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夜有雨》
1. 01
《京夜有雨》/却思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2025.6.12
01
来北京的第六年,郁雪非还是未能适应杨絮纷飞的春天。
她到乐团门口,摘下口罩和帽子,又清理了一番身上残存的浮毛,动作慢条斯理,很是仔细。
来往行人神色匆匆,却也不少人分顾一眼,可他们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谪仙一样的女孩儿与她身后易拉宝海报上的“琵琶首席郁雪非”联系起来。
那是上个月一场获得满堂彩的演出,按照乐团的观众喜好度投票,她赢得本月的宣传机会。然而表演妆太浓,生生盖过她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清冷,倒泯然众人。
郁雪非天生雪肤乌发、骨肉匀停,唇颊淡淡的血色芙蓉石一样沁出来,五官线条柔和清晰,偏生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瞳,才糅入一味英气,免于流俗。
乐团内大多数人称她一声“郁仙儿”,谑称尊称已难辨,但都觉得她担得起这个名头,就这么流传下来,传播速度之快,连刚进乐团没两天的新人也不喊她师父了,跟着郁仙儿郁仙儿地叫,没大没小。
但她也不生气。
桂玉之地四九城,人堆里扔块石头都保不准砸中几个高门子弟,她一个外乡客,谁也开罪不起。
就比如她所在的这个商业民乐团,规模不大,倒是卧虎藏龙,有不少北京本地中产以上家庭的子女,不愁吃穿,只为了找个闲班点点卯,态度相当散漫,乐团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有演出紧着那几个劳模上,但奖金平分,美其名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都知道这是怕事和稀泥,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那些现代八旗子弟没了这份工作不要紧,想要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被高昂的房租和生活成本压得喘不过气,哪敢轻易撕破脸。
整理完身上的杨絮,郁雪非越过自己的俗红艳紫的宣传海报,径直向内走去,没有多看一眼。
排练室已经来了不少人,稀稀拉拉聊着天,郁雪非推门进去时,隐约听到一句“那可是几十万的小叶紫檀”。
几十万,比收藏级的琴价值还要高,贵倒是其次,这种等级的琴一是要上好的珍贵木材,二是要业内最有名的大师亲手打造,全国也就上百把,持有者的人脉和地位才是等闲人不敢肖想的。
如她这类最普通的演奏员,职业生涯能拿到一把收藏级就算圆满,小叶紫檀琵琶只活在人们的惊叹和传说里。
郁雪非神思稍驻不过片刻,便熟稔地拉开琴包,掏出自己的演奏琴调音,不问世俗的模样,仿佛真的对上了那个外号。
郁仙儿。
“郁仙儿!”
一惊一乍的声音,一听就是关观,她那位没大没小的徒弟。
郁雪非头也不抬,紧了紧二弦的琴轴,“怎么了?”
“天呐,你不知道吗?”小姑娘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一双眼圆瞪瞪地看着她,“小叶紫檀琵琶,活的!”
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让郁雪非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活的死的?”
“琴呀!几十万的琴,以前只能在手机上看到,现在咱乐团就有一把呢,大家都在看!”
郁雪非噢了一声,拨了下二弦,音还是低了,又抬手拧紧,“听说了,等会儿去看,我先调好琴,排练要用呢。”
来乐团时间虽然不长,但关观是领略过自己这位师父的从容的。
她看着冷,其实性格很好,指导练琴的时候温柔耐心,就是人也太淡定了,面对什么事情都毫无波澜,真要成仙了。
可就算是神仙,也不能对全国百里挑一的小叶紫檀琵琶视若无睹吧?
关观不死心,“别等会儿了,这可是人家送你的琴,你不看谁看呀?”
事实证明,神仙也有心,因她这句话手中力道一重,二弦不堪负荷,“啪”地一下断了。
“你说什么?”郁雪非终于抬头看她,眼睛仿佛一对黑曜石,“什么……送我的?”
“对呀,说送给郁小姐,咱们团还有另一个郁小姐吗?”
说着关观笑起来,压低声道,“倒是于小萌想张冠李戴,问人家,是郁还是于呀?别是记错了,团里还有于小姐。人家回她,就是郁,外头海报上写着名字的首席,不可能错。”
于小萌也是弹琵琶的,自恃本地人家境好,三天两头告假早退,难得今天来了,还赶上这个大场面。
她一直看不惯郁雪非,这是团里公开的秘密,关观也见识过于小萌的刻薄,因此看到她被怼吃瘪,心里很是舒畅。
但郁雪非此刻的关注点不在于小萌身上,“送东西的人在哪?”
“vip休息室,大金主,老潘巴不得把人供起来。”
说的是乐团老板潘显文,一位艺术细胞全无,却还要装高雅的商人。
郁雪非了然地点点头,把琴塞进关观怀里,“帮忙换一下二弦,我去一趟。”
乐团不大,从琴房到休息室,正常步速只需要两分钟。然而今天走廊仿佛变成了狭长的洞穴,她步伐亟亟,仍觉得看不见头。
休息室外间被落地玻璃包围,隔着半墙磨砂纸,能隐约瞥见那架价值不菲的琵琶,小叶紫檀琴身宝光醇厚,牙轸光洁细腻,琴头牡丹雕饰通透灵动,只一眼便知是上好的玉材。
“怕是个老物件吧,眼下哪有象牙打的琴相呢。”说话人的语气透着一丝歆羡,“真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她话音刚落,就传来于小萌的冷哼,“那又如何,落到有些人手里,还不是白瞎了。她都没用过什么好琴,拿到这样的,担不担得起还两说。”
她还欲继续,先说话的女孩儿却发现了郁雪非的身影,连忙拽了两下于小萌,示意她噤声。
于小萌偏头,轻蔑地睨了眼,阴阳怪气道,“哟,果真是神仙,走路悄没声儿的。”
郁雪非无暇理会,绕过她去拉休息室的门。
于小萌见状恼赧,抬手拦她,“至于吗,为一把琴上赶着贴过去?我跟你说话呢!”
郁雪非也抬眼看向她。
中分长直发绸缎一样垂下来,几乎要掩去女生大半张脸,一对漆瞳黑白分明,让人读不懂,只觉得冷。
不知是不是被她古井一样的眼看得发怵,于小萌怔了一瞬。
郁雪非轻轻拨开于小萌的手,话音平静,“我没打算要那把琴。”
“你说什么?”
“我没打算收下这个礼物,”她重复了一遍,清透的嗓音如玉锵鸣,“但就算我不要,它也不会变成你的东西。”
趁于小萌被噎得不知如何应答的时候,郁雪非进了休息室。
她一般都不理会于小萌的冷嘲热讽,忍无可忍时才回敬那么一句。
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公主估计没受过什么挫折,连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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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别人都憋不出几个新词,稍微被怼一下,就大脑空白说不出话。
和她争执纯属浪费时间。
郁雪非路过那架琴,也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她长了见识,原来在琴架旁还坐着一对保镖,铁面门神一般守着这件珍宝。
其中一个对上她的目光,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致意。
一向镇定的郁雪非被他看得顿生凉意,飞速撤回目光往里走。
潘显文浮夸的笑声极具穿透力,她还没走到里间就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讲商先生大驾光临是我们乐团的福气,但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就好了,还亲自跑一趟,多麻烦呐。”
应他的是一把温醇嗓音,第一个字掷地时,仿如古刹梵钟,在她的心间轻轻撞了一下。
“既然是送礼,自然要有诚意。”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京片子的腔调点到即止,自带上位者的从容。
潘显文答了两声“是”,空气凝滞半晌,又因他的殷勤流动起来,“奇了怪了,都叫人去喊小郁了,怎么还没来?您稍等,我催催。”
早在对方拨通她电话之前,郁雪非先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老板,您找我?”
“是商先生想见你。”
潘显文还没翻到郁雪非的电话,见人来了,索性一把将手机揣回去,“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乐团琵琶首席郁雪非,您叫她小郁就行,这位是商先生,商……”
他话音渐渐弱了,是在犹疑以自己的身份该不该报出对方的大名。
然而皮质单人椅中的男人并不忌讳,温声将话端接过去,“商斯有,斯文的斯,有无的有。幸会。”
郁雪非这才拨目看他。
玉质金相,这个词突然就蹦入她脑海。
他固然是好看的,但是是相当克制的好看,多一分觉浓,少一分嫌淡,眉骨与鼻梁衔接处恰到好处的起伏,稳当地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很薄,不足以遮盖他眼底的幽光。
沉甸甸的目光鲸涛鼍浪一般压下来,让她蓦然忘了呼吸,如坠深海般,只剩胸腔内惘然的心跳。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如此出众的模样,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
潘显文还以为她是被这泼天富贵给砸傻了,从旁提醒,“诶哟,别愣着啊,商先生好歹送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还不说声谢谢?”
对,那把小叶紫檀琵琶。
郁雪非迟钝地缓过神,压低她的不光是他的眼,还有过分珍贵的礼物。
她小心地抿着唇,手指快把裙边揉皱,“谢谢您的好意,但……太贵重了,商先生。”
言下之意是受不起。
商斯有神色依然平静,目光端重地落下来。
他手边恰是一扇屏风,双面苏绣的,上头是花鸟绣样,很常见的款式。
偏偏光穿过细密的针脚,笼在他的侧脸,敛态藏神,只有冷冷的眸光化作一柄锋刃,迫近她脆弱的咽喉。
好半晌,那道刀锋变成他吐出的字句,嗓音依旧温醇,却叫人无端甄心动惧。
“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仿佛被这句话剜去声带,碰了碰唇,却没能说出什么。
后来郁雪非才知道,那样斯文却不容抗拒的声音只能浸养在权力的土壤,等闲人终此一生,也不过管中窥豹领略分毫。
2.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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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显文看他们一推一拉的,很是着急。那么好一把琴,搞得跟烫手山芋一样,一个非要送,一个非不要,真稀奇。
他是中间人,理所应当接过了打圆场的活儿,在密而厚的缄默气息中开口,岔入一丝市侩的聒噪,“诶哟这……小姑娘胆子小,不懂事儿。”
解释完,朝郁雪非低喝一句,“人家的好意,能随便退吗?你当网购呐?”
她低眉敛目道了声歉,话音清泠泠的,明明该是极恭顺的姿态,却不显得卑弱。
商斯有摆摆手,意思是不用,避重就轻地问,“琴还要不要了?”
郁雪非紧抿着唇,没吭声。
怕再得罪这尊大佛,潘显文作主揽过话头,“那可得要,您要反悔我都不能还的,别人东南西北每个方向磕八百个响头都求不来的好东西,送上门了还有不收的道理吗?我说小郁……”
“潘老板,”男人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我在问她。”
乐团老板的三寸不烂之舌在此刻仿佛被打了结,哑巴了。
他向来是八面玲珑,将那副谄媚嘴脸做到极致。
一位市井的商人来搞艺术,自然没什么让人信服的本领,因此乐团内私下也把这位老板看得很轻,意气风发又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们,为他的言行而不齿。
但郁雪非没这样想过,甚至偶尔也能与潘显文的立场同频共振。
潘显文的确俗,人却不坏,有着一腔侠肝义胆,会在许多类似眼下的时刻,不动声色地挡下风雨。
只是今天这场雨是冲她来的,躲不过、逃不掉。
郁雪非悄悄打量这位来头不小的男人,他唇角维系着温和的弧度,镜片下的眼却冷恹淡漠。
商斯有的愠色并不显山露水,若非在京中锤炼出察言观色的本领,她恐怕也难品出其中一二。
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的耐心所剩无几,容不下她拿乔。
“承蒙商先生抬爱了。只是……”
她稍顿,在有限的时间里紧急编出一套说辞,“只是乐团人多眼杂,我平时演出也用不上这样好的琴,若送给了我,怕是让明珠蒙尘。”
“哦?”商斯有笑了下,像是觉得她的骨气很幽默,“郁小姐是觉得它配不上自个儿的琴音?”
他倒是会颠倒黑白。
郁雪非抿着唇,实在不懂为什么非要送她这样贵重的礼物。
要是是寻常的演奏琴,收了也就罢了,百十来万的东西,不明不白地收下,要怎么解释它的来处呢?
她相信成人世界的运行法则是等价交换,有些东西固然很好,但她受不起。
窘迫之下,她细白的皮肤浮起一点赧然的粉,装聋作哑地问,“商先生的意思,是想听我弹奏?还是……”
那道镜片下的目光一寸不移,幽幽地萦着她。
商斯有颔首,“算是吧。”
郁雪非觅见一隙生机,“如果只是想听我用它演奏,您有需要的时候但凭吩咐就好,琴我就不带回去了。”
“那郁小姐周六有没有空?”
她没想到他话锋转得这样快,更没想到居然有人把客气话当真,“……嗯?”
商斯有说,“刚刚讲的话儿,转头就忘了?”
郁雪非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不懂,但仍如此步步紧逼,分明刻意为之。
她后悔给自己挖了坑,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应了句,“……有。”
得到了理想的答复,男人唇角稍扬,摘下钢笔,写了个电话给她,“具体时间地点跟这个号码联系,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人来就行。”
米白色的便签上,还有墨水幽幽的竹香。郁雪非捏着这张重若千钧的纸片怔了片刻,才想起来问,“不是在乐团吗?”
他没答,转而问一旁晾了许久的潘显文,“潘老板,乐团没有演奏员不能外出的规矩吧?”
老潘忙不迭地献殷勤,“嗐,就算有,您一声令下,这规矩也得改呀!”
说完他向郁雪非挤了挤眼,示意她别再执拗。
“那就好。”商斯有把钢笔收好,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微眯着眼乜她,“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其实郁雪非还想说什么,他一看,话被迫吞了回去,只能迟缓地点了下头。
最后听见他那温厚又自带距离的嗓音说——
“那就周六见,很期待你的表演。”
*
郁雪非在傍晚时分到家。
她在北京租的是一间有些年头的老房子,五环,步梯二楼,在单元楼下就能看到窗台透出的暖光,狭窄破败的楼道里,隐约飘散着炖排骨的香味。
推开门,味道愈发浓烈,她不由感慨一句,“好香。”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江烈放下笔记本电脑,过来接她的琴包,“马上就炖好了,你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习惯性的动作,既往郁雪非都会直接交给他。
可今天,她犹豫了一下,“那你先去盛饭吧,我换个睡衣就来。”
清瘦的少年轻掀眼皮,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黑色背箱。
郁雪非进入卧室,将那把价格不菲的琵琶恭谨地放在琴架上。
拗不过商斯有,潘显文又说放乐团不保险,她这才把东西背了回来。
江烈插着兜,面无表情目睹了一切,直到她忙碌完,才懒散地问一句,“换琴了?”
“嗯?”郁雪非怔了瞬霎,没想到他能留意到这细微变化,想了想说,“别人的,只是在我这里放两天。”
如此解释倒也没错,她打算下次见商斯有时还回去。
还好他没多问什么,点了下头就回去布置餐桌。
一餐饭吃得极安静。
江烈大学专业是计算机,向来离不开电脑,排查程序bug或者写新代码,连吃饭都要把电脑支在一旁。
而郁雪非本来话就不多,今天心里揣着事情,就更沉默了。
她还在想商斯有的邀约。
乐团不反对接私活,小型聚会上的演出也好,带学生教课也罢,郁雪非都做过,唯独商先生这一桩,她有些拿不准什么意思。
商斯有走后她向潘显文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也不明就里,甚至还开起玩笑来,“又是送东西又是约见面的,没准是看上你了吧?”
虽是玩笑,却也不无可能。
在北京待得久了,郁雪非多多少少也听过公子哥们的风流轶闻。还在音乐学院时,她就曾目睹自己的同学卷入其中,最后也没落着什么好。
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而言,豪掷千金博一笑算不得什么,喜欢了就追,不喜欢一脚踹掉,再光鲜亮丽的圈层来来回回就那些事,凑近看,无一不爬满虱子。
左不过是养个宠物的兴致,如此轻贱感情,郁雪非无法苟同。如果商斯有真存着这样的心思,那私下赴约未免太过危险。
“不好吃么?”江烈的话音打断她的思绪。
郁雪非回神,发现自己夹着一块排骨吹到凉了还没吃上,心不在焉得太明显。
她挽唇笑笑,“没有,炖得刚刚好。”
江烈看着冷情冷性,于无声处却很关照人。之前他们还在读中学时就开始学着做饭,手艺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高超。
只是现在她五脏六腑被焦虑填满,因为商斯有,完全容不下别的情绪,山珍海味到嘴里也没味道。
低头吃了几口饭后,她实在没了胃口,放下筷子,看了眼江烈,犹豫着开口,“小烈,你周六要上课吗?”
“要去办公室改一下作业。怎么了?”
郁雪非敛眸,很轻地噢了一声,“本来想叫你陪我去个地方,有事就算了吧。”
“那边不要紧。”江烈敲键盘的手停下来,“我跟褚教授说一声就好,要去哪?”
他闲暇之余在帮学院老师做助教,薪水不高,主要是可以刷个脸。
就算在满地天之骄子的华大,江烈也是佼佼者。
出众的天赋不可能让他泯然众人,所以学院一向重视,有意培养他出国深造。
褚平是信息学院的副院长,也是江烈出国最重要的推荐人,郁雪非不想影响他在教授面前的形象。
“应该是私人聚会表演,地点还不确定。”她的指腹摸索着碗沿凸起的花纹,“要不然还是算了……”
“学校几点去都行,我把你送到再走。”江烈一锤定音,不容辩驳,“郁叔交代过,他不在的时候,要我照顾好你。”
郁雪非低头喝汤,到底没说什么。
沙尘暴的时节已过,周六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这样澄澈的天空在北京很常见,高远、浩阔,与暮霭沉沉的家乡截然不同。
她背着琴包在路边等车,江烈懒散地站在她旁边,耳里塞着airpods,一副孑然独立的模样。
琵琶没有古筝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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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琴包在郁雪非瘦削肩头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硕大,看着很是辛苦。
他垂眼,“我帮你拿吧。”
郁雪非摇摇头,“不用。”
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如果有了磕碰,商斯有计较起来,怪不到他头上。
可江烈却觉得有另一层意思似的。
她好像很珍视这把琴。
那么继而可以推断,琵琶的主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约定的时间还未到,一辆低调却又不失贵气的黑色宾利滑入视线,后座车窗缓缓降下,现出男人线条利落、神情冷峻的侧脸。
和江烈那种不问世事的清孤不同,商斯有的距离感来自于身份,让人不敢靠近。
通常来说,两类相悖的气质很难共存于一片磁场中,几乎是看见商斯有的一瞬间,江烈耷拉的眼皮抬了起来,眸光骤然一凛。
郁雪非没察觉身侧人的变化,在瞬霎的讶然后,客客气气上前打招呼,“商先生,我没想到是您亲自过来。”
昨天她跟纸条上的号码联系,想问具体的时间地点,对方礼貌周到地告诉她,商先生安排好了,会有车接她。
却不料是眼下这情景。
商斯有别过头看她。
他其实有双漂亮的桃花眼,在这张周正标致的面孔上没有格格不入,反而生出一种微妙的和谐。
没什么表情的时候,这双眼似笑非笑,让人很难读懂他的想法,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莫测。
大约如此,每一次视线交汇都让郁雪非没由来地心颤,等候发落的样子,周身比琴弦还紧绷。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太过紧张时,即便面色再从容,郁雪非会下意识地将肩头往内收,仔细点看,还会发现身体在轻微颤抖。
宛如惊弓之鸟。
商斯有屈肘搭在扶手上,递给她的话很平静,“夏秘书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您都安排好了。”郁雪非将当时沟通的情况如实道来,包括加上江烈的事情。
她生怕突然加一个计划外的人会让商斯有不高兴,所以特意在电话里跟秘书提前说明,对方在请示后回电表示会如期到地方接她。
当时郁雪非还以为是不影响的意思,如今看来,倒不尽然。
他倾听时颇具耐心,直到她说完才兀尔一笑,语气松快,“看来是夏秘书没交代清楚了。”
她被这个反应弄得有些云里雾里,“……嗯?”
商斯有没跟她多解释,眼风轻浅一拨,落在身畔的空位,“上车。”
后排中央扶手是放下来的,散着几份文件,似是他随手搁置在那,将空间切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人座。
显然没有预留给江烈的地方。
此刻郁雪非才后知后觉,商斯有方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确实是不影响,因为商斯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江烈跟着去。
经过上一次接触,郁雪非很清楚,商斯有不是什么能讨价还价的人,现在也只能让江烈先回学校。
江烈听完她的话,身形却岿然不动,“真的没问题?”
“没事的。”
“我不放心。”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目光牢牢系在车内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身上,“之前不是就有人骚扰过你?”
那是许久前的事情了,一个暴发户看上了她,想着法儿地纠缠,有一回演出结束还不想放她走,要不是江烈正好赶过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从那以后,郁雪非随身带着防狼喷雾和电击棒,万事小心。但是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可运气总不会次次都眷顾。
她手指渐渐蜷紧,“商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江烈还想说什么,刚好司机从驾驶座下来,问郁雪非需不需要把琴放到尾箱里,因此打断了谈话。
郁雪非颔首,把东西交出去,“麻烦您了。”
“应该的。”
做完这些,她望向那扇半开的车门,深吸口气,敛裙要往里坐。
商斯有是怎样的人她心里也没底,但如今这个情况,人家明晃晃是拒绝的意思,她再没眼色也不能非要把江烈带上。
然而在她上车前,感觉胳膊被人往回拉了一把,后退的步伐有些趔趄,再回神,却看江烈挡在了她面前。
男生倚在门沿,居高临下地看着商斯有,唇角噙着一丝不羁笑意,“最近的地铁站太远,您不介意捎我一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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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有淡淡的檀香味,不浓郁,却以极快的速度沾染上衣摆发梢。
紧张的气息如影随形,迅速遍布郁雪非全身。
她被江烈赶到前排,像是冻僵了一样,整个人死死贴着座椅,压根不敢往后看。
江烈人如其名,脾气有如烈酒,并不算太好,也就对她包容些许,所以他藐视成人世界中默认的规矩,敢毫无忌惮地冒犯商斯有。
郁雪非没料到的是商斯有没拒绝,只是可想而知,他的脸色也不可能多和善。
车内的气氛仿佛凝滞,若不是窗景不断变换,郁雪非简直怀疑自己被扔进真空里。
她察觉到车正往西城的方向驶去。
之前隐约听于小萌她们提过,北京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能住西城的人不简单,担得起“贵”之一字的,绝非仅凭兜里的银两,深不可测的背景才最引人遐想。
所以,这个商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身上莫名的熟悉感又源于何处?
她努力回想,却愣是记不起何时招惹了这等人物。
车内静得落针可闻,薄薄的窗玻璃似乎隔绝了外面的车水马龙,除了音响内流淌出的古典乐再无别的动静。
郁雪非如坐针毡,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最后是豪车主人打破了宁静。
依旧是那浑醇矜冷的嗓音,如松涛风吟,“你是哪所学校的?”
知道他是问自己身份,江烈淡淡地报上家门,“华大计算机系大三,我叫江烈,幸会。”
“这个专业可是国内顶尖,未来可期。”
“您谬赞了。”
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郁雪非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商斯有还算和气,那至少说明心情不错,江烈的莽撞没有冒犯到他。
她想法纷繁,千头万绪在车辆的走走停停间发散,不知不觉就到了地铁口。
商斯有吩咐司机靠边,把江烈放了下去。
他下车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敲了敲车窗,对郁雪非说,“到了给我发个定位。”
“好。”
“差不多的时候打电话,我来接你。”
郁雪非本想再说什么,意识到耽误了太久,只点了下头。
目送江烈的身影消失在地铁站入口处后,车辆重新发动,郁雪非回头看了眼后座的男人,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浪费您时间了。”
他也礼尚往来地客气着,“举手之劳,不碍事。”
郁雪非默默抬睫,从车辆后视镜里小心看他。
商斯有在浏览那份原被撇至一侧的文件,袖子挽至手肘,微微凸起的青筋如蜿蜒的山脉,埋进衣料褶皱里。
他模样儒雅,却并不文弱,挺括的衬衫下隐约能窥见鼓胀的肌肉轮廓,说不清的性感。
大抵是从未如此打量过人,她心慌到觉得有些燥热,连忙用手背贴了下脸颊,回神时却猛然发现撞上了镜中人的视线。
郁雪非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片刻后,又一股脑往上涌。
忙乱之下,她只好假作镇定眺向车窗外,等着狂跳的心慢慢平静。
这一系列反应被商斯有看在眼里,眼皮掀动的幅度很轻,却不亚于掀起南美风暴的蝴蝶振翅。
指间打印纸的粗砺感生出别样的酥痒,像是成百上千的虫蚁钻进心里,一点点啃噬掉理性。
半晌,他合上文件,懒懒启唇,“男朋友看你挺紧的。”
郁雪非的背影一怔,知道他是误会他们的关系了。
这种情况倒非第一次碰见,从外形来看,她与江烈确实相当般配,大家乐见成人之美,总会主动给他们凑一对。
放在平时她会解释一句只是姐弟,不知怎的,今天仿佛想刻意与刚才的失态撇清关系,又像是怕他另存心思,想找个挡箭牌一般,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将错就错。
郁雪非神态已镇静下来,只有白净脸上异常的红晕出卖了她一瞬的心猿意马,“让您见笑了。”
商斯有勾了下唇,没说什么。
车在一座广亮大门前停下。
下车时郁雪非打量了一下周遭,胡同名称旁挂着文物保护单位的标识,墙沿眺出去,什刹海的风光若隐若现。
在这座城市极腹心的地带闹中取静建一座别院,无疑是她这样住在五环开外的狭小出租屋内苟延残喘的普通人难以奢想的。
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另一个世界的不同,让郁雪非生出些莫名的忐忑。
迎门的管家周到帮她接过沉重的琴包,他们绕过汉白玉麒麟照壁,循着抄手游廊往里进。
上年头的四合院都是从前王公贵族传下来的,大多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但商斯有这间倒古朴,不似寻常北方园林,显得很雅致。
商斯有个高腿长,步伐也迈得开,郁雪非开始还能同他骈行,走着走着自然落下一段距离,但她也没追上去的意思,就这样缀在他身后几步路的地方。
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像守着什么楚河汉界似的不敢冒进。
就这么走到一处竹影掩映的厢房,他顿足对管家说,“陈伯,把东西给我,你先下去吧。”
说的是琴包。
郁雪非哪敢累着他,忙伸手去接,却不慎碰到了他的手,电光石火间的触觉火星一样灼开。
她登时收回手,敛着眸,声音很轻,“……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商斯有拎着背带,神态悠游地看她,“你好像很怕我。”
“有么?”郁雪非扯起嘴角,“商先生误会了,我对您是敬畏。”
“敬畏。”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如此寻常的词,在他唇齿间走一遭,也变得不俗,“你这样说似乎显得我年纪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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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怔,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怪她说话不对了吗?
“是我措辞不当,其实我想说……”她绞尽脑汁地想恭维话,“想说,您身上有种很与众不同的威严。”
檐庑下,穿堂风拂过高大的乔木,发出簌簌的响动。鸽哨声由远及近,匆匆在头顶掠过。
树影斑驳间,她听见商斯有低低笑了,“越听越像讲我家老爷子的话。”
“我绝没有那种意思……”
“知道你没有,逗你呢。”他将琴包塞到她怀里,“拿稳了。”
郁雪非如蒙大赦,“谢谢您。”
她半张秀致的脸藏在琵琶后面,恰如其分地掩去被商斯有挑起的局促不安,接过东西的动作看似镇定,实则在他靠近时扑面而来的檀香尾韵里,早已催出手心涔涔的汗意。
那是他们相识的纽带,此刻也成了两具躯体之间的桥梁,商斯有眼风淡淡扫过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万水千山之外。
看着她,又难免想起适才的一切。昨天夏哲汇报郁小姐想带室友一起过去,他还认为是女生,哪知道来接她时,却见是如此场景。
两人站在那,金童玉女似的一对,仿佛寻常校园情侣。
他内心深处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开始发芽,然后在旁观他们心照不宣的亲昵时肆意疯长。
他突然说,“你这么客气,怎么就没交个有规矩的男朋友?”
像是极可惜的语气。
郁雪非心跳停了瞬霎,才明白来时车上的事情他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江烈失礼,他不计较是情面,真要他们赔罪也理所应当。
再要往上溯源,还是她先对商斯有的来意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才导致这起乌龙。
大脑飞速运转下,郁雪非连忙想了个由头来遮掩自己的心虚,“抱歉,以前私下演出他都会送我去,这次也不例外。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安全总归是第一位的,望您体谅。”
商斯有神色很淡,“每次都送你?”
她点头,“嗯,每次。”
“也是。”他弯了唇,镜片反光恰好遮去眼底的情绪,“我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也会不放心的。”
郁雪非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品读他的意思,是她多心了吗?怎么感觉好像有弦外之音?
她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自嘲道,“您说笑了,今天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确实不该找理由,向您解释也只是不想您误会。”
“不至于。”商斯有说,“我不会开罪一个对我心存‘敬畏’的人,别紧张。”
岂料这话说得她更紧张了,几乎要窒息,讷讷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下颌冲紧闭的厢房隔扇扬了扬,“走吧,先进屋。”
4. 04
04
推门入内,里面已然坐了男男女女几人,见到商斯有,此起彼伏地叫了几声“川哥”,还有人站起来迎。
商斯有摆摆手,“玩你们的。”
任谁来都看得出,即便在这群身世显赫的公子哥里,他也是绝对的上宾。
郁雪非低眉敛目跟在他身侧,抱琴的手指渐渐蜷紧。
正对门口的男人率先发现她,牌也不顾着打了,从躺椅上支起身,浑不吝地调侃,“几日不见,川哥好上琵琶了?真是雅兴。”
他左手边的人吁了口烟,“川哥从前只知道提笼架鸟,姨妈都想去潭柘寺拜佛求香火了,眼下好歹是对人感兴趣,那不挺好。”
商斯有照他后脑勺掀了一把,“就你贫,上回小乔说想学琵琶,忘了?”
“乔瞒瞒?嗐,她三分钟热度,也就您当真。”
他们熟络地聊起来,郁雪非从只言片语中,揣摩了个大概。
原来商斯有找她不是为了那档子事,相反,是因为某个女孩儿,她才能够来到这里。
难怪看她如临大敌地设防,会那么不愉快。
传闻中的乔小姐姗姗来迟。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于小萌那种骄奢淫逸的德行,模样很乖巧,说话也温声细语。
听了商斯有的介绍,乔瞒眉眼弯弯地跟郁雪非打招呼,“郁老师好。”
郁雪非颔首应了一声,“不知道您要学琴,没做准备,还请见谅。”
“没事儿,我也不知道他给我找了琵琶老师呢。”乔瞒努努嘴,“川哥一向如此,不声不响,没准什么时候就给个惊喜。”
说着,她点了点郁雪非怀里的小叶紫檀琵琶,“就像这把琴,多难得的宝贝呀,说弄就弄到手了。当时我还说呢,这玩意儿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要送给配得起它的人才行。”
原来她才是琵琶的主人。
一时间,金尊玉贵的东西在郁雪非这儿变成烫手山芋,拿不是,放更不是。
乔瞒看出她的窘迫,连忙补充道,“嗳,我不是那意思。这是拜师礼,你得收好。”
“拜师礼?”
“对呀。”
近百万的琵琶,就这么轻飘飘地送出去,他送得起,她却收不起。
郁雪非还是那句话,“太贵重了。”
乔瞒摁住她,“你拿着,如果非要还,川哥会不高兴。”
像是让她心安似的,乔瞒话音悬了半晌,又添了一句,“有求于人的事情,他一向出手大方,哪怕小事也一样。”
简单聊了几句,乔瞒非想叫她露一手,又嫌这儿太吵,想把郁雪非带到旁边清静的休息室去。
她要上前去跟商斯有说一声,郁雪非的目光也追了过去。
他已坐上牌桌,线条利落的侧脸冲着她们这边。
乔瞒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听完后,商斯有码着手里的牌点了点头。虽然是在打扑克,动作却像在谈判席上一样优雅,游刃有余的模样。
从头至尾,他没再看过郁雪非,仿佛她不是自己带来的客人一样。
游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着,婆娑的光影漏下来,仿佛洒落的金箔。郁雪非跟着乔瞒走出去,掠过几道诧异的目光,仓促间又连忙收回,状若无事。
乔瞒也注意到那些不友善的审视,笑着替她宽心,“刚刚你也听见了,川哥平日里不近女色,今儿却带了你来,难免有人好奇。放心,他们也只是好奇而已,对你没什么别的想法。”
“没事,我也习惯了。”郁雪非遭遇过比这更直白的冷眼与鄙夷,才不会自讨苦吃地计较,“乔小姐,谢谢你。”
乔瞒笑了,“嗐,别叫乔小姐了,怪生分的,大家都叫我小乔,你也跟着叫就行。小郁老师,您哪年生的?”
郁雪非报上年份,乔瞒欣喜道,“咱俩还是一年的呢,真有缘。”
她很健谈,让郁雪非渐渐感到放松。
休息室就在隔壁,推开门,古朴的木头香气扑面而来。
平时表演的那几首曲子已经烂熟于心,郁雪非随便弹了弹,乔瞒捧着脸,满眼星星地夸赞,“真好听,我要是能这么厉害就好了。”
郁雪非笑了,“熟能生巧而已。”
“小郁老师你学了多久?”
“快二十年吧。”
从四岁开始,母亲牵着小小的她奔波在林城狭窄的街道,夜以继日地练琴、考级、比赛,到今年刚好二十年。
时间过得那样快,化作她指尖的薄茧,一圈又一圈,仿佛另一种形式的年轮。
乔瞒感慨,“果然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
她手上还做了延长甲,不方便拨弦,郁雪非简单让她把玩了一下,然后讲了些乐理知识。
想了想,她还是提来这茬,“小乔,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乔瞒点点头,“你说吧。”
“其实我一直都有带学生,从未收过拜师礼,能不能麻烦你跟商先生说说,还是把它送回去?”
她哎唷一声,眉头蹙起些许,“别的倒好,这把琴的事儿我转告没用,川哥不会同意的,除非你能说服他。”
谁都知道商斯有这个人看似温和,但是一旦决定了的事儿很难再左右,她才不敢冒险。
再说了,乔瞒也不明白,多好的琵琶,连她姑姑那样的收藏家看了都爱不释手,郁老师怎么收得不情不愿。
郁雪非默了默,认命般叹了口气,“算了。”
她正好坐在一面珐琅玻璃窗下,阳光透过来,一派浮翠流丹里,冷如昆山玉般,遗世而独立。
那样难得的小叶紫檀琵琶卧在她怀中,也无法在第一时间让人注目。
乔瞒目敛一切,忽然生出个莫名的想法来:眼前景象浑然天成,这把琴就该是她的。
在他们的圈子里,漂亮女孩儿并不罕见。有些子弟玩得花,身边女伴一茬一茬地换,乔瞒也见识过不少。
电影学院、舞蹈学院、音乐学院,哪个不是出美人的地方,却很难见郁雪非这样的。
仙逸绝尘,气质卓群。
她的五官不够精致妍丽,但组合起来异常赏心悦目。尤其是鼻梁上的一点小痣,画龙点睛般平添一丝坚韧的气息。
乔瞒在心里感慨,川哥那么多年形影相吊,还以为是对这些风月事没心思,原来是眼光太高,非要找到那个称意的才行。
如果是这个标准,确实难。
郁雪非收起琴,盘算什么时候再跟商斯有开口时,想到那间屋子里一叠声的称呼,鬼使神差地问,“对了小乔,我听你们都叫商先生川哥,是为什么呀?”
思绪洄游的乔瞒也回神来,笑笑说,“是他小名,说是川哥出生时,商爷爷正好在四川任职,就给他拟了这么个昵称,大伙儿也就浑叫着,习惯了。”
她没说太明白,但之后郁雪非在网上搜了搜,商斯有的信息很少,可若是对上他爷爷的履历,曾在四川任职又姓商的,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名字。
郁雪非点进去,看到那一连串头衔的瞬间,突然打了个寒颤。
再滑动鼠标滚轮往下翻,越看越令人心惊。
屏幕上一行行小字仿佛变成蚂蚁,直往她骨肉深处钻咬啃噬。
难怪他面对她的拒绝如此不悦。
但凡知道他的出身,这世上就没几人敢忤逆。
*
那天之后她许久不见商斯有。
意外的是,乔瞒学琴这件事倒是真的提上了日程,她每周末抽一天,去乔瞒家里上课。
乔瞒家住在建国门内,戒备森严,进出都要登记。
许是她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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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又或许郁雪非跑的次数多了,门口那几个警卫员看她也脸熟起来,还能打声招呼。
“小郁老师,今儿也来上课呐?”
她挽唇笑笑,拿起笔要登记,警卫员说不用。
郁雪非坚持,“还是要的,按规矩办事。”
她写完后往里走,熟门熟路地到乔瞒家的大院报到。
现在教的是最简单的指法,乔瞒学得很快,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弹一支《小蜜蜂》。
还不等郁雪非点评,她先自己嫌弃上了,“怎么同一把乐器,在你和我手里差别这么大。”
郁雪非被逗乐,安慰道,“琵琶入门本来就是很难的,作为民乐之王,左右手有六十多种演奏方法,光是熟悉这些都需要许多功夫,不过只要过了入门的门槛,弹好曲子就简单了。”
乔瞒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考级,只是想拓展个兴趣,郁雪非叫她放宽心慢慢来。
课时结束,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乔瞒看了眼天,“这么大雨,你没带伞吧?”
郁雪非摇摇头。
“那我让人送你回去。”
她挨着爷爷奶奶住在四合院,平时出行管得严,用的基本是乔老爷子的车,所以得跟他照会一声。
乔瞒让郁雪非等她,小跑着到会客厅去跟乔老爷子借车,没成想一推门,看见八仙椅上还坐着一人。
乔瞒怔了一下,“川哥怎么来了?”
听到这话,商斯有也好笑地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川儿刚在交通部开完会,顺道来看看我,比你有良心。”乔曙东乜她一眼,放下手里的茶碗,“什么事儿?”
“跟您借下车,送郁老师回去,外头雨下得可大了。”
“这小事儿也值得跟我商量?”老人摆摆手,“去吧。”
“得嘞。”
乔瞒欢天喜地地缩回脑袋,正准备去安排驾驶员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等等”。
商斯有起身,慢条斯理将西服外套的衣扣扣好,“我正好要回去,可以捎她一程。”
乔瞒觑他一脸正派,不动声色地撇撇嘴,“也行。”
部里离这是挺近的,但到底是来看老爷子还是郁雪非,她怀疑不已。
话说得冠冕堂皇,心里怎么想还两说呢。
雨丝细细密密,被风吹到廊下,郁雪非不过站在这儿等待,也无端湿了衣摆。
听到窸窣的足音,她抬头去看,却见乔瞒身后跟着商斯有。
一段时日未见,他身上的凌厉气息似乎更浓郁了,隔着数米的距离,也叫她悄然屏住呼吸。
郁雪非不知道上次算不算不欢而散,这几日没有他的音信,她担心过、紧张过、害怕过,但临到眼下,反而出奇平静。
她目光沉澹,不紧不慢地问好,“商先生。”
商斯有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周遭静下来,只有雨水冲刷着金枝槐的叶子,沙拉拉地响。
乔瞒本想等商斯有自己讲送人的事情,结果看他半晌没吱声,目光古怪地在两人身上横扫一周,开口说,“你俩演哑剧呢?”
商斯有回她,“知道还煞风景?”
乔瞒无语,“那你倒是说话啊!”
她上前来跟郁雪非商量,“川哥说他正要回去,刚好就送你了。如果不乐意呢,我立马请驾驶员,不碍事的,看你想法。”
郁雪非的目光越过她扑闪的小鹿眼,落在商斯有面上。像雨一样轻,却又比雨更无形。
怎么可能拒绝呢,上回的账还没厘清,她不好拒绝他抛出的橄榄枝。
而男人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也在说,她没有别的选择。
几种情绪交织在一处,最后还是只能妥协地对他礼貌微笑,“那就麻烦商先生了。”
5. 05
05
车早在门口候着了,他们出来时,司机正好撑伞来接。
后座车门拉开,商斯有却没动,语言简练地命令郁雪非,“上车。”
她还真想过装聋作哑往前排去,没成想这个念头才萌芽就被他看穿。
最后还是依言照做。
依然是干净的檀香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渐渐氤氲。郁雪非的目光找不到落处,只好把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看了好几遍。
商斯有看她正襟危坐的样子,眸底浮起一丝很浅的笑意,“在找什么?”
她听罢敛睫,只看自己脚尖,“没搭过这么贵的车,新奇。”
话是这样,行为却南辕北辙,与其说新奇,倒不妨讲是想着法地不看他。
商斯有自己挑起的话题,却没继续聊下去,反而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饿不饿?”
“还好。”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我们先去吃饭。”
这下郁雪非不再装鹌鹑,终于肯抬眼看他。如果没有记错,她说“还好”的意思应该是不需要?
商斯有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变得善解人意,“不方便?”
“……有点。”
他话音轻松,调侃得不着痕迹,“也是,男朋友管得严。”
郁雪非挽唇赔了个笑,没多解释。
学琴的间隙乔瞒跟她聊天时提过一嘴,他们这群大院子弟里,商斯有是最温和有礼那位,败坏习气半分不沾,烟不抽,酒也很少碰,夜店会所更是从来不去,父母辈训人时最爱拎出来对比:看看人家川儿,人家川儿多规矩。
小时候一直当别人家的孩子也有坏处,就是气得叶弈臣他们牙痒。后来一伙人打过架,才算一笑泯恩仇。
用乔瞒的话来讲,像商斯有这么周正的后生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有时候甚至儒雅到有些无趣。尽管如此,郁雪非仍觉得他气势凌人,身上的压迫感时常让她感到呼吸不畅。
只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对于如此克己复礼的人,“男朋友”就是最好的挡箭牌,那些或已经萌生,又或还在酝酿的绮念,都该到此为止。
至少此刻她还是这样认为的。
灰蒙蒙的雨幕下,压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玻璃上水珠密密麻麻,晕开了汽车尾灯,一串刺眼的灼红。
漫长的车程里,总是沉默着也不是个事,郁雪非想着找点什么话来寒暄。
很奇怪,平日里客套话她也会那么几句,却都没法朝他开口,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她悄悄打腹稿时,商斯有先吐出一个问,“他今天没送你?”
片刻后郁雪非才反应过来是上回说的那个谎——每次“男朋友”都送她工作。
没成想他还记得。
她话音很轻,“乔小姐家这地界很安全,用不着送。”
这是长了眼的人都明白的事实,毋需多言。
谁知他有自己算账的逻辑,“那上回去我那儿,怎么不放心?”
“那是……”郁雪非大脑飞速运转,“是因为当时不知道目的地,所以……”
他噢了一声,“看来是对我不放心。”
“不是的商先生。”她连忙解释,“您误会了,我对您没有意见。”
“怎么还这么怕我。”商斯有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身上,羽毛一般拂过心间。他扬扬唇,幅度敷衍而懒散,“新琴用得还惯么?”
郁雪非局促地应了声,“挺好的。”
其实从那天带回家以后,小叶紫檀琵琶就被她束之高阁,一次也没弹过。
但郁雪非无心解释,跟商斯有周旋,自然是不要节外生枝。
哪知他穷追不舍,“挺好是怎么个意思?”
“就……”郁雪非只好硬着头皮补充,“音色音质都好,空灵饱满兼具,我很喜欢。”
商斯有说,“那就好,看你表演没用过,还以为不喜欢。”
郁雪非被这句话勾得神经一紧:他怎么知道她表演没用过?来看过她演出了吗?
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情?
她错愕抬眸,正对上商斯有波澜不惊的眼睛。
平静之余耐心礼貌,仿佛是给她一个机会解释。
郁雪非只觉得舌头像打了结,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我基本都在家练。”
他的手指迎合着车内纯音乐的节奏,轻轻点在皮质扶手上,“你住的小区楼龄超二十年,容积率高,隔音效果也不好,天天练琴不会被邻居说么?”
推断得合情合理。
事实上,一般郁雪非也只能在乐团练琴,偶尔在家弹一次,楼下的大爷就要敲门抗议了。
一来一回中,郁雪非像个被盘问的罪犯,心虚得不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揭过这个话题,“商先生,我们之前见过吗?”
男人回眸看她,“为什么这样问?”
“看您有些熟悉,但又不敢确定。”
她身后是逐渐磅礴的雨幕,水珠接连不断地从玻璃上滚落,像一簇簇丛生的欲望。
郁雪非说话时,秀气的下巴向内收,脖颈长而白,与衣领错开些许,无形的香气不可抑制地外溢着,整个人清瘦又纤细,像绽在枝头的栀子花。
宛如彼时初见。
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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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场冗长乏味的社交,站在檐下透气,她的闯入如一阵微凉的夜雨。
那时她也是这样收了点下巴,漆黑的眼向上看,能窥见内里零落的星光,问他知不知道某个房间往哪走。
商斯有的眼风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也许吧。”
她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感到茫然,但又畏于他的权威,没敢再问。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
“那大概是没有。”思忖半晌,郁雪非决定找点话恭维他,“商先生这样的容貌和气度,必然是过目不忘的。”
狭小的空间内荡开他一声轻笑,仿佛对她刻意而笨拙的讨好很受用。
但若是郁雪非敢靠近一分,直视他的眼睛,就会发现此刻冰释的感受是一种错觉。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眸底阴冷晦暗,充斥着危险气息。
须臾,她听见商斯有说,“郁小姐一向这么会哄骗人么?”
郁雪非呼吸一窒。
她不太明白,聊天的氛围明明很好,为什么他的情绪却急转直下。
但既然他问了,郁雪非就不能当没听到,刚刚那个笑还僵在脸上,有些滑稽得可爱,“……我还以为您喜欢听漂亮话。”
“我不是说这个。”商斯有神情很淡,“你骗我的不止一桩。”
那是什么?她说谎很容易被看穿吗?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说,因为没用他送的琵琶?
仿佛外面的雨下进了心里,郁雪非开始慌张,睫毛乱颤着,“其实那把琴我是舍不得用,平时的演出也犯不着用这么好的……”
商斯有嗯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难道是江烈的事情?
但商斯有才第三次见她,甚至跟江烈就一面之缘,没道理看出什么蹊跷。
她启唇,“我不知道……”
“考虑好再说。”
郁雪非的思想疯狂博弈,不确定他是因为被欺骗不满,还是对骗他有男朋友这件事不满,这让她犹豫不已,不知是不是该认错。
忖度间,汽车缓缓停住,她朝外一睇,发现并不是熟悉的窗景。
不安感迅速弥漫开来,占据了她的大脑。郁雪非下意识攥住车门,“这里是?”
“我说过先去吃饭,忘了?”
“可是明明——”
明明她讲了不方便,商斯有也了然地应了。
“先别急着拒绝。”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眉骨下扫了一层淡淡阴影,显得那双眼更为冷峻,“不想说的话,会有别的东西替你开口。打开你面前桌板上最底层的文件,看完再告诉我决定。”
6. 06
06
郁雪非颤抖着抽出那份资料,甫一翻开,江烈的照片便跳进视线。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开始逐字逐句地看上面的文字。
简直是把江烈查了个底朝天。
哪年入学,高考成绩如何,跟着哪位教授做课题,绩点多少,学院排名第几……连江烈哪年被郁友明收养,生父生母姓名都清清楚楚。
最致命的是,这一份份报告推导出唯一的结论,就是郁雪非与江烈绝非情侣关系。
他知道她在撒谎。
商斯有与司机都下了车,只留郁雪非一人在逼仄的车厢内,毛骨悚然地翻看这份文件。不知看到第几页,她猛地把文件夹合上,心跳不可抑制地开始加速。
他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这些信息并不难查,难的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仅凭一面,就能调动所有关系网络,把底细调查得那样透彻。
那么她呢,他又了解多少?
郁雪非仔细回想,实在不明白之前在什么地方让他起了疑心,更不理解为何会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调查。商斯有喜怒无常,连生气都看不出端倪,她根本没有回溯的头绪。
郁友明教育她,孤身在外要懂得忍耐,有时候退一步能省掉很多麻烦,哪想有朝一日,麻烦会主动找上她。
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
商斯有准备好这份资料,就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么无论今天是不是鸿门宴,她也不可能逃避。
既然如此,自己就不能乱了阵脚,至少要弄清楚商斯有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
雨声不知疲倦地往脑海里钻,针扎似的疼痛在头皮表层一点点渗开。郁雪非闭上眼想平复心绪,昔年林城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它们潮水一般涌来,不断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深呼吸几下,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把资料放回原处,伸手推开车门。
这是个死局,能不能走活要看商斯有的意思,而她能做的就是抓住这微茫之火。
*
北京的高档场所基本有两个特点,要么位于闹市,极尽现代化;要么用从前府邸宅院改成,古韵绵长。
今天来的地方属于后者。
不过正儿八经的王府多半都被划为保护单位,虽然后人可以居住,却不能用作商业开发。这间院子往前溯是二品武官居所,被孟祁收来改成了餐厅,会员制,一般不对外开放。
菜么说不上多特别,胜在清静,再加上孟祁身份在这,少不了捧场的人。
商斯有来得不多,也不带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大部分时候是商业宴请,都会提前跟孟祁打电话说一声,今儿突然杀到,让他意外不已。
“我说商川儿,你搞四不两直呢?一声不吭,自个儿跑来吃饭?”他抻长脖子往商斯有身后张望,“真没个人跟着?”
“车里。”商斯有眼皮轻掀,“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还看不清?老花吧。”
孟祁愤然收回目光,“行行行,都跟你似的,配副眼镜装文化人,仔细往后我孟大少的美名远扬在外,你就不能靠这斯文模样骗小姑娘了。”
“什么叫骗?”商斯有反问,“我骗过谁了?”
“是,都是您魅力四射,人家都来巴结。”
即便孟祁不想承认,但商斯有这绅士风度真是女孩克星,从小到大都招人喜欢,他们这圈子里谁拿出去不是万里挑一的,偏偏在商斯有跟前也得逊色。
孟祁衔着烟,拨动手中火机砂轮,“什么时候看见你上赶着去巴结别人,那才真稀奇。”
他低低笑了下,“怎么没有?送人东西还被退回来,见我跟见阎王似的,还要叫人陪着,生怕我给她吃了。”
突然意识到什么,孟祁点火的动作一顿。
“不是,真的假的?”
“真的。”
“谁啊?”
眼下商问鸿可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哪家姑娘不长眼,敢甩脸色给他家公子看?
商斯有但笑不语。
从小到大多少年,孟祁最讨厌他这云里雾里的劲儿,说话藏一半,剩下的留给别人去猜。
可今天不同,露出来的这一半,也够令人遐想了。
他吐了口烟,掐指盘算,“你这怎么没声没响地就跟人暗渡陈仓了,让我猜猜是哪家姑娘,要说现在还单着,且敢得罪你的,那可真不多……”
商斯有一把拍掉他的手,“甭算了,接人去。”
孟祁懒洋洋回头,瞳孔瞬间放大,“这不是那个谁嘛!”
“乔瞒瞒的老师,是不是?”
上回商斯有把她领来介绍给乔瞒认识时,他就有印象了。不说别的,那股子仙气真的难得,足以叫人过目难忘。
车就停在门口,过于丰溢的雨水顺着滴子往下坠,汇成一条条珠链。
郁雪非才推开车门,侍应生的伞就递了过去,不让她沾湿分毫。
檐廊下,两道目光投在她身上,一道平静,一道讶异。
她看了眼孟祁,抿抿唇,求助般地睇向商斯有。
“孟祁,你叫他老孟就行。”
郁雪非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孟先生。
“欸,别客气,实在不行直接叫我名儿吧,这听着太尊贵了。”
那么左右逢源、人情练达的孟祁,怎么瞧不出这其中的蹊跷?就他们半生不熟的模样,很快叫他咂摸出一点因果。
看着倒不像是因为给乔瞒找老师认识的,正相反,应该是借着这个由头好接近才对。
就说呢,川儿再怎么心善,也不至于去操心乔瞒瞒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爱好,只能是另有所图。
想归想,他倒是没忘了自个儿老板的身份,立马挂上张热情笑脸招呼道,“小郁老师喜欢吃什么口味?八大菜系任选,咱这儿的厨子可是国宴水准。”
郁雪非苦笑一下,哪有她说话的份?更何况她也没吃饭的胃口。
见状,商斯有开口打发他,“招牌菜你看着安排就行。”
孟祁耸了下鼻子,错肩离开时冲他挤眉弄眼,“啥情况啊?”
商斯有没理他,信步向刚刚协调出来的包厢走去。
郁雪非提步跟上。
拐过回廊尽头,眼前一片开阔。亭榭间,飞岫叠翠,池景方正,将北方园林筑山理水的特点发挥到极致。
行到水穷处,人声渐渐远了,四周清静下来,只有雨打竹叶的响动。
男人忽然停下来,半回身淡淡瞥她一眼,郁雪非的脚步也随即顿住。
她今天穿了一件改良旗袍款式的连衣裙,开叉不高,裙摆垂在小腿中段,极淡雅的杏色,立在那儿似一支亭亭的荷。
刚才商斯有就想告诉她,第一次遇见时,她穿的就是这件衣裳。
那日原本是陪几位长辈吃饭谈事儿,他应付得疲惫,找了个由头到廊下透气,正巧见她背着琴包匆匆赶到。
北国灰蒙蒙的早春,她像是一阵灵动的雨,倏忽下到他心里。
那时候她不怕他,甚至主动走到他跟前问,“先生,请问一下菊篱往哪儿走?”
他的惊鸿一瞥,她却印象全无,还要找些虚与委蛇的话来恶心他,商斯有不免觉得恼火。
原本没打算这么图穷匕见地拆穿她说谎的事情,不知怎的,每见她退缩的模样,他心里就生出别扭的占有欲,逼迫她向自己靠近。
商斯有的话像一柄寒刃,径直刺破无边的沉默,“资料看完了?”
“看完了。”郁雪非心如擂鼓,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跟他交涉,心虚得连目光也不敢递上,只能垂眼看自己的脚尖,“对不起,我不该骗您的,主要是之前的情况下,我想跟您解释起来也比较麻烦,就没有多说……”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如果说第一次是不方便,那我今天问你为什么也不讲?”
她被问得哑然,唇蠕了下,没出声。
“郁小姐,被人耍的滋味很不好受,更何况你耍我不止一次。”
他缓慢踱步靠近,本就高大的身形被云影进一步拉长,落下的阴霾一寸寸将她吞没。
察觉到危险,她下意识往后退,“是我不对,我向您赔礼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将错就错,不解释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
“你怕我,是不是?”
郁雪非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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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卡住的磁带,只能徒劳而干涩地发出不成语句的声音。
后来她索性一咬牙一闭眼,承认自己的恐惧,“是的商先生,您这样的大人物,我当然害怕,怕什么时候得罪了您,只好敬而远之。”
商斯有很轻地笑了下。
她多天真,还以为退避三舍就能躲过他。
在还没确认江烈身份的时候,他就想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怎么配得上她?这种学生时代的感情经不起风浪,随随便便在一起,又随随便便分开,再正常不过。
然而一切水落石出后,商斯有拿着调查报告,一时间喜怒交织,欣喜于江烈与她不是恋人关系,又愤然郁雪非欺骗他的事实。而这些感受潮水般退去后,残留在他心头的,却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
他把这些情绪伪装得很好,至少在看向郁雪非时,神情总是波澜不惊的。
“怕得罪我就撒谎,没想过谎言拆穿时,把我得罪得更厉害么?”
她颤着声说,“对不起……”
商斯有走向她。
皮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一下下踩到她心上一样,每近一分,她就退一点,直至退无可退时,蝴蝶骨重重撞上窗棂,郁雪非吃痛地皱了皱眉。
而始作俑者只是推了下眼镜,指骨长而突出,埋入掌背里,宛如一条向上攀援的蛇。
“所以你到底怕我什么,觉得我会把你怎么样是吗?”
他们从没离得那么近过,不染尘俗的檀香浓到几乎让她窒息。
郁雪非抬眼,目光从下而上掠过他的心口与脖颈,衬衫的第一枚纽扣被松开,露出饱满凸出的喉结。
极度强烈的男性荷尔蒙与他一向彬彬有礼的气质南辕北辙,危险又令人着迷。
她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对上他的视线,女孩年轻的面孔雪一般干净,“那么商先生原本有打算要将我怎么样么?”
镜片反光下,隐约现出他含笑的眼尾,“没有。”
郁雪非暗暗松口气。
人是复杂的生物,往往需要漫长的辰光作注解,才能将彼此读懂,此刻郁雪非还不明白,商斯有其人远比她想的更莫测。
他徐徐吐出一段话,寒意几乎渗入她心底,“原本是没打算对你做什么,但你骗我,所以改主意了。”
只言片语间,巧妙编织了她的罪与罚。
郁雪非怔怔地凝着他,感觉全身血液倒流,半晌挤出个勉强的笑来,“这种事不好开玩笑的,商先生。”
商斯有往前更近半步,郁雪非避无可避,几乎整个背都贴在身后的板棂窗上,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女人长着漂亮的小鹅蛋脸,今天刚好穿了一身改良旗袍,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具白瓷。
下颌并不算特别突出,但是居高临下看去,仍能觑见一点下巴尖。
他相信,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她的下巴也会被轻易捏碎。
北国难得潮润的春风里,商斯有敛眸,深深地看了郁雪非一眼,“如果我说没有开玩笑呢?”
天生粉润的唇被她咬得发白,所有的紧张都化作上面崎岖的齿痕,“我们才见第三次,您甚至都不了解我——”
“错了,郁小姐。我见你第一次时,就有这样的念头了。”
他抬臂抵住郁雪非身后的花窗,将她囚困在自己搭建起的狭隘天地里,目光与气息一并向下逡巡,占有意图前所未有的昭彰。
她下意识想逃。
不知什么时候蜷在心口的手,在此刻死死捏住衣领的盘扣,在商斯有靠近时分,下意识地将眼风往没有他桎梏那侧拨去,思忖着逃离的方向。
可真当她有向旁边让出半步的倾向,皓白的腕立马被他握住,力道仓促,拧掉了她盘扣上装饰的珍珠。
骤然紧张的局势,让郁雪非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
雨仿佛也下到了这里,在她纤密的睫毛间坠上星星点点的潮痕。
她想要求饶,但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离得这样近,她终于可以看清商斯有藏在镜片后的眼眸,晦暗而深沉的从来不是平湖,而是风浪暂息的汪洋。
“你该庆幸那不是你真正的男朋友,不然我也有办法让你们分手。”
7. 07
07
听到玄关有响动,江烈下意识看了眼时间。将近下午五点。
郁雪非今天是上午的课,一般一点前就能到家,就算在外面吃个午饭,来回再耽搁一会儿,也不超过三点。
今天晚得有些异常了。
他拉开房门走出来,假装从冰箱里拿饮料,偏头看她一眼,“回来了?”
郁雪非嗯了声,低头换鞋。
托商斯有的福,暴雨天,她脚上的小高跟依旧光洁如新,只是心却变得泥泞。
一餐饭吃得七上八下,国宴珍馐什么味道压根没记住,但郁雪非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江烈关上冰箱门,食指卡入易拉罐的拉环轻轻一带,“呲”的一声,白褐相间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与之同时出现,还有江烈简短的话,“你脸色不太好。”
郁雪非用手背贴了贴脸颊,勉力笑道,“是吗,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吧。”
她一到雨天就头疼,是那年落下的毛病,高三时发作得尤其狠,为了不耽误艺考和上课,止疼药都大把吞。
这些年在北京,雨不像林城那样频繁,她的旧疾缓解不少,大部分时候也能捱过去。
可偏偏今天发作得厉害,不仅头疼,连带着胃也隐隐作痛,恐怕不单是雨天的缘故。
她放好鞋,径直走入卧室,“我睡会儿,晚饭你自己吃就好。”
江烈看她没精打采的样子,没多问什么,但是一种强烈的第六感在他心间发酵。
雨下了一整天才停。
明明是几乎快把四九城泡发的架势,一夜过去,除了地上斑驳的水痕,它又恢复如常模样。
郁雪非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不完全是因为头疼,更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一切。
一闭眼,她就想起商斯有那阴郁偏执的眼神,与平时文质彬彬的形象大相径庭,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另一个人格。
那时候她怕极了,甚至感觉眼眶里兜满了泪,但就像弦绷到最紧、将断未断的时候,商斯有又放过了她。
席间他没提这桩,郁雪非也识趣地不多嘴,但吃饭时她的心还是七上八下,什么味道都记不得,只记得无可复加的忐忑。
送她回来的路上,商斯有淡淡地说了句改天会来看她的演出,而郁雪非问什么时候时,他又说不确定。
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提醒。
提醒她记得商斯有送的那把琴。
晨光熹微时,她爬起身,从琴架上换了小叶紫檀琵琶,装进去乐团表演的琴包里。
相比起是不是真的要听它的琴音,商斯有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用。这是他逐步占有的第一处标记。
迷迷糊糊又睡了个回笼觉,郁雪非醒来时已近中午。她胡乱吃了两口早餐洗漱出门,考虑到那具琴的贵重,特意打了辆车去工作。
这还是关观第一次得以见到它的尊容,简直两眼发光,“摸一下得一百块吧?”
郁雪非笑笑,“借你玩玩?”
她连连摆手,“不了,要是给你磕到可赔不起。”
于小萌一进来就瞧见这个场面,嘴角噙着一丝谑意,刻意大嗓门阴阳怪气,“有些人真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说什么这不要那不要的,转头就来招摇过市,还不如大方点呢。”
关观唰一下站起来,“说谁呢你?”
“谁急眼说谁。”
郁雪非拽了下她衣角,“算了。”
为这种人不值得。
见状,于小萌还以为是她理亏心虚,乘胜追击,“嗳,不过我想也是,对福薄的人来说,好东西也不知道在手里能待多久,用一天是一天。”
关观也学着她,不指名道姓道,“总比眼红得拈酸带醋的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噢。”
“诶哟,这倒是稀奇了。谁知道那玩意儿怎么来的?低声下气的事儿,我可做不了。”
还真有不明就里的人八卦起来,“什么情况啊,说说?”
于小萌慢悠悠缠指甲,“送琴的是个男人,谁也不给,点名给她,你们说,是为什么?”
答案再明显不过。
红尘滚滚,怨女痴男,也就那档子破事。
“我看人家也不年轻啊,这岁数这身家,保不齐是家里有人,在外头丢点钱买消遣呢……”
她说得兴起,没留意郁雪非拿着琴谱的手正在慢慢蜷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于小萌!”关观气得牙痒,“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谁说我胡说了?你问问郁仙儿,她认不认呐——啊!”
话音未落,郁雪非卷起的琴谱代替她的手,狠狠往于小萌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郁雪非之所以有那么个诨名,就因着她一贯无悲无喜,宠辱不惊。
正因此,于小萌笃定她也就只会偶尔还还嘴,没想到向来隐忍克制的郁雪非,今儿竟然敢直接动手。
她从惊诧中回神,紧接着像一只被点燃的火药桶般炸开,冲着郁雪非大喊大叫,“你凭什么打人啊?我说错了吗?”
郁雪非冷冷地看着她,“你说在外面买消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于小萌冷笑,“字面意思,听不出来?还是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给人包养,做小情儿呗——”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如果说上一个耳光于小萌还有点懵,这下她总算回过神,伸手就去扯郁雪非的头发,“自己做了龌龊事还怕人说吗!怕就别去给人当小三儿啊!”
眼看着两人扭打起来,吃瓜群众再迟钝也知道要上来劝和。大家心知肚明,郁雪非和于小萌积怨已深,早晚会有这一仗,只是没想到,平时一直忍让的郁雪非,今天会这样做。
潘显文赶到时,闹剧业已告一段落,但空气中的硝烟味迟迟未散。
一见老板,于小萌就捂着脸哭起来,“老潘,您得给我做主啊!大家伙儿都看着呢,郁雪非先动的手!”
关观翻了个白眼,“先撩者贱怎么不说?你讲师父的话那么难听,是个人都有火好吗?”
“那她没干就没干,长嘴不说话,直接动手,哪有这种道理?”
从小到大,于小萌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如今不仅受了,还源于那么一个她瞧不起的、穷乡僻壤出来的人。
这口气当然咽不下去。
潘显文又在中间端水,好声好气哄了于小萌几句,然后板起脸,把郁雪非叫来办公室。
郁雪非没说什么,好学生一样跟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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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怎么一回事哪?”关上门,潘显文那张佯怒的面孔便松了下来,“你平时不都懒得搭理她么,今儿吃炸药了?”
她垂着眼,唇紧抿成一条线,一味地沉默着。
潘显文叹了口气,“我知道于小萌这性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可到底先动手不对,刚刚那情况你也见了,我没法儿护着你。”
这个道理郁雪非还是懂的,所以进办公室之前,她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我认错,该罚奖金还是别的,我都认,但我不会给于小萌道歉。”
长袖善舞的乐团老板也被她噎住,好半天才无奈地唉哟一声,试探道,“那要是互相道歉呢,也不肯?”
郁雪非摇摇头。
哪怕是如此难堪的处境,她神情依旧是淡而冷的,小菩萨似的立在那,仿佛永远与这十丈软红无干。
“小郁,你也知道的,于小萌她家里……”
“这也不是她可以随便欺负人的理由。”
“嗳,我意思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为了这较真儿。要是她真闹起来,能不能把你留在乐团都不好说,明白吗?”
他还欲再讲,电话铃声响起来,把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这显然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哪怕对方看不见,潘显文的神态都变得恭敬起来,对着空气点头哈腰。他接了一阵,见郁雪非还站在那,冲她摆了摆手。
郁雪非识趣地退出他的办公室。
回到琴房,于小萌还在讲述自己的委屈,几个喽啰众星捧月地围着她,见郁雪非来,纷纷把目光投在她身上。
郁雪非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刚刚打过于小萌的琴谱,摊开、卡好、缠指甲,无事人一样练琴。
仿佛适才一切都未发生。
小团体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
这心性,饶是于小萌这种死对头,看了都不得不佩服。
关观凑过来看她,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老潘对你说了什么?”
“就是让我忍忍,别跟她再起冲突。”
小姑娘义愤填膺,“怎么能这样啊?明明是她挑起来的。”
郁雪非心头一暖,冲她笑笑,“没事,老潘嘛,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又不代表正确。”关观语气难得认真,“我觉得你今天就做得对,成日郁仙儿郁仙儿地叫你,你又不是真升仙了,有点脾气多正常。反而是之前,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才让人看轻你。”
听到这,郁雪非的笑意莫名变得苦涩起来。要怎么告诉这个年轻女孩子,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呢?
比如她和于小萌,怎么斗都只能是她让步。
要么为了工作忍气吞声。
要么为了面子影响生计。
她好像很早就习惯,抛开情绪影响,去做一个相对来说更有利的选择。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今天完全犯不着跟于小萌闹,左不过是遇到商斯有的事情让她精神压力倍增,于小萌说话又格外刺耳,总令她想到数年前,那个让她命运开始交错的雨天。
原本,她也该像于小萌一样,在温室中呵护长大,隔着一扇厚玻璃,连雷声都听不见。
又哪里会这样。
任凭风吹雨打,败落成一地狼藉。
8. 08
08
晚上回家时,江烈在小区外的便利店撞见郁雪非。
她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两听啤酒,发现江烈在看自己的一瞬,慌忙背过手去,躲在身后。
江烈好笑道,“又不是未成年,喝个酒还要躲着?”
说着上前去,长臂绕过她瘦削的身子,从里面取出一罐,付了钱,自顾自拿着坐到便利店门外的长椅上,“我陪你喝。”
这两天郁雪非心情不好,他是看得出来的。
她一向喜欢积压情绪,长此以往,自然是有害无益。酒精也算某种发泄方式,只要郁雪非需要,他不介意陪她一醉方休。
郁雪非怔了片刻,扭头又进店,再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两听酒、一杯关东煮。
易拉罐开启的声音此起彼落,他们默契地碰了下杯。
江烈目光落在前方,晚上八九点,在北方的老小区没什么夜生活,街道上的人和车都不算多,显得几分寥落。
“今天怎么这个点回来?”
“晚上的学术会我请了假,然后去了趟你们乐团。”
郁雪非抿抿唇,易拉罐握在手中,罐身还腻着水汽,稀释在她指掌间,有些冷,也有些黏。
她不做声,也没妨碍江烈继续,“你老板说,本来今晚是你演出,但是你请假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郁雪非挑起一串鱼豆腐来吃,温热的汤汁在齿尖迸开,“最近太累了,就想休息一下,没别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江烈微微偏头看向她,“别人我信,你绝不会因为不想上班请假。”
她向来是最拼命那个。
从前在林城,艺考前烧到三十八度,还是硬撑着赶赴考场。
因为练琴耽误学文化课的时间,为了补上进度,每天回来挑灯苦战。
而她进入乐团以来,就没听说过因为闹情绪不去表演的情况。
郁雪非忽然想,她好像真的不擅长说谎,难怪会被商斯有一下看穿。
她慢慢吃完鱼豆腐,又喝了口酒,才说,“乐团里和人闹了矛盾,没什么大事。”
“闹了什么矛盾?”
“也就……”
“和那个男人有关,是吗?”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还有郁雪非宝贝不已的琵琶。正是这些元素出现在他们生活里后,郁雪非才变得这么痛苦。
郁雪非没想到他如此敏锐,编好的话一下噎了回去,好半天,迟缓地点了下头。
江烈的语气变得凝重,“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他冷笑,“也只是现在还没有而已。”
男人最懂男人,他从第一眼就知道,那位商先生绝非善类,温良的外表下还不知如何包藏祸心,郁雪非与他接触,无异于羊入虎口,长此以往,必然会吃亏。
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后,江烈捏瘪啤酒罐,金属声喀拉响得刺耳。
“把琴还给他。”深思熟虑后,他几乎是以命令般的语气开口的。
郁雪非无奈,“要真是这么容易就好了。我提过,他怎么都不接受,不然早在一开始就能说清的。”
甚至情况变得更糟,不光是一把琴的事情。
江烈皱了下眉头,话里带着一股子与关观相仿的理想主义的稚气,“他说风就是雨吗?我不信皇城根下,他能一手遮天。就算这里待不下去,我也不读书了,我们回林城去,他总不能把人逼到绝境。”
听到这里,郁雪非眼底第一次显现出焦急的神色,“小烈,不要这么说。褚教授器重你,有很大的希望拿到学院推荐出国。那不是你的梦想吗?”
“郁雪非,你就老是这样,为了这为了那谁都不敢得罪,这些东西哪有那么重要?”江烈情绪激动,声调也不自觉拔高,“我要是不出国,人生也不会毁掉,就算现在我就退学,依然能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就觉得那是我唯一的路?”
“你别激动。”她试着安抚他,“不要说这种赌气的话,书还是要读的,你本来就该走得更远,没必要为了这些毁掉前程。”
“那如果我说我不会后悔呢?郁雪非,你在受人胁迫好不好,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你不要管,更不要意气用事。”
“那我的事你也不要管,都是成年人了,我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四目相对,郁雪非有些哑然。她深呼吸两下尽力平复心情,把脸别过去说,“读书这个没有商量,你到了多少人一辈子无法想象的高度,为什么要自己走下来?”
那些光鲜、荣誉,还有一片灿烂的前路,她曾经也没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可贵,直到生活的重担将她压垮,郁雪非才知道,有梦想并且心无旁骛地追逐它,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江烈执拗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人欺负你,我看不下去。”
“那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吗?更何况今天的事情跟他也没关系,是我们乐团里的人闹矛盾。”
郁雪非也有些烦躁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于小萌,你还记得么?我今天跟她打起来,是因为她讲话太难听,说商先生肯定有家室,而我上赶着当第三者。为了不让事情进一步发酵,潘老板才没让我去演出的。”
事情过去几个小时,她已经过了心里那道坎,语气足够平淡,可是江烈的心还是为之一紧。
别人倒也罢了,他最理解郁雪非为什么对“第三者”这个称呼如临大敌。
林城是个小地方,圈子就那么大点,当年的事闹得太难看,无数的谩骂一直跟着她。
“就是她呀,她妈妈是江教授的小三。”
“她妈妈不是民乐专家么,又温柔又优雅,看着不像啊。”
“你懂什么,越是清高的人,背地里玩得越花呢。”
……
他默了默,眼底闪过一隙不忍,“那么那个商先生,他真的有家室吗?”
“我不知道。”郁雪非很乱,怕江烈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好隐藏商斯有对她说的那些话,“于小萌向来和我不对付,那把琴顶多就算一个导火索。商斯有他……”
她倏然回想起他那双眼,透过薄薄的镜片看向她,像一柄锋芒尽显的锐刃。
“他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人。”
轻轻松松就能把他们的底细调查那么清楚,人又那么捉摸不透,商斯有能做到哪一步,郁雪非不敢深想。
左不过现在只是对她有点兴趣而已,还犯不着因此惹怒了他。
江烈看着她,那颗孤寂又冷漠的心生出一隙难捱的痛楚来。
那一年生活的剧变一下毁掉两个家庭,郁雪非一直默默承担着不属于她年龄的一切,他好像是太苛责了点。
便利店冷白灯光的招牌下,一双俊男靓女的争吵自然吸引了进出顾客的目光。
江烈想了想,轻轻揽过郁雪非的肩拍了两下,“抱歉,是我太想当然了。”
少年身上带着清冽的皂香,与昔时无异,可他的肩膀,业已能为她担一程风雨。
郁雪非缓了缓呼吸,松开他,点了点他的肩头,“所以不要再说那些浑话了,小烈,你学的东西越多,以后能走的路就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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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
旁人眼中桀骜不驯的江烈,就这么任由她说教,应得乖巧,“知道了。”
他早就想好了。
既然这里留不下去,那就出国之后扎根,再把郁雪非接过去,他们就真的解脱了。
雨过天晴,他们说说笑笑,喝完剩下的啤酒才回去。
春末夏初的北京深夜万籁俱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孤独地打着旋儿。
自然没有人留意到,街对面的车道旁,一辆宾利慕尚静静停靠着,黑色车身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商斯有在后座目睹了一切。
他身边是一束白色马蹄莲,清冷贵重,与郁雪非如出一辙。
今晚他本来去看郁雪非的演出,去了才发现人压根不在,潘显文跟他说不舒服请了假,没成想她看病的医生,就是那位所谓的弟弟。
她又骗了他一次。
男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一言不发。
车内气压越来越低,常年为他掌驾的老李都感到紧张,好半天才斗胆开口,“今儿回鸦儿胡同吗?”
恰有一辆车从旁边经过,车灯在他镜片上掠过冷冽弧光。
“回吧。”
*
翌日郁雪非才到乐团,关观就忙不迭来找她,“郁仙儿,昨儿可太精彩了!”
昨天郁雪非没表演其实不是她本意,于小萌在那作妖,非说不想跟郁雪非一起演出,潘显文权衡之下,给郁雪非放了个假,让关观顶上她的位置。
都是平时经常表演的民乐,难度不大,关观也能胜任。正好郁雪非觉得累得厉害,便听从潘显文的建议回了家,没跟于小萌再起冲突。
哪知道于小萌是个不安分的,人一走,便打起她那把没带走的小叶紫檀琵琶的主意来。
关观死活不同意,于小萌还嘲讽道,看家护院的狗都没她忠诚。
后来潘显文也来劝,于小萌说就用一次没什么大不了,谁也没拗过她,最后还是遂了愿。
听到这儿,郁雪非敛眸,忽而生出一个很促狭的想法:要是真被于小萌给弄坏了也好,让她去跟商斯有斗,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是眼看琴还好端端地搁在琴架上,可见不是那么一回事。
关观清了两下嗓,郑重其事地说,“重点来了。”
“于小萌拿着小叶紫檀琵琶还没得意多久,就遭了殃。今晚来看表演的,刚好有送琴那位先生,他一眼认出东西不是于小萌的,把老潘也叫来问话。”
“老潘当然全都如实说,于小萌被吓得半死,还要嘴硬说是你同意的,结果那位先生说立马打电话跟你核实,她就不敢吱声了。”
说到这,关观还卖关子地停了停,“你猜猜那位先生还说了什么?”
郁雪非很是配合,“说什么了?”
关观却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老潘死活不肯给我们讲,只是后来于小萌从老潘那儿出来脸都吓白了,这不,今儿都没来乐团。”
对于这个结果,郁雪非不算意外。商斯有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压迫感强到让人无法呼吸,于小萌怕他情有可原。
只是他为什么来了?是像之前那样,来看她有没有用他送的那把琴吗?
她缺席了,会不会又惹这位商先生不高兴?
郁雪非下意识掏出手机想给他解释,只是翻了翻电话,才记得似乎只有夏秘书的号码,又或者找乔瞒传话。
不过,被这个小插曲打断,郁雪非却冷静下来。
既然商斯有不问,那她就当不知情,与他的交集,还是越少越好。
9. 09
09
于小萌一假请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不仅乐团风平浪静,连商斯有那边也跟着没了消息。
平静得像是之前未被打扰的日子,但不同的是,郁雪非偶尔也会在忙碌的间隙,停下来想想:这种平静能持续多久,商斯有什么时候会再出现呢?
于小萌掀起的顶多是小风小浪,而商斯有每次来,都裹挟着一场风暴。
一个阴天下午,郁雪非与关观在排练《鹭江秋夜》,于小萌来琴房收拾东西。
正是练习的休息时间,关观抻长脖子看热闹,郁雪非在琴谱上标注,没抬头。
倒是于小萌主动走过来,像是忘了那两巴掌似的,往郁雪非写字的桌板上敲了敲。
郁雪非停下来,却依旧不看她。
“郁雪非,有些人真不是你招得起的。”于小萌的语气复杂,说不上是劝告还是嘲讽,“那位商先生什么背景,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跟他?”
郁雪非冷冷答她,“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早晚也得是。”于小萌上下扫了她一眼,居然觉得有些可怜。
也是,郁雪非连她这样的都不敢得罪,遑论那天潢贵胄。
可偏偏,惹到一个不该惹的。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突然很好心地提点道,“能善始善终算好,不然以他家的本事,要对你做什么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演出结束后,她终于见到送郁雪非那把琴的神秘金主,对方风度不凡,只是气质冷峻得紧,看上去不过比她年长些许,却叫她印象中不苟言笑、众星捧月的父亲点头哈腰地称他“商公子”。
而商斯有只是不咸不淡地在电话这头开口,“于区长,您闺女都二十多了,还没听过邯郸学步的典故?”
就这么一句话,给于小萌家里上下吓得不轻,琢磨着是个什么缘故。
等于小萌交代了前因后果,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她,因此被骂个狗血淋头,还在家里关了禁闭,待事情处理完,才算被放了一马。
她不知道郁雪非是怎么结识商斯有的,也不知道商斯有这么做有没有郁雪非告状的成分,只是在皇城根下长大,多多少少听过一点风声,哪怕觉得郁雪非自命不凡,也想提醒一声。
哪知人家根本不领情。
于小萌见郁雪非一声不吭,自觉没趣,转身要走。
关观可算寻了个好时机,嗤笑道,“你看,平时坏事做多了,想当好人都没人信。”
于小萌撅嘴冷哼,“我都要走了,犯得着跟她斗嘛?幼不幼稚。”
旁边有人问,“小萌,你走了什么意思,不干啦?”
她背上琴包,骄矜昂首,“不干了,我爸妈送我出国深造去,咱这破庙地方忒小,也只够供一尊菩萨。”
这时郁雪非才抬眼,恰好觑见于小萌走出排练室时,那一抹青绿色的裙角。
*
于小萌的风波像是一场连绵的毛毛雨,泛起的涟漪久久不息。
不过这样一来,谁都知道郁雪非有了个不得了的靠山,背地里或鄙夷或害怕,但终归没人敢当面给她找不快了。
对于现状,郁雪非其实并不满意,只是解释起来麻烦,她没有那样多心力,毕竟光是维系生活就已经足够疲惫。
老潘接了个活儿,张罗着让她和关观去,在一私人会所表演,给人吃饭谈生意助助兴。
对方是老潘的熟人了,此前交集也不少,况且给的时薪丰厚,郁雪非爽快应了下来。
虽然只是商业宴请伴乐,但毕竟是表演,总有服装和妆容要求,这种时候,郁雪非一向化得浓。
关观在一旁大呼小叫,“老天爷,你在你那完美的脸上乱画什么!知不知道,你这叫反向化妆!”
她当然知道,就是故意的。
在这样的场合,一定不能出挑,正相反,越俗艳、越不引人注意才最好。
与关观搭档已久,彼此间的默契无需多言,郁雪非依着攒局人的要求弹完指定曲目,又礼貌问还需要点什么。
做东的那位徐总摆摆手,“不着急,最重要的客人还没到。这样吧,你俩弹了半天也累了,歇会儿去,过个十分钟再来。”
郁雪非道着谢,拉关观一起退到外间的准备室里,倒了杯茶水润喉。
“郁仙儿,你经常来吗?”关观捧着水杯,好奇地问。
郁雪非嗯了一声,“有时候来挣点外快,老潘介绍的人素质都还算不错,当然也有不那么规矩的,有时候就得灵活点,以免惹人不高兴,自己也落不着好。”
听她说得那样平静,关观心里不是滋味,“我是觉得以你的水准不该接这些表演。”
她该站上更高的舞台,甚至开一场个人演奏会。
不,应该开很多场。
郁雪非笑笑没说话。
休息时间转瞬即逝,她们整理了一下造型,又补了妆,重新回到饭局上。
那位所谓“最重要的客人”俨然已经到了,被簇拥在主位上,众星捧月一般恭维着。
郁雪非贪看一眼,便瞬时怔住。
镜片后一双凉薄的眼,在这声色犬马中清醒而突兀。
不是他又是谁。
目光相接,郁雪非莫名有些发怵,快步回到自己旁边的位置上。
红木鼓墩笨重,她想调整角度,动作有些狼狈。
商斯有听着流水一般的奉承话,似笑非笑地瞥她。
攒局人还以为他是听曲的雅兴,自作聪明道,“听说商总最近好琵琶,今儿头一支曲儿留给您来点。虽然不是央音的,但水准不错,不会叫您扫了兴致。”
他垂眸扫了眼曲目单,随手掷到一旁,冲郁雪非的方位扬了扬下巴,“你想弹什么?”
问得直截了当,郁雪非不好躲,只得施施然答他,“您想听什么我就弹什么。”
低眉顺目的模样,仿佛真就那么乖巧。
商斯有勾了下唇,“那弹你擅长的。”
郁雪非想了想,起势扫弦,接上颗粒清晰的轮指,顿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紧接着是一连气势磅礴的扫拂,肃杀气油然而生,有如孤烟落日、风声鹤唳,一众听惯文曲的看客乍然闻得,连推杯换盏也忘了,讷然看向这个清瘦的女孩,仿佛她身后有千军万马。
《秦王破阵乐》很长,郁雪非没有全弹完,见好就收。
毕竟这种场合还是不适合如此激昂的战曲,大部分人对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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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认知,也就停留在弦弦掩抑声声思的地步,若不是商斯有起的头,她弹这个要被人说败兴。
曲终声寂,现场一片静默,还是商斯有带头鼓起掌来,才打破了尴尬局面。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直勾勾看进她眼底,“郁小姐好琴音。”
徐总咦了一声,“认识?”
商斯有偏过头,笑得得体又懒散,“徐总都听说我最近爱琵琶,总不能叶公好龙不是?”
他这样一说,原本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分不清的人,也得附和两句郁雪非琴艺好。
寥寥数语,就给他们之间的关系烙下印记,结束时徐总给她付的薪酬,都比预先说好的数字高出两成。
郁雪非要给他退回去,徐总忙说不用,“一点心意而已,不知道郁小姐与商总相识,往后有机会还要联系您呢。”
她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凄楚一笑。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享上商斯有的福气了。
北京的春秋早晚还是凉的,郁雪非表演穿的小礼服单薄,所以她额外带了一件外套,在盥洗室收拾的时候拿出来,才发现是江烈的衣服。
兴许是都挂在门口的衣帽钩上,因此看错了。
江烈个子高,衣服也格外大,一件普通的外套,穿在她身上跟连衣裙似的,但是暖和。
她裹着衣服出来,恰巧撞见徐总跟商斯有在会所门口聊天,外头车灯涟涟,为他镀上一层光,更显身形优越。
目光相接,正面遭遇,退无可退。
郁雪非硬着头皮去打了个招呼,“商总好,徐总好。”
徐总倒是个热心肠,冲她笑了笑,“你那小妹妹呢,回去了?”
“嗯,她家里人来接。”
“那郁小姐怎么回?这个点东单可不好打车。”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看了眼商斯有。
他一手插兜,长腿微错,居高临下睨她,眼神晦暗不明。
郁雪非蓦地撤走目光,挽唇客气,“不要紧,我坐地铁。”
“那我给你送到地铁站?”
“没事,谢谢徐总。”
说完她跟二人道别,扶着琴盒背带往外走。
与瘦削的肩背相比,装着琵琶的琴包简直大得夸张。还有她身上那件过分宽松的外套,边缘露出她底下穿的纱裙裙摆,两种材质交错,生出一种怪诞不经的旖旎。
商斯有的眼风沉了沉,像拂落一片她肩头的叶子那样,轻若无物地移开了。
郁雪非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北京街道横平竖直,开阔得没有一丝阻碍,将这座城市的繁华全都托至她眼前。
可是那些花团锦簇、纸醉金迷,与她这样匆匆赶路的人毫无关系。
行至街口,郁雪非驻足等红绿灯,躬身捶捶腿,放松僵硬的小腿肌肉。
有车停下来,黑色烤漆车身倒映出她纤白的腿,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像翕动的翅羽。
她没有理会,停了片刻,意识到不对劲。
——现在是车行道的绿灯。
郁雪非的目光一点点往上挪,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商斯有那张脸时,还是不自觉地瞳孔放大。
“商先生……”
“刚刚看我那一眼,原来不是要我送么?”
10. 10
10
她还是坐上了商斯有的车。
郁雪非知道,早晚会有这天的。出了于小萌的事情,他没找过来,就该是她主动去谢罪。
已经叫她拖了很久。
不知为何,车内空调温度打得高,郁雪非觉得热,便悄悄把拉链往下褪,细微的动静在黑暗中窸窣着。
怕惊扰到豪车主人,她抬眼,小心觑那畔的动静。
但显然已经打扰到他了。商斯有淡然接住她的目光,修长的手在两人之间的空隙轻轻拍了下,“坐过来点。”
都市的霓虹从他手背流淌而过,那块空间明了又暗,像一个拙劣的陷阱。
郁雪非深吸口气,还是踩了上去。
宾利慕尚的后座并不逼仄,正相反,可以说十足宽敞。隔断帘降下来,就是一个极尽私密又安全的空间。
他身上的檀香味徐徐发酵,不知何时便已占据鼻腔,但相较而言,他的话音侵略性更强。
“就没点什么要跟我说的?”
郁雪非抿抿唇,“有。”
“那还每次都等我开口?”商斯有笑着问她,“就这么不愿意搭理我?”
她抬睫,黑曜石一般的眼瞳湿漉漉的,倒映着窗外的华光。
“不是的,我……联系不上您。”
“少来。”似乎是嫌她坐得还是太远,他伸手一勾,轻而易举把人拢到身边,“夏秘书和乔瞒,问谁问不到我电话?郁雪非,你真是说谎成瘾了,嗯?”
郁雪非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得心突突直跳,一手摁在裙摆,另一手还捏在外套拉链上,僵硬地任他圈着,一动不敢动。
不知是热还是恐惧,手心后背开始腻起一层薄汗,蛰伏着隐约的痒意,一点点在皮肤上蔓开。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我没想那么多……”
商斯有默了一瞬,继而笑道,“也对,这次留个联系方式,你就不会找不到我了。”
他从郁雪非手中抽走手机,上滑到解锁界面,“密码多少?”
郁雪非僵硬的四肢总算找回一点知觉,“我自己来。”
男人却没松手的意思,“报给我。”
她抿了抿唇,说了一串数字,商斯有依言输入,手机就此门户大开。
郁雪非眼睁睁看他用自己的手机输入号码,新建联系人,然后又切到微信,搜索出一个账号,正要点添加时,一通来电打断了他的动作。
来电人赫然显示“江烈”。
车内气氛骤然凝重,郁雪非想夺回手机,可商斯有先一步举起手,让她无法触到。
她央求道,“商先生,你直接挂了吧。”
“不接没关系吗?这可是‘男朋友’的电话。”
他刻意在男朋友三字上咬了重音,分明是拿之前的事来揶揄。郁雪非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却弄得好像她真对江烈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咬着唇,眼睛像沤着一汪浊水似的,幽怨含恨睨他一眼。
商斯有嘴角稍扬,手指悬停在接通键上,“接不接?”
静谧而封闭的空间里,声调枯燥的电话铃循环往复,仿佛一道不断迫近的催命符,郁雪非紧盯着它,觉得口鼻像被人蒙住一样,近乎窒息。
商斯有见她不做声,敛眸准备划动接听时,电话铃声戛然而止。
看见屏幕上弹出一则未接来电提醒,郁雪非蓦地松了口气。
动作很轻,很小心,却还是没躲过他明察秋毫的眼睛。
“怎么跟我待在一块儿,弟弟的电话都不敢接?”商斯有拿着她的电话在手里转了转,“是怕他知道?”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他混不吝的语气让郁雪非有些生气。
若真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见天光的关系,还不是拜他所赐么。
她难得凛色,“商先生这语气,是想我说是,还是不是呢?”
还不待他答,郁雪非又自嘲地笑笑,“还是说我认不认同也没那么重要,反正别人眼里我早就是商先生的人了。”
从于小萌到徐总,商斯有做的事不就为了让别人误会,这些误会汇成浪,将她一点点推向他。
商斯有目色沉澹地凝着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躲着我?”
怕是一味装傻,想避开自己悬而未决的命运。
郁雪非不喜欢被这样看,执拗地把头扭过去,商斯有却捏着她的下颌掰了回来。
或许是因为穿着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她的皮肤有些烫,纤巧的下颌腻着一点汗意,涔涔地贴上他的指腹,像一层薄薄的青苔。
郁雪非尽量不看他,紧紧捏着外套领口,江烈熟悉的皂香成了护身符,只有蜷缩在他的气息里才有安全感。
商斯有头一回发现,哪怕她那个不清不楚的弟弟不在现场,也能如此碍事。
他敛眸下觑,眼底蕴起一丝狠戾,原本箍在她下巴的手转移了阵地,覆上她的手,擎住了那枚拉链。
郁雪非整颗心脏仿佛也被他拎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让她惶遽不已,“不要……”
她还不及挣扎,男人禁锢的力道忽然一紧,明知故问,“出这么多汗还捂着,谁的衣裳啊,这么宝贵?”
郁雪非的唇颤动着,仿佛他扼住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咽喉。好半天,她才吐出字来,声音哑得像老旧的磁带,“你到底想做什么?”
“放松。”商斯有的眸极暗,一幕幕闪过的皇城灯火,也映不亮他的眼,“不碰你。我没那么下流。”
这些年郁雪非也看过不少声色犬马,自然晓得如何在人情世故与自己的原则之间权衡周全,遇到这类情况,说点漂亮话,巧妙地哄过去也不是不行,可不知为何,她无法在商斯有身上如法炮制。
他的目光太锐利,一早把她看透,却还要纵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自作聪明,像看跳梁小丑。
在商斯有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顺从。
郁雪非缓缓打开手。
金属拉链顺滑至极,一下便拉到底,外套被他朝两侧打开后,顺着肩膀滑下去。冷热骤变,她瓷白的皮肤上激起小小的鸡皮疙瘩。
商斯有拎起她的胳膊,好把手从袖子里拽出来,郁雪非麻木着任他摆弄。
此刻她安静乖巧,与数分钟前那副贞洁烈女的模样大相径庭,雪净的脸上蒙着一层极不相称的浓妆,玫红色口红腻上她的唇,艳俗不已。
他想替她揩去,可郁雪非下意识往后缩,躲开了他的手。
有时候,商斯有真是觉得她很有意思。
长了一张纤尘不染的脸,却整日奔波劳碌,谎话信手拈来。
世故谈不上,清高也不算沾边,讨好卖乖都十分有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经叛道。
她像是在一步步试探底线,寻找自己可以任性的界限,在允许的范围内就不让人顺意。
但若是动真格的与她计较,郁雪非就会变得很听话,生怕再惹事端,只是总揣着颗不死的心,在暗地里较劲。
“别动。”
男人的话音冷淡凝练,自带不容商榷的魄力。
郁雪非没动,等着他温热的手掌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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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商斯有骨骼修长,大指落在唇上,其余四指自然越过她的下颌线条,若有若无压住颈动脉。
他稍加力道揉搓她的唇,柔嫩的唇瓣立马感知到指腹的粗砺,自我保护般往回抿。
商斯有抬眸看了她一眼。
毋需多言,她就读懂了他的警告,慢慢舒开。
指尖的温度再度熨上来,他身上如影随形的檀香渡送,钻入口鼻,仿佛捻过一支香,无形中扑簌簌落下一地斑驳香灰。
明明只是数十秒,郁雪非却难捱不已。
就像是在被凌迟。
她尽量不看他,一股子酸涩在鼻腔内发酵。
当时于小萌是真没说错,跟商斯有来一场风月博弈,能善始善终都算好事。
通常情况下,能在一盘棋局中对执黑白的双方,理应有相当的实力和底气。
可她对上商斯有,就像一场以命相搏的豪赌,她的筹码只有自己。
脑海中一下闪过无数思绪,错综复杂,无从说起。郁雪非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发现,她所在的角度,恰好能透过商斯有冰冷的镜片,看清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与他外表大相径庭的专注与爱惜,甚至近乎于虔诚。
她有一瞬恍然。
下一秒,商斯有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取过湿巾擦拭那抹冶艳,话音不疾不徐,“这个颜色不适合你。”
郁雪非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多荒诞的想法后,刚刚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这一刻才快要掉下来。
她不想被商斯有看见,偏头去看窗外的街景。
不知何时,车已经驶入她的小区街道,密密匝匝的绿化里蹿出一丛丛西府海棠,在晚风中曳曳。
“怎么,生气了?”他兴致倒好,惹了人不痛快,又上赶着来哄,“一支口红而已。”
她默着不吭声。
今天由着商斯有抹去的才不止口红。
诚然经年看遍的人情冷暖告诉她,尊严和骨气没那么要紧,但她也有不肯让步的底线。
而在商斯有的攻城略地下,她意识到,沦陷是早晚的事。
商斯有看她孱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眼风扫过被他剥下的那件外套,稍忖须臾,脱下了自己的西装,罩在她肩头。
靠近时,才发现郁雪非脸上挂着的泪珠。
“嗳,别哭啊。”这一刻,他醇厚的京腔也牵出些许无奈,“怎么偏偏喜欢这么个颜色?”
郁雪非的眼泪跟开了闸似的,他一哄就簌簌往下掉。
多荒诞,他做了这些事,还以为她的不高兴只是来源于口红的色号。
郁雪非捂脸缓了好一会,才紧着喉咙开口,“我就不能喜欢那个颜色吗?”
商斯有给她递纸巾的手一顿,“嗯?”
其实郁雪非的妆哭得有些斑驳,唇色还被他擦去,看着有些狼狈。但她平时的目光太慈悲,如今陷进一片氤氲里,泪眼涟涟地睇他,莫名惹人怜。
“商先生,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没您想的那么好。”
郁雪非想,他们这种人,无论表面装得再好,骨子里都是一味的顽劣。
一掷千金看人笑、看人哭,看高尚者坠落,看低劣者献丑。
既然如此,她不如摊开了给他瞧。
“我俗不可耐,喜欢的东西您瞧不上;我还谎话连篇,拙劣得不经思考,能轻易被人看穿。乐团里喊我的诨名就是个笑话,每有人叫一次,我就会想起自己藏污纳垢的那面,滑稽得令人发笑。”
她牵起个戏谑的笑,“所以,您能放过我了吗?”
11. 11
11
相隔不过咫尺,但商斯有面色被灯影吞没,晦暗不明,她看不清。
他们无声对峙着。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停了,五月的夜风不语,只抖落一树海棠,下了一场花瓣雨。
太安静,以至于她似乎能听见花瓣落在车顶的声音。
其实郁雪非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这城市里上赶着巴结商家的不在少数,拼命展示自己的光鲜,生怕被低看,哪能跟她似的,给脸不要脸。
沉默的商斯有仿佛一座休眠火山,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更不知爆发后会是怎样的狼藉。
也许他会嫌恶地将她赶下车,也许会因为良好的教养面上不表,但此后对她失了兴趣。反正今天也够狼狈,妆哭花了,披着不合身的衣服,哪哪看都不够吸引人。
相比起自由,这些际遇算不得什么。郁雪非自嘲的笑还挂在脸上,泪滑到唇上,洇开一味咸苦。
但她预想的都没有发生。
商斯有还是捧起她的脸来,用柔软的手代替纸巾,拭去她的泪水。
她有些讶异地睁圆了眼,假睫毛翘了边,滑稽地扑闪着。
他被这画面逗笑,“瞧瞧,你这样化妆真不好看。”
温热的指腹游移至她眼睫,轻轻摘下那半扇睫毛,“素净点多好。”
他的话像是潺潺的溪流,由她心涧里淌过去。郁雪非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些零碎的从前。
她不敢多思,生硬地把话题拽回来,“刚刚的问题,您还没回答我。”
“什么问题,放过你?我对你做什么了?”
郁雪非哑然片刻,“就像今天这样……”
“这才哪到哪。”商斯有低眸看她,“郁雪非,你很讨厌我?”
“商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敢。”
商斯有的手滑下去,捏起她蜷缩的指节,在心口点了点,“到底有没有,只有这里知道。”
演出服上别了一枚雪花形状的胸针,随着他的动作略略起伏,黑暗中粼粼着。
她双唇紧抿,挣扎抽回手来,“我只是想,如果您要找消遣,也不必非要我这么不识趣的。”
他的手空悬着,在原地滞了半刻,然后矜文地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你不愿意,是因为他?”
说谁不言而喻。
郁雪非摇头,“不关其他人的事,我就是不愿意。”
仿佛听到他低喟一息,“郁雪非,话不要说那么早。”
质感极佳的金丝镜被他扇骨般好看的手持着,像一尊博物馆展示架上的艺术品。
商斯有垂了点头,重新把眼镜戴回去,夜色下,高挺的鼻梁上掠过金属的泠泠波光,“以后的事儿,谁说得清呢?”
才渐渐升温的空气,又因他这句话降到零点。目光交汇,郁雪非只感觉森冷,那是猎物天然的嗅觉。
即便经过这样一番拉扯,挂在肩头的西装依旧熨贴挺括,属于他的气息像是标记所有物般完全将她包裹,她想脱掉为时已晚。
商斯有替她拢好外套,唇角笑意温润,话却笃定到偏执,“你会再来找我的。”
郁雪非下意识要否认,“我……”
他用指压在她唇上,“不要反驳我。”
“曾经跟你说过,我送出的东西从不会收回,我想得到的,也从来没失手过。”
*
相比起商斯有在鸦儿胡同的院子,商家老宅要更方正大气些,院中央有棵百年丁香,一到四五月花开时,就晕成一片粉紫色的云霞。
这是四九城心地段,爬上房顶的露台,一片青砖黛瓦间可看见旧时宫宇的飞檐斗拱,时移岁易,角楼的墙漆变得斑驳,但商斯有印象里它一向红得浓郁,血一样刺眼。
他姿态松弛地坐在茶室里,手边是万寿枝托起的一只檀木嵌金丝鸟笼,四四方方的官印款,是清代南方流行的样式。
旁人求而不得的老物件,站杆上却立着只普普通通的金丝雀,见商斯有掬了一捧鸟食,便蹦蹦跳跳凑过来啄。
孟祁被这景象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左看右看,怎么都瞧不出那鸟有什么特别,“商川儿你啥意趣,用这宝贝笼子养那破鸟啊?”
商斯有不看他,“你懂什么。”
“行,你们都风雅,我俗,我就心疼这笼子,怕是好几辈子都没装过金丝雀。”
孟祁大剌剌地窝在摇椅里,抬眼看玻璃顶外的云卷云舒,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欸,小郁老师呐?”
“乔瞒的老师,你问我?”
“你俩不是熟么。”
说到这,孟祁来了兴致,撑起身子看他,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带来一块玩玩呗,好赖是第一个跟着你的人,大伙儿都想见识见识。”
提起这一桩,商斯有蓦地想到郁雪非那日的模样,一声不吭坐在那,任两行清泪滚下来,从下颌滑落,像他离开时,西府海棠簌簌的花雨。
他心头没由来地烦躁,手一倾,尽数把鸟食倒回笼子的食槽中,“再说吧。”
今天回老宅,也不是为了跟孟祁瞎贫的。
孟祁的父亲孟同甫现在任华大的校长,从前是老爷子的门生,好不容易有个彼此都清静的周末,便登门造访,顺便聊聊两家的婚事。
商斯有还有个表妹,小时候随着父母长在新疆,最近才回京来,性格文雅淑女,一下就被孟同甫相中,打算给自家不着边际的儿子说说亲。
这事儿商斯有不很在意,只是想起调查江烈时资料里写他为了出国名额没少巴结褚平,才生出些旁的心思来。
不是想出国么,送他去就是。
省得成天碍眼。
看完老爷子,孟同甫和商问鸿也坐上了茶桌,商斯有和孟祁起身问了句好。
孟同甫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时间过得真快,仿佛俩小子昨儿还在大院里打打闹闹,一眨眼,都长成大人了。”
孟祁没正形地接嘴,“可不么,二十几年还没长大,那得送博物馆去。”
孟同甫笑着的脸僵了一瞬。
气氛尴尬,商问鸿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川儿给你孟叔斟一盏茶,明前龙井,你最喜欢的。”
商斯有依言照做,全没了适才饲鸟那点散漫劲儿,整个人举止气度无不写着板正周到四字。
每次看商斯有这样,孟祁他们哥几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都是一路货色,就他最能装。
果不其然,孟同甫的夸赞如影随形,“要不说商家家风好呢,咱们大院里这些孩子,就小川最像样。”
“孟叔谬赞。”
商问鸿呷了口茶,对这样的表扬很受用,平日里冷峻严肃的脸上,才真正浮现笑意,“是,小子还算懂事。”
说着,茶盏往桌上一搁,汝窑瓷碰撞声清脆,“但咱祁连也不差啊,搁西郊开的馆子生意不错吧?”
孟祁嚯了一声,原地开始侃他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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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要说起来,当时盘下那院子我爸还不看好,说那地儿冷清没人去,在我的精心运作下,现已是如火如荼,风生水起……”
孟同甫拍了拍他,“打住,你那叫精心运作么?那是投机倒把!你看看川儿,按部就班进集团,眼下都能独当一面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你老子省点心?”
孟家父子俩说话相声似的,相比起来,商斯有与商问鸿就没那么亲昵。
但这也是商家常态。
商问鸿随便问了问他最近的工作情况,商斯有一一答了,除此之外,再无多言。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孟祁的婚事上。
商斯有抬手添茶,“姑姑姑父还没带着秦穗回来,孟叔倒惦记上了。”
“祁连是个没正形的,穗穗乖,我想着刚好有人治治他。”孟同甫叹了口气,“听云和翰文素养摆在那,教出的孩子肯定一等一的好,我不早些来,难道等别人捷足先登呐?”
“您日理万机,还要操心这个?”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川儿,你爹也愁着你呢,不过他不肯说罢了。”
他敛眸喝茶,笑意寡淡,“我还不急。”
“三十而立,也该正经考虑考虑。”商问鸿若有所思道,“上回老朱还问我,要不要跟他闺女见见面?我印象里你们小时候认识的,后来老朱南调断了往来,眼下人家长成大姑娘了,再重新了解了解。”
“最近集团忙,闲下来再议吧。”
商问鸿睨他一眼,没说话。虽然儿子与他疏离,但毕竟那样多年父子,当然明白商斯有没有明着答应的事情,就是回绝。
可他之所以不像孟同甫那样焦头烂额,是因为商斯有稳重,做事向来有分寸,不至于太逾矩。
眼下儿子长成芝兰玉树,他也一天天老去,没那么多心力像商斯有幼时那样管教,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最后没有父母拍板,商斯有也不会真敢领着什么荒唐的人进门。
聊好等商听云一家返京后就安排见面事宜,已是午饭时分。
本来商问鸿还想留孟家吃饭,孟同甫说下午学校有个会,婉拒了。
商斯有起身送客。
商老爷子肺不好,大院里不让吸烟,孟祁捱不住瘾先跑出去等,因此出四合院时,只有商斯有跟孟同甫二人。
孟同甫客气道,“小川,往后要是孟祁真能跟穗穗接触,你得帮我看好他,别惹人家生气,这样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放心吧孟叔,祁连他自个儿也有分寸。”
车早在门口恭候,商斯有送到垂花门下,车窗上反射的日光灼灼,他不由眯了下眼,“对了,还有个事儿想向您打听打听。”
孟同甫顿住脚步,“说吧,和你孟叔客气什么?”
“华大下一年公派留学的名单公布了么?”
“快了,这两天正在讨论呢,怎么了?”
他一副不扫旁人阶前雪的模样,难得关心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孟同甫不由好奇。
“劳您帮忙看看名单里有没有个信息学院叫江烈的,若是没有的话,能通过什么法子联系上合适的项目,所有费用我来出。”
“那你这算资助啊。”孟同甫咂摸一番,“做好事不留名,学雷锋呢。”
商斯有却只是笑,“且当我是这样吧。”
将孟家父子送离后,商斯有转身回大院,夏哲的电话打了进来,“商总,郁小姐说有急事想见您。”
12.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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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郁雪非第二次来鸦儿胡同。
今天天光大好,浮光跃金的什刹海畔游人如织,而仅仅一墙之隔,胡同里又静谧清幽,大门外的老槐树歪着脖子,默默听人间来去悲欢。
商斯有打了招呼,她刚下车就看见管家樊姨立在门口来接。
这是位四五十岁的女人,神态慈和敦厚,上回来时便已见识到她的体贴周到,不曾想时隔数月,仅仅一面之缘的人还能熟稔地唤声“郁小姐”。
她心里揣着别的事情,应得惴惴。
樊姨将她安顿到休息室,打眼看去,宽敞的屋内正中摆着一幅百鸟绣屏,存在感强到令人无法忽视。
相较老潘放在乐团里那幅,这张绣屏是显而易见的仙品,针脚细密,色泽灵动,在木棂窗透进室内的光影下,那些鸟羽泛着华光,栩栩如生。
郁雪非坐下来,静静打量着上面的图样,姿态各异的鸟嵌在姹紫嫣红间,纷繁的色彩与这间院子克制古朴的装潢格格不入,看久了甚至觉得聒噪。
尤其是那些鸟的眼睛,深而黑,像一个个绝望的黑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她感到不自在,错开目风,垂眼看自己的足尖,等待商斯有的到来。
那天分开时商斯有的话烙在她心里,当即没有察觉,等意识到灼辣,才发现已经烫出了疤。
她没想到他会那么卑鄙。
可能是某几个瞬间,商斯有片刻的温柔让她放松了警惕,忘了他是捕猎者,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走廊上响起窸窣的脚步声,郁雪非回神,局促地站起身。
抬眼一瞬,恰好撞入他目光中。
她今天穿得简单,清爽的法式雾蓝色衬衫配杏色阔腿裤,长发卡在耳后,露出耳垂上小巧的珍珠,淡极生艳。
商斯有扫罢一眼,笑说,“果然这样好看得多。”
郁雪非没理会他的夸赞,冷冷抬了下唇,“商先生那天说我会来找您,就是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么?”
“下作?”此刻阳光正好,美人薄嗔的模样,比那天夜里看得更真切。商斯有兴致好,并未计较这个字眼,颇有耐性地拉她坐下来,“什么下作手段,您给个明示?”
被他的手触到皮肤的一瞬,郁雪非如被烫到般甩开,她明显感觉商斯有怔了片刻。
“您看江烈不顺眼,也不必毁了他前程吧。”
越说越好笑了。
商斯有捉摸着,他与孟同甫说完这件事不过一个多钟,怎么郁雪非就找上来了?况且送出国读书不是他的梦想,又何谈“毁前程”?
她不情愿,他就绕过她,在那张老样式八仙椅上落了座,把囚着金丝雀的紫檀鸟笼搁在桌上,整一副旧时闲散宗室的模样,“郁小姐说的话,我好像不太明白。”
郁雪非呼吸稍窒。
他是打算装傻到底,还是此事与他无干?但是,江烈的出国计划原本就是板上钉钉,突然被挤掉,有这么大本领又与他们有过节的,除了商斯有,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江烈他都已经拿到院长推荐了,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但这次公布的公派留学名单没有他。”
商斯有深渊般的眼眸凝眄她,“所以?”
她尽量陈述得平静,可颤动的唇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恐惧,“商公子,如果您是用这种手段逼我见您,那早些说就是了,我不会不依的。”
廊下风似乎也随她话音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金丝雀梳理好羽毛,在站杆上好奇地探头看她。
郁雪非和它对望,仿佛透过它能看见自己的命运。
她对商斯有从来都抱着一丝敬畏,因为怕波及身边人而一次次妥协,结果他还是将手伸到江烈这里,用如此卑劣的方式逼迫她就范。
现在是江烈,之后呢,是郁友明么?
虽然爸爸远在林城,但她相信,只要商斯有想,他就能给她添不痛快。
“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良久,商斯有终于吐出一句话,嗓音凉恹无比。
他认定他们之间不清白。
郁雪非无力地笑了,“难道这世间,男女之间只能有那种情愫存在吗?商先生知不知道,家人有如此珍重的情感,再正常不过了。”
“无论我们之间如何,我都不希望波及到我的家人,我实在不想被他们知道,他们被当做筹码,让您逼迫我做如此肮脏的事情……”
不知是哪个字句刺痛了他的神经,上一秒还端重自持的男人,骤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过来。
郁雪非重心不稳,跌坐到商斯有腿上,巨大的响动惊到笼中雀,惶遽地扑棱翅膀,躲到笼子另一角去。
她想逃,腰却被男人另一只手扣住,整个人被锁在他怀中,紧接着,如上次一般,他捏住下颌迫使她回头,只是这回力道显然重了许多,郁雪非疼得眼圈洇红。
商斯有的眼眸冷得像隆冬时节,北国参差的枯枝上凝住的雪淞。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再重复一遍刚刚说的话。”
郁雪非仿佛被拔了舌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她的确是气急,连分寸都忘得一干二净,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这位红墙下长大的天之骄子,恐怕终其一生还没被骂过肮脏,难怪火那样大。
她识趣地道歉,“是我说错……”
“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打算用他来威胁你,一个道歉的诚意是不是不太够?”
“什、什么?”
商斯有取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拨通孟同甫的电话。因为是私人号码,那头很快接通,“小川,什么事儿?”
“孟叔,抱歉打扰您,就是我不是跟您说了信息学院学生的事儿,听说名单已经公布了?”
那头的孟同甫疑惑,“没呢,谁给你透的信儿?等会儿开会还得走议程定稿,哪能这样快?”
他是孟同甫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情分上算半个儿子,又极少开口求人,难得有这么一桩问到跟前的,孟同甫便有意多添了几句,“放心吧,答应你的孟叔必然做到。”
“真是麻烦您了。”
“嗐,哪儿的话。”
又寒暄几句后,信号切断。商斯有垂眸看着怀里噤若寒蝉的女人,“都听清了?”
“我让他们校长盯着,假如公派留学评不上,就找个名义,由我资助他出国读书。”
郁雪非无声地咽了下口水,唇瓣微张,什么都说不出来。
“鬼知道你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那么大一盆脏水就往我身上泼。”他的眼眸微眯,仿佛狭长的河谷,深不可测,“郁雪非,你得知道,一个男人真想对你做什么的话,你逃不过的。”
是关心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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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过是听到褚平跟江烈打电话时语气不太乐观,明里暗里暗示他不要把自己的路走死,这次留学名额机会不大,就理所应当地想到商斯有。
她现在的神经极其敏感,原先生活中遇到的问题,顶多归咎于时运不济,但商斯有出现后,那些被磋磨的压抑和委屈有了个确切的宣泄口,自然而然就怪到他头上。
所以问也没问清,一记电话打给夏秘书,再然后,就出现在他这里。
他随手把手机扔到边几上,“咔哒”一声闷响,郁雪非整个人跟着抖了抖。
商斯有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处置她。
适才克制着的怒火在此刻蓬勃地烧了起来,苍劲有力的手再度钳住女人的下颌,挤压着她那张小脸,直至痛苦到扭曲。
“什么都没做就被扣这么大一帽子,是不是该对得起郁小姐给我的罪名?”
被他捏着下巴如此轻佻地打量,仿佛某种酷刑。郁雪非想过单刀赴会肯定讨不着好,但真的临到关头,又本能地抗拒。
门外竹影晃动,漏下的光斑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始终照不亮幽黑的眼。
郁雪非声音带了哭腔,“对不起商先生,我是太着急才慌不择路,本意没想冒犯您,请您饶我这次,好不好?”
“好不好啊?我考虑考虑。”商斯有学着她的腔调,悠游地欣赏她泫然欲泣的模样,“郁小姐这不安分的毛病,要怎么才能改改呢?”
她抬睫,紧张地看向他。
“会接吻吗?”他突然问。
“不会……”
他置若罔闻,“不如你亲我一下,这事儿就算翻篇。”
从未见过商斯有如此放浪的一面,郁雪非惊得瞳孔放大,下意识咬住唇,不仅不想亲,还怕他吻过来似的。
商斯有看到她这抗拒的模样,再想到那串无端的指责,嘴角牵起谑意,“不会还是不想,刚刚认错那么诚恳,真提要求了又不干是吗?”
他的手掌扶着女人不堪一握的腰,似有若无地按下去,“郁雪非,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她被问得快哭了。
如果知道眼前人才不像她从前见过的那些膏粱纨绔,而是在商场也能与那些老狐狸纵横捭阖的厉害角色,决不会这样轻率找上门来。
她是在社会沉浮过,了解一点潜规则,这些经验也在许多时候帮过她。
但不代表,能让她从商斯有这里全身而退。
郁雪非很清楚,由于自己的冲动,和商斯有的博弈眼下已全然落于下风,不满足他的要求,今天连这个宅子的门都出不去。
她恳请他松手。
然后,纤瘦的胳膊垂在他的肩头,扶稳了,再慢慢俯首去找他的唇。
整个动作郁雪非都很慢,把视线锁定在他下半张脸,尽量不去看那双过于阴鸷的眼睛。
一点点靠过去,直至感受到他的鼻息,裹挟着幽幽的檀香入侵她的呼吸时,郁雪非又迟疑了。
她停了停,手指下意识地蜷曲,把他的衬衫抓皱。
商斯有的耐心所剩无几,掐在她后腰的手不安分地摩挲着,“我有这么让你下不了嘴么?”
他的唇其实很好看,胡茬刮得也干净,气息洁净,是会让人有冲动吻上去的类型。
郁雪非经历漫长的思想斗争,最后闭上眼,心一横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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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郁雪非不算诚实,但在接吻这件事上,她真的没有说谎。
她吻得很青涩,只会蜻蜓点水地贴一贴唇,连过多的停留都不敢,甚至呼吸也会停住。
如此浅尝辄止无异于饮鸩止渴,她笨拙的磨蹭与翩跹,反而挠得他心痒,生出更旺盛的占有欲。
恨不可将她的味道揉碎吞没,全部咽下。
隔着一层衣物,郁雪非也感受到他身体的升温,像是提前警觉一般,讪讪地松开了。
她抬睫,黑白分明的眼依旧透彻冷清,丝毫未因这个吻泛起涟漪,“……可以吗?”
商斯有低笑一声,“你是真不会。”
她无谓在这上面争个高低,可被他一说,脸先热了起来,“都说了没有骗您。”
“不会就该学。”
说着,他摘掉眼镜,没有镜片遮挡,那双桃花眼更显迷离。郁雪非意识到来者不善,正想往后躲,却被他扣住后脑,因动作太狠厉,柔软的发丝猝不及防被揉捏,无力地在他指间呜咽。
下一秒,这声呜咽转移到她嗓间,又被始作俑者尽数含衔,化为乌有。
与郁雪非截然不同,他吻得冒进而恣肆,娇弱的唇抵御不了这样的攻城略地,很快便丢盔弃甲,由他去进犯下一道关隘。
他吐息中和空气里那股庄严肃穆的檀香,就这么在声色靡靡里渡送至她的体内,在津液交缠间揉入她自带的清甜,汇成一股只属于彼此的旖旎。
郁雪非先是被吓住,只能木然地迎接他的吻,等反应过来时,骤然觉得耻辱,伏在他肩头的手握成拳又推又打,连悬在他膝头的腿也挣扎着踢了起来,像砧板上负隅顽抗的鱼。
越是挣扎,商斯有吻得越凶,后来直接去抵她紧闭的齿关,郁雪非听到彼此牙齿磕碰的声音,仿佛两具倔强的骨头相撞。
她想叫他停下,求饶的话说不出,化作徒然的“呜呜”。
后来真是急了,郁雪非只能去咬他,血腥味在唇齿间发酵,可商斯有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更霸道地攫取。
她在这抹腥甜中尝到绝望的滋味。
他们之间的拉锯不过如此,只有他有资格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郁雪非连按下暂停键都不配。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在过分亲密的贴合间沾湿彼此的脸颊,风一吹,生出酥麻的凉意。
商斯有松开了她。
如此激烈的交吻不亚于一场情事,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心口微微起伏着。
而商斯有也没好到哪里去,唇上被她咬破的伤口沁出血来,殷红的一片,触目惊心。
他抬手抹去,分明是擦拭的动作,眸光却一寸不移,直勾勾地看她。
相较于平时的冷峻,此刻的商斯有眼底的狠意更浓,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郁雪非颦着眉,眼泪如一枚玻璃珠倏忽滚落,可除此之外,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完全没有过多的情绪。
商斯有不喜欢看她这样。
这前半辈子在名利场浸淫,什么虚伪的神情没见过,偏偏郁雪非让他烦躁。
他想看她哭,想看她笑,想看她由云端坠下,被滚滚红尘包裹。
而不是这样麻木不仁。
他扶着郁雪非后颈还想再吻,却被她推开了。
趁商斯有怔愣时,她仓皇从他身上爬起来,退到数步之外,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商斯有问,“你跑什么?”
京片子被他拖长,显得愈发懒怠。
郁雪非慌乱中梳理长发,将它拨了过来,垂顺地落在胸前,“商先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他被逗笑了,“那也得我满意才行,总不能就这么糊弄交差了事。”
她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他。
商斯有不戴眼镜时的压迫感更强,或许是因为那双眼太锐利,有时候有了一层阻隔反而更好。
那副眼镜不仅是修饰,更是商斯有正人君子那一面的开关,他除了去,整个人便放浪形骸起来,耍起无赖也毫无顾忌。
郁雪非恼赧得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前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犯不着为难我。”
他似是叹了声气,“咱俩谁为难谁?”
“本来我在老爷子的大院儿里吃饭,你一个电话给我叫过来,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要个补偿还不情不愿。郁雪非,你就没觉得自个儿太过分了点?”
她唇瓣翕动,“到底是谁过分……”
“多简单的事,只要你点头,我犯得着这样么?”他长腿交叠,胳膊自如地搭在八仙椅的扶手上,就算这般随意的坐姿,也比旁人板正,“我也没那么差,不至于亏待你。既然郁小姐不情愿不是因为别人,那就是嫌我这枝低了?”
商斯有是倒反天罡的好手,三两句话给郁雪非堵得无言。
沉吟良久的金丝雀,刻下也在笼中发出愉快的轻鸣,她拨目看去,整颗心忽然变得酸涩不已。
难道遇上他,就只能委屈逢迎,等到他倦了那天才有逃离的生机。
商斯有就是一潭泥沼,她迟早要陷进去,但不想这样早。
郁雪非几乎忘了自己怎么出鸦儿胡同的。
只记得离开时,她坐上商斯有安排的车,刚跨进去一只腿,听到一双游人的议论。
“这些院子原来真有人住啊?我还认为都上交国家了呢。”
“能作为私宅保留下来那都是人上人,祖上阔过的。”
“真羡慕他们,能在这种地段安家,能有什么烦恼呢。”
车辆发动,胡同口连同那两个说话的游客被甩在后面,越来越远,郁雪非回头看,见是一对情侣,说笑着分享手里的冰淇淋。
幸福是一座围城,人们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却忘了最好的风景就在脚下。
曾几何时,郁雪非单薄而轻盈、泛着柠檬香气的少女时代,对爱情的畅想莫过于此,哪怕后来被命运摧折,也保有一点希冀,如小小的萤火。
只是现在连这点愿望都没了。
压在她头顶的,是一片名为商斯有的阴霾,无边无际。
他确实很好,是无数人肖想中也不敢高攀的存在,哪怕是乔瞒,提起川哥也说,他周到体贴,品行端正,是最理想的伴侣类型。
可郁雪非只能想起他每一次迫近、每一寸掠夺给她带来的恐惧与颤栗,就像那弥散在唇齿间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她回家就冲进卫生间,一遍遍刷牙,疯狂地搓洗双唇,然而商斯有的气息仿佛永远被她的身体铭记了一般,鬼魅一般渗入她的口腔肺腑。
最后郁雪非崩溃了,滑坐在浴室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
江烈回来就听到她的哭声,鞋也顾不得换,推开门,看见她蜷着身子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茧,嘴唇红肿着,十分狼狈。
他心头一紧,“郁雪非,你怎么了?”
她摇头不语,甚至想遮住脸,伸手把他往外推,“你别看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怕什么!”江烈拨开她孱瘦的胳膊,捧起脸,使她不得不直视,“你跟我说发生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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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谁欺负你?”
郁雪非徒然地沉默着。
“说啊!”
他急坏了,吼了一声后才后悔,又添上解释,“我不是想凶你,郁雪非,我只是不想什么事都你自己扛,我现在二十一岁,已经长成大人了,可以替你分担烦恼,你遇到麻烦也能给你出头,能不能不要老把我当小孩儿,你不跟我说,就自己受委屈,是吗?”
江烈的话让她原本就备受折磨的心愈发酸胀,她是想说,但说不出口。
商斯有已经插手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到江烈的前程。
好一点,他算是个君子,在这件事上钱货两讫,把江烈送出国念书;坏一点,就是再拿这件事要挟她就范。
但最坏的结果郁雪非知道,那就是闹个鱼死网破,别说出国,说不准江烈都没法在华大完成学业。
她要怎么跟江烈解释?
郁雪非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打算独自咽下苦果。她揩了把泪,颤巍巍支着身子想起来,“一点小事而已,没事了,没事了。”
江烈脸青如铁,“郁雪非,你自己没意识到吗?最近你哭得很频繁。”
那次在便利店门前撞见,她说是因为和于小萌的矛盾。
还有一次,是深夜演出回来,翌日清晨,江烈发现她眼睛红肿。
然后就是今天。
就是从那把琵琶到来开始,郁雪非仿佛被下了魔咒,三不五时要哭上一回。
“告诉我,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要害怕,大不了我们报警。法治社会,难道还能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造次么?”
……
数日后,在孟祁那儿攒局吃饭时,席间提来一桩趣闻,惹人啼笑皆非。
商斯有被一场会耽搁了,正碰上高峰期大堵车,来时几人正聊得高兴,一片云缠雾绕的浑浊里,听到孟祁喊了声,“哟,主角来了!”
他摆手拨了拨往脸上飘来的烟圈,脱下西装外套递给服务生,“又拿我打趣儿呢?”
“还真没冤枉你。”叶弈臣乐不可支,“让政子来说,来,政子,你把刚刚的话再讲一遍。”
高政被烟呛了两口,清清嗓子才说,“川儿,你最近没招惹什么人吧?”
“别故弄玄虚,直接说重点!”
“对!”
商斯有打量着几人神色,尤其是孟祁,笑得脸都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开席前他自己偷偷喝了点。
“怎么还吊人胃口啊?”商斯有端起面前泡好的太平猴魁,吹了吹气,“你直接说,我这心脏还受得住。”
“也就是前几天,下头辖区派出所接到一桩报案,跟你商公子有关。”一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高政就憋不住笑,“说是你猥.亵人小姑娘。”
高政在系统里,消息必然是准确的,遑论平常也没人会如此不长眼,拿他商斯有来编排。
只是当时证据不足无法立案,所里做了解释,又安抚着让报案人回去了。
“那分局长略有些门道,也不知是蠢还是坏,搬弄是非到我跟前来,想打探消息,我已经吩咐下去不许传播了。”高政开解他,“别是同名同姓吧?但话又说回来,你名儿够小众的,这都能撞?”
商斯有笑了,“这不无稽之谈么。”
“就是啊,你要想找个女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至于闹成这样?”
他没再应答,这起荒腔走板的谣言便如屋子里袅袅的鹤雾,出门就散了。
辞别旧友,商斯有坐上车,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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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冷下来的,还有京城的天。
今儿是小聚,吃完饭,又聊了聊近来的工作,高政家那口子催得紧,约莫八点多就散了场。
才开上主干道,天际便闪了几道白光,很快,滚滚的雷声撼地而来。
气象广播发出暴雨橙色预警,司机老李打趣,“出门时还是晴天,转眼就下雨,快入夏时,这天气真是难测。”
商斯有望着阴云下向后飞驰的街景,平静吐出一句话,“去北五环。”
司机跟了他多年,虽有迟疑,但没有违逆这个命令,打了转向灯,上高架往他说的目的地赶。
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郁雪非被这动静吓得心惊,取出枕头下的降噪耳塞,正准备塞进耳里,却听手机铃声响起。
她瞥了过去,看清来电显示的一瞬,周身的血液陡然凝固,然后开始倒流。
电话仿佛变成了定时炸弹,她拿起来就是一场风暴。郁雪非动也不敢动,任由它铃铃作响,然后挂断,后来再度响起。
如此重复三四遭,商斯有的电话没有再拨过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微信消息。
她拿起来看。
S:我在你家楼下。
短短六个字,于她而言无异于看完一系列《咒怨》,惊叫着丢掉手机,然而经历了数十秒的思考,她又捡了回来。
商斯有又发来新消息。
S:还是说要我上去?
那无处安放的恐惧化成她指尖的颤栗,在对方发来第三条消息之前,郁雪非艰难回复一句:我马上下来。
她随便裹上一件外套,抓上伞,来到玄关换鞋。
动静惊动了隔壁房间的江烈,他开门看见郁雪非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眉心稍拢,“正在下暴雨,你要出去?”
“呃……”她开始拙劣地撒谎,“家里没有酱油了,我下去买点。”
“我上周才买过,就放在橱柜里。”
“我看洗衣液好像也没了。”
“前天你跟我说过,早就买回来了,忘了?”
“……”被调到静音的手机在外套兜里震动起来,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是商斯有的催命符。
实在没有办法,郁雪非咬咬牙说,“我卫生巾没了,去买点,很急。”
谁料江烈说一不二地披上外衣,“我陪你。”
“真不用——”
“是他来找你,对不对?”他直截了当地戳穿郁雪非的假话,“有些事情你解释不清,我去。”
郁雪非没明白他的话,拗不过,只好让江烈跟着下楼。
磅礴的雨里,宾利车灯将黑夜撕开两道伤口,商斯有撑着伞,看着老小区的楼道灯熄了又亮,面色愈发冷峻。
终于那道破旧的单元门推开,昏暗灯光下窜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他乜眼看过去,密织的雨幕里,那个年轻小子牢牢把郁雪非护在身后,生怕他做点什么似的。
都被告猥亵了,他还能做什么?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什么年代了?
郁雪非看他四平八稳的脸上藏不住的愠怒,顿觉大事不妙,但又找不到由头,目光来回游移在两个男人之间,希图能发现什么端倪来破局。
商斯有的话音穿透哗啦啦的雨声,“郁雪非,过来。”
她顿了半刻,迈出步子要上前,却被江烈拦下。
男生清隽的身躯挡在她身前,“别去。”
“可是……”
商斯有垂眸,目光落在她的左臂,江烈攥着她手腕,像是一截羊脂玉净瓶上攀了段枯枝,扎眼得紧。
她不去,他就一言不发地等,在雨中冷肃如尊雕像。
诚然郁雪非被他突然来访吓得够呛,但她更清楚,如若这样僵持下去,情况一定会更糟。
她甩开江烈的手,定定地看他一眼,“没事的,只是说两句话。”
江烈笑了,“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他嗓门不是挺大么。”
他是认定了,跨出这几步就是虎穴龙潭,郁雪非万万不能再把自己送进去。
商斯有对他的嘲弄并不在意,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抛回来,“你问问她想让你知道吗?”
郁雪非脸色白了白。
这些年相互扶持,她与江烈几乎没有秘密,可这一桩,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他知晓。
如果让他知道,郁雪非为了他的前程,与魔鬼达成交易,他绝不会心安理得地继续读书。
“小烈,你先回去吧。”
“不行。”
“你听话!”
一道闪电劈过,怒雷如伏龙蛰鸣。郁雪非紧咬着唇,向商斯有投去求助的目光。
她在恳求,求他不要捅破那个肮脏的秘密,不要把这个世界龌龊的一面展现给江烈。
那是她仅存的一点自尊。
商斯有神色很淡地睨她,唇角衔一丝玩味,“郁小姐,现在不是我的问题了。”
他扬指,朝江烈的方向点了点,“显然,他对你这个‘姐姐’也有很浓的窥探欲。”
男人那双凉薄的眼总能洞见这世界的种种真相,被潜藏着不齿的想法,就被他轻而易举挑破。
争先恐后的雨点在水洼中砸出片片涟漪,因他皮鞋踩过恢复一瞬宁静。商斯有踱步靠近,停在江烈面前,伞沿滚落的雨水分开楚河汉界,两道目风交汇,有如凛冽的寒冬。
他比江烈高出些许,那股居高临下的傲慢气就更浓。
眼见局势愈发剑拔弩张,郁雪非想开口劝一劝,不曾想刚上前一步,就被商斯有拽入怀中,紧接着,他汹涌的气息裹挟着潮润的雨意,化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吻落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她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雨伞也滚落在地,身后连绵不断的雨声仿佛老旧电视机满屏雪花时的响动,又好像一声声干涩而绝望的呐喊。
等郁雪非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江烈的拳头却快她一步。
一声闷响后,郁雪非看见他那架眼镜飞进夜幕里,不知掉到哪个角落,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见。
仿佛连她的心都忘了怎么跳动,整个人还在眼前情景的巨大冲击中难以回神。
商斯有的脸侧对着她,被江烈打的地方隐约肿了起来,嘴角沁出红痕。
即便是这样,他自带的压迫感也不曾减弱,反而将平素藏在温文皮囊下的不驯激发出来,凝成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狠戾。
他抹了把唇角的血渍,冷冽的眸光从她面上扫过,“看样子,你弟弟很见不得我们接吻啊?”
“这就是你去报案的原因?”
郁雪非怔愣,“什么报案?”
“是我。”
江烈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稍显羸弱的肩膀也成了替她遮风避雨的城墙,“你有什么事就冲我来,欺负她算什么男人?”
“哦,是你。”商斯有捻了捻指尖的血迹,很快被雨水冲刷,消失不见,“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找上我么?”
“是因为你这个没用的废物,她的拖油瓶。”
江烈神色微动,攥着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怕你没法出国读书,来求我帮忙。虽然是举手之劳,我要点补偿不过分吧?”
郁雪非失声,“好了,不要再说了!”
“顶替你那人是褚平的远亲,你在他跟前再怎么任劳任怨也没用,没有背景就会第一个被踢出局。”
这几天他找人调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工作忙,还没来得及跟郁雪非说清,却不料那个叫江烈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竟然还想报警抓他。
天真到可笑。
江烈矢口否认,“不可能!”
“是真是假,你去问问就知道。你看褚平敢接你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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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找个由头欺负她?”
眼看事态越来越严重,郁雪非从中劝和,“算了小烈,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先回家,好不好?”
原本只是能不能拿到出国名额的问题,经过今天一遭,郁雪非甚至开始担心,江烈还能不能留在北京。
她敢打赌,商斯有要真做此想,他能有一百种办法让江烈的人生毁于一旦。
可江烈岿然不动,决心替她扛下这场风雨。
“冤有头债有主,警是我报的,人是我打的,你要是算账该找我,别为难她。”
迷离的夜色里,商斯有扬唇笑了,“行,算你有骨气。”
他松了松领带,伞也扔了,雨水很快浸湿他的头发和衬衫,薄唇上还有上次郁雪非印上的伤疤,颇有几分亡命徒的味道。
郁雪非察觉到不对劲,“小烈,你快走!”
被点名的人却岿然不动,反而把她朝单元门方向推回去,“你回家,这里交给我。”
商斯有冷眼相看,攥紧拳头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以牙还牙地揍了回去。
这一拳的力道比江烈大得多,他本来就瘦,更是承受不住栽倒在地,在泥泞的雨里滚了一遭。
江烈艰难地支起身,鼻血径直往下淌,滴在他的灰色外套上,斑驳而刺眼。
“现在算我们扯平。”他颤巍巍站起来,走到商斯有面前,“出国的机会我不要了,你怎么才肯放过我姐?”
闪电劈开天穹,白光几乎要把黑夜映亮。
商斯有目光森然可怖,宛如修罗,“哦?”
……
雷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这场雨持续时间太久,甚至郁雪非对下雨就发作的偏头痛都产生了免疫,不需要再吃止疼药,也没觉得那么难捱。
她不熟练地用碘伏擦拭江烈的伤口,秀致的眉头虬结,“疼就说出来,别忍着。”
江烈点点头,紧抿着唇隐忍,可湿润的棉花沾到创口时,还是没忍住轻嘶一声。
郁雪非停下来,满脸忧色,“伤这么厉害,刚刚还一声不吭,是不是捱得很辛苦?”
向来桀骜的男生脸上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被他揍一顿而已,换你的自由,不亏。”
看着江烈挂彩,她心里酸得厉害,眼眶也润了起来,“何止是揍一顿,出国机会也泡汤了,说不好你的学业也……”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江烈认真地看她,“郁雪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没什么求人的地方,就不怕他威胁。”
“我只是替你可惜。”
“和你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
郁雪非为他贴创口贴的动作一顿。
难道是今夜的氛围太诡异,江烈的话竟让她察觉出一丝与平时不同的情愫。
她看他,一直像数年前那个小屁孩,在嘈杂的老居民楼里,在亲戚们互相推诿他该由谁抚养时,分给她一半橘子,“喂,你能不能带我走?”
而此刻,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江烈长大了。
他是个男人,会保护她、在意她,甚至能引起商斯有不满的,男人。
他的话音似乎在耳侧回响。
“看样子,你弟弟很见不得我们接吻啊?”
原来那些敌意并非误会,而是男人旺盛的占有欲背后敏锐的直觉。
一旦想到这些,郁雪非心就乱了起来,偏偏一抬眼,又正对江烈的目光。
昏黄灯光下,他那双清高的眼,此刻却像摇尾乞怜的小狗,甘做她裙下臣。
“别说胡话。”郁雪非避着他处理完伤口,收拾药箱的手异常慌张,“小烈,你要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可是你已经在那里了。”
“我是你姐姐——”
她起身要走,却被江烈握住了手腕。
“郁雪非,我叫过你姐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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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她与江烈相处的时光,从最开始的“喂”到后来的“郁雪非”,他似乎真的没叫过姐姐。
原想他们也不是真的有亲缘关系,不过半路出家才搭伙生活,这个称谓的有无倒不紧要。
但她不知道,江烈不承认的背后,是这样的心思。
郁雪非敛眸,“小烈,松手。”
她甚至没有挣扎。
江烈和商斯有不一样,他在意她的感受,不会那么予取予求。
可偏偏这一次,一向听话的江烈没有照做,眼里的光却慢慢黯淡。
“郁雪非,你抬起头来。”他说着,手上的力道无形加重,“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好好看过我,没有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所以才遇到事情从来不肯跟我说,总想着自己扛。”
“但现在不是七年前了。”
她纤长的睫羽撑起疲惫的眼,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他。
男生的轮廓已具萧砺雏形,眉宇间的凌冽分毫不掩,与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却又变得相当不同。
那时江烈十四,她十七。
她站在医院抢救室外,背着巨大的琴箱,手中的折叠伞还滴着水。
不远处,孔静坐在休息椅上哭天喊地,“老天啊,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老江就这么撒手人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我的命真的好苦啊!”
她越是哭,旁边那些亲戚就越是有底气伸张正义,不顾郁雪非还是个小姑娘,声声切切地围剿她——
“你妈勾引男人就算了,你爸还要把他们逼上绝路!你们郁家就是一家子丧门星!”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好像里面躺的不是自己爹妈。”
“这么冷血,还真是跟那个狐狸精一模一样。”
郁雪非不知如何应对,颤着唇发不出声音。
后来她躲到楼梯间,在墙角蜷缩着,死死捂住耳朵,骂声才仿佛被隔绝在外。
她不敢出去,就这么在楼梯间蹲了很久,连头顶的声控灯都熄了,再站起来时,往上一眺,才发现不知何时,上一层阶梯转角处,一直站着一个男生。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江烈。
孤傲而狷介,仿佛破入这尘世的一仞刀。
郁雪非合上眼,缓了缓呼吸,然后掰开他的手指,一寸寸抽离。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七年前,所以我们不能囿于过去,要向前看。”
郁雪非知道他很早就计划着要出国的,一次偶然,她看见过江烈的书本里掉出一张纸,上面是他的人生目标,里面就有出国这一项。
他这样写,“远走高飞吧,离林城越远越好”。
但她是注定要与那个地方有牵绊的,只要郁友明还在,她就是林城的女儿。
那年的车祸不仅使郁雪非的母亲与江烈的父亲丧生,也让郁友明失去一条腿。
为了赔偿,她家几乎掏空家底,郁友明的生意也毁于一旦,才敷衍完江家那群狮子大开口的亲戚。
那是她父亲,她不能抛下不管,不能跟着江烈毫无顾忌地离开。
江烈知道,郁雪非有一颗比谁都更倔强的心,想法不会轻易被他撼动,在这件事上多说无益,只会徒增龃龉。
所以他垂眼看了看空落落的手心,慢慢蜷起指尖,“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去求那种人,更何况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褚平不打算把名额给我,就更没必要去欠这个人情了。”
“那钱……”
“我可以自己赚,赚够了再出去。出国而已,无所谓早晚。”
自费出国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在华大,也有不少人在外接私活,写点程序做点网站,薪酬也相当可观。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让郁雪非陷入春冰虎尾的境地。
郁雪非有些鼻酸低下头,擦了下眼角的泪。
江烈扬了扬唇,却不料牵动被打伤的肌肉神经,笑容变得龇牙咧嘴,“嘶,好疼。”
或许是这动静逗得她忍俊不禁,或许是终于有人分享压在心头的重担,郁雪非终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江烈看着她的笑靥,心中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还有一句心里话没告诉郁雪非。
“我不仅要出国,还要为你办一场演奏会。郁雪非,我的梦想一直与你息息相关。”
……
另一头。
商斯有没回鸦儿胡同,而是去了位于国贸的高层。他不爱被打扰,连四合院的管家都是老爷子硬要添的,这边就他一人。
放在平时还好,像今天又挂彩又淋雨,回到家就咳得厉害时,倒真觉得有些孤独。
商斯有去洗了澡出来,看见脸上被江烈那一拳揍过的地方肿得老高,又去找冰袋冷敷。
他坐进单人椅里,面向270度环幕看CBD不眠的灯火,忽然想起江烈。
同样是在这场鏖战中两败俱伤,江烈却比他幸运。商斯有今天没下狠手,不过是想给他点教训,结果临走时看郁雪非心疼成那样,又开始觉得这一架打得不值。
商斯有拿出手机,点进郁雪非的对话框里。之前在他的要求下,郁雪非勉为其难地通过了好友申请,但是从彼此有联系方式开始,她一次都没找过他。
就算是那天十万火急的情况,也要拐过一个弯,让夏哲来传消息。
她亲疏有别的对待固然引人不快,然而再一想,毕竟他们相识的时间那样长,是自己来得太晚了点。
至少今晚确认了一件事,报案不是郁雪非的本意,甚至她并不知情。
无论是出于恐惧抑或其他因素,她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并没有反抗的胆量。
想到这里,他稍稍感到一丝愉悦,连脸上的伤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商斯有点开转账,输入一串数字,备注医药费。
屏幕上跳出一行小字——
“请确认你和他(她)的好友关系是否正常”
他才舒开的眉头再度紧锁。
就在他安慰自己想通的同时,那个温顺乖巧的郁雪非,把他拉黑了。
*
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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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云一家进京,很快便安排上了接风洗尘的仪式。老一辈有自己的旧要叙,小辈们便在雁栖湖边上约了个烧烤局。
商斯有本来想告假的,拗不过孟祁盛情邀约还是来了。
他平时大大咧咧,临到关头还真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多在意跟秦穗的婚事能不能成,只是觉得传出去坏了名声。
今天多云转晴,中午气温直逼三十度,孟祁热得一头汗,看商斯有还在喝热水,讶异不已,“你真感冒了啊?我还以为是不想来找理由呢。”
商斯有戴着墨镜看向湖面,哑着声道,“听不出来?”
“真稀奇了。”孟祁耸耸鼻子,“你说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儿找机会感冒去?又不像那些个小年轻,一不高兴哗地淋场雨,那才正该感冒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嘿,人就屁事没有,身体倍儿棒!”
听到淋雨,商斯有被水呛到,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几声,吓得孟祁赶快来给他顺气,“诶哟,可别咳出什么好歹,老爷子得找我兴师问罪了。”
商斯有缓过来,推开他,“你消停点成吗?”
孟祁还在贫,“行,商公子平时红袖添香,我哪里比得上啊。”
正好乔瞒走过来,听了个话尾,“什么红袖添香?”
“就川哥那位,你也认识。”
“哦,小郁老师啊?”
商斯有不理会他们一唱一和,端的姜太公钓鱼的姿态,两耳不闻窗外事。
乔瞒拣了个小马扎坐下,“怎么突然提到她?”
孟祁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要给川哥拍拍背顺气儿他都不让,我就想,怕是只有他家那位天仙才能近身。”
这话逗得乔瞒咯咯直笑,“你哪能跟人家比啊,争取当穗穗心尖上的人吧。”
聊到这,孟祁一下子变成了闷葫芦,顾左右而言他地跑了。
乔瞒才有空跟商斯有聊起郁雪非。
她拾起块石子比划一番,扔出去打了几个水漂,“对了川哥,今儿小郁老师怎么没来呀?前两天我俩还上课呢,有事儿?”
商斯有面无表情,“你现在跟孟祁一样多管闲事。”
乔瞒不是那么死乞白赖的人,做不到刨根问底,被怼了一句后就哑了声。
那天上完课,郁雪非郑重其事地请她帮忙还琴时,乔瞒就猜到他们之间出了点问题,但至于是什么没敢细问。
如今再看商斯有的态度,八九不离十了。
饶是雾里看花这么一观望,乔瞒也看出些门道。郁雪非像是乍暖还寒时候的春风,锋芒都藏在和煦的表象下,温柔刀,刀刀致命。
鱼线忽然绷紧下坠,商斯有回神收杆,一番角力后,钓起来的竟是一条小鱼。
他紧着脸把战利品摘下,摊在手心看了片刻,又抛回水里。
乔瞒目睹整个过程,兀地笑了,“川哥,我好像从没看过你这样。”
“哪样?”
“失去掌控的模样。”
湖风送爽,吹得人面上微凉。商斯有垂睨着那尾小鱼的消失处,泛起的涟漪已经平了下去,它的去向再无痕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