李家吉“嗷”地叫唤,收回了手来。
李家虽远称不上名门,但也有自己的规矩。赵氏严肃说:“这是丫儿赚回来的果子,怎么分,丫儿说了算,你别抢吃。”
就像往常李家瑞给旁人家帮工回来,李家父母也不会过问他如何处置一般。他们农家最怕养懒汉,是以才格外鼓励儿子们多劳多得,家里虽有你一口饭吃,但若在外头有别的出息,家里也断不抢你的。
李家吉听这话才反应过来,她这个妹妹,还不算蠢嘛!知道不能白给孙三娘裁衣裳,到底讨了点好处回来。这么一篓子稀罕的樱桃,小鲤鱼不亏啊!他抬头望向李瑜,暗示着挤眉弄眼:“小鲤鱼,哥哥平时可待你不薄啊!”
不仅李家吉把这一篓子樱桃视作孙家的报酬,李老爹亦作此想。
他走到灶边来催饭,瞧见这满筐红果儿,难得流露出几分满意,原还嫌李瑜给孙家帮工会耽误给家里做事,既孙家给了这么大的好处,那也算扯平了。只是他按捺不住教训李瑜的习惯,照旧站在一旁习惯性地数落:“邻居间确该如此相帮,但事分轻重,家里的活计你也不能疏忽,别累坏了你娘一个。”
“知道了爹,我省得的。”李瑜朝李老爹甜甜一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李老爹没再发挥,他咂摸咂摸嘴,自己伸手抓了两颗樱桃,闲庭信步地回到堂屋里,坐着等开饭。
李家吉看了不服气,“怎么爹能偷拿?我就不能?”
赵氏哪会说自己丈夫的不是?一边盛饭,一边推锅给李瑜,“你要吃,就问你妹子,她若点头,你自管去拿。”
李瑜看着好笑,抓出满满一把塞进李家吉的掌心,“二哥吃。”
待李家瑞收拾完东西回来,她亦是装了满满一碗递过去,“这是大哥的。”
李家瑞还推脱,“没事,你吃吧,大哥不吃。”
李瑜伸手指着旁边陶盆里的,咧开嘴笑得骄傲,“没事,还多着呢,大哥,这次咱们能吃个痛快!”
樱桃正值时季,结下来的果儿颗颗饱满,汁水酸甜,李家人人都对这滋味赞不绝口。几日过去,回味起来这一顿樱桃的味道,李家人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尤其是李家吉,甚至忍不住提议:“爹,咱家为啥没有山上的地?咱们也种点樱桃吧!”
既好吃,又能卖,还没有种棉花那般费事,李老爹也有些心动。
只李家祖上分到的山地经了几代,早在更迭中与邻里换成了农田。农田出粮食,更划算。祖辈们哪想过还有孙家这样过日子的?自家不种粮食,全靠棉花卖了钱,再花钱去买面吃?若想自家种点果子,必得有山地才行。若拿自家顶好的良田换山地,李老爹无论如何都是不乐意的。
他瞥了眼李家吉,粗声骂:“每天满脑子没点正事,竟胡想八想!”
李家吉被骂得一缩脖子,怂了,没敢再提樱桃的事。
八月至,交白露,农家抢收,田里各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李家要收豆种麦,孙家抢摘棉铃。男女孩们都扛起农具下了田里,李瑜也搁置了几日给孙三娘嫁衣的收尾工作,转而到田里帮忙撒种去了。
天儿终于彻底凉了下来,每日早晨爬起床,李瑜都觉得凉得有些发颤,反倒是田里干活出出汗还能好受些,起码没有夏日那般痛苦了。
这一忙就忙到了中秋节,因今年夏秋两季,李家都收获颇丰,赵氏难得奢侈一把,拿了家里半袋面,去村子里的屠户家换了猪肉回来,给一家人改善伙食,做了顿丰盛的中秋晚膳。李瑜这阵子也在田下忙,所以被分到了两块糖油浸过的猪肉,裹着白面馍馍咬进嘴里,她曾经觉得油腻、高“GI”、不干净的肥肉,如今是这般美味痛快。她吃得肚皮溜圆,内心极其满足,望着高悬的圆月,难得没生出那种强烈的、思念从前的感受。
恍惚间,李瑜竟觉得这日子好像还不错?
过了中秋节便到了秋分,农忙缓了下来,李瑜脱手回家,专心致志地给孙三娘的嫁衣收尾。
其实她对进度一直有控制,心中有数,并不着急。反而是孙大伯娘去摘棉时,常见李瑜在田里帮农,估摸着女儿婚期在即,她却还没见到完整嫁衣的模样,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委婉地找了趟赵氏,催了两句。赵氏趁晚晌与丈夫说了几句,叫把李瑜换回家里来。
毕竟一家人都吃了孙家给的甜樱桃,纵那滋味已模糊,李老爹依旧记得吃人嘴软,便痛快地答应了。
家里的活计赵氏尽量都派给了小儿子,也给李瑜施压,“定要为人家好好做,可不敢拖沓。眼瞅着就要嫁了,嫁衣还没让人家上过身,这哪成啊?”
李瑜为宽赵氏的心,特地抱了裙子到堂屋来给赵氏看,“其实已成型了,就差收边,不日便能让三娘试上。”
赵氏一看那裙子的形制,登时有些惊了,“这是……”
她见那裙子四面裙门,层层叠叠还打了齐褶晃在眼前。赵氏只在县城里的烧香从偶遇的贵妇身上见过,一时连如何描述都不会。
李瑜只能把后世定义的名字告给赵氏,“是马面裙。”
她读书时学戏服,原想过回国能给影视剧做设计,所以还特地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古装剧和汉服。这本是她读书时候的兴趣爱好,偶尔也在设计作业里增添一些东方元素,实没想到如今能派上用场。
之所以拖了些时日,还是为了将裙面的褶线压实一些。没有电熨斗的日子,折痕就靠物理重量压法了。
赵氏啧啧赞叹,却怕手会弄脏布料,连碰一下都不敢,欣赏了一会便催李瑜快些做好,拿给孙家人开开眼。赵氏已忘了当初如何惴惴,只剩下满心骄傲,自家闺女,竟有如此本事!徒手做出了大户人家贵妇才穿的裙子!
她虽不知做法,但一看就知道这样打过褶极费布料。倒幸亏孙家舍得,不然她闺女徒有这般手艺也没处使。
李瑜完工那日赶巧正是秋社,社日是一年两度的大日子,田沟村的男丁们一早就在保长的组织下去了土地庙拜土地公,祭了牲口,中午则在土地庙外头开了席面,村子里各家的媳妇都帮忙做了菜送来,一时间热闹非凡。今年年景好,家家户户收成俱是不赖,因此菜席整治得极丰盛,凡是嫁了人的媳妇几乎都带了孩子来凑热闹,为着能尝点鲜。
外头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李瑜却没去玩,独个在家,趁清净,正好将喜服收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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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了,男人们领着孩子归家各歇午觉,村子的舞台便让给了女人们。掌家主妇们算计出之后过冬家人要用的口粮,便开始东西串起了门,把各家种的不同谷物粮食换一换,也好丰富口味。
赵氏还惦记着去换柳家种的花生,“他家的花生磨了油可香。”
又想着去孙家换点棉絮,“今年得给你大哥二哥的棉服添点新棉。”
李瑜就是趁赵氏要去孙家换棉絮的时候,用包袱皮裹好了给孙三娘做的一身嫁衣,计划跟着赵氏一并送去。
□□是门庭若市的时候,田沟村除了孙家,只余一个王家跟风种了棉花。但王家才种第三年,还没形成气候,大部分田沟村的人家都习惯性来孙家换棉花。有拿钱的,有送肉的,也有像赵氏这般抱了一麻袋面粉的。
因来串门交易的都是女人,所以正是孙家三兄弟的妻子在负责招待,几个女儿从旁帮衬。孙家宽敞的院子里一时聚集了二十多个妇人,叽叽喳喳,娇声软语,十分热闹。
赵氏观察一圈,发现连孙家嫁出的元娘二娘也在今日回门了,约莫是趁着给娘家帮手,还能为夫家换些好的布匹棉花回去,此刻各自陪在母亲身边,都是笑靥如花的模样,好不亲络。
孙大伯娘是长媳,都觉得她说了最算,是以簇拥在她身边的妇人极多。赵氏暗叹自己来得晚了,只得围在外头。见这人群架势,赵氏不禁有些发愁,生怕孙家一会收够了粮食,不愿再收面粉,那她就得先去县里卖些面,换了铜钱,另拿钱来买了。这两头折腾,实不划算。
正郁闷着,适才帮忙去取布的孙三娘从后院回来了。
她一眼瞧见了李瑜,见对方怀中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心中隐有预感,十分惊喜地喊道:“咦?鲤鱼妹妹,赵婶子,你们怎么来啦!”
孙三娘把布交给了买主,立刻便凑到了李瑜身边,急迫地问:“这是……我的那个吗?”
人太多了,她不好意思说出嫁衣两字,生怕被关注到。
却不想,她那一嗓子,已让孙大伯娘也留意到了李瑜等人。
李瑜刚朝孙三娘点了点头,孙大伯娘就立刻停下了与面前妇人的交谈,拨开众人,直直迎到赵氏面前,“哎呀,李家弟妹,你过来咋不叫我一声啊,瞧我,光顾着换东西,冷落了你们娘儿俩!来来来,外头有风,我和三娘陪你们进屋坐去。”
还没换到棉絮和布的妇人们有些着急了,虽知道孙家与李家关系不错,但有限的东西在眼前,谁都不愿相让。她们齐齐拦住孙大伯娘与赵氏的去路,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哎呀,孙大嫂子,咱们还没换完布呢,你们有什么私房话,晚点再说成不成?”
“就是啊,李家的,我瞧你们也是来换东西的吧?咱们讲求个先来后到好不好?”
赵氏为人老实,不由有些面红。孙大伯娘却是笑吟吟地扬首,“哎哟,各位老姐妹,你们误会啦。李家弟妹是给我闺女送嫁衣来的,我家三娘毕竟嫁人要紧,我们得进去瞧瞧衣裳。你们要换什么,还是去找我家老二老三的媳妇说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自是不好再阻挠,齐齐让出了一条路来。孙三娘羞得不敢抬头,抢先一步进了房去。
白排了半天队,人群里颇有些不甘心的,再想到孙三娘来日要嫁到县里,更是忍不住酸意。三两个妇人窃窃私语几句,立在原地,不肯动,杵在孙大伯娘身后,阴阳怪气地说:“这要嫁到县里的新娘子,真不知该穿啥样的喜服,孙大嫂子一会可得叫我们瞧瞧呀!咱们都想跟着开开眼呢。”
10. 一贯钱(一)
小宴/文
孙家日子过得好,孙大伯娘又是孙家长媳,在田沟村里向来是妇女们热衷结交的对象。但有人面上附庸,也就有人背地嚼舌。孙三娘的好亲事在说定那日就成了田沟村老少媳妇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能从他们这小村子嫁去县城中的殷实人家,自是有不少人眼红。但往常大家最多是茶余饭后闲磕牙,当面来酸还是头一次。
孙大伯娘脸色有几分不太好,一双凤眼剜过去,很是不爽。
但要让她出言扳回一城……她望向个子还是小不点的李瑜,又实在没那般底气。
还好回门来的孙元娘机敏,上前拽了母亲袖子一下,拖着她先进了房去。
这次,反倒是一贯本分老实的赵氏显出几分从容来,她朝李瑜使了眼色,嘴角含着笑,不疾不徐地领着李瑜踏进屋子,还劝慰孙大伯娘,“嫂子,你别与她们一般见识。”
孙大伯娘进了内室,往炕沿上赌气似的恨恨坐下去,不悦地吐槽:“这些人真没意思,我家好好的喜事,从她嘴里说出来,跟我卖了女儿似的。”
孙元娘倒了水给母亲送到手边,“娘,还是先看看妹妹的喜服吧,这才是大事。”
孙大伯娘平了平气,望向一旁的李瑜。虽听三娘在耳边夸赞过几次李瑜的本事,但她没太往心里去。一则是不愿生出太多希冀,免得对方做不好嫁衣,徒增失落;再则是,十岁的小姑娘,只消针脚细密些、裁剪齐整些,就足够让人吃惊了。孙大伯娘想着,纵她有些天赋,也不过就是做出一件没什么差错的嫁衣罢了。
能这般就好。
孙大伯娘招手让三娘到自己身边,也生怕女儿太失望,给她铺垫道:“三娘,你须记得,你这门亲事已结得很实惠了。别说旁人,就是你大姐姐当年收到的礼金,都不如你今日多。有这些给你压箱,娘对你啊,是问心无愧。切莫听外人闲言碎语,与人争没用的气。日子是自己脚踏实地过的,能嫁去县里,你已然强上许多姑娘了,不管你的喜服什么样,都抹不掉你未来的好缘法!”
李瑜听孙大伯娘这般教育女儿,禁不住都想鼓掌叫好了。作为普通人的一生,兴许没什么大起大落、惊心动魄的遭遇。只要能稳住心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不错了。孙家在田沟村里算是富贵,可要到县城里看,便数不上了。孙三娘自打结了这门亲,一直患得患失,幸而孙大伯娘清醒,时时提点女儿放平心态,才叫她撑住了。
此刻,孙三娘闻言点点头,已不复最初的毛躁忐忑,朝李瑜很镇定地一笑,“鲤鱼妹妹,你放心拿来给我瞧吧。我娘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你肯为我做嫁衣,已是一段缘分了,不管什么样,我都会谢谢你的!”
赵氏听得发乐,一边帮着李瑜解开包袱,一边说:“你们娘儿俩不必说这般客套的话,我家丫儿实在是为你们尽心做了……丫儿,快,拿去给你三娘姐姐瞧瞧!”
经李瑜悉心呵护,那红缎子依旧锃光瓦亮。这是孙元娘头一次见到妹妹喜服的材质,登时惊讶地瞪眼:“娘……这是绸缎?!”
“对,是人家给你妹妹的聘礼。”孙大伯已瞧过了这缎子的细腻,语气显得淡定多了。
李瑜先将上衣取出来,是一件款式寻常的斜襟袄子款式,袖子裁得是琵琶袖的形状,猛一抖开,光泽亮丽的红缎自然舒展,晃得孙元娘眼前一花,她不自觉露出几分艳羡,口中喃喃:“天……”
孙三娘自己接过了那上衣,触手摸了摸,见那针脚细致,走线整齐,虽不诧异,但仍心底惊喜,捧到母亲与长姐面前,连连说:“娘,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鲤鱼妹妹确实很会裁衣的!”
孙大伯娘是过来人,翻过袖口往里一看,再观斜襟,便颔首,作出长辈的称赞姿态:“好孩子,是有些功夫在的。”
赵氏笑吟吟,打断了母女三人交谈,冲李瑜刚拿出来的裙子努嘴:“大嫂子,你们再看看这个。”
孙家母女三人依言望去,李瑜刚刚好将马面裙展开,于是那母女三人同时都是一怔。
赵氏眼瞧着孙三娘又惊又喜地捂住嘴,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饶是孙大伯娘常进县城,见多识广,也是不自觉地微微张口,眼神错愕。孙元娘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指着那裙子,颤声问:“李家妹妹,这是……这是你做的?”
她嫁得早,与李瑜根本不熟悉。原听说她为妹妹做嫁衣,还觉得母亲行事太恣意了些。但瞧见这裙子出来,彻底钦服了。
她们不是没见过这样形制的裙子,恰恰是因为见过,且每每见到,都是穿在那极富贵的大家太太或小姐身上,这才惊呆了。
孙元娘嫁得其实并不输给妹妹,虽不在县城里,但是隔壁的方家村中。方家村里是出过官儿的,乃是大姓之村,也富裕。村子里有祠堂、有戏台,甚至还有村学。像孙元娘嫁的人家,还有余钱买着一个使唤丫头,帮着干许多家中粗活脏活,她过去做新媳妇,几乎没怎么吃磋磨人的苦。
饶是这般,她们村子里也没人穿过这样的裙子上身。
并不是没钱买布,而是其一,有布,寻常也舍不得这样穿,裙摆上一层叠一层的褶子,固然好看,但同样的布料,足够再做一条裙子了;其二,即便有舍得的人家,也并不会这种裁法儿。既不知怎么固定褶子,更不知如何裁缝。若想穿成这样,那就必得上县里去寻大户人家出来的针线娘子,还得是手法老成、不会轻易做坏费了料的。这样的针线娘子,哪是几贯钱就能雇上的?须得花银子了。
赵氏见孙家母女三个傻了的样子,抑制不住心中的骄傲。她捡来这闺女真是有本事的!一出手,连孙家都觉出稀罕了。她兴奋地将那裙子塞进孙三娘手里,嘴上说:“三娘,看傻了?还不赶紧上身试一试,叫婶子看看,你穿上什么样!”
“哎、哎……”孙三娘接过那裙子,却不敢动了。
她从来没穿过。
还是孙元娘持重些,揽过妹妹,跃跃欲试地说:“来,姐姐帮你!”
姐妹两人,一道进屋去了。
孙大伯娘此刻再看李瑜,眼神已全然变了。这喜服……哪里是将就啊!简直是奢华!
她上手握住李瑜,激动道:“好闺女,你太有本事了,大伯娘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李瑜笑嘻嘻的,还摆手,很谦虚,“大伯娘过誉啦,还是先看看三娘姐姐穿上合不合身吧。”
赵氏揽着她,禁不住偷偷捏了捏李瑜的小肩膀。这孩子,真沉得住气!
片刻,孙元娘拥着孙三娘,从里屋缓慢地走了出来。
孙三娘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毁坏了裙子一般。孙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裙摆,眼底有着无法克制的艳羡。再观孙大伯娘,竟已是彻底惊掉下巴了!
因孙三娘每走一步,她身上的裙幅就随着小腿晃开一层,百褶也随之一荡,仿佛步步生莲。
孙大伯娘早先还以为走路能走出这种风度,是那些大家闺秀豪门太太们教养不同,没想到,区别就只在这一条裙子上?
李瑜忖度着孙三娘搞不好会长个,裙子的长度特地留到能盖住脚背的尺寸,存了些余地。如今孙三娘上身,确实就是刚刚好,裙面从脚踝处一步一步地轻蹭着,十分优雅好看。
就连提前见过这条裙子的赵氏都被孙三娘上身后的效果迷住了,她将孙大伯娘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哦哟,咱们三娘真是一下子贵气了!跟那名门淑女真是毫无分别,走起路来踩在云上似的!”
孙大伯娘猛点头,“是是,真像了……我都不敢信这是我养的闺女。”
孙三娘被夸得满面绯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死死攥着姐姐的手,连声问:“姐姐,我这样嫁去县里,还合适吗?”
“合适,太合适了。”孙元娘毫不吝啬对妹妹的称赞,“旁人必要说一声门当户对,谁还能瞧出咱们只是农家的?”
孙大伯娘忽地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三娘,来,咱们这就打开门,叫外头那些闲妇见识见识,看谁还有脸来说咱们的酸话!”
李瑜绷不住,抿着嘴唇笑了。
原来孙大伯娘也不是完全不理旁人的闲言碎语,只是战术性稳住心态。
瞧,这有能扬眉吐气的机会,不立刻就抓住了?
孙大伯娘自己先迈了出去,她昂首挺胸站在门口,佯咳两声,将外面妇人的注意力俱吸引了过来。她一眼辨认出说酸话的那两家妇人,直盯着,假笑道:“老姐妹们不是都想瞧我家三娘的喜服?我本不欲显摆,实在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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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咱们邻里邻居的情分。便请大家一起掌掌眼,看看可还合身。”
那两家妇人面面相觑,不知她卖什么关子。但院子里旁余人等倒也好奇,均搁置了手里事,一边道着恭喜,一边围涌上来。就连孙家妯娌几个并女孩,也纷纷说:“三娘呢?快让我们看看!”
元娘闻言,这才扶着妹妹小心地走了出来。
众人但见孙三娘一身红缎如霞,竟有几分富贵逼人的架势,都惊呆了。
孙三娘怕被院子里的灰土弄脏了新衣,不肯出廊子,只在门口徘徊了几步。
妇人们虽隔得远,却也都看到了孙三娘那裙摆样式,若不是人人都识得孙三娘的相貌,还以为是来了县城中哪家的大小姐,活似是凤凰落进鸟窝。女人们从默到闹不过瞬息,此刻都已一叠声地叫嚷开来,有那与孙家关系同样亲厚的,抢着问:“孙大嫂子,你这是花了大钱,去县里请了针线娘子不成?”
“必然是了。”有人替答,“大嫂子,你待三娘也太舍得了些。这得花费多少银子啊?”
也有不好意思的,不敢扬声发问,只窃窃私语,“这喜服太阔气了,若我家闺女出嫁时也能有这么一身儿就好了。”
“咱哪攒得下这些钱,便是有钱,哪舍得单花到嫁衣上!”女人们交头接耳。
孙大伯娘看着那说酸话的人都青着脸,不敢再吭声,不由笑意堆了满脸,爽快地回答:“是,我是请了人,却不是去了县里,而是请了咱们村儿老李家的丫头。”
“李家?李大嫂吗?”“李大嫂,你还有这般本事?”
即便是村子里,女人们也对穿衣打扮有着天然的向往,此时争抢着叫问起来。
赵氏赶紧从屋门里走出来,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我闺女。”
妇人们愕住,“你家那小鲤鱼?”
“她不是才十来岁?”
“这喜服是她做的?”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开始寻找起了李瑜,也纷纷恍然——难怪赵氏带着女儿一来,孙大伯娘立刻谁也不理,专为她二人让路。那李家小小闺女有如此本事,整治出这么厉害的一身嫁衣来,孙家可不得厚待?
众人殷切,又想招呼李瑜出来问个究竟。
可孙大伯娘逞够了风头,不愿再叫女儿站到这狼烟灰土的院子里,生怕这样一身精致的喜服落了尘,待出门的日子就不好看了。她打断了众人迭声热闹,只说:“待到我家三娘出门的时候,必摆流水席,到时候请各位嫂子弟妹到家来吃酒,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再问也不迟!”
说完,孙大伯娘便重新挽着赵氏返回房里,再度闭了门。
她坐下来,由衷地呼出一口得意的气,眉目舒展,笑容可掬。一旁的孙三娘被人打趣得虽羞,但眼底亮晶晶的,她与姐姐双手交握,目光里全然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期待。
李瑜从旁观望,也被这种喜气洋洋的情绪感染。
她并不是时装设计师,不太习惯于走到秀场的中心接受鲜花与掌声。恰恰相反,因为她学的是戏服设计,一直以来都在做幕后工作。外面声音仍嘈嘈杂杂的,三五不时就有几句提到李瑜名字的议论,李瑜浑没那么在意。
她全然沉浸在凭自己双手,为旁人带来幸福的感觉里。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与成就感,久违地席卷心头。不再是寄生在一个陌生家庭里,靠看养父母的眼色谨慎度日的惶恐,也不是每每被大哥二哥偏爱关照后,不知如何为报的心虚,这一刻,她内心充盈而踏实,像在水里飘荡许久的浮萍,终于生出了根。
不知觉中,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傻乐什么呢?小丫头!”孙大伯娘看见她在笑,揽过她,很使劲地揉搓了一把李瑜的头发。这动作、口吻间的亲密意味,与往昔邻里间的客气截然不同。
李瑜诚恳道:“三娘姐姐好事将近,我为她高兴。”
孙大伯娘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忽地起身,进了内室去。李瑜和赵氏对视了一眼,不知何意,连孙元娘和孙三娘都好奇地回过头,隔着门扇问:“娘,你进去做什么?”
孙大伯娘没回答,半晌才出来,竟抱了重重的一贯铜钱,放到了桌上。
“来,鲤鱼丫头,这是酬谢你的!”
11.一贯钱(二)
小宴/文
一贯钱!
李瑜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关起门来,翻找出一个闲置的木匣子将这沉甸甸的一贯钱装了起来。她一边找地方想把盒子藏起来,一边又忍不住在内心反复雀跃地想:一贯钱!她赚到了一贯钱!!
这是她的第一桶金。
其实李瑜早已放弃靠做衣服赚钱这个思路了,就像李家瑞说得那般,以田沟村的境况,没有人家愿意掏钱去买衣服穿的。再笨手笨脚的女眷,总能找出将就的法子,给自家的男人们弄一身还能凑合的衣裳下地穿。村子里俱是农家,人们只关心田地的收成,谁还会攀比穿戴不成?
这里没有市场,李瑜知道自己做不成这笔买卖的。
她愿意给孙三娘帮忙,纯粹是一腔热血,最多贪一点孙家补贴的好处。没准儿是一些好棉絮,没准儿是半匹新布。最差最差的情况……那一篓子甜樱桃,已经让李家上下都尝到甜头了。
这一贯钱,实在是意外之喜!
从孙家回来的一路上她都努力掩饰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人觉得她太得意。直等赵氏叫她回房把钱仔细收好,李瑜才把脸蒙在被子里,狠狠开心了一会。
但一个人偷乐俨然不足以让李瑜畅快,把钱收好,她迫不及待跑进院子里,找到大哥分享这个喜讯。
李家瑞已从母亲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原本在灶下烧水,一抬头便看到李瑜像个刚学会飞、还在扑棱的家雀儿,满面是笑地朝他跑来。
妹妹张着胳膊,李家瑞毫不多想地也伸出手,完全接住了妹妹,让她冲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们兄妹间这样的接触其实并不多,反而是李家吉常和李瑜玩闹,显得更亲密些。李家瑞年纪大了,是个少年了。李老爹已经会在田里三五不时地说一些男人的事,所以李家瑞很注意和妹妹相处间的分寸。
今天李瑜看起来实在太兴奋了,她双颊泛红,两手握在李家瑞的小臂上,让李家瑞都忘了想那么多。她仰起头,语调昂扬地说:“大哥,你知道吗!我赚了一贯钱!!”
“娘一回来就告诉我了,”李家瑞完全被李瑜的笑容感染,他的嘴角也不自禁上扬,并且发自肺腑地称赞了一句,“真厉害。”
虽然他没能见到母亲口中“鬼斧神工”的嫁衣,但李家瑞完全相信妹妹的手艺,足以惊艳众人。
李瑜想表达的却不仅仅是一贯钱这个数字,她怕李家瑞已经忘了他们交流过的那个秘密。于是她使劲踮脚,伸手去攀李家瑞的肩膀——对她来说,李家瑞的个子还是有点高了。
还好李家瑞默契地猜到了妹妹想做什么,他弯下一点腰,李瑜随即得以成功附耳,小声说:“哥!我还想赚钱、存钱,然后让你们去读书!”
李家瑞倏然被提醒,想起了在不久前的夏日,同样的傍午,他的小妹妹表达了那样一番掷地有声的期许。
他没有忘,也没有怀疑,他只是没想到,她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
他侧首,正对上李瑜晶晶亮亮的一双眼眸,那里面闪动着异样的光彩,甚至让李家瑞感到了一点陌生。但并不是那种疏远的陌生,恰恰相反,他感觉自己是这世上唯一懂得妹妹的人。他知道她的渴望,她想要更好的生活,虽然她还是个小姑娘,但她一定不甘于在这田沟村里过寥寥的一生。
一瞬间,李家瑞内心也有种鼓噪之感,他正想说点什么,身后堂屋里却传来熟悉的一声呐喊。
“小鲤鱼!听说你赚钱了!”
兄妹二人同时回头,果然是没心没肺的李家吉。他张牙舞爪地站在堂屋门口朝李瑜挥手,应当也是从赵氏口中听闻了这个喜讯。
还没等李瑜回答,李家吉就像个旋风陀螺般,直接奔来,撞开了还勾着李家瑞肩膀的李瑜,然后使劲一蹦,压到李瑜背上,摆出毫不顾忌的勒索架势,“钱呢钱呢,快给我看看!你打算怎么花?我们明天去县里吧!你得给哥哥买点糖,还有肉!”
李瑜踉跄两步,还好有大哥伸手扶了她一下,不然她肯定要摔个狗啃泥。
李家吉在她耳边嘿嘿笑着,俨然是很得意把小丫头欺负得无力还击。李瑜气得反手想掐李家吉,被李家吉灵活地三两下躲闪开。李家瑞无奈地开始为两个小孩拉架,院子里立刻欢乐地闹成了一团。
而堂屋内。
因尚未到晚饭的时候,赵氏自然不着急出去烧火,她正绘声绘色地给丈夫描述孙三娘的嫁衣是如何在妇人间大出风头,孙大嫂子如何感激她与丫儿,除了慷慨地给予一贯钱作为犒劳,甚至还白给了她家许多棉絮。她带去的那些粮食,又原封不动地带回家来,给家里省了一大笔开销。
这对于一个主妇来说,实在是一桩功劳。
赵氏对丈夫滔滔不绝,说得愈发激动,直道:“丫儿真是咱家的福星!”
李老爹起先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一直很满意自己贤惠明理的媳妇,她不仅为他诞育了三个儿子,还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能当家、勤劳、会生,是赵氏在田沟村素有的美名。但当他得知孙家的一贯钱,在媳妇的默许下,全部由李瑜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拿走后,李老爹脸色微沉。
“她一个啥也不懂的丫头片子,钱哪儿能叫她收着?你去要回来。”
赵氏一怔,疑惑道:“丫儿虽小,但向来懂事的。何况先前那篓子樱桃,不就是叫她分的吗?咱家老大给孙家帮了忙,若得钱,不也是叫他们自己处置吗?”
“那能一样吗!樱桃不过是吃嘴,一顿饭就分了,她攒着又种不出来,怕什么的。”李老爹绷着脸,说话的语气带着点轻微的烦躁,“这钱给了她,她拿去乱花销了怎么办?不白瞎了!何况老子每天在地里起早贪黑,供着她在咱家白吃白喝,她得了钱,自然要孝敬给家里。她一个闺女……还不是老子亲生的,这钱凭什么给她?”
赵氏有些讷讷,欣喜的情绪褪去了一些。她始终记得,丈夫并不乐意收养这个闺女。但她待李瑜一贯亲厚,更是为女儿巧手骄傲,她是女子,自然很愿意为李瑜着想,于是她试图劝服男人,“那钱毕竟是她自己赚的,咱们拿走不像话吧?就算不是亲生的,咱们也是当闺女养的,哪家闺女不攒点嫁妆?咱们以后不给她置办就算了,她自己总该有点压箱底的钱……何况,她也是给老大预备的,不是外人。”
李老爹容不下妻子的反对,把水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摔,摆出一张冷脸,“你说得轻巧,丫头片子要真攒了钱,以后心野了,不肯嫁给老大怎么办?若有了钱,自己跑了去攀高枝,你管得住吗?本就是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养就养了,除非她和老大成了事,否则断不能叫她手里有钱。”
赵氏想到了李瑜在帮孙三娘裁衣这件事上所显露出的智慧,一时有些被说服了。李瑜显然是有个主意、早慧的女孩儿,比起村子里的同龄丫头可显得懂事多了。跑了倒不至于,赵氏只怕李瑜拿了钱,轻狂了,会学坏。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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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想了个折中的主意,“我回头去找孩子把钱要来,这钱咱们也不乱动,就当帮她攒的,等以后她和老大办了事,咱们就再给她,我教她学当家。”
李老爹终于不置可否,除非成了他的儿媳妇,否则他很难对李瑜完全放心。若不是家里三个儿子,未来讨媳妇定有一大笔彩礼要出……当初他才不会乐意让赵氏收养一个没用的丫头片子!
……
因为从天而降的一贯钱,家里晚饭时分有种难得的热闹。
一向寡言的李家康都忍不住好奇地问起那套嫁衣究竟什么样子,才会让孙大伯娘这么大方。赵氏又分享了一遍孙家众星捧月的景象,田沟村的八卦向来都是靠女人们口口相传,赵氏下意识添油加醋了几句,搞得李家吉听完都热血沸腾,一拍筷子,脚蹬在条凳上,激动大喊:“老子的妹妹就是有本事!”
然后被一直沉默的李老爹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李老爹沉脸骂:“充谁的老子呢?”
李家吉唬得吐吐舌,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吃饭。
李瑜忍俊不禁,偷偷与大哥互换了一个眼神,依旧有藏不住的欢喜。
但她没能高兴太久。
吃过饭,本该打水伺候丈夫泡脚的赵氏,把烧水的活儿吩咐给了二儿子,“给你爹送进去。”
然后她唤上李瑜,去叠后院晾着的衣服。
这些活儿往常都是白天做的,李瑜没多想,只抬头看看天,以为是厚厚的云层让赵氏担心夜里会下雨。
仲秋微凉的夜吹来寒风,赵氏一边收衣服,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丫儿,你还小,那一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赶明儿你给娘拿来,娘替你存着。”
李瑜怔了怔,她有些没懂……那钱,不是赵氏叫她回去自己收起来的吗?怎么又反口了?
赵氏见她没吭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李瑜手里拎着一件李老爹的袍子,眼神有些茫然。赵氏便走过去,按了按她的肩头,循循善诱道:“丫儿,你是女孩,年纪又小,手里放那么多钱可不安全,你爹不放心。你把钱给娘,娘给你保管着,这钱还算你的。等以后你长大了,和……嫁了人,这钱就都是你的嫁妆,娘还会给你的,乖。”
李瑜从赵氏的言辞里很快捕捉到关键信息。
李老爹……她险些忘了,在李老爹面前,赵氏也是做不了主的。这一贯钱既然让李老爹知道,他定然容不得她私存了。
毕竟,她是个“丫头片子”。
难怪赵氏这个时辰把她带来晾衣服而不是服侍丈夫,这必然是李老爹的要求。
李瑜垂下头,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但又有些悻然。
因为她知道没用的。
李瑜穿越这两年,早已认清形势。想要平安地活着,首先就不能违拗李老爹的意思。他是一家之主,是李家不可违逆的权威。
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能力与李老爹抗争。
与李老爹,她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她没多说,很快回了房间,把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藏起来的钱匣子打开,拿出那一贯钱交还给赵氏。赵氏俨然很满意她的顺服,摸了摸她的脑袋,还夸赞:“乖丫儿,娘就知道你最听话,你爹也疼你的。”
听话吗?
李瑜眼眶突然久违的有点发酸。
她以为她早适应了这个环境,没想到,当有人试图剥夺她曾经习以为常的权利时,她还是会感到愤怒和……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