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爱太子了》
1. 赐婚
大齐仁宣十一年,十月初九。
历经一个月的舟车劳顿,沈宓终于从延州回到汴京。
云容冱雪,暮色添寒。雪絮纷纷扬扬落下,在伞面上堆积,撑伞的那只手已被冻到泛青,冷风将那片月白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更衬得伞下之人宛若一张纸片,随时可能被风掀过去。
沈宓的目光紧紧锁在前去叩陈宅大门的婢女翠微身上。
良久,翠微回身。
沈宓轻声问:“还是无人理睬么?”
翠微无奈摇头。
沈宓垂眼,掩去眸间落寞之色,“算了,先回家,兴许今日天寒,叔伯一家均在后院。”
翠微拎着裙角从陈宅前的阶梯上下来,丝毫不掩饰心中不满:“姑娘,您和陈公子还有婚约呢,递了帖子也不应,不带这么怠慢人的。”
说话间,那扇久叩不开的大门终于傲慢地朝她们打开,出来的却是个女使婆子。
“门外可是沈家姑娘?”
沈宓拍拍翠微的手,朝前迈出两步,站在阶梯下,抬头应声:“正是,我今早差人来递过帖子的。”
婆子叉腰,“我知道,我们家主君主母说了,今日不见客。”
沈宓抿唇,“无妨,我们改日再登门拜访。”
“沈姑娘,看你面善,婆子我实心提醒你一句,你往陈家递多少帖子,主君和主母都是不会见你们的。”天寒地冻,那婆子身穿棉衣也忍不住搓手。
翠微气不过,叉腰讲沈宓护在身后,“见与不见,你个婆子能拿得了主意?这话也得你们家主人出来讲吧!你今日这般无礼,待我们姑娘日后嫁进来成为少夫人,有你的苦头吃!”
婆子却讥笑一声:“哟,口气这么大?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家长公子今年春天刚高中进士,二甲第五,入翰林,日后仕途一片大好,怎会娶你这无凭无靠的孤女?婆子我劝你还是早些打消这念头!”
沈宓心下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攥紧袖口,“这是何意?”
婆子抱臂,“婆子本不想讲话说绝,沈姑娘你既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今年春闱时,长公子拜入如今正得官家青眼的那位李相门下,李相也有意将幺女嫁给我们长公子,前些日子刚过了纳采之礼。”
沈宓整个人登时如一桶凉水从头灌到脚,僵在原地。
“你是说,陈郎他要娶李相家的姑娘?”她不可置信地复问一遍。
提到此,婆子更是得意,喋喋不休地说着李相如何中意陈公子,在官场上又如何关照他,那花容月貌的李姑娘又如何心许陈公子。
沈宓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那块匾额,幸而翠微从旁搀扶,她才不至于在巨大的刺激下昏厥过去。
她千里迢迢,不辞风雪从延州回到汴京,而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竟然要另娶旁人?
明明他们早已互许终身,陈均三年前来延州探望她时,还说他此生唯她不娶,说等她三年服丧期满,必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她进门。
如今先毁约变心的亦是他。
难怪陈家人会让她在这漫天风雪中站如此之久,原是陈均本就不将她放在心上。
“这话让陈均自己出来讲!我们家姑娘与陈均的婚事是自小定下的,你们毁约我们是可以告上开封府的!”翠微眼中噙泪,却死死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婆子开始不耐,“所谓自幼定下的婚约,不过是两家主君之间的戏言,既无白纸黑字作证,亦无媒人说媒,你们只管去告!”
扔下这句,她便转身进了陈宅大门,指挥家丁将门关上。
“嘭”的一声,沈宓手中的伞脱手而出,落在地上,溅起雪絮来。
沈宓吸吸鼻子,将眼泪抹去,捡起伞,“罢了,世态炎凉,早该想到的。”
上车与外界隔绝后,沈宓也不哭,只呆滞坐着。
翠微想安慰她,让她开怀些,却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沈宓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大齐确实盛行‘榜下择婿’,若是李相主动和陈家抛出橄榄枝,他没有不接的道理,有李相这个老丈人,他日后在官场上不说平步青云,路也会好走许多,他没道理不同意。”
她叹一声,闭上眼:“至于年少时的山盟海誓,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翠微仍是不平,“主君和公子捐躯时您十五岁,当时根本没料到他们陈家会言而无信,您也未定婚事,如今三年服丧期满,姑娘大好年华被耽误,他们陈家却只派个婆子出来,您怎么说也是官家亲封的‘嘉宁乡主’呢……”
说到最后,沈宓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莫说了,翠微,莫说了。”
翠微自知失言,连忙低声认错。
沈宓却无端想起那场折磨了她三年的噩梦——
她也不是生来便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父亲也曾是大齐的辅国大将军,他也是被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以她的身世,莫说嫁陈家子,即使是皇妃也做得,若换往昔,陈均娶她,才是高攀。
可一切都在三年前那场战争中不复存在。
三年前,父亲和兄长像无数次那样从延州出兵抵御党项人,她与母亲则在延州城等父兄得胜归来。
那时她踩着双新作的小羊皮靴,哼着歌同母亲数天上星子,她知道父兄一定会大胜归来,兄长还答应她这次一定给她猎一只白狐,给她做一顶漂亮的狐裘。
可她等啊等,没等到父兄凯旋的消息,等到的却是父兄的遗体。
原来父兄按照原计划设伏追击,却反被党项人埋伏,父兄与部下被困山谷,断水断粮七日,也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数次突围未果,双双战死。
后来汴京来了使者,为了抚慰她和母亲,封母亲为二品诰命荣国夫人,封她为嘉宁乡主。
但她根本不愿要什么嘉宁乡主的名头,她只想让父兄活过来。她骄纵惯了,当时哭闹着怎么也不肯接圣旨,但不接也得接。
父兄战死后,她与母亲本想回汴京,孰料母亲大病一场,大夫说不好挪腾,她与母亲便留在延州,但世上多是趋炎附势之辈,眼看沈家只剩她们孤儿寡母,将军府也日渐门庭冷落。
三年间,她也渐渐收敛昔日脾气,变得稳重懂事。
而母亲一病便是三年,终究没捱过今年春天。
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嘱咐她可以去汴京找自幼与她立下婚约的陈家,陈均的父亲在延州知州的位置上时,与父亲共事许久,后来回京后,两家也屡有来往,陈均又对她有情意,必不会亏待于她。
她信陈均,也信父母。
却没想到回京等到的是他另攀高枝的消息。
那她赶回京城,又是图什么?
马车停在沈宅门口,沈宓掀帘,望向这座自己幼时曾居住过的宅邸,如今已破败不堪。
从前父兄在世时,府中常年留着下人洒扫除尘,父兄出事后,母亲传信让管家发放她们的奴契,也都各奔东西,是以她今晨到时,沈宅几乎已成一座废宅。
她尚且没来得及去找牙人新买下人,只与翠微简单收拾了一番自己居住的院子和房间,勉强可以住人而已。
才进家门没几步,外面却传来马蹄声。
沈宓转身,来人穿着青色官袍,身后跟了许多灰袍内监。
“敢问可是沈姑娘?”
这人嗓音尖细,沈宓很快辨认出他应是宫中宦官。
她叉手行礼,“正是。”
宦官咳嗽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扬声:“嘉宁乡主沈氏听旨——”
沈宓连忙拉着翠微下跪。
“兹有嘉宁乡主沈氏,娴雅恭顺、家风淳朴,父兄皆为国捐躯,朕深感痛心,又怜沈氏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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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凭靠,故赐婚其为太子湛之良娣,以昭慰其父兄亡灵,择日完婚,钦此。”
沈宓没想到皇帝竟会让她以嘉宁乡主的身份嫁给当今太子做良娣,但既然是圣旨,她没有不接的理由。
她抬手接下圣旨,“谢陛下。”
宦官扶她起身,皮笑肉不笑,“沈姑娘不必多礼。为太子殿下纳妃,即便是良娣,这六礼该有的也不可荒废,我今日登门,一是宣旨,二是替天家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按例携金银玉帛、马匹宫人,便相当于民间之下聘。”
他说着朝外拊掌,一群内宦抬着若干箱子鱼贯而入,将箱子堆在庭院中,后面又跟着许多统一宫装打扮的宫女。
“他们今日为乡主送聘礼后,便会留在沈宅,一直伴乡主直至大婚之日。”
沈宓点头应下,“公公可要留下喝杯茶驱寒?”
宦官笑道:“喝茶么,便不必了,我还要回宫同陛下和娘娘复命。”
沈宓听懂了他的意思,朝翠微伸手讨要银子,宦官的目光自然而然看向翠微,翠微却露出赧色。
也是,她们如今哪还有闲钱?总不能现在打开御赐的箱奁取金银。
沈宓只得从腕间取下一枚玉镯,用帕子托着,压到宦官手里,“一点心意,今日辛苦公公。”
宦官一边推脱一边收下,又和沈宓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离开。
宦官留下的宫人着手洒扫庭院,收拾御赐之物,翠微则跟着沈宓回院子。
“真是个黑心阉人,那镯子自小跟着姑娘,姑娘就这么给他了?”翠微瘪着嘴。
沈宓抚向空荡荡的手腕,“翠微,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日后进入东宫,你这性子要收一收,嘴上占了便宜实际上可就讨不着好了,尤其是我们往后几十年都要在太子殿下手底下讨生活,虽则我还待你如姐妹一般,但毕竟比不得从前在家里。”
嫁给太子,需得安分守己。
她再清楚不过了。
翠微扶沈宓坐下,“寻常人家前面四礼都是分开的,偏姑娘得委屈,而且这么重要的婚前四礼,竟然是由一个阉人来办!”
翠微说的不错,按规矩应当由礼部派人来,再不济也得是东宫属官。
翠微仍在替沈宓控诉,“这不是侮辱人是什么?”
“少说两句,”沈宓拿起剪刀,将手边小案上的灯烛剪得更亮些,“圣旨已下,今天宫里来宣旨的那位公公,已称我一声‘良娣’,虽还未正式入东宫,但今日遣送到我们府上的这些内监宫婢,皆是日后要跟我们一同入东宫的,若哪句说的不对,顷刻间便会惹祸上身。”
翠微当即噤声,不敢再多说半句,只乖乖去为沈宓整理床铺被衾。
但她还是没忍住轻声嘟囔,“可是官家都将姑娘封作乡主了,三年后,怎么又为您赐婚呢?”
沈宓虽已出守孝期,发髻上仍无多少簪钗,她对镜卸下耳珰,“这叫抚慰忠烈之后,沈家满门,如今只余我一人,我已是双九年岁,官家此举,无非是昭告朝野,即使父亲和哥哥已然捐躯三年,但朝廷仍记得他们为守疆为国做出的贡献,收拢人心罢了。”
“可赐婚,汴京那么多芝兰玉秀的高门子弟,却非要您委屈做妾……”
沈宓从镜奁前起身,坐到床沿,“这不一样,将我赐婚皇室,才显天家圣恩,陛下又子嗣单薄,膝下只有太子殿下与魏王,魏王已娶妻,太子殿下是陛下嫡长子,且东宫如今无人,是以赐婚太子,才最合宜。至于太子妃么,陛下一定会从朝中举足轻重的家族中挑,才对太子的储位有所裨益。”
翠微嘟囔:“他们如何制衡权宜,奴婢听不懂,奴婢只觉得不该为着这些,牺牲您的婚事。”
沈宓轻握住翠微的手,“罢了,我想,太子殿下应当是极好的人吧。”
2. 太子
当今太子顾湛,光风霁月,素有贤名。
她幼时未曾跟父兄一道赴延州镇戍时,曾在平康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见过顾湛,那时他约十几岁,周身已有储君气度,裁剪合身的冕服将他衬得长身玉立,龙章凤姿,气宇非凡。
他依例为他这位姑母祝寿,对上恭敬谦和,对下亦恩威并存。
那时父亲和兄长都说,若太子殿下将来得以顺利承继大统,定是大齐之幸。
见自家姑娘这般说,翠微饶是心中再有不满,也止住话头,只希望太子殿下真如姑娘所说的那般,对姑娘以礼相待。
但事实似乎并非这样。
次日她们才起身梳洗,便有人来叩门。
是昨日从宫中来的那群宫女中的一个,她站在沈宓闺房门口,屈膝行礼,面无表情:“沈良娣,从今日起,宫中会来一位教习,教您宫中礼仪,现下人已至门口,还望您莫要懒怠。”
这件事从未有人同她说过,是以她才按照以往习惯的时辰起身盥洗,沈宓不免惊愕。
她描眉的手一顿,“我知晓了。”
“姑娘还未用过早膳,那教习便登门,且怎么人到门口才同我们说?”
沈宓深吸一口气,像往常很多次遭遇不公时那样压下情绪,从镜子前起身,“不妨事。那位教习毕竟是宫中来的人,能被成为‘教习’的,大约也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不能还未入东宫,就先让官家、娘娘和太子殿下觉得我不懂规矩。”
翠微只好从后跟上。
沈宓穿过垂花门,绕到前院时,一身着榴色宫装的中年女子已在前院,身后还跟了两个年轻一些的宫女。
她朝其人行礼,“教习好。”
女子点头,“我姓吴,沈良娣日后换我吴教习便是。在良娣与太子殿下成婚之前,这宫中的规矩,良娣还是要学一学的好。”
天家重礼仪,东宫的规矩并不比内廷少,沈宓是知道的。
是以她朝吴教习颔首,“有劳吴教习。”
父兄战死,独自为母亲侍奉汤药这三年,几乎磨去了沈宓从前所有的脾性,即便此时面对吴教习的下马威,她看起来也是极其柔顺的,尤其那双眼,更是清澈到无辜。
吴教习的目光毫不回避地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心下已有定论。
这沈氏,倒是比她从前教过规矩的那些汴京贵女好对付得多,瞧着也不像那种会入东宫后同太子殿下撒娇告状的。
于是在接下来教授规矩时便愈发无所忌惮。
她先是刻意考问沈宓《女戒》《女训》中最偏僻疑难的问题,而这些沈宓在为母亲侍疾的三年中,已倒背如流。
她遂不再用理论知识为难沈宓,转而直接教她行走、端茶递水间的规矩。
见沈宓头顶盛满茶水的茶盏仍能行步端庄稳重,她站在后面不免蹙眉,“停。”
跟在她身边的宫女会意,踮脚从沈宓发顶取下那盏茶,倒掉其中已经凉透的茶水,又添上新的,呈在红木托盘中。
吴教习靠在圈椅里,拿足宫中教习的架子,“这无论是在东宫中侍奉殿下,还是入宫为皇后娘娘端茶递水,也是有一番规矩的。”
方才顶茶杯练习走路的姿仪让沈宓的脖颈发酸,她却只能忍下不适,“恭听教习训导。”
吴教习看起来稍有满意,“宫中递送茶水的规矩,奉茶的整个过程,发髻上的步摇不能有半分晃动,否则便是失礼,良娣可听明白了?”
沈宓点头,从托盘中取过茶水时,才发觉那茶水是刚添上的,杯沿烫得她差点脱手将茶杯丢出去。
如今已是未时,她从晨起到现在滴水未沾,接连被吴教习教以各种规矩,甚至眼前已有几分缭乱,差点站不稳。
但她知晓,自己若是有半点错漏之处,这吴教习必要狠狠责罚她。
于是强忍不适,端着那杯滚烫的茶水,在吴教习面前跪下,双手捧着茶杯举过头顶,只是吴教习迟迟未接茶盏,她怕贸然抬头,发髻上的步摇会跟着晃动,故而也不敢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吴教习才颇是傲慢地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抿过后随手搁到桌案上,却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寒冬天气,吴教习说为了纠正她的动作,并不准许她穿厚衣裳,也不许披披风,学习规矩的地方偏又选在穿风的回廊中。
好半天后,吴教习才故作恍然:“良娣怎么还跪在地上,快快起身,我可担不起你这一跪。”
但沈宓起身时,分明看见了她脸上极其得意的笑。
之后又是用各种规矩对她百般磋磨,等到黄昏,才肯离去。
沈宓朝吴教习行礼恭送,这一蹲却没再起来。
再睁开眼,自己已躺在闺房的榻上,额头上贴着降温的帕子。
翠微趴在她床边,眼睛像胡桃一般,一看便是哭过。
沈宓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想开口唤她却没力气,一偏头又沉沉睡过去。
然而即使她因为学规矩受凉感染风寒,吴教习也未停下对她的为难,如第一日这样的教习,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她与太子大婚。
嫁衣是前一晚才由内府送过来的,发髻妆容也是由宫中婢女完成,而不让翠微插手半分。
沈宓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妆扮得这般秾丽了。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灿灿若太阳出朝霞,灼灼若芙蕖出渌波。眉是远山眉,眼是春杏眼,鬓边贴以珍珠,肤色之白,甚至不需多加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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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
“良娣生得这样白,反倒要多用些胭脂,才显得好气色。”为她梳妆的宫女如是说。
翠微知晓,这分明是娘子这一月以来被那吴教习折磨出来的,但窥着自家姑娘的神色,终是将话压下去。
因为她并非是太子妃,只是太子良娣,顾湛作为“君”,自然不需要纡尊降贵来沈家亲迎她,来迎亲的,是东宫詹事。
冬月十五,宜嫁娶。于是沈宓就被塞入轿子中,顶着漫天飞雪出了沈家。
没有郎君上门迎亲,没有父母执手相送,三日后也无门可回。
缠着红绸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闭上,沈宓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来了。
往后的一生,都只能被困在重重宫阙中,再也看不见延州的月,听不到塞外的笛声,再也没办法于冬日在廊下同兄长和翠微打雪仗、堆雪人……
良娣之礼,也不需要绕汴京而行,更不需要告慰太庙,而是一顶小轿,和先前带过来的金银玉帛一同抬入东宫侧门,便算礼成。
沈宓坐在殿中等了顾湛许久,等到她都快睡过去了,才听到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听着越来越近的沉重脚步声,沈宓不由得陷入紧张。
她始终牢记吴教习交给她的规矩,要如何伺候太子殿下饮茶、宽衣解带,还有那些她学了许久仍旧羞于启齿的床笫之术。
沈宓紧紧攥着袖口,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太子用系着红绸的称杆挑开她冠上的盖头。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的见到那位太子殿下。
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外界的溢美之词没有半分夸大,唯一让沈宓觉得不安的,是顾湛看起来,并无大婚的喜悦。
她学着吴教习教她的,尽可能地将声音放软,低声唤:“妾沈氏见过太子殿下。”
顾湛淡声问:“你叫沈——”
“沈宓,宓妃的‘宓’。”她不敢让顾湛落了面子。
顾湛点头,按按眉心,“时辰不早了,就此歇息。”
沈宓起身,颤着手主动环上顾湛的腰身,为他解开腰间玉带。
顾湛看不顺她生涩的动作,索性自己解开婚服上系带,顺手拂开沈宓的外衫。
但沈宓却没忍住偏过头去低咳两声,因为她被折磨出的风寒还没痊愈。
而后她瞧见顾湛不耐地皱眉,问:“染了风寒?”
沈宓战战兢兢点头。
顾湛却直起身,“罢了,你自行安顿。”也不去捡地上那条玉带,拂袖离去。
门在沈宓面前合上,不留一丝情意。
沈宓积攒了连日的委屈,终于没忍住掩面哭出声。
她衣衫半褪,却在大婚之夜被夫婿扔下,独守空房。
3. 青梅
可为什么偏偏怪在她头上?
她也知道带疾侍君是大不敬,可她既没办法拒绝宫中来教她规矩的教习,也没办法拖延钦天监择定的良辰吉日。
如果可以,她也想有父母依依不舍的送嫁,嫁一个知根知底的寻常人家,与夫婿朝暮相伴、三餐四季,而不是过着如今这样伴君如伴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生怕哪一句让太子不高兴,从此便失去往后十几年的仰仗。
正当她掩面哭泣,却死死咬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时,门外传来响动声。
是顾湛去而复返么?
沈宓慌忙之下寻不到帕子,只好用嫁衣衣袖擦去眼泪,又慌忙从袖子中取出那盒桃花粉,指尖微颤想遮去面上泪痕。
而在看清推门而入的那人时,她手中的瓷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人是翠微。
她一时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委屈,或是该庆幸。
是该遗憾回来的人不是顾湛?还是该委屈大婚之夜被夫婿抛下,只有她带进东宫的婢女翠微来陪着她?或许,应该庆幸,这个人是翠微,而不是其他东宫的内监婢女,不至于让无关紧要的外人瞧见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翠微瞧见自家姑娘姣好的芙蓉面上尽是泪痕,唇脂被蹭到一边,地上还躺着一条玉带,她认得,那是今日太子殿下身上的。
她没能忍住,当即奔到沈宓面前,将自家姑娘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就能在这寒冬腊月中给她一丝温暖。
沈宓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吸饱水的棉花包裹住一般,让她连呼吸一口都是奢望。
抽噎许久,她才勉强匀出一息。
她轻轻推开翠微,垂下眼眸,“莫要离我太近,我感染了风寒,只怕过给你。”
翠微却不肯,“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奴婢跟着姑娘这么多年,和患病与否有何关系?”
翠微想说太子对自家姑娘如何不上心,又怕戳中沈宓的伤心事,只好试探出声:“那姑娘,咱们还等太子殿下么?”
毕竟她方才瞧见太子出门的时候,蹙着眉,显然不悦。
她那时还以为是沈宓哪句话说错,又觉得不太可能,沈宓的礼仪规矩,到最后连那位严苛的吴教习都挑不出错来,又怎会在大婚之夜在言语上出错。
最终还是大着胆子推开门,见到的却是哭到肩膀都颤抖的沈宓,而自己在外面却未闻半点声音。
姑娘即使接连一月被吴教习磋磨,也毫无怨言,倒劝她淡然接受,如今却哭成这副样子,这得是遭受了多大委屈?
她以为沈宓会卸妆更衣入睡,但事实并非如此。
沈宓看向方才摘下的花冠,“翠微,把花冠重新为我戴上,还有那枚盖头也替我覆上。”
“姑娘,太子殿下……还会回来么?”翠微终是没忍心将话说绝。
沈宓轻轻摇头,“不知道,但礼不可废。”
翠微知沈宓一向倔强,只好叹息一声,又替她将沉重的花冠戴上。
视线再次被红纱覆盖,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她还是那个新嫁娘,静等夫婿回房的那个新嫁娘。
但她不知,另一边的勤政殿内,是另一番景象。
顾湛甫一回到自己寝殿,便着宫人将身上婚服换下,披了件玄色直裰,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仿佛今夜的大婚与他毫无干系。
直至他身边伺候的内监孙澄为他换上一盏新灯,低声提醒:“殿下,三更了,您可要休息?”
顾湛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奏章上。
孙澄又道:“明日一早还要携沈良娣入宫。”
顾湛这方合上奏章,起身朝自己睡习惯的小叶紫檀拔步床走去。
孙澄为他宽衣时,没忍住提醒,“方才臣从后院青鸾殿绕过来,瞧见里面的灯还未曾熄灭。”
新婚之夜被夫婿扔下,孙澄亦同情那位沈良娣,碍于规矩,他也只能提醒顾湛到这个地步。
顾湛脱靴的动作略顿,又道:“无妨,新婚之夜,红烛本就是要燃一整夜的。”
他拂袖离去,沈宓想来也不会多等。
对于父皇赐的这桩婚事,他并无实感,他也知道这桩婚事是出于政治考量。一则是为了体现天子对忠烈之后的重视,二则是为他以后铺路,成全他的贤名。毕竟良娣又不是正妃,只要那沈氏愿意安分守己,他也不会亏待了她,如今是良娣,登基后随便封个昭仪、妃位,他乐见其成。
孙澄也不好再劝,替顾湛放下床帏,熄灯后默默退出去。
青鸾殿。
“啪”的一声,红烛淌干最后一滴泪,灯烛随之暗下去。
沈宓一阵恍惚,轻眨干涩的眼,原来,天已经亮了。
一整夜,她盼顾湛回来,盼了一整夜。
“姑娘,您没必要等殿下的。”翠微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沈宓抬起手,揭下那块盖头,“翠微,你记住,往后在东宫,没有有没有必要,只有该不该。”
而后她敛起自己那些不值一提的低落情绪,“替我梳妆。”
按照规矩,她与顾湛成婚的第二日,要入宫拜谢官家和皇后,身上这身沉重的嫁衣得换作寻常衣裳。
今上与皇后皆尚俭,她又非太子妃,因而无论是妆容还是发饰,均不敢太过华丽。只着一件丹朱色对襟襦裙,发髻以两根金簪绾起,略施粉黛,既合规矩亦不张扬招摇。
仪容无差,用过早膳后,沈宓领着翠微在东宫门口等顾湛。
顾湛对她依旧冷淡,只点头称她声:“沈良娣。”
一个月的教习规矩,对于“良娣”这个称呼,沈宓早已适应,但听到它从顾湛口中僵硬说出,她还是有一瞬落寞。
很快她又给顾湛找好台阶。
他们昨夜又未圆房,她也没机会告诉顾湛,自己的小字,唤作“稚娘”。
罢了,日后总归是有机会的。
令她意外的是,在她踩着矮凳上车时,顾湛竟抚过她的腰身,托她一把,即使是单臂,也给了她足够的借力点。
沈宓其实是一个极容易知足的人,尤其是三年前那场变故后,旁人的一点点好,她总容易记很久。
因为父兄亡故后,肯对她好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于是哪些积攒了一月的委屈与阴霾,都因为顾湛这一次托举,烟消云散。
她回头看向顾湛,却谨记吴教习教过的规矩,朝顾湛挤出一抹得体的笑,“多谢殿下。”
在她本以为顾湛要在她之后上车时,顾湛却收回手,淡声:“举手之劳。”
沈宓的笑顿时僵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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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湛竟厌她至此么?都不愿与她同乘一架车入宫。
她看着顾湛动作利落地挽过辔绳,翻身上马,特意替顾湛用手挡住的车帘缓缓落下。
从她嫁到东宫,顾湛和她说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或许,也是因她正染着风寒,东宫的其他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翠微愿意贴身照顾她,何况千金之躯的顾湛呢?
东宫离内宫不算远,行车到止车门,她与顾湛分别换了轿辇。
太子妃可以和太子同排齐行,甚至并轿,但她只是妾侍,是以只能乘一架小轿,跟在顾湛的仪仗之后。
一路宫人问安,也只认得太子殿下。
她与顾湛到皇后寝殿时,皇后李氏正偏头同下首圈椅上一个身着鹅黄色的对襟衫的年轻女子说话,沈宓观察一番,想必她便是顾湛的同胞妹妹,柔福公主。
沈宓腰身挺直,先后同李皇后与柔福公主问安。
李皇后虽不怒自威,但对她和善,“你闺名单字一个‘宓’字,对否?”
“娘娘好记性。”
李皇后点点头,示意身边宫人给她和顾湛上茶,又让他们坐下。
“瞧着倒是比画像上更清秀些,也更瘦削些,”李皇后打量她一番,“既嫁给了湛儿,日后便好好过日子,东宫如今就你一个,中馈一应事务也是交予你管。”
沈宓恭顺点头,“谨听娘娘教诲,太子殿下……对妾也是极好的。”
她温婉一笑,试探地将目光投向顾湛,顾湛却未分给她半个眼神,敛着的双眉间,隐约透露出些不耐烦。
果然,下一瞬,顾湛便起身,“母后先与她聊,儿子还有些事情要去寻父皇。”
储君繁忙,李皇后看似已经习惯,并未阻拦。
而后李皇后又扯着她叙了些琐碎之事,她皆有条有理地回答,直到李皇后以自己倦乏为由,让柔福留下陪她说话,等顾湛回来接她。
闻言,沈宓心中一颤。
她方才进来,瞧见这位小姑第一眼,便觉着她是个娇蛮的,恐怕不好相与。
不出所料,李皇后一走,柔福便收起笑,轻哼一声,“没想到大哥竟然娶了你!”
沈宓眸中添上惶惑:“公主这是何意?”
柔福毫不掩饰地轻嗤,“真搞不懂你是真蠢还是装蠢,你既然问了,我也同你说了,免得你还对大哥怀有非分之想。”
而后她极其残忍地说:“你不知道吧?大哥其实是有青梅竹马的,是苏使相的女儿。”
沈宓捏紧帕子,“苏姑娘?”
柔福说起那位苏姑娘,便更是没休没止,“是啊,苏姐姐的兄长曾是大哥的伴读,苏姐姐那时经常进宫来探望兄长,一来二去,和大哥也相熟了,我和苏姐姐也是从小玩到大,只不过因为苏使相两个月前调任平江路,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难怪。
难怪顾湛对她那般冷淡,难怪新婚之夜抛她而去,难怪连一个宦官、一个宫中的教习都敢随意欺负她,原来,顾湛是有心悦之人的。
她这位小姑提起苏姑娘更是眉开眼笑,与对她两模两样。
从始至终,她占的不过都是旁人的位置罢了。
“罢了,也不过是个妾,终究上不得台面。”柔福甚是不屑地朝她扔下这句。
4. 在意
“持盈,”门外传来一声熟悉且矜贵的声音,“不可无礼。”
两人朝门外望去,一双皂靴跨过门槛,群青色衣片翻飞,玉带勾勒出其劲瘦腰身,身形修长,面色微愠。
沈宓忙从座上起身,低眉:“妾见过殿下。”
柔福公主顾持盈却不行礼,反倒朝前去抱着顾湛的胳膊,仰头看他:“大哥,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凶我!”
“没有凶你,”顾湛的眉心松开,“她,毕竟嫁入了东宫,说话间还是要注意分寸。”
顾持盈却不满地撇撇嘴,“你倒是护着她,你娶了她,难道不要苏姐姐了么?”
“休要胡言,闺阁女子的婚嫁之事岂能儿戏?”
“是是是,知道大哥素来爱重苏姐姐的名声,我不提了还不行么?”顾持盈这方松开他。
仅仅几句,沈宓听得眼眶一红。
即使她如今是顾湛的良娣,在他们兄妹二人面前,也始终不过是个外人。那位苏姑娘的名声是名声,她的脸面便不是脸面了么?
曾几何时,她的哥哥也说过,日后要让她嫁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他可以不出身显贵,也不必腰缠万贯,反正这两样他们沈家都有,只需要全心全意对她好,待她如绝世珍宝。
哥哥说,若是那个男人敢让她受半分委屈,也要先问过他的剑。
可如今,方才对她咄咄相逼的顾持盈有哥哥,她的兄长却永远地葬身那场战争中。
他战死时,还那样年轻,也不过弱冠之年,都未曾娶妻。
思及此,她没忍住滑下两行清泪。
如一捧沾上晨露的荷花,楚楚可怜。
见着她哭,顾持盈当即皱眉指着她,“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却先哭上了?”
沈宓这才意识到自己触景伤情,匆匆拭泪,“妾失礼,望殿下降罪。”
“罢了,今日时辰不早了,回东宫。”顾湛淡淡道。
临走时,顾持盈还拉着顾湛问:“苏使相到底何时能回京?苏姐姐要一直和苏使相待在平江路么?我好想和苏姐姐一起玩。”
“问这么多作甚?该回来时总会回来的。”
顾持盈有意看一眼沈宓,“也是,那你有苏姐姐消息记得和我说啊。”
顾湛没应这声,只是朝外走去,沈宓依礼朝顾持盈欠身后才跟上。
回去的路上,顾湛难得同她主动搭话,“除了孤听到的那句,她还说什么了?”
沈宓一愣,她忖着顾湛对那位苏姑娘话里话外有意无意的袒护,以及对顾持盈的偏爱,想来顾湛也不太想让她知晓太多关于苏姑娘的事情。
于是隐下事实,“没有,只是妾和公主间有些误会。”
顾湛似是不信,“那你哭什么?”
沈宓想了个话头,搪塞过去,“许是昨夜没睡好。”
顾湛扫她一眼,看见她眼底刻意用脂粉遮住的乌青,没再多问。
上轿辇前,顾湛又说:“东宫也没多少需要你打理的事情,内务上自有六局操持,你若有心,看看每月的账本便是,以及人情来往间的收礼赐物。”
顾湛说得轻松,人情往来,哪里有那么简单?
谁的礼能收;谁的礼不能收;哪些礼物能收;哪些不能收,赐物的轻重意义更是耐人寻味,里头的学问门道多了去。
只是这话是命令,她岂能拒绝?
回到东宫后,顾湛果然差孙澄将账册给她送过来。与账本一同送过来的,还有无数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沈宓只扫一眼,便知那些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翠微从孙澄领来的宫人手中接过礼单,又朝放在殿中桌案上的匣子扫一眼,喜笑颜开,“姑娘,这玉镯瞧着像羊脂白玉,听闻这羊脂白玉最是养人呢!”
孙澄跟着笑起来,“翠微姑娘好眼力,确实是羊脂白玉,这对玉镯当是三年前殿下冠礼时皇后娘娘所赏,是为稀世珍宝。”
翠微是个沉不住气的,“姑娘不是有块羊脂玉的玉坠么,还是因当年体弱,少将军去寺庙中开光求来的。”
沈宓下意识地去抚自己的领口。在延州为父兄守孝,为母亲侍疾的那三年,家中昔日的珍贵之物抵当无数,唯有兄长当年冒着大雪为她求来的这块玉坠,她没舍得。
翠微方说完这句,便留意到沈宓情绪不对,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当即改口,“是奴婢多话了,奴婢不该提此事的。”
沈宓敛目,她并不想在孙澄面前显露出半分脆弱来,“无妨,”她看见礼单,想起顾湛那会儿吩咐过自己关于人情往来的事情,故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孙澄,“殿下送这些东西来,可是有依照拜帖之类的名册进行赏赐?”
孙澄一愣,他没想到沈宓会这么问,很快笑着同沈宓解释,“良娣多虑,这些都是殿下吩咐送到良娣的青鸾殿的,”他看向翠微所说的那对玉镯,“就比方说那对羊脂白玉的玉镯,御赐之物,除了给良娣,殿下哪里能随意赏给旁人呢?”
沈宓着实没想到顾湛会主动送她东西,而且所赠之物并不敷衍。
孙澄在宫禁中行走多年,一眼猜透沈宓的心思,“良娣一进来,这东宫上下也算有人打理,这些也都是您当受的,并无不妥。”
“殿下公务繁忙,我不便前去打搅,烦请孙公公替我拜谢殿下。”沈宓这才暂且安心,吩咐翠微收下。
正说着,有个小内监在门口通报:“孙公公,宫中的程太医到了。”
孙澄踅身,“快请进来。”
沈宓一时错愕,“太医?是殿下身体抱恙么?”
“良娣大事小情都想着殿下,是东宫之福,”孙澄应承一句,“不过良娣放心,殿下身体无恙,程太医是殿下特意从宫中传来为良娣诊治风寒的,”他同进来的程太医拱手打过招呼,又朝沈宓道:“殿下向来有体恤之怀,昨日繁文缛节诸多,殿下也是不忍良娣再遭罪。”
沈宓心中忽地化开一片柔软。
所以顾湛昨日并非嫌弃她感染了风寒?反倒是顾念她的身子,不然也不会今日特意从宫中传太医来为她诊治小小风寒?顾湛还是有几分在意她的吧?
直待程太医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块丝绢,朝她躬身,要为她切脉,她才回过神来。
程太医在她面前跪下,隔着薄薄的丝绢为她断脉,眉心却蹙得越来越紧,“良娣这风寒有些时日了吧?之前竟也没用过药么?”
沈宓至今没摸清那位吴教习的来历,是以此时也不敢妄言,只说:“有劳程太医费心。”
程太医示意她换个手腕,再次诊脉后收起丝绢,“分内之事,谈不上费心。只是娘子这风寒之症拖得有些久,调养起来需要些时日。”
沈宓点点头,“我明白。”而后又看向翠微。
在汴京的这段日子,翠微早已明白与宫中人打交道,上下打点的必要性,熟练地从沈宓的妆奁中取出几颗金瓜子,用手帕裹好递到程太医手边。
程太医看一眼一旁的孙澄,没接,“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良娣不必多礼。”
翠微拿不定主意,请示沈宓的意思。
孙澄亲手将翠微的手推回去,“殿下此前若抱恙,皆是程太医前来,良娣日后若有需要,也可宣程太医,并不用金银之物。”
沈宓听明白了孙澄的意思——这程太医是顾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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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腹,顾湛许他的想必更多,是以金银之物反倒是微末,于是示意翠微将金瓜子收回妆奁。
又客套几句,她才送走程太医和孙澄。
沈宓看着琳琅满目陈满青鸾殿的贵重之物,小厨房中传来缕缕药味,一时也觉得安心不少,即使接下来两日顾湛仍未踏足青鸾殿半步。
往后还有几十年,与太子殿下,也不急于这一时,不是么?
第三日的早膳,宫人端上来一份饺子。
见她错愕,另一个侍奉她的宫婢丹橘道:“良娣忘了?今日是冬至。”
不说还好,一提此事,沈宓的动作倏然一顿。
今日是应当是她的回门之日,可如今她无门可回,却又偏偏撞上冬至这样祭拜亲人的日子。
她味同嚼蜡地用过这顿早膳,丹橘只以为她是尚在病中,未曾多言,翠微却知晓,自家姑娘是因何事伤心。
是以宫人才将剩余饭菜撤下去,她便匆匆关上门,为沈宓留出一片安静之地。
沈宓也不说话,将脖颈上挂着的那块羊脂玉坠轻攥在手中,坐在窗边,望着西北方向,父兄葬身的方向默默垂泪。
父兄的坟墓在延州,往年每逢清明、冬至、以及他们的忌日,她总是会携带纸钱去他们坟前祭拜,如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再也没机会了,也不知,他们在九泉之下,今年有没有想她?阿娘,或许,也已经同他们团聚了,她想告诉他们,自己如今过得甚好,太子殿下对自己还不错,让他们不必担心,却连个衣冠冢也没有。
想到此处,她便愈发难过,伏案哭了许久,才让翠微替她更衣补妆。
“翠微,你一会儿悄悄出宫去买点纸钱回来吧。”方哭过,沈宓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翠微略有踌躇,“姑娘,宫中烧纸钱,是大忌,而且今日冬至,按照惯例,您要同太子殿下一同进宫赴宴的。”
沈宓蜷起手指,“我知道,我们在偏院里悄悄烧,殿下去宫中赴宴,我提前屏退宫人,不会被发现的,至于宫宴,你之后去找孙公公,说我忽然发热,不能伴殿下左右,殿下应当会体谅的。”
毕竟她只是良娣,即使不去,也无伤大雅。
翠微幼时便被卖入沈家,沈家对她极好,她也想为老将军、少将军、夫人尽一份心,并未再劝沈宓。
午膳后,她去找孙澄,说沈良娣身体不适,怕是无法赴宴,孙澄还问可否要请程太医过来,翠微道谢后婉拒,好在孙澄并未深究,只说会同太子殿下说。
用过晚膳,已过酉时,夕日欲颓,倦鸟归巢。
翠微看着顾湛带人离开东宫,才放下心来,又寻了个由头遣散了青鸾殿上下侍奉的内监宫女,将炭盆并白日买回来的纸钱、黄纸都带到院子里。
民间有传闻,若无法亲自去坟前祭拜亲人,可寻一阡陌交错之大道,焚烧纸钱,风会托哀思至奈何桥畔。
深夜不能出宫,东宫也没有这样的地方,沈宓只好挑了青鸾殿后的一处宽阔之地,希望可以奏效。
她跪在炭盆前,颤抖着手,将纸钱往炭盆里填。
但顾湛在这种宴饮场合向来只是象征性露个脸便离场的。
顾湛走到勤政殿门口时,忽然问孙澄:“沈良娣不是病重么,你叫程霖来过没?”
“程太医前日来诊过后说是积病许久,要慢慢调养。奴才瞧着沈良娣有好转,沈良娣那边也说不必传太医,”孙澄斟酌着措辞,还是想为那位可怜的沈良娣争取半分见到太子殿下的机会,“今日不赴宴,许是担心未完全病愈,殿前失仪。”
顾湛步子转向后院,穿过垂花门,“走,去青鸾殿看看。”
5. 闺情
冬夜里风大,炭盆搬到外面,很快便有熄灭之势,烟也越来越浓,沈宓时刻提防被人发现,只得解下身上披风,让翠微拎起来挡在风口。
身上没了披风御寒,沈宓很快冷得瑟瑟发抖,指尖僵硬到很快拿不稳要填进炭盆里的纸钱。
翠微不免担忧,“姑娘为了早日能伴驾殿下左右,这两日忍着苦喝药,身子才好些,这下又严重了……”
沈宓轻轻摇头,“不妨事,一会儿而已。”
她一边将纸钱往炭盆里烧,一边低声喃喃:“爹爹,阿娘,哥哥,你们还好吗?是稚娘不孝,今岁冬至没能到延州祭拜,希望这些纸钱你们可以看到。”她吸吸鼻子,“你们不用担心稚娘,我在东宫过得可好了,锦衣玉食,下人们都对我恭恭敬敬的,就像从前在家里那般,虽然还没见到陛下,但女儿见到了皇后娘娘,娘娘还对女儿嘘寒问暖,说女儿比起画像上瘦了些。”沈宓忽然手一顿,因为她隐约听到了说话声。
顾湛绕过重重垂花门,不免蹙眉:“孙澄,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孙澄一脸疑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顾湛放缓脚步,“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孙澄抬眼一望,“瞧着也不像走水,后面便是沈良娣的青鸾殿,应当是值守的宫女偷懒,不慎将药煎糊了?”
顾湛轻轻点头,只继续朝前走去。
沈宓匆匆回头,却只见到两只乌鸦从枯枝上掠起。
翠微也跟着松一口气,“姑娘莫慌,只是乌鸦。”
沈宓这方往炭盆里填纸钱,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孙澄提灯在顾湛身前引路,“殿下当心,奇怪,这青鸾殿附近值守的宫人都去哪里了?莫不是因为今夜冬至全部偷懒去了?难怪沈良娣的药会煎糊。”
绕过最后一重月洞门,顾湛却隐约看到两片单薄的背影,以及她们面前的火光。
因为方才那阵声音,沈宓心下本就极度不安。她一边担心会有人发现,一边又告诉自己,只是一个炭盆而已,没人会留意到青鸾殿的。
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又是那般清晰,像踩在她的心门上。
她强撑着镇定,继续道:“太子殿下么?殿下,待我也是极好的,那天还赐了我许多……”
她没忍住再次回头,却看见了一只宫灯,不顾三七二十一,从翠微手中夺过披风,盖在尚在烧纸钱的炭盆上。
“嘘。”她朝翠微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看清那两人是沈宓主仆后,顾湛却退回月洞门后,示意孙澄将灯拿远些。
一时四下阒寂,沈宓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但那只宫灯却再未出现过,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左思右想,她还是从地上抱起裹着披风的炭盆,炭盆还有些烫,但她不敢松手,强忍着疼痛抱着炭盆回殿。
等回到寝殿放下炭盆后,沈宓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烫伤。
“姑娘怎能自己抱起这炭盆,指尖都烫红了。”翠微满眼心疼。
“我总是疑心有人来,本就是冒险之举,还是小心谨慎为上。”沈宓并未在意指尖的伤,她被那吴教习苛责时,日日端滚烫的茶杯,已然习惯。
“应当无事,若是有人发觉,不至于现在还没事,而且炭盆姑娘都抱回来了,即使殿下知晓,我们咬死不认便是了。”翠微为她宽心。
“但愿如此。”
顾湛看见那两只身影迅速离开,遣孙澄过去查探情况,不多时,孙澄指尖捏着一片未烧尽的纸钱回来了。
孙澄觑着顾湛的神色,呈堂证供之下,他即使有心为那沈良娣说好话也是不能了。
顾湛接过那半张纸钱,唇角轻勾,果真如此。
据孙澄所说,那沈良娣的身体前两日已有好转之势,偏偏今日就病重不能赴宴,原是今日冬至,她想悄悄为父母兄长烧纸钱。
虽则这是宫中大忌,但他只是随手将那纸钱从宫灯口丢进去,很快那半张纸钱被烧成灰烬,落在灯罩里。
左右没旁人看见,传扬出去,反倒是他御下不严,被台谏那些人知晓了,必要参他一本,想想便令人头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澄以为太子要动怒,却不想他只是轻轻放下,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轻轻揭过,然而太子殿下次日竟让他送烫伤药和新披风去青鸾殿,他虽疑惑,却不敢多问。
而那位沈良娣在看到他呈上来的东西时,脸色瞬间煞白。
沈宓示意翠微收下,“孙公公,这是——”
孙澄不敢隐瞒,神色复杂:“是殿下的意思。”
一切都在不言中。沈宓本还寄希望于是孙澄看到的,可昨夜那人竟是顾湛?顾湛的意思不正是,昨夜的一切他都看见了吗?
来不及深思,她只先和孙澄颔首:“劳烦孙公公走这一趟,谢殿下,关怀。”
孙澄拱手,并未在青鸾殿多留。他也想宽慰沈良娣两句,只是昨夜之事,饶是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也不知殿下究竟何意。
等孙澄走后,沈宓才虚脱一般地坐进圈椅里,从昨夜看见那盏宫灯时开始积攒的恐慌在此刻到达顶峰。
顾湛这是警告吗?警告她自己已经知晓。
可顾湛若当真动怒,完全可以直接拆穿她,而不是不声不响地离去。即使离去,也应该是言语敲打,而不是让孙澄送药和披风过来。
她又想起前两日顾湛让心腹程太医来给自己诊病之事,还有那些价值不菲的赏赐,以及这次的事情,沈宓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顾湛对她虽无情意,但也是有几分偏私之心的么?
怀揣着这点微薄的猜想,她却不敢再深思。
不知何故,她心口忽地一悸,喉咙也泛起刺疼,她只以为是昨夜忧思过度未曾睡好的缘故,下意识去拿一旁小案上的茶盏,试图润润嗓子,却不想她指尖颤抖到连杯盏都拿不稳。
“啪”的一声,汝窑瓷盏跌碎在地。
翠微才将那件披风收回柜子里,闻声匆匆赶过来,见到的却是额头上冒着豆大汗珠、唇上血色全无的沈宓。
“姑娘!”翠微用帕子为她轻拭额头上汗珠,“您还好吧?要传太医么?”
沈宓轻轻喘息两声,“不妨事,昨夜吹了冷风,风寒加重罢了。”
翠微却不敢耽搁,一边为沈宓顺气,一边朝外焦急喊出声:“还愣着做什么?传太医啊!”
东宫上下这两日也看得见太子对沈宓态度的转变,虽则大婚当夜殿下抽身离去,但次日又是朝青鸾殿赐物,又是传太医,连孙澄也日日过来。众人心中门清,听见翠微要传太医,非但没人拖延,还都帮着翠微将沈宓往榻上扶。
太医院的程霖很快到东宫,为沈宓诊断过后,不免皱眉:“良娣前两日病情大有好转之势,今日更严重,可是受寒了?”
沈宓强撑一丝清明,捏了个谎,“许是昨夜殿中炭盆太干燥,我便着下人开窗透气之故。”
程霖轻叹一声,“良娣身体底子弱,本该静心温养,这一受寒,没几个月的汤药温补怕是难以痊愈。”
沈宓听见还需几个月,心底一颤。服药几个月,也就是她连续几月身上都有药味,连续几月都无法近身顾湛,等几月后她病愈,顾湛那一点点怜惜与在意,恐怕早已无处可寻,她往后漫漫几十年,又该怎样在顾湛手底下讨生活?
她低咳好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抱着一点期翼,问程霖:“程太医,您方才说汤药温补之法,也就是说还有别的法子?”
程霖收回搭在她腕上的丝绢,“汤药之法虽慢却保险,若图快,还有针灸之法,只是针灸需日日施针,最多半月便可排出体内邪气。”
沈宓毫不犹豫:“那便采取针灸之法。”
程霖却犹豫起来,“这针灸所涉及到针有长有短,且部分穴位刺下去,即使是五大三粗的男子亦疼痛难忍,鲜少有人能坚持下去,良娣慎思。”他说着从药箱中取出所用到的针,在沈宓面前铺展开。
翠微只瞧一眼,便被吓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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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我们还是慢慢用药调理?您自幼便怕疼,轻微磕碰一下,淤青也要在身上留好久才能褪下去。”
沈宓看着那排列整齐的针,背后沁出一层冷汗,甚至眼前一黑,她合上眼,攥紧被衾。
翠微本以为沈宓要放弃,却不想她睁开眼,朝程霖果决道:“无妨,长痛不如短痛,还请程太医自今日起为我施针。”
“姑娘……”
沈宓打断翠微:“我意已决。”
程霖见她态度坚决,遂转头对翠微道:“劳烦取一盏灯来。”
翠微拗不过沈宓,只得依言照做。
程霖又让沈宓挽起袖子,将银针于灯焰上一一炙过,先挑并不算敏感的几处穴位下针。
沈宓怕疼,也怕针,程霖一施针,她便闭上眼,却清晰地感受到银针一根根旋入穴位,痛感也慢慢加重。
越到后面,她越像接受一场凌迟,疼痛从皮肤深入静脉,再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又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啮咬她的骨髓一般。
程霖一抬头,看见沈宓的唇被她咬破,渗出血珠,医者仁心,亦有不忍:“良娣可还好?”
“程太医请继续。”她的声音在发抖,几乎是以气音发出。
“最后两针会很疼,良娣不必强忍。”程霖一边炙针,一边提醒。
沈宓咬唇不语,她本以为自己撑得住,但那两针下去,她本能地身体一颤,牙关也松开。
施针完成后,程霖亦是满头大汗,静待片刻,他又一一将银针拔下收回去,而全程这位沈良娣一声不吭,行医多年,他诊过众多病人,头一次见到这么能忍的,说不钦佩是假的。
临走时,他又叮嘱几句:“明日臣再来为良娣施针,汤药和针灸配合,见效会更快,只是这期间,良娣万万不可伤心劳神,否则前功尽弃。”
沈宓说不出话来,翠微代为答谢。
程霖走后,翠微终于没忍住哭出来,“姑娘,您这是何苦呢?”
沈宓没力气同她细细解释,强忍着不适,“退下吧,我想休息。”
程霖从青鸾殿出来后,正碰上顾湛回来,他拱手请安。
顾湛随口一问:“去给沈良娣诊病了?”
程霖将方才青鸾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与顾湛。
顾湛听到“开窗通风之故”,不免勾唇,却未打断程霖。
末了,程霖感慨一句:“如沈良娣这般坚韧的女子,真是世所罕见。”
顾湛也不做评价,只说:“孤知晓了。”又毫不留恋地朝勤政殿而去。
施针是她自选的,又不是他逼迫的,是以,顾湛并不想插手。
连续施针十日,沈宓终于完全病愈,气色也好上许多,汤药也跟着停了。
沈宓精挑细选了衣裙,又沐浴焚香,点上朱唇,去了顾湛的勤政殿。
顾湛正在与自己对弈,听闻沈宓来,遂让孙澄传沈宓进来。
孙澄一见沈宓行装,心下了然,不仅关上门退出去,还将宫人都支远了些。
顾湛抬眸看她一眼,指尖动作略顿。
眼前之人,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内着桃夭色镶珍珠交领襦裙,外披月白色广袖对襟,瓌姿艳逸,仪静体闲,真有轻云蔽月之姿,流风回雪之态。
但只有一瞬,他淡淡收回眼神:“何事?”
“半月前大婚之日,因妾之故未能侍君,妾深感愧疚,是以来向殿下请罪。”沈宓垂下头去,她这话说得委婉,但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耳根便烧红一片。
顾湛岂会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他好整以暇地看向沈宓:“在此处?”
沈宓咬唇不知要如何应答,而后她听见棋子被抛入棋篓的声音,还有顾湛那句:“近前来。”
她想起吴教习曾逼她看的那些画本,更加犹豫。可她费心调养身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她深吸一口气,挪步到顾湛身侧,腰肢被顾湛一勾,跌入他怀中,却仍不敢看顾湛。
空气却在此刻粘腻起来。
6. 抛弃
她来勤政殿时身上披着的那件氅衣在进门时便已交给翠微,让她拿出去,此时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襦裙,广袖外衫因顾湛方才的动作,微微从她肩头滑落,其实里面还有一件遮得严严实实的交领,沈宓却下意识地想去将外衫拢起。
她从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男子,哪怕身后之人是顾湛,是她的夫君。
顾湛微热的呼吸轻轻落在她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上,激得她浑身都起了一层战栗。
她尚且未经人事,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有迷惘、有紧张、有害怕,却唯独没有期待。
怀中温香软玉,顾湛说坐怀不乱是假的。从前也有人为了奉承讨好他,给他送过无数女子,那些女子中,不乏环肥燕瘦,对于闺阁床笫之事也颇为娴熟,却从未勾起他的半分兴致,未及她们近身,他便已拂袖离去。
不知是否被下了降头,他对这沈良娣竟无排斥之心,她的演技实在太过拙劣,进门的那一瞬,他便瞧出她的目的,偏偏是这样至纯至性之人,让他默许了她的靠近。
沈宓从一进来,便不敢与他对视一眼,近身时低着头,如今被他已然搂到怀中,仍是垂眉敛目,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明明整个人都像一滩水一样将要化在他怀中了,却还是那样别扭。
他也难得生出几分耐心,将沈宓如瀑般散落在肩头的肩头拂到一边,延颈秀项,柔情绰态。
只是他的指尖才一触到她的脖颈,沈宓却忽地躲开了。
那突如其来地触碰,带着薄茧的指尖仅仅在她身上一碰,沈宓便如全身都烧起火来。
沈宓想起之前未曾出嫁时,那吴教习逼着她看的那些话本上的内容,那些以极其奇怪的姿势纠缠在一起的线条,其中也有画中两人背后是置物的博古架,本该堆在桌面上书卷毫无章法地散在地上,光洁宽阔的桌案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璧人。
此情此景,又何其相似。
她方才进来时留意过,顾湛勤政殿的这处桌案,即使她躺在上面也绰绰有余,而顾湛似乎对她并无多少怜惜之意。
意识恍惚一瞬,她看见一旁架子上垒起来的匣子,又想起大婚前一日,吴教习将她引到一个没有第三人的房间里,在她面前打开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
匣子中却并非寻常金银钗环,反倒是铃铛、蒙眼用的绸带、还有几个大小不一、其上花纹凹凸不平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玉制的,她不认识那东西,吴教习只讲两句,她的脸便烧红起来。
她当时不肯听,各种躲避,吴教习却并不留情,说:“只是这些便怕了?我常年行走宫闱以及汴京宫闱,只能告诉你,那些看似衣冠楚楚的贵人,私底下玩得花样更多。”
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她后悔今夜来找顾湛了。
不说旁的,单单是吴教习提到的那些,她觉得她今日都没有命出勤政殿,何况别的?
沈宓轻轻咬唇,双手覆上环着她腰肢的那只手,试图推开:“殿下恕罪,妾忽感身体不适,恐今夜不能侍君……”
顾湛没回她。就在她松一口气时,那只本该顺着她的动作从她身上挪开的手却并未松开,反倒是蓦地收紧。
她不由得回身看向顾湛,“殿下?”
猝不及防之下,两人衣衫相贴,沈宓越发不敢看顾湛。
顾湛却仍旧是人前那般沉稳有度的模样,他问:“不是良娣主动来勤政殿寻孤的么?”
而后她被顾湛按着腰,彻底坐进他怀中。
顾湛在她耳侧低语:“你在害怕?”
沈宓当然是害怕的,但她又想起大婚之夜的事情,她摸不清顾湛的心思,只怕说错话,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着急,她的神识就越发混沌。
还未等她想出措辞,却先被顾湛扣住脖子,仰起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顾湛。那双眼睛里冷得能淬出三九天里的寒霜来,清明地更是不带一丝情欲,仿佛方才沉浸湮灭在这场浪潮中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想到这里,她更委屈,一双含情双目中就这样泛起潋滟水波,比江南三月天里的烟柳水色更勾人。
顾湛的喉结上下滑动起来,连呼吸也重了几分,握着她腰的手也没忍住稍稍用力。
他嗓音略喑哑,“莫怕,总会有这天的。”
他没安慰过人,即使是有心哄劝,说出的话也僵硬冰冷无比。
沈宓想躲避他的眼神,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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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躲,腰间的手一收紧,她没忍住嘤咛出声,媚眼如丝,她忙咬住唇,不敢再发出半分声音来。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选择在勤政殿书房这种地方“招惹”顾湛?
她进来时,顾湛分明还在处理公务,外面还有许多内监在值守,若是让他们听见了,自己的脸面要还是不要。
顾湛像是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外面没人,而且,书房后殿里有床榻。”
顾湛说着抱她换了个姿势,将她整个人都托在怀里,沈宓却没想到顾湛会这般,下意识仰头,柔软的唇却在无意之间,擦过顾湛的喉结。
而顾湛本来空闲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游移到她的肩头,她瑟缩着,不敢靠近顾湛。
“别紧张,孤会轻些。”
握着她腰的那只手的手指将她衣裳上的系带勾起几圈,轻轻一扯,她腰间一松。
沈宓从顾湛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生出桃花的脸庞,以及他慢慢靠近的唇,她不敢动,却招来顾湛一声:“放轻松,别僵着。”
但他越是这样说,她越无法将所有都交给顾湛,于是在他凑近时,两人鼻尖挨到一起,那个吻将要落下。
殿外隐约传来说话声,顾湛不由得皱眉。
是孙澄的声音:“您不能进……”
“我有急事通报殿下,不容耽搁。”
沈宓尚在意乱情迷中,没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只看到顾湛敛起的眉,下一瞬他又直起身来,从一旁随手端起一杯凉茶,一饮而尽:“今夜便罢了。”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她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妾,妾不该躲。”
顾湛从她身上挪开眼,“衣服穿好。”
沈宓委屈不已,却不敢违抗顾湛,只好起身,颤抖着指尖将被顾湛扯乱的衣带系好。
顾湛看着她鬓发散乱的样子,终是没让外面的人进来,拉开圈椅,抬腿出了勤政殿的门。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沈宓一人。
她看着散落在地的外衫,衣衫上尚存顾湛的体温,她终于撑不住,缓缓蹲下,将头埋在怀中。
她又被抛下了。
都怪她太过无趣,太过生涩。
7. 祈愿
沈宓很快收敛好自己所有情绪,将眼泪用藏在袖子中的帕子拭干净,系好裙裾上的腰带,又将外衫铺在平阔的桌面上,确保上面没有一点点发皱的地方,才披在身上。
她很清楚,此处不是自己的青鸾殿,更不是自己的家,即使她今日哭死在这儿,也不会有人怜悯她,甚至会因此嘲笑于她。
深吸一口气后,她找到顾湛殿中的一面镜子,对着铜镜练习很多遍,终于找出个体面的、大方的、温和的笑来,一如当时在沈家待嫁时,吴教习教给她的那般。
推开门时,孙澄趋步迎上,像是想同她解释什么,不,应该是说,想为顾湛解释些什么。
其实缘由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和顾湛方才在那一隅中耳鬓厮磨,暧昧旖旎时,孙澄又不在旁边,他能知晓什么,无非是想请她多多担待太子殿下,这样的话术,她嫁到东宫以来,已经听过太多太多。
她当然得“担待”顾湛了,不然她以后的日子还指着谁过呢?
于是在孙澄开口前,她先启唇打断他:“孙公公不必多讲,我知晓殿下因何而去。”
孙澄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这才如释重负:“这便好,这便好,良娣今夜好好休息,兴许,不必等殿下。”
沈宓本已背过身去,但听到孙澄这句,还是没忍住稍稍顿步,却应一句:“我知晓。”
顾湛若对她有兴趣,也就不会在好事将成时突然抽身离去,甚至是淡漠到不带一丝感情,也无半句抚慰,即使孙澄不说这句,她也知道不用等顾湛的。
提灯回青鸾殿的路上,翠微一直想宽慰沈宓,却不清楚在勤政殿内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以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她没想到顾湛提前从勤政殿离开一事,传扬地这般开,不免有宫人低声议论。
“你知道么,沈良娣本来是去勤政殿见殿下的,进去大约一刻钟,殿下突然面色不虞地从殿中出来了。”
“你说的这般真,你见了?”
“可不是,那会儿孙公公唤我有时,我瞧得清清楚楚,而且殿下打马而去的方向,八成是旧曹门外朱家桥那块。”
“朱家桥?那、那不是,秦楼楚馆,烟花柳巷集聚之地么?”
她们躲在道边宫灯旁的枯树旁,交头接耳说着小话,全然没想到当事人正绕过旁边那重垂花门。
这些议论声无一遗漏地传入沈宓耳中,翠微觑着她,不由得怒斥出声:“谁允许你们乱嚼舌根的!”
那两个宫婢迅速回过神来,忙跪下来和沈宓认错。
沈宓抬抬手,“不必计较。”
翠微仍有不平:“姑娘……”
沈宓没说话,翠微只能恶狠狠地回头瞪那两个宫婢一眼。
沈宓都快到青鸾殿附近的月洞门了,又听见那两个宫婢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不就是个不受宠的良娣,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不是?且让她先得意两天,等殿下迎真正的太子妃入宫后,自有人治她!”
翠微更委屈:“姑娘,您就是脾性太软,皇后娘娘既然让您如今掌管东宫上下,您就应当立起威来!”
沈宓心情很不好,无意与她争论这些,没说话,翠微也不敢再说,回到青鸾殿后,她本想安慰沈宓几句,沈宓却直接将她屏退出去。
连日大雪后,难得逢上个晴天,外面月色清明,从窗子里漏进来,她却毫无睡意。
顾湛当真因为她的生疏、她的不配合去了那种地方么?
可她并非有意,实在是因为她暂时还无法克服对顾湛的畏惧之意,毕竟那可是如今的储君,往后的天子,她背后空无一人,怎会不怕?
但为何都到了那个时候,顾湛却能那般清醒地抽身离去,空留她一个人在原地伤神?还是说他对所有投怀送抱之人都这般来者不拒?
沈宓清楚,顾湛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谁二十余年守身如玉?但她还是委屈。
方才在勤政殿没敢放肆流下来的泪水,在这一刻,顺着眼角淌下来,很快濡湿枕头,沈宓只觉得头疼,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以至于翌日梳头娘子为她梳妆时,她尚且有些恹恹欲睡。
梳头娘子便同她闲聊:“听闻殿下昨夜在刑部大牢待了一整夜审人,到现在都未回来呢。”
沈宓睁开眼:“刑部大牢?”
顾湛他……不是去了那种地方么?
梳头娘子不知昨夜之事,只说:“良娣昨夜也许是歇得早,殿下去朱家桥那边捉住了兵部那位同党项人通|奸,叛国的铁证,当即将两人擒下,一并押入刑部大牢,现在还没个分说呢,不过相信殿下定会将这种叛国之贼正法!”
沈宓睫毛微颤,所以顾湛其实是去处理正事了?还是和党项这种外族有关的事情,并非有意将她抛下?
其实顾湛,并不讨厌她么?
想到党项,爹爹和哥哥就是三年前在大齐对党项的那场战争中葬身的,是故她也厌恶此族非常,若是顾湛此番能捉住他们,及时止损,大齐往后作战时,便能少死些人,便能少一些同她一样孤苦无依之人?
她回头问梳头娘子:“我若没记错,今日是腊八?”
梳头娘子称是。
大齐素来有腊八去寺庙中祈福上香的习俗,她前几年在延州,那边靠近党项,倒也没什么香火旺盛的寺庙,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习俗。
“用过早膳后,我们套车去开宝寺吧,那里有舍利供奉,想必也会灵验些。”沈宓淡声吩咐。
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下人们很快准备好。
沈宓想着自己并非太子妃,今日又是腊八,汴京百姓都要去祈福,而汴京香火旺盛的寺庙也不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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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寺和开宝寺,她也不必拿皇室宗眷的架子,带了幕离,只扮作最寻常的一个妇人模样。
上次来开宝寺,已经是她十二岁时,想来也有六年光景。十三岁那年,父亲因职位变动,被调到延州戍边,她和母亲也跟着前去,两年后父亲与兄长战死,她又在延州一边为父兄守孝一边照料病重的母亲,自是无缘。
她学着从前在汴京,母亲带着她礼佛的样子,捐了香火钱,又去给父母兄长花钱点了长明灯,于佛前拜了三拜,一路绕到后院。
中间有一个挂满红幡的大树,许多人朝上面挂红绸,密密麻麻写着心愿。
小沙弥见她在旁驻足,笑着迎上来,“女施主要来许个愿望么?这棵树年岁很久,建寺时就有了,求姻缘和子嗣可灵验了!只要十文钱!”
小沙弥这话对女子来讲基本无从拒绝,毕竟女子来求愿,无非是这两样,但这两样,对于沈宓而言,似乎没什么吸引力。
姻缘么,她已嫁作人妇,圣旨赐婚,是不是心上人也没有关系,至于寻常女子所求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在顾湛身上是不敢妄想的,至于子嗣,日后再讲。
“只能求这两样么?还能求别的么?”
小沙弥仍旧笑,眼睛亮晶晶的:“当然可以,只是这两样最灵验,女施主要来一条红绸带么?”
沈宓心软,左右不过十文钱,她示意翠微取钱递给小沙弥,自己接过绸带与笔后,久久不知要写什么。
她如今孤身一人,所有在意她的人都在九泉之下,确实没什么要求的,想了半天,落笔一句:“愿湛,诸事顺遂。”
那个湛字,她写得很小,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了避讳还是旁的。
待上面的墨痕干透,沈宓才将红绸带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接过,也不看上面的内容,只问她:“贫僧来帮施主挂上吧,挂得越高,越容易被佛祖看到呢。”
沈宓看着他动作利索地爬上大树旁的梯子,熟稔地将红绸带挂上。
看着那条红绸带在空中扬起时,沈宓轻轻弯唇。
没走几步,她却听到有人唤她的小字:“稚娘。”
这个声音,她何其熟悉?她僵在原地没动,那人却很快追了上来。
是两月前,她在漫天风雪中求而不见的人,她的青梅竹马,陈均。
“稚娘,你如今过得还好么?”
沈宓后退一步,“还请陈公子注意分寸,莫要再唤我闺名,我已嫁入东宫。”
“稚娘,当日之事,我也无奈……”陈均还想上前。
沈宓冷声,“陈均,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如今是太子良娣,是宫眷,你见到我,当行礼才是。”
而另一边,顾湛从刑部出来,处理了些旁的事情,路过开宝寺时,随手掀帘,不免蹙眉,问随行之人:“是东宫的马车?”
8. 压迫
顾湛眉目间尽是连夜审人查案后积攒的疲惫,他靠在车中软枕上,指尖扶额。
他不需要多说,手底下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去问过那辆东宫的马车后,回来禀报:“回殿下,是沈良娣说今日腊八,来开宝寺祈福。”
“嗯。”顾湛淡淡应一声。
车外人试探问他:“殿下可要进去?”
“不必,回东宫。”他无心在沈宓身上浪费时间。
车夫缓缓驱动车子,沿着街道朝前走。
但越远离开宝寺,沈宓身上那阵淡淡的暗香却越萦绕于他鼻底,昨夜那抹婀娜身影隐隐钻进他脑海中,像是要破开那些难以梳理起来的案件线索。
这沈宓怎么也是大将之女,只是面对他,似乎只有笨拙的讨好与畏惧,若是有几分性情,倒是有趣。
他突然有点去开宝寺的兴致,于是和车夫吩咐:“掉头,去开宝寺,不要惊动住持。”
*
沈宓有意拉开同陈均之间的距离,莫说她如今已经嫁与顾湛为良娣,即使所嫁之人并非顾湛,她如今也梳着妇人发饰,本就不该与陈均这种外男有太多交集。
“稚娘,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这一声声的“稚娘”,让沈宓想起从前他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十几年。小字于女子而言,本就只有家中长辈以及日后夫婿才可以唤,那时自己默许他唤自己的小字,是当真将他看作未来可以携手一生之人。父亲也曾说,陈均聪明好学,文章也做的不错,两家交情又好,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金玉良缘。可偏偏是这样的“良缘”,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抛下她。
她不由得庆幸自己来开宝寺时戴了幕离,尚且在此时还能体面一些:“陈均,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既然已经同李相的女儿有婚约,我也找到了后半生的托付,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昔日的荒唐玩笑话,也早该断了。”
“稚娘,我那日根本不知你来了,和李相的女儿定亲,也非我本意……”
翠微冷声呵斥:“陈均,我们良娣已经很给你留面子了,你莫要得寸进尺!你不行礼就已经是在冒犯我们良娣了,良娣是太子殿下的人,你这样同冒犯殿下,忤逆君上有何分别?你再这般无礼,我便要将东宫仆从都喊进来了!”
沈宓扯扯翠微的袖子,示意她适可而止。她如今毕竟仰人鼻息过活,时下风气对女子规矩束缚偏多,若是今日之事真被顾湛得知,那先遭殃的怕是自己。
“罢了,翠微,我们回去吧,我想再听寺中高僧讲讲经。”她不想和陈均有过多往来。
陈均却快步上前,直接越过翠微,攥住沈宓的小臂。
沈宓用力去挣脱,却根本抵不过一个正常男子的力气,“你到底要如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同你有关系了,你不清楚么?我嫁太子殿下,是圣旨赐婚。”
陈均低头盯着她,“稚娘,我知晓你还在怪我,那日也确实是我混蛋,”他说着抬起另一只手扇自己一巴掌,语气中有偏执、有乞求,“年后调任,不出意外,我应当会从翰林院调入东宫,到那时,我们便又可日日相见了。”
翠微闻之大骇,她用力去拖拽陈均,“你当真是不要半分脸面,竟然想让我们良娣同你私通!”
陈均不理她,仍是看着沈宓,“不是私通,稚娘,不是私通,等到了那天,我想办法帮你逃出去,你不会喜欢规矩那么多的深宫的对吧?我们隐姓埋名,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就像从前约定的那样,好不好?”
沈宓指尖颤抖,她想不通陈均为何会说出这般疯话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们良娣在东宫锦衣玉食,人人尊敬,凭什么去和你过没名没分的苦日子!”
陈均终于肯看翠微一眼,“人人尊敬?你自己问她,太子殿下对她,当真有情意么?”
翠微不管这么多,趁陈均不注意,朝着他手上一咬,陈均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沈宓。
翠微忙扶过她,“姑娘,我们快走,莫要再和这人计较!”
沈宓点点头,才想转身朝一边竹林中的石板路而去,她方才就不该绕来后殿。
陈均知晓她的顾虑,于是在她欲转身离去时道:“你若走了,我也不介意将你我之间的旧情告诉太子殿下,届时他又会怎么想?”
沈宓后背登时一凉。
“孤会怎么想?”一阵淡漠的声音灌入众人耳中。
沈宓匆匆回头看去,顾湛身上还穿着昨夜从勤政殿离开时的衣衫,就站在竹林中的石板路尽头,后殿房檐上扑腾腾地振起一对白鸽,扰地檐铃阵阵。
沈宓心底一颤,顾湛是何时来的?他都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
她和翠微方才一直在与陈均纠缠,竟然没一人看见顾湛的身影。
陈均本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他此前只知道沈宓嫁到东宫这一月,过得并不算好,所以才敢拿这件事来要挟沈宓,竟没想到顾湛真会出现在此处,连忙跪下,朝顾湛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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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臣见过太子殿下。”
沈宓心中没底,但见着顾湛面带愠色,只能强装镇定,朝顾湛福身:“妾给殿下请安。”
顾湛没理陈均,朝前走两步,将沈宓扶起:“同孤便不必多礼。”
沈宓战战兢兢地立在顾湛身边,不知要如何解释。仿佛此刻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因为她和陈均之间的事情的确属实,即使当年并没有交换信物或是立婚书,告上官府要呈堂证供,但人言又不需要,只要有心在汴京打听两句,也能知晓她当年和陈均之间的旧事。
顾湛轻嗤一声,“陈均,你胆子很大。”
“殿,殿下,臣知罪。”陈均全然没了方才在沈宓跟前的气势。
“孤今日陪她来开宝寺祈福,本是想与民同乐,不想才分开一刻,你竟敢觊觎君妻。”顾湛尾音落得很平,却充满压迫。
“臣方才是玩笑话,无心之举,请殿下恕罪。”陈均跪着朝前膝行,他本没想到今日会在开宝寺遇见沈宓,那会儿看见她,还以为她是孤身前来,怎么也想到,是太子陪她来。
“玩笑话?这般轻浮,还是不必在翰林院待了,去底下历练几年再说。”
陈均更为惊恐,他本是既不敢拒绝李相给出的青云路,也受不了李相幺女的娇蛮霸道性子,是以才想用昔日情分哄骗沈宓,却不想此刻要搭上自己的前途。李相是位高权重,但若是太子发话,他反倒两边都讨不着好。
他顾不得读书人的颜面,想上前去求沈宓:“你帮我求求殿下……”却被顾湛一脚踹开。
顾湛没理陈均,偏头对沈宓说:“回宫。”
进入不长的竹林后,沈宓才试探着看向顾湛:“今日多谢殿下替妾解围。”
不论顾湛方才看到了多少,但他在外人面前,终究还是保住了自己的一丝尊严,他们如今这般不和谐,或许也是因为成婚不久,假以时日,会好起来的吧?
她才这样想,顾湛下一句却打碎了她的幻想。
“孤护的是东宫的面子。”顾湛一捉她的小臂,将她拉得离自己近了些。
那是陈均方才用力攥过的地方,沈宓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脚边方才有一块石头,若不是顾湛这一拉,她或许就要摔倒了。
顾湛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问:“除了这儿,他还碰了你哪里?”
他的语气辨不出喜怒,沈宓顿时无措起来,“殿下,妾没有同他纠缠不清。”
“孤都瞧见了。”
9. 无趣
瞧见了?他都瞧见什么了?
是瞧见陈均对她拉拉扯扯么?那就是听见了陈均说他对自己尚有旧情?
沈宓越想越慌,张口想要解释,伸手去牵顾湛的衣袖,那人却无情地将手抽开,“回去再说。”
也是,如今是在开宝寺中,顾湛这人素来爱重面子,大约也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引起事端,引人驻足。沈宓默默将手缩回去,搭在翠微递过来的胳膊上,与顾湛并肩走着。
顾湛回头看她一眼,隔着幕离隐约看见了她微红的眼眶,稍稍敛眉。
沈宓匆忙后退半步,跟在顾湛身后。她差点忘了,她方才着急想要在顾湛面前自证清白,差点忘了尊卑礼仪,即使如今东宫之中只有她一人,皇后也多抚慰之语,可她很清楚,顾湛是储君,太子妃的人选定不会随意定下,这东宫之中,总还是要进来一位太子妃的。
而柔福当时丝毫不顾及她掩面对她扔下的那句“也不过是个妾”更是有如一柄利剑一样直直地插在自己心口,日夜提醒着她。
顾湛看着她后退一步躲避的模样,又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从出了竹林到开宝寺门口的这段路不算长,甚至还路过那棵挂满红绸带的大树,还是方才那个小沙弥。
那小沙弥认得她,朝她笑道:“原来这位便是女施主的夫婿,当真是玉树临风,气度不凡呢!”
这话本是奉承之语,顾湛听得多,也没什么反应。
而小沙弥自然不会放过再赚十文钱的机会,他又不认得顾湛,便上前去问道:“这位施主,令正方才在此处和佛祖求了心愿,您要不要也写一个?”
听到小沙弥同顾湛称呼她为“令正”,沈宓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顾湛最是重规矩,“令正”一词更是只能适用于正妻,岂能如此乱用?于是在顾湛还没开口前,连忙上前朝小沙弥道:“我家……主君不信这些的。”
小沙弥看见沈宓极力阻拦,虽不知为何,挠挠脑袋,却没多问。
沈宓隔着幕离朝顾湛轻缓点头,抿唇。
顾湛并不排斥这些,皇后也好礼佛,他也曾陪皇后去大相国寺听高僧讲经,但不知这沈宓为何面露为难,似乎还在恳求着催促,他终是收回了落在了一旁红绸上的视线,淡淡道:“走吧。”
两人一路无言,等到开宝寺门口时,沈宓一路跟着顾湛到了自己的那架马车前,他本以为沈宓是想同他一驾车,出于储君的礼仪和教养,他方要朝前倾身,沈宓却站在车前朝他福身行礼,“妾恭送殿下。”
真是无趣。顾湛收回手,坐回马车中,一言未发。
那道车帘在沈宓面前落下时,她才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车驾,在翠微的搀扶下,踩着矮凳上车。
她一路都在惴惴不安,她知晓自己一定要和顾湛解释今日之事,不然顾湛本来就对她无意,甚至可能有些嫌弃她,此时若是不解释,只怕来日谁稍微从旁煽风点火,便酿成大祸。
她默默斟酌措辞,想着怎样说才不至于让顾湛动怒,想了一路,马车一靠着东宫的大门停下来,她顾不得翠微相扶,便自己先跳下车,在那一瞬,甚至崴了脚,一时她眼眶中憋满泪花,但她只能强忍着脚踝上的疼痛,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地朝顾湛追上去。
顾湛满怀都是案子的事情,在前面走得极快,根本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沈宓好不容易跟上,却在勤政殿门口被孙澄拦下,“良娣,殿下吩咐过,不许别人进去。”
不许别人进去?是因为她昨夜突然去寻他之故么?
“我寻殿下,有要事要讲,烦请孙公公通融。”为了强忍脚踝上的疼痛,沈宓的指节被她攥得发白。
孙澄面露为难:“良娣,您就莫为难奴才了,殿下实在是有要事,刑部范侍郎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沈宓只好点点头,朝孙澄颔首:“好,多谢孙公公告知。”
孙澄看得出沈宓脚腕上有伤,到底于心不忍,又说:“待殿下忙完,奴才一定进去为良娣通报。”看着她离开后,孙澄才嘱咐跟在自己一边的徒弟,朝他吩咐:“去唤宫中侍医去青鸾殿给沈良娣看看伤。”
他看得出这位沈良娣对太子殿下一片痴心,只是殿下的事情,他都不该主动多嘴,只能在这种寻常小事上多关照一番。
沈宓回到青鸾殿后不过片刻,东宫的侍医便到了。
她颇是意外地看向翠微:“是你传的侍医么?”
翠微亦是一脸困惑。
侍医同她行礼请安后才放下药箱,说:“是孙公公的意思,良娣像是伤了腿脚?”
沈宓心中闪过一丝失落,好似在东宫中,除了顾湛,每个人都对她很好。
翠微没察觉到这些,只为沈宓撩起裙子,“应当是不慎崴脚。”
侍医跪在地上,“冒犯良娣。”说罢隔着亵裤与云袜,查探一番,“还好未伤及筋骨,良娣且忍一忍,会有些疼。”说罢动作利落地一扭,“咔哒”一声,筋骨复位。
沈宓攥紧帕子,没让泪水滑下来。
侍医说:“臣再为良娣留一些舒缓的药膏,外敷即可。”
“有劳。”
翠微已经熟练地拿出赏钱,侍医接下后,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罐,递给翠微。
到晚些的时候,沈宓对镜梳妆,打算去找顾湛解释白日在开宝寺中的事情。
梳妆时翠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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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腊八过节,要不要换一身颜色鲜艳的衣裳,也算图个喜庆,沈宓却想到昨夜之事,即使顾湛是去忙正事,但她总是有些介怀,于是摇头拒了翠微。
“今日腊八,我早上吩咐厨司起火熬了腊八粥,你去端一碗,我们去找殿下。”
翠微应下,又为她披上一件厚厚的大氅。
万幸,她在门外等候没多久,孙澄便出来说顾湛让她进去。
勤政殿中被炭火熏得暖烘烘,她解下大氅递到翠微手中,示意翠微出去。
顾湛手中握着书卷,没抬眼,似是等着她先说。
沈宓寻思直接解释未免太过唐突,于是上前将那碗熬得浓稠的腊八粥搁在他案头,“今日腊八,妾来给殿下送腊八粥。”
顾湛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说正事。”
沈宓这才道:“今日在开宝寺后院,妾与陈均之间,并非殿下看到的那般。”
“你觉得孤看到了什么?”顾湛放下书卷,沈宓本以为他要抬头,却没想到他又换了一卷。
沈宓深吸一口气,“妾虽幼时与陈均有过来往,但也是两家父母戏言,并未交换过信物,更没有婚书一类的事物,其他事情,更是不敢有,妾自十三岁起,便同父母兄长一道去了延州,一年后,陈均要回京参加应天府秋闱,两年后,妾家中突遭变故,他也只是代替其父陈公来延州吊唁,再见,也是今日这最后一面,当时陈均虽对妾动手,但妾很快甩开,什么都没做……”她越说越急,恨不能将和陈均之间所有的过往托盘而出,免得顾湛误会。
“你是在遗憾今日是见他最后一面?还是想为他开脱?”顾湛冷声问。
沈宓更加惊惧,登时跪在地上,还在想要怎么解释。
顾湛却道:“不必跪,你那些无趣的过往,孤一点也不感兴趣,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如今不是沈氏女,是孤的良娣。”
沈宓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耳边传来勺子搅动碰到碗壁的声音,而后是顾湛一句嫌弃的:“还有,腊八粥过于粘腻,孤从不喜此类物品,出去。”
沈宓听见他的语气中隐约有厌烦,有再多话,也只得先压在心底,依言退下。
一出殿外,外面纷纷扬扬地又落下雪来,一如她两月前回京那样。
雪落在地上没有声音,就像她的一腔委屈无处可诉。
翠微来给她披上大氅,分外担忧:“姑娘小心,地上有雪。”
沈宓想起顾湛方才说的,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是了,她早已不是沈氏女,也早已没有家了。
她喉头哽咽,轻声对翠微说:“以后人前人后,都别唤我‘姑娘’了,改口叫‘良娣’罢。”
10. 失落
雪絮铺天盖地落入东宫,沈宓记得,上次在汴京见到这样大的雪,还是她七八岁时,距今似已有十年,她望着窗外的雪,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只觉十年如一梦,那些事情仿佛已经是前世之事。
殿中炭盆烧得暖烘烘,上好的银丝炭虽无烟,却也难免发出哔剥声。
对着眼前的烛台,她也不知是否为自己眼花,竟看到了父母兄长,还有一个小小的、梳着双鬟的自己。
那时在沈家,腊八的前一晚,阿娘总要将烧开的水兑上白糖,搅匀了盛入碗中,再往里面放上细线,放在家门口冻上,她却偏不喜放白糖,每次都闹着要掺五月存上的槐花蜜,爹爹开玩笑说她是“小馋猫”,素日不去厨房还非在吃食上挑挑拣拣,脾气还娇蛮,日后在为她挑选郎君上一定要多多留心才是,必要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哥哥也在一边打趣她,说不管日后挑选哪家郎君,成婚前也要逼着他练就一手好厨艺,她那时理直气壮地叉腰,说这些都是应当的。
等翌日晨起她便和哥哥先比赛看谁先将昨夜冻好的“冰坨坨”先吃完,她却非要作弊,去让下人找一碗开水,将冰坨坨放在里面,很快便融化,哥哥分明看穿却也让着她。
阿娘则会早早吩咐下人在厨司煨上腊八粥,说要熬一日,这腊八粥才能香甜软糯。爹爹则会告假一天,陪着她和阿娘哥哥去开宝寺上香祈福,祈完福还会去城最好的绸缎庄挑选布料,再让他们制成新衣裳,那时她最喜欢红色,是以腊八过后,她每日都在期盼过年穿上红色的小袄。
闲逛一日回家已是傍晚天擦黑时,阿娘亲自去厨房将早上煨上的腊八粥盛出来,一家人便围着火炉说笑,笑声会传扬到整个沈家院子里。
眼前的烛火火苗忽地跳动一下,是烧焦的烛芯掉入融化的蜡油中,眼前那副暖融融的画面,如一幅画被烧焦,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身上的衣裳也不是鲜妍的红色,却慢慢朝她走过来,抱住她的胳膊,说:“不要哭。”而后随着那副残卷一同消失在她眼前。
沈宓伸手去抓,却一无所获,她一眨眼,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沈家,在青鸾殿,东宫的青鸾殿。
难怪她早上出门去开宝寺祈福前嘱咐厨司备上腊八粥时,厨司的宫人一脸疑惑的看着她,原来是因为顾湛不喜欢这种东西,因为在这座没有温度的,堪称冰冷的东宫里,所有人都得像个没有情绪的死物一样,以顾湛的喜怒哀乐为首,因为只有他才掌握生杀予夺之权。
子时已过,东宫里已是一片死寂,沈宓环膝坐在榻上,整个人蜷缩称一团,却毫无睡意。
是她太自以为是,她不该去开宝寺祈福,即使祈福,也不该去后院,这样就不会撞上陈均,就不会被顾湛误会,也是她不够了解顾湛,才在今夜火上浇油,可是往后几十年,她还要靠顾湛过活,即使她再不愿,也只能将这些咽下。
也许顾湛说得对,她早已不是沈氏女,是东宫的沈良娣。
烛火一点点暗下去,沈宓没去剪灯花,任其慢慢熄灭。
她真的好想家。
*
翠微如何也没想到,沈宓会在第二日用过早膳后,带着她去厨司。
“姑娘……”她还是没习惯改口。
沈宓看她一眼,她才别扭地说出那句“良娣”,这个称呼她只在呵斥陈均时为了彰显沈宓的身份时才说过,只面对沈宓一人,还是难以适应。
“您若是对午膳、晚膳有什么吩咐,大可以吩咐奴婢或者丹橘去做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厨司?”
沈宓摇摇头,“不是去吩咐青鸾殿的午膳晚膳,我想去学学烹饪。”
“您幼时不慎被开水烫到过,虽然只在手腕上留下一道疤,但那之后,无论是主君主母还是长公子都不让人靠近庖厨之地,就怕再烫到,在沈家十几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怎么突然要去学烹饪了?”翠微的目光不免看向沈宓留下疤痕的手腕。
沈宓藏在袖子中的手轻轻摩挲过手腕内侧,那道陈年旧疤过了十几年还在手腕内侧留下一道小小的突起,“你也说了,那是在沈家,如今是在东宫,今时不同往日。”
翠微还有顾虑,“可是,您不是最怕去厨房了么?”
“可我更怕,不够了解殿下,再惹殿下动怒。”
翠微不知昨夜沈宓进去勤政殿见了太子殿下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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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什么,只知晓她自那之后,便像全然换了个人,非但昨夜嫌少没让她守在寝殿,今早晨起也不怎么说话。
行至厨司,宫人们很快迎出来,同沈宓问安。
沈宓这才挤出一丝端庄的笑来,“不必多礼,我是想问问殿下素日的口味。”她说着递给翠微一个眼神。
翠微将准备好用来打点的碎银依次递到他们手中,当即有人喜笑颜开,同她托盘而出:“殿下在饮食上规矩倒也不算多,不喜甜腻辛辣之物,其他倒是没什么顾忌,若说喜欢,更喜欢偏清淡的淮扬菜。”
沈宓面上不动声色地颔首,请宫人教她几道简单的淮扬菜,她想试试,宫人起初怕伤到她,但见她坚持加上她又给了赏银,教起来倒也没有藏着掖着。
起初她尚有疑惑,顾湛为何会喜欢淮扬菜?当今皇后是中原人,顾湛作为储君,嫌少离开汴京,怎会喜欢淮扬菜?也不知为何,想起那位苏姑娘,她打探过,苏使相是扬州人,那苏姑娘喜欢淮扬菜倒也算莼鲈之思。
原来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苏姑娘喜欢这些,所以顾湛也喜欢这些,以免她日后嫁入东宫后两人在口味上出现矛盾。
沈宓自嘲一笑,一不留神,刚烧开的热油便溅到她手背上,她吓得当即缩回手。
翠微忙上前为她查看,“良娣,您没事吧。”
沈宓疼得眼眶通红,她看着白皙的手上烫出的那颗小泡,默默抽出手,“无碍,回去涂点药便好。”
她对烹饪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从早上练到傍晚,失败无数次,才终于做出两道比较简单的菜来。她吩咐翠微将菜并热汤一道装入食盒里,烫伤的地方草草上过药后,拎着食盒再去前往勤政殿。
孙澄看见她手中食盒,略有犹豫,但还是进去通报过顾湛,不消多久,请她进去。
她拎着食盒,看着座上的顾湛,不免紧张起来。
顾湛的语气中尽是不耐:“又做什么?”
“妾想着殿下公务繁忙,应当还未用晚膳……”沈宓说着将自己做好的菜放到顾湛面前的桌案上。
顾湛扫一眼那两道菜,问她:“淮扬菜,谁让你做的?”
11. 希冀
沈宓难得听到顾湛素来冷淡的语气中出现情绪起伏,本欲觑一眼他的神色,却在这一瞬,撞入顾湛那双幽深的眼眸。
“不可直视君上。”她想起当时在沈家,吴教习教她规矩时说过的话,匆匆将眼睫垂下,仔细斟酌过一番措辞后,才轻声道:“之前不知殿下厌恶甜腻之物,故犯侍君不当之错,妾问过东宫厨司的宫人后,得知殿下喜欢淮扬菜,这才请厨司的宫人教妾两道。”
顾湛没应她这句,她隐约觉得座上之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不敢抬头,也不敢在礼仪上失了分寸。
整个人像是等待审判一般,即使嫁入东宫两个月,她对顾湛,仍是畏惧。
良久,才听到顾湛一句:“嗯,不必在那处站着。”
沈宓深吸一口气,朝顾湛颔首:“谢殿下,”她这方敢抬眸,顾湛仍端坐在那处,她想起宫人说勤政殿今日尚且未传晚膳,是以大着胆子朝前走两步,从食盒中取出碗筷,为顾湛盛一碗汤,递到他面前。
顾湛的眼神没在食物上,也没在沈宓身上,只铺开一张宣纸,又用左手压住右手衣袖,提笔欲写。
沈宓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发现他信手拿起的那支笔上蘸的是朱墨,没忍住出声:“殿下,拿错笔了。”
顾湛手一顿,那双寒若星霜的眸子便朝她望过来,沈宓匆忙躲开他的视线,绕到方大檀木桌的另一边,捏起搁在手边的墨块,“妾替殿下研墨。”
顾湛没拦她的动作,看着她游刃有余的研墨。他案上的这方墨块为徽墨,砚台则是歙砚,虽则都是墨砚中的珍品,但也足够坚硬,手上若无几分力道是研不开的。
他这位沈良娣,虽胆怯懦弱,从不敢在他跟前高声说话,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倒也算乖顺懂事。
沈宓握着那块墨,即使手腕发酸也不敢停,等墨水缓缓淌开,她才将墨块放回原位,方要撤回手,却被顾湛一句话拦住了。
“你手怎么回事?”
沈宓意识到是自己在厨司做菜时不慎被飞溅出的热油烫出的泡,虽然回去用银针挑破上过药了,但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处有伤痕。
若是昔日在家中出现这样的意外,她必要抱着父母兄长的胳膊撒娇哭闹一番才肯罢休,但面对顾湛,她却不敢使半分性子,也不顾上擦手上沾的墨,将手缩回窄袖里,用手帕挡住,低声道:“一些小伤,不妨事。”
顾湛也没多问,换了一支笔,往砚台里蘸两下,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东西。
沈宓本无意去看他都写了些什么,但在顾湛写好收起来时余光却不慎扫到上面的字迹,“殿下所书,是飞白?”
顾湛自顾自地将纸张封进信封中,随口一问:“怎么?你也擅长此道?”
沈宓摇头,“只是认得。”因为按照吴教习教她的,她只是良娣,在太子殿下面前,无需做一个饱学的才女,只要照顾好殿下便是。
其实她的母亲出身书香名门,她自幼深得母亲所传,她那位配享太庙的外祖在世时,也夸她聪颖无双,飞白书道甚至比一些翰林都好。
顾湛果然没多问。
沈宓看见始终被他冷落在一旁的饭菜羹汤,没忍住提醒:“殿下,过会儿饭菜该放凉了。”
顾湛往信封上拓印火漆,淡声道:“孤知晓了,东西放下,早些歇息,还有,以后不必再做。”
一阵落寞蔓上沈宓的心头,但她只得依言退下。
翠微在殿外焦急地等着沈宓,她不断地朝殿内张望,生怕沈宓再像寻常一样红着眼睛出来,孙澄在一边劝她:“翠微姑娘,莫要太过担心,殿下虽然平日里威严有过,但沈良娣也只是进去送晚膳,想来殿下不会苛责。”
他话音刚落,沈宓便从里面推门而出。
翠微忙迎上去,为她披上裘衣,“良娣,如何?”
沈宓朝她弯弯唇,“殿下收下了。”
翠微也跟着松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走下白玉阶后,孙澄朝她拱手问好,她亦礼貌回应:“今日多谢孙公公通传了。”
顾湛的声音再度从殿内传来,“孙澄。”
孙澄不敢耽搁,忙朝殿内而去。
翠微为沈宓撑着伞走在她身边,一道与她走回青鸾殿。
“殿下有没有夸您的手艺?您自幼便学什么都快,今天虽练了一天,但最后做出来的成品,连厨司的厨子也夸赞了呢!”
沈宓想起顾湛根本没碰那道菜,还让她以后别再做了,也许没动怒,今日肯给她几分面子,也是因为那两道菜是淮扬菜,而不是旁的,如此说来,她还真得感谢那位人尚在平江路,自己与之素未谋面的苏姑娘。
但她听见翠微语气雀跃,眼神中又包含期待,终究是不忍翠微再为她担心,强笑道:“殿下说,做得不错。”
翠微也跟着笑起来,“那如此说来,我们以后在东宫的日子也有盼头了?”
沈宓没破坏她的兴致,只温声提醒:“地上尚有积雪,小心滑倒。”
也不知是否为翠微一语成谶,她们回到青鸾殿后不久,孙澄便到了。
沈宓不知孙澄这么晚所为何事,孙澄却拿出一个小匣子,“殿下嘱咐奴才送这瓶祛疤的药膏来。”
她与翠微对视一眼,示意翠微收下,“有劳孙公公跑一趟。”
孙澄客套两句又回去同顾湛复命。
沈宓手背上的伤只是刚刚结痂,还用不上这祛疤的药膏,但素来白皙光洁的手上留一道疤,虽然不大,却也是不好看的,难得顾湛能想到这里,她看着那罐送来的药膏,忽然觉得,也许只是她嫁入东宫的时间太短,毕竟在这道赐婚圣旨之前,顾湛从未见过她,或许都不知道高官遍地的汴京还有她这个人。
往后熟悉些便会好吧,她如是想。
顾湛虽让她以后不必再做菜,但也送来了药膏,也许只是因为那菜是她送来的,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手艺不够精致?但她好不容易对顾湛所喜之物有些了解,还是想用心做到最好,万一有朝一日,他便能看见自己的好了呢?
抱着这份念想,沈宓并未放弃烹饪之道,次日仍旧在用过早膳后便去了厨司,今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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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多少宫人从旁指导,只要翠微偶尔打打下手她也足够熟练,但做好后,她却没像昨日那样,放到食盒中亲自拎去勤政殿,而是将她觉得最满意的一道雪藕混在厨司一同送到勤政殿的晚膳中,命厨司的宫人送过去。
她想,既然直接给顾湛送这些行不通,不如徐徐图之,水滴石穿,或许慢慢的,顾湛便适应了呢?
然而她才回到青鸾殿不多久,孙澄便说太子殿下传她去青鸾殿。
沈宓心底一沉,想试探孙澄的意思,孙澄却说太子殿下的心思向来难以猜测,他也琢磨不透。
怀揣着重重不安到了勤政殿后,孙澄仍然如往次一样带上门,将翠微拦在殿外,只留沈宓在殿内面对顾湛。
沈宓一进殿门便看到顾湛面前的那张桌子上的晚膳只留了她做的那道雪藕,看着是动了两口。
顾湛也不同她绕弯子:“这道雪藕,是出自你之手?”
沈宓虽然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分明她昨日呈来的菜式里,并没有这道雪藕,只是她面对他根本不敢撒谎,战战兢兢应下:“殿下慧眼。”
顾湛像是敲出了她心中所想,难得主动回应她的疑惑:“你倒是会笼络人心,厨司的人怎么也不肯说这道菜是你做的,只是这么多年,厨司做的雪藕味道从未变过,眼前这道,孤只需尝一口便知个中差异。”
沈宓一时在顾湛面前仿佛没了任何秘密,并不敢说话。
“孤昨日有没有同你说过,以后不要再做,你转头就忘?”顾湛这句话单论语气确实听不出多少愠怒,但沈宓袖手站在他面前,却觉得空气都像灌了水一样沉重。
“孤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却也是听不懂话。”顾湛并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沈宓面对性子阴晴不定的顾湛,只得先跪下认错:“请殿下恕罪,妾日后再不敢妄自行事。”
她垂着头,紧紧咬着自己的唇,才不肯让泪水落下来。
今日为了练这道菜,她在厨司从早上站到傍晚,整整四个时辰,就连自己的午膳,也是吃了两口自己做失败的雪藕随意对付,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莲藕。回到青鸾殿时已腰酸背疼到起不来身,但顾湛叫她,她也不能不来,一到勤政殿便遭一顿训斥。
可她,只是希望能多了解顾湛一些,希望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顾湛的怒气似乎消散一些,“知道便好,你且记住,你是孤的良娣,烹饪之事,有厨司的宫人操心,日后管好自己的事。”
沈宓没抬头,忍着委屈说:“妾只是想做一些对殿下有用的事。”
顾湛看见她跪在地上,像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一样,并不理解,抬手让她起身,“有用之事?孤公务处理地头疼,你既有心,过来替孤按按。”
沈宓忙从地上起身,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朝顾湛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指尖在他太阳穴的位置轻按。
顾湛靠在圈椅里,本来闭着的眼忽地睁开,她以为是自己手重了,吓得当即松开。
顾湛蹙眉,语气不悦:“怕什么?孤不吃人,继续。”
12. 回房
“是。”沈宓应声,从袖中探出手指,略带凉意的指尖轻抵顾湛的太阳穴,又尽可能放缓力道,眼睫垂下,只敢盯着自己的鞋面,不敢再看顾湛一眼。
顾湛留意到她颤抖的睫毛及拘束的动作,不知这沈宓为何对自己怕成这副模样,但他心中又想着和公务有关的事情,并无心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浪费时间,遂合上眼。
沈宓不知顾湛心中所想,只是觉得,顾湛好不容易允许自己近身一次,她定然不能在行事上有半分差错,即使身体不适、手腕发酸、眼前现出重叠的影子,也仍旧克制着自己。
只是那种将要晕眩的感觉她实在受不住,没忍住松了手。
顾湛睁眼问:“怎么停了?”
“殿下恕罪。”沈宓掐着自己的指尖,试图清醒一些,但出声时几斤微弱的气息出卖了她的身体状况。
就在她欲再度抬手继续为顾湛按头时,忽地眼前一黑,她下意识握住手边圈椅扶手,非但没稳住身形,反倒缓缓昏倒在地。
再睁眼时,沈宓发现自己眼前是熟悉的床帐顶,她想起自己昏倒前发生的事情,迷蒙的意识登时清醒。
“殿下恕罪!”她出声时,嗓音是沙哑的,却下意识地从榻上翻身坐起,身边侍奉的是翠微和丹橘,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是白日,而非她去勤政殿时的晚上。
翠微示意丹橘端一杯热水过来,又贴心为沈宓背后垫上一个靠枕,让她能坐得舒服些,“良娣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沈宓就着她的手啜饮几口,没忍住问:“我睡了多久?殿下有没有生气?我不是在勤政殿么?怎么回来的?”
她这一长串的问题,倒让翠微不知该先答哪个,只好道:“良娣宽心,还不到巳时,昨夜是殿下抱您回来的,殿下还嘱咐奴婢与丹橘好生照顾您,看着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沈宓这才稍稍宽心,让翠微扶她起来洗漱梳妆。
戴上耳珰,与厨司的早膳一同到的,是孙澄。他带了几个自己的徒弟,每人手中都捧着乌木匣子。
“孙公公,这是?”沈宓看向跟在孙澄身后的三四个小内监。
孙澄笑道:“是太子殿□□恤良娣的身体,上朝前特意嘱咐过奴才,将这些滋养身体的补品送到青鸾殿来。”
沈宓闻言,怔愣一瞬。也就是说她昨晚君前失仪,顾湛非但没有怪她,还放下公务,亲自将她送回青鸾殿,又让孙澄来送东西?所以她练习烹饪讨好顾湛这步棋并没有走错,顾湛如今对自己,多少是有几分怜惜之意的么?
“良娣?”孙澄见她走神,又唤一声。
沈宓这方回过神来,同孙澄道过谢,示意翠微与丹橘收下。
用早膳时,丹橘瞧见这位沈良娣入东宫两月以来,面上终于挂上一丝笑意,似乎胃口都比寻常好了些,又想到昨夜太子殿下亲自送她回来怕是这一路的宫人都瞧见了,也跟着欣喜。
当时听闻东宫要来一位良娣,还是圣旨赐婚,她找了许多门路才寻着这个来沈良娣身边伺候的机会,便是盼着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没想到殿下并不喜欢沈良娣,除了新婚那日,便再也未来过青鸾殿,昨夜是第一次,但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也就是说她的好日子也要跟着来了。
沈宓用膳完漱过口,朝丹橘吩咐:“你去让底下人套一驾车。”
丹橘顺口问:“良娣是想接殿下下朝么?”
接顾湛下朝?沈宓没想过这件事,如今她和顾湛的关系才稍有缓和,若是贸然前去,恐惹他不快,还是不冒这个险。
她对着丹橘轻轻摇头,“有别的事。”
沈宓想起昨夜顾湛令她给他按头,头疼或许有公务冗杂之故,但沈宓想,多少和冬日汴京略干燥的天气有关,不如为他缝个香囊,若随身佩戴,约是有所裨益。沈宓记得,她从前还未随父母去延州时,汴京有个专门售卖各种效用的香料草药的铺子,虽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但她还是想尝试找寻一番。
没想到五年没回汴京,那家小铺子不但没因薄利倒闭,甚至店面比起之前还大了许多,也不再是一对姐妹经营,看着样子也雇了护院和其他跑堂,将络绎不绝的客人朝里面引。
老板看着沈宓虽并未穿金带银,但衣上的料子足够精致,绝非寻常人家可以穿得起,一眼瞧出她的身份非富即贵,遂绕过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亲自接引,“这位娘子瞧着面生,想来是头一次来来我们暗香坊,您有什么需要啊,尽管同我说。”
沈宓来的时候只带了翠微一个,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真实身份,只说:“我家官人平日公事繁忙,入冬后头疼之症频发,素闻这暗香坊之名,遂来问问有何香料可用?”
老板引着沈宓坐下,示意跑堂为她上茶,道:“娘子这是想要放进香炉中的香丸,还是做成香囊?”
沈宓细细回忆她之前几次去勤政殿,香炉中都是同样的味道,闻着像是沉水香,想来顾湛有自己的熏香习惯,她也不好将他用惯的熏香换掉,于是说:“我家官人不爱熏香,香囊便可。”
老板招呼一边的小姑娘端着几个托盘上来,“香囊好啊,我们暗香坊为着大家方便,如今也不单单是售卖香料,也出售成品香囊,娘子瞧瞧,这些可都是上好的云锦,您若是需要可以填上香料,也不必您亲自动手。”
沈宓看一眼那些排在一起,琳琅满目的香囊,其实并不算满意,但还是挑了几个,去也还是让翠微付钱。
一回东宫,沈宓便让翠微将那几个香囊拆了,只留里面的香料。
翠微不解:“这是为何?”
沈宓抚过那几个香囊上的花纹,“那老板一听我要送给‘官人’,让人拿来的全都是并蒂莲、交颈鸳鸯一类图案,我送这些过去,必惹殿下不快,且既然是送给殿下的,还是自己亲手缝制,更有意义。”
沈宓总是这样,决定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拖延到第二日,以至于翠微以为这个香囊多少得一阵子绣,她却当即让翠微去丝线、素绢、绣棚一类的东西。
“良娣,倒也不急于这么一日半日吧?您身体未愈,是该歇歇才好。”翠微不免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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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还是要越快越好。”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如今已经到了腊月中旬,再过半个月便是宫中的年宴和元旦大朝会,那时她便不能想腊八宫宴那日找借口在东宫躲着不去了,还是要在那之前,让顾湛少几分对自己的偏见。
翠微见沈宓已打定主意,自知劝阻无用,自己能做的只有在沈宓绣香囊时从旁劈线为她打下手。
为了绣这个香囊,沈宓几乎每日除却用膳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香囊上,而且说是绣一个香囊,但沈宓绣好一个后,却并瞧不满意,又连着绣了好几个,但给每个都挑出毛病来,不是觉得这里的针脚疏了,便是那里的云纹密了,连接处的丝线打了结……
翠微却看不出到底有什么端倪,她放眼望过去,觉得每个香囊都精致无双,上面的云纹栩栩如生,根本没有沈宓提到的那些问题。
“良娣,您的女工自幼便好,恕奴婢眼拙,奴婢只觉得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好。”
“这不一样,殿下长在宫中,多少精致的工艺没见过,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出现半分差错。”沈宓与她一说话,便分了神,绣花针刺破了指尖,血迹迅速沁到了手中的香囊上,那个香囊,只差最后几针便可绣好,如今却是功败垂成。
沈宓随手将那个香囊一抛,重新开始绣。绣了这么多,她已然非常熟稔,连纹样都不需要描,仅凭眼睛便可进行刺绣。
练废许多,她终于绣成了一个自认为满意的香囊,手指上却也留下了许多针眼,翠微瞧着心疼,沈宓却不以为意。
她将那个香囊呈给顾湛,并小心翼翼地说:“妾观殿下近日因劳心政务,总是心神不宁,遂替殿下缝制一枚香囊,里面装了一些药草香料,希望可以缓解殿下的一些头疼之症。”
顾湛却只是扫一眼,淡声道:“孤知晓了,放那便是。”
见着自己连日的心思被顾湛如此轻飘飘应对,沈宓多少有些委屈,她低着头问顾湛:“殿下,是不喜欢么?”
顾湛回答地很快,视线却仍在手中公文上停留:“没有。”
沈宓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顾湛:“妾如今身体已然大好,若殿下处理公务间有闲暇,可否幸青鸾殿?”
她没敢抬头,只是听见顾湛将手中公文放下,回她一句:“今晚若有空,孤会来。”
话音刚落,孙澄在外轻轻叩门,顾湛让他进来。
孙澄说话前,颇有顾虑地看沈宓一眼,顾湛让他直说,孙澄才说:“殿下,方才传来消息,苏使相回京了。”
沈宓耳边似乎传来嗡鸣声。
苏使相回京了,也就是说,柔福公主顾持盈口中的顾湛的那位青梅苏姑娘也跟着从平江路回来了么?
孙澄补充:“那边请您去樊楼一趟。”
空气却只安静了一瞬。
顾湛说:“去告诉他们,孤会去。”
沈宓惊愕地抬眼看向顾湛,他要去樊楼赴苏家的宴,那还会回青鸾殿么?
她动动唇,很想问顾湛,方才的话可还作数?
13. 忽视
孙澄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眼观鼻鼻观心,自知此处并非自己该多留处,退出殿内。
沈宓攥着袖口,纠结半晌,才问出内心疑问:“那殿下今夜还……”
她话没说完,顾湛抬眼朝她看过来。那双眼睛中似乎不带任何情绪,但仅仅是微敛的眉心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像一把开刃的利剑,在她面前泛出冷光。
沈宓当即止声,垂下眼眸,低声说:“妾失言。”
她隐约感觉那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收回,只扔给她一句:“下去吧。”
“是。”沈宓朝他行礼退下时,看到自己为了将那枚送给顾湛的香囊绣到精益求精,绣花针在自己指尖留下的针眼,眼眶一红,她夜以继日的用心,拿到顾湛面前,他连碰都不碰一下,任由那枚香囊扔在桌面上,和那些冗杂的公务放在一起,而刺绣时被针刺伤手指的疼痛一齐冒出来,又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所谓十指连心之痛,大约是如此。
但按照规矩,她不能在顾湛面前有半分的失态。沈宓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委屈藏在心中,将泪水逼回眼眶,依礼退下。
而顾湛的目光仅仅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殿门关上时,他抬手蘸墨,看见从门缝中隐去的那片单薄纤瘦的身影,轻轻摇头。
这沈宓倒是颇有几分姿色,也没什么性子,只是太过于乖顺,像是一潭永远掀不起水花的死水。不过若只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太子良娣,乖顺些倒也没什么不好,后宅安宁不生事,他也省心。
沈宓离开勤政殿后,翠微为她披衣,她看见孙澄朝她这边望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大约是想劝慰她,但她此时只想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勤政殿,是以没给孙澄这个机会,朝他点点头,便同翠微一同离开。
翠微觑着她的神色,一路没敢说话,等回了青鸾殿,将里面侍奉的其他宫人都遣出去,才敢问沈宓:“殿下,是说什么了么?”
沈宓攥着手帕,几颗泪水砸在手背上,一落泪,从前不愿在人前展露出的脆弱便无可遁藏,委屈破开本不算坚硬的冰层奔涌而出,连带着眼泪也如同断线珍珠一般落下。
翠微不知在勤政殿里发生了什么,她当时守在门外,并没听见里面有何争执,也不知太子殿下说了什么,竟能让沈宓一回来便泪如雨下,她更是无从安慰。
沈宓抽噎着说:“我不知,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才能打破殿下对我的偏见,我明明已经在收敛掉自己所有的心性,已经在用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来讨他的欢心了,可是,为何……”
为何他本来已经答应了晚上来青鸾殿,转头一句苏使相回京,苏家在樊楼设宴,便能让她所有的心血毁于一旦。
她从来都没敢妄想作为储君的顾湛会一心一意地对她,也清楚明白,所谓真心,在天家是最无用的东西,可她只是想让顾湛能多注意她一些,让她日后在东宫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
若是能有个一子半女,即使顾湛君临天下后三宫六院,她也算有个依仗,可她与顾湛成婚月余,顾湛却从未来过青鸾殿,她实在不知要如何做。
此时门外传来丹橘的声音:“良娣,孙公公遣人过来传话。”
沈宓本哭得梨花带雨,闻言,当即匆匆用帕子擦干泪水,“请人进来。”
来传话的是个年轻的小内监,沈宓对他有印象,他管孙澄叫师父。
小内监说:“良娣,孙公公说,你不必太过忧心,樊楼那边的宴定在了酉半,且并非苏家撺的局,是苏家长公子昔日在汴京的旧交给苏公子接风洗尘,苏公子曾是殿下的伴读,殿下这方过去。”
沈宓听到真相,不免怔愣。原来竟是这般么?
她朝小内监道谢,让丹橘给了赏钱,“有劳跑一趟,替我多谢孙公公。”
也是难为孙澄,看见她情绪不对,还找了自己的徒弟特意来青鸾殿同她传话。若真如孙澄所说,顾湛过去是给那位苏公子撑场面,这苏公子幼时是顾湛的伴读,后来虽不在汴京,但此番同苏使相回京,怕是要升任东宫太子詹事,顾湛过去樊楼,也是情理之中,且酉半开宴,不过天刚擦黑,想必顾湛不会彻夜不归。
她心头阴翳略淡去,沐浴焚香更衣,又唤来梳头娘子,为自己绾一个精致的发型,于青鸾殿静待。
顾湛作为储君,官家已然着手将一些政务交予他独自处理,时近年关,堆在案头的事情更多,他处理完这些已然将近樊楼那边定好的开宴时间酉半,简单换了身常服后,骑马前往樊楼。
到樊楼时,算是迟到两刻,但因他提前传话过来,所有人都在等他到才敢开宴。
顾湛显然对这种事情已司空见惯,由人引着坐到上座圈椅,轻轻颔首,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苏家长公子苏行简:“何时到的?苏相公近来可好?”
苏行简执起酒杯,朝顾湛一敬,才道:“家父在平江路尚有余事需要交代处理,尚且需要一些时日,淮扬那边今年遇了百年一遇的大雪,父亲近些年身体不好,等马车一路回来,怕是在除夕前后了,于是便嘱咐臣与玉照先行骑马回京,安顿除夕祭祀宗庙一类的事情。”
顾湛顺着他的视线移过去,看见了坐在苏行简身边的苏玉照。
苏玉照还是同幼时一样,偏爱色彩秾丽的衣裳,却不像京中其他贵女一样喜欢金玉珠钗一类的物品,只将头发尽数盘起,以红绡包髻,外围一道红丝缯发带,也不爱戴耳珰,浑身上下仅手腕上一条红玛瑙手串,还是数年前皇后所赏,她才不曾摘下。
苏玉照学着苏行简的动作,也朝着顾湛敬酒,“见过太子殿下!”
顾湛点点头,想起那日同沈宓一道进宫时,在母后寝殿,顾持盈问他,若是苏玉照有了信,一定要告诉她,如今苏行简与苏玉照提前回京,即使是他,也是今日午后才知晓,顾持盈在宫中,怕是不知。
是故他淡淡同苏玉照道:“持盈那日闹腾我,说想见你,你明日若有空,进宫陪她说说话也好。”
苏行简犹豫片刻,看一眼妹妹苏玉照,朝顾湛道:“殿下,玉照毕竟是外臣之女,苏家又非外戚,她早已及笄,只是一直未曾相看到合适的人家才没婚嫁,如此频繁出入宫禁,怕是不好。”
顾湛并不以为意:“无碍,持盈在宫中一众皇嗣中年纪最小,性子是骄纵一些,这么多年,也只有玉照同她相处和睦,你又即将做孤的詹事,都是自己人,这般见外作甚?”
他此话一出,苏行简也不好反驳,只能道:“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臣与玉照自然不好推拒,”他又转头同苏玉照吩咐:“只是如今毕竟比不得幼时,你入宫陪柔福公主解解闷便好,千万不要像以前一样,不知轻重地往东宫跑。”
苏玉照嘟囔一句:“这话你唠叨了我一路,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本是一段插曲,在座不是苏行简昔日在汴京至交便是与他同榜进士、翰林同僚,顾湛也不曾刻意摆架子,是以氛围很快轻松起来,觥筹交错,谈笑不绝。
约莫刚过戌半,有个家仆打扮的男子进来在下首坐着的一年轻郎君耳边低语,他的神色明显犹豫起来。
早有人看穿其中端倪,“你家那位母老虎又来催你回家了?”
那人低声:“别乱讲,什么‘母老虎’不‘母老虎’的。”
“嗐,你还不认,这满汴京谁人不知咱们杜司谏虽当年状元及第,春风得意,更是官图亨通,平步青云,却唯独娶了个出身蜀中的夫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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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之名早已不是秘密。”有人调侃。
杜司谏反驳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我怎会惧怕她?只是感情甚笃,平日多让着她罢了,‘惧怕’一词出来,你到底是污我俩谁的名声?待你们日后成婚,只怕与我一样!”
他才说完这句,他家家仆尴尬道:“主君,主母说她只在楼下等您一刻钟,若是您不下来,她便提刀上来了……”
席间所有人顿时大笑起来,杜司谏也不挽尊,匆匆起身:“请殿下恕罪,为免内子冲撞殿下,臣且告退。”
看着杜司谏仓皇离去的背影,顾湛也没忍住轻笑一声。
有人拿杜司谏开玩笑:“照着杜司谏所言,他的烦恼,席间你我未曾娶妻之辈,怕是难以感同身受。”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也不拘束礼节,便驳他一句:“我瞧着倒是他杜司谏不敢犯娘子的‘家法’,那殿下的东宫,如今不也有一位么?”
苏玉照跟着问:“是呢,不知那位沈良娣,是个怎样的人?”
提到内宅之事,顾湛的笑意渐渐敛去。
对于太子依圣旨纳那位阵亡的辅国将军沈淮遗孤沈氏为良娣之事,苏行简也有所耳闻,是以他才劝诫妹妹苏玉照莫要再去东宫,此刻窥见顾湛的神色,他心下思忖一番,当即阻碍先前那人:“行了,开玩笑也该有个度。”
那人自知失语,当即朝顾湛认错。
顾湛对此却并未深究。
毕竟他只是奉旨给沈氏在东宫一个名分,东宫不缺几双碗筷,他对沈宓也没什么特殊感情,东宫又只有沈宓一人,他观沈宓,倒是个安分守己的,所谓后宅鸡飞狗跳之事,应当不会发生在东宫。
此事很快揭过,没几杯酒的功夫,便无人再提。
樊楼包厢里点着炭盆暖炉,包厢中正宴饮,无人留意到外面纷纷扬扬又下起雪来。
沈宓在东宫青鸾殿中静待,瞧见外面落雪,不免担忧起来,她听闻顾湛从东宫离开去樊楼时,是骑马去的,也不知有没有带伞,遂遣丹橘去问孙澄。
孙澄说难得沈宓想得周到,下午那会儿万里无云的,没人想到晚上会突然落雪,殿下又走的急,确实没带伞,连裘衣也未曾披一件便去了樊楼。
沈宓心头染上一丝担忧,她问翠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翠微看一眼天色,回答:“应当将近亥时。”
亥时,想必樊楼那边也快要结束,她总不能让顾湛冒雪回来,于是让人套了车,带上伞和大氅前往樊楼。
车子停在樊楼外面,翠微问她:“良娣,我们要上去么?”
沈宓挑开帘子,看着人来人往的樊楼,又将帘子放下,轻缓摇头:“不必,还是莫要搅扰殿下的兴致,我们等在此处,殿下从樊楼出来接应便是。”
“只是这车内没有暖炉,外面下着雪,单坐在车里,未免太冷。”翠微不忍。
“无妨,想来殿下这边也快结束了吧?”她不敢多做猜测。
翠微也不好再劝。
只是她坐在车中等了许久,樊楼外面停着的马车越来越少,里面的谈笑生也渐渐低下去,还是没见着顾湛的身影,她抱臂坐在车中,冷风掀开帘子灌进来,使她不断靠搓手取暖,却不得不维持清醒。
“良娣,殿下出来了!”翠微在她耳边道。
只这一句,唤醒了她的神识,她掀开帘子,欲下车时,“殿”字还没说出来,便收了回去。
顾湛身边站着个穿着妃色褙子的女娘,顾湛唤她“玉照”。
苏家设宴,能在他身边这般亲密的,除了那位苏姑娘,还能有谁?
沈宓跌回车中,唇颤抖着。
她想问自己一句,那她算什么?
14. 静待
本坐在马车中的翠微没看外面,留意到沈宓的神情不对,一手尚且拨着帘子,转头问沈宓:“良娣,不是要给殿下送伞和大氅么?”
在看到顾湛与苏玉照站在一起的那幕时,她其实是不想当面见顾湛的,纵使她为了在东宫立足要千般万般地顺应顾湛的意思,讨好顾湛,可她也是有尊严的,她也是要脸的。他们二人并肩而立,她过去岂不是空惹人嘲笑?
是以她本想吩咐车夫直接回东宫的,但没来得及拦翠微这句。
东宫的马车就停在樊楼门口,与顾湛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这个时候樊楼一楼大堂中已经没几个人喝酒作乐了,在寂寂风雪中,这句听起来便更是明显。
果不其然,顾湛本侧头和苏玉照说话,翠微话音刚落,他便朝这边看过来,而沈宓正撞上他的目光。
这个时候,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必须下车同顾湛请安。
翠微搀扶沈宓下了马车,站在她身后跟着她同顾湛见礼。
顾湛淡声问:“你怎么在此处?”
“妾见外面落了雪,担心殿下没带伞,”沈宓臂弯中还搭着拿给顾湛的大氅,从翠微手中接过伞,没敢抬眼看顾湛,也不忍看见他与苏玉照郎才女貌,并肩而立的一幕。
顾湛的目光扫过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车辕、眼前女子已经冻红的耳廓与耳垂,她皮肤是透净的白,肩上披着荔色大氅,在雪夜中,灼若红梅,却始终低眉顺眼,当真是被规矩束缚地死死的。
他问:“在这里等了多久?”
顾湛这算是在质问她为何不打招呼就私自出宫来了樊楼了么?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和苏玉照在一起?
沈宓耳边刮过风声,裙摆被吹的猎猎作响,手指已经略僵,但她不敢多想,只轻轻咬唇:“妾刚到,殿下便出来了,也无意干涉殿下之事,只是送大氅和伞。”她说着扯了扯翠微的衣袖,示意翠微不要多言,又朝前走两步,站在台阶下,双手将伞和大氅捧到顾湛面前。
顾湛依次接过伞和大氅,指尖无意间与她的指尖相触碰,眼前女子的指尖凉的有如寒冰,却在他碰到时迅速缩回去,他没多问,只回以一句:“沈良娣有心。”
沈宓朝他行礼,余光看见他将伞递到苏玉照手中,“妾不知苏姑娘也在,遂没多备伞。”
苏玉照笑吟吟地看向她,“沈良娣不必见外,既然你是殿下的良娣,日后随殿下一样,唤我一声‘玉照’便可。”
沈宓没应这句。若真如当时在宫中,顾持盈所说,顾湛本来便是要娶苏玉照的,那日后她入宫后,便是真正的太子妃,礼法为先,自己又哪里敢直呼其名?
顾湛回头看一眼苏玉照,“伞你留着吧。”
沈宓一怔,连带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挪不动步子,一时竟不知是因为漫天的飞雪还是因为顾湛这句话。
她在东宫中担心顾湛会不会冒雪回来,亲自带着伞和大氅来樊楼等他,顾湛倒好,转头就将伞给了苏玉照。
顾湛没注意到她的反常,信步走下台阶,拢拢大氅:“走吧,回宫。”
沈宓错愕抬眼,她忽然有些不明白顾湛什么意思。
顾湛无意与她多做解释,扶着车壁上车,“风雪太大,马匹明日自有人送回东宫。”
沈宓这才反应过来顾湛是要同她一起乘马车回东宫,可到底是因为下雪骑马不便,还是想把伞留给苏玉照,她却不敢多做猜测,只顺着顾湛的意思,踩着矮凳上车。
几人在风雪中的这段时间,那个矮凳上已经铺了一层雪,沈宓提着裙裾上车时,重心不稳差点朝后仰去,千钧一发之际,顾湛身后攥住她的小臂。
她胳膊纤细,顾湛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便圈住了她的小臂,指尖的温热透过单薄的亵衣衣袖透过来,惹得她呼吸一滞,良久才嘴唇翕动:“多谢殿下。”
顾湛没说话,拽着她上车后便撤回了手。
当时离开东宫时,为了保暖,只选了一架小的马车,若换做平常,三个女子勉强挤挤,也能容下,可顾湛一坐进去,无论是从礼法上还是从空间距离上,翠微都不宜留在车内,便在外面与车夫坐在外面。
顾湛一上车便合眼不语,沈宓觑着他的脸色,想问他今夜是否还要回青鸾殿歇息,却数度欲言又止,毕竟今夜撞见的所有已经是答案了,犹豫许久,还是轻叹一声,低下头去,像儿时打发时间那样轻轻戳弄腰间荷包。
车厢中安静到只能听见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顾湛却冷不丁地开口:“你想问什么?关于孤与玉照么?”
沈宓顿时心头警铃大作,她哪敢问?
“没有,妾不敢过问殿下私事,”她细细斟酌一番,又道:“青鸾殿备了热的解酒汤。”
顾湛敛眉看她一眼,她未免太过懂事,“好。”
沈宓以为他会拒绝。毕竟嫁入东宫的这一月多,她早已习惯了顾湛各种程度、各种方式的拒绝,本是抱着试探的心思去问顾湛,没想到他却同意了。
一时喜出望外,却不知要多说什么,只敢回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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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殿的宫女内监等得都快犯困,终于等到了沈宓回来,却未想到,太子殿下竟也会一同回来,这还是除却新婚夜,殿下头一回来青鸾殿,所有人都跟着忙碌起来,不需沈宓吩咐,便全部跑去烧热水。
沈宓侍候顾湛喝过解酒汤,主动褪去外衫,只着一件亵衣坐在床沿,等顾湛沐浴结束。
不消半刻,顾湛同样着寝衣从后殿绕过来。
沈宓起身行礼,低声在顾湛耳边道:“殿下,妾的月事前几日刚结束。”
她以为自己已然图穷匕见,顾湛却没什么表示,随意往床沿一坐,脱下木屐,说:“早些歇息,孤明日还有事。”
沈宓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又是她自作多情。
但顾湛既然已经这般讲了,她又岂敢多嘴半句?只好默默躺进床榻里侧,规规矩矩地躺好。
一夜和衣而眠。
次日她醒来的时候顾湛已经离开了,也不知是何时走的,翠微说顾湛上朝要点卯,寅时二刻便起了,没让她唤沈宓。
沈宓起初甚是失落,但从这日到年底,顾湛几乎很少在东宫,若是回来得早便会来青鸾殿歇息,若是寅夜,便直接歇在了勤政殿,孙澄来讲过,是因一到年底,顾湛作为储君,总是很忙,毕竟总有一天这天下是他的,作为储君,二府三司六部的许多事情都是他如今要接触的。
沈宓理解,虽则她不知顾湛每天是否回来,但都会让厨司留下晚膳,夜夜在青鸾殿守灯静待至子时过半,方肯熄灯休息,偶尔顾湛回来,即使如那夜一样只是和衣而眠,她也没有半句怨言,毕竟顾湛肯来,对她而言,已是极好。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元旦大朝会那日。
大齐如今虽时不时与党项交战,但两邦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每逢年节便会举办大朝会,党项会遣使来汴京纳贡,大齐则会赐物,以示两邦交好。
早上使节觐见官家,顾湛作为太子也要在场,到晌午过后便要开始在宫中设宴。
沈宓同顾湛一同进宫,顾湛去见使节,沈宓则要依照礼节去同皇后请安,与其他宗眷叙话。
雪天路滑,马车行进地慢些,顾湛素来恪守礼节,注重时辰,马车一停稳,他便先下车,沈宓急忙跟着下车,想追赶他的步子,却不慎被层层叠叠的吉服裙角绊倒。
疼痛从脚腕爬上来,她出声去喊顾湛:“殿下。”
与她异口同声的是另一阵不算陌生的声线,沈宓循声望去,是苏玉照。
顾湛略一顿步,回头看过来。
15. 周旋
苏玉照拂开侍女欲搀她的手,单掌一撑车壁,在矮凳上一借力,便跳下车来。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撞见太子殿下,”她朝沈宓的方向看过来,“还有沈良娣。”
沈宓不愿在这二人面前露出半分脆弱来,她扶着翠微的手,强忍脚腕伤痛站起来,她扭伤了脚踝,行走不便,此处尚且在宫中的止车门前,再往前马车不得入宫,偏偏旁边又没有可供歇脚更衣的地方,她行动不便,想要走到皇后寝殿很是艰难。
怀着这层顾虑,她又觉得这半月来,顾湛对她偶尔也会和颜悦色,试着出声:“殿下,妾不慎扭伤了脚腕。”
顾湛面色不虞,“你方才说什么?”
顾湛离她有四五步,她因胆怯与不确定,声音低了些,正想开口解释,另一边过来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同顾湛搭话问安,顾湛转过去同他寒暄。
紫袍是为当今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着,所着必是宰辅之臣,自然比她更重要。沈宓深知这一点,也不敢让顾湛在外头失了体面,忍痛站在原地没动,等顾湛和那位紫袍相公要离开时,才福身:“妾恭送殿下。”
待顾湛走后,沈宓终于撑不住,几乎要栽倒在翠微怀中。
苏玉照见状不对,疾步朝沈宓这边走过来,问她:“沈良娣可是身体不适?需要我帮忙么?”
沈宓轻轻摇头,“无妨,只是方才不慎扭伤了。”
“我瞧你脸色苍白,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苏玉照扶着她另一边手臂,朝前面张望一眼,“过了止车门,走十来步有一处偏殿,我先让我跟前的人去请程太医,你自己能走过去么?”
沈宓错愕片刻,她没想到顾湛没理会她,如今帮她的竟然会是苏玉照,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即使日后苏玉照真的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倒也不算一件坏事。
苏玉照面露担忧之色,“不可以么?”
沈宓这方回过神来,“多谢苏姑娘,几步路而已,可以的。”
苏玉照没多问,和翠微一人一边搀扶她到了止车门后的一处偏殿,没过多久,苏玉照身边的侍女便将程霖带了过来。
程霖替她将扭伤的筋骨恢复,又嘱咐翠微涂上些药,稍作休息后便可自由活动。
但今日入宫本就不只是赴宴,她还要去给皇后请安,不慎伤到等太医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若是去晚了,难免惹皇后不快,是以她没敢在此偏殿多做停留,翠微为她的伤患处涂上药后,她立即整理裙裾,朝皇后寝殿而去。
沈宓本以为苏玉照也是要一同见皇后的,却不想两人在离皇后寝殿坤宁殿不远处的一处亭子旁分道扬镳。
顾持盈同她的婢女坐在亭子里,甫一看见苏玉照,“腾”的一下站起身,朝这边招手:“苏姐姐!”
苏玉照朝沈宓略颔首,转身快步朝顾持盈走过去,亲切地唤她的闺名,同顾湛一样,“持盈,好冷的天,你怎么在这里等?在漪兰殿等我不就好了?”
顾持盈双手叉腰:“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不是左灯右等等不到才出来的么?漪兰殿已经备上了你最爱的桃花酥与梅香酪,快走快走,你不知道,你跟着苏相去平江路的这几个月,在宫里可无聊死我了,母后虽然也找了几个贵女入宫陪我,但她们都是一等一的无聊,从小到大,还是你与我最合得来!”
沈宓站在亭子外,安静垂眸听着这些。顾持盈是官家与皇后的幺女,是顾湛唯一的妹妹,被娇惯着长大,娇蛮的名声在汴京贵女中人尽皆知,可苏玉照竟能直接唤她的名字,难怪之前,顾持盈能在顾湛面前那般说。
她无意掺和,出于礼貌,同苏玉照颔首:“既是如此,苏姑娘,那我便先行去坤宁殿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顾持盈仿佛这才留意到沈宓,她颇是不屑地扫沈宓一眼,又问苏玉照:“苏姐姐,你怎么同她在一起?”
沈宓的面子当即挂不住,但顾持盈毕竟是顾湛的妹妹,她只好悄悄攥紧拳,一言不发。
她听见苏玉照岔开话题,“行了,太冷了,让我先去你漪兰殿避一避,莫在此处多待了,仔细染了风寒,皇后娘娘又训你,这次我便不帮你打圆场了啊。”
顾持盈当即挽起苏玉照的手,从另一边离开。
待她们离开,翠微终于没忍住为沈宓鸣不平:“枉我还以为,那苏姑娘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她竟如此在良娣面前这边耀武扬威。”
沈宓蹙眉看她一眼,扯动她的袖子,压低声音:“此处是宫禁之中,莫要胡言乱语,快些去坤宁殿给皇后娘娘请安吧,我作为殿下的良娣,去晚了总归是不好的。”
翠微虽不满,却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在沈宓耳边嘟囔:“她如今便在您面前同柔福公主做出这般亲密之态,等日后进了东宫,保不齐要怎样给您气受呢。”
沈宓没应这句。
此处离坤宁殿虽算不上远,但因沈宓脚腕上的伤尚未完全痊愈,身上吉服又笨重,为了维持端庄体态,不免走得慢些。
等她和翠微到坤宁殿时,皇后已然在殿中,殿中乌泱泱坐了一群贵妇宗眷还有后妃,沈宓久不在宫中,认识的人也不算多,还是昨日顾湛命人给她送来些重要人物的画像,让她认认人,她才不至于一个都不认识。
皇后低啜口茶,抬眼朝她看过来,“沈良娣来了?”
皇后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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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进宫谢恩那次一样唤她一句“好孩子”,也没直接唤她的名字,反倒是极其疏离地称她一声“沈良娣”,沈宓再笨也听出来皇后这是因她到得晚而生气。但她同样清楚,皇后对她素无偏袒之心,她如今无论怎样解释,都成了狡辩,倒不如直接认错。
她从翠微手中抽出手,改福身礼为跪拜礼,朝皇后恭恭敬敬一拜:“妾来晚,请娘娘恕罪。”
皇后抬抬手,让她起身,找个位置坐下。
她右上手一个女子以绢帕掩唇笑道:“母后何故怪她?谁人不知沈良娣与殿下新婚燕尔,小夫妻间情意绵绵,早上起的晚些也是常理,哪像妾与魏王成婚三四载,早都老夫老妻了,我们这在座的哪个,能有沈良娣年轻啊。”
说话的便是魏王妃,沈宓认得,魏王虽非皇后所出,但比顾湛年长两岁,也更早接触朝政庶务,在一些重要事情伤也立过功,虽非储君,也深得官家信任。至于魏王妃,虽说着自己与魏王成婚三四载,魏王府中也有一两个通房,但迄今,魏王也只有魏王妃所生的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庶子庶女,可见这魏王妃的手段。
沈宓记得顾湛叮嘱过她的话,本想尽量避免和魏王妃直接打交道,但还是被她一句话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后没说话,荣国公夫人便跟着说:“可不是?说来腊八那日,我去开宝寺祈福,也见着殿下陪沈良娣一起呢,似乎也瞧见了今年那个同李相家女儿定了亲的新科进士,也不知他来拜什么?”
“你这么一说,昔日在汴京沈家和陈家来往密切呢,没想到沈家女最后入了东宫,陈家子娶了李相家的女儿。”
魏王妃道:“可不是,只是不知那陈均犯了什么错,本来在翰林院待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贬到华州去做通判了。”
众人你来我往,虽未直接说,却将火引到了沈宓身上,这种无声的猜忌最令人难以辩解。
沈宓定了定神,露出一抹柔善无害的笑来,“竟是这样么?那日本是殿下陪我一同去开宝寺替我亡故的父母兄长点长明灯,又听高僧讲经,有没有旁人我倒是未曾留意过,外朝之事,我也不甚懂,并未多嘴问过殿下。”
此事毕竟关乎天家颜面,众人议论几句,皇后便也止了。
不过多久,前面传话过来,说宴席快开了,请这些贵眷们过去赴宴,沈宓到时,顾湛已在座位上,他身边有个男子,沈宓并不认得,只隐约觉得他的眉眼与苏玉照有些像。
她才要同顾湛请安,却听见顾湛对那人说:“放心,孤对她无意。”
而顾湛说完,才意识到她到,看她一眼,说:“来了?先坐,这是行简,玉照的兄长。”
16. 解围
沈宓应声,朝苏行简叉手颔首:“苏公子。”
苏行简听见顾湛唤她,看见她的一瞬,不免怔愣片刻,才匆匆站起身,深深一揖:“臣见过沈良娣,良娣不必同我客气,年后我将入东宫任殿下的太子詹事,良娣同殿下一样,唤我一声‘行简’便是。”
沈宓下意识先觑一眼顾湛的神色,但顾湛并未再看她。她未曾听过苏行简有妻妾的消息,即使他日后是太子詹事,是东宫属臣,顾湛登基后,他也是肱骨之臣,但毕竟还算外臣,这声“行简”,若她是太子妃,或可斟酌一唤,但她只是良娣,顾湛又不止一次提醒过她记住自己的身份,几番权衡下,她还是决意以后对苏行简以“苏詹事”相称。
她没多言,只安静坐在顾湛身边,听顾湛同苏行简谈话。
想来他们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她对顾湛又敬又怕,自从嫁入东宫,一直有意收敛着自己从前的心性,从不敢在顾湛跟前任性半分,在皇后与顾持盈跟前,也是尽可能地沉默寡言,看见苏玉照与顾持盈间毫无嫌隙,苏行简与顾湛之间更是比顾湛与魏王之间还亲近些,她不免想起自己也曾有这样毫无顾虑的时候。
她如此想着,心头不免泛上一阵浓重的涩意,喉咙间也似是被一团棉花塞入,耳边是细细碎碎的人声,是丝竹管弦声,她却是孑然一身,也不知阿爹阿娘哥哥他们在延州可还好?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她尝听人讲,酒可浇愁,于是没忍住端起手边的酒杯,也不品酒中层次,一饮而尽,辛辣感当即刺灼着她的喉管,本来蓄在眼眶中的眼泪,被几声咳嗽带了出来。
翠微忙从袖间取出手帕得给沈宓,“良娣慢些,可还好?”
沈宓轻轻喘息后,用手帕将脸上的泪水轻按拭去,“无妨,喝得急了些。”
她收回手帕后,却看见面前放着一盏茶,在她的左手边,她不免看向顾湛,刚想同顾湛道谢,却听见了那阵清越琅琅的嗓音,那不是顾湛的声音。
“沈良娣当心,这宴席上的酒是为了迎合党项人的口味,比起大齐盛行的果酒,是会涩口一些,若是喝不惯,可以让底下人悄悄换掉。”
沈宓循声望去,正看见苏行简朝她温温一笑。
苏行简虽与顾湛交情甚好,但与顾湛并不一样,眉眼弧度和缓却不圆钝,腰间坠玉,深绿色官袍更显其清癯气质,与她第一次见面,脸上却总挂着和煦的笑,当得起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多谢苏詹事。”沈宓礼貌应答,垂下眉眼,敛去自己眉间的失落之色。
她就说顾湛什么时候转了性,竟也能考虑到这么细致的事情,虽本就不抱幻想,但多少有些落差。
顾湛看她一眼,淡声道:“下次当心。”说罢招呼行走在席间负责添酒水的宫女,让她将扶箴面前的酒撤下去,换上常年备在宫中供女眷饮用的甘醇果酿。
然而即使只是果酿,喝得多了,亦会让人有些晕晕乎乎,加之殿内宾客众多,地龙炭盆更让人呼吸不畅,沈宓略感身体不适,只得牵动顾湛衣袖,道:“殿下,妾有些不胜酒力,且去更衣。”
顾湛点头:“早去早回,莫要在宫内其他地方滞留。”
等到了外面,冷冽空气从口鼻灌入,沈宓才觉得意识清醒几分。
更衣完后,沈宓却有些辨不清来时的路,宫中道路交错纵横,甚是复杂,她站在小道交错的路口,努力回想来时的道路,不想撞见了苏行简。
苏行简只在宴席正式开始前坐在顾湛旁边说了两句话,正式开席后,他与顾湛私交再好,依照礼节,也只能先去下首的臣子席位,是以沈宓也没再关注过他的动向。
苏行简朝她从容行礼:“好巧,沈良娣也出来赏雪么?”
“赏雪?”沈宓意外于他在这么重大的场合离席竟然是为了赏雪。
苏行简负手而立,发上沾雪,遥遥看向小道尽头,空出的一只手一指,“瞧见那处了么?宫中有一处倚梅园,这个时节雪映红梅,最具风情,”他说着看向沈宓:“臣生在淮扬,鲜少见到雪,却一直心向神往,不过听闻沈良娣曾在延州生活多年,想来见过前朝诗人笔下的‘大雪满弓刀’?”
他这句勾起沈宓昔日记忆,她笑道:“延州的雪是伴着壮阔而寥落的西风的,一落便是关山白首,纷纷扬扬,连日不歇,那片土地上的人亦是侠肝义胆,豪情万丈,确实不像汴京人士这般有笔墨柔情。”
想起在延州的生活,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要冲破这重重宫阙的束缚,要跳出其中的条条框框。
她没看苏行简,也不知苏行简的目光在她面庞上停留许久。
他那会儿与顾湛闲聊时提起过沈宓,顾湛对沈宓的评价是时时低眉顺眼,无聊无趣到极点,他只是听着,并未予以置评,如今看来,这沈良娣并不尽然如顾湛所说的那样。
沈宓说完这句,很快意识到苏行简与顾湛交情甚好,为避免误会,她连忙道:“苏詹事莫要多想,我并没有说汴京规矩不好的意思,也没有妄自议论殿下的意思。”
闻言,苏行简讶然,原来她这般是因为顾湛,他遂朝沈宓安抚一笑:“良娣不必多虑,苏某今日只当偶遇一气性相投之友,其实殿下有颇多顾虑,也有为难之处。”
沈宓看向他,面露疑惑。
人人皆知顾湛是今上嫡长子,为当今皇后所出,其实不然,鲜少有人知晓内情。皇后早年无子,最初是为官家的昭仪,官家因爱重她,想立其为后,却遭朝臣反对,认为其无嗣,官家便临幸了她身边的一个宫女杨氏,其间谎称她有孕,待杨氏十月怀胎,腹中胎儿呱呱坠地,此子是为顾湛,当即被认作她的孩子,凭借这个孩子,她才得以当上皇后。
起初,杨氏因诞育有功,被封作美人,然而毕竟血脉相连,幼年时期的顾湛总是与杨美人更亲近些,皇后为避免夜长梦多,怕杨美人同顾湛透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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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遂找机会将杨美人贬黜去守皇陵。
顾湛十一岁时得知内情,他很想质问皇后,但自知自己势单力薄,于是将所有不甘咽下,忍辱负重,在皇后面前装出一副孝子模样,为了避免犯错,明明对规矩厌恶至极,却不得不将所有的规矩奉为圭臬,不得不接受被安排好的一切,所谓冷淡矜漠,也只是不想让人抓到把柄,多年来又暗中托苏行简照料亲母杨氏,只盼官家驾崩,他承继大统,将杨氏接回宫中,好自奉养。
苏行简想起背后实情,但想来顾湛应当不愿意让沈宓知晓,遂对此事闭口不谈。
沈宓看懂了苏行简的为难,也不强求,只道:“无妨,若是殿下想告诉我,自会告诉我的。”
苏行简看见一提到顾湛,沈宓又如昙花开败,免不了轻叹一声:“有件事我想同沈良娣说一声,前不久殿下来樊楼赴宴,良娣来接殿下,许是看见殿下与玉照在一处,原是臣那日被灌了酒,当时已酩酊大醉,玉照替臣送殿下。”
沈宓嘴唇翕动,心中千头万绪,原来是她误解了顾湛,半晌只说出一句“多谢苏詹事告知。”
“沈良娣出现在此处,可是也要去赏梅?”
沈宓摇摇头,婉拒苏行简:“非也,我出来透风更衣,却不想在宫中迷路,在此处遇见苏詹事。”
“原来如此,这条小道走到尽头右转便可以回到宴饮主殿。”苏行简弄清原委,给她指路。
沈宓顺着苏行简指的路离开后,又遇见几个衣着贵气的女眷,她思忖出来已经耽误许多时间,本无意与她们闲聊,却被人拦下。
“这不是沈良娣么?”
沈宓不认得说话的人,“你是?”
那个拢袖的年轻女子说:“哦,你不认得我,我姓李,李相是我爹爹。”
沈宓心跳漏了一拍,莫非是与陈均定亲的那个李姑娘?
她还未开口,李氏又道:“方才听荣国夫人讲,你同陈郎曾是青梅竹马?”她朝沈宓走进两步,“我说他怎么突然要去开宝寺,原来是你已嫁太子还不安分,我说他怎么一趟开宝寺回来后,便被从翰林院调到了华州去?你真是好生不要脸!”
沈宓蹙眉,冷声道:“我既与陈公子各自婚配,便不会再纠结于从前之事,还请李姑娘慎言。”
“说的好听。”李氏仍不依不饶。
她话音刚落,几人中间却插入一阵矜贵的嗓音:“何人在此喧闹?”
沈宓听出来,是顾湛的声音,众人忙与顾湛见礼。
顾湛站在她身侧,虚拢她肩头:“我说更衣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是在此处被纠缠住了?”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李氏立即噤若寒蝉,顾湛没理,只对沈宓说:“走吧,先回去。”
一离开外人视线,顾湛便松开了她,眉眼间尽是淡漠疏离。
“殿下……”沈宓想解释。
顾湛淡声道:“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