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季的风吹乱花期》
1. 谁啊这是
1.
有些人际关系,比尸体都难处理。
民政局。
工作人员:“身份证原件,无配偶证明,两寸免冠彩色合影照。”
两只手同时把证件递出去。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简洁,手背带着几道红痕,应该是被抓挠而成。
女人的手纤细白皙,动作时手腕滑出衣袖,露出一圈青紫。
不是被捏的,就是被捆的……
即便夏天穿着高领衬衫,也挡不住这位女士脖子侧面的一片草莓园。
看得出来,这二位昨夜十分激烈。
这些斑驳又暧昧的痕迹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但二位主角面上不显。
两只手迅速收回。
工作人员面不改色地收下证件,翻翻又看看,转头在电脑上登记。
整个过程中,只听得见纸页翻动的声音和键盘声。
新婚小夫妻,没有任何交谈。
“填一下这个表。”工作人员把两张纸分发到二位眼前。
她着重指了指,“这一栏填姓名,这一栏填伴侣姓名,字迹要清晰。”
她注意到男人稍有迟疑,眸光不明。
但女人已经利落抬笔。
掀开笔帽到搁腕的动作都很利落,一笔连串写下自己名字,再抬手到伴侣姓名那一栏,顿住。
工作人员听到她问:“那谁,你现在叫什么来着?”
那谁。
对熟悉但又不够在意的人的叫法。
刚签下二人名字的男人蓦地转头看她,眉头微蹙,下颌紧绷。
女人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甚至还催促:“问你话呢。”
工作人员:“……”
有点荒谬了。
现场是死一样的寂静。
在这对新婚夫妻身后的张正痛苦地闭上了眼。
同时在心中哀嚎:天!!!!菩萨!
他作为季总特助,眼睁睁看着这一对从荒诞相见到领证结婚,过程堪称大起大落。
但是,夫人至今不知道老板名字多少有点离谱。
都把人吃干抹净了。
张正深吸一口气,要说这段孽缘,他也算是“功臣”。
故事要从四个月前说起。
“今晚一定不能出事。”
张正签好协议,迅速交给身边工作人员,然后上车向后座的季总示意,前往救助站。
云想生物高管闹出丑闻,害得集团被牵连暴雷,网上已经是骂声一片,各类监管罚款和法律诉讼层出不穷,作为牛马,张正已经半个月没有回过圈。
众所周知,要挽救企业名声,最快的办法就是慈善。
季总向来不喜欢动物,奈何目前维鲁斯这个慈善机构火了许多个视频。
机构的工作人员头戴gopro,手拿网兜奔着海豹而去,兜住受害海豹解开缠绕在它身上的人类社会产生的垃圾。
一般都要狂奔,场面形似两脚兽持着细长的外置口器狂奔捕猎。
海豹惊慌失措,蛄蛹着肥硕身躯奔向海面。
网友直呼爱看多发。
与此同时,维鲁斯临海前沿观测站。
丹南已经选中目标海豹,恰逢大雨,她借了同伴查尔的宽大雨衣套上,盯紧目标,一个冲刺就窜了过去。
手起网落,迅速兜中受害豹,旋即蹲身轻压,同时拉开侧兜拉链。
这样的网兜都是专门设计,直入直出,海豹慌张之下难免乱钻,结果只能往网兜顶部钻,被牢牢套住。
丹南已经是熟手,控制住海豹后立刻摸向自己腰间的工具带,右手取出剪刀,左手在海豹颈部摩挲,找到那条勒进它血肉的渔网。
落手,剪断。
而后她迅速起身保持好安全距离,捏住网兜前的带子随时准备发力。
“走你!”
网兜撤走的一瞬间,惊慌状态下的海豹猛地蛄蛹两下,似乎是突然想起来要愤怒地威慑,于是它又停下,回头张嘴嘶吼。
然后吃了一嘴的雨水。
吼完,发现身上轻飘飘的,扭扭脖子,发现勒着皮肉的痛苦已经消失,水灵的大眼睛瞬时漫上困惑。
它警惕又迷茫地盯着眼前的两脚兽看。
“发什么呆呢。”丹南好笑地对它说。
于是海豹重新转头向海边蛄蛹,背影看起来多了几分迷茫和礼貌。
丹南把网兜杆子架到肩膀上用脑袋夹住,腾出来的双手把那截刚剪下来的渔网团起来,转身慢慢往回走。
雨衣被大雨敲出混乱节奏,湿软的沙滩脚感并不好。
远远地,她看到机构门前唯一的那条水泥路上停了几辆车。
就是不知是什么人冒雨前来。
她没那么多的八卦念头,径直去自己的房间。
相比动保总部,丹南身处的前沿观测点条件就显得比较简陋,只要保证基本观测、通讯以及临时储存功能,居住条件就没那么重要。
工作人员轮班,而且海风侵蚀之下,金属和木材都容易腐朽。
丹南这次住的房间在观测点宿舍二楼,外面有个小平台,栏杆锈迹斑斑,看上去像是死过八百回。
房间十来平,勉强塞下单人床和办公桌。
屋顶的防水材料早已老化,大家都清楚这一点,但临海救援每年获得的善款实在少得可怜,而且多半捐款会有指定用途,专用于动物救援,不能挪用基础设施。
尤其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里,整个前沿观测站有种凑合着活的美感。
丹南推开自己的屋门,果然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早有预料今天势必要漏水,所以准备好塑料盆。
瞥一眼床位的盆,水已经快满了,估摸着没几分钟就要去倒,姑且还能攒一攒。
横竖都要等,每次救援都要写报告和上传视频,丹南先把视频传送到电脑。
与此同时,她脚下,观测站的接待厅里。
站长彼得正在热情表达欢迎,以及竭力说明近些年来海洋公益的艰难处境。
彼得年过半百,头发早已花白,他早年倾尽身家投入海洋公益,扎根再次已经二十余年,早已练就优秀的口头功夫。
面对金主。
金主这个词还是DAN教他的,说在中国都这么说给钱大方的人。
好在这些富贵之家出身的人多半都精通几门外语。
英语沟通毫无困难。
“实在太感谢您的大驾光临,也实在惭愧让您身处这样艰苦的环境。”
看到没,我们很穷。
“但您的出现让我希望倍增,您有任何拍摄的需求我们都会竭力配合。”
看到没,我们很乖。
“所以注资合同可以晚几天,等您体验过后我们再谈。”
你可以多看几天我们过得有多惨。
这一套下来,已经是连招。
彼得声情并茂,偶尔叹息几声,好似整个海洋的重担都压在他这个小老头身上。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一张很难被忘记的脸。
过分英俊,却又带着令人不安的冷漠,眉骨深得在眼窝投下阴影,以至于目光显得幽暗莫测,五官上每一道线条都像是经过科学排布,极尽完美,只有左眉尾巴一颗茶色小痣为他凭添点烟火气。
他坐在那,像是一把收鞘的刀,锋芒内敛。
面对彼得的卖惨,男人未置一词。
定制西装勾勒修长有力的身躯,矜贵而淡漠地平视一切。
他身后带着银框眼睛的助理张正及时开口打圆场。
“是我们感谢贵机构愿意给予这次体验的机会,我们季总向来热心公益,能够亲身参与,对我们整个集团来说实在意义重大。”
张正说得恭敬而且得体,询问明后天的救援事宜,又问今夜的住宿安排。
彼得看了眼年轻男人,微微一笑。
懂了,又是一个来捐钱洗白的。
随即热情笑开:“已经安排好贵客的住处,就在一楼大厅后面,那是我们的客房,你们这样的贵客来都是住那。”
那就是还有别人住过。
男人眉头稍稍靠拢,已是很大的不悦。
彼得看清他的表情,心里也越发不愉快。
他需要这笔投资,这样就可以再建造一栋前沿观测站。
而且已经给出最好的条件来招待客人。
但这位老板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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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连嫌弃都不愿意藏一藏。
心情是不悦又无奈,因为有钱人总爱做慈善,又看不起慈善,尤其看不起动保。
但其他人好歹会装一装,哪像这位,所有嫌恶都明晃晃挂脸上。
彼得抿直嘴角。
他口水都要讲干,这位大老板全程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说。
已经是很大的轻蔑。
气氛逐渐滑向尴尬。
张正连忙道谢,又说今天来得实在太晚,多有打扰,明天再详细说吧。
彼得本就无意僵脸,笑了笑,询问是否需要带路。
张正赶紧笑道:“不用,我们自己走过去就好,顺便参观,听说刚才贵站才有救援活动,一定要开讨论会,我们就不方便打扰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彼得脸色稍缓,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张正和他再客套两句,赶紧引着季总离开。
从接待厅到安排的客房要路过一段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贴着各类发黄斑驳的宣传画。
走了一段,张正回头看看,确认没有人跟着,才小声说:“季总,这里的条件确实不太好,但集团的公关团队已经做好准备,你无需参与救援,就拿着设备在动物旁边比划两下就可以,我给你拍点视频拍点照片,挽回声誉的胜算很大。”
说起这个张正也烦,骂了一遍那个总经理,若非他作死去那种俱乐部体验多人项目被拍下,哪里用得着季总亲自来这种地方造势挽回声誉。
季知节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预算砍一半。”
声音和他的长相一般不近人情。
对季知节来说,动保就是一个情感消费的产业,浪费时间,他只需要媒体报道还有公关效果,救一只动物,明天还会有十只动物被困,回报甚微。
所谓救助,完全是一堆人凑在一起的自我感动而已。
张正被这个“砍一半”劈头一雷,低声说:“季总,之前是商量过承诺数额的。”
即便是企业要做公关,也谈好了百万刀的价格,加上总裁亲自奔赴观测站参与救援,这样下来一定能挽回名声。
而且。
张正环顾一下环境,悻悻地说:“这里看着的确过分简陋了,这群人也过得不好。”
谁知季总忽而站定,回头看他。
张正哪敢再多说,他在季总手下工作那么多年,自然深知季总性格。
冷酷、理性、不容挑战。
老板一言未发。
张正却觉得自己被X光扫了一遍,立刻低头:“我会去谈。”
季知节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这些人都是想要从中牟利,都是乞——”
“哗!!!”的一声。
未尽的刻薄之语被打断。
二人刚刚走到开阔处,头上是一个破旧的小平台,一秒前听到开门声,一秒后从天而降一盆水,不偏不倚,全浇在季总身上。
一盆水浇下。
张正的心跳也停了一下。
他此时满脑子就只剩大写加粗的两个字:完嘹!!
季总平静地站在那,发丝垂落额前,水珠成串地砸到鼻梁上,西装紧贴身体。
被浇了个透彻。
整个人都很安静,下颌却已经绷紧。
张正深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偷瞄季总神色,借此判断作为特助该如何发言。
只见季总缓缓抬眸,望向平台栏杆处的那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
然后,他所有隐怒都在一瞬之间消失。
四目相对,沉默几秒,随后两道声音同时说出一样的台词。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明显两人认识。
女声饱含讶异,听起来的确猝不及防。
男声沉闷平静,听起来像是服气习惯到来不及困惑。
问题是。
张正的目光来回在两人之间扫射。
露台上那个人身着宽大雨衣,帽子盖住大半张脸,下巴也高高竖着挡风兜子。
只露了一双眼睛。
这都能认得出来?!
这得多熟啊,瞬间认出,刻DNA里了?
谁啊这是?!
2. 时移世易
2
动保组织经常有这种金宝宝来作秀,准备好的客房配置已经是全站最好。
理论上来说。
其实也是收拾出一间储物间,墙纸剥落,水渍斑驳,柜子和床倒是齐全,甚至还有小太阳。
偶尔能用,主要看命。
今天命就不太行,但又有人亟待取暖。
丹南搬了个火盆过来,新柴入焰,橘红燃烧在三人眼底。
氛围是死寂。
季知节换上洁白浴袍,白得耀眼,和环境格格不入。
他头发垂落额间,大大减少许多生人勿近的气势,甚至显得有些毛绒绒。
坐姿甚至有些乖。
在他对面,丹南专心捯饬火盆,垂眸之间眼尾微微上扬,鹅蛋脸线条肉鹅,却倍敛英气,并无半分刻意增饰的美艳,全是令人过目不忘的真实美感。
简单来说:俊男美女。
张正身在此处,不晓得要先说哪一个字。
他家老板十分钟前说要压缩捐款,立刻被泼了一盆水,然后当场收敛脾气乖乖跟过来烤火。
很颠覆三观的一个举动……
张正有些摸不清他们的关系。
现在就希望两人谁能先开口说点什么。
好在苍天可怜有心人。
丹南潇洒地把手中的木块扔进火堆,“这片本来就是偏远海域,距离人类居住地区一百多海里,除非真心爱护动物,一般没人脑子抽抽到这来,还有,这个前沿观测场全靠柴油发电,燃料也需定期运送,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别提通讯设备总在恶劣天气躺尸,现在给你的房间,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诚意。”
无一字提穷。
字字在喊穷。
这是在拐着弯蛐蛐金主呢。
张正没有发言权,默默把其它木柴堆到火盆边。
倒是季知节若有所思地盯着火盆里被烧得劈啪作响的木柴。
终于开口,嗓音沉厚带哑。
“你用水泼我。”
张正动作一顿。
重点是这个吗老板?
为什么说出了某种微妙不已的控诉感?
同时丹南也微微偏头,盯着他问:“委屈啊?”
张正立时甩头看向丹南。
就这么问出口了?
“这是既定事实。”季知节看着她。
张正甩头看向季知节。
丹南看都不看他,专心扒拉火堆,“我是故意的,因为你说话不太好听。”
她眼里全是真诚,毫无愧疚。
张正甩头看向丹南。
季知节的视线牢牢锁定丹南,“你认不出我的声音?”
张正甩头看向老板。
丹南直言:“你之前的声音没有那么性感。”
季知节喉结动了动,“张口就来。”
丹南笑开:“第一天认识我?”
季知节:“没什么要说的?”
丹南:“我做了,我承认,我不后悔,有问题吗?”
季知节没回答,猩红火光在他眼底反复明灭。
他知道她向来如此。
张正脖子都要甩断了。
深知此处不宜生存,他立刻说:“我去找点吃的东西。”
就此离开。
室内恢复沉寂。
季知节拢了拢浴袍领口,“我不知道你在这。”
丹南淡淡一笑,“没人知道我在这。”
季知节吸了吸鼻子:“我是来投资的。”
丹南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我听到了,你看不起动保,准备缩减注资,我听不下去,就泼你。”
不然她也不能泼下这盆水。
丹南一直跋扈,不然也不能这么明显地提及他措辞有失的部分。
面对如此指责,季知节没有辩驳。
看不起动保的的确是他。
要缩减投资的人也是他。
丹南要这么做,无可厚非。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丹南拨动火盆的手指顿了顿,而后笑了起来。
“二宝,怎么还这么冷血啊?”
听到这个名字,季知节手指一缩,缓慢地呼着气,并且闭上眼。
他出生的时候,大师看八字命格分析此子命旺,金盛之子,缺乏变通,难免易折。
在成年之前要取一个宝一点的名字调和一下。
母亲王祈兰当场拍定,横竖上面还有个姐姐,叫宝宝总是会让男孩子没有面子。
就叫二宝好了。
在他十八岁之前,他一直叫季二宝。
成人之后,在那个孤独的十九岁生日宴,季知节换了名字。
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她到现在,脑子里还记得他叫二宝。
季知节借着面前滚烫的柴薪热浪去看丹南左手。
在她的无名指,有一枚素银圆环。
在他的十八岁,丹南结婚,一走了之。
丹南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戒指,好笑道:“看什么呢。”
季知节收回视线,淡淡吐出二字:“穷酸。”
她明明从小一直喜欢闪眼的珠宝。
可这个银环上连颗钻都没有,为什么要为了不值钱的喜欢委屈自己?
如果是他。
绝无可能让她这样委屈。
季知节一眼都不想看,强忍燥闷,只专注盯着火盆看。
“哎!”丹南直接抬脚踹他小腿,“你见到姐姐,能不能尊重点?”
被踢一脚,季知节动也不动,“大两岁,充什么长辈?”
丹南:“你亲姐和我同岁,你不也叫了那么多年姐?”
季知节随手捡了块木头丢进火盆:“你不一样。”
丹南混不吝地问:“哪不一样?”
季知节冷冷地盯着火盆,说:“你没良心。”
丹南微怔,稍微往前倾了倾身子,好笑道:“我家人这么说我就算了,你也这么说?我对你还是很好的吧!”
季知节抿紧嘴,没有回答。
丹南对这个闷坨子的沉默习以为常,“行啦,知道你讨厌我。”
季知节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又知道了。”
说完,再一次看了她指尖的那枚银环。
他的确讨厌她,说恨都不为过。
季知节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
就晓得自己很讨厌“季二宝”这个名字,偏偏邻家姐姐一点不留情,得空就要来狠狠取笑一通。
最过分的就是她,天天扬个笑脸一遍遍念这个名字,非要把他逗得脸红。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每次他需要,她都在。
她又爱珠宝,烦得很。
季知节只好从八岁开始攒压岁钱,到成年那天,终于一个人去拍下高价钻石冠冕,捧到她面前。
十年换一件珠宝。
成年了,他以为自己有资格。
没在成年礼等到丹南,季知节就捧着冠冕去找。
彼时丹家混乱不已,丹南火上浇油,混乱中说要离开家门,讲自己已经结婚。
“我就是爱他!我已经结婚了!不用威胁我,我不干净,你们现在就踢我出家门。”
好死不死。
季知节捧着礼盒走到门口时,正好听到这一句。
那天是初雪,冷冰轻柔又残忍地划过少年脸颊,他的睫毛被雪花压得一颤再颤。
他愣了神,不清楚自己在门前站了多久。
直到丹宅大厅只剩她一个人。
他缓缓走到她身边。
季知节从未见过这样的丹南。
那个总是眼里闪着光故作调笑的邻家姐姐,目光呆滞地缩在沙发角落,连头发都没收拾,散乱的垂落。
向来敢和全世界作对的她,仿佛一瞬之间被这幢诺大宅院吸去骨血。
季知节捧着礼盒,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包括他精心装饰的自己怎么能送出这样昂贵的首饰的理由。
他已经打过无数草稿,只想在成人这天把钻石冠冕以别样的身份赠与。
许多话憋在胸口。
他听到自己说:“和他离。”
面前的丹南缓缓抬脸。
那双始终含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你也滚。”
她说得很轻。
明明是羽毛一样的音调,却像山一样砸来。
碾痛压烂那认清了情窦的心。
季知节不甘心,紧紧攥住礼盒,“你嫁了谁?”
丹南没有回答。
季知节又说一边:“和他离。”
丹南冲他扯了扯嘴角,“滚。”
“你为了他和家里闹翻?”
“滚。”
已经是驱逐了。
是了。
几年之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个字。
是“滚”。
唇启唇合一个字,对一个认清感情的少年来说,无异于毁灭性打击。
那天的季知节还是留下了那个盒子。
听说丹南是连夜离开的。
走之前,把那个盒子还给了季知节的姐姐。
季知节不甘,却也不能再做更多。
他变成一个最优秀的学习和工作机器。
然后在她不在乎的每分每秒里,偷偷恨了很久。
也就此认清所谓感情投资。
兜兜转转,他好像又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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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前。
时移世易,七年了。
“想什么呢?”丹南说。
季知节淡淡地说:“不重要的事。”
丹南看着面前的人。
脱离少年的一切青涩和不成熟,时间浇筑他一身内敛的锋芒,举手投足尽是沉稳。
已经是一本很难读懂的书。
她感慨:“长大了啊。”
季知节意味不明地回:“我很多年前就十八岁了。”
说到他的十八岁,丹南想到她和这个自小爱护的邻家弟弟的最后一面。
她挠了挠脸,难得局促,“你那天来找我,我情况不太好,不是故意凶你,后来看到你拿来的礼盒,我走之前拿给你姐了,抱歉啊,我凶了你。”
她的态度十分抱歉。
季知节却被荒谬得吸了一口气。
他七岁时,丹南九岁,生父离世,丹家阿姨偏心,硬是把叔叔留给丹南的一个小钻石冠冕抢走,送给她的大姐丹东。
丹南那天闹得很凶,抱着丹东的腰咬了一口,然后家法惩罚挨了鞭子,最后关祠堂。
她踩着祖宗牌位从天窗爬了出来。
腿摔瘸,后背血糊成一片。
也没多少力气可以跑。
气极恨极,靠在墙角嚎啕大哭。
一院之隔,季知节正跟着老师在自家竹园练习书法,听见了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声音。
丹南哭得太难听。
跟断了脖子的大鹅一样。
等季知节寻出去时她立刻歇了声,还是抽噎,却不是很想在这个小弟弟面前丢脸。
用脏兮兮的手扯了下划破的裙子,发现整理不整理也就那个样,干脆手一摆,靠在墙角忍着哭劲。
季知节从小号定制西装的侧兜拿出手帕,沉默地递过去。
丹南表情诧异,因为二宝最稀罕自己的手帕,小小年纪古板封建得很,非得说贴身之物其他人不能乱碰。
这会居然递出来了。
她接过去,打量着他,抹了眼泪就擤鼻涕。
就看季二宝眉头皱起。
丹南:“你嫌弃我的鼻涕?”
七岁的季知节如实相告:“有一点。”
“那我回去洗了还你,你不用我就揍你。”丹南换个面又用力吹鼻子。
发狠地警告:“你必须用。”
季知节不知道她怎么到了这种情况还能记挂着要收拾人。
也不晓得隔壁丹家发生了什么。
只好安静地站在她面前。
缓了阵,丹南情绪没有那么崩溃了,又用脚去踩季二宝的皮鞋。
他移动脚步,偏开头不看她,同时说:“裙子破了别动腿,会走光,已经吩咐人取衣服给你。”
“你真的好闷。”丹南无趣地靠在墙上。
抬头能看到丹家的墙瓦,乌云低低盖下,满目灰寂无望。
她出神地说:“二宝,你送一个钻石冠冕给我,要大的,贵的,只给我的。”
季知节背对着她,“恐怕不行,这类高端珠宝供应有限,价格不菲,我现在不到八岁,资金来源是逢年过节的红包和压岁钱,虽然有属于我的创业启动资金以及家族信托,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获得。”
不知为何,丹南又踹他,这次是小腿。
她说:“那你就每年攒好你的小红包和压岁钱,什么时候存够了什么时候给我买。”
季知节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思考自己是否能够坚持这样做。
父亲自小教育,有诺必偿。
他不能为了给丹南一时安慰,而信口答应。
价格,每年能够存储的金额,需要几年……
他认真衡量。
身后的丹南又踹他,哽咽地说:“快点讲你答应我。”
季二宝还没能算明白,又听她哭得难听,点头答应,负责任地提醒:“可能会要很多年。”
“那你一定要买。”丹南抱住自己的膝盖。
季二宝点头:“我会买。”
他年年照做。
起初只是单纯想要践诺,经年累月,不知不觉变了心思。
尤其记得自己想要早点存够钱,是因为看到丹南同学堵在丹家门前给她送花。
男孩的守信渐渐变为少年人的占有欲和爱慕。
他做到了。
冠冕却没送出去。
变成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空欢喜。
没想到再被提起是在异国他乡,隔着火光,丹南好奇地问:“不过,你为什么要买那个珠宝啊?”
随意轻松的语气。
季知节同她对视,嘴巴微张几次,最终还是说:“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
3. 你不信我
3
他不清楚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当夜丹南只身对抗整个丹家。
她也不好过。
那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分神思考一个莫名奇妙的礼盒。
并且力所能及地进行安排。
季知节听到这个,所有情绪加减乘除,得到心疼。
“你这什么表情?”丹南问。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被她这么盯着,季知节几乎要忍不住将心事全盘托出,可一抬眼,又被她左手上那个银环刺到眼睛。
他眼底的火一瞬熄了,“我不想说这个事。”
丹南竖起大拇指,“二宝,变成大男孩了啊,沉稳。”
季知节再难忍受心头不耐,好胜心作祟,他非得问这一句。
“我变了?你还不是一眼就认出我。”
丹南哈哈笑开:“看着你长大的,自家小孩怎么能认不出来?”
季知节勾着喉结,无力地低笑一声。
他真的很讨厌听见她说“小孩”两个字。
季知节很轻地说:“我改名了,不叫这个。”
“那你叫什么?”
“季——”
急促而热烈的铃声打断了所有对话。
季知节猝尔掀眼,直盯发声来源。
丹南看着来电人对他说:“我接个电话。”
季知节缓缓垂下眼。
他不聋,这破房间又太小,所以他听得见对面是一个男人。
“我现在回去拿给你。”
“没事没事,你去我房间等我,哈哈,你开什么玩笑呢,跟我还客气什么?”
季知节随手捡了根木棍恶狠狠捅进火盆。
丹南已经站起身,:“我伙伴在等我,走啦,你早点休息。”
季知节淡漠地抛开手里的木棍,“随你。”
听她说着话离开。
季知节闭着眼偏开了头。
*
季知节来维鲁斯动保这一趟,本就是为了自家公司的急性挽救。
可自他来了之后,接连三天都没有救援任务。
想要的在阴雨天老板救助肥硕海豹的视频没拍到,时间也远远超过预估要停留的期限。
张正询问老板要不要先离开,毕竟行程里还有别的项目。
谁知老板没走,反而在这个前沿观察站开始远程办公。
慈善金到位了。
原本说要砍半的资金,当场翻了两倍。
整个救助站都惊了,连忙鼓掌拍手。
丹南笑道:“果然一个男人最帅的时候就是花钱的时候!”
肤浅。
季知节淡睨她一眼,冷声吩咐:“再多三百万,从我私账走。”
张正顶着着满脸问号点了头。
丹南满眼小星星,颇有些不知死活地问:“三百万,刀吗?”(刀,美元暗称)
季知节瞥她一眼,迅速移开目光,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张正:真刀啊??
说好的是人民币呢?你怎么就刀上了?商人的理性呢?
谁知季总偏头看他:“去办。”
张正立刻专业微笑:“收到。”
老板的心思不能猜。
丹南高兴地绕着季知节转圈圈,念念有词:“来财来财!”
季知节他们已经待了整整一周。
“据说明天会下雨。”张正看着手中的天气预告,对正在认真观测海洋环境的老板说。
心想老板真是花了心思要好好解决这个公关问题。
没事就来这里拿望远镜看。
于是他在心里又把那个经理骂了一遍。
季知节站在观测平台边缘,面无表情地盯着望远镜。
视线里,两人正并肩行走于海滩。
偶尔,女人偏头笑一下。
所有时候,那个外国男人都笑得很廉价。
“星成的那个项目再观望一下,不着急签合同,他家最近实验数据有问题。”
季知节回复着张正的汇报,同时缓缓移动望远镜锁定那两个人。
直到张正说企业里另一个资产也出了疏漏,他才挪开视线,投入正务,还为此开了个线上会议。
半小时后,季知节从电脑屏幕脱身,第一时间放目去寻海滩上的人。
却是空空如也。
他稍有一瞬神伤,猝尔不急地,面前忽而落下一杯热饮。
“海边风大,热热身子。”丹南笑着搁下杯子,把张助理那杯也推过去。
张正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二宝。”丹南把季知节面前的杯子也往前推了推。
季知节垂眼看着那杯微微摇晃的茶,“亏你能想得起我。”
这又是哪出?
丹南细瞧他的脸色,一下子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官方地说:“花这么多钱,连个像样的视频都拍不到,不是想看海豹吗,我带你去近距离熟悉一下?”
季知节很严谨,“现在没有救援任务。”
丹南扬笑,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弹了一下,“想看什么,何必要分早晚,天天能见到就很好。”
“走。”她没有给季知节太多时间,抬脚往前。
张正目睹这个脑瓜崩,相处了几天,他已经明白:老板对于季小姐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
作为助理,他见怪不怪了。
一偏头。
老板已经站起身。
扣上西装外套,迈着长腿跟了上去。
“啊?”张正情不自禁地疑惑。
霸总的气节呢老板?
“我记得你最不喜欢湿哒哒的地方,为难你耽搁这么久,你是很称职的老板,怪不得你姐总说你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你,很好。”丹南偏头浅笑。
季知节看着她的眼睛问:“好有什么用?”
丹南:“嗯?”
季知节挪开视线,“你一直都在这?”
丹南笑了笑,“也不是,到处乱跑,沙漠雨林都去过,现在是自己申请来海岸线。”
自己申请也要过来。
这里有谁。
季知节微微偏头,再次看向她的左手。
“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动物。”
丹南:“保护动物的理由有很多种,一般,对你们这样的资本家,我们都有别的说法,谁知你还没听,就大方给钱了。”
季知节:“什么说法?”
丹南抬头笑了一下,随后在沙滩边捡了块石头,在手心一下一下搓着。
“保护动物的目的就是更好的利用动物使人类受益,保护更多的动物在未被发现可利用的地方之前灭绝。”
“比如鹰和隼的翅羽结构不同,就有客机和战机的不同机翼结构,还有鲨鱼盾鳞设计的泳衣,太多太多,启发人类科技,仿生学,商业或是军事,总有要向大自然请教的地方。”
季知节放缓脚步,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她。
丹南立刻读懂他的表情,“怎么?没想到我也能为了钱说出这样功利的话?”
季知节:“我没这么说。”
丹南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慈善总是需要注资,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个“利”字。
她不经商不从政,也没有太高的格局,自认只是广袤天地之间的一个最普通的人类而已。
如果多说两句放低姿态迎合理念的话可以获得资金,可以有更好的设备,有更多伙伴。
明天就能少一只因为石油泄露而丧失生路的企鹅。
不亏。
走了一段,季知节朝不远处那堆海豹扬了扬下巴,“它们的价值呢?”
“嗯?”丹南顺着看过去,笑了起来,“情绪价值。”
季知节低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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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南笑道:“一堆小肥宝宝蛄蛹,正好戳到我奇奇怪怪的笑点上,看着好玩,所以就在这待着了。”
她轻松地说着玩笑话,目光却明亮坚定。
季知节回想着来维鲁斯海洋保护站之后看过的资料。
恶劣天气导致通讯中断,简陋的居住环境,海豹受惊时的攻击行为足以咬穿人的手骨,更别提容易在湿滑礁石摔倒,或是大型救助时随时都存在的溺水可能。
据他所知,这个救助站曾经帮搁浅的虎鲸重回大海,那样吨位的动物,随便一个动作,都能把人卷进浪潮里被推进深海,生机渺茫。
这样的救助工作,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好玩?
丹南理想又现实,天真又世故。
她向来拥有无法被规定,不能被定义的自由感。
在这团火面前,任何爱恨在这团火面前都显得卑劣。
季知节眸光越来越沉,视线不断缩小,只看得见眼前这个说得兴起的人。
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让她甘愿离开家,几年不归。
不管了。
季知节抛开所有想法,狠心地进行自我提醒。
她已经心有所属,不纠缠不打扰就是最大的尊重。
他也绝无可能再为她动摇。
丹南正说着小海豹奶凶奶凶的样子,笑着抬头,“哎呀”了一声。
季知节因她的小声低呼而回神,瞬时收敛目光,以为她是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还低头去看她的脚。
丹南兴致勃勃地打量他的鞋,“我才发现你居然这么高了,几层鞋垫啊二宝?脱下来我看看?”
季知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啦好啦,不经逗呢。”丹南把刚才捡的石头塞去他手心里。
季知节低头看。
普普通通的灰褐色石头,表面被海水冲得光滑。
除了带着她手心的温度,毫无特别之处。
他向丹南投去询问的目光。
丹南:“这个石头可以发出声音。”
季知节显然不信。
“真的呀!”丹南认真不已,“只要迅速搓三十下,赶紧放到耳朵旁边,就能听到大海的回声!”
季知节:“丹南,石——”
丹南一拳砸他手臂上,威胁道:“我说你这直呼我名字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叫姐。”
季知节沉默几秒,继续说:“石头的分子结构决定了它不可能产生你说的这种声学效应,晶体结构的稳定性不会因为摩擦而产生回音。”
“你这人太较真了,”丹南摆摆手,催促,“快点快点,要搓三十下,要快速,慢了就没效果了。”
季知节没动。
丹南笑得灿烂,“只要你信,石头也能冲破科学响起回声。”
这个人所有言行举止一点道理都不讲。
季知节垂眼看着她。
海风吹动她的发丝,云边微微漏了点阳光,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侧铺了层金光,正好点亮那双狡黠的眼,也让人看清她就是明晃晃地抬出自己要捉弄人的心思,又要毫不吝啬地散发她感染力极强的快乐。
丹南凑近半步,“你信不信我,嗯?”
季知节忽而觉得喉咙有些痒。
“不逛了,还有事。”他不自在地避开视线,随意地把石头放进西服口袋。
他转身离开。
回去后又开了两个视频会议,张正说出去看看今天吃什么。
季知节独自坐了会,略有迟疑地拿出那颗石头。
理性说不可能,感性说试试看。
短暂的拉扯过后,季知节双手捂住石头,快速搓动,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下。
然后迅速递到耳边。
听到了安静。
十秒后,这颗石头“咚”地一声砸进垃圾桶。
三分钟后又被捡回来,洗干净。
4. 毫不犹豫
4
张正已经过于了解这位丹小姐,性格实在热烈,言行也难以预料。
得知丹小姐和季小姐是多年好友,能和那位玩到一起。
所谓同类相吸。
一切都变得合理。
丹小姐真的非常活泼。
像是一瓶元气森林成了精。
她跟谁都有话说,偶尔还会专心致志地隔着几步远对某只海豹嘀嘀咕咕,甚至还能插空来和张正打听。
“听说霸总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幽闭恐惧,心脏病,胃病,洁癖,头疼,肌肤渴望。”
“时而会出现几个神经病。”
“你家这个是什么毛病?”
“他也会在握手之后用力擦手心吗?”
“你会不会为了他随身携带消毒湿巾?”
“他有没有为了谁说‘会议暂停,我去接’这种话?”
少看点小说吧……
张正保持职业微笑,心里早已尖叫一万遍。
就是说,蛐蛐人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些,或者背着人呢?
您说这些话的时候,当事霸总就在半步之外。
这要怎么回答?
牛马的命也是命啊。
不回答就对不起丹小姐这份热情,回答了又对不起自己的饭碗。
张正后背浅浅出了薄汗一层,偷瞄身边的老板。
还好老板接电话,走开了几步。
季知节回头看了眼丹南,“什么事?”
电话那边全是做作的腔调,“什么事?季少爷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凉薄的三个字,难道我们的感情在你那就如此一文不值?!还有啊,你今天可以结婚了吗?”
季知节浅浅呼出一口气,“……姐,别闹了。”
季逢春对这个称呼颇为不满,“叫什么姐?叫我季大作家!”
季家大小姐,季逢春,丹南挚友,多年来理念统一,专以逗趣弟弟为乐。
公平点来讲,以往季知节在丹南这里收获的每一分脸红,都有亲姐姐倾力相助。
二宝的童年乃至青春期,多数回忆都由这两大恶女占据。
家里老爷子操心孙子孙女的婚姻,成天着急让他们找对象。
季逢春自然不愿意,言说有一个结婚不就好了。
自那之后,开始疯狂推着亲弟弟去相亲。
催得比老爷子还着急。
放以往,季知节还会敷衍过去,但现在他用余光看那个人,忽而有了别的说法。
“我有喜欢的人。”
季逢春在电话那边沉默三秒,问:“男的女的?”
季知节:“……”
季逢春热切给出建议:“男女都行啊,什么时候带回家?”
季知节握着电话的手背青筋泛起。
季逢春和丹南一直都是这样对他的。
“你弟是不是面瘫啊?”
“对啊,闷坨子一个。”
“我们再逗逗他!”
“嘿嘿,我弟好玩吧!”
“脸红啦!超可爱!”
毫无恶意,但是不管死活。
这次沉默得有些久。
季逢春干脆直入主题:“你见着丹南了?”
季知节:“你知道我在哪?”
“她好吗?她开心吗?她有好好吃饭吗?瘦了没?”季逢春抛出连续的问题。
季知节却倏尔陷入沉默。
回想起之前的对话,听丹南口风,她和季逢春一直都保持联系。
还以为她们至少偶尔能见面。
难道,季逢春都没见过丹南?
季知节一直让自己降低存在感,觉得丹南一直和姐姐保持联系,那至少还有人陪。
但是,连季逢春都不见,那丹南过的是什么居无定所的生活?
那个死人丈夫呢?
究竟是多拿不出手,才亲友都没法见?
季知节眼底烧出怒火成片。
季逢春对他的沉默很不满意,“二宝!speak!”
季知节按下思量,公事公办地说:“企业要慈善公关挽救形象,没想到会遇见。”
“哈!”季逢春笑起来,“我说你俩怎么能凑到一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
季知节:“……”
季逢春:“二宝,既然在那见到了你丹南姐姐,你好好和她说话,慈善款不准少,你丹姐要多少你给多少,记得盯她好好吃饭,死丫头,一天天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季知节安静地听她叮嘱,忽而想到一件事。
“你没见过她,那也没见过她丈夫?”
季逢春忽而一顿,然后坦荡说:“没有啊。”
季知节攥着电话的手微微用力,“你不关心她嫁了个什么东西天天吃苦吗?”
闷坨子低低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让季逢春愣神。
她“嗯?”了一声。
季知节忽然攻击力拉满:“还以为你一直陪着她,这么薄情,还写书?”
季逢春气笑了:“你在攻击我?”
“挂了。”季知节绅士地通知,然后按灭通话按键。
季逢春只留下半句话:“你发什——”
他拿着手机走过去。
丹南一看他的表情就乐了,“你姐找你啊?”
“嗯,”季知节忍不住低声补充一句,“催婚。”
丹南眉头微挑,又缓缓落下,“也是,你到年纪了也,二十五了吧二宝?”
季知节偏头看她一眼,“走走?”
丹南带着他沿海岸线闲逛,心中有许多思量。
说实话,她能在这里遇到季知节,当真讶异。
原本站内的消息是,会来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资本家,说话可能会不好听。
也是那晚,听他言辞不客气,丹南泼了水。
泼完才发现怎么是这小子。
原来好闺蜜家的小闷坨子也长这么大了啊。
小时候说话就是这个调调,还有那张脸,知道他长大好看,果然没辜负这幅好底子。
就是这性格,还是冷冷冰冰。
丹南虽然一直没回去,却也从好友季逢春嘴中知道她那个弟弟十分成器。
二十岁毕业的博士,脑子上的沟壑应该比核桃清晰很多吧。
之后没有见面,听说他创办公司,年纪轻轻开创商业神话。
丹南没多少讶异。
金汤匙,天赋异禀,时代红利,勤奋好学,种种因素叠加,合该造就这样一位商业大鳄。
几天的相处下来,丹南也知道这个闷坨子彻底长大成人,开始换另一种目光看他。
走出很长一截路,季知节始终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进行惯性沉默。
丹南摸摸鼻子,“听你姐说你成长得很好,没事就爱和我夸你,其实她很骄傲你。”
季知节问:“多年好友都不见?”
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亲姐的友情。
丹南讪笑着扒拉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没机会见,都忙。”
季知节瞥了眼她的左手,“你的婚姻倒是比较稳固。”
丹南脚步一顿,迅速调整表情,“……哈哈。”
季知节刻意偏头,让余光都再也看不到那枚戒指。
他突然说:“感觉你也过得不是很好,即便和家里关系闹僵,完全可以找季逢春,她写书也写出了名声,要捐款投资完全不是问题,再不济,你也有我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很有钱。”
就算那个死人丈夫没本事,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圈。
丹南怔忪转头:“你居然可以一次性说那么多字?”
季知节眺望远方,差点被气笑。
丹南听出来二宝在关心。
但他们并不是可以细聊过往的关系,也没道理对好友的弟弟诉苦。
丹南只说:“真是错开了,没机会见。”
季知节的下颌绷紧再绷紧。
丹南见状,打趣他:“不过你小子都这个年纪了,总谈过恋爱了吧?”
季知节嘴唇动了动,又抿紧,最后才说:“有喜欢的人,没追过。”
丹南讶异,发乎本能地问:“男的女的?”
季知节蹙眉呼出一口气,很想劝她少和季逢春玩。
丹南眼里闪烁着八卦光芒,“嗯?”
季知节停步看她,“季逢春催婚,你怎么也催?”
丹南莫名,“你不是我们弟弟吗?”
弟弟,小孩。
蓦地,季知节朝前半步,宽大阴影笼罩丹南,眸光不明。
他微微躬身。
声调冷冽,一字一寒。
他问:“我已经长大了,你看不见吗?”
你是,一直都看不见吗?
身形拔然,姿态危险。
这样的距离和威压已经是在挑战多年来所谓姐姐弟弟的界限。
谁眼睁睁瞧见自己长大的小弟弟这样突然发作能不懵?
不知道在燃些什么。
丹南一下子没理解他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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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脾气,联想他或许并不喜欢被当成个孩子看待。
她开始自我反省,丹南已经许久不见国内的故人,这两天被喜悦冲得脑袋不清楚,只想借由这个曾经的邻家小弟弟来缅怀某些不值当的过去,却没好好考虑他的心情。
于是。
“身材管理不错,大有可为!”
丹南灿笑着对他甩出大拇指。
季知节垂眸看她,眼底的火一点点沉寂。
他轻笑,“身材管理。”
又整理着袖口缓慢直起身,当即转身迈着大长腿走开。
“我自己逛逛就好。”
一个人往前去了。
随着他走开,原先那些紧绷的空气也得以松弛。
丹南看着那道几近决绝的背影,实在不能理解。
于是拿出手机给好友发消息。
【淡淡丹丹】:你弟怪怪的。
【美貌作家】:你可能赶上他的大姨夫了。
丹南轻笑,正待回复,就看查尔开着山地车急匆匆地碾着湿黏的砂砾而来。
靠近时,查尔低声喊:“DAN!北岸礁石区,虎鲸搁浅,成年雄性,至少六吨!”
丹南立刻收敛所有玩笑神态,快步跃上山地车。
疾驰而去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季知节离开的方向。
最终还是没喊他。
虎鲸搁浅救援太过凶险,没必要让他为了作秀而涉险。
北岸。
巨大的虎鲸侧卧于沙滩上,黑白相间的皮肤已经有些暗淡,唯独可见缓慢起伏的呼吸沉重而急促。
彼得迅速布控:“分为三组,A组负责头部区域,持续浇水保持皮肤,B组准备救援设备,铺设防滑垫和滑行轨道,C组进入核心推送区!”
C组是最危险的,一旦虎鲸摆尾,势必掀起人力无可阻挡的巨浪,但C组的拉扯和推动也是最重要的。
丹南穿戴着装备,毫不犹豫地走向C组。
有伙伴拦住她,“DAN,你去B组吧,太危险。”
丹南看清她是最近才来报到的年轻伙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丹南冲她笑了笑,顺便拍拍她的肩膀。
“都一样的。”
没时间能耽误。
丹南和另外两名潜水员身着装备,腰缠安全绳潜入核心推送区。
她用推送板顶住虎鲸的身体,配合前面两组人员的力量将它推向深水区。
海水已经没过下巴,隐约听得到站长的再三警告:“一旦虎鲸受惊!全体立刻撤离!”
丹南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小心地将推送板定位在最佳受力点,而后浮出水面扬起拇指。
其他两位潜水员也同步完成工作。
浩大而深沉的海面同时浮现三个传递消息的大拇指。
彼得立刻指挥:“开始推送!”
所有人配合行动,虎鲸身体缓缓移动。
感受到海浪,它本能地开始挣扎。
巨尾摆动,虎鲸滑入深海,重活自由。
但是。
巨大的水流也裹挟住C区的三位伙伴。
好在他们身上都缠着安全绳,AB两组的伙伴见巨浪扑岸,立刻丢下手中的工具去拉C组成员的安全绳。
很快,两名组员被齐力拉了回来,跪趴在沙滩上齐齐咳水。
唯独丹南那股安全绳。
断裂,尾端空空如也。
绳头在海风中晃荡,断裂处呈现明显的磨损状态。
“天杀的上帝!”彼得眼睛怒到涨红,“这根绳子用太久了!”
海面浮现无法则的浪,白沫之间,那抹墨蓝潜水服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这样的近岸浪是很恐怖的,其危险性也常常被人低估。
强劲的回流会将水里的所有事物拖向深海。
遑论巨型虎鲸引发的水体位移,冲击力不亚于一栋小楼坍塌。
人类之躯根本无法阻挡。
“DAN!!”一众人都喊得声嘶力竭。
许多人在临岸海涛之前徘徊,只想找个机会把丹南拉回来。
不等指挥,查尔开始卸下身上有利于组织的监控设备,重新佩戴安全绳,准备入海去救。
忽然,在一众竭力呼喊中出现了张正的破嗓嚎叫。
“老板!!!”
查尔被这嗓子喊得动作一顿。
男人甩下西装外套,扯开袖口和查尔擦身而过,疾步往前。
毫不犹豫地纵入浪潮。
5. 生死炙热
5
这个中国商人的游泳技巧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每当海浪压下来,他都能精准潜入水下避开危险的冲击点。
但他依然被旋流携裹着几秒之内离岸十几米。
救助队已经响应彼得的安排,数人绑好安全绳下水,救生艇也被推了出来。
救生艇需要绕过礁石区,而丹南身处的区域水流始终动荡,人力难以靠近。
一切的起因是丹南的安全扣卡死。
本该迅速撤离涡流区域,然后等待同伴把她拉回去,但是扣子深深卡在礁石里,偏偏祸不单行,安全绳断了。
看见断口那一瞬,丹南心下一惊,又逼着自己迅速冷静。
当务之急,唯有自救。
安全扣开始松动。
她抓住眼前只有两条思路。
解开安全扣,失去最后的固定点,丹南立刻就会被卷入浪潮的巨大回流,即便是专业潜水员,一旦被卷进去也只能听天由命。
但如果不解开安全扣,她只能在这眼睁睁地看着浪潮压下,直到她的肺部再也承受不住,最终溺亡。
又一道巨浪袭来,把她压入水底,额头还在水下的礁石磕了一下,眼前顿时晕开一片鲜红。
在大海面前,等待往往意味着死亡。
卡在这,她的生物上限撑不到救援到来。
不能再耽搁了,丹南心一横,松开了安全扣。
水流从四面八方挤压向她。
意识一瞬模糊,忽而一只滚烫的手臂圈紧了她。
有一道浪袭来,季知节拉着她潜入水下,持续感受水流的走向,寻找相对平稳的地方。
如此起伏数次。
潜入海下的时候,世界极尽安静,心跳声在耳膜上震响,几乎要震破这片寂静。
浮出水面的时候,同频的呼吸,还有紧牵的手。
彼此口鼻之中都是咸腥的海水。
忍受着冰冷海水和额头肿痛,丹南努力保持清醒,观察四周环境。
还好现在的季节有洋流,由北向南,只要贴近岸边,总有一个浪能把他们拍回岛上。
又经历几次浮沉。
丹南看清了海岸,拍了拍季知节的肩膀急声说:“下一个浪,会把我们推向礁石区,注意撞击保护。”
起伏之间,季知节也看清那片礁石,忽而转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丹南不明白这样的目光,里面全是她读不懂的深意。
下一秒,季知节就拉着她潜了下去。
海水淹没视线的最后一秒,丹南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礁石区。
已经能够想象这一下砸上去,要有多痛。
谁都无法预料撞过去会发生什么,但眼下只有一个机会。
浪涌之间,她忽而腰上一紧,随即后背贴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垫着她承受了这次撞击。
撞击来得突然,丹南听见后背的男人闷哼一声。
幸好,他们被冲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礁石平台。
季知节还没松开环在丹南腰上的手,坐起身,把头靠到她后背,呼吸急促。
丹南低头一看,季知节的小腿被划开了一道深长的口子,裤子早已被扯成细条,伤处深可见骨,边缘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溢。
最重要的,丹南还能看到伤口深处有暗红色的血,说明伤到了主要血管。
他们刚才身在海里的时候,数次贴身近距离接触海底暗礁,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伤了脚,就一直闷不做声。
“你现在还能感受到自己脚趾吗?”丹南迅速从腰带中抽出匕首,把自己小腿上的潜水服划开,割成条状充当绷带。
她满手鲜红,刺目惊心。
“你真是疯了,不知道落水者的求救本能有多么恐怖吗?万一我太想活,拼命拽住你的手脚,你就——”
季知节横在丹南腰上的手猝尔用力,微颤着。
丹南的火气一下就灭了,问:“什么时候伤的?”
季知节用额头蹭了蹭她的后颈,“不疼,别怕。”
单薄的潜水服毫无阻拦地传达了他身上的温度。
发烧了。
刚刚海里泡了一遭,体力消耗巨大,免疫系统已经开始应激反应。
情况堪忧。
这种环境之下伤口感染已经是在所难免,保持体温等待搜救才最重要。
两人此时的姿势是丹南坐在他两腿之间,她拍拍他的手臂。
“松一下,我去你后背拥着你,要保暖。”
季知节手臂紧了紧,牢牢圈着她的腰,低声说:“就这样,你别动。”
炙热呼吸扑到丹南脸侧,她微微缩了肩膀。
却不知身后的人君子面具之下,已是浓浓岩浆。
丹南感受着他的体温,“你听我说,事故发生之后环岛搜救是流程,救援队很快就能找到我们,在那之前,你必须保持清醒,知道了吗?”
季知节把下巴搭到她肩膀,“我都听你的。”
他说话时,无意地轻蹭。
丹南耳朵不住地发痒,微微偏开头。
“但等待太耽搁时间,我熟悉这片岛,你松手,我去求援。”
季知节手臂更加用力,侧过脸,鼻尖贴近她的耳垂,又蹭了蹭。
丹南因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而愣了一下。
“你……”丹南剩下的话被堵住。
两人靠得太近,所以身后逐渐发生的热硬反应能够及时传达。
丹南明白那是什么,难以置信道:“季二宝?”
季知节蹭着她的脸,哑声:“嗯?”
还嗯?
丹南抬手推开他的脸,手心挤着他的下巴,偏头质问:“你现在伤成这样,你还能……”
季知节低眼,原本利落的发型被海水打湿,碎发搭在额前,在海风中微微摇摆,显得随性又狂野,与他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截然不同。
眼睛在碎发之间,目光是近乎掠夺性的专注。
他说:“不行吗?”
直到此时此刻,被这样的视线凝视,丹南才切身明白,这个邻家小弟弟真的长成了一个男人。
但是,这种时候都能起反应,会不会太荒谬了些?
丹南用力掐他的脸,把他嘴巴掐得嘟起,“你小子,烧糊涂了?”
季知节依恋地闻嗅她手指的味道,“我很清醒。”
丹南:“你清醒?”
季知节乖顺地点头,虚弱嘶哑地说出一颗核弹。
他问:“你丈夫会知道我顶过你吗?”
丹南听得头皮发麻,手一抖,“我打你了啊。”
季知节脑袋缓缓往下,晕倒之前,吻着她的手心说:“可以。”
他的头就此砸到丹南肩膀上,变得安静。
丹南搓搓手心,僵硬地偏头看他,满腹震惊和困惑。
发烧、失血、肾上腺素还在发挥作用,这个人完全就是一个嘴不过脑的状态,就是不知道在骚什么。
来不及多想,丹南把季知节放平,检查他的身体情况,除了小腿,他后背和手臂都有划伤,丹南把他的伤腿抬高用石头垫住以此减少出血,而后立刻回身奔赴岛内,找到最近的哨岗,拉响信号。
有了准确地点,救援来得很快。
看他被固定在担架上带走,丹南终于松了一口气,体力不支地晕倒。
再醒来人已经到了医院。
护士告诉她的身体情况,没有大问题,就是磕了那一下有点脑震荡,额头缝了两针。
“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男人呢?”
“他昨晚手术后就转院走了。”
“走了?”丹南撑着身子坐起来。
护士检查着点滴:“他麻醉一醒就坚持要赶紧走。”
想了想补充:“很有钱,直升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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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了,就得走,像是留在这会丢了命一样,一堆内伤外伤,完全不像瘸了腿的样子。”
丹南回忆着他的伤口情况,难以置信:“非得走?”
护士肯定点头,“杵着拐杖,跑得飞快。”
丹南眉头蹙起。
共经历生死,招呼都不打一声?
手术完不好好静养瞎折腾,什么事情那么着急?
她不悦地拿出手机,翻找到季二宝的微信。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头像还是没变过。
一个Q版奥特曼。
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反正那会的季二宝还没长开,眉眼不似现在凌厉,但从小就爱木着脸。
丹南抢他的手机设置头像。
“男孩子都要相信光,呐,姐姐我给你搞个奥特曼,以后你也是有信仰的人咯!”
她特意找了个圆滚滚的奥特曼图片,设置好之后把手机丢给季二宝。
以为他没出三分钟就会换掉。
随手的事。
居然留了这么多年吗?
丹南看着这个头像陷入沉思。
别是嫌弃到连这个微信号都不愿意用了吧,按照那个闷坨子的性格,倒也有几分可能。
“不会收获红色感叹号吧……”丹南嘀咕着把消息发出去。
【怎么伤没好就走?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好,消息顺利发送出去。
丹南脑中冒出另一个疑惑:不是说他季二宝如今在商场鼎盛无比,难道这样的大老板,就用这个奥特曼头像和合作方聊上亿的项目?
这也太玄幻。
思及二宝来这一趟是因为集团出了丑闻需要慈善公关,丹南不记得他的集团叫什么,翻看和好友聊天记录查询,准备上网搜一下云想生物的新闻看看他有没有渡过难关。
才在搜索栏键入“云想生物”几个字,一个电话拨了进来。
丹南看着那个熟悉的联系人,当即就沉下了脸,缓缓呼出一口气,还是接了起来。
“妈。”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妈?我还想你和男人在外面潇洒快活把家人忘了,丹南,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你知不知道你小姨着急你着急得整晚都睡不着?你简直给丹家丢脸。”
这类指责听了许多年,丹南早已麻木,“什么事。”
“什么事?丹南,我今天下楼的时候崴了脚,疼得要死,儿子女儿都在身边陪着我,就你一个和男人私奔的不在,你知道妈妈有多痛吗?真是白生你。”
丹南抿了抿嘴。
她刚从生死线挣扎出来,真没觉得这个事儿有多严重。
所以还以沉默。
“我告诉你,你必须回来看我。”电话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
丹南:“没时间。”
“你离了男人活不了是吗?亲妈生病不回来,你老师都快死了你都不回来。”
丹南攥着电话的手指一紧,问话时不自觉地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她之前比我这个当妈的都疼你,为了你还跑来家里和我吵架,这么为你掏心掏肺,临死都没见到你,你果真没——”
丹南直接挂断电话。
可惜耳朵之中仍在回荡刚才听到的消息。
她怔忪地在床上呆坐半天,直到护士折返时小声喊了她几次。
丹南这才回神,瞧见护士满脸担心。
“怎么了?”她问。
护士抬手指了指她的脸。
丹南抬手摸到满脸湿热。
她看得一愣,发现自己指尖正在微微发抖。
“我没事,没事……”她对护士说。
又重新低头看手机
她迅速删掉搜索框里关于云想的消息,重新键入老师的名字,果然看到肺癌晚期的消息。
丹南直接划掉界面,查询最近的回国航班。
6. 那祸坨子
6
丹南要离开的消息让整个观测站猝不及防。
但是动保这个职业,人员流动是常有的事。
站长彼得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会。
有了云想生物的加倍捐款,彼得立刻多加了几个前沿观测站,还能有剩余修复一下本站的基础设施。
欢送会的酒食都在能力之内拉到顶。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纯粹的人,”彼得晃着手中的啤酒罐对丹南说,“外界只知道我投入了全部身家来做动物保护,但我只是因为丧妻之痛而寻找一条生路而已。”
要知道,面前的丹南可是把全部自有资产都投入了动保,年纪轻轻,跑遍所有艰险的地方。
他自愧弗如。
丹南笑着和他碰杯,“我是个胆小鬼,跑国外来躲人的。”
彼得深深看她一眼。
大家心中都有不愿说的秘密,自打他第一面见到这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就看出她身上的骄傲和矜贵,可见出身不凡。
再有前两天那个生物科技公司的中国商人来捐款,得知那位枉顾性命也要跳海救人的老板和丹南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由此可知,丹南也是出声富贵之家。
彼得没有再问,蹩脚地说了一句DAN教他的中文:“前程似锦。”
丹南笑开了,也用中文回答他:“借您吉言。”
彼得慈祥地看了她片刻,拍拍她的肩膀,无声离开。
身后是欢歌嬉笑,丹南面向夜色下的大海,试图放空思绪。
没几分钟,查尔坐到她身边的台阶上。
暴雨后的海风略有温柔,轻飘飘拂面。
二人无声地并坐许久,偶尔抬起啤酒饮一口,身后的欢笑声渐渐模糊成背景音。
查尔忽而开口:“DAN。”
“嗯?”丹南大大方方地偏头看他。
查尔终于鼓足勇气,“你知道吗?你很有魅力,你的外貌,你的专注,你的勇敢,还有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都深深吸引我。”
浪潮轻缓拥岸,海风温柔,丹南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查尔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并着深深吸气,“我喜欢你,很难不喜欢你。我知道你没有结婚,也知道你面对不同的告白有不同的拒绝,也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但我实在自私,总想把心意说给你听,希望你看在我这么礼貌的份上,拒绝得体面一些。”
英俊的男孩全程不敢偏头看,只盯着远方的月亮。
丹南听明白了,笑着摇头,“我们信仰不一样,我无法和你相爱。”
查尔不解地转头看她,“信仰?”
“嗯,”丹南点点头,“你信基督。”
查尔愈发困惑,“你信佛?”
丹南微笑着摇了摇头,撑着身子站起回头看他。
“我信党和人民。”
查尔垂眼笑出声,“很体面了,都知道你们中国人护短。”
在查尔反应的时间里,丹南伸臂朝他邀杯,笑得坦坦荡荡:“希望世界和平。”
查尔满目欣赏地同她碰杯,“敬世界和平!”
一夜过去,丹南推谢所有要送她的人,独自拎着行李登上离岛大巴。
天空一派灰蒙,车内也是一股潮味。
到机场后,她打开微信,发现季二宝仍然没有回复。
安静得像一个破产的微商。
“有点绝情了吧。”丹南对着那个Q版奥特曼嘀嘀咕咕。
想找个什么东西收拾一下。
回想老妈电话里说小姨着急她着急得每晚都睡不好。
丹南简直想笑。
她这位小姨从小到大就看她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明讽暗刺的。
还关心?
现在是当地时间下午两点,那么国内就是凌晨一点半。
她拨通了小姨的电话。
连着打了五个才被接起来。
小姨的声音惊讶中带着浓浓困倦,“丹南?”
丹南好心情地挑起眉,明知故问:“小姨,你在睡觉?”
小姨被问得猝不及防,“啊?”了一声。
丹南:“小姨,我妈说你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急得每晚都睡不着,现在才几点,你不担心我了?你怎么睡得着?”
小姨:“……”
丹南愉悦道:“你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啦,下次注意点哦。”
*
北京。
私人医院。
米白的墙面配以浅灰色装饰条,温馨简洁的病房里充满各类食物的辛香,笑闹声不断。
茶几上摆满各类小吃零食,竖着几瓶麦卡伦,高档的酒瓶挨着两盆麻辣小龙虾,一堆人围坐沙发旁,聊得兴起,酒肉欢腾,吃吃喝喝,愣是把病房搞成了酒吧卡座。
这群人甚至没忘记分季知节一杯牛奶。
完全是在欺负瘸子走不了。
在他们对面的可调节电动病床上,季知节面无表情地靠坐在那,指尖转着一颗石头。
得知他住院,好友们立刻兴致勃勃地自带酒食来庆祝。
季知节不知道烧烤配威士忌是什么癖好。
他给张正发消息,让他明天联系两个保镖守在病房门口,不要什么妖魔鬼怪都放进来。
又点开那个不敢回复的聊天框,看了许久,还是熄灭屏幕。
继续转石头,全程无视对面的那堆热闹。
丹西非要和他说话:“我说老季,你也太拼了,去作秀还能跳海救人,谁啊?让我们季公子连命都不顾那么跳下去?”
你姐。
季知节没出声。
他这次去维鲁斯动保本来只是打算配合公关团队拍几张照片,跳海救丹南是意料之外,却误打误撞增加了新闻价值。
救助动保工作人员而手伤这种突发事件,比慈善捐赠更加正面,效果极好地化解了企业形象危机。
季知节知道丹南不想让丹家的人知道,所以对外,他没有说出丹南的名字。
再加上还有礁石滩上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尚在积攒道歉的勇气。
但是损友毕竟是损友,逮着空疯狂打趣。
陈诚乐得不行,“做慈善的多了,我还没见过差点把命交代在那的,老季,多少有点演过了啊。”
丹西故意掐着音调:“我都不敢想象张助看见你跳下去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成天吓人,你真是个不道德的坏男孩。”
说起不道德,他脑海里浮现一个极其捣蛋的人影。
丹西笑容僵了一下,慢慢摇着手里的烤串,忽然说:“我姐回来了。”
季知节猝然掀眼看过去,下意识地攥紧手里那颗石头。
陈诚也是一惊,“终于舍得回来啦?”
丹西“呵”了一声,收敛笑意,闷声说:“谁知道她。”
陈诚叹了口气:“当年到底什么事儿啊?你姐突然结婚,又跑出国,嫁了谁啊,让咱们南姐这么激烈。”
季知节也紧盯丹西。
丹西紧着眉喝了口酒,“我哪知道,谁都不告诉我,丹南也不说,狠心得很。”
他忽然捕捉到季知节的目光。
丹西又笑开了,“季少爷,这什么表情?你对我姐还应激着呢?”
季知节移开目光,继续看手机。
丹西嗤道:“闷坨子。”
陈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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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得不行:“这闷坨子还不是被你姐那个祸坨子折腾怕了。”
陈诚从小和丹西一起长大,对于丹南的种种行为,也算是一个见证人。
但此时身边还有人不知详情,问:“怎么?季知节很怕你姐?”
丹西一听这个话题就来精神了,侃侃而谈:“我姐那人从小就折腾我们二宝,乐此不疲,说就喜欢逗好看的小孩玩,八岁的时候就让六岁的小季颜面扫地。”
“不能吧,六岁的孩子能多丢人?”
季知节已经目含隐怒地看着丹西。
看他这样,丹西更是要说:“季家老太太生日晚宴,我姐哄着小季吹了几个气球挂在老太太桌边做装饰,他也是傻的,真就听话照办,没几分钟就被家里人发现了。”
丹西说着说着,自己笑得在沙发里打滚,乐不可支地总结:“太丢人了。”
好友不解:“小孩子吹气球怎么了?
陈诚也是笑得脸发酸,贴心地为人答疑解惑:“那是丹南偷了她小姨和姨夫的安全套。”
丹西笑得捂脸,“你知道吧?晚宴上,季家二老的主位旁边挂着两个带小揪揪的套套泡,季知节还站出去承认那是自己用嘴吹的。”
“关键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一本正经地在那介绍,哎哟,我现在都不敢回想当天那一桌人的表情。”
季知节叹了口气,抬手去按眉心。
对面几人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丹西扬眉说:“从小到大,我姐那个祸坨子就逮着季知节这个闷坨子折腾,你们瞧瞧他刚才的表情,他都怕死了!”
几人笑开。
“你姐真是个人才啊!”
丹西骄傲地一哼哼:“可不嘛。”
“没想到我们高冷的季公子还有这样的往事啊。”
丹西故意喊季知节:“大少爷,说话啊,哥们儿好心来探望你,你就这么板着个脸,你破产啦?”
季知节冷眼看他,扯了扯嘴角,“你流产,我都不会破产。”
丹西噎了一下。
陈诚难言地看他一眼,“非得让人开这个口。”
丹西“哼”了一声,对季知节抖了抖手指:“刻薄玩意儿,你真是活该被我姐收拾,这破嘴。”
“说正事儿,”陈诚拍拍丹西,“南姐回来了,咱不得给她接个风?挺多年没见了,怎么样,我攒个局?”
丹西的笑意褪去许多,“接什么风,问在哪也不说,鬼知道她又在折腾谁。”
*
同一所医院的舒缓医疗科。
几个年轻大学生红着眼从病房推出来,轻轻合上门。
他们互相看一眼,都在强忍着没哭出来。
舒缓医疗科存在的作用就是让治疗预后不佳或治愈希望低小的患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获得最大程度的舒适和尊严。
几个孩子都清楚,教授身在这个科室的病房意味着什么。
没走出几步,有两个女孩已经开始小声啜泣。
却不敢放声哭,走路说话都很轻。
一个戴着墨镜身着驼色风衣的女人和他们擦身而过,她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额头的那块纱布十分显眼,昂首阔步地去到他们刚刚离开的那间病房。
抬脚踹开病房门。
“嘭”地一声。
几个学生惊悚地回头。
探病还是索命?
就看那个女人懒洋洋地摘下墨镜,扬起笑,嗓音清亮地朝屋里挑衅。
“哟!癌症晚期啦?!”
走廊空静,学生们听到那间病房里教授咳了两声,再说话时语带笑意,甚至有些嗔怪。
声音颇为宠溺。
“祸坨子,上哪把头撞破啦?”
7. 精神母亲
7
病房风格温馨,靠墙的沙发和柜子放满了各类水果和礼品,窗边好几个花束。
丹南视线在那些东西上扫了一眼,“老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搁这开画展呢。”
刘弥初坐在病床上,肩膀披着件米黄毛衫,里面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双手搭在被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丹南走进来。
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回来了?”
丹南没吭声,双手揣兜,把整间病房逛了一遍,才看向刘弥初。
“你怎么没剃光头?”
刘弥初把玩着手中那根白色小棒,垂眼笑说:“发现得晚,恶性程度高,化疗也不过是多延长一两个月命,还要吃苦,搞不好最后都在ICU半死不活地躺着,没必要。”
没必要。
那就是没必要治疗。
丹南偏开头,抿了抿嘴。
刘弥初把她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心疼我啦?”
丹南伸手指向她手中那根小棒,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刘弥初无所谓地晃了晃,“戒烟棒,里面是薄荷脑。”
丹南沉默地盯了她几秒,“还没戒呢,怎么不抽死你。”
刘弥初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就死啦。”
丹南皱了皱脸,她并不想听这话。
刘弥初捏着戒烟棒指了指她左手的戒指,“怎么还戴着?”
丹南面无表情地说:“挡桃花,你都不知道我行情有多好,我人见人爱。”
面对这样的臭屁发言,刘弥初赞同点头,“很合理,你本来就招人喜欢。”
猝然被夸。
丹南挠了挠头,不自在地舔舔嘴皮,“你儿子呢?”
刘弥初:“现在小铭回来学校任职了,系里有会,我就让他回去了。”
丹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伸手扒拉开沙发上那堆东西坐下。
吊儿郎当地问:“有烟没?”
刘弥初眉头微挑,先告诉她,“你左手旁边那个白色挎包里有。”
又说:“这可是病房,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肺癌晚期患者,你让我吸二手烟?”
丹南烦躁地扒拉那个包,翻出根烟叼上,又去翻火机。
“你一个晚期患者随身带烟,还说什么呢?二手烟吸了你就吸了,反正也没剩多少时间。”
说着把烟点上。
刘弥初新鲜地问:“祸坨子,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现在。”丹南无助地叛逆,深深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咳嗽。
咳得眼圈泛红。
她眨眨眼,没好气地把烟按灭,很用力地碾了好几下,而后一直盯着烟灰缸里那根七歪八扭烟。
好半天,她说:“我早让你戒了。”
刘弥初没说话。
丹南吸吸鼻子,把头埋得更低,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控诉:“早让你戒了,就是不听。”
刘弥初温声说:“肺癌的原因不全是因为我抽烟。”
丹南迅速偏头抹了把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交不起话费了?”
刘弥初笑容淡了些,“怕你还在怪我,不想见我。”
丹南“呵”了一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刘弥初笑道:“是啊。”
两人沉默了会。
丹南靠到沙发上,“没什么好记仇的。”
丹南自小喜欢画画,丹家人行事混蛋,但也不会苛待孩子的教育资源,一路为她寻找名师,她大学考上央美油画系,遇到刘弥初。
刘弥初喜欢这个孩子跳脱活泼的样子,更欣赏她敏锐的艺术直觉和空间感知,便倾力相授。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叛逆和创造力,若非要形容,那就是野生的生命力,这样的韧性十分吸引人。
因为老妈的原因,丹南虽然平日里混不吝,但心中十分感激这样一位慈爱的女性长辈的存在。
她二十岁时,丹家出了那件事,逼得丹南不得不偷走自己的户口本,假装结婚堵死家人的所有安排。
也因此被赶出家门。
刘弥初得知消息之后,自来高雅体面油画系教授拎着斧子上门,把丹家大门劈了个稀巴烂,叉着腰把丹南亲妈丹厌离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然后牵着丹南的手离开。
做这一切的时候,刘弥初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因,只是看不得她最爱的学生受委屈。
向来爱笑的姑娘在那个雪夜里像个失去生命的木偶,一声不吭地跟着老师去了她家。
刘弥初给她安排好房间,递给她一杯蜂蜜水。
“你在这很安全,如果想说什么,随时来找老师。”
丹南把蜂蜜水一饮而尽,看着刘弥初的眼睛说:“丹家之前找人算运势,说我妈一定要生出名里带东南西北的四个孩子才能保持兴旺。”
丹厌离作为丹家长女,之前嫁了两个丈夫,同第一个丈夫剩下丹东,又和第二个丈夫剩下丹南和丹西,丹西出生没几年,第二任丈夫也死了。”
刘弥初听得紧紧皱眉。
丹南扯了扯嘴角,“很离谱对不对?她都四十三了,但还在找人算八字,一定要再嫁一个合适的男人,搞一个丹北出来。”
“她找到了,对方愿意入赘,前提是在结婚之前让他儿子取丹家的女儿,这明显就是要软饭硬吃。”
丹东已经订婚,家里只剩丹南。
“我妈答应了,我没答应,所以她听了我姐姐丹东的建议,准备给我下药,把我送到别人床上,请了记者,预备生米煮成熟饭。”
而丹南偷走户口本,带着婚戒回家,甚至编纂了一段初夜的经历。
丹厌离气得要死。
丹家的女儿居然在出嫁前失去了贞洁,简直是奇耻大辱!
面对这个颠覆三观的事情,刘弥初听得浑身泛起恶寒。
丹南讽刺地说:“没什么的,就是这么回事,有点玄幻。”
她甚至还对着刘弥初打趣:“可能是谁把我妈从科学发展的道路上踹出去了,所以她满脑子迷信。”
她越说越停不下来。
“我妈活得封建,但你猜怎么着?她还为了我的初夜买了条性感蕾丝睡裙。”
“生怕对方收了货,不满意。”
一字一语,尽显离谱。
她再也难忍压抑,崩溃大哭。
直到刘弥初把她拥进怀里,一遍遍轻抚她单薄脆弱的后背。
“好了,好了,你有我……”
这一刻,刘弥初成了丹南的精神母亲。
在央美的最后一年半,丹南一直都住在刘弥初家里。
除了弟弟丹西,她再也不和丹家任何人联系。
大四时,系里有一个去往意大利佛美交换的名额。
丹南做梦都想离开北京,继续美术的梦想。
对于这个名额她势在必得,对刘弥初臭屁地说:“那可是佛美,我这一去,以后在美术界必然要成为大师,老刘,你教出来的学生要压你一头了哦,怎么办,你好可怜哦。”
身边有一个可以撒娇可以炫耀的人,丹南完全有资本敢于做梦,也可以毫无顾忌地亮着眼睛说大话。
刘弥初笑着敲她的脑袋,“一天天的,吵得很。”
可是,半个月后,系里发起最后一次投票,刘弥初把关键的一票投给了自己儿子慕铭。
丹南直接在会场拉住刘弥初,惯性使然,她下意识地用撒娇的语气:“什么意思呀?”
如果,慕铭想要名额,大可以直接说,丹南自然不会争。
何必这么伤人?
丹南红着眼眶想等一个说法。
可刘弥初只是说:“对不起。”
丹南没法接受这样的道歉,紧紧地抓着刘弥初,几乎是倔强地说:“刘弥初,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唯独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救了我,又丢下我。
刘弥初没有再看她,而是用力地拂掉了她的手。
信任和依赖建立很难,被摧毁却是一瞬间的事。
又是一年初雪,丹南搬离了刘弥初家。
上次初雪,刘弥初带来拯救,这次初雪,刘弥初给出抛弃。
她又被丢开,完全失去被爱的信任。
半年后毕业典礼,丹南拒绝了所有合影。
骊歌季节,同学们各自满怀期待地奔向下一程,丹南怔怔地抱着毕业证书,往哪走都不知道。
还是慕铭拦住了她。
“是我外公,外公得了急症,用遗言逼着我妈,他不喜欢我妈总是偏爱你,觉得冷落了我这个孙子,我妈在病床面前跪着求都没用。”
“她不是要故意伤害你,她现在正帮你联系其它机会,南南,还会有机会的。”
面对这个迟来的解释,丹南心里还是空落落。
好像除了她,全世界谁都有人爱。
她问:“你听过翅膀被掰断的声音吗?”
慕铭难以回答。
丹南苦笑,“这样的声音我听过两次,我没想过争什么,在决定做出之前,你们有大把时间告诉我,没人告诉我,慕铭,我不诉苦,但我不太能活得下去。”
看见我,在乎我,哪怕只是假装我很重要。
很难么?
她这一个人就这么累赘?
慕铭声音颤抖,“南南,对不起,我该早点告诉你的。”
丹南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我没想和你抢,也没人来说过,不是吗?慕铭,名额其实没那么重要,我没那么贪心。”
大家都在“正确”,大家都在“受罪”。
丹南恍然大悟,原来偏爱是这样奢侈的东西。
她心知偏爱不会长久,却也没想到会如此短暂。
连一个被告知的机会都没有。
抛下慕铭,她在熟悉的校园闲逛,最后脚尖一转去了刘弥初办公室。
看她嘴里叼着根烟,正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听见门口有动静,转头来看,愣了一下,随后取下嘴里的烟来弹灰。
“你怎么来了?”
丹南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走进去。
“多金贵,进刘教授办公室要交保护费?报价吧,多少钱买你一个青眼相看?”
时隔半年,师生面对面说话,双方都有些局促。
最终是丹南先开口:“老刘,长白头发了啊。”
刘弥初伸长手臂把烟架到窗外,“你会不会说话?”
“我本来就混,你又不是不知道,”丹南走去窗边截下她手里的烟按灭,“戒了吧,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叛逆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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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弥初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低头清了清嗓,有些艰涩地开口:“……南南,你打算考研还是继续出国,明年上半年有个赴美的名额,我会为你争取。”
丹南摆摆手,转身离开办公室。
“再说吧,烟别抽了啊。”
时年九月,慕铭出发意大利去佛美,丹南出发非洲加入动保。
临走前她给刘弥初买了一箱染发膏。
再不得已的苦衷,伤害,就是伤害。
丹南承认当初选择最艰险的非洲,完全是出于自我毁灭。
像是在和全世界宣战,反正无人在乎她的死活。
兜兜转转这些年,她心痛过,难受过,就是没有后悔过。
她是个人,会痛,会恨。
可她并不想再见到刘弥初,是在这间病房。
说不了几个字就想哭,忍得艰难。
“蒜鸟蒜鸟,”刘弥初在病床上笑吟吟地说,“当年的事,我们都有难处。”
丹南睨她一眼,“你倒是网速很快。”
刘弥初:“我也是很新潮的好不好。”
丹南不接话,没好气地把面前的烟灰缸扔进垃圾桶。
又是一阵安静。
刘弥初忽然说:“南南,你看我现在也算是遭报应——”
“刘弥初!!”丹南一瞬站起,瞪着她说,“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刘弥初偏了偏头,在嘴前比了个拉上链子的动作。
丹南这辈子气人无数,偏偏这刻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挠头,刚抬手就摸到额头的纱布,疼得抽气。
刘弥初看她这样,似是想要张嘴问。
丹南立刻抬手制止,“让你说话了吗?”
刘弥初斜眼瞪她,像是被凶到了,但嘴角也勾起明显的弧度。
良久的沉默,丹南忍不住开口。
“喂,请了几个护工啊?你那点小工资,付得起这家医院的医药费吗?”
刘弥初在嘴前做了个拉开拉链的动作,“护工请了一个,这家医院的治疗项目里面本来就有护理流程,还有各种临终关怀。”
丹南:“钱呢?”
刘弥初笑弯了眼,“南南,听你这财大气粗的口气,在国外搞动保很挣钱?你是不是搞贪污啦?”
丹南气笑了,“你还人民教师呢,空口白牙污蔑学生啊。”
刘弥初看着她,抿嘴笑,笑着笑着,眼睛里隐隐有了水光。
“你打住啊!”丹南厉声道,“别来这套。”
刘弥初抽了张纸巾按在眼睛上,“你这人,我煽情呢。”
丹南趁她没看见,赶紧迅速抹了把眼睛,嘴硬地问:“医生给你安排的是几点睡觉?”
刘弥初还把脸埋在纸巾里,闷声回答:“半小时前。”
丹南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就擦不干净,她逃一样地迈脚往病房外走,“那你睡,我有空再来看你。”
连门都来不及关,转出走廊没几步,听到病房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丹南被钉在原地,捂着嘴靠着墙角缓缓坐下,无力和心痛扑面而来。
医院的墙壁是成年人学会吞咽眼泪的课堂。
再崩溃,也必须要压住声音。
不知哭了多久,丹南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下楼到医院大厅,她给丹西打了个电话。
响两声就被接起来。
丹西语气很拽:“打给我干嘛?”
丹南开门见山地说:“打钱。”
丹西:“凭什么?”
丹南才哭过,嗓子还有点哑,“不打算了。”
丹西安静几秒,问:“丹南,你声音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你上哪哭坟去了?”
电话直接被挂断。
“哎!”丹西看着手机屏幕,挠了挠脸。
小声嘀咕:“什么臭脾气。”
手指倒是迅速点开银行系统,走高净值客户专属通道,把所有可支配的流动金额给丹南转了过去。
又发消息说:【我现在私账里现金流就这么多,扣点书续费,你看看到账有多少,够不够?不够我现在去凑。】
【狠心老姐】:够,谢。
“什么啊,多说半个字会少块肉啊,小爷我砸了彩票一等奖的钱连声响都听不到。”
丹西刚把车开出医院,听到电话响赶紧在路边找地方停车。
丹西略有脾气,等了三秒才才勾着唇角“哼”了一声,傲气地把中控的手机捡起来。
一看来电人,立刻抿直了嘴角。
“妈。”
丹厌离问:“你刚才怎么是正在通话中,你在和谁打电话?我听说你姐回来了?见过她没有?”
丹西紧了紧眉,偏头看向车外,顺口敷衍“就随便和人打电话。”
丹厌离:“妈妈问了你四个问题。”
丹西仰头吸了口气,“她回来又怎么样,她又不回家。”
丹厌离:“丹西,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以后继承人也是你,你有这么丢人的姐姐,就该承担责任好好教训她,知道吗?”
丹西“嗯嗯嗯”地敷衍。
心说刚把人打了一顿呢。
给她银行卡余额都打肿了。
8. 虔诚窥探
8
云想总裁办公室。
“真不去?”陈诚戳了戳邀请函。
抬手时顺便拨了一下办公桌边的金属永动仪。
“叮当”一声。
季知节签字的手一顿,微微颔首,视线落在陈诚堆在自己桌边的大半个臀部上,上半身懒洋洋撑在桌上,就差没直接躺上来。
放浪形骸。
他给出点评:“你越来越像丹西了。”
“可别,”陈诚懒散起身,拢拢领口,“我比他有脑子。”
又问:“所以你到底去不去?”
“浪费时间。”季知节拿起桌边的另一个文件夹开始查看内容。
“油盐不进,”陈诚抱手立于桌前,又忍不住劝,“这可是央美的活动,央美啊。”
季知节和陈诚,一个生物信息学博士,一个MBA背景,专业研究和敏锐的商业嗅觉一触即合,刚好家里都是有底子的二代,一同携手创办云想。
说起来,“云想”这个名字还是季知节一手敲定,明明创办公司的时候权责划分这种合伙人雷区季知节都不屑一顾,全程由张正代理。
偏偏公司名字就十分上心。
非得叫这个。
陈诚无所谓,随了季知节。
要不是三年前发现这个闷坨子暗恋南姐多年,他都没法想到公司名和南姐有关。
丹南有小名,叫常常。
云想衣裳……正好和古诗同音。
这也太明显了点。
陈诚内耗了半个月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你这名字,你不会,你小子……你暗恋南姐?”
季知节承认得坦荡:“是。”
陈诚深吸一口气,“问了你就说?”
季知节点头,他的喜欢一直坦坦荡荡。
谁问他都可以回答。
但是没人问,没人信,没人在意。
至于现在。
“你知道的嘛,我就是一个满脑子赚钱的俗劣货,咱们云想都得靠你这个技术骨干,谁知这次央美就选了细胞死亡这个议题呢?是谁知道艺术展就大获成功了呢,谁知道央美要举办优秀校友会顺便庆祝和我们云想合作愉快呢?”
一连抛出两个“谁知道”,陈诚的腹稿开始变得艰涩。
毕竟,面前的好兄弟在短短半月之内就拖着残躯挣扎回了公司。
要论称职,谁能相比?
只是陈诚带着私心,说得也略带谄媚。
“咱云想接下了美名,人家央美也官媒发了合作,没道理只有我这么一个副总出席吧?”
季知节眼都不抬,“你的未婚妻是央美艺术系的理论教授,陈诚,算盘子砸我一脸。”
陈诚:“……”
得,一早上的口水白搭。
季知节知道学院里那些弯弯绕绕,集团出面,就是无声而震撼的撑腰。
陈诚算计不成,只好苦笑:“去救了趟鲸鱼,你现在好幽默,对话还能加入网络梗。”
季知节没搭理他,抬手拿过另一份文件。
“那我走了。”陈诚转身朝后摆手。
陈诚的确有私心想让未婚妻长脸。
他倒是还有另一套说法,比如南姐也是央美优秀毕业生,这次校友会完全有可能邀请南姐。
但陈诚没道理自私到为了自己追求爱情而拿兄弟的感情开玩笑。
只好作罢不提。
谁知才拉开门,身后响起季知节清冷矜贵的声音:“通知他们,我出席,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陈诚缓缓转身。
诺大的云想总裁办公室,季知节逆着光,视线从未离开面前的文件,凭添许多莫名不已孤寂感。
陈诚立刻明白他是为了自己,感动不已,“二宝!人家爱死你了!”
季知节朝他绅士地颔首,“滚。”
办公室重归安静,季知节正要联系内线安排接下来的会议,小腿突然刺痛难忍,他咬着牙抗过,身子激出一身薄汗。
医生当然是建议他这个身体情况不能出院,只好白天来公司,晚上回医院。
也算一种住院。
等他抗过这阵生理痛苦,手机震动。
甫一接通,电话那边响起丹西毫不客气的声音:“老季!给我打点钱!到发工资的时候了,还有各种社保缴纳,月底资金回笼还你!”
水电费和员工工资属于公司的刚性支出,不能拖欠。
他要得理所当然,精准地报了个数。
“剩下的几十万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我其他执行资金都困在最近那几个电影电视剧里了,快点打钱!”
不知道在疯什么。
季知节差点误会丹西那家传媒公司的执行总裁是自己。
他当即就要挂断电话,手机已经离开耳朵。
“哎,本来绰绰有余,也不知道我姐遇上什么麻烦,我全转给她了。”丹西顺嘴嘟囔。
季知节又把手机贴回耳朵,“转你哪个账号?”
丹西夹着声音恶心他:“二宝!我爱你吖~”
季知节挂断电话。
*
“就是说,非得去吗?”丹南抠着自己指头。
刘弥初优雅地晃动酒杯,喝了一口空气,“你和我说好的。”
丹南抬手指了指她,“我真服你。”
“丹南,你的才华和天赋,总有能用到的地方,学校教得会你如何敏锐地认识颜色,如何发挥技巧,却教不了天赋,一技之长,谋生之用,去露露脸也是好的。”
丹南几乎都要听笑了,“你觉得我以后还能走画画这条路?”
刘弥初直接说:“如果你因为恨我,放弃画画,选择家里的信托,我可能做鬼都会缠着你。”
说完又补充:“我断气那天,穿的肯定是红外套,还有红色绣花鞋。”
丹南:“……”
她被气笑,直接抬手拿着红酒瓶灌了一口,满意地收获刘弥初羡慕的目光。
末了喘着气说:“怎么,变成厉鬼来缠我?”
说话时,丹南十分不设防地把脑袋靠在刘弥初腿边。
她酒量不好,这些年在外面几乎不喝酒,要是遇到躲不开的聚会,一瓶啤酒就能敷衍完全程。
就最近照顾晚期患者,天天买些刘弥初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到病房来。
从早待到晚。
每个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多有不同,丹南越折腾,越说明在乎。
她现在每天待在这,已经是她在生死之际给出的成熟和宽容。
刘弥初很明白这一点。
看着眼前紧紧抱住她的得意门生。
刘弥初只觉得喉咙发痛,她捂着嘴压住咳嗽的声音,拽过毯子给丹南盖上。
丹南这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刘弥初:“有点饿了,今天护工请假,祸坨子可以买饭吗?”
丹南揉着眼睛说:“行吧,看在你这么真挚的面上,那我去一下也可以。”
刘弥初就笑,“谢谢小祖宗赏脸。”
丹南冷哼,“嬉皮笑脸,等我去看看今天晚饭我们吃什么。”
刘弥初积极争取:“我想吃排骨冬瓜,求求了。”
丹南人都走到病房门口了,闻言笑着回头:“老刘,堂堂央美教授,为了一口吃的,节操哪去了?”
刘弥初:“口腹之欲,理解一下。”
丹南哼笑着昂首离开。
*
医院食堂。
季家知道这个宝贝疙瘩受伤之后,动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手段收来各类营养品。
奶蛋肉菜,连轴往医院送。
自从老板受伤,张正的工作就是白天推着老板去公司处理公务,晚上推着老板回来做一个病人。
正好今天一起买饭。
理由是季知节觉得张正前段时间买的菜实在难吃。
并且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
谁知好巧不巧,特殊配置的牛奶到了,总不能让老板杵着拐去取。
关键是自家老板还谢拒了家中保姆送饭的理由,觉得只是一口饭而已,吃医院食堂也是可以的。
张正收到奶站员工消息时,正在陪着杵拐老板在窗口排队。
十万分地接地气。
“老板……”张正为难地展示手机屏幕。
里面的对话是奶站特调给季小少爷的牛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亟待领取。
这一看就是老太太的手笔,季知节呼出一口气,吩咐张正,“去拿,不然老太太会难过。”
张正疑虑丛生,“那你。”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老板的腿。
季知节冷漠道:“瘸了条腿,不是高位截瘫。”
总不能买个饭还出意外。
张正火速取来轮椅,安置好桌板,让老板坐稳,随后疾步离开。
季知节就这样坐在轮椅上排队。
一路到窗口面前,里面的阿姨抬着餐盘等待他说出口要哪些菜。
他吃不惯重调料的食物,简单报了几个菜:手撕莲花白,蒸蛋,排骨冬瓜。
阿姨笑呵呵地说:“冬瓜排骨就剩这一份了,我全都舀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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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知节不置可否,正要刷卡,一个人闯到他面前,“行行好,这份冬瓜排骨给我吧?”
季知节偏头,两人四目相对。
两道声音再次同步响起。
“二宝?”
“丹南?”
季知节心跳错乱几拍,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紧接着,他下意识想要后退,结果轮椅卡在了台柜边缘。
最要命的是,他同步想起现在自己的模样。
瘸腿,病号服,今早也没刮胡子,羸弱不已。
未来得及惊诧这次重逢。
满脑子只剩疲惫模样被丹南看到的羞赫。
他迅速抬手刷卡,把那份冬瓜排骨推向丹南,“你吃。”
丹南看着眼前那份热气腾腾的餐食,一肚子问题也不知从哪问起。
“二宝,你——”
季知节:“吃。”
他又推了推轮椅,可左侧轮子被柜台的斜角牢牢拦住。
要脱身,只能推动轮椅往前靠近丹南。
季知节无论如何都是不肯的。
丹南也看到他轮椅被卡住,抬手想去握后背把手。
“你别动!”
季知节的反应是前所未有地强烈,声音也是。
丹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满面疑惑。
季知节偏开头不看她。
海滩礁石已经足够丢脸,现在又被她瞧见自己被这个柜台的破木头拦住,行动无法自主。
狼狈不堪,他实在绝望。
他从轮椅侧面抽出拐杖,撑着扶手迅速站起来,小腿伤口立刻反馈钻心疼痛,但季知节面上不显,愈发倔强地挺直脊背。
丹南震惊于这人的操作。
莫名想起当时在国外医院时护士说的话:“瘸着腿,非得走。”
“你疯啦?你这腿不要了?”丹南想去扶他。
季知节立刻抬手拦住她,看着旁边的地面,“你别过来。”
短短四个字,说得冷硬无比。
丹南怔在原地。
季知节低头看看那份冬瓜排骨,把它往前又推了推,“你吃。”
说完,头也不回地杵着拐杖离开,唯独留下轮椅孤零零地和丹南面面相觑。
他一再拒绝的模样深刻地印在脑海。
丹南眉头缓缓皱起,心绪困惑而受伤:他是有多讨厌我?
也没能困惑太久。
张正小跑着过来推走轮椅,对丹南点头寒暄,关切地问了几句话,赶紧出去追自家老板。
他哪里能知道自己才走开几分钟,匆匆赶赴食堂,打眼看见那个医生千叮万嘱不要下地的老板键拐如飞。
多么地狱的画面。
张正魂都吓碎了。
“去把我的轮椅推回来。”季知节冷脸说。
声音是他发火的调调。
张正完全分析不出来他在发什么火,赶紧过去那个窗口。
毕竟这个轮椅的押金还是他扫码付的款,可不能丢。
谁知看见丹南小姐。
本想多说几句,但看着丹小姐电话一直在响,他只好礼貌离开。
“祸坨子,在肺癌之前,我会被你活活饿死。”
刘弥初懒懒地在电话那头,借助晚期病人的身份肆意撒娇。
“等你酒醒我饿到现在,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丹南听得好笑,弯着眼睛打电话,“你求我呀?”
刘弥初立时说:“求求你,别饿死我呀。”
丹南笑开了:“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眉眼尽是温柔。
难得听到丹南小姐这样说话,张正回头多看两眼。
他出了医院食堂门被吓一跳。
就看他那个匆匆瘸着跑出来的老板去而复返,杵着拐跟个男鬼一样没入食堂门边的阴影里,全程盯着丹南小姐。
“……季总?”张正浅浅发声,对老板的状态困惑也担忧。
“你走。”季知节言简意赅。
张正不再多言,立刻点头,推着空荡荡的轮椅就走。
走出几步,实在忍不住好奇,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个向来淡漠冷酷的云想总裁,此刻靠在医院食堂大门的墙边,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脑袋微微向前。
张望着。
专注到卑微,温柔到虔诚。
食堂里人声沸沸。
唯独他孤零零地站在夜色里,成功的企业家像只无家可归的大狗。
躲在角落,忍着剧痛窥探。
9. 一跑再跑
9
季知节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窥探有夫之妇,隔着天堑伸手捞月亮。
也清晰地明白自己这份渴望有多么不道德。
他都知道。
但还是挪不开脚。
只看一眼。
再看一眼。
丹南抓紧捕猎食物回去投喂老刘,准备多要俩外带盒以备不时之需。
又重新绕回最初遇见二宝的那个窗口。
阿姨递出盒子,同时说:“你和刚才那小伙子闹矛盾啦?”
“嗯?没有哇。”丹南笑着收拾面前袋子里的餐食盒子。
“那他杵门口一直盯着你看呢。”阿姨说。
丹南一愣,回头看向门边。
唯有夜色如墨,灯火朦胧。
按照以往,她或许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唯独今天她特想多问一句。
“看了多久啊?”
阿姨收拾着台面,“一直到你过来我这,好半天呢。”
丹南对她微微点头道谢,先小跑着把餐食送去给刘弥初,一起吃饭。
又没什么食欲。
刘弥初打趣:“出去遇见什么人给你魂都勾走了。”
丹南也有话直说:“遇见了邻家弟弟。”
刘弥初眉一挑,“弟弟?”
“啧。”丹南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误会了。
“就一朋友,从小玩到大的,那什么……我出去一下。”
刘弥初也不拦她,摆摆手。
“你一会直接回酒店休息,我吃完就得睡,别来回跑。”
丹南抓外套的手一顿,回头看她,“前段时间夜里都我陪着,怎么,赶我走?”
刘弥初乐了,“行,那你去见完弟弟快点回来!”
丹南:“为老不尊。”
刘弥初:“快去快去。”
丹南直奔医院就诊台,详细说出腿伤情况,询问这样一般住哪个楼,哪个科室。
得到答案一刻不停地奔向病房。
一间间问。
唯独一件开着门的,病房里是空荡荡。
保洁阿姨正埋头收拾,一回头看到在门边发呆的丹南吓得一激灵。
“阿姨,这间屋的病人呢?”丹南走进去看着床铺问。
“嗐,”阿姨一摆手,“半小时前非得转院,瞧着漂漂亮亮的一孩子,人医生来了都劝不住,非得走。”
保洁阿姨想了想,接着说:“很有钱,一堆保镖护工进来给他收拾东西。”
丹南:“……”
好熟悉的台词。
又跑。
丹南气得想笑。
她直接点开那个从来没收到回复的聊天框,按语音电话拨了过去。
第一次,没人接。
第二次,没人接。
第三次,丹南准备杀去季家时,他接了。
他率先开口,说:“你好。”
装上了。
丹南忍不住“嗤”了一声,“二宝,我当年是不太稳重,名声不好,也没必要躲我成这个样子,我这人有良心,你救我一回,不说报多大的恩,当面道谢是基本的礼数吧,我知道自己讨嫌,但是这点道德还是有的。”
电话那边是沉默,然后听他惜字如金:“不用。”
丹南攥着手机的指头微微用力,忍无可忍地拔高音量,“跑什么?!你的腿能这么折腾吗?多大的人了!落下病根怎么办?看到我就跑,你丫的躲瘟疫呢?”
之后,二宝的声音抽离了冷漠,乖巧许多。
“转院是治疗需要。”
丹南笑了,“你觉得我很好骗?”
“……”
丹南咬牙:“说话。”
安静几秒,听筒淌出声音,拒人千里:“丹南,你用不着注意我。”
完全不知道他在深沉什么劲。
丹南直接对着空气表演了个歪头。
火气也是蹭蹭往上冒。
“不是,你跳海救了我,我什么都不管,我成什么了?”
这通火,又换来几秒沉默。
丹南舔舔嘴皮正准备开喷。
“丹南,就这样吧,真别找我了。”他说得沙哑,而且疲惫。
难免让人想起之前在食堂的遇见。
防备着,抵触着。
拒绝一切靠近。
“你就这么讨——”
丹南话没说完。
通讯中断。
丹南莫名其妙,一遍遍划拉着单薄的聊天框。
当年在家闹出那种事也不是她愿意的,除了家人,难得遇见一个熟知的朋友。
七年了,她还要被这么讨厌吗?
为什么呀……
医院走廊空旷,而且清冷。
只有无从诉说的孤独感被无限放大。
*
三天后,央美。
趁着这次校友会,各专业也搬出自己展览。
几个设计院的学生齐力抱着巨型雕塑前往侧门,路过人工湖。
转弯的瞬间,左后方的学生被斜前面的树荫拦了一下,偏身时雕塑下压,他难以稳住身形。
眼看着就要栽进人工湖里。
其他同伴也注意到即将发生事故,都想拦,但无从出手相帮。
好在有人迅速跑过来,伸出金属杆拦住他的腰腹,这才让他幸免遇难。
那名学生连声道谢。
丹南并不觉得有什么,真切提议,“这人工湖的水可不兴喝啊,一口下去,全菌出击。”
学生看着她愣了愣,“你是,你是丹南学姐?《入戏》是你画的?”
《入戏》
画了一个身穿喜服竖着中指的新娘。
一听这名字,旁边的学生连搬运雕塑都顾不上,激动道:“是你!”
“哎哟,”丹南被这几个学妹学弟惹得脸红,“没那么夸张,而且你们设计院的怎么还知道我油画院的画?”
学妹听不进去,两眼冒光,情真意切,“卧槽,你超牛逼的好吗?”
旁边立马有人附和:“那幅画至今还在央美的展览室里!”
丹南简直要被她们的热情冲晕。
她们口中的《入戏》是丹南大三的画。
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婚妻子端坐拔步床,珠钗满头,身后映着一个红到泛着黑的“囍”字,这样割裂的视觉效果,一如新娘的脸。
她左脸画着完美妆容,眉若远山,眼角微扬,笑得优雅端庄。
右脸却是绝望疲惫,青黑眼圈,咬唇不甘。
幸福的新娘,绝望的女人。
最绝的是,这幅《入戏》被划开了。
画布被剖开一道黑口,物理性的切开,斜斜一刀,劈断了新娘左手握着的镶玉如意,隔开了新娘右手高高竖起的一根中指。
先不讲这幅画的构思都水准极高,光是这种撕裂感都令观者震撼。
这一刀劈的,冲击力和象征意义达到顶端。
技法过硬,思想深刻。
丹南合该被人膜拜。
只要那幅画还在,央美所有求学者都会记得丹南这个名字,也会记得配在画作旁边的丹南照片。
要知道,当年的她,只有二十岁。
简而言之:又美又有能力,很难不记得。
大家都想面对面和丹南说话,场面忽而变得热情。
人堆里,丹南朗笑着。
她今天很美,长裙修身,脖子上也带着漂亮的珠宝。
衣裙在风中微扬,晃得阳光都自愧不如。
她一直都闪闪发光。
几步之外,梧桐树荫之下,季知节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如果丹南手中握着的金属棍不是他的拐杖,就更好了。
*
几分钟前。
陈诚把季知节扶过来坐下,“兄弟,等我三分钟,我刚看见那个两年前给我老婆送花的男人,我今天去昭告一下谁是大小王。”
因为要出席活动,两人尽是西装革履,气派不凡。
只是一人急切寻妻,一人瘸腿而已。
季知节不觉得有什么,让他去,自己也落得清净。
这是丹南母校,他也没少来。
想起丹南,思绪难免延伸到医院的事情。
季知节转院当天就查清楚了丹南是在照顾恩师刘弥初。
当年,他没少过来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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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知道丹南住在刘弥初家里,也知道刘弥初有个正当年的儿子。
那个婚戒……
就这么稍微一放空。
人工湖边响起几声惊呼,而后有人一身黑裙疾驰而过。
顺手捞起了他的拐杖。
她去救了人,被簇拥夸赞,季知节当然乐于见到这幕。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他动不了了……
季知节毫无意愿让丹南看到自己不良于行的样子,也不想在这种狼狈情境和她面对面。
但是,没有那个拐杖,他走路的姿势一定是七歪八扭。
很丑的。
干脆趁着丹南没注意到他,发消息让人来。
季知节手机才拿出来,一人加入那边的热闹。
他掀眼看了一下,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能不能走这件事,突然也不重要了。
“南南!”
慕铭笑得温和,嗓音也清润,“上哪捡了根拐杖啊?”
经他这么一提醒,丹南赶紧才检查自己顺手捞了个什么东西。
在海边习惯了捡根棍子就跑出去捉海豹,看到学妹即将落水,想也不想拿了趁手的东西就去。
现在一低头,心也沉了一下。
好家伙,拐杖,医疗器械。
“我就刚才——”
说话时,她也望向自己的来时路。
四目再次相对。
眉眼清俊出尘的人端坐梧桐之下,本该是个养眼画面,奈何此人脸色阴沉,近乎恼火。
丹南看看他,看看自己手里的拐杖,又看看他。
心说这是什么孽缘。
季二宝已经明牌讨厌她,她还顺手拿了人的拐杖。
这事儿闹的。
慕铭一眼看出丹南的踌躇,从她手里接过拐杖,“我替你还给他。”
说罢便走了过去。
他认出这是今日邀请来的云想总裁。
据说对方性情冷漠,喜怒不显。
丹南好不容易回来,得罪人不好。
“季总,不好意思,救人心切。”慕铭双手捧上拐杖。
季知节没动,长睫微垂。
他的拐杖被慕铭十指拢着,指节微弯,左手那枚银色素戒尤为刺目。
沉默几秒,季知节没接,却抬眼看向不远处,“她是谁?”
慕铭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到了丹南。
“丹南,她是我们央美的优秀毕业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女性,是我校后进学子的榜样,今天受邀而来,近些年她都在专注于动物慈善,才回来,不太认识人,如果有冒犯,我替她向你抱歉。”
慕铭说着,把拐杖往前递了几分。
季知节沉默着取过来。
慕铭看他脸色依旧不好,即便知道这样的天之骄子权势滔天,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
“季总,南南只是救人心切,她活泼惯了,绝对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
他甚至用了敬语。
南南。
季知节手指拢紧,抬眼看着慕铭,目光算不上友好。
慕铭隐约察觉不对,问:“季总和南南认识?”
不然没道理让这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表现莫名敌意。
丹南一直在观察,发现季二宝拿乔,脸色不好看。
她干脆迈步过去。
然后听到:“丹南?不熟。”
季知节说话的时候正借着失而复得的拐杖站起来,未料一抬头,看到丹南。
两步之遥。
他确信她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某种比腿伤更剧烈的疼痛正在席卷全身,季知节缄默着错开视线,再次转身下意识地要离开。
丹南有点想笑。
不到一个月,她和这人连续遇着好几次,可每次,这人都只留下背影。
现在,又是转身就走。
高冷霸总,西装革履,杵拐而去,满身贵气。
季二宝的人情世故是喂了狗吗?
丹南气得牙痒,但自己两手空空。
要是现在不做点什么,她回去还得内耗半天。
于是她弯腰拽下一只鞋,朝着季知节的后心砸了过去。
10. 抬手就打
季知节脚步顿住。
会场周围已经聚集不少人,包括在门口列队等待的校领导。
各位目击者:“……”
这一砸。
砸得几位领导记忆复苏。
是她!16届的祸坨子!
慕铭俊雅的脸上出现鲜见的错愕,“南南?”
唯一比较淡定的就是张正了。
丹南小姐的行为实在难以预料,碰上他家老板,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空气有一瞬凝固。
丹南被所有视线盯着也没局促,反而灿笑起来。
单脚蹦跶到季二宝面前,仰头对他皱脸。
“季老板,不好意思了,鞋不太合脚。”
她说的是,季老板。
比起季总或者二宝,这个称谓疏远有余。
季知节唇线抿直。
眼瞧着她弯腰穿好鞋。
出于礼貌,顺手朝他竖了一下中指。
“走了,没意思。”丹南拍拍手心,不再停留迈脚就走。
慕铭看了一眼季总,喊她:“南南。”
“我没事儿,晚点见吧。”丹南头也不回。
最近她在医院,到晚上慕铭和他夫人有时间就会过来一起聊会天。
季知节看着两人的互动,眼底漫上些许困惑。
张正细致地给自家老板擦后背的脚印。
心里悄悄嘀咕,老板第一次捐款出资,被泼水。第二次合作出资,被鞋砸。
闪闪发光的云想总裁遇到丹南小姐就得熄火。
啧啧啧。
几名校领导往前迎过来,抱歉道:“不好意思啊,这个……搞艺术的孩子行为就是比较有个性。”
“是的是的,”另一名和刘弥初交好的教授赶紧说,“丹南是我校优秀毕业生,季总您里面请。”
季知节很轻地说:“我知道她很优秀。”
听他这口风,即便是被砸了鞋也有教养撑着脾气。
立时有人接话,“是,丹南在学校里有口皆碑。”
……就是口碑的内容比较复杂。
慕铭站在人群之外,沉默着。
丹南平时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内心向来敏感,只不过没几个人能真的把她说到生气,所以几乎瞧不着她气急了做点什么。
遇到她不在乎的人挑衅,她能把人说得跳脚,打死算完。
大家都当她没心没肺。
刚才那一下,她明显是真的很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听了一句“不熟”?
慕铭眸光复杂地看着被人围在中间的季总,又望向丹南离开的方向。
陈诚牵着未婚妻绕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眉间浮现不解。
他偏头问张正:“怎么你家老板一脸受伤的小样子?”
张正言简意赅地对自家副总解释:“他刚才被丹南小姐用鞋砸了,还收获了一枚中指。”
陈诚:“……南姐?”
他才离开了多会,什么走向?
*
丹南撒了气,却也没感到有松快多少。
平心而论,她就算离乡多年,之前的好友同学都冷得七七八八。
但季二宝始终是邻居,互相瞧着长大的。
再说了,他豁命救人,因她受伤,这是铁打的事实。
生死关头那一下,若没有季知节拽住她,丹南未必还有命活到今天。
偏偏他说不熟。
丹南简直不能理解,差点忍不住打电话给季逢春告状。
又想好友现在正在国外交战地带以作家身份宣扬和平问题,也不好多添麻烦。
而且和闺蜜吐槽被她弟弟气到脱鞋这件事,也太寸了。
好不容易回来母校一趟,丹南失了大半念旧的心思,调转脚步往校门口赶,打算直接回医院。
正低头捣鼓着打车软件,冷不防,手臂被大力拽住。
对方的延长甲狠狠掐进她肉里。
丹南只看一眼,头都没回,甩开手径直往前走。
“丹南!”尖锐女声追了过来,拦住去路。
丹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
丹东身上的套装一看就价格不菲,目光饱含审视,一手挽着她的丈夫杨立东。
陈立东早年就疏于身材管理,如今已有中年男人的发福迹象,肚子挺起如似快要临盆。
这两人像违规建筑一样拦在面前,丹南看得眼睛略痛。
“下午好,再见。”
她绕开要走。
丹东横步一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丹南不解地看她,没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么自取其辱的问题。
而且,也不明白她都装死了,这俩为什么还要来撬坟。
“还是这么没有素质。”杨立东低声不悦。
丹南冷眼扫过去,“说这种话,你今儿出门喝了恒河水?”
丹东猝然皱眉:“你对姐夫是什么态度?”
丹南笑了笑,“我连你都不认,还指望我认你的烂黄瓜?”
夫妻俩脸如锅黑,齐齐往前半步压过来。
丹南面不改色,友好提醒:“想好,你俩打不过我。”
丹东闻言已经抬起的手臂倏尔滞住,脑子里开始浮现过去的许多画面。
眼神上下把丹南打量一遍,看向她的左手。
“七年了,你那个丈夫还是没法带回来见人?”
丹南“嗤”了一声,“别人的丈夫不要好奇,知三当三不道德。”
语罢,她转眼看向杨立东,“说到小三,你现在还玩男人吗?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复而看向丹南,“你可看好你这烂黄瓜,小心以后兜不住屎被护工打。”
杨立东未料她敢在人来人往的学校大门前戳破这件事。
“丹南,你一个未婚就破处的女人就干净了?”
丹东更是口不择言:“妈在家都说了,你这些年不一定换了几个男人,丹家养出个妓女。”
说得满脸轻蔑,盛气凌人地等着丹南的反应。
丹南偏头轻笑,“操”了一声。
直接动手。
她一巴掌甩向丹东,打得她转了半圈,同时抬脚对着杨立东的肚子踹去。
夫妻俩在尖叫方面倒是很有默契,犹如过年出栏的猪。
丹东抛下优雅太太的皮,面目扭曲着要来拽丹南的头发。
丹南侧身一错,顺手抓住丹东的手腕逆着关节往下扭,还能分神拽住杨立东的头发,顶膝向他的脸。
两手松开之时,夫妻俩跌落砸地。
丹南低头看着他们,掏出手机报警:“您好,我打人了,地址是央美东门。”
“请尽快出警,我怕自己忍不住杀人。”
丹西今天不在国内,她发消息给慕铭。
【一会来捞我,别告诉老刘。】
*
校友会顺利进行着。
季知节心不在焉地转着手里那颗石头,始终觉得后心口还在被一下一下地撞着。
陈诚早已和张正了解过始末。
别人不知道。
只晓得是季总和慕铭聊天之后就挂了脸,他却很明白——兄弟这是吃醋了。
但这醋得有点偏了。
陈诚十分干脆,好声好气地同未婚妻借来手机,打开朋友圈往前划拉。
他老婆和慕铭同为央美教授,生活工作都有交集。
翻了许久,找到两年前那个合影照片。
一群人中间,慕铭笑着搂住身边穿着婚纱的妻子。
那位妻子并非丹南。
找到照片之后,陈诚下载保存,转发给坐在隔壁的季知节。
季知节点开看,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一直以来,他始终带着某种矛盾的侥幸度日。
仿佛只要他没有亲眼见过丹南的丈夫,那他就可以放任自己继续喜欢。
今天失态,全是因为误会了慕铭和丹南。
此时看到真相,知道自己吃了个乌龙醋。
却也无法轻松。
他收起手机,转头用目光去寻几个座位之外的慕铭。
见他猛地站起,打着电话就往外走。
却在中途被院长拦住低声说了两句,慕铭表情为难,抬手朝院长做了个稍等的动作,又重新拨打电话。
*
丹东接受调解。
并非因为她突然拥有善良,单纯是因为丹家要面子。
两个女儿在人家大学门口大打出手,传出去实在丢份。
宋掬月来接丹南时,她正倚着墙和丹东懒洋洋地打嘴炮。
丹东咄咄逼人,“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刚才说赔款的时候认定丹南在漂泊多年势必没钱,叫了个天价。
谁知丹南付款时眼都不眨一下。
丹南随口敷衍:“不知道啊,路上捡的吧。”
今天闹了一出又一出。
她有点饿了,也感觉到疲惫。
抬眼看到宋掬月,立刻过去,“嫂子!”
宋掬月是慕铭的妻子,经营着画廊,温婉的南方美人,对谁说话都温风细雨。
此时,宋掬月拉过丹南,抬手指向丹东,“贱人。”
丹南眼睛一瞬亮起,她都没心思去看丹东吃瘪的表情。
因为,这俩字是宋掬月教养之内能骂出来的,最脏的话了。
突然之间,丹南就没那么累了。
身着中式改良轻纱套袍的宋掬月步伐坚定无比,拉着一身黑色小礼裙的丹南离开。
丹南嬉笑道:“你今天用的什么香?好好闻。”
宋掬月回头看她,顺便又瞪了一眼不远处的丹东。
才回答:“我自己调的香膏,明天给你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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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南美滋滋地点头,无意识地偏头,用脑袋蹭了蹭宋掬月肩膀。
出国这些年,她一直留着刘弥初和慕铭的联系方式,他们经常发消息,丹南从不回复。
直到丹南见得多了,心态也平和不少,断断续续,能够互相告知自己的事情。
慕铭结婚的时候。
丹南人在北美堪萨斯。
她采集了当地红三叶草和紫丁香,绕了个花环,托人技术风干存在密封亚克力盒子里,寄回北京。
附言:快乐。
这个礼物不算十分用心,也没有期待得到回复。
没想到一个月后,在她即将动身前往俄克拉荷马时,收到了自国内寄来的加急件。
是一块方正的风干白杨树皮,边缘用棉麻包裹,最上方用石榴石和小菩提圈了手串,可以做挂件,也可以绕手上把玩,还有股清淡的香味,似是用什么特殊涂料处理过树皮。
随件带着一张北京月亮的明信片。
附言:平安。
丹南颇为诧异。
因为她深知慕铭干不出这么心思细腻的事儿。
很快就得知了答案,这是慕铭新婚妻子宋掬月做的礼物。
慕铭说自己和母亲同掬月多次提起过丹南,没说那么细致,只讲丹家不太好。
宋掬月却说:“二十多岁的女孩,一个人在外面会很苦,要多给她快乐。”
不久后慕铭拉群,宋掬月在群里单独加了丹南。
加上好友的第一时间,丹南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发了个表情包过去。
宋掬月却回复了一段视频,是两只小奶猫互相扒拉,哼哼唧唧的十分讨喜。
文字消息也十分出乎意外。
【凶兽血拼。】
丹南觉得有趣,叼着嘴里的鼠尾草,把手机贴近改装越野的防护栏。
拍了几米之外的橘皮老虎,照模照样地发给宋掬月。
【草原奶猫。】
宋掬月回:【我已经很久没去动物园,上一次离虎皮最近的时候,是今早吃的虎皮蛋糕。】
丹南抱着手机乐了半天。
即便她和宋掬月素未谋面,友谊却生根萌芽。
宋掬月善解人意,润物无声,有时体贴温暖到丹南几乎要觉得她真就是个菩萨。
也跑去打趣慕铭说他何德何能娶这样一个老婆。
慕铭被怼得颇为怀念,越发感激,希望妻子多和丹南说话。
直到这次回国,大家一起陪伴刘弥初,丹南才告诉了宋掬月当年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那会两人在医院花园捧着奶茶聊天,宋掬月听完气了好半天,搜搜捡捡自己的词汇积累,恼怒道:“太坏了!”
丹南又笑了半天。
此时,宋掬月把她带到车上,丹南注意到她系安全带时有点小心的动作。
“你肚子不舒服?”
宋掬月对她神秘一笑,“两个月了。”
“什么两……”丹南一愣,随即惊喜不已,“真的!”
“嗯,”宋掬月说,“也是刚知道。”
丹南盯着她的小腹,她对于背叛和死亡十分熟悉,新生儿却是一个未知的体验。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哇”了一声。
宋掬月笑眯眯地发动汽车,“咱们先去医院,告诉咱妈,又多了一个家人。”
丹南被宋掬月连续几声规划阵营的话砸得晕头转向,觉得今天变得美好起来。
之后连续几天都过得快快乐乐,无心顾及其他人。
*
云想集团。
已近下班时间,张正在为老板整理今日的文件,检查是否有疏漏。
季知节坐在大班椅里,看着手机,眉头微拢。
忽而喊了一声:“张正。”
张正偏头一看,瞧见老板脸庞隐匿于黄昏光影之外,橘红灿烂照不到他,眸光冷沉。
一副要当场结冰的模样。
完。
今天哪个文件出问题了?
张正一边头脑风暴,一边慢慢靠过去。
“怎么了老板?”
“我的微信出问题了。”
季知节偏头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它提示我不是对方的好友。”
说着,还用拇指划拉着一眼能看到头的聊天记录。
语气十分不解:“我们前几天还打过电话,现在消息却发不出去。”
他垂眸看向自己被拒绝的那一个句号,还有旁边那个鲜红刺目的感叹号。
张正:“……”
自家老板事业成功,家世显赫,颜值在线,众星捧月长大的天之骄子。
被人拉黑是他的社交盲区。
苦恼得真心实意。
张正一看对方名字:丹南。
合理了。
他讪讪地问:“老板,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11. 彻底爆发
张正斟词酌句,解释了两分钟什么叫做拉黑。
全程,季知节的手指都在划拉屏幕。
之后又静默很久。
再开口,声音染上哑意。
“所以,我无法再给她发送消息,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也无法再次搜索,我单方面被删掉了联系。”
张正:“技术手段上来说,是这样一个结果。”
“嗯。”季知节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聊天框,说,“那也好。”
他按熄了屏幕。
整个人都平静得过分。
从入职云想的第一天开始,张正就知道自家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看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边从不缺讨好的声音。
彼时的张正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个季家的金疙瘩能和“黯然”两个字搭上边。
在国外医院,他形容憔悴也要匆忙逃走的时候。
再就是,面对一个拉黑而寂静的时候。
身上都挂满了所有负面情绪。
原因都是同一个人。
张正默默收拾桌面,余光观察着老板。
他是想要老板早点找到心爱之人的。
毕竟老板身边多年无人。
季家二老已经怀疑老板的性取向,疑惑的目光,偶尔也会投射到身为特助的张正身上。
张正有口难辨。
他对集团,对老板,肯定是忠心的。
却也不能忠到这个地步。
现在这个社会,男人的名声很重要。
张正今晚还约了女友看电影,为了大家都好,他决定多说一句:“老板,其实拉黑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点那个重新加为好友,会有一个申请原因,还有一次沟通机会。”
他从副总那了解到,丹南小姐和老板青梅竹马,只是丹南小姐性格跳脱,把幼年版本的季知节折腾得够呛。
听说外面都在传,季总厌恶丹南至极。
开玩笑。
谁家的讨厌是恨到连命都不顾跳海去救的?
自家老板是个嘴硬的玩意儿,非得当人面讲“不熟”两个字。
这事儿的确是他活该。
估计他自己也有数。
泼了水不敢怨,被鞋砸也不敢怼。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张正要是连这点眼底见都没有,那真是白瞎他领云想总裁特助的工资。
关键丹南小姐结婚了呀。
张正在心中大叹一口气,没留神,放下文件的力度稍大,引得季知节偏头。
“还有什么要说??”
张正豁出去了,“老板,你身居高位掌握一手资源,有时候道德感没必要那么强,人只活一辈子。”
这种金铲铲,挖什么墙角挖不到?
季知节让他滚出去。
张正滚了。
他深知自己越界,好在工作没丢。
端看老板风平浪静了几天,以为他凭借自己深厚的装逼本事压下了这个情绪。
未料这个情绪在丹西上门那天彻底爆发。
豪门圈这些人脉,各家少爷背后都是家族底蕴,平日里称兄道弟嬉笑怒骂,手底下的人也都笑呵着应对。
真碰上这种公子哥怒闯而来,普通打工人真的承受不住这份怒意。
丹西怒而踹门那一下,真是拦无可拦。
即便如此,张正还是无可退地挡在老板面前,“丹总,面见商谈总要是有流程的。”
丹西粉色衬衣尽显subtle质感,领口大赖赖岔着,收束于腰间的灰色阔腿裤,粉灰搭配,尽显不俗。
他没有为难张正。
“季知节,让人张特助给你担怒火,你的气节哪去了?”
说话时,丹西已经抬脚,洛克鞋径直踩上季知节的办公桌。
陈诚听到有人闹事,闻讯赶来瞧见这形似逼宫的一幕,看到对方是丹西,冲进去拯救季二宝的心都冷了半截,余力只顾得上救下无辜的张特助。
“别管,你家老板自找的,丹西可是丹南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简而言之,季知节当时在央美搞得丹南不高兴。
丹西这个姐控回国肯定要有大动作。
季知节只能自己受着。
丹西真的要气炸。
他知道联系老姐也套不出话,得知老姐受邀前往央美,也知道她打小就爱画画。
想也不想就赶紧联系人脉,“看看有没有办法留下一艺术学子,哎呀!我姐,亲姐,贼优秀一人!”
人脉回复肯定留下。
结果当天来问:“在会场没见到人啊,丹少爷,你姐呢?”
原以为是丹南有随着心性,临时改变行程。
谁知几天后丹西回国,第一时间被叫回丹宅,迎面遇上脸肿如猪头的杨立东。
丹西看乐了,“闲着没事儿上哪找揍去了?”
杨立东瞪他,“你说什么?”
丹西不羁地昂了昂头,“聋了?”
“丹西。”
一声喊,丹西扯了扯嘴角往大厅去,杨立东则是“哼”了一声往大门去。
厅内,丹东扶着丹厌离出来坐下。
“看看你姐干的好事。”丹厌离捏着丹东的手腕往前展示,厚实的纱布下药液洇出。
丹西眉梢挑起,“嚯,杨立东脸皮这么厚,打他还折了手?”
“你!”丹东气极,却也不敢在母亲面前太跋扈,硬是忍了下去。
丹西一看她犹如吞了苍蝇那样的表情就在心里轻嗤。
也并不想关心这只鸡爪,“叫我回来什么事?”
丹厌离冷笑,“什么事?我知道你托人给丹南找工作了。”
丹西面不改色,“不是您说让我好好管教她么,给她找工作限制着,这不是管教?”
他满脸混不吝,再加上和丹南有几分像的脸,丹东无论如何都看不惯,忍不住出言讽刺,“你们倒是姐弟情深。”
丹西接下这话,“确实。”
丹东蓦地“哼”了一声,“可惜人不领你的情,那天在央美被气得不轻,所以出门遇见我,还出手打了我和立冬。”
丹西:“她揍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没习惯?”
“丹西!”
“在呢。”
丹厌离抬手拦住丹东剩下的话,“你知道丹南做了什么好事吗?”
“知道啊,”丹西说,“不就揍了他俩么?”
丹厌离:“那天在央美,丹南当众下了季知节的面子,我们丹家现在不比当年,你姐夫最近还有要和云想合作的项目,丹家和季家向来合作紧密,有利益牵扯。”
“小时候玩笑打闹就算了,好在季知节不是个记仇的人,丹南回来还要招惹人家,季知节生了气,季家要是有心压迫我们,丹家的日子会很难过。”
这些年丹厌离一个人掌握着丹家,不愿让旁支参与决策管理,也不愿意信职业经理人,她年轻时的确有本事,但时代更迭得快,商场从不缺这一个“铁娘子”,更可悲的是,她深受大师洗脑。
她对子孙看得很重,三个亲生孩子,只要结婚就有资格拿走信托和属于自己的股份。
同样的也就拥有家族产业的管理权。
丹东结婚早,一心在家做小家碧玉,陈立东十分没有本事,短短三年,搞垮四个小公司。
丹西不愿接受安排,自己出去创业搞传媒娱乐。
丹东是直接走了。
眼看着丹家逐渐坍塌,丹厌离本就心力交瘁,未料丹南一回国就惹怒季知节。
“可见当年大师的话应验了,”丹厌离叹气,“没有丹北,我们家迟早要垮,看看隔壁季家。”
丹西面色沉沉地听着,这句话多年来总是会不经意被触发。
丹家和季家比邻,两家原本都是相似规模的小庄园,这些年,丹家没落,佣人遣散大半,庭院宅屋都闲置许多,丹厌离却死活不肯重新置换屋宅。
隔壁的季家却是风声水起,季逢春是享誉盛名的作家,季知节纵横商场,这一子一女,季家有面有钱。
丹家江河日下,季家蒸蒸日上。
丹西靠在椅子里,仰头看向因为久未保养而泛着陈旧老气的穹顶,耳边是丹厌离强忍酸意的嫉妒之语,他听得疲乏,忍不住打断。
“妈,别羡慕了,丹家养不出季家那种孩子。”
丹厌离话音一顿,再次开口,嗓音都带着颤。
“你是在怪我没教好你们?我一个女人,要撑着家族,要维持体面,当爹又当妈,我哪一天的拼命不是在为了你们?我都数不清多少年没有休息过,丹西,你死活不愿意联姻,我不逼你了,但你一定要这样和妈妈说话吗?”
丹东不悦地扶住眼眶泛红的母亲,斥责:“丹西,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丹西当即要怼她,瞥见丹厌离开始哭,又把话咽了回去,调整着情绪说。
“我可以进家族集团,我明明有能力经商,这些年您也不是没看见我的公司发展,但您偏偏要听大师的话,不结婚的孩子没资格进公司,这不扯么?”
“妈,婚姻是能强来的吗?你的孩子就这一辈子,为什么非要绑一个不喜欢的人呢?”
说完,他自个叹了口气,站起身,“如果今天是为了说这些,那我走了。”
“等等!”丹东喊住他,“今天是为了让你带着丹南去给季知节道歉!”
丹西转身,“谁给谁道歉?”
丹东刻意放缓语速,“丹南,给季知节道歉。”
丹西没听明白,“什么东西?”
丹东得意道:“你不知道?央美活动那天,丹南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鞋砸了季知节,妈刚才都说了,如果季知节要报复,立冬手里的项目肯定要砸了,搞不好季家还会对付我们家。”
丹西压根没管后半句话,只问:“她拿鞋砸人,为什么?”
“为什么?”丹东“哼”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人家季知节从小就讨厌丹南,丹南非得在人前凑过去找不痛快,人家倒也体面,只说和丹南不熟,丹南面上挂不住,当着一堆人的面砸了他,这不丢人么?”
丹厌离抹着眼泪,“季家要是真报复,你让妈妈怎么办?你姐为了男人离开家的事,让我丢了很多年的脸,现在她回来,还要折腾。”
丹西还是一脸莫名,确认道:“季知节在人前说和丹南不熟?”
“是啊!”丹东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丹南从小就喜欢欺负他,现在人长大了有权有势,说一句不熟怎么了?要我说——”
丹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弟弟从小不听话,丹东愤愤地盯着他的背影,又转头安慰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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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放心,即便丹南不去道歉,丹西不也和季知节玩了多年么,就算是做他的小弟,也有点情面的。”
丹厌离疲惫地用手揉着太阳穴,“我就想他早点成家,早点继承公司。”
丹东眸光一转,“妈,立冬家里那个小的妹妹今天也二十了,年龄合适,我找人看过八字,小姑娘很旺丹西。”
“真的?”丹厌离睁眼看她,随即又叹气,“丹西能喜欢吗?”
丹东立马说:“改天找个机会让他们吃饭,年轻人嘛,喝了酒,发生点什么都正常。”
她托人带了点药回来,绝对有用。
丹厌离迟疑起来,“当年丹南就是这样跑的。”
丹东:“那是她自己不检点,早和人发生了关系,败坏门风,丹西不一样。”
丹厌离:“哪不一样?”
丹东笑道:“他是混了点,却有底线,如果碰了哪个姑娘,就一定会负责。”
丹厌离还在思考。
丹东继续劝:“妈,我没用,这些年看您疲惫我实在心疼,也希望丹西早一点继承家业,咱还是要听大师的话,您看,如今没有丹北,家里可不就没落了?不能再拖了。”
丹厌离抿紧唇,下定决心,“一会把那姑娘的照片和八字给我看看。”
丹东灿笑起来应道:“哎!”
*
丹西离开家,去了趟银行,然后直奔云想。
一包钱砸到季知节面前,他依然坐着,只是淡淡掀眼,“闹什么?”
“这袋钱,是前两天和你借的。”丹西冷哼着又甩了张支票下去。
看到上面的数额,季知节微微蹙眉,依然看向丹西。
“季知节,当年我创业家里不给钱,你出了钱,做了我公司的原始股东,现在这些股份我按照市场价给你。”
季知节近来心绪沉郁许久,丹西这样上门来闹,他实在不知原因。
“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丹西这才撤回自己的脚。
季知节看着办公桌上那个鞋印,眉心跳了跳。
“季知节,你但凡有点良心,能记得过去的事情,都该记得你自己脚滑摔下山道,我姐二话不说顺着山坡滚下去硬是把你拉扯回来的事情!”丹西伸着指头点他,“那天你瘸了腿,我姐把你搬回来,身上也没几块好肉了!”
季知节抬脸,皱眉道:“我没忘。”
丹西都要气炸了,看他还是这种冷静的样子,怒火瞬时泼天。
“你没忘?”他拽着季知节衣领,“你没忘你当众说和她不熟?!”
窗外,银白闪电撕破天幕,震天雷声炸响,豆大的雨点眨眼便至,倾盆暴雨。
雨水顺着玻璃急速流淌,扭曲了里面两个男人对峙的身影。
丹西揪着他,等他说这是个误会。
可他只瞧见季知节缓缓垂下了眼。
“操!”丹西一把推开他。
季知节受着这个力道,大班椅都被推得往后滑了点。
“我真的操了!季知节!我丹家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没谱?丹南嘴上不说,一个女孩家家这些年在外面能容易?她难得回来,难得有机会留下,你在搞什么?”
丹南来回走着,时不时扒拉着头发,想起哪句骂哪句。
“你季二公子多金贵啊,我妈都得求我押着丹南来给你道歉!生怕你愤怒,生怕你报复丹南又报复丹家!”
“你是真能做这么绝?丹东看你讨厌丹南,开心得要上天!”
“季知节,老子现在跪下给你磕一个吧!”
季知节捏着手里那颗石头,越攥越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丹西气急,过去踹了他的椅背一脚,“说话!”
季知节颤了颤,一字一停地说:“我没想报复。”
丹西又踹,“为什么说不熟?!”
季知节紧紧抿唇,手握得更紧,雨点噼啪乱砸。
那天吃醋是毫无道理,都是他一厢情愿。
被拉黑,被质问,是自作自受。
窗外是乱雷狂风,身后是怒极责骂。
此时的季知节觉得自己比暴雨还要滂沱。
“你给老子!说话!”丹西第三脚踹向他的椅背。
季知节却猛地转身面向他站起,大班椅重重砸到桌边。
未料他突然有动作,丹西这一脚差点踹去季知节命根子上。
想收又不太能全收住,紧急避开的时候差点劈了个叉。
将将站稳,他立刻看向季知节。
他阴沉着眸光,身后窗外还应景地劈了道雷。
雷电轰鸣的同时,季知节说:“我喜欢丹南,我爱她。”
丹西愣住了。
季知节朝他迈步,眼眶猩红,胸膛欺负的弧度十分明显。
“我吃醋,我下作,我嫉妒,所以我说不熟,满意了吗?”
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丹西耳朵里钻,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听不懂中文了。
毫无预兆地,季知节一拳砸向丹西的脸,“我喜欢她!”
压抑而愤怒,失控而暴躁。
丹西被打得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踉跄着,本能地说:“卧槽,你喜欢她,你打我干嘛?”
又暴怒起来,挥拳过去,“感情问题先放放,老子要揍回来。”
12. 兄弟谈心
12
“活爹。”
陈诚抱着手,无语地看着面前两个嘴角带伤的好友。
暴雨已歇,云天初霁,黑云被天光撕出一抹云青色,轻飘飘地透过落地窗盖下来。
窗内气氛微妙。
丹西举着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照着脸擦药,时不时“嘶”一声。
在他旁边,季知节敞开两条长腿,领带凌乱地散着,面色不佳,嘴角挂着团乌青,手里转着石头,一副开摆的模样。
陈诚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所以说,就为这事儿打起来?”
几分钟前他听见动静闹大了冲进来,就看丹西一拳一拳揍着人,“我让你喜欢丹南!我让你打我!”
季知节也不是吃素的,嘴里没回应,手里也没收着力。
混乱中,劝架的陈诚脸上也挨了一拳。
刚抹完药。
三个挂彩的人围坐一处。
陈诚受不了这份沉默,问丹西:“你不赞同?”
“什么我不赞同?”丹西按灭手机,用舌头顶了顶脸侧受伤的内侧。
“这是我赞不赞同的问题吗?那关键我姐结婚了啊!”
季知节手中动作一顿,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然后继续转石头。
陈诚刚要说话,张嘴动作大了点,一不留神牵到肿胀处,到嘴的话变成一声苦叹。
丹西直接问季知节:“你不知道?”
季知节:“知道。”
丹西:“那你还喜欢?”
季知节斜眼看他,“有关系?”
“这……”丹西一时语噎,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季知节喜欢丹南这件事就很有冲击力。
丹西愣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啊?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她那么折腾你,你还喜欢?”
他一连串说完,非常疑惑:“你斯德哥尔摩?抖M?”
季知节探舌舔了舔嘴角的伤口,掀唇:“6。”
丹西:“……”
他又看向陈诚,“不儿,为什么你这么淡定?”
陈诚:“我们公司名叫什么?”
丹西眨了眨眼,“云想,怎么了?”
陈诚又问:“你姐小名叫什么?”
丹西:“常常啊,怎……卧槽。”
丹西只觉得自己被一颗看不见的炸弹砸中,冲击浪袭遍全身,鸡皮疙瘩一阵盖过一阵。
他僵硬而缓慢地转头看向季知节。
艰难发问:“多少年了?”
季知节垂着头,“很多年。”
丹西震惊不已,脱口而出:“你有病吧!”
季知节有问必答:“是。”
脑子里一团浆糊,丹西忽然变得忙碌起来,一下抓头发,一下扒拉衣领的,语无伦次。
“不是,兄弟!你要,你这,哇,你为什么呀?你不是,我说你,哎,这,卧槽!”
这个消息实在太具有冲击力,丹西忍不住问:“你喜欢你干嘛憋着?说实话,你要是做我姐夫,我还是愿意的。”
季知节:“你都说,她结婚了。”
丹西嘴比脑快,“这么有道德?”
换来季知节无言地瞥他一眼。
陈诚抬手止住丹西的质问,“反正那天二宝纯吃醋,以为你姐和慕铭结婚,听人叫了声‘南南’当场就没绷住,才口出恶言,我之后跟他解释了,人慕铭娶的是别人。”
丹西烦躁地说:“你这事儿弄的,给我姐搞毛了不说,家里还给我施压呢。”
季知节再次重申:“我不会做什么。”
丹西舔舔嘴皮,没再说什么。
但陈诚作为云想副总却有话讲:“你姐夫那个项目,实验数据和成品压根对不上,我们合作不了,这事儿是得告诉你。”
丹西完全不在乎这个,“丹东是个坏的,她嫁的男人是个蠢的,谁合作谁倒霉,你们不用顾虑我。”
陈诚点头,“你要这么说,我就有数了。”
“不儿,”丹西又把话题引回去,问季知节,“我姐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季知节转头看了他几秒,反问:“你觉得能怎么办?”
丹西张了张嘴,这事儿的确也什么都不能做。
陈诚低声说:“你姐把二宝拉黑了,他都不敢加回去,你放心,他影响不到你姐。”
“我不是怕影响婚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姐嫁了个什么玩意儿,我就是……”
丹西一时语塞。
就是什么呢?得知好兄弟暗恋自己老姐,完了老姐已婚,丈夫不明,好哥们苦爱多年,丹西夹在中间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太无语。
“季二宝,我都快接受你是个弯的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搞暗恋。”
陈诚默默点头,这句话当年他也说过,十分能够共情此时丹西的震惊。
季知节一把将石头攥进手里,“不用跟她提起我,不用让她知道,以后我和她。”
石头在手心散着淡淡凉意,像是没法捂热。
他的喉结无声滑动,把话说完:“不会再联系,我不会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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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西皱着脸咂嘴,转头看季知节,看了一眼又一眼。
试图安慰:“丹南那人的确不缺追求者,你喜欢她也正常,真的,你不要自卑。”
季知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你走。”
丹西抓抓脖子,又理理头发,“行,我得找个地方缓缓。”
他起身走了几步,折返,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张用来绝交的支票,朝沙发那边晃了晃。
“二宝,退股的事儿当我没说,哥们儿还爱你。”
季知节平静地坐在沙发里,向来矜贵挺拔的背影在无形中散了许多力气。
“不是气得不行?”
丹西扯嘴笑笑,“你都这么惨了,我就……不作了。”
季知节头往门边指了指,“快走。”
“那行,过两天喊你出来喝酒啊!”丹西愤怒而来,内疚而归。
办公室只剩下季知节和陈诚。
季知节一动不动,平静地问:“你还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陈诚靠进沙发,眼神上下把人打量一遍。
季知节垂眼盖住所有情绪,本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在额前,西装皱了也不搭理,受伤的腿微微颤着,裤脚之下,黑袜晕开湿意淌到鞋边汇成一滩暗红。
陈诚“啧”了一声,“差点忘了你是个病人,还打架,伤口崩线了吧?”
季知节没说话。
陈诚叹了口气,起身去办公桌边按了内线:“安排车,带你家老板去医院。”
张正:“收到。”
陈诚又望向沙发那道写满落魄的背影。
天之骄子露出这样失落情绪的时候,反差感总叫人觉得不适。
可见暗恋是成功的哑剧,说出来就成了悲剧。
从始至终只苦一个人。
陈诚扯了扯领带嘀咕:“这都什么事儿。”
丹西表情怔怔地坐进车里,仍然觉得耳边有雷在劈,越是不知该怎么办,脑海里季知节红着眼说话的样子就越发清晰。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
“搞什么,季知节喜欢我姐?”
他正莫名着,电话响起,丹西不耐烦地接起来。
“妈。”
“你去云想找季知节了?他怎么说?原谅丹南了吗?”
丹西闭了闭眼。
还原谅。
他爱得要死。
“丹西?”丹厌离催促。
丹西清了清嗓,“他原谅,不会做什么,我已经对季知节狠狠道过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