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姝色》 1、第 1 章 阒静春夜,有风自轩榥吹入,撩起芙蓉帐角。 阮茵茵静坐其中,披着一件罗纹蜀锦月白中衣,翘起圆润饱满的脚趾,晃动在床沿。 皙白匀称的小腿上有处刮伤,是晌午那会儿被诚国公府的小姐推进池塘所致。 侍女婉翠递上退热的汤药,温声道:“姑娘,药要趁热喝。” 阮茵茵还在发热,身子酸疼,脸颊晕开不正常的酡红,可那双杏眼清澈水润,人也没有恹恹打蔫,似乎并不在意晌午发生的事。 反正她也将公府小姐拽进了池塘,还惹哭了对方,算是扯平了。 “可派人去请贺斐之回府了?” 听见阮茵茵直呼主子的名讳,婉翠笑道:“赵管家亲自去的,姑娘先睡下,等主子回来,奴婢再唤姑娘起身。” 婉翠是三大营总督家府的一等丫鬟,于半年前被安排入蒹葭院,负责照料阮茵茵的日常起居。 她与府中人都知,阮茵茵是主子从京外一座小镇上带回的孤女,对主子有过救命之恩,也是主子唯一带回府的女子,故而贺府上下,无人敢对阮茵茵不敬。 已过子时,星月移花影,浮光缀街巷,庭阶幽幽静深,阮茵茵起初有些犯困,可一想到半月未归的贺斐之即将回府,那点困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见阮茵茵迟迟不歇下,婉翠走出缠枝莲纹镂空隔扇,从攒盒中取出一颗蜜饯,递到阮茵茵嘴边,说起小话:“公府的小姐也是过分,咱们都让行了,她还说马车过不去窄路,摆明是找茬。” 吮了一口蜜饯的糖霜,阮茵茵弯起杏眼,拍拍婉翠的肩,压根没往心里去。 那女子是贺斐之的庶妹,一直想在京城闺秀的行列站住脚,奈何是庶出,不受生父诚国公待见,便想着借嫡兄的势力出出风头,但贺斐之早在六年前就与诚国公府决裂,自立起门户,别说一个庶妹,就是生父诚国公站在面前,也不会给半点颜面。 “娇蛮跋扈,早晚自食恶果,咱们犯不上跟她置气。” 婉翠挺佩服阮茵茵的气量,没有半点小家子气,敢作敢当,也难怪能入主子的眼。 不过,阮茵茵终究是个苦命的女子,九岁遭遇劫杀,失去亲人,唯剩的长姐也被人贩拐走,伶俜世间,还失了九岁前的记忆,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只知道要寻找长姐,可至今未得到任何音信。 同是命运不济之人,婉翠对阮茵茵多了一份怜惜。 “姑娘,你说得对。” 阮茵茵笑笑,刚要开口,却听见隔扇外传来仆人的问安声,她心口一滞,愣愣看向从浓稠夜色中走来的颀长身影。 一袭对襟柿蒂纹宋锦玄服,衬得男子凛严冷肃,有种寡淡到骨子里的凉薄感,不怒自威。 阮茵茵站起身,赤脚跑过去,一头扎进男子的怀中。 在小镇上朝夕相对的数十个日夜,她对他早已形成了依赖,这才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毅然与他回京。 “有府邸不回,偏要住在衙署,是嫌我鸠占鹊巢吗?”双手揪着男子的衣襟,她瓮声瓮气地抱怨道。 温香软玉入怀,换作旁人或许会心悸,但贺斐之只是轻轻将她推开,抬手捂住她滚烫的额头。 剑眉略蹙,带着人回到里间。 贺斐之现任内卫三大营总督,官居正二品,是名副其实的肱股之臣,戎马倥偬,案牍劳形,很少有闲暇,若非听说阮茵茵病了,也不会连夜回府。 走进里间,等婉翠退了出去,阮茵茵又窝进他怀里,像是在汲取一缕缕暖光。抬头盯着他冠美的面庞时,空落的心总算踏实了。 怀里多了一个小火炉,贺斐之扯过被子罩在女子肩头,坐在灯火和月色交融的光亮里与她对视。 灯火打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不染世俗尘埃,有着贺斐之无法直视的干净纯透,“怎么?” “没事,看看你。”从被子里伸出手臂,阮茵茵搂住他的脖子,用黑绒绒的头发蹭他的颈窝,“我今儿没吃亏。” “嗯。” 贺斐之并不诧异,他手底下没有甘愿吃亏的软包,何况是他养在府中的“小跟班”。 “婉翠拉你上来的?” “不是。”阮茵茵扭起腰身,寻了个舒服的坐姿,“是一个打马经过的大官,我明儿还要托赵管家把他的衣衫还回去。” 又是拉她出池塘,又是为她披衣衫,换作寻常人家的闺秀碧玉,怕是要被家里许配给那人了。贺斐之略显不悦,看向椸架方向,发现一件男子的衣衫。 飞鱼纹样式,是都护府总指挥使的官袍......季昶。 都护府和三大营是内卫两大平级衙署,前者负责守备宫廷,后者负责捍卫皇城以及作为精锐征战各地。 而季昶还是宫中的权宦之一,难怪伯府小姐没有再生事,是没胆儿惹怒季昶吧。 怀里的丫头越靠越近,贺斐之掐住她的腰向外轻推,“好了,你该休息了。” 可一掐才发觉,那截腰细如柳,两只手就能箍住。 这丫头刚及笄不久,有种不自知的媚,介于纯美和秾艳之间,腰肢生得更是柔桡婀娜,平添娇娆,明明是朵枝头桃花,却因为孤女身份,时常被人非议为山谷里的野花。 不过,她自己也说,野花才是生命力强的。 这时,年过半百的赵管家走到窗前,恭敬禀道:“主子,世子爷带着七小姐,上门来给阮姑娘致歉了,主子可要见他们?” 诚国公世子是贺斐之的长兄,但自从贺斐之自立门户,两兄弟很少往来。 但诚国公世子若不带庶妹前来致歉,日后有他们受的,毕竟贺斐之可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善人。 贺斐之淡淡道:“就说夜深了,姑娘歇下了,让他们回去吧,切记别再有下次。” “老奴明白。” 等窗外没了动静,贺斐之又开始轻推怀里的女子,“别闹,你及笄了,请来的夫子没教你男女之防?” 朱门绣户的公子和小姐,七岁便要设防,而这丫头十五了还往男子怀里钻,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若非看在她发热,贺斐之很可能要罚她抄书了。 “你是自己人。”阮茵茵仰起头时,襟口露出大片雪肌,隐约可见兜衣的系带。 贺斐之移开眼,今晚不打算再管她,深觉这丫头成了烫手山芋,需要尽快寻个好人家嫁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旭日东升,阮茵茵坐在方胜纹红酸枝妆台前,对镜上妆。 螺甸中盛着尚好的珍珠妆粉,轻扫在脸上,质地均匀,提升气色。 斜后方的婉翠为她绾起漂亮的凌云髻,斜插一支橘果发簪,笑着问道:“姑娘不再抹些胭脂吗?” “省了吧,麻烦。”阮茵茵托腮盯着镜子里,有很多次,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去年岁晏时,还梳着双丫髻到处做短工的她,摇身一变,成了三大营总督府中的贵客,穿着绫罗绸缎,吃着佳肴美味,总有种不真实感。 今儿是朝廷休沐的日子,贺斐之昨晚在府中歇下,便没有回总督衙署。 阮茵茵早早起身上妆,就是想要容光焕发地面对他。 用过早膳和汤药,她跟人打听后,提裙跑到种满攀援小灌木的花苑长廊中,果见贺斐之坐在廊下独自对弈。 百鸟噪朝阳,天边晕开点点瓅光,射在男子俊美的脸上,别样疏隽。 阮茵茵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被他一根根掰开手指,按坐在棋桌对面,为她倒了一杯茶,“还发热吗?” “卯时就退热了。”阮茵茵笑着回答,目光落在他执壶的手上。 男子有双修长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骨节寸寸匀称分明,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掌心和指腹上布满老茧,是多年握刀磨出的痕迹。 用白子吃掉一片黑子后,贺斐之抬眸,对上阮茵茵的杏眼,“那也记得再喝几副药。” 阮茵茵翘唇,视线落在他的玉石鞶带上,发觉他又系上了初遇那日佩戴在腰间的刻字玉佩。 那上面刻着一个“音”字...... 玉佩有裂纹,是她在小镇上时不小心给碰到地上摔裂的。 看到玉佩,阮茵茵不自觉又想起他坠入崖底被她救下的场景,血淋淋的几近晕厥,“刺杀你的那些人,可捉拿到了?” 说来也怪,当初贺斐之失踪,震惊朝野,都护府、刑部、大理寺本该着力调查,可案子发生距今已过去数月,非但没有进展,贺斐之本人也是绝口不提,令阮茵茵极为困惑。 贺斐之挽袖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篓,语气无波:“主谋已逝,计较不得。” 没想到他会回答这个问题,更没想到主谋已逝,阮茵茵诧异地眨眨眼,“你早就猜到是何人所为?” 以贺斐之的性子,断不会不了了之的,除非那主谋动不得。 何人是三大营总督动不得的? 阮茵茵若有所思地凝着男子平静的面庞,忽然拧起柳眉,联系自己这些年做短工时吃的哑巴亏,很快猜到一个人。 下令刺杀贺斐之的人很可能是先帝。 就像,店里的掌柜克扣她的薪水,她也无处诉苦一般。 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必受帝王忌惮,难怪先帝会在临终前,提拔姓季的宦官为总指挥使,其目的应是用都护府来牵制三大营的壮大。 发觉小丫头表情凝重,贺斐之稍抬眉宇,“你猜到了?” 阮茵茵瞧瞧四周,附身靠近他耳畔,掩口道:“是先帝吧。” 贺斐之瞳孔骤缩,突然撑开虎口托起她的下巴,面庞蓄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守口如瓶方保平安。” 男人没用多大力,可扣在女子脸颊上的指腹陷入她的软肉,掐红了娇嫩的肌肤。 阮茵茵惊呼一声,显然被吓到了。 贺斐之适时收手,闭眼敛起情绪,断没有想到这丫头的判断力如此敏锐,显然是自己低估了一个孩子的成长。 “疼了?” 阮茵茵揉揉脸,有点委屈,她说出口时已经很小心翼翼了。 “我只是没把你当外人,才讲出来的。” “那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阮茵茵一口气憋在胸口,奶凶奶凶地哼了一声,盘腿坐在藤椅上生闷气,仿佛又回到小镇上那个坐没坐相的野丫头。 精致的脸蛋略施粉黛,此刻酝着脾气,唇微微嘟起,娇憨娇憨的,气势不太足,但看得出,是真的生气了。 贺斐之也知自己过分了,可哄人的话是断不会说出口的。 ** 为了让阮茵茵用功读书,贺斐之很早之前便让赵管家将空置的二进院西厢房布置为阮茵茵的书房,后半晌夫子过来时,阮茵茵在书房里已经描了一摞字帖。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今日夫子带来了一位旁听者。 贺斐之。 清早刚闹过别扭,阮茵茵臊着脸捧起书,跟着夫子逐字逐句地朗读。 贺斐之坐在角落,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可即便他将存在感缩小到极致,还是遮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气场,连夫子都像是被检查课业的童生,时不时就要清一次嗓子。 今日所学的内容较为晦涩难懂,阮茵茵独自朗读时有些吃力,磕巴了几处,白皙的耳朵染了红霞,再由窗边日光映出细细的血管。 贺斐之抬眼,视线穿透日光落在女子身上,多看了几眼。 也正是那几眼,害得阮茵茵看漏了一个词,被夫子打了手板。 戒尺落下时,小巧的掌心红肿一片。 阮茵茵天生肤色白,那抹红掩都掩不住。 “读书需专心。” “学生受教了。” 薄暮笼疏帘,黄昏已至,贺斐之差人送夫子离开,瞥了一眼还在用功牢记生僻字的女子,敲了敲面前的桌面,“过来,让我看看是哪几个字。” 阮茵茵心气儿未消,却不想被说成是窝里横,于是拿起书本走了过去,“你也未必认得全。” 又是激将法? 贺斐之看向她指出的三处,开口清润,不疾不徐,“耄耋,蹀躞,蘡薁,很难吗?” 阮茵茵被噎住,不知他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反过来激她,“以前难,今日之后便是我头脑里的词儿了。” 看她信誓旦旦的,贺斐之伸出两根手指,抽走她手里的书,摊开桌面上的宣纸,示意她写出来。 没想到他会较真,阮茵茵握着笔写下了前两个词,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最后一个词的笔画和意思。 贺斐之将书还给她,起身向外走,“蘡薁,藤本绿植,花园里就有,你去找花匠识别吧。” 阮茵茵觉得稀奇,她在花苑里种了许多藤本木香和紫藤,却不认识蘡薁,想来,贺斐之也是极为喜欢花草吧。 ** 贺斐之走出花苑时,赵管家迎面来禀,说是段崇显回京了。 相识一场,贺斐之是知晓阮茵茵有个失散六年的长姐,可她提供不出太多的线索,饶是大理寺、西厂的侦查缇骑也无可奈何。 不过,城南的杳渺阁有一位异士,专门为买主打探各路音尘。 贺斐之将阮茵茵叫去书房,提笔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斐”字,递到她手上,“我之前与你提过的段崇显回京了,明儿拿上这个去登门吧。” 对于阮茵茵的事,贺斐之还算上心,也算是一种报恩的方式吧。 阮茵茵揣好纸条,没有立即离开,环视书房一圈,发现书案后的博古架上,不仅摆放了缃帙包裹的各类书籍和笺札,还摆了不少文竹、菖蒲和碗莲。 看着那些长期“见”不到贺斐之的盆景,阮茵茵忽然联想到自己,俏丽的脸蛋一绷,扭过身去不想理他,可双脚如灌铅,怎么也挪不动,就是不想早早回房。 察觉到她的异样,贺斐之想到今早扼住她脖子的场景,自知理亏,抬手叩了叩桌面,“过来。” 阮茵茵揣着手不理,她才不要被呼来喝去。 贺斐之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绀紫艾草醒狮香囊,放在桌面上,“前几日去了一趟忠勇侯府,姨母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是她亲手绣的。” 忠勇侯府的当家主母是贺斐之的二姨母,因着贺斐之的生母早逝,待贺斐之亲如子嗣,也是为数不多能与贺斐之说得上话儿的长辈。 那位主母的面子,阮茵茵还是要给的。 鼻端溢出轻哼,她犯着别扭走过去,斜睨一眼绣工精致的香囊,拿起来系在裙带上,“二姨母真好,不像有些人。” 有些人是......贺斐之轻搭左手,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你想要什么,我让赵管家去买。” 谁要刻意的物件啊,阮茵茵最想要的是他的关切,可这种话羞于说出口,她美眸一转,落在他腰间玉佩上,“我想要那个。” 顺着她的目光,贺斐之看向自己的鞶带,眸光一凛,在阮茵茵以为他要生气时,长指一挑,竟将玉佩扯了下来,扔给了她。 阮茵茵愣住,他真的想把这个裂了都要戴在身上的玉佩送给她? 趁热打铁,她追问道:“何人所赠?” “一位故人。” “哪位故人?” 贺斐之淡淡睨她,带着某种警告。 阮茵茵也淡下眸光,将玉佩放回桌上,君子不夺人所好,她只是试探罢了,才不稀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戌时时分,阮茵茵又烧了起来,意识一混沌,她就特别依赖贺斐之,泥鳅似的又往男人怀里窝。 贺斐之正在监督她喝药,见她靠近,别开脸避开了女子特有的香兰气息,“听话,躺回去。” 烧得浑身酸疼,阮茵茵非但没有顺从,还搂住他的脖子,歪头靠在他肩上。 伺候在旁的婉翠适时地退了出去,为两人合上了隔扇,心想大都督应该是把姑娘当小妻子养的吧。 内寝变得狭小,狮耳越窑香炉中飘出的崖柏烟气萦绕室内,有些呛人,阮茵茵嗓子疼,迷迷糊糊地要求道:“把香掐灭吧。” 贺斐之欲起身,怀里却兜着个树袋熊,不得不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了起来,走到熏炉前,一只手掐香,另一只手揽着阮茵茵的背,以防她掉下去。 小丫头一病恹就粘人,以前在小镇上就已见识过。 回到床边,贺斐之想将她平放在被子里,可阮茵茵怎么也不肯松手,还支吾着哼唧,好像他是那祛风寒的良药,抱着就能药到病除。 僵持不下,贺斐之坐回桌边的绣墩,反手去掰她缠在自己腰上的腿,“别勾着。” 说话时,声音竟有莫名喑哑。 阮茵茵勾着不放,歪头躺在他肩上,眨着眼凝睇男子的脖颈,从她的角度,能很清晰地看见被灯火映出浅亮光边的喉结弧度,如地平线上凸起的峭岫。 她好奇地盯着,还拿起桌上的水盏,抵到男子唇边,“喝一口。” 一直抱着个烫手山芋,贺斐之也觉口渴,没有多疑,就着她递过来的水盏抿了一口。 光影中的喉结一起一伏,散发着禁欲之外的恣睢疏野。 阮茵茵抬手去摸,明显感觉到环着她的胸膛猛地一震,旋即,她被男人抱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失了干燥温暖的怀抱。 “嗯?” 她仰起头,悻悻地盯着站起身的男人,懵懂又心虚。 嗯什么嗯,贺斐之被扰得头胀,都不知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可她的水杏眸太过清澈,不像是有心之举。 “药喝了,该休息了。” 看他逐渐变了脸色,隐隐生愠,阮茵茵没敢再招惹,灰溜溜跑到床边,踢开绣鞋钻进被子里。 很快,屋里陷入黑暗,察觉贺斐之已经离开,阮茵茵撩开帷幔看向紧闭的隔扇,眼中蕴着点点失落。 翌日柳絮飘城,梨花蓊郁盛放,片片柔白栖满枝头,有着一身霁色千层雪的唯美。 阮茵茵醒来时,贺斐之已经离府,她推开窗深吸口气,闻到了沁人的花香。 体温降了下去,一身轻松,她找赵管家要了一辆马车,用膳后,带着车夫和婉翠去往杳渺阁。 杳渺阁位于城南闹市区,前来打听消息的人不少,可真正能见到阁主的少之又少。 送上贺斐之的信物,阮茵茵耐心等在马车里,撩帘时,发现杳渺阁的斜对面开了一家青楼。 “醉金楼。” 这时,杳渺阁的管事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阮姑娘,段先生有请。” 阮茵茵眸光一亮,掀开帘子跳下马车,随管事步上三层雅室。 雅室内,一身白袍、周正儒雅的男子端坐其中,二十六七的年纪,眼角笑纹略深,却不影响那份独有的飘逸倜傥。 “阮,茵茵?” 段宗显从书案前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走进来的小丫头。 阮茵茵行过万福礼,“正是小女子。” 段崇显让人搬来椅子,又上了点心,笑道:“既是大都督的人,就无需绕弯子了,有事请讲。” 大都督的人......这话很是歧义,可阮茵茵急于打听长姐的下落,没去注意细节。 道明来意后,她绷着一根心弦等待对方答复,清凌凌的眸光含着对亲人的牵挂。 段崇显习惯性地刮了刮眉骨,让阮茵茵能将记起的要点全部写在纸上,譬如长姐的容貌、牙行的原址。 “我在十岁时,托人作了姐姐的画像,先生请看。” 摊开珍藏五年的泛黄画像,阮茵茵绷紧了记忆的弦,头有些胀,“先生有把握吗?”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段某只能说,尽力而为。” “那也多谢。” 段崇显盯着画像打量,陷入沉思,五年能改变一个孩童的面容,却改变不了成人的皮相,即便会沧桑些。 在他思虑间,耳边再次传来阮茵茵的声音—— “我还想向先生打听一个人。” “何人?” 阮茵茵从袖管里取出一张纸,摊开在段崇显面前,画的正是贺斐之那枚裂玉的图案,“我想跟先生打听,这枚玉佩的主人。” 话落,段崇显明显怔忪了下,随即笑道:“跟段某打听消息很贵的,大都督的人情,也只够一则消息。” “先生开个价。” “小姑娘,送你句话,不该插手的事,千万别沾边,会陷入险境。” 从杳渺阁出来,阮茵茵一路上都很闷,那玉佩究竟有何特别,才会让贺斐之一直佩戴、段崇显有生意不做? 坐上马车时,她捏捏侧额,想起贺斐之昨晚答应她今日下值后会回府来住,便想着为他做顿馄饨。 在印象里,他最喜欢就是热气腾腾的馄饨。 与后厨打过招呼,她借着砧板剁馅、和面,没一会儿就做好了一大锅馄饨。 当贺斐之瞧见端着托盘走来的阮茵茵时,并未觉得惊讶,以前在小镇时,常听她说,清贫中寻乐,富贵中求实,人间烟火和诗情画意是相伴相生的,缺了哪样都会使人变成行尸走肉。 “做的什么?” “鲅鱼馄饨。” 将碗筷摆放在书房正中的食桌上,阮茵茵故意道:“做回世家子,不会就嫌弃我做的饭菜了吧?” 知她在打趣,贺斐之没有接话,起身走到铜盆前净手,之后与阮茵茵一道围坐在食桌前进餐。 阮茵茵尝了口汤汁,觉得还算鲜美,视线瞟向对面的男子,心里轻松许多,至少,他还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许是心里装着事,她在咬开一个馄饨时,被馅里未剔净的鱼刺扎中舌头,发出“嘶”的一声。 贺斐之看过去,“扎到嗓子了?” 是比嗓子还难以启齿的舌头,阮茵茵漱了漱口,舌头上的痛意未减半分。 贺斐之放下筷箸,绕过食桌走到她面前,却在伸出手时,意识到什么,转身叫来婉翠。 鱼刺很细,用手去捻很是困难,婉翠犯难。 贺斐之看不过去了,命婉翠取来最细的绣线,打成活的结扣,送进阮茵茵的口中,在勾住一截鱼刺后,拉紧绣线固定住鱼刺,将之拽了下来。 男子的指尖很凉,带着薄茧,不可避免地掠过女子软嫩的口壁和粉舌,有种粗粝感。 阮茵茵咽了咽嗓子,将他指尖的味道咽了下去,低头时,后颈透出可疑的淡粉。 贺斐之掏出锦帕,擦掉指尖的湿润,继续吃起馄饨,给了她台阶下。 用膳后,贺斐之让后厨熬制了润肺降火的雪梨荸荠汤,监督着阮茵茵喝下。 喝下大半盅,阮茵茵舔舔嘴,“我坐这里慢慢喝,你去忙吧。” 贺斐之没有要忙的事,但还是坐回窗边书案前,不紧不慢地划开一页页书卷。 窗边的胡桃青铜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似放慢了日落的速度,无限拉长,温煦隽永。 阮茵茵喝完甜汤,扭头看向单手支颐的男子,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弯腰盯着他假寐的样子。 狭长的眼轻合,掩住了眸中的犀利。清绝的面容笼在晚霞中,冲淡了原本的凛然。夕阳下的男子,多了一份芝兰玉树的亲近感。 阮茵茵看着看着,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看向周遭,在无人打搅、落针可闻的书房,屏气凑近,微嘟起粉唇,碰了碰他的侧脸。 旋即直起腰,故作镇定地绕过书案,朝门口走去。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假寐的男子略睁开眼帘,搭在圈椅上的右手紧紧抓着扶手。 向来戒备心极重的他,在阮茵茵迈开步子时就已察觉,却放任着她靠近了自己。 脸上的湿润犹在,残留雪梨的香气,还有女子唇上温软的触感。 他以手背擦掉。 实不该如此。 入夜,明月半隐桥阑畔,静影沉璧,缱绻无边。 副官盛远却火急火燎地来到贺府,说是太后欲从三大营抽调一万兵力,编入都护府,请贺斐之进宫商议。 三大营和都护府,作为内卫分庭抗礼的两大势力,尽量做到了互不觊觎,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堂的震荡。 想从三大营抽调人马,摆明是太后的私心。 贺斐之起身走向屏风,语气淡的快要结霜,“老赵,取我赐服来。” 一炷香后,身穿蟒纹赐服、腰系玉石鞶带的男子径自走出书房,周身迸溅的气息冷而摄人。 盛远朝赵管家点了点头,小跑着跟了出去。 阮茵茵站在客院的月门前,望着消失在府中的身影,捏了捏指腹,但愿他没有被皇家再次忌惮。 来到书房,阮茵茵拿起剪刀,想要为书房里的盆栽修剪枝桠,待修剪到桌上的小叶赤楠时,偶然瞧见镇尺下摊开的宣纸,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力透纸背的“音”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内廷,慈宁宫。 少帝年幼,不能亲政,对于借调兵力一事,由太后和阁臣们插手也无可厚非,但作为三大营的总督,贺斐之有决定权。 来到慈宁宫,在听完首辅等人的解释后,贺斐之看向站在太后身旁的季昶,“季厂公觉得,这个提案如何?” 身穿飞鱼纹赐服、头戴巧士冠的年轻权宦淡笑道:“都护府人手紧缺,很多密案都派不出人,确实需要大都督忍痛割爱了。” “都护府缺人,三大营就养了闲人?” 太后适时开口:“大都督别误会,咱们也是在商量,这次抽调,也不止考虑了三大营,还考虑了长公主麾下的十六卫。” “一万兵力不是小数,臣并非不配合,而是鞑靼和瓦剌虎视眈眈,边境随时有向朝廷求助的可能,需要三大营严阵以待。抽调的事,爱莫能助。” 太后牢记先帝遗嘱,有心向着季昶,“既如此,三大营能否先抽出五百骑兵,借调给都护府?” 骑兵全是精锐,以一敌三,太后打得算盘倒是响,贺斐之淡淡道:“臣手下的将士不好管,不知都护府可有能镇得住他们的人?” 季昶笑道:“那不如由大都督钦点一位将领,与我部下切磋,以胜负来决定是否借调。” “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贺斐之打个响指,与他一同前来的十余将领全都跃跃欲试,一看便知好胜心极强。 “盛远,你来吧。” 盛远握了握厚厚的手掌,犹如一匹被挑衅的狼。 季昶也选了一名缇骑将领,与盛远一前一后走到慈宁宫外。 众人随太后站在殿前,观摩起两名武将的比试。 两人先是招式比拼,又是力量相搏,起初不分伯仲,可在经验上,盛远占据绝对优势。 当察觉对方的防守漏洞时,一击飞腿横扫,将人撂倒在地。 铁掌锁喉,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 等到对方面红耳赤,盛远松开手,拔了一声嗓子:“承让了!” 比武胜利的铁汉,还不忘客套一番,可眼里尽是蔑视。 殿门前,众人纷纷感叹,感叹三大营的强盛。 季昶静静看着,细长眉眼依旧带笑,不见羞恼,转身朝贺斐之拱了拱手,“大都督手底下人才济济,咱家自愧不如,愿赌服输。” 贺斐之回礼,并不像盛远那般招摇。 等贺斐之和首辅等人离开,太后望着帝王陵的方向沉思,先帝临终前,曾再三叮嘱她要牵制贺斐之,避免他羽翼丰满,酿成大祸。今日试探,果真应了先帝的忧虑。 “贺斐之此人,可有软肋?” 斜后方的季昶答道:“据奴所知,大都督的软肋,是那教坊司的沈姑娘,不过,那位沈姑娘于去年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官妓?” “正是罪臣沈骋之女,沈余音。” 太后默然,昔日三大营最勇武的上将沈骋,曾是贺斐之在武学上的恩师。沈、贺两府算是世交,却因一桩惊天大案翻脸,沈骋被斩,沈氏就此破败。 太后已许久没有听过关于沈氏族人的音信了...... 离宫的途中,贺斐之看向身侧的盛远。 盛远刚满二十,尚未议亲,年纪正好。盛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但家世清白,祖上殷实,盛家主母更是出了名的贤惠,不会家长里短个没完。 “你觉得,小阮如何?” “阮姑娘?”盛远眸光清朗,看不出任何心思,“阮姑娘简单开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大都督为何这样问?” “随便问问。” 贺斐之若有所思,盛远是个可靠的人,又清楚阮茵茵的情况,或许可以凑成姻缘。 前提是,那丫头愿意。 ** 谷雨时节,初插秧苗,爿爿田地中全是忙碌的身影,世家子们也会驱车出城,“吃春”、采茶、赏牡丹。 吃的是最嫩紫椿,采的是午前新茶,赏的是国色天香。 比起别家的欢喜,贺府依旧冷清。为了添些生气儿,阮茵茵想在花苑一角耕种些谷物,于是带着婉翠和车夫出了府邸。 买完种子,她闻到街边一家店里飘出辣椒的香味,嗜辣如命的她,因贺斐之不沾一口辣生生改了饮食习惯,此刻闻到,起了食欲。 “婉翠,咱们去吃油泼面吧。” 说着,拉起婉翠的手腕,朝面馆跑去,笑靥嵌入皓曜午阳,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面馆对面的小轿中,轿夫隔帘躬身道:“厂公,那女子便是贺大都督带回来的孤女,名叫阮茵茵。” 疏帘半遮,季昶抬手撩开,望向自己上次从一处池塘中随手捞起的少女,俊颜泛起兴味。 软肋,未必只有一个...... 走进门,环视拥挤的客堂,目光落在最角落的方桌前。 方桌前的少女点了两碗油泼面。一碗微辣,一碗爆辣。 季昶挥退身后的侍卫,径自走了过去。 阮茵茵有所察觉时,视线撞入一双上挑的丹凤眼。 那双眼,似晕染了绮丽霓虹,瑰美至极。 “是你!”阮茵茵认出来者,浅露惊喜。 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季昶勾出对面的长椅,兀自落座,“一碗油泼面,爆辣。” “好嘞!” 跑堂才不管拼桌的食客是否尴尬,多挣一碗是一碗。 阮茵茵很少遇见能吃爆辣的人,不自觉多瞧了对方几眼,“你认出我了?” 季昶从筷筒拿出木筷,认真地擦拭起来,“不然呢?” 阮茵茵讪笑,掏出绢帕,为他擦拭桌边,“上次没来得及道谢,今儿我请客。” 季昶没拒绝,阴柔的面庞颇有些意味深长。 三碗油泼面被端上桌,其中两碗上面撒满辣椒碎和辣油,有些熏眼睛。 婉翠仅尝一口,被呛得咳嗽不止,“不是微辣么?” 阮茵茵递上一杯水,“你若吃不了,再换一碗。” “嗯嗯。” 阮茵茵笑笑,吸溜起自己的面条,还是觉得不够辣。 季昶夹起一颗碎辣椒放在舌尖,也不觉得多辣,再看阮茵茵吃得倍儿香,也就低头吃起来。 香辣的口感在嘴里炸开,配着手擀面的劲道,比宫里清汤寡水的膳食可口得多。 临到结账时,阮茵茵刚掏出铜钱,就被掌柜告知,已经有人结过了。阮茵茵看向走向门口的季昶,心道,说好她请的...... ** 阮茵茵回府后,直奔花苑而去,按着之前的计划,与花匠老伯一起耕耘起菜园子。 待到夫子拎着戒尺找来,才恍然今日还有课业。 夫子是个严肃的老者,罚她站在墙根,还打了她三个手板,好巧不巧,被刚刚回府的贺斐之瞧见。 看那缎纹云锦对襟长衫的男子负手廊下,有种醉玉颓山的肆意,阮茵茵既欣喜又羞耻,欣喜于他的出现,羞耻于自己的处境,还有,他是从酒筵上回来的? 发髻上的珊瑚坠子搭在脸颊,痒痒的麻麻的,她晃了晃头,就被不远处的夫子吼了一嗓子。 “阮茵茵,你在摇什么头、晃什么脑?罚你今晚禁食。” “......” 入夜,阮茵茵饿着肚子来到书房,跟赵管家打听后才知,贺斐之今日犒劳三大营将士,饮了不少酒,这会儿已经睡下。 怎么宿在书房? 软磨了老管家许久,阮茵茵才得以走进书房,在阵阵鹅梨帐香中,来到书房的里间。 里间不大,四四方方,一张玉檀矮榻上,堆满各类珍藏书籍和名画,贺斐之就躺在矮榻边上,单手搭着额骨,腰上仅有一条薄毯。 阮茵茵走过去,弯腰捡起从他手中滑落的书卷放在一旁,搬过小杌子坐在塌边,托腮盯着醉梦中的男子。 玉颜醺醉,柔化了周正冷峻,俊美无俦。 阮茵茵伸出食指,戳在他嘴角,向上勾起,“叫你平日不笑,给本姑娘笑一个,有赏。” 趁着人醉酒,她恶向胆边生,不仅戳他嘴角,还用指腹刮他的下唇,大胆而好奇。 醉梦中,贺斐之瞧见一只火红的小狐狸蹿进帐子,伸出舌头在舔他的嘴,一下下,贪得无厌。 他抬手扼住狐狸,翻身将其摁在床板上。 狐狸吱吱叫了两声,幻化为人形。 体态婀娜,烟视媚行,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慌张。 他单膝跪在塌边,盯着被扼住命脉的妖邪,本该下狠手掐断其脖子,长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不知是被魅术所慑,还是因为这妖邪长得太像阮茵茵。 昏暗的书房里间,阮茵茵被一股大力按压在矮榻里侧的珍本上,惊慌失措地看着伏在上方的男子,“贺斐之......” 贺斐之醉着一双墨瞳,掐住她脆弱的脖颈,眼中泛着挣扎和迷茫,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凝着少女雪白的肌肤、粉润的娇唇,他轻滚喉结,声带连同胸膛发出细微的震动。 印象里,狐媚是有尾巴的,用力抓住就会迫使其显出原形,贺斐之没有犹豫,用另一只手探向其后,摸索着松软的狐尾。 渐渐的,光洁如玉的皮肤升了温,传递给了“砧板”上的小狐狸。 阮茵茵惊诧于他的动手动脚,慌乱地压住裙裾,却被粗鲁的翻了个面。 身体被书脊硌得难受,她咬唇抬起头,俏脸薄红,视线之中皆是珍本和名画,可她背后的男子却做着一些有失风雅的事。 尾椎骨被摁得生疼,她试图挣扎,稍一蹬腿,就被男子推下了塌。 贺斐之侧身斜躺,睥睨着倒地的妖邪,疑惑其为何没有尾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风清月皎,静夜漫漫,银胎珐琅熏炉中烟雾已湮,一切都陷入“静止”。 阮茵茵从地上站起来,鼓起桃腮气嘟嘟地走到塌边,使劲儿拧了一把榻上之人的手臂,才觉解气,可下一瞬,就被榻上之人握住手腕,扯进怀中。 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阮茵茵愣愣抬头,只瞧得见男人流畅的下颔和颌骨。 因着醉酒,贺斐之眼皮沉重,只想好好休憩一番,奈何闯入帐子的小狐狸总是蓄意挑衅,既杀不得,那便逮住当枕头吧。 挺阔的身躯枕在小狐狸上,先闻到一股暖香,随即是软乎乎的触感,抱在怀里很是舒服。 被挤在书籍和男人之间的阮茵茵懵愣许久,直到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青竹般的气息吹在额头,撩起几簇碎发,痒痒的传遍百骸。 男人的胸膛宽厚而坚硬,阮茵茵躺得不是很舒服,翻来覆去折腾了会儿才算消停,可当她也想沉沉睡去时,双膝却被男人顶开,以狎昵旖旎的姿势欺着她。 阮茵茵仰头,眼里带着控诉,可还是没有扰醒入眠的人。 平日的贺斐之克己复礼,才不会轻浮放浪,纵使她有意撩他心弦,他都八风不动,眼下这般,定是无心之举。 挺秀的鼻微皱,阮茵茵窝在贺斐之怀里,不再纠结,虚无的相思,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翌日寅时,贺斐之准时醒来,本打算起身洗漱赶赴早朝,却发觉怀里躺着个软趴趴的小东西。 沉睡了一夜,小丫头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剪眸微合,黑睫随着呼吸轻颤。她睡着睡着丢了一只绫袜,赤着小巧的玉足搭在他的腿上,时不时蹭动一下。 贺斐之诧异于两人的睡姿,慢慢向外挪动靠坐在榻围上,抬手撑额,回想着昨晚的事。 毫无印象,只记得有只道行尚浅的小狐媚钻入帐子,可帐子在哪儿? 意识到将阮茵茵想象成狐媚,贺斐之暗道荒唐。 将毯子丢在女子身上,他起身走向外间。 等阮茵茵醒来迷迷糊糊地找人时,贺斐之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食桌前用膳。 绛紫官服,风姿挺秀,又恢复了一派光风霁月。 见她出来,贺斐之没有谈及昨晚的荒唐,只让她快些洗漱,一起用膳。 知他还要去早朝,没工夫等她,阮茵茵跑回蒹葭苑简单梳洗,整理好仪容,复又小跑在抄手游廊中,粉白的裙摆蹁跹而舞,灵动轻盈。 来到书房,比墨香先入鼻的,是红豆沙的醇香。 肚儿空空的她,抿抿唇,看向一边喝粥一边手持书卷的男子。 “给我准备的?” “嗯。” 阮茵茵落座,拿起瓷勺舀了一口豆沙。 滋滋浓香勾缠味蕾,快要分不清是碗里掺了糖还是心里加了蜜。 贺斐之斜睨一眼,想说红豆沙是让盛远昨晚送过来的,可当他触及女子水灵灵的杏眼时,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那目光太柔,不加掩饰。 喜欢一个人,再小心翼翼,也是遮掩不住的,何况阮茵茵对他的喜欢从来都是赤诚炙热的。 贺斐之收回视线,斟酌着如何开口,最终作罢。火候未到,改日再谈吧。 若能查到阮茵茵九岁前的身世,他会认她作小妹,光明正大地照顾她。 可她身世成迷,不能稀里糊涂入了谁家的族谱。 “昨日为何挨手板?” 晨曦未冉,两人围坐桌前,仿若明瓦上镌刻的良宵图,刻画出了小夫妻的寻常生活。 提起挨手板,阮茵茵揉了揉掌心,“去捯饬菜园子了。” “菜园子?” “嗯,我想自己种菜,以免再次流落街头,忘记求生的本领。” 说起玩笑,她眼底亮亮的,看起来很有主意。 狐生而媚态,可眼前这只狐狸还未彻底长开,长相偏于甜美,窃笑时弯起的眸好似月牙,会吸引人的视线一再沉沦,直到坠入桃花粼波的潭底。 哪怕与皇族中人对视,贺斐之都没有趋于过下风,此刻竟无法直视那双杏眼。 他垂帘,拿起公筷,抵在她眉心,将她轻轻推远,“好好讲话。” 一大早不想闹他,阮茵茵直起腰,板板正正地端坐,“你今晚还回府吗?” “未必。” “喔。”阮茵茵心里不太舒坦,但不想患得患失,于是岔开话题,“我昨儿遇见内府的季厂公了。” “在哪儿?” “城西的一家油泼面馆。” 除了公事和应酬,季昶很少出宫,怎会出现在一家小小的面馆? “你确定是遇见,不是被跟踪?” “他跟踪我的用意何在?” 自然是套话,不过,想从阮茵茵这里探知他的事情确实不易,贺斐之并未上心,只叮嘱说,谨慎提防季昶,遇见便绕行。 “可我觉着,他人还挺好的。” 哪里会想到向来乖巧的女子会冒出这么一句话,贺斐之略有不悦,“才见过两面,就知他人好?” “他帮过我。” 察觉出贺斐之的不悦,阮茵茵赶忙收住话,讨好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也是,他与季昶在朝堂中是敌对关系,可能私下里听不得人家的好话。 ** 傍晚,盛远挑着两个红木箱子来到府中。 “都是皇家赏赐给大都督的,大都督让我拿给姑娘。” 自从来京,在吃穿用度上,阮茵茵从没被亏着,那些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臂钏、宝钗一匣匣地拥有,可仔细想想,竟还不如贺斐之的一记笑令她开怀。 再看摆在面前的珠宝绸缎,只觉厌腻。 “多谢盛将军,你若喜欢,尽管挑几样带回去送给嫂夫人。” 盛远忙摆手,“我还没定亲呢。” 盛远皮肤黑,面相粗犷,看起来比实际年岁大上许多,也难怪阮茵茵会觉得他已经成家了。 阮茵茵抿唇忍笑,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坑,“那也可以备着做聘礼。” “姑娘别打趣我了。”别看盛远长相粗犷,实则很容易害羞,黑里透红的肤色,配上一口白牙,像个铁憨憨,“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那盛将军可知,大都督今晚是回府还是宿在衙署?” “应是回府的。” 阮茵茵满意了,目送盛远离开后,独自去往花苑,侍弄起长廊中的藤木。 春暮藤蔓开,想必要不了几日,自己亲手栽种的木香和紫藤就会迎来最美的花期。 是自己送给贺斐之的绚丽春色。 藤枝长出墙头,阮茵茵搬来小梯子,一步步爬了上去,坐在墙头修剪起枝叶。 花香四溢,鸟哢啾啾,本该惬意闲适,可墙外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痛呼,惊扰了墙头的人。 阮茵茵下意识看去,无意捕捉到一角飞鱼绣服。 而那身绣服下,跪着一个人。 都护府在办秘案?阮茵茵谨记贺斐之的话,捂住嘴往回缩,试图避开那些人的视线,然而,当她扭转身子想要跳下墙头时,背后徒然传来一记鞭响。 紧接着,腰间一紧,身体不由后倾,倒向墙外。 可下坠时,预感的疼痛没有袭来,竟落入一人臂弯。 夕阳如霞绡,镀了那人一身璀璨。 那人低眸盯着怀里的女子,微挑起远山眉,旋即侧眸,示意下属将跪地的人带走。 巷中只剩下一对男女,阮茵茵绷紧背脊,晃了晃小腿,“放我下来。” 瞧见了不该瞧的,她很怕被灭口,那样的话,贺斐之就找不到她了,“咱有话好好说......” 季昶倾斜手臂,将她放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她如何应急。一墙之隔就是贺府,不知她会不会大喊求救,但那是极其不明智的。 “我什么也没看见。”阮茵茵向后退,靠在墙根,不停解着缠在腰间的银鞭,余光却瞥见巷陌的另一头走来一道悄无声息的人影。 “没看见躲什么?”季昶慢条斯理地朝她逼近,夕阳斜照的暗影将她全部笼罩。 “你误会了,我哪有躲......”余光里的身影越来越近,阮茵茵胆子也大了起来,在季昶向她伸出手时,猛地曲膝,撞向男子的月夸间。 压根没对小丫头设防,以致疼痛袭来时,季昶躬起身子微瞠凤眸,痛的无以复加。 他磨了磨后牙槽,在阮茵茵从他腋下溜掉时,一把扣住她左肩。 然而,巷中的人影也徒然靠近,刹那间扼住了季昶伸出的手臂,力道之大,似能掐裂他的骨头。 “季厂公因何刁难本督的客人?” 贺斐之清冷开口,在季昶松开阮茵茵之际,也松开了季昶。 阮茵茵顺势躲到了贺斐之身后。 有些痛再钻心刺骨,也不能让外人瞧出端倪,否则满盘皆输,季昶忍下那处的火/辣,转过身笑对贺斐之,妖冶的面容不见异样,“都护府在此办案,不巧被贵府的客人瞧见,产生些误会,不打紧。” 阮茵茵揪着贺斐之后襟的衣料,从侧面探出脑袋,秉着不给贺斐之惹麻烦的想法,顺坡下道:“季厂公说的是,误会,纯属误会。” 季昶阴森森地笑了,待那处不再隐隐作痛,才将眼尾晕开的煞气收敛个干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季昶离开后,阮茵茵抱住贺斐之的手臂,“你怎么没有乘车?” 贺斐之掰开她的手指,随意吹了声口哨,就有一匹毛发黑亮的大宛马从巷口奔来,哒哒的马蹄声很是好听。 在贺斐之失踪时,比盛远等人先找到贺斐之的,便是这匹汗血宝马,阮茵茵觉得它很有灵性,忍不住去摸它的脑袋。 大宛马躲开,一副认生的样子。 阮茵茵委屈巴巴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贺斐之默了片刻,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右手摸向大宛马的鬃毛,“乘骥,她是小阮。”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大宛马忽然附低身子,乖乖任阮茵茵触/摸。 阮茵茵新奇于马毛的触感,欣喜地看向身后的男子,发觉他眼底温煦,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巷陌中春浓桃蹊,浮翠流丹,却都不及男子此时的眸光潋滟。阮茵茵心跳如鼓,面上是在与大宛马互动,实则是在用心感受男子手掌的粗粝和温暖。 曛黄漫天,绮粲旖旎,一墙之内的木香和紫藤还未迎来绚丽花期,可她的心中早已熏风吹藤枝,葱茏一片。 ** 翌日寅时,贺斐之准备上朝,阮茵茵特意起了个早,与贺斐之一起用了早膳,送他走出后院大门。 后巷早有马车等候,厢檐上悬着一枚玉牌,刻着一个“秦”字。 忠勇侯府财大气粗,连马车都是檀木所制。 阮茵茵上前一步,朝着弯腰走出马车的侯府世子、大理寺少卿秦砚福了福身。 秦砚身穿绯红云雁锦缎官袍,头戴乌纱,清贵中透着风流懒散,十足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世家子已坐稳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屡破奇案。 察觉小丫头在偷瞄自己,秦砚懒洋洋看过去,“小鬼,过来。” 阮茵茵站着没动,“秦少卿是来接大都督上早朝的?” “是也不是。”秦砚慢悠悠步下马车,朝阮茵茵走去,却被一枚笏板拦了下来。 秦砚退开,似笑非笑,“还挺护着。” 贺斐之收回笏板,转眸看向背后的阮茵茵,“回去吧。” “别啊。”秦砚不再打趣,与贺斐之说起正事,“昨夜有人私自动了大理寺库房的卷宗,我想借她一用。” “动过之后,没有复位?” “恰恰是复位了,我才有所怀疑。” “何以见得?” “昨夜库房开窗透风,吹乱了卷宗缃帙的系带,唯有被动的那份一动不动。” 如此细微的观察,也为难了将卷宗原原本本复位的“飞贼”,阮茵茵从贺斐之身后走出来,“那需要我做什么?” “看看以你的身形,能否挤得进库房的窄窗。” 若能,“飞贼”可能另有其人。若不能,很可能是监守自盗。 ** 马车分双阁,阮茵茵坐在里阁,通过小窗,在外间的两个男子身上来回地瞟。 他们是表兄弟,容貌和气质却完全不同,唯一能挨得上边儿的,就是全都不爱笑。 “小鬼,你很喜欢盯着男子看?” 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秦砚歪靠在侧壁上,指尖把玩着玉骨折扇,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是......” 阮茵茵只对与贺斐之有关的人事物上心,这才多看了秦砚几眼。 秦砚放下折扇,看向坐在对面的贺斐之,“你不问问,被动过的是哪份卷宗?” 见贺斐之没给反应,秦砚不明情绪道:“殊兴二十六年,沈骋倒戈一案。” 话音落时,刚刚还闭眼假寐的男子徒然睁眼,恰遇马车颠簸,疏帘微晃,有破晓的光缕射入窗内,映在男子狭长的眼上,使得瞳孔紧缩。 贺斐之闭闭眼,敛去了一瞬的情绪波动,“沈骋的案子,疑点重重,是该被人动一动了。” “结案多年,还有谁会关心啊。”秦砚意有所指地问,“你说,会是沈家的人吗?” 沈家......沈家除了沈余音,全都血染断头台,可沈余音又在哪里? 秦砚不怕事大地继续分析道:“我猜,会是沈家的孤魂。” “阿砚,够了。” “你也知道够了?”秦砚莫名笑了,像是故意要给某人脱敏,笑意难测,“沈家的案子结了,没翻案的机会,大都督也......” 话未讲完,贺斐之忽然伸手拽住秦砚的衣襟,将人拉近自己,面上没有愠气,但话里含了警告:“有些话要适度,别再提第二次!” 绯红的官袍皱了一大块,秦砚抬手掸了掸,转头看向正趴在小窗前盯着他们的阮茵茵,“小鬼,信我的,离这冰块远一点,不解风情还冥顽不灵。” 阮茵茵不知他们在讨论哪桩案子,甚至不知沈骋是谁,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贺斐之的愠怒。 马匹在下马石前停住,贺斐之率先下了车。 秦砚紧随其后,临走前不忘叮嘱阮茵茵老实呆在车里,不能乱跑,“宫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记住了?” 阮茵茵点点头,远望着一群脚踩皂皮靴的官员走进宫门。贺斐之汇入其中,身姿如柏。 早朝之后,官员们去往各自的衙署,秦砚也带着阮茵茵前往大理寺库房。 库房的窗子很窄,别说阮茵茵,就是一个幼童,也钻不进去。 “那就是监守自盗了。” 秦砚抽出一把椅子跨坐其上,手肘杵在椅背上,让人将负责看守库房的一众官员叫了过来。 官员们品阶不同,身穿不同颜色的官袍,个头也高低不一,阮茵茵站在秦砚身后,视线从那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视线落在最右边的官员身上。 比起身高七尺、八尺的男儿,那官员身量实在不出挑,却胜在唇红齿白、五官精致,总之,会是人群中最先被注意到的一类长相。 “说说吧,你们昨晚都在哪儿逍遥快活了。” 秦砚将折扇插在后颈,一副闲聊的架势。 众官员一一道出昨夜所去的场所,轮到那唇红齿白的从六品官员时,秦砚嗤笑一声,耸动起肩膀,“你说,去哪儿?” “回少卿,下官昨儿下值后,去了新开张的醉金楼。” 其余人憋住笑,醉金楼可是青楼,即便比柳巷花街清高一些,也说明他是去寻花问柳了啊。 “韩绮,你能耐啊。说说,皇城中有你多少相好?” 名叫韩绮的官员点头笑笑,“下官只是怜香惜玉。” 秦砚懒得扯皮,又提了几个问题后,将人屏退。 等他们全部离开公廨,阮茵茵问道:“秦少卿,我能回去了吗?” “急什么,不是还没查出是何人所为。” “那关我什么事呢?你不会是有话要对我讲吧?” “挺激灵啊,听说过殊兴二十六年沈骋的案子吗?” 阮茵茵摇头,“为何跟我提这个?” “既是贺斐之身边的人,该了解一下他的过往。”秦砚让人送来热茶,有长谈的意思。 殊兴二十六年,鞑靼犯境,辽东都指挥使司向朝廷发出增援的请求。 彼时,内卫三大营是皇室的守备兵力,可出征各地。 先帝委任贺斐之的父亲、三大营总督贺敬挂帅,统领十万大军远赴辽东。 贺敬麾下皆是猛将,尤沈骋最为骁勇。 为了速战速决,贺敬令沈骋带五千精锐为先锋,引敌军深入沟壑,再瓮中捉鳖。 然而,此战竟然败北,五千精锐全部战死,唯有沈骋满身狼狈地返回帅帐,直呼所配的兵器存有问题。 幸得贺敬是老将,在首战失利的情况下,凭借绝妙战术力挽狂澜,与辽东将士共同击退了敌军。 可那五千精锐不该全军覆没,先帝勃然大怒,下令追责。 统帅贺敬、先锋沈骋,以及负责审核兵器的工部尚书宁坤,皆接受了朝廷的审讯。 沈骋坚持兵器有问题,将矛头直指宁坤。 宁坤据理力争,否定了沈骋的说辞。 而作为统帅的贺敬,站在了宁坤那边。 经过数月的调查,朝廷最终认定沈骋为鞑靼细作,将沈氏数百口送上了断头台,以儆效尤。 贺敬和宁坤则被无罪释放,论功行赏。 可没几日,宁坤和妻女就遭遇了截杀,惨死在赶路的途中,至今没有查出真相。 听完秦砚的阐述,阮茵茵拧起秀眉,“那位宁大人,是被沈家寻仇了吗?” “沈家除了一名女眷,再无其他人生还,寻仇的可能性不大。” “可这些,与贺斐之有什么关系?” “贺斐之是因为恩师沈骋的案子,与自己的家族决裂的。” 阮茵茵按着思路向上推理,“所以说,贺斐之是觉得,有问题的人该是宁坤或自己的父亲贺敬?” “你不笨。”秦砚为她斟茶,“记住我的话,贺斐之早已脱离了诚国公府,日后,你只需对贺斐之一个人好就足够了,不必顾及诚国公府的人。” 这话说的......阮茵茵摸摸鼻尖,“关心贺斐之的人应该有很多,你为何单单与我说?” 秦砚好笑道:“我以为,你心里有他,是真的关心他。” 至始至终,秦砚也没有提及沈余音这个人,日出日落、潮起潮落,有些恩怨瓜葛,该被放下了,更何况,这些瓜葛发生的时候,贺斐之还是个羽翼未满的少年,根本无力插手,没责任去承担沈余音的仇视。 阮茵茵从大理寺出来时,恰好与名叫韩绮的官员迎面遇见。 两人不相识,没做寒暄。 可擦肩而过时,阮茵茵忽然停住脚步。 那双眼睛,怎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回到贺府,阮茵茵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日光煦媮,照在脸上暖融融的。 婉翠揣着一张纸条跑进屋子,急切道:“姑娘,杳渺阁那边来信儿了!” 总算等来了音信,阮茵茵按捺住激动,摊开纸条,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戌时一刻,杳渺阁见。 夜幕燃银灯,阮茵茵随阁楼管事去往三楼雅间。 “段先生还未回来,姑娘且等等。” 阮茵茵点点头,坐在桌前,心中绷紧一根弦。 那场截杀,让她一日之内失去了双亲和二姐,唯剩的长姐也在傍晚被牙婆骗走发卖。 她追着长姐哭喊,被牙婆抡起棍子砸了头,至此记忆不全,不再记得身世,甚至连姓氏都记不得,阮这个姓,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 侍女端上茶点时,段崇显恰也到了。 还是一身白袍,对襟衣领堆叠冰兰里衣,飘逸出尘,有着将近而立之年的稳重,又有着年轻郎君的风流。 “有事耽搁,久等。” 阮茵茵回礼,也不多做寒暄,直言要知道长姐的消息,“段先生就别吊人胃口了,直言无妨。” “段某确实查到了人,但......”他顿了顿,直视阮茵茵的双眼,“物是人非,你要做好准备。” 再坏的结果,也比没有结果强得多,“请讲。” 见她没有退却,段崇显不再顾虑,解释道:“你要找的人,现就在城中一家酒坊里做事,并非自由身,卖身契捏在一位皇商手里,人称程三爷。我刚引着贺大都督与程三爷打过招呼,可随时将人接走。但问题是,那女子并不想与你相认。” 贺斐之出的面...... 阮茵茵心存感激,但更多的是对长姐不愿相认这件事的担忧? 这些年,失去自由身的长姐,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才会选择断情? 三大营总督衙署。 已至亥时,梧桐月影上阑干,孤鸦盘桓声声颤,纵使是万家灯火的皇城,也驱赶不了镀了冷月的孤独。 一盏烛灯,一件外衫,贺斐之沉浸在案牍里,早已忘了时辰,“今年的班军是从何地抽调?何时来京操练?” 一旁的盛远答道:“回头卑职去问问侍郎大人。” “再顺便问问,班军里可有出类拔萃者,可考虑扩充五军营。” “明白。” 三大营由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组成,太后想削减三大营兵力,贺斐之却想要继续扩充,其中矛盾,暗流涌动。 忙完手中事,贺斐之放下笔,准备回府一趟,那会儿与段崇显去见程三爷,得知了阮茵茵长姐的态度,估计这会儿,小丫头肯定在纠结。 夜风徐徐,钻进男子宽大的衣袖,吹鼓袖管,猎猎作响。 回到府中,贺斐之走进客院,径自入了阮茵茵的房间。 屋里飘散着桃子香,是阮茵茵这几日从千百香料里挑选出来的,作为日常熏香。 瞧见贺斐之出现在门口,阮茵茵鼻尖一酸,悻悻走过去,靠在他手臂上。 瞧她愁眉不展,贺斐之好笑道:“还未出师就衰退了气势?” 男子的语气比平日温和不少,阮茵茵忽然湿了眼眶,小声呜咽起来。 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背后,随着不均匀的呼吸起伏,折射出灯火的光晕。 贺斐之垂下眸,不确定地拍了拍她的背,指尖无意插入她的长发,抚上她的后襟。 阮茵茵眨了眨湿润的眼,极度眷恋地搂住他的手臂,像在追逐一束光,一束偶然射入她心门的光,“贺斐之,你抱抱我。” 她需要一份坚定的支撑,支撑她单方面去缝补缺失的亲情。她很怕,怕长姐不认她。 此刻的阮茵茵像个易碎的琉璃瓶,贺斐之慢慢收紧手臂,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抱住。 女子的背单薄清瘦,身子却是香软的,隔着一层雾白丝绸,能清晰触/摸到她蝶骨的轮廓。 两人越挨越近,相拥的剪影渐渐定格。 为了转变她的心境,贺斐之破天荒地带她去了一趟三大营的操练场地。 场地正中摆放着一架牛皮大鼓。 “将军对垒,击鼓则进,振奋士气。”贺斐之边说着,边叫她拿起一旁的鼓槌,继而握住她的手,连同鼓槌一起击打在鼓膜上。 夜风徐徐,吹起两人的衣摆,绞缠在一起,巡逻的卫兵们纷纷驻足,朝这般眺望,随即响起吆喝,振臂高呼。 阮茵茵于夜风中回头,示意贺斐之松手,之后按着心中的节拍,一下下击打鼓膜,铿锵有力。 心境也随之好转,重燃斗志。 ** 拂晓天未明,白雾罩庭砌,人们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贺斐之身穿麒麟补子的绯红圆领官袍,站在阶梯上,望了一眼客院的方向,吩咐赵管家道:“小阮的事,劳你费心,别叫她们姐妹受了委屈。” 赵管家忙哈哈腰,“只要姑娘的阿姐愿意,咱们立即就能将人接过来,只是......” 安置在府上恐不合适。 老管家欲言又止。 贺斐之清楚他在顾虑什么,清冷的黑眸不带任何情绪,“先安置在客栈,从长计议。” “老奴明白了。” 阮茵茵对主子而言是个例外,仅此一个例外,她的姐姐再可怜,也不是主子需要用声誉去护着的人,安置在客栈是最稳妥的法子。 阮茵茵醒来后,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裙,带着婉翠和赵管家等人去往程三爷的宅子。 之后,一行人来到酒坊,甫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重的桂花香。 酒坊共两层,一层是普通的酒坊,二层类似酒馆,有美姬作陪,同样的酒,经美姬之手,价钱翻了几番。 阮茵茵步上二层,心下已经明白,长姐被使唤成了卖酒女。 只见疏帘之内,已经桃李年岁的瘦高女子,正脚踩长椅,与食客们行酒令。赢了得赏钱,输了豪饮杯中酒。 女子身穿一件短褐,脚趿草藤,衣领半开,像是根本不在乎食客们的轻佻目光。 看着这一幕,阮茵茵抓了抓裙裾,终于明白段崇显所谓的“物是人非”。 面前的程三爷扣了扣门,打断了屋里的喧哗。 “榕榕,有人要见你。” 名叫榕榕的女子转过身,浑不在意地走上前,笑着打趣:“什么风把三爷吹来了?” 那语气,半掺市井半掺风尘,可调笑的话刚落,便注意到站在程三爷身后的阮茵茵,舌尖抵齿,咽回了即将脱口的浑话。 浑浊的眼微瞠,榕榕转过身,颤抖着手系起衣襟的系带。 阮茵茵踟蹰着上前,想要碰一碰记忆深处的长姐,可抬起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她能感受到姐姐的彷徨和排斥。 程三爷跟榕榕重提了认亲的事,又让人带她们去了隔壁的房间,“你们谈谈吧。” 阮茵茵欲上前,却被榕榕狠狠剜了一眼,“哪家的姑娘,睡糊涂了来这里乱认亲?” “不是的......”阮茵茵试着拉住她的衣袖,“我是茵茵,茵茵。” 榕榕避开她的手,“什么茵茵,不认识,姑娘认错人了。” 从九岁起,记忆最深的人就是长姐,哪怕姐姐瘦得脱了相,阮茵茵也不会认错,可她也知,火候不到,今日是接不回姐姐的。 在酒坊僵持了许久,她恹恹走出来,心情有些低落,可绛霄万里,澄碧无暇,人该是向前看的,不该轻言放弃才是。 回到贺府,凭栏远望了会儿,才发现后巷的枳树开了花,莹白栖满枝头,颦颦玉立剪风中,很是夺目。 零碎的记忆中,长姐是最喜欢枳花的,阮茵茵拿起画板跑到后巷,独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描绘起枝头的盛景。 恰巧这时,有几人打马经过,为首的人,甲胄之下,装着冰冷寡淡的魄。 放下画板,阮茵茵站起身,眼看着那人跨下马匹朝她走来。 “怎么披甲了?” “从校场操练回来,没来得及换。”贺斐之微微附身,盯着少女略显空寂的杏眼,“将人接回来了?” 静雅的后巷,织树抖落片片柔白,撒落在坚硬的甲胄之上,有种暖柔和冷硬的交织感。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阮茵茵不确定地问道:“你是特意为我的事赶回来的?” 贺斐之愣了下,忽然不知要如何回答。以他的性子,哪会记挂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他的确是为她而来。 但也不止为了这一桩事,待会儿还要参加长公主三十岁的生辰宴。 长公主是皇室唯一的公主,是先帝一手培养出的女将,握有东宫十六卫的指挥权,是最令太后头疼的皇族之人。也是继贺斐之、季昶后,在朝中握有兵权最多的人。 不知贺斐之还有其他事,阮茵茵答道:“没有接回来。” 她低下头,嗡嗡地叙述起今日的经历。 贺斐之犹豫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事在人为,总有水到渠成那一日。” “嗯。”阮茵茵不是个容易陷入低落的人,相反,她心向暖阳,开朗乐观,“我画了枳花,要送给姐姐,你帮我看看。” 说着,拉起他的衣角走向枳树。 看着攥在自己衣角的小手,贺斐之没有拂开,还提醒她鼻尖沾了墨汁。 “喔?”阮茵茵下意识地蹭了下,彻底晕染开了墨迹。 贺斐之忽然就有些想笑,摇了摇头,掏出素缎锦帕,使劲儿擦在她的鼻尖上。 鼻骨传来痛感,阮茵茵向后退,很像脏兮兮的小猫被主人拎着,擦了把脸。 这一帧画面,脉脉温情,落幕在晚霞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次日天明,阮茵茵带着赵管家等人前往程氏酒坊,刚步上二楼,就听见一间雅室传出笑声。 暮春天暖,雅室大多敞门,很容易看清里面的情景。 布帘拂动中,榕榕穿着粗布葛衣,正坐在一个酒客怀里豪饮,“我们店的桂花酿,启封需三年,醇中带花香,促眠养颜,最适合想要年富力强的人饮用。” “年富力强?”酒客笑着揩了一把油。 榕榕推开他的脸,边磨牙边笑骂:“老不正经的!” 两人全然没在意过往酒客的目光,确切的说,酒馆之中,酒客对此类行径早已司空见惯。 阮茵茵闭闭眼,叩了叩门。 榕榕闻声转头,衣襟还垂在肩上。 见到来人,她先是皱眉,随即懒懒噙笑,“小姑娘,你还挺粘人。” 酒客被扫了兴致,推开榕榕,板着脸叫来掌柜,“算怎么回事?!” 掌柜连连致歉,哄着酒客离开。 阮茵茵站在门口,目光一直落在榕榕身上,七分疼惜,三分无奈,“姐,我来接你回家。” 家? 榕榕单手撑头,浑浊的眼带笑,“我早就没有家了,小姑娘,你找错人了。再说,我也不姓阮,怎会与你是一家人?” “阮是我自己随意取的,我失了记忆,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只记得,你在被拐走时,喊我作茵茵。” 阮茵茵慢慢回忆着,泪水打着旋儿流出眼角。 榕榕静静听着,心口却剧烈跳动,她的妹妹,竟失去了幼时的记忆。 “你可记得,自己的父亲?” “不记得。” 榕榕逼退泪意,“没有半点印象?” “没有。” “好,那我来告诉你。”榕榕蹭了下眼角,起身走向阮茵茵,一字一顿地讲起了陈年往事。 “你的父亲,是殊兴二十年的探花郎,后升任工部尚书,供职期间,兴修水利,重视农耕,是百姓心中最廉洁的好官,是先帝委以重任的功臣。” 阮茵茵颤了颤眼睫,猛地扣住榕榕的肩,“你说,爹爹曾是工部尚书?” 殊兴二十六年那场大战,负责打造、检验、运送兵器的工部尚书宁坤! 榕榕显然没懂阮茵茵的震惊,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这样的男子,家世清白,后院干净,不该留下污点,怎能有我这样为了一口饭就自甘堕落的女儿?” 她不想辱了门楣! 阮茵茵从震惊中缓释过来,紧扣她的肩,“你是被迫的,是受害者,不是你的错!” “我不配!” 榕榕推开阮茵茵,后退着流泪,“我被牙行卖过四次,早已失了本心。小姑娘,看清现世,别再来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以宁坤长女的身份去求救,她不能让人知道,宁坤的长女变成了人尽可夫的风尘女。 听完长姐的经历,阮茵茵能够感同身受,在孤身一人的日子里,她也是一步步熬过来的,好在,她学什么都快,又是自由身,不必体会身不由己的苦楚。 阮茵茵上前,试着抱住她,“姐,你才二十二,桃李年纪,怎就不能重新开始?” 榕榕僵在一抹温软的怀抱中,她被太多人抱过,或是轻佻,或是重/欲,已很久没有感受到真正的温暖了。 她的妹妹没有被市侩熏染,应是过得很好,足够了。 “酒女也有倦的时候,客官慢走。” 一个人不愿在靡靡中醒来,还能绑着带走吗? 阮茵茵垂了垂头,收起情绪,将带来的画作放在桌上,“我画的,送给你。今日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叨扰。” “别再来了。” “就来。” 走到门口,阮茵茵故作轻松道:“我住在城东贺府,有事随时来找我。” 室内陷入沉静,榕榕看向桌子上的画作,是一幅月下枳花图,洁白的枳花葳蕤盛开,飘散着花瓣,落在树下金钗之年的少女肩上,少女的身后跟着两个年纪更小的女童,一个色彩饱满,一个只有轮廓。 饱满的那个是茵茵,只有轮廓的那个......是二妹吧。 茵茵失了记忆,连自己二姐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榕榕抱着画作蹲在地上,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越是压抑,眼泪越会决堤。 嘈杂的酒馆中,小小的雅室,成了她的甲胄,掩饰了所有的脆弱。 ** 从酒坊出来,阮茵茵梳理着贺、沈、宁三家的恩怨,胸口发闷,想要在街市上走一走透透气,却恰好遇见出宫为少帝寻摸新奇玩意儿的季昶。 上次的疼痛似又袭来,季昶屏退侍卫,迈开长腿拦住她,“一个人?” 阮茵茵立马生出警惕,生怕被报复,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他们看着呢,你别胡来!” 季昶呵笑,“上次的事,不打算补偿我?” 这人还挺记仇,但为了不被报复,阮茵茵试问道:“请你……吃面?” ** 当红油浮在汤水上的臊子面被端上桌,阮茵茵心虚比比划一个“请”的手势。 季昶坐在对面擦拭木筷,偶一抬眼,发现女子笼在日光中,皙白的肌肤几近透明,似真能掐出水来。 美人多态,阮茵茵偏于甜美,笑起来偏又像只小狐狸,是十分耐看的长相。 季昶久居深宫,见识过的美人何其多,却从未见过能将青涩、甜美和娇媚融为一体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但凡多些心机,对男子都是致命的。 又酸又辣又烫的臊子面十分爽口,阮茵茵呵了呵气,继续低头吃面,辣面这样吃才过瘾。 相比之下,季昶吃得很慢,却也没去在意优不优雅。 守在店外的缇骑们互视几眼,都有些诧异于厂公的变化,好比常年端于枝头的素心梅,偶然遇了浮土,忽然就接地气了。 吃到一半,阮茵茵又点了两碗解腻的绿豆沙,推给季昶一碗,“你入宫前喜欢辣口?” 宫里膳食清淡,长久下来,不该嗜辣才对,除非之前就养成了习惯。 季昶顿住夹面的动作,细长的眼尾微耷,“嗯。” 按理儿,只有贫苦人家才会将孩子送进宫做阉人,阮茵茵没再多问,很怕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可她止住了话题,季昶却打开了话匣,主动提起前尘,“家父曾是五军营的上将,脾气火爆,无辣不欢,家里的小辈也就跟着食辣。” 五军营的上将......怎会沦落到送子嗣入宫为宦?莫不是被贬官了? 阮茵茵端正态度,当起了倾听者。 不同于许多人释怀不了过去的悲伤,季昶轻描的叙述中,听不出惋惜或仇怨,像个局外人。 “殊兴二十六年与鞑靼的对战中,我朝首战败北,前锋全军覆没,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是领兵的大将军沈骋。” 再次听说那场战事,阮茵茵隐隐有些猜测,不自觉捏紧了木筷,或许,季昶的父亲就战死在首战中。 “家父参与了首战。” “你,还很难过吧。” 出乎意料,季昶嗤笑一声,眼底酝起浓霾,“他逃了。” “......不是全军覆没?” “那是沈骋为了颜面,对外的说辞,逃兵远比战死令主帅羞耻。家父是唯一的逃兵,至今不敢现身,我和家人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而他,是唯一一个从押解官的钢刀下爬出来的。 季昶抿口店里粗糙的茶水,隐去了情绪。 阮茵茵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都是年少时经历过惨痛的人,无法用痛苦去比较痛苦。 这时,隔壁桌的食客忽然暴怒,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掌柜的,你家的面里有头发丝!” 掌柜赶忙过来查看,“不能啊,我家厨子头上不长毛。” “那你是觉得我在讹诈?” 这食客是个泼皮,最近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进了长公主府做事,气焰见涨,总想着白吃白喝。 掌柜被讹了几回,咽不下气,忿忿道:“你一个长公主府打杂的喽啰,牛气什么,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不行咱就公堂上对峙!” 泼皮食客掏出腰牌,摔在掌柜的脸上,“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小爷现在是长公主府的狱卒,不是什么小喽啰!” 掌柜呵笑,“府邸中还有狱卒?糊弄傻子呢!你跟大伙说说,你看守谁了啊?无名氏就别提了,提了也没人认识!” 泼皮食客吃了瘪,头脑一热,嚷嚷道:“小爷看守的都是大有来头的人,你们可听说过,教坊司的头牌沈余音?!” 掌柜哈哈大笑,“一个妓子,能有多大来头?再说,长公主府关着个妓子作甚?” 泼皮食客翻个白眼,继续叫骂。 背对他们始终没有回头的季昶抿了一口茶水,目光幽黯。 头牌沈余音,那确实大有来头! 原来,连贺斐之都找不到的女子,是被长公主掳走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春晖隐于槲叶,投下斑驳树影。 阮茵茵坐在树下,望着总督衙署的方向,不停在说服自己,她最该信任的人是贺斐之,如今势单力薄,忽然压下这么重的担子,该与贺斐之商量的。 可贺斐之的立场,显然是偏于沈氏。 沈氏......从那日与秦砚的交谈中不难得知,如今的沈氏只剩下一名嫡女,那女子又在何处? 罪臣之女,哪有全身而退的,可与今日听说的头牌沈余音有关? “婉翠。” “奴婢在。” “帮我去跟赵管家说,请大都督回府一趟。” 须臾,贺斐之回到府邸,直奔客院而来,见阮茵茵独坐在树下,屏退仆人,慢慢走了过去,在阮茵茵抬起头时,附身而下。 阮茵茵与之对视,忽然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悻悻道:“贺斐之,我好累。” 贺斐之一怔,慢慢曲膝,蹲在了她的面前。 快要入夏,常服之外无需披氅,贺斐之能清晰感受到少女的柔软,还有来自颈窝和发间的沁香,他不适地转过脸,看向疏影横斜的院墙。 “今日与姐姐可有好转?” “一点点。” 贺斐之安慰道:“不急,慢慢来。” “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慢慢来。 察觉到她话里有话,贺斐之扣住她的肩,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什么事?” 阮茵茵盯着他的眼睛,壮着胆儿道:“秦砚已与我提过殊兴二十六年的案子。” “所以?” 敌不过贺斐之的审视,他们之间没必要暗中较量,阮茵茵是信任他的,若案子真存在疑点,是宁氏的错,那就坦然接受后果。 姐姐说过,父亲是好官,那便不会因一己之私,谋害同僚。 疏离开心结,阮茵茵直视贺斐之的双眼,“我想与你说件事,但前提是,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揣度我的用意。” “嗯。” “你觉得,当年的工部尚书宁坤,是怎样的一个人?” 贺斐之眸光深沉,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宁先生是位渊清玉洁的雅士。” “真心的?” “我若想骗你,你能看得出?” 也是,他诚心套话,也是自己愿者上钩。不再纠结,阮茵茵徐徐讲起从姐姐口中听得的身世。 听完阮茵茵的话,向来淡然的贺斐之也大为惊讶,阮茵茵竟是宁氏女...... 见他过于严肃,阮茵茵咳了下,“怎么,你要替沈氏报复?” “宁先生又不是罪人。” 阮茵茵愣了愣,听他的语气和评价,也并非是完全站在沈氏那边,至少是会凭证据行事的。 春阳照深巷,鹊绕飐滟池,一切都是明媚向阳的。 与贺斐之交谈后,阮茵茵不再如之前那般焦虑,陈年旧案需要一点点剥茧抽丝,顺藤摸瓜。 按着贺斐之的建议,她最先要做的事是接回长姐,并收回双亲留下的家产。 而从贺斐之口中得知,一直为宁氏保管家产的人是两朝元老冯首辅。 “这几日,我会与冯首辅详谈此事,也好尽快为你们姐妹拿回府邸。” 阮茵茵点点头,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关于……长公主府关押教坊司头牌的事。 在听完阮茵茵的叙述,贺斐之没有反应过来,“你说,关押的是谁?” 阮茵茵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时,贺斐之眼中的温和消失殆尽,夜澜骤起。 长公主府。 疏狂的羌笛声被扰乱,原本还斜倚在美人榻上欣赏歌舞的长公主,睁开了涂抹着霞红胭脂的眼,瞥了一眼珠帘外的众多禁军侍卫,吩咐乐工继续吹奏。 她重新闭上眼,问向侍卫后面的男子:“本宫犯了什么事,需要季厂公这般兴师动众?” 季昶一袭飞鱼纹圆领绯红赐服,负手身后,指尖上悬着一枚鎏金银底的搜查令。 “奴奉太后之命,搜查教坊司在逃官妓沈余音。得罪之处,还请长公主海涵。” 长公主眼波流转,提了提丰唇,“这般客气,季厂公是在先礼后兵?说吧,何时怀疑到本宫头上的?” “奴怎敢随意怀疑到贵人头上,是有人在街坊散播谣言,说殿下在府中软禁了一名官妓。” “本宫私藏教坊司的人作何?” 季昶拨开侍卫,打帘走进来,面上三分笑,“奴奉命办事,其他的还要等搜捕之后再议。” 越过跪地的乐工们,季昶走到美人榻前,弯腰附在长公主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道:“沈余音是谁的软肋,殿下该是一清二楚,不必咱家提醒了。” 长公主翘起金镶玉护甲,掩唇道:“本宫就想知道,风声是谁传出去的?” 季昶带人突袭,杀得她猝不及防,想将人转移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与其否认,还不如探听些消息。 “一个自称是贵府狱卒的泼皮。”季昶继续与她低语,从外人的角度看,像是关系甚密,“奴已替殿下扣押了此人。”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妄议本宫者,都该杀。” “妄议与否,还要等搜查的结果。”季昶直起腰,眸光渐沉,“来啊,逐个殿宇地搜,不落下一处。” 长公主依然倚在榻上,并未流露惊慌,“一个官妓,也配大动干戈?母后还真是小题大做,想寻借口惩治本宫,就直接说,别弄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太后并非长公主生母,彼此之间早已出现裂痕。 “奴劝殿下慎言。” 半个时辰后,一名素衣女子被拖了出来,双脚好似无力,倒在猩红地毯上。 季昶搭着腿坐在玫瑰椅上,勾起女子的下巴,仔细打量起来。 女子柳眉鹿眼,纤弱中透着病容,有种梨花带雨的凄楚美。 可惜,季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撇开她的脸,道:“沈氏余音?” 女子垂目,颇为自嘲地笑了,“沈氏百余口,早已成了刀下亡魂,季厂公就别在奴家的贱名前加姓氏了。” 本该感同身受,季昶却早已麻木,“如此说来,沈姑娘也是在暗讽咱家没有姓氏了?” 沈余音抬眸,不见半点畏惧,“差点忘了,季厂公的家人也全都死在了那场误判中。” 因她的话,季昶多看了她一眼,一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女子,满目是仇,浑身是刺,可想而知,她都经历过什么。 “那咱家要告诉你,姓氏是祖辈给的,不该忘。” 不想再耽搁,季昶起身面朝长公主作了个揖,冷着脸离去。不管怎么说,长公主都是千金之躯,不到兵刃相见,他不会直面冲撞。 杀人借刀,才省力气。 “来啊,将人带回教坊司。” 长公主还保持着侧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下压的嘴角终究是泄露了心底的火气。 脸被打的,着实疼了些。 走出大殿,季昶走在最前面,沉甸甸的过往压得他胸口发闷,当年的案子疑点重重,至今不得解,总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棋局。 不过,控制沈余音,有牵制贺斐之的便利,没有坏处。 “在教坊司加派人手,没咱家的命令,不得让其见客。” 侍卫点点头,“小的明白。” 可一行人刚走出长公主府,就被迎面而来的另一拨人拦了下来。 黑压压的三千营骑兵与都护府的侍卫拥挤在府门前。 季昶站在石阶上,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了徐徐停稳的马车。 一只玉手掀开车帘,露出常服的一角。 季昶笑道:“能让大都督亲自来解围的人,想必十分重要吧。” 贺斐之弯腰走出车厢,踩着脚踏步下马车,宽大的衣摆在绛霄下猎猎拂动,疏离而摄人。 睇了一眼被禁军扣押的女子,目光多停了一息,淡淡道:“这个女子,你们不能带走。” “咱家是奉太后的懿旨前来拿人,不带走,怎么交差?” “太后懿旨?” “正是。” “不巧,本督奉陛下口谕,需要将人带走。” 少帝口谕,动作倒是快。 季昶冷哂,在圣旨和懿旨面前,是要服从圣旨的。 好一招黄雀在后,既不直面冲突长公主,又能半路截胡,贺斐之果真是令他头疼的存在。 关键是,少帝还真卖给了贺斐之这个人情。 见对方没有反应,贺斐之看向身后的盛远,示意他将人带过来。 盛远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粗鲁地扯开侍卫的手,将沈余音带到了己方的另一辆马车上。 贺斐之并未再多看沈余音一眼,只与季昶略一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季昶忽然转了转食指的银戒,看好戏似的提醒道:“大都督的红颜知己真不少,府中一个,车中一个。” 贺斐之转眸,眼尾勾勒出锋利弧度,“就不劳季厂公多管闲事了。” 季昶笑笑,目送车队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午夜忽然电闪雷鸣,鼙鼓喧天,顷刻间疾风骤雨,打蔫了花苑的木香和紫藤。 阮茵茵心下叹息,本想送贺斐之一片紫白相间的长廊花海,如今看来是镜花水月了。 躺回被子里,脑中不停回想着与贺斐之分开的情形。 一向温淡的他,在听说了沈余音的音信后,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是否沈余音就是罪臣沈骋之女? 沈姓很常见,此番却又很巧合。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意思,阮茵茵在浅眠中惊醒,昏睡,再惊醒,再昏睡...... 城南客栈内,盛远端着热乎的饭菜走进一间客房,对屋里的女子道:“趁热吃吧,沈姑娘。” 沈余音苍白着一张脸,不绾发,不梳妆,就那么僵坐了几个时辰,“别假惺惺了,贺斐之呢?我要见他。” 开口时,嗓音沙哑。 盛远为她倒了杯温水,“大都督有事要忙,抽不开身,沈姑娘耐心等等。” 沈余音抬手打落杯子,“我问你,阮茵茵是贺斐之什么人?” 即便陷入长公主的掌控,她还是听说了贺斐之从城外带回一个孤女养在府中的事,只觉讽刺,沈氏一族惨遭灭门,而作为父亲亲传弟子的贺斐之,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盛远弯腰捡起碎瓷片,徐徐讲起了阮茵茵的事情,他并不知阮茵茵是宁坤之女的事,只讲了阮茵茵和贺斐之的相识过程。 之后,盛远回到衙署,将沈余音的状况一五一十禀告给贺斐之,“要不,大都督还是过去瞧瞧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贺斐之伏案处理着公事,并未抬眸,“压抑久了,需要自我冷静,晾一晾吧。” 盛远有些懵,按理儿,费尽心思找到的人,不该这般冷漠才对,莫非,真的只是为了兑现对恩师的承诺,保沈余音全身而退?才会在沈氏倾倒后,一遍遍书写沈余音的小字,反复提醒自己,沈余音对他很重要? 盛远挠挠头,实在看不透这个男人。 傍晚,贺斐之处理完手头事,坐进马车,吩咐车夫去往城南客栈。 夕阳晚照,竹影映榥,邻家郎君迎霞来,该是多么美好的场景,曾经的沈余音深觉如此,可如今,只觉一切荒唐,绮丽春景成了连片疮痍。 她坐在床边,看着贺斐之出现在门口。 廊沿流入的灯火中,一袭棕榈纹玄黑对襟织金长衫,长身玉立,如璁如珩,俊美非凡。 许久未见,他再不是当初那个走马观花、肆意洒脱的少年郎,他的神情不再蕴藉,周身的气场也不再温煦。 他变了,变成了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周朝统帅,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 这五年,她在教坊司度日如年,在地牢里提心吊胆,而他战功赫赫,扶摇直上。他们之间,再也不是一巷之隔的邻里。他们之间,隔着迢迢星河。 自她坠落,他从未踏入教坊司,从未表达过一丁点的关切。 愤恨涌上心头,沈余音猛地站起身,抓起枕头砸了过去,“贺斐之,你还有脸过来!” 半空打落枕头的人,不是贺斐之,而是盛远。 “沈姑娘自重!是你口口声声要见大都督,见到了人怎还撒起了泼?!” 一个人的愤怒可抵千军万马,沈余音像杀红眼的卒,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在与盛远的推搡中,大喊道:“贺敬捏造诽谤,销毁证据,害我沈氏百余人成了冤死鬼!你们贺氏的人,心都是黑的,黑的!” 五年的痛苦无处发泄,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教坊司不比此处,容不得人伤春悲秋,稍有反抗,就会遭受毒打。去那里寻欢作乐的官员,也多是不走心的,酒桌上的过客罢了。 沈余音怒目着触手不可及的贺斐之,被盛远拦腰推坐在床边。 她紧握拳头,双眼通红,恨不能与门口的男子玉石俱焚。 盛远喘着粗气,没曾想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会有这么大的蛮力,是愤怒到了份儿上才会爆发的能量吧。 “沈姑娘莫要一概否定,大都督这些年一直在查找当年消失的两个人证,其中一个已有眉目。” “五年了,仅仅是有眉目?现在还来诓骗我,当我是三岁孩子?” 盛远都替贺斐之感到不值,但有些事还是要让她知道的,“且不说寻认证,就说你在教坊司的头四年,若非受了大都督的暗中保护,你以为你能清白地走出来?” “保护?”沈余音冷笑,“我被长公主的人强行带出教坊司,怎么没见你们出现?” 那些时日,先帝驾崩,大都督为了稳住少帝的皇位,数日数夜不得休,控制了朝野内外的秩序,避免了各地诸侯王趁机造反。整个三大营全都严阵以待,确实疏忽了对沈余音的保护。 可盛远刚要解释,却被门口的男子打断。 “盛远,不必解释。” 贺斐之不需要被理解,即便被理解,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可他的不愿解释,听在沈余音耳朵里,就变了味道。 “贺斐之,知道我为何非要见你吗?” 贺斐之看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要亲口告诉你,我一定会让所有诚国公府的人付出代价。” 贺斐之面上还是不见情绪的起伏,在权臣的位置上坐久了,早已学会收放自如,鲜少有人能激怒于他,包括眼前这个曾经一见他就笑出梨涡的女子。 “好,拭目以待。” ** 夜幕降临,阮茵茵有些疲累,早早睡下了。 须臾,婉翠走进来,轻轻推了推浅眠的女子,“姑娘,大都督回来了。” 阮茵茵揉揉眼皮,掀开被子走到外间,见贺斐之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正在翻看她的画册。 “事情处理好了?”她走过去,试图抽走画册。 那是她初学的“废弃品”,根本拿不出手。 贺斐之没有执意翻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嗯。” 将画册塞在书本的最下面,阮茵茵扯过一把椅子坐在男人身边,“那女子……是沈驰将军的嫡女?” 贺斐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问沈余音,他却说起了宁家家产的事。 “我已与冯阁老打过招呼,等过几日,会安排你与他们老夫妻见上一面,很多事情还是见面谈吧。” “好。” “不过要提前写好拜帖,为表诚意,由你自己来写。” “喔。” 对于他的安排,阮茵茵心怀感激,面上泛起柔蜜的笑。 她笑起来很甜,脸颊有两个不太明显的酒坑,衬得更为稚态。 贺斐之收回视线,起身向外走,“我回衙署了,有什么需要,还是去跟老赵讲。” 这就回去了...... 因着刚睡醒,阮茵茵跟着站起身时哼唧了一声,很像磨人时的撒娇声。 她拉住他的衣袖,“最近开了好些花,一起去瞧瞧吧。” 贺斐之垂眸,盯着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拒绝的话卡在了唇边。 夕阳斜照在成片的棣棠上,飘香的花瓣迎风而舞,明艳金翠,美不胜收。 棣棠不耐寒,花匠老伯特意将它们种在了日出就会被照射的地方,精心呵护着。 阮茵茵搬来杌子,邀贺斐之一起观赏,“本想送你一个惊喜的,可惜我种的花都被雨水打蔫了。” 贺斐之事忙,很少有闲暇去留意花花草草,即便有人送他一花房的名贵品种,他也不会刻意去侍弄。 “没必要送我,送自己就好。” 阮茵茵暗道这人真无趣,伸出手指点在了他的侧脸上,轻轻戳了下,“你这里要是有个酒窝就好了。” “为何?” “有酒窝的人,天生爱笑,就像我。” 哪来的歪理,贺斐之好笑地嗤了声,继续盯着棣棠观赏。 花匠老伯养的公鸡溜了出来,咕咕地游走在花丛中,被一只蝴蝶戏耍着。 蝴蝶时而落在鸡冠,时而落在鸡尾,任公鸡怎么炸毛也无济于事,惹得阮茵茵娇笑起来。 可下一瞬,她就笑不出来了,公鸡啄起了棣棠花。 物以稀为贵,北方很少见到棣棠,多珍贵啊,阮茵茵赶忙去撵公鸡,回来时随意问道:“花匠伯伯说,你喜欢棣棠,所以多种了些。” “少时在邻居家见过一次,觉得很特别。” “邻居家?” 阮茵茵记得秦砚与她提过,当年贺敬和沈骋就是邻居,私下里交情很好,时常往来,后来的种种,令人唏嘘。 提起这事,阮茵茵又试探着问道:“那位沈姑娘,是沈将军的女儿吗?” 在大周朝,罪臣之女,一些会被送入各地卫所充为妓,一些会被官宦收为婢或对食,还有一些,会被送入教坊司。她们中,很多惨死在了被押解的途中、深府的棍棒下、教坊司的枯井里,阮茵茵问得小心翼翼,很怕冒犯到对方。 贺斐之淡淡道:“有些事,与你无关,你不该过问。” “可沈氏与殊兴二十六年的案子密不可分,我怎么不能过问?” “那案子结了。” “可你还耿耿于怀不是么。”看他沉了脸色,阮茵茵转移起话题,“好嘛!那你最喜欢哪种花?” 贺斐之稍缓面容,“花期长的。” 春色已泛滥,夏又未至,满园的斑斓等待被翠色置换,这个时节的花卉,既浓烈又脆弱,烈的是色彩,弱的是花期。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还不得不屈服,阮茵茵低头揪了揪裙摆上的绣纹,气不打一出来。 那只公鸡溜达到了两人脚边,咕咕咕的破坏了安静,贺斐之被扰了赏花的兴致,起身道:“早些歇下,有事让老赵知会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阮茵茵耷拉下肩,连公鸡啄了绣鞋也浑然未觉。 他今日心事重重的,分明是有事。 “贺斐之!” 不知心里哪个地方抽痛了下,阮茵茵追着贺斐之的背影跑过去,绕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没事。” “自打我告诉你关于教坊司沈姑娘的消息,你就变得很不一样。我只是想知道,这位沈姑娘是不是沈将军的女儿,有什么不可告知的呢?我又不会去外面乱讲。” “小阮。”贺斐之冷了语气,“我说了,不该问的别问。” 阮茵茵心里愈发苦涩,较真道:“你只需回答我,沈余音和沈将军是不是父女。” “你只需做好自己。” “你......” 阮茵茵抿抿唇,都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贺斐之不说,她完全可以去找别人打听,可心里梳理不开这股劲儿,就是想要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有些事情一旦联系到一块,就会变得极其诡异,譬如在小镇上朝夕相对时,他总是把“茵”写成“音”,回京后,又时常在书房一遍遍写下“音”这个字,而沈余音的名字里,恰好有个“音”字。 两人僵持不下,贺斐之道:“殊兴二十六年的案子,越知情越危险,别再试图插手。我不是与你商量,是敬告。” 阮茵茵鼓鼓香腮,侧身让开路,嘟囔道:“我就是个客人,是外人,什么都不该问!” 贺斐之顿了顿,还是大步离去。 阮茵茵踢开脚边的石头子,决定去问秦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经过一场大雨,木廊上的木香和紫藤被彻底打蔫,没了绽放的希望。 阮茵茵托腮盯着半秃的藤枝,根本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有些花卉是注定迎不来春日的,强求不得。 今日要去首辅府送拜帖,她没多做停留,全当遗憾一场。 首辅府位于皇城最繁华的地段,广亮大门、兽面锡环、四柱门簪、烫金匾额,无不彰显重臣府邸之气派。 阮茵茵沉住气,叩响了府门。 正门许久无人应答,倒是从侧门探出一个脑袋,“有事吗?” 阮茵茵走过去,说明来意,递上拜帖,“麻烦了。” 对于访客,首辅府的门侍早已见怪不怪,丢下一句“回去等信儿”,便合上了门扉。 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阮茵茵没有在意,转身走向贺府马车。 长长的巷陌四通八达,能够路过许多人家,正当阮茵茵想要撩开帘子透口气时,一道人影忽然从一户人家的院门冲了出来,二话不说跳上了马车。 “驾车,快点!” 闯入者推了推看呆的车夫,不停催促着。 通过侧脸,阮茵茵认出此人身份,按住欲要动手将人推下去的车夫,催促道:“自己人,快走!” 车夫斜了一眼追出来的打手,一扬马鞭,扬长而去,车轮在青石路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惊飞了墙头啾啾的雀鸟。 阮茵茵看向坐在车廊上的男子,试探道:“大理寺,韩大人?” “正是在下。”韩绮歪头盯着被甩在车后的一众人,笑着扬了扬拿到手的罪证,收回视线时,对阮茵茵点头致谢,“麻烦绕路去一趟大理寺。” 一听是大理寺,车夫都没有经过阮茵茵的同意,默默选择了配合。 韩绮是个随意的性子,收起抢来的罪证,呼出一口长气,随即散漫地领略着沿途的喧闹与繁华。 从阮茵茵的角度,恰好能瞧见他被纤睫覆盖的眼睛。 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袭来,眼前浮现出零碎无法拼凑的画面,她闭眼捏额,摒弃掉杂念。 余光瞥见韩绮穿着的锦衣上有木香花的纹路,还是盛放中的状态,不禁多了一丝感慨。 强求之下,求而不得。顺其自然,不期而遇。府中的木香没有迎来春日,倒是从他人的衣衫上得了永恒。 发觉阮茵茵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韩绮握着折扇给她扇起凉快,“阮姑娘?” 阮茵茵没解释,盯着扇面问道:“这风景很壮观。” “梅林竹海、日照金山,是我心之向往。” 梅林竹海尚且能在皇城附近寻到,但日照金山的盛景,可遇不可求,脑海深处再次有零碎的画面袭来,依稀记得年幼时,有人拉着她的小手,笑称要去目睹一次日照金山。 可那拥有温暖笑意的人,又是何人? 头脑涨疼欲裂,阮茵茵惨白着脸捏住颞颥,试图缓解不适。 韩绮滞目,在路过一家医馆时,叫停了车夫。 阮茵茵抬头,“韩大人还有要事,别耽搁了。” “无妨。” 韩绮跳下马车,带着阮茵茵进了医馆。 头疼不是小事,郎中仔细询问起阮茵茵之前有无此类症状。 “我被人伤过头,失了些记忆,每每回想少时,就会头痛。” “可有记起什么?” “不曾。” 医馆内很安静,韩绮倚在门边,眼中流露出不知名的情绪。 她被人伤过头,丢了少时记忆...... 送韩绮回到大理寺,阮茵茵没有冒昧前去寻秦砚打听消息,她与秦砚不算熟识,想要打听消息,还需静等时机。 回去的路上,在穿过一条巷子时,车夫忽然停下避让。阮茵茵撩开车帘看去,远远瞧见一路人马驶来。马蹄阵阵,珠围翠绕,应是人丁很兴旺的门阀世家踏青回城。 为首的老者,峨冠博带,矍铄健旺,透着一股威严感。 车夫扭头提醒到,对方正是已经致辞的诚国公贺敬。而贺敬身后,身穿艳丽锦衣的男子,是世子贺宥之。 在得知对方就是贺敬时,阮茵茵不禁想起了那个案子,她暗暗告诫自己,等拿回家产,就要详细去了解案子的经过。 大理寺的库房内,存放了所有大案的卷宗,即便没有彻底查清,也会将案子记录在册,她需要掌握案子全部的线索和疑点。 ** 几日后,阮茵茵收到冯首辅的回帖,邀她和贺斐之于三日后参加一场首辅府举办的曲水流觞宴。 贵胄世家邀人叙旧,也是风韵雅致的,可阮茵茵深知自己几斤几两,哪好意思去献丑,但冯首辅于百忙中发出邀请,也不好拒绝。 好在还有贺斐之。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已过去五日,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也不知贺斐之会不会对她的事上心。 还好当晚贺斐之就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三日后,贺斐之应邀带着阮茵茵前去赴宴。 澄碧溪畔,阮茵茵行过万福礼,甜甜地唤了声:“见过阁老、夫人。” 首辅夫人薛氏是位雍容的妇人,一见阮茵茵便拉住她的手,“来,茵茵,让伯母好好瞧瞧。” 冯首辅也喟叹一声:“好孩子,苦了你了。” 依偎在陌生的怀里,阮茵茵有些腼腆,羞赧的样子是贺斐之未曾见过的。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牡荆缎纹碧绿凤尾长裙,腰系墨绿条纹的提花裙带,灵动不失明艳。 精心打扮过的小妮子,有种青涩的美艳,吸引了不少俊才的视线。 察觉到那些或是疑惑、或是惊艳的目光,贺斐之压下嘴角,下意识挡住了阮茵茵。 寒暄过后,冯首辅带着两人去往昔日的宁府。 “老夫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让仆人过来打扫,但一些物件还是破旧了。” 看着窗明几净的府邸,阮茵茵感激道:“已经很好了,这些年让您费心了。” 冯首辅摆摆手,“何足挂齿。” 将一把把钥匙交给阮茵茵,冯首辅长长舒出口气,红着眼眶离去。 院中只剩下两人,阮茵茵看遍了所有的屋舍,耳边一直回荡着打斗的声响。 她承受不住,蹲在长满青苔的院落中,脑海中重现了被劫杀那日的场景,惨叫连连,血流不止。模糊的画面中,她被刺客堵在一角,腹部受了一刀...... 见状,贺斐之快步走过去,想要将她扶起,却发现她脸色苍白,身体在发抖。 触景生情了么? 没有立即过问她是怎么了,贺斐之蹲下来抱住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着。 “想哭就哭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任何人遇见这种事,都会绷不住的,何况是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可阮茵茵只是吸了吸鼻子,在他欲要松手时,紧紧搂住他劲瘦的腰身,侧头靠在他的胸膛,“贺斐之,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近的人,包括......” 你。 最后那个字,她没有说出口,可她希望,贺斐之是她能够真真切切亲近的人。 庭院的老树经日光照射,投下一片树荫,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静谧无声的晌午,倦鸟终于寻到了可以栖息的枝头。 时至晌午,阮茵茵走出府门,仰头凝望门屏道:“连楹上有蛛网。” 废弃的房舍才会出现蛛网,阮茵茵不想自己的府上那么凄凉,于是回到府中,从灶房里寻到一块破旧的抹布,又搬过椅子踩在上面,想要踮脚擦拭,奈何个子不够高,怎么也够不到高高的连楹。 府门是一户人家的门脸,贺斐之知道阮茵茵的用意,看她费力的样子,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石阶上向上望。 阮茵茵正牟劲儿垫脚,忽然腰间一紧,一双大手有力地锢紧她,将她竖着举了起来。 “你......” 芙蓉面肉眼可见的飙红,阮茵茵低下头,看向男子不带情绪的面庞。 一阵悸动过后,阮茵茵不再犹豫,轻松地擦拭起来。 贺斐之托举她的动作很稳,毫不吃力,宽大的衣袂垂落,露出绷紧的手臂,隐现几条青筋,看上去极富力量感。 ** 从宁府离开,两人沿途寻了一家菜馆,阮茵茵拉着贺斐之走了进去,“咱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凑合一顿算了。” 贺斐之身边的朋友,大多是富家子弟,精打细算的很少,要说最吝啬的,当数腰缠万贯的段崇显,他不是精打细算,是一毛不拔。 菜馆的品类很多,阮茵茵将就着贺斐之的口味,点了四道清淡的菜肴。 看两人像是第一次光顾,跑堂介绍道:“小店的招牌菜是手打鱼丸汤,两位要不要试试?” “辣吗?” “很辣。” 阮茵茵笑笑,“不用了。” 贺斐之坐在窗边春晖中,漫不经心道:“可以试试。” 阮茵茵违心道:“不了,我不喜欢辣的。” 点菜这种小事,贺斐之从不上心,她说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 ** 翌日早朝,有言官就贺斐之“私藏”罪臣之女一事,上谏少帝。 七岁的少帝故作老成地咳了声,“朕觉得此事不该拿到朝堂上议论,过于小题大做了。但行有行规,既然那女子是教坊司的人,就由礼部尚书将人带回吧。” 这是想要小事化了,摆明了是在维护贺斐之,众臣各怀起心思。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缄默的贺斐之忽然上前,“沈骋一案,疑点颇多,令臣无法心服口服。如今,沈氏只剩一女,臣愿以丹书铁券,换沈氏女自由之身。” 丹书铁券! 满堂哗然,那可是贺斐之立下赫赫战功后,由先帝亲赐的保命符啊。整个大周拥有丹书铁券者,不超过三人,贺斐之以丹书铁券换取沈氏女自由,是有意娶她为妻吗? 闻言,少帝一时没了主意,瞟向身侧的季昶,“之前没有这种先例,该如何是好?” 季昶也是大为震惊,看来,沈余音在贺斐之心里确实占有重要的分量,那阮茵茵呢,又被置于怎样的位置? 以丹书铁券换人的事虽未成,但少帝暂缓了沈余音回司礼监的时限。 消息不胫而走,朝廷内外都开始议论纷纷。 当阮茵茵听说此事后,双脚一软,坐在了身后的绣墩上,此刻可以肯定,沈余音就是沈骋的女儿。 心开始慌乱,阮茵茵单手支颐,眼中泛起水光,贺斐之以这样的方式,划分了外人与自己人,而她是前者。 时至今日,她一直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外人...... 这时,门侍捏着一张信走来,“阮姑娘,有你的信。” 阮茵茵接过信,信封上以秀娟小楷写着一行字:茵茵姑娘亲启。 拆开信,只一眼,就僵住了手指。 执笔者是沈氏余音,约她今夜在城南客栈相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看完信,阮茵茵有些胸闷,为自己倒了杯水,饮下时才发觉水是冰凉的。 “婉翠,让老张备车。” 婉翠有些懵,“姑娘要去哪儿?” “城南客栈。” 夏春交替,微风和煦,却依然挽不回枯萎凋敝的藤枝,那本该汇成花海的木香和紫藤变得枯黄,成了姹紫嫣红中最多余的存在。 错付的精力可以忽略,那真心呢? 耳边的风无法给予回答,阮茵茵歪头靠在侧壁上,想要借此积蓄一点心力。 马车抵达城南客栈,阮茵茵带着婉翠步上二层,最靠里的屋子敞着门,有光线倾泻而出。 阮茵茵来到门边,看清了屋里的女子。 弱柳扶风是对这名女子最好的形容。 屋内,沈余音转头,对上阮茵茵的目光,心道丹书铁券一事,这丫头应该已经知晓了。 只是,她为何投来那种目光? 正室来质问外室吗? 想到此,一股羞耻感徒生,沈余音低低地笑了起来。世态炎凉,从贵女跌成妓子,连一个孤女都能来踩一脚。 “来了便是客,茵茵姑娘坐吧。” 毕竟是将门养出的嫡女,又有丹书铁券一事给了她底气,沈余音娉娉婷婷地走到窗前,拉开疏帘,转身吩咐小二上茶。 既然贺斐之给了她底气,那就借此好好膈应一下贺斐之和他身边的女人。 阮茵茵走了进去,没有质问,没有撕扯,更没有挖苦和讥嘲,只是捏着衣角,平静地问道:“你约我来,是何目的?” “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拿捏了贺斐之。” “你言重了,我没有拿捏谁。” 沈余音不着痕迹地打量起阮茵茵,忽然发现她紧抿唇瓣时,腮边有两个酒窝。 酒窝,梨涡……沈余音忽然就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笑你傻,我也傻。” “什么意思?” 两个酒坑并不代表什么,可沈余音存心报复,专挑不中听的切入,“看不出来?” 阮茵茵仔细凝睇她的脸,忽然在那薄凉的笑靥中看懂了对方的讥嘲。 回顾往昔,心一点点下沉,“茵”和“音”,酒窝和梨涡......真的是巧合吗? 阮茵茵从不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她缓和着语调,问道:“你和贺斐之是两情相悦吗?” 就算被无形的刀捅了心口,她也要“伤”的明明白白。若真是两厢情愿,她绝不会叫自己继续深陷。她接受不了被人当作替身,更不会破坏别人的感情。 沈余音冷笑,她恨贺家人还来不及,又怎会承认喜欢贺斐之,不过,能亲手毁掉贺斐之和别人的姻缘,是件开心的事,何乐不为? 诚国公府的人,一个也不配善终,更不配得到良人携手白头。 绕过桌子,她来到阮茵茵身侧,附耳道:“我和贺斐之青梅竹马,若非出了那件事,早就谈婚论嫁了。你说,是不是两情相悦?” 阮茵茵闭眼静默,陷入自己的思绪。 沈余音靠在桌边,笑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窃和癫,“以后少笑,别露出酒窝,否则,会让贺斐之觉得似曾相识。” “你够了。”阮茵茵语气无力却平静,“我笑不笑,与你们无关。” 喜欢一个人,也不该失去自我,阮茵茵有自己的小小风骨,不容别人践踏。 沈余音冷哂,“想自欺欺人,谁也拦不住。” 即便难过,阮茵茵也能感受出对方的刻意,可贺斐之故意分不清“音”和“茵”,是不争的事实。 门口站了许多人,除了婉翠,全是贺斐之的影卫,他们是负责保护沈余音的安危,而自己成了他们此刻的“眼中钉”。 阮茵茵觉得头晕,打算以仅有的体力去会一会贺斐之,当面问清楚。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春花如候鸟,万点不恋枝,散落长河,涌向黄昏,留慕春之人徒生愁。 阮茵茵回到贺府时,已是夕暮时分,红纱灯影交错横斜,打在雾青色的罗裙上,有种雾霭醉晚霞的凄楚美。 跟赵管家交代完,阮茵茵一个人走进花苑木廊,盯着那片枯萎的藤枝,忽然有种冥冥之中的悲鸣。 这是为贺斐之种下的花海,却是园中最多余的。贺斐之说过,当年初见了邻家的棣棠,觉得独特,便在府中种了一片。 如今,那片棣棠汇成了花海,是睹物思人的最好见证吧。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难得的感情。 阮茵茵自嘲一笑,曾经,她竟痴痴地以为,自己对贺斐之是最特别的,特别到可以渗入他的心里。 暮色沉沉,赵管家从衙署回来,目光带着怜惜,“主子去了城南客栈,姑娘先歇下,别等了。” 去了城南客栈...... 阮茵茵低头笑笑,好委婉的说辞,是怕她承受不起吗? 皎月依旧,可望月的人,心境变了。 没与赵管家商量,阮茵茵独自去往马厩,带着车夫再次去往城南客栈。 三更砌愁云,银月入丹槛,白日里喧闹的街道阒静幽幽,与夜行者相伴的,永远是月幕星云。 城南客栈前,飞絮缭绕,阮茵茵提灯站在垂柳前,仰望了一眼二楼临街的客房,孤灯一盏,人影成双。 不知是贺斐之还是盛远。 迈开莲步,鬟上冰梅纹的流苏坠子轻晃,折射出暗冷的光,她走进客栈,将六方风灯交给车夫,提裙步上楼梯。 看守的几人一见到她,礼貌问道:“姑娘怎地又来了?” “我来找大都督。” 几人已经知道阮茵茵的身份,没有阻拦,让开路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道了声“谢”,阮茵茵来到紧闭的客房前,还未叩门,就听见盛远粗犷的嗓音传了出来。 “姑娘三更半夜折腾人,以死要挟,就为了让阮姑娘搬出贺府?阮姑娘是大都督的恩人,不是花草,哪能说拔就拔?” 阮茵茵垂下手臂,看来,贺斐之没在房里。 紧接着,沈余音带讽的声音传了出来,“贺斐之用丹书铁券换我自由身,是将我当成了家人,既把我当成家人,府上就不该再留别的女子。” “不是,大都督将阮姑娘当作妹妹,在送她出嫁前,怎就不能留在身边?” “送嫁?” “是啊,大都督不止一次与我说,要为阮姑娘筹备嫁妆,送她风光大嫁,若不是当成了亲妹妹,怎会这般上心?” “贺斐之才不是会轻易透露心事的人,除非他相中了你,想把阮茵茵嫁给你?” “你别胡说,我也将阮姑娘当妹妹的!” 送她出嫁......没想到贺斐之还有这重打算…… 如塌方的千层雪压在心头,阮茵茵无意识地后退,脚跟踩到了栏杆前的盆栽。 屋里瞬间没了声响。 门扉被拉开,盛远探出脑袋,“阮姑娘......快进来坐。” 阮茵茵走进去,不停告诉自己,她是来找贺斐之要个说法的,不能铩羽而归。 屋里没有贺斐之的身影,阮茵茵刚想开口询问盛远,沈余音却抢先道:“盛将军,女儿家说几句私话,劳烦回避一下。” 担心两人起冲突,盛远离开时没有关门。 屋里剩下两人,沈余音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阮茵茵倒了盏茶,“适才,我与盛远的交谈,你可听清了?” 见阮茵茵不理自己,沈余音自顾自道:“我也很诧异,没想到贺斐之想要为你送嫁。说真的,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寡冷的人,从不掺和别人的事,想来,你是他珍重的人,视如姊妹。” 阮茵茵忽然笑了,“你说话怎么绵里藏针的?想讽刺就讽刺,没必要拐弯抹角。” “你倒是直接。” “拐弯抹角多累,难怪你活得沉重。” “你懂什么,经历过大难的人,哪里还有笑颜可言?” 阮茵茵笑意不减,没有提起自己的经历,都是不幸之人,何必用苦难对比苦难。 被将了一军,沈余音有些烦躁,“你来做什么?” “来找贺斐之,他人呢?” 沈余音故意道:“我有些饿,他可能去煲汤了。” 多讽刺的一句话啊,在相识的十个月里,何曾见过贺斐之亲自下厨。阮茵茵握了握拳,咽回了心中的苦涩。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去,见男子身穿一袭藏青深衣,双眸冷寂地站在那里。 面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始终是那个不近人情的贺斐之。 他手里没有药碗,也不知是不是去煲汤了,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椅腿在地面发生摩擦声,阮茵茵起身向外走去,侧眸道:“我有话问你。” 贺斐之与盛远交代了几句,大步跟了出去。 子时万籁俱寂,贺斐之来到客栈前,见阮茵茵伫立月下,背影有种比初遇时更为单薄之感,他走过去,隔着三步距离,“找我何事?” 阮茵茵转过身,万千疑问终是词穷,“我的婚事,你有怎样的安排?” 事关于她,不算僭越吧。 贺斐之已经听盛远说起阮茵茵偷听到他和沈余音对话的事,并没有因为阮茵茵的提问失了阵脚。 原本,他就是想要凑合她与盛远,今日全当快刀斩乱麻。 行与不行,还需要她的一句回答。 “我中意的人是盛远,他家境殷实,无妾无婢,性子温厚,体魄强劲,双亲慈爱,兄弟友善……” 提起盛远,贺斐之不吝赞美之词,可阮茵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走上前踮起脚,以食指点在他唇上,忽而一笑,“那你也不差呀,容貌俊美,文韬武略,手握大权,自立门户,后院清净,体魄......” 她下瞄一眼,红着眼笑了,“你是我救回的人,体魄如何,我不是更清楚。与其嫁给盛将军,还不如嫁给你。” 女子的指尖凉凉的,贺斐之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小阮,我把你当妹妹,当晚辈。” 面对面听见拒绝的话,阮茵茵眼眶更红,似乎下一息就将落泪,“不是妹妹,也不是晚辈吧,贺斐之,你其实是将我当成了替身吧。” 贺斐之皱眉,这些年里,他之所以一遍遍书写“音”这个字,是为了反复提醒自己,沈余音对他的重要性,以至于不忘恩师的托付,救沈余音出火海。 而之所以故意将“茵”写成“音”,是为了……为了减弱阮茵茵对自己情绪的左右。 可这些,他不愿解释。 没得到解释,阮茵茵笑着后退,一步,二步,三步,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心芽也如同木廊上的蔓藤,枯萎殆尽。此刻,有没有得到解释已经不重要了,一个心里没她的人,喜欢谁,又与她何干! 胸口还是发闷,丝丝缕缕地抽搐,可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怯懦卑微,即便伶俜一人时,也没让自己卑微到尘埃。 她,生性磊落、不卑不亢。 “入府以来,承蒙照拂,甚是感激。” 浅浅的酒窝消失了,连同眼中爱慕的流光,阮茵茵肃了表情,直视男人的双眼,“贺斐之,你不欠我了,从今往后,你我陌路,各不相干。” 盈盈梦一场,不再希冀与你共望星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贺斐之不太能理解这种突然的绝情,他知晓她单方面的情感,可在不能给予回应的前提下,他希望送她风风光光地出嫁,难道也有错? 因为爱而不得,就否定掉过往的一切恩情?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 冷静过头会变得虚伪,阮茵茵不想在感情里有半点虚伪,可这些,她已不想解释了,就像他从不愿与她解释。 “长夜漫漫,够我冷静了,就此别过,贺大都督。”说罢,她调转脚步,走向马车。 纤纤玉手挑起车帘,复又垂落,车厢内泻出的光被一瞬收回,唯剩阵阵车辙声。 当云鬓堆鸦的女子消失在视野里,贺斐之眉头紧锁,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潺潺涓涓流淌过血液,来到血管的分岔口,而阮茵茵就站在一个岔口,周身聚拢夜雾,仿若下一刻就会消弭不见,需要他快速做出抉择。 向左或向右,沿途的风景千差万别。 贺斐之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出去的手,幽寂的黑瞳微黯。 ** 回到贺府,阮茵茵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下,却还觉得口渴,又连喝了数杯。 之后,她熄灭烛灯,倒在枕簟上,蜷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了婉翠的声音。 “姑娘,你发热了。” 阮茵茵睁开眼,觉得头昏脑涨,裹着被子坐起身,感觉到热意从掌心晕开。她身体乏力,歪靠在婉翠的肩头。 “奴婢给姑娘穿好衣裳,再去传侍医吧,也不知夜里何时发热的,别烧坏了身子。” “不打紧。”阮茵茵懒洋洋地靠在她怀里,并没有要传侍医的意思,她以前在医馆做过短工,按方子抓药,再去煎熬,对治疗小病小痛的配方谙熟于心,“按我说的,去抓些草药来,小火煎熬,记得放糖,我怕苦。” 嘟嘟囔囔的一阵轻言,她搂住婉翠的腰,蹭了蹭脸,“姐……” 婉翠抚了抚她顺滑的长发,无奈笑道;“还说不打紧,都烧糊涂了。” 哄孩子似的将阮茵茵扶回被子里,婉翠先唤来侍医,又跑去一进院寻到赵管家。 “姑娘发热了,是否要请回主子?” 赵管家叹道:“让姑娘先睡下,主子那边还有事……” 婉翠自觉位卑言轻,没再多言,垂头丧气地回到客院,心想若姑娘是府中主母,赵管家怎么也要去请一趟主子吧。 想到此,她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姑娘早晚是要嫁人的,到时候自己是跟着姑娘做陪嫁丫鬟,还是留在贺府? 再没有姑娘这样随和的主子了吧。 她揉揉头,走进客房,见阮茵茵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心里不是滋味,总想着要为阮茵茵做些什么。 请不回主子,也许能请来榕榕姑娘吧! ** 阮茵茵在混沌间,总感觉有道桂花香萦绕鼻端,她难受的嘤了一声,缩了缩身体。 风寒体虚,酸疼无力,喝了药也不能立竿见影,肌肤依然很烫。 倏地,额头一凉,好像有人将拧了冰水的脸帕搭上她的额头。 记得劫后逃生那晚,她同样发了热,整个人窝在长姐怀里,挨到天明。 那晚,长姐同样是用这个法子为她降温,还不停说着:茵茵,要活下去啊。 记忆残缺,长姐却是她黯淡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光束。 “姐......” 坐在床边的榕榕没有听清阮茵茵说了什么,附身靠过去,“嗯”了一声,语调上挑。 阮茵茵却没了反应。 榕榕直起腰,看向婉翠,“等她醒了,别告诉她我来过。” “为何呀?” “让你别说就别说。” 婉翠捂嘴笑,感觉这位泼辣的榕榕姑娘完全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听见妹妹烧得昏睡过去时,二话不说赶了过来,还说不在乎妹妹! ** 翌日碧空如洗,燕语莺啼,阮茵茵慢慢睁开眼,被半敞的窗外春光晃了下。 刚巧婉翠端来盛水的铜盆,关切道:“姑娘可觉得好了些?” 阮茵茵坐起来,一半轮廓罩在晨曦里,“好多了,昨晚……是你在照顾我?” “还有榕榕姑娘,不过她不让奴婢告诉姑娘。” 姐姐……阮茵茵鼻头一酸,按捺不住激动地攥紧被子。 婉翠服侍她漱洗用膳,又监督她服下汤药,“姑娘今日在府中歇着,养养身子,哪儿也别去了。” 阮茵茵凝着婉翠的眼睛,片刻后,展臂抱住了她,徐徐说起自己的打算…… 前半晌,阮茵茵去往花苑,与花匠老伯浇花剪枝,还为他点燃了烟锅,陪他畅聊天南海北,嘴角始终挂着笑。 后半晌,又调皮地惹怒老夫子,再主动递上戒尺,笑看老人家吹胡子瞪眼。 一切都看似如常,直到夕阳西下,在老夫子准备离开时,阮茵茵站在游廊中,忽然曲膝,行了一个师生礼。 “从今日起,学生不再借宿贺府,与先生之缘止于此刻,但先生之教诲,学生永记心中,自律自持,绝不敢忘。师徒一场,先生请受学生一拜。” 蝉声起,梅子熟,她以她的方式与春日作别,与教会她很多道理的夫子作别。 她要体面地离开,腰杆挺直,不留遗憾。 ** 阮茵茵的告别极为决绝,与府中人逐一打了招呼,便背起褡裢,头也不回地走出贺府大门。 她的行囊空荡,来时带的不多,走时亦然。 被留在府中的婉翠拍拍脑门,着急地拉住赵管家的袖子,“您倒是劝劝姑娘啊!她孤零零一人,能去哪里啊?!” 除非去投奔酒坊的榕榕姑娘,可那地方,也不能常住啊。 赵管家也是为难,难不成要将人五花大绑困在府中?主子从没有限制过阮姑娘出行,自己也不好擅作主张。 “我去一趟衙署。” ** 暮春的最后一日,绿柳如绦花如靥,到处洋溢着春末夏初的繁茂。 阮茵茵来到程氏酒坊,叩响了房门,“姐,我来接你回家。” 榕榕站在晚霞里,对上妹妹水汪汪的杏眼,拒绝的话噎在了嘴边。昨晚,她已从婉翠那里得知了妹妹的处境,也知朝廷那位大官没打算娶妹妹,既如此,她也不放心将妹妹留在那边,什么也不去管。 血浓于水,更何况,她从未真的冷心冷情。 剪剪清风,疏疏柳絮,这一次,榕榕没有再推开阮茵茵。 ** 为了从班军中抽调精锐,且不让季昶截胡,贺斐之离开城南客栈后,又与兵部周旋了一整日,回到衙署已是掌灯时分。 当瞧见赵管家时,贺斐之似有所感,沉声问道:“府中怎么了?” “阮姑娘离开了......” 从衙署等了几个时辰,赵管家已从火急火燎中缓释过来,语气较为平静,但还是声音发颤。 离开了?能去哪里? 想想便能猜到,无非是程氏酒坊或宁府。 贺斐之坐回大案,倒也没像赵管家和婉翠那般焦急,泰山压顶尚且能够面不改色,何况是这桩事。 但心里终究不太舒坦。 昨晚的不欢而散,实在算不上体面。 “去打听一下,她现在何处。若是在酒坊,跟程三爷打声招呼,别让她受到酒客觊觎。若是在宁府,送些物资过去,再加派人手护在府邸周围。” 她的身份一经暴露,会掀起不小的议论,恐有人会上门滋扰。 赵管家面露疑惑,“宁府?” “她是前任工部尚书宁坤的幺女。” 赵管家大为震惊,待反应过来,又不禁生出疑惑,只是去保护姑娘,而不将姑娘接回吗? 见赵管家欲言又止,贺斐之猜出他的想法,一时无奈,还处在气头上的小丫头,如何接得回? 再者,住在宁府,比住在贺府名正言顺得多,对她也有好处。 赵管家躬身退出衙署,转身时重重叹息,本以为阮姑娘能柔化主子的冷硬,如今看来,是自己多想了,有生之年,怕是见不到能让主子失了阵脚的女子出现了…… 衙署陷入沉寂,贺斐之照常拿起案牍翻看,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侧额有些发紧,他靠在椅背上闭目,让人将盛远传了过来。 “从你手底下挑两个影卫。” 要给沈余音安排护卫吗?盛远点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今儿沈姑娘说,客栈的被子太沉了,想换榨蚕丝的。还有衣衫,想要换轻薄的罗和絺。” “你看着安排。” “那选好影卫,卑职直接带去客栈?” 给沈余音安排影卫,得安排个脾气好的,否则,容易发生口舌之争,可他手底下的兄弟们个个脾气火爆,万一真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谁也不愿意去伺候一个阴阳怪气的人啊。 倏然,闭目的男子道:“不是叫你给沈余音安排,而是给阮茵茵安排。” “啊?”盛远还不知阮茵茵已经离府,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等与赵管家打听后,才意识到严重性。 “阮姑娘是要与大都督彻底断了往来啊!” 赵管家止不住地摇头,“希望还有转机。” 可转头,二人就齐齐回到衙署禀告,说是阮茵茵从外面雇佣了四个护院、一个婆子,将他二人安排过去的物资和影卫统统拒之门外。 贺斐之撇开手里的公牍,侧额越发紧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落日金芒,榕榕从宁府的灶房走出来,掐腰盯着站在椅子上挂纱灯的阮茵茵,“我可跟你说,咱们势单力薄的,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还要养四个护院一个婆子,可不能坐吃山空。” 踮脚挂好灯笼,阮茵茵跳下椅子,杏眼含笑,“按着冯阁老所给的清单,我清点了府中的古董和钱两,够我们暂时的开销了,但的确不能一直吃老本,得想赚钱的路子。” “我会酿酒。”榕榕自嘲地笑了,“其他都生疏了。” 阮茵茵走上前,勾住她肩膀摇了摇,给予鼓励,“我也会酿酒,这不赶巧了。” “你会酿酒?” “我以前在小镇上做短工,学过这些手艺,赶明儿试试酿制杏花酒。” 榕榕望着妹妹忙碌的身影,忽然能够想象,在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里,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她做过的短工、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不会比自己少。 “行啊,还是个小江湖。” 阮茵茵拎起长嘴壶走向墙角的辛夷树,莞尔一笑,别说,她还真是个小江湖,在过往的繁忙中,将各门手艺都揽入了囊中。 就这样,姐妹二人在府中住了下来,两人的身份也渐渐被传开,惹来世家门阀的热议,毕竟,当年的工部尚书宁坤可是万里挑一的大才子,才高八斗,绝代风华。 ** 春夏交替,树密虫鸣,街市上随处可见应季的瓜果。 赶了个早市,榕榕捧着西瓜回来,菜刀一劈,将西瓜切成几瓣,招呼着护院和婆子过来享用。 初夏的西瓜不够清甜,切开时也不会直接裂开,好在水灵灵的,吃起来很解渴。 阮茵茵扯过一把长椅坐在院子里,跟大家伙探讨起庭院中要栽植的花草,“天儿一热,院子里多些绿荫才舒服。” 榕榕边吃西瓜边吐籽,“院子里这棵老树够顽强的,五年多无人问津,愣是长成了参天大树。” 婆子问道:“姑娘想种哪些花卉,我回头去寻摸一圈?” 榕榕开始各个角落的布置,身上那股阴郁之气也在对盛夏的憧憬中渐渐淡化。 阮茵茵坐在一旁盯着滔滔不绝的长姐,会心一笑,继续吃起西瓜。 在自己府上,一切都很随意,不用去看别人的脸色,这种踏实感在九岁之后,再没体验过。 规划好了庭院的绿植布局,阮茵茵步行去往大理寺衙门,准备着手调查殊兴二十六年的案子。因着恢复了身份,又与秦砚打过招呼,即便与贺斐之脱离了关系,也顺利通过了大理寺守卫的关卡。 与贺斐之一样,秦砚也是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见阮茵茵叩门走进公廨,只抬眼看了一下,便吩咐下属带阮茵茵去查看沈骋一案的卷宗。 长长的暗道落针可闻,阮茵茵跟在提灯的韩绮身后,目光无意中落在对方缠着革带的腰上。 男子的腰也能细如柳啊。 倏然,前头的韩绮开了口:“茵茵姑娘当心些,别触发了地面和墙壁的机关。” “有机关?那上次擅闯库房的人还真是挺有本事。” “人外有人。” 走到库房门前,韩绮一边拿钥匙开锁,一边问道:“秦少卿可不会轻易让人查看沈骋一案的卷宗,姑娘是沈骋什么人啊?” 宁氏后人的身份已经在街坊传开,韩绮必然已经听说,没必要逢人解释一遍,阮茵茵笑道:“韩大人该知道的。” “姑娘还真是直接。” 韩绮朗笑一声,拉开铁门,带着阮茵茵拐进一排排的木架之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桩案子的几摞卷宗,抱在怀里后,引着阮茵茵向外走。 来到自己的公廨,韩绮让人搬来一副座椅,将卷宗一股脑放在上面,“案子复杂,线索凌乱,看起来费些工夫,姑娘很可能要像我们一样,每日上下值了。” “我也没别的事。” 阮茵茵急于了解情况,不愿浪费机会,很快沉浸在了文字中。 韩绮为她端上鲜果和茶饮,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鲜果是剥了皮的荔枝和桂圆,茶饮是白茶石榴汁,阮茵茵不自觉地瞥了一眼伏案的韩绮,发觉此人在饮食上很精致讲究。 下值时分,大理寺内却依然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默默忙碌着。 充实、紧张、细致、威严,是阮茵茵对这个衙门的初印象。 亥时三刻,大忙人秦砚出现在公廨前,懒若无骨地倚在门边,单脚点地,叩了叩门,“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阮茵茵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做好记号,将卷宗规整好,放到韩绮面前,“劳烦韩大人送回去,明儿我再继续。” “好说。”韩绮也跟着站起身,看向秦砚,“下官与阮姑娘顺路,不如由下官送阮姑娘回去吧。” 秦砚还有没批完的笺札,也不想再折腾个来回,于是点点头,可刚一转身就折返了回来,“顺路?” 若是没记错,韩绮的宅子离贺府、宁府都不近,哪里顺路了? 韩绮适时地拍了个马屁,“这不是为秦少卿节省精力嘛!再说,下官孤家寡人的,也不用应酬,送送人全当兜风了。” 秦砚嗤一声,算是应了,随后看向阮茵茵,“你明日几时过来,我让车夫去接你。” “不必麻烦,我走路过来挺方便的。” 秦砚也不勉强,伸个懒腰慢悠悠离开。 阮茵茵随韩绮走向衙门外的马厩,“大人若是绕道就算了,我自己回去。” “既是皇城,夜里也不安全,姑娘别跟韩某客气了。” 扶着阮茵茵登上马车,韩绮与车夫一同坐在车廊上,驶离了大理寺。 车夫扭头问道:“大人,去哪里?” “城东宁府。” 阮茵茵听见这句答话,心里腹诽了两句,这人明明知道了她的身世,还故意套她的话,真是有八百个心眼。 两盏风灯悬于车檐上,晃晃悠悠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圈,在宁谧的夜色中很是莹亮。 夜里蚊虫多,飞扑向风灯,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阮茵茵闻声张望,不知不觉回到了府邸前。 她弯腰钻出马车,因一直盯着风灯,眼前有些花白,脚下不慎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韩绮适时地扶住了她的腰,避免她跌下车去,“茵茵姑娘当心。” 阮茵茵立即站直,低头看着站在车下的清秀男子。 韩绮眼底含笑,没有主动去提刚刚的尴尬。 唇红齿白的俊雅郎君,在夜里汇成了一道柔风,输送着善意。 阮茵茵踩着脚踏步下马车,欠欠身子,“多谢韩大人。” 可话音落时,余光刚好瞥见岔路口站着两道身影。 一人身穿褐绿葛衣,手提蟠螭纹六角宫灯。 另一人身穿绿萼暗纹织锦襕衫,挺拔如松,俊美如俦,不是几日未见的贺斐之还会有谁。 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再次相见,阮茵茵杏眸微颤,心还是不可抑止地酸涩起来,可理智战胜了不该有的脆弱,她眨了眨眼,压下了一瞬间涌起的情绪,与韩绮道别后,视若无睹地走向府门。 韩绮也注意到贺斐之的出现,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大理寺韩绮,参见大都督。” 贺斐之的目光还落在阮茵茵的身上,半晌才给了反应,“嗯。” 果然如传闻中的不近人情,韩绮暗暗啧道,面上维持着客道的笑,“下官是奉秦少卿之命,送宁姑娘回府,既然人已送到,那下官先告退了。” 这一回,对面的人连个反应都没给,韩绮也不尴尬,磊落从容地转身,钻进马车,吩咐车夫驶离。 宁府内的人还未有回应,那女子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回头,像是下定决心要形同陌路,贺斐之心口异样,微微握住负在身后的双手,面上依旧淡然。 他是下值后特意绕道过来的,没想到会瞧见刚刚的场景。夜深人静,韩绮的手扣在了阮茵茵的腰间...... 虽是扶了她一把,但也过于亲昵了。 交错的深巷中,贺斐之默不作声,却在宁府大门开启的一瞬,大步走过去,一把扼住阮茵茵的小臂,“非要这样?” 男人的手很大,轻而易举圈住那截细嫩的手臂,带着自己都不自知的挽意。 阮茵茵甩了两下没有甩开,冷着杏眼睇他,“松开。” 护院也在这时拉开了府门,在瞧见自家小姐被一个陌生男子纠缠时,立马就要抡起拳头,却被阮茵茵制止。 “你先进去。” 再力大无穷的护院,在贺斐之面前也是喽啰,会被一脚踹飞,阮茵茵可不想折损人力。 护院愣了愣,退回府中听候指令。 阮茵茵又挣了挣,因力量与力量的相较,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差点撞在男人身上。 贺斐之单手桎梏着她,静静看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一时还不能适应她对自己的冷淡。 “你最近,可好?” 阮茵茵专注于脱离那只大手,没有注意到男人眼中的情绪,闻言也只是一哂,“好与不好,都与大都督无关,再不放开我,我喊人了!” 四周邻里皆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与贺斐之或多或少都有交集,阮茵茵不信他会不顾及颜面。 怎料,贺斐之像是故意跟她较上劲儿,非得要一个答案,她越挣扎,他握在她小臂上的力道越大,“你还没有回答我,非要这样吗?” 阮茵茵怒视他的双眼,不再有泪光,有的是无尽的排斥和疏远,“我说了,恩怨两清,各不相干。从今往后,还请自重,别再来打扰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 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心里那股异样愈发的浓稠,深邃的眼底也卷了泓泓波澜,久久不湮。贺斐之微微松了力道,就感觉到那只软若无骨的小手从掌心划走,不留半点眷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这日,阮茵茵收到一张来自首辅府的请帖。 十日后是首辅夫人薛氏的六十大寿,薛氏邀阮茵茵和榕榕一同参加。 一品诰命夫人的寿宴,定会邀请许多达官显贵,榕榕立马摆手,“我可不去丢人现眼。” 阮茵茵也没有多劝,长姐的心结,还需要时间来治愈。 既是拜寿,就要准备相应的贺礼,阮茵茵精心挑选了两日,于第三日收到首辅府嫡女的邀约,说是想要与她一同准备一支白伫舞。 阮茵茵舞艺生疏,可架不住冯小姐的盛邀。 首辅夫妇对宁家有恩,阮茵茵也想借此表达一下感激,于是硬着头皮应下了。 好在榕榕有舞蹈功底,即便多年不练习,也能指导妹妹一二。 接下来的七日,每到午日,阮茵茵都会与姐姐一同练舞。 白伫舞重在舞袖,扬袂如挥雪,舞姿灵活曼妙。 “掩、拂、扬、飞,带些力道!” 榕榕掐着腰,有模有样教习着。 阮茵茵的确学什么都快,不出五日,就掌握了基本舞步。 薛氏寿宴当日,正赶上朝廷休沐,不只朝臣们携着女眷前来贺寿,连太后都派了季昶携礼前来。 偌大的府邸热闹非凡,男宾们在迎客堂寒暄,女宾们聚在花苑畅聊。 好不容易有了出府的机会,一些贵女结伴嬉闹在碧波绿荷的漂台上,珠翠罗绮,团扇扑蝶。 为薛氏表演歌舞,都是贵女们自发的,没有男宾,随意自在。 轮到阮茵茵几人,不少夫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个肤色最白的小姑娘,就是宁先生的幺女。” “模样倒是水灵,可惜不检点,喜欢抛头露面,还有她那长姐,还做过酒女呢。” “遭遇摆在那,换成咱们,说不定早就崩溃了。我倒是挺佩服这两个姑娘。” 褒贬不一的话语,落在风中,飘散四去。阮茵茵没去在意别人的眼光,路是自己的,是一路荆棘还是繁花似锦,都与他人无关。 乐曲起,女子们舞步轻扬,剪眸流眄,令人赏心悦目。 府中最高的攒尖六角小楼内,男宾们正在举杯酌饮,贺斐之不喜热闹,独自凭栏眺望着整座首辅府,手上衔着酒觞,将饮未饮。 视线粗略地扫过,最后落在花苑的木质漂台上。 那里正在载歌载舞,女子们身穿苎麻舞衣,轻盈灵动,虽离得较远,但贺斐之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末端的阮茵茵。 娇娇俏俏的少女,为了表示感谢,不顾风言风语,挥袖扬飞雪,沉浸歌舞中。 贺斐之目光凝滞,连身后何时多了个人都未察觉。 “怎么不进去?” 调侃的声线传入耳畔,贺斐之不回头都知道来者是何人。 以翠色独山玉革带束衣的季昶走过来,斜倚在栏上,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也落在了花苑的漂台上。 薄唇微微提起,目光也跟着柔和了些。 那丫头,还会跳舞呢。 余光睨到季昶还未隐藏的笑意,贺斐之压下唇角,转身背靠栏杆,主动抬起了酒觞。 有些面子不能不给,季昶侧身碰杯,一饮而尽。 见状,一旁的小厮赶忙为他们倒酒,旋即退离,实在受不得两人强大又不对付的气场。 季昶举杯,反过来与贺斐之碰了下,止于泛泛之交。 等季昶离开,贺斐之又看向花苑的漂台,人已离场,不知所踪。 烟青欲雨,贺斐之忽然忆起去年秋末,一个寻常的清晨,在田间小路上,背着竹篓采摘荠菜的姑娘忽然转身,笑看向刚刚能下地走动的他,弯起一双杏眼道:“阿斐,趁着四下无人,我给你跳支舞吧。我在瓦肆打杂时,偷偷学过,你可不准取笑我。” 说着,她放下背篓,迎风举臂,璇而起舞。 晨曦,秋风,一身布裙的姑娘,像模像样地跳起了回鸾舞。 那支舞,淳朴清雅,成了凛冽清晨的一束暖光。 那时,她笑靥甜美,酒窝浅浅,简单而直接。 “阿斐,你为何没有姓氏?那你随我姓好啦,我的姓也是自己编的,就是觉得“阮”这个字跟乐器搭边,有意境,不那么市井。” “阿斐,你笑笑呀,你笑起来好俊。” “阿斐,你怎么不告而别?你别丢下我,我跟你走。” 抵在栏杆上的手,用力撑着斜倚的身体,贺斐之无意识地曲起手臂,陷入无尽的回想。 他不念旧的,即便对沈余音,也只是在兑现对恩师的承诺,可与阮茵茵相处的那段质朴时光,是他一直忘却不了的。 ** 献舞后,阮茵茵来到阁楼里换回自己的衣裙,随后去往前堂与薛氏告辞。 心意到了,没必要再逗留,实在不想与珠光宝气的贵妇们拉扯寒暄。 与薛氏打过招呼,由管事嬷嬷送至后院的门前,阮茵茵拒绝了车送,拎着一篮子薛氏送的黄桃,走进小巷。 比起府中的热闹,此刻的小巷显得空空廓廓。 天色阴沉,说变就变,小雨淅淅落下,阮茵茵单手遮在额头,小跑着回府。 倏然,一把油伞撑在上方,她仰头望去,是绘有蝶翅直角梅的油纸伞面。 “送你一段。” 低磁的声线传来,阮茵茵看向斜后方忽然出现的贺斐之,皱了皱秀眉,这是她无意识的小动作,只有在不耐烦时才会流露。 “不必了。” 回绝之后,她快步跑进雨帘,头也不回地离开,冯阁老晋升首揆后,虽乔迁了,但两家离得还是很近,没几步路程。 又是这般,一股暗火积郁而来,贺斐之迈出长腿,较真似的撵了上去,将伞面再次撑在女子上方。 对方再跑,他再追,伞面始终倾斜向对方那边,没在意自己那件昂贵的糠椴暗纹蜀锦长衫被雨淋湿了。 一条静谧的小巷,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时而拉开距离,时而紧挨。 躲在各处的影卫们大眼瞪小眼,不知主子怎会跟个小姑娘怄上气了。 阮茵茵拐进另一条巷子时,因脚步太快,不慎滚落几颗黄桃,她气得磨牙,弯腰去捡。 沾了尘土的黄桃摔出了豁口,她越想越气,直起腰,彻底失了耐心:“你跟着我作甚?谁稀罕你的伞啊!” 贺斐之拉住她的小臂,“淋雨会着凉。” “着凉就着凉,你松开我。” 好心当成驴肝肺,贺斐之也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下意识加了力道,“你能同我好好讲话吗?” 阮茵茵挣了几下没有挣开,抓起有了豁口的桃子就往他衣衫上招呼。 贺斐之看向胸前的一片桃汁,眸光发沉,可一手握伞柄,一手拉着女子的手臂,没办法去清理衣襟的汁渍。 阮茵茵知他洁癖,扬了扬下巴,很像炸毛的小狐狸,往猎手身上扬了一把土,然后摆出挑衅的姿态。 “送你了,别浪费。”将豁口的桃子塞在他臂弯,阮茵茵又使劲儿挣扎起来,急得红了脸,“你放开我,青天白日,你拽着我干嘛?” 男女力气悬殊,何况是贺斐之这种英勇善战的人,“落“在他手里,想逃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可阮茵茵实在不愿跟他纠缠,她自认犯过傻,但绝不会回头。 从前哪个东家拖欠了她工钱、亏待过她,她都拍拍衣袖走人了,绝不吃回头草,对待贺斐之也是一样。 当听见巷子一头传来脚步声,她毫不犹豫,扭头轻呼:“救命,有人强抢民女!” 巷子那头走来的几人加快了脚步,见一男一女纠缠在一把伞下,登时愣住了。 几人观男子的衣着和气场,有些发怂,却又忍不住想要帮帮女子。 搅和进陌生人,贺斐之板着脸松了力道。 阮茵茵趁机退开,一溜烟地跑远,比兔子还快。 贺斐之盯着那抹背影看了许久,心里怄的火怎么也散不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阮茵茵回到宁府所在的巷子,发现一道瘦小的身影徘徊在府前,还背着一个小包袱,从背影不难猜出是婉翠。 多日不见,阮茵茵还是很想念婉翠的,也不知她在贺府过得怎样。贺府只有贺斐之一个主子,又时常住在总督衙署,婢女在府中不受重用。自己的离开,很可能使婉翠变成了闲人。 心中对婉翠怀有惭愧,阮茵茵上前唤道:“翠儿。” 婉翠蓦地转头,有些惊喜,有些激动,张开手跑过去,壮着胆子抱住了阮茵茵,“姑娘,奴婢没处去了,想以后跟着姑娘,求姑娘收留!” 被冲劲儿一撞,阮茵茵向后退了两步,抬手拍拍她的背,“有话好说。” 婉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并没有大户人家婢女的含蓄。 阮茵茵哭笑不得,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泪,“我也没说拒绝的话,怎么就哭了?让人瞧见多不好。” “求姑娘别嫌弃奴婢。” “你与我说说,我离开之后,你的境遇如何?” 婉翠一边哭一边抹脸,“姑娘离开后,奴婢在府中无所事事,大气不敢喘。昨儿赵管家找上奴婢,要把奴婢调去前院做烧火丫头。” 虽说前院和后院,仅仅隔着一道垂花门,但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门阀世家中,能在后院服侍主子的,为大丫鬟,她们平日里也跟着主子养尊处优。剩下的,被分到前院做事,做的都是脏活、累活,还要看大丫鬟和管事们的脸色。 婉翠跟自己过惯了好日子,冷不丁去往前院,确实会不适应。 “你跟着我,可能会不安稳。” “奴婢不怕。”婉翠也不是吃不得苦,只是更想留在阮茵茵身边。 府中不差婉翠一口饭吃,阮茵茵下了决定,挽着她的手臂走向府门,“进去吧,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夏景已浓,大街小巷开满赤玉榴花,经风一吹,满城飘香。 一大早,阮茵茵照常来到韩绮的公廨,却瞧见韩绮躺在窗下的小榻上,蜷缩一团。 “韩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韩绮撑起上半身,斜睨一眼粉白罗裙的姑娘,“没事,昨夜睡得晚,躺会儿就好了。” 阮茵茵没多想,坐在矮桌前时,发现桌上已备好了卷宗和果盘,果盘里盛着洗好的桑葚和切好的杏子,还贴心地插上了小竹签。 几日相处下来,阮茵茵有些过意不去,这位韩大人虽心眼颇多,但人是真的热情,每日水果点心变着花样地换。 看他难受地窝在那里,阮茵茵试问道:“大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韩绮翻个身,将踢到脚边的被子向上扯了扯,“帮我倒杯水吧。” 阮茵茵非常乐意效劳,不只倒了水,还提醒道:“太烫了,晾凉再喝。” 韩绮点个头,闭上了眼。 这时,秦砚夹着一叠笺札走进来,见韩绮躺在榻上,好笑道:“怎么,这个月又不舒服?” 韩绮未睁眼,抬起手臂摆了摆,“秦少卿就别取笑下官了,昨夜没睡好,忙里偷个闲。” “我怎么觉着,你每月都有几夜睡不好啊。” 韩绮闭眼笑道:“下官会把落下的公务补上,少卿大人行个方便。” 虽是请求,但语气很是随意,懒洋洋的,跟秦砚那慵懒劲儿不相上下。 秦砚啧一声,没有为难,将笺札放在案板上,瞥了一眼墙角的阮茵茵,“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韩大人,或者直接问我。” 阮茵茵抬头,“有一处甚是疑惑,还请秦少卿解疑。”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秦砚来了点兴致,抱臂靠在桌边,“讲。” “那场先锋之战,除了沈骋,没有其他人证,这一点可以理解,但拾回来的兵器不该被重点检验吗?” 按着沈骋的陈词,合该大批抽查那批兵器,可卷宗上只有寥寥数笔的记录,甚至连负责打造兵器的工部虞衡清吏司的记录都无。 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秦砚和韩绮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秦砚回道:“所以说,卷宗中断了很多线索链。你说的,算是其中之一。” 阮茵茵若有所思,“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贺斐之不接受三司的审判结果,可贺斐之三个字,她不愿讲出口,“难怪说,案子疑点重重。” 秦砚意味深长地提醒道:“若沈骋没有说谎,说谎的人又会是谁?你考虑过吗?” “诚国公或我的父亲。” “真要翻了案,证明宁先生才是凶手,那你很可能不会再有安稳的日子了。” 阮茵茵笑了笑,“我相信我父亲没有猫腻,我也可以承担一切未知的后果。但在查出真相前,我不想假设。” “挺犟啊。”秦砚没想打击她,但还是提醒道,“但翻案的可能性不大,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今没有找到相关的人证。” “总要试试。秦少卿真的觉得疑点重重的案子有说服力吗?” “并非,但案子是三司和都护府四个衙门拍板的。” “他们就不会错吗?” 秦砚耸耸肩,“也许会吧。” 等秦砚离开,阮茵茵继续翻阅卷宗,越研究越觉得蹊跷,那些中断的线索仿若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断了。 傍晚,韩绮在送阮茵茵回府的途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线索,当年宁坤被无罪释放后,对结果持有怀疑,一直在试着将中断的线索连接起来,也因此遭遇了劫杀。 阮茵茵默了默,这事儿她早从长姐那里听说过,所以更加坚定了翻案的决心。 她的父亲,很可能是触碰到了谁的利益,被灭口了。 马车抵达宁府,阮茵茵想起韩绮今日的状态,不自觉多关切了几句,还叮嘱他早些睡下。 两人在府门前比前几日多聊了会儿,有说有笑,被月光照出的影子极为贴近,有种抵额互诉的既视感。 不远处的岔路口,季昶倚在矮墙上,瞧了一会儿,在韩绮离开后,慢慢现身,叫住了正欲叩门的阮茵茵。 “小丫头。” 阮茵茵下意识回眸,当看清来人时,很是诧异,“季厂公怎么过来了?” 季昶却反问道:“韩绮经常送你回府?”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实在不合适,即便季昶是宦官。阮茵茵站在石阶上,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但还是解释了自己为何与韩绮走在一起。 宁氏女的身世,在朝廷已不是秘密,季昶自然有所耳闻,他点点头,解释道:“我刚从兵部尚书的府邸出来,恰巧路过这里,你不必多心。” “我有什么好多心的,堂堂都护府总指挥使,还能为难我一个良民么。若没别的事,我先进去了。” 夜里的小丫头警惕性颇高,季昶有些好笑,“行了,进去吧,锁好门。” 阮茵茵颔首,“厂公慢走。” 府门一开一翕,掩去半尺灯火。 季昶抬手捏捏鼻梁骨,还是觉得醉了。 兵部尚书的府邸并不在此,他却特意绕来一趟,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见上小丫头一面。 巷陌深深,繁星闪烁,他轻笑一声,挥退暗处的侍卫,负手走在星河之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翌日傍晚,盛远来到贺斐之面前,“大都督,沈姑娘想要些尚好的胭脂水粉,还有什么白玉膏、螺子黛......啊桃花钿。” 他挠挠头,实在记不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贺斐之正在给兵部书写抽调人员的名册,闻言不甚在意,“她现在是自由身,可以自己去购置,你也不必照应她了,留下银两和扈从便可。” “好的。”盛远答得轻快,有种卸了担子的感觉。 当晚,他赶回城南客栈,将贺斐之的话一字不差地阐述了一遍,眼看着沈余音变了脸色。 “我现在是自由身?敢问朝廷答应了吗?” 皇室并未答应贺斐之用丹书铁券置换她的自由,不过是暂缓她重回教坊司的时长罢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既然大都督放了话,就有十足的把握保你不再受到控制。” 这显然不是沈余音想得到的,她近些日子变着法的为难盛远,挑三拣四,无非是为了博得见到贺斐之的机会,但至于为何要见他,又是说不清、道不楚了,只觉得见到他,自己才有情绪,不是个面无表情的行尸走肉,即便那些情绪都是负面的、惹人嫌的。 但至少,她的心是跳的,血液是沸腾的,言辞是激烈的。 “我要见贺斐之。” “大都督还在忙。” “我说,我要见他!” 盛远自认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都受不了沈余音的反复无常。他掐着腰在屋里踱步,心想再忍忍,只要能为大都督分忧解劳,他承受得多一些也无碍,“我去给你买胭脂水粉吧。你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我都会买回来。” 谁知,沈余音止不住地冷笑,“谁稀罕那些,沈氏乃钟鸣鼎食之家,我自幼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谁稀罕你买的!我要见贺斐之,立即!” “见不了,我说过,大都督在忙,哪有精力来承受你的小姐脾气。” “小姐脾气?你好会说啊。” 专挑人的痛处。 盛远自知言重了,软了语气,“大都督真的来不了,你换个要求。” “来不了是么,”沈余音一咬牙,在盛远还未反应过来的空隙,推开轩榥,作势要往下跳。 盛远一拍桌子,几个健步冲过去,将人拦了下来,“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疯了!” 半个时辰后,贺斐之漠着脸推开门,瞥了一眼被木板钉住的轩榥,再看向倒在床上的女子,敛气问道:“找我何事?” 沈余音坐起身,发丝凌乱,目光飘忽,比宿醉的人还不愿醒来,“你实话告诉我,为何用丹书铁券换我自由?” 隔着几步之遥,贺斐之停下脚步,“你想我怎么回答?为了赎罪,还是做戏给人看?我说什么你会信?” 眼前的女子处于无法沟通的状态,强行沟通已变得没有意义。 沈余音仰头笑起来,嗓音沙哑,像在自我催眠的孤僻者,痛苦压抑却找不到宣泄口。而她此刻的痛苦来源于理智和仇恨的碰撞,一面希望贺斐之是真心救她出水火,一面又无法原谅诚国公给家族带来的灭顶之灾。 自从被带出长公主府,她每日被理智和仇恨煎熬着,真的想要一了百了,可即便没有盛远拉着,她也不会跳下去,一来没有勇气,二来还怀有丝丝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翻案,希望诚国公府付出代价。 “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贺斐之平静道:“沈将军该留有后人。” 多滴水不漏的回答啊,听不出私心,甚至听不出对后人的一丝丝情感。 “仅此?” 灯火烛光中,女子眼眶溢出薄泪,不知是不甘还是怎样。 这一刻,她清清楚楚感受到了物是人非,贺斐之没有刻意回避,亦没有刻意排斥,对她,真的没有多余的情感吧。 而她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了惊艳数年的少年,从懵懂到仇视,一段还未萌芽的情愫,被残酷的事实摧毁了。 是否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留念? 她用自己的癫狂和偏执,毁掉了在他心中仅存的朦胧灵动...... 等女子的情绪平静下来,贺斐之递上一杯温水,中肯道:“日后,为自己活下去,只为自己。” ** 翌日一早,阮茵茵在发现另一个断掉的线索时,向韩绮请教道:“韩大人,卷宗上记录,沈骋独自逃回时,受了很重的刀伤,伤口靠近心脏位置,差点毙命。若他真的背叛朝廷,会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按着都护府前任总指挥使的说法,很可能是一出苦肉计。” “是不是苦肉计,当时负责为他验伤的军医应该最清楚,可卷宗上没有验伤的军医签字。” 韩绮走过去,扯过一个杌子坐在阮茵茵对面,“我想,你了解个经过就行了,不要再抠细节。” “为何?” “于你不利。” 想起贺斐之和段崇显的双重提醒,阮茵茵问道:“大人担心我被人灭口?” “我在提醒你。” 从未见过韩绮如此严肃,阮茵茵挑眉,“大人为何关心我?” 韩绮默叹,想要向后靠,后背却是一空,他直回腰,单手托着下颚,“放弃真相,与你的姐姐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大人未感受过坠落的绝望吧。那种绝望如魇昧,挥之不去。” 阮茵茵趴在卷宗上,似喃喃自语,又似在与人倾诉,“我是个记忆缺失的人,前不久刚刚想起一些场景,血腥冷残,惨叫连连,那些刺客们将我的家人一个个抛下山崖,先是我爹,再是我娘,后来是我的二姐,接下来便是我,可当刺客向我走来时,长姐用身体护住了我。” 她指了指肚脐偏左的位置,使劲儿按了按,“他们用刀,刺/穿了长姐和我的身体,扬长而去。可他们不会想到,最弱的孩子活下来了。” 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既然我活下来了,就要找出他们,让他们付出代价。” 韩绮静静听着,视线落在她手指按压的位置,没有避嫌,就那么一直看着。 眼眶微微泛红。 忽然,他主动开口解答了阮茵茵的疑惑,“那个军医,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回京后,在前往大理寺确认签字的途中,忽然逃走了。” 阮茵茵震惊不已,所以,还有人证尚在人间,只是不知此人身在何处。 “他的家人呢?” “他孤身一人。” 回答完这个问题,韩绮沉默良久,复又看向阮茵茵的小腹,握了握衣袖中的拳头,打心底允许了阮茵茵去调查这桩案子,“这些卷宗,我已烂熟于心,有两条仅存的线索可以分享给你,皆与人证有关。第一条线索,与逃跑的军医有关。第二条线索,与季昶的生父有关。” 季昶的生父.......阮茵茵记得季昶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是个逃兵,如今下落不明。 韩绮继续道:“我手里已经有了军医的线索。” “真的?” “嗯,我与段崇显是熟识,从他那里,还得知了,贺大都督手里也有新的线索。我与贺大都督不熟,品阶也差了太多,直接去问定然无果,我需要你的配合,试探出我和他手里的线索是否重合。” 阮茵茵怔了怔,所以,贺斐之成了这件案子的一个突破口,“你先告诉我,你为何如此关心这个案子?” 没有避开阮茵茵探究的视线,韩绮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向了她肚脐左侧的旧伤,没有轻佻,没有挑弄,一字一句砸在阮茵茵的心上。 “我感受过坠崖的绝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深夜,韩绮手提红纱灯,与阮茵茵走在小巷中,纱灯晕的莹莹光亮,映亮了她的指尖。 “夜深了,我不便逗留,还是明日再与姐姐相认吧。” 阮茵茵点点头,不舍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三日后是夏至,咱们寻个理由,一起下个馆子吧。” “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韩绮转身走向马车,夜风熏熏,吹过她清癯的背脊,显得形单影只。 阮茵茵上前半步,“二姐......” 撩起车帘的手微顿,韩绮转眸,于夜幕深沉中莞尔一笑,眼中晶莹闪烁,“我在。” 在坠落崖底时,宁家二姑娘落在了崖壁的松柏上,捡回一条命,被山民所救,之后几经周折,化身韩绮,重返皇城。 所谓,劫后余生,南枝筑巢,散鸟归家,姐妹相依。 ** 夏至有吃面的习俗,一到傍晚,大大小小的饼店和面馆座无虚席。 以韩绮的身份,无法以女儿身示人,于是约了阮茵茵和榕榕前往一家酒楼,佯装巧遇。 榕榕很少下馆子,还是富丽堂皇的酒楼,有些心疼银子,“本可以订一桌的,偏要花两桌的钱。” 阮茵茵揉额,“不是没有办法么。” 戌时刚过,客流最盛,韩绮搂着两个伶人走进酒楼,跟个风流公子哥没两样。 榕榕盯着自己的二妹,啧啧称奇,“你说,她哪来那么多银子?” 阮茵茵点点额,“二姐是咱们之中最聪明的。” 榕榕嗔到:“笑话谁呢?” 阮茵茵失笑,偶然抬眼时,发现门口又走进三名男子。 最前面的人是秦砚,后面跟着贺斐之和段崇显,三人一进来,就立马成了焦点。 夏夜风光好,却不及三人的郎艳异彩。 随跑堂走进二楼雅室,秦砚倚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睃巡着一楼大堂,忽然瞧见三道熟悉的身影。 定睛一看,秦砚抱臂笑道:“巧了这不。” 坐到桌前,他看向贺斐之,“阮茵茵在一楼大堂,与韩绮畅聊呢。” 又是韩绮。 早在进门时就瞧见阮茵茵的贺斐之,为自己倒了盅酒,一口饮尽,“你结账?” “嗯。” “将她们那桌一并结了。” 为人付账这种事,对于财大气粗的秦世子还不是小事一桩,不过,总要有个由头,“凭什么呢?” 贺斐之淡眸扫过去,秦砚谩笑着耸耸肩,不仅为阮茵茵那桌付了账,还擅作主张给两桌加了菜。 得了赏钱,跑堂兴冲冲端着托盘走到阮茵茵面前,“两位姑娘,这是楼上的贺大都督为你们加的菜。” 贺大都督...... 阮茵茵并不买账,摆摆手,“无功不受禄,你快端回去。” “这......”跑堂收了打赏,哪好意思办不成事,他赔笑道,“姑娘就收下吧,这要是退回去,不得惹怒了权贵。” “合计权贵想干嘛,我们寻常人就要照单全收啊?”榕榕推了推托盘,“退回去,或者倒掉。” 跑堂重重叹口气,端着托盘离开。 被打扰了兴致,阮茵茵放下筷箸,看向隔桌的韩绮,歪了歪头,示意她可以一起离开了。 韩绮笑着安抚好身边的红颜知己,让她们在此用膳,自己出去透透气。 等结账时,掌柜打着算盘道:“不好意思客官,您和隔壁那桌都已结过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付了,阮茵茵拿出钱袋,“我结我们的,你把别人付的退回去。” “不是,姑娘,您这是一再为难小店啊。” 阮茵茵还想再辩,却被韩绮拦住。 “盛情难却,咱们走吧。” 来到能放荷花灯的湖边,三人各买了一盏,载着对双亲的思念放入水中。 粼粼水波映出夜幕的星月,心境也跟着旷达如辰。 姐妹三人坐在木岸边,小腿垂在湖面之上,倾听着彼此的过往。 韩绮算是她们中幸运的一个,在落难后被一对老夫妻收养,从此隐姓埋名,暗中调查起当年的劫杀。后来养父母离世,她乔装入京,实施起来了自己的计划。 不想让姐妹们过度忧伤,韩绮指着渡口问道:“要划船赏景吗?” 榕榕晕船,笑看着两个妹妹乘船驶向湖中。 韩绮想为阮茵茵作画,笑着逗她,“你不是为首辅夫人献了一支舞,可还记得怎么跳?” 那是群舞,阮茵茵扯过披帛捂住脸,瓮声瓮气道:“等划远一点,我再跳给你。” 夏至夜,前来划船的人不多,河面上只漂浮着寥寥花灯,阮茵茵左右瞧了瞧,确定没有外人会注意到她,才堪堪站起身,随着摇曳的小船跳起了简化的舞步。 在没有紧张情绪的情况下,舞步反而流畅优美,带着少女的灵动。 韩绮静静观赏,偶尔还会看向岸边的榕榕,将眼前的所见尽收眼底,想等着回府再作画。 贺斐之站在更高的木阶上,望着湖面之上跳跃的人影,沉了眸色。 与秦砚等人散场后,他按着影卫的提示来到湖边,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真好,对着一个只认识了几十日的男子跳起舞了。 莫名的火焰高涨起来,他慢慢走到岸边,墨玉色衣摆猎猎生风。 见到来人,榕榕立即起身退到十步开外,对方的气场太过强大,实在不敢直面对视。 阮茵茵和韩绮划回岸边时,远远瞧见站在渡口的男子,彼此对视一眼,都不知贺斐之是在赏景,还是别有用心前来堵截。 阮茵茵宁愿他是前者,“别理他,到了岸边,咱们直接走。” 身为大理寺从六品的官员,韩绮不能一走了之,那样会显得太过失礼,“别担心,你和他已经没有纠葛,与谁月下划船都无可厚非。” 说着,摇起船桨,使船头抵岸。 可她刚递出手,准备扶妹妹上岸,却被岸上的男子伸出手抢了先。 居高地伸出修长的手,有种被夜色无限拉伸的视觉感,避无可避。阮茵茵挪动脚步,靠近韩绮,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抬起腿登上岸。 韩绮紧随其后。 贺斐之垂下握空的手,淡淡瞥向韩绮。 韩绮抬头时,已露出了习惯的笑,朝贺斐之一揖,“今儿赶巧又遇见大都督,幸会幸会。” 贺斐之轻摩袖中手指,“韩大人好兴致。” 韩绮玩笑道:“大都督能记住下官,实乃荣幸之至。” 贺斐之冷幽幽一笑,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笑,“让本督记住,未必是好事。本督在解决掉对手前,也会先记住他们的名字。” 韩绮捂住脖子,打哈哈地笑道:“大都督此言差矣,何来对手一说?” 话落,贺斐之自己也愣了下,是啊,怎会无端将韩绮当作假想敌? 最近一触及阮茵茵的事,就会意识混乱,实在是费解。他不再理会韩绮,可甫一转眸,就见阮茵茵拉着榕榕准备开溜。 贺斐之板住脸,“小阮,我们谈谈。” 他想知道,她和韩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阮茵茵没有回头,甚至没给半点反应,拉着榕榕一路快行。 看着她们的身影,贺斐之心中异样,行动快于意识,竟大步上前,在榕榕和韩绮的双重震惊中,一把拉过阮茵茵,走向岸边,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小船之上。 船体激起水花,晃悠不止,阮茵茵控制不住身体,朝贺斐之怀里撞去。 贺斐之稳住她,以脚尖勾起船桨,在榕榕的呼喊中,将小船划远。 月影横斜,水波潺潺,孤男寡女的两人向湖心驶去。 阮茵茵挣了许久,勉强推开他,趔趄着后退两步,扭头看向渐远的岸边和岸上焦急的姐姐,气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谈谈。” 谁要跟他谈啊,阮茵茵指着水面威胁道:“划回去,否则我......跳船。” 贺斐之置若罔闻,继续往湖心的小岛划去。 阮茵茵向来说到做到,与其孤男寡女,还不如凫水回去,心里想着,她提起裙摆,作势跃下。 当察觉到她有跳水的意图时,贺斐之撇下船桨,长臂一捞,揽住她的腰,将人带回船上,然而,怀里的女子并不配合,加之小船不稳,贺斐之踩到阮茵茵的裙摆,失了平衡,朝船内重重栽去。 坠落的瞬间,他调转脚步,与阮茵茵交换了位置,后背重重摔在船板上。 而怀里的女子在倒下时,正好压在了他的心口。 剑眉紧紧蹙起,贺斐之没顾及自己,扣住阮茵茵的肩头将她扶起,“可有摔疼?” 阮茵茵躲到船尾,揉了揉掌根,“我要回岸上。” “谈完再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被强制带上湖心岛,阮茵茵气闷不已,鼓着雪腮坐在岸边的磐石上,“要谈什么,麻烦快一点,我不想让姐姐担心。” 贺斐之直截了当,“离那个韩绮远一点。” 又让她与旁人保持距离,阮茵茵忍不住哂笑,“凭什么?” “他的真实身份有待查证。当初大理寺卿是看在他有些才气学识,才破格提拔的。” 提及二姐的身份,阮茵茵心下微惊,还好没有查出二姐的女儿身,“怎么发现他身份不实的?” “你当大理寺和吏部是白吃饭的?” 阮茵茵重重一哼,噘起小嘴踢了一下脚步的石头子,“那是不是,若能查清他的真实身份,就能提拔成品阶更高的官员了?” 话里话外不离韩绮,贺斐之有些不悦,不愿再提,“总之,离他远点。” “才不用你管。” “你!” 贺斐之微微拂袖,负手其后,望向了粼粼湖面。 阮茵茵盘腿抱膝,侧头枕在腿上,只想快点回到姐姐身边,他们之间早就回不去了。 不过,既然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索性问他一些关于案子的线索好了,只是他会告知的可能性很小。 “我从段崇显那里得知,你手里有关于沈骋一案的新线索,可否属实?”她没提韩绮,担心贺斐之嗅出玄机,一叶知秋。 贺斐之压了压眉骨,“小阮,你可以了解案子的经过,但一旦触及到线索链,很可能遭遇风险。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了,尤其是贺斐之,些许尴尬,些许迷惑,些许…… 万般情绪交织,他有些理不清。 “那你呢?”阮茵茵据理力争,“你权势大,人脉广,不也还是遭遇了刺杀,没有保护好自己。” 犹记得救下他时,他伤的有多严重。 面对女子的话,贺斐之竟哑了口,无法反驳。 阮茵茵趁热打铁,“案子对我很重要,我也很冷静,你只需告诉我,你手里的线索是关于人证的下落吗?” “是,但只是发现了那个人的行踪,还未找到当事人。” “是兵器师、军医,还是逃兵?” 看来,她已完全了解了案子的经过,分析出了断掉的线索连,贺斐之既欣慰她的机敏,又担忧她的安危。 知她是真倔,认定的事不会轻易回头,今日就算自己不给她线索,她也会想尽办法去别处碰壁。与其让她绕更多的弯路,还不如自己亲口告知。 “军医。” 是与韩绮掌握的线索一致,那便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阮茵茵点点头,“多谢相告。” “你不问我,人证的行踪吗?” “你不是还未查出来具体的落脚点。再说,就算你查出来了,会告诉我吗?” “会,前提是,我可以在你身边安排影卫。” “不必了。”夜色淡淡,女子眼中的光晕更淡,“回去吧,我累了。” 月光一点萤,投在衣裾和鞋面,散着微亮,勉强能照清几丈的距离。 周遭安静,两人临石而坐,绀紫和墨色衣摆挨在了一起。 贺斐之也知不该再僵持下去,于是站起身,默默走向岸边小船。 ** 回到对面的渡口,榕榕一把抱住妹妹,戒备地盯着徐徐走来的男子,“大都督是否太过分了?” 贺斐之本想与阮茵茵交代些什么,但见状停下了脚步,道了一声“回去让她喝些姜汤”,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颀长的身影笼在夏风中,衣袍翻飞。 韩绮定眸望了会儿,来到阮茵茵面前,揉揉她的头,“没事吧?” 阮茵茵窝在榕榕的怀里,悄悄牵起韩绮的手,“没事,叫姐姐担心了。” 之后,她将从贺斐之那里得知的线索讲给了韩绮听。 “与我所知的线索一样啊......”韩绮仰头望月,清润的眼底渐渐黯淡,“还以为,能省些力气。” “他手里很可能还有其他线索,不过以他谨慎的性子,没有六成把握,不会乱讲。” “你倒是了解他。” 谁也看不透一个不愿敞开心扉的人,阮茵茵自认对贺斐之的了解超不过五成,“能查到那个军医具体下落的把握大吗?” “时间问题,应该快了。” “好。” ** 与姐妹二人分别,韩绮回了一趟大理寺库房。 长长的廊道内昏暗潮湿,壁挂的灯盏突突跳动着火光,很是瘆人。 韩绮端着灯盏走到库门前,想要查一查有关军医的身世。 来到对应的架子,按着编号依次查下来,刚要抬手去拿,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是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进来的,照理说,不该有其他人在。 大理寺库房由七名官员持有钥匙,只有聚集七把钥匙才能打开库门,而她手里的其余六把,是以泥模印子重配的。 吹灭手里的烛台,她悄然绕到架子的末端,想要从过道离开。 走进来的人脚步稳健,气定神闲,应是还未发现她。敢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又拥有七把钥匙的人,整个大理寺不超过三人。 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 库房很大,鳞次栉比,可以很好地打掩护。 韩绮脚步极轻,轻车熟路地走到库房前,好在对方没有关门,否则一定会弄出声响。 走出库门,她环视一圈,确认无人,才快步向外走,待到离开大理寺时,双脚一软险些摔倒。 路边有棵梧桐树,她靠在树干上喘了喘气儿,若是刚刚被抓包,后果不堪设想。 可就在她庆幸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两枚玉石相撞的细碎声,是腰间玉佩发出的声响。 “大半夜的,韩大人怎会在此?” 秦砚略带散漫的声音,携风落入耳畔。 韩绮心口狂跳,扣在树皮上的指甲用力地挠了下,她转过身拱手,“下官送两位美人回去醉金楼后,又被灌了一斤酒,迷迷糊糊的以为要上值了,不知不觉走来了衙门,这会儿吹过风醒了酒,才发觉是自己喝糊涂了。” 秦砚提着六角宫灯,慢慢踱步到她跟前,附身嗅了一下她的颈间,在闻到酒味后,侧眸看向她被灯笼映出细细绒毛的侧脸。 一个大男人,怎么偏生了女相? “纵酒误事,韩大人悠着点。” 直起腰身,秦砚拍了一下她的胸口,发觉她那里并不是很平坦,随即大手撑了上去,试探了几下,疑惑地笑道:“有些料啊,平时没少锻炼吧。” 胸口传来挤压感,韩绮连心跳都放慢了,身体不自觉地躬起,心道幸亏缠了束胸带,“哪里哪里,不及少卿大人十分之一。” 秦砚来大理寺是为了未处理完的新案子,但翻开卷宗时,忽觉酒意上头,人也晕乎乎的,便没了处理正事的心思。 又重重拍了两下,他收回手,勾住韩绮的肩走向自己的马车,“韩大人住哪里来着?我送你。” 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桎梏着,韩绮被迫向前挪步,心里将秦砚骂了一百八十遍,嘴上却说着最怂的话:“城西,城西老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几日后,韩绮来到宁府后巷,将姐妹二人约了出来。 “茵茵,我已经拿到那名军医的具体下落,但因我身份受限,无法亲自前往,还要拜托你前去调查。我会留在大理寺与你里应外合。” 没等阮茵茵有所反应,榕榕先是一惊,妹妹要出远门了么...... 这一日总会到来,阮茵茵安抚住欲要落泪的长姐,指了指北极星,“星辰不灭,我就会找到归家的路,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是家呀。” 从那日起,阮茵茵不必再前往大理寺,所有的细节都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她适时地退离开风险的漩涡,隐藏暗处,并会带着韩绮培养的两名心腹,奔赴千里,在其他人找到军医前,第一个了解当年真实的情形。 沈骋是自演还是他伤,对是否能够翻案有着关键性的推动作用,不过前提是,军医愿意配合。 回到府中,阮茵茵开始准备远行的行囊。 榕榕一边为她收拾换洗的衣裙,一边絮絮叨叨叮嘱了好些事,“量力而为,有时候当乌龟也没什么不好的。” 知道姐姐担忧自己,阮茵茵从后面抱住她,“我记下了,遇见危险当乌龟。” 榕榕被逗笑,半是惆怅半是感慨,“我又拖后腿了,还是应该像你一样,当个敢打敢拼的小江湖。” 阮茵茵窝在她背上笑了起来,是啊,小江湖勇而无畏。 ** 菡萏含苞,幽香欲出,绿罗裙叶随风飘,要说夏日最美的景致,荷花池必列前茅。 阮茵茵从池边买了一些新鲜的莲藕,准备回去做道香辣莲藕,再拿剩下的剁成碎末,掺进牛肉馅里包饺子。 明日就要启程,也不知回来时,已交替了几个夏秋。 走入喧闹的街市时,阮茵茵瞧见顺天府尹的官轿从眼前行过,后面跟着两排衙役,没一会儿,大批五军营和南镇抚司的官兵出没在街头。 阮茵茵拎着竹篮躲在路边,没有多想,等回到家中才知道,是少帝擅自出宫游玩时丢了一枚腰牌。 少帝的腰牌,落入有心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太后大怒,下令全城搜查,务必在子夜前找到。 夜里火把连线,亮如白昼,阮茵茵将行囊放在新买的马车上,只等官兵前来搜查。 戌时三刻,一路官兵叩门而入,里里外外翻找个遍,连马车上的行囊也没放过。 “头儿,这是什么?”一名官兵从后巷发现一枚鎏金腰牌,递给为首的官兵。 “就是这个!” 为首的官兵叫来阮茵茵和榕榕,没好脸地询问起来。 阮茵茵摊手,落在后巷的腰牌,关她们什么事? “说不定是你们听见叩门声,将腰牌丢在后巷。” 谨慎为之,官兵将此事上报给所属的五军营,很快,五军营的坐营官携着几名上将前来。 像是从校场上直接过来的,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冷冰的甲胄,来势汹汹的。 婆子和婉翠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不敢吱声,扈从们也有些胆颤,低着头不敢出头。 坐营官扫视一圈,问道:“谁是家主?” 阮茵茵站出来,“我是。” 坐营官多少听说过宁府的事,上下打量几眼,扭头看向上将军们。按着平时,几人会直切正题,先问话再动手,可碍于阮茵茵曾是他们大都督的座上客,一时犯难。 一名上将军附耳道:“还是请大都督过来一趟吧。” “大都督事忙,还要劳他来回折腾?” “少帝的腰牌,绝非小事。” 思量片刻,坐营官还是让人从宫里请来了贺斐之。 一身绛紫麒麟补服,腰缠青绫革带,比之寻常,多了一份威严。 拿过少帝的鎏金腰牌,贺斐之捻在手里,看向等待指令的坐营官等人,“尔等先回去,这里留下十来个兄弟看守就行。” 坐营官从不会忤逆贺斐之的话,带着下属和一部分官兵离开了。 等庭院安静下来,贺斐之走到阮茵茵面前,摊开掌心的腰牌,问道:“可曾见过?” 没有心虚,何必畏惧,阮茵茵仰头直视起官帽下的眉眼,“回大人,不曾见过。” 一声大人,极为疏离,贺斐之略微拧眉,将腰牌放入衣袖,“随我入宫。” “什么?” 阮茵茵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贺斐之侧眸,“不入宫与圣上对证,如何知你们是清白的?若是证明不了清白,官兵会把你们移交给刑部审讯。”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阮茵茵急急跟了上去。 其余人被官兵看守在庭院中,忐忑的等待着结果。 榕榕和婉翠欲上前,被官兵一记目光瞪了回去。 贺斐之是乘马过来的,没打算绑着阮茵茵当街跑。他跨坐上马背,朝阮茵茵伸出手,“上来。” 阮茵茵扭头看向别处,显然很排斥。 贺斐之单手扶着马鞍,强调道:“别闹,公事公办。” 那声“别闹”隐隐有些纵容,阮茵茵抠了抠掌心叫自己冷静,公事公办的话,他确实已经很客气了。 刑部的人对待嫌疑犯,是会连吼带吓的。 人要识时务为俊杰,否则很可能打乱明日出城的计划。说服过自己,她递出右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拽上了马,困于双臂之间。 陷入一抹竹香中,身体不由自主变得僵硬,她缩起肩,不敢动弹一下。 贺斐之低眸瞧了一眼怀里的女子,心口没来由的异动,一夹马腹,绝尘而去,“抓稳。” 阮茵茵没怎么骑过马,紧张地抓住了马匹的鬃毛。 黑亮的汗血宝马“嗷”了一声,用力甩甩头。 阮茵茵赶紧松开,身体随之晃动,一下下撞在贺斐之的手臂上。 马匹有些颠簸,腿的内侧被硌得生疼。 见她不是很舒服,贺斐之单手握住缰绳,以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想将她向上提起,以自己的臂力支撑她半悬空的身体。 女子的腰,细如柳,似能一把折断。 被箍住腰,阮茵茵大气不敢喘,扭头看向身后的男子,“你松开我。” 大庭广众,搂着她算怎么一回事? 看她耳朵都红了,贺斐之忽然意识到,镇上那个单纯不懂情/事的小丫头开始计较男女大防了。 手臂卸去力道,他双手抓住缰绳,没再去管她舒不舒服。 抵达下马石时,阮茵茵感觉腿内侧的皮肤已经磨破,她皱着脸跨过马背,并拢双脚瞧了一眼地面。 这匹汗血宝马太高,跳下去是需要勇气的。 一咬牙,她作势要往下跳,却被已经下马的贺斐之拦下了。 衣袖中,露出一截泛出青筋的小臂,贺斐之抬手撑住她的腋窝,将人抱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尴尬,就有小黄门弯腰靠近,牵走了马匹。 第一次入宫,竟是因为“偷盗”,阮茵茵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宇,挺直了背脊。 父亲为工部尚书时,出入宫门是家常便饭,她不能为了“莫须有”的罪名,给父亲丢脸。 走在贺斐之的身后,阮茵茵用余光打量着进进出出的高官和权宦们,本该怯场的,可不知是父亲的缘故,还是有贺斐之在,她非但没怯场,还在恍惚间,感觉自己还会有进宫的机会,并且载着光耀。 阮茵茵虽是宁坤的嫡女,但身份早已是民女,民女入宫,看守宫门的侍卫们多少有些微词。 可有贺斐之在,也不好阻拦。 两人一路畅行,来到御书房。 此时,少帝正耷着脑袋,听着太后责备,心里虽不服,但也没有还嘴。 在场的除了季昶,全是心腹官员,也因此,太后会不顾及少帝的颜面。 听说贺斐之带着一名民女觐见,太后冷了语气,“按着大都督的做法,以后但凡有个冤假错案,就要由圣上亲自来审?” 负责传话的小黄门汗涔涔的不敢回话。 少帝适时地卖了个人情,“此事与朕有关,大都督才会带着人直接过来,还是见上一面为妥。那女子是宁坤的女儿,朕也早想见一见了。” 太后按按眉心,虽对贺斐之的擅作主张极为不满,但也没必要因此结下梁子,令对方难堪,得不偿失,“将那女子传进来吧。” 得了指令,小黄门快步走出殿堂,高喊道:“传贺大都督、宁氏女觐见。” 贺斐之带着阮茵茵走进御书房时,一双双带着探究的眼眸齐齐望了过去。 季昶站在少帝斜后方,看着跪地请安的阮茵茵,浅提唇角,这丫头倒是没有怯场。 等阮茵茵站起来稍抬眸时,季昶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提醒阮茵茵先别开口,听别人讲。 微小的动作落在贺斐之眼里,些许刺眼,他握住阮茵茵的手臂,将人拉近自己。 似乎在表达,自己带进宫的人,自己护着便好,不劳他人。 季昶眸光转冷,紧了紧手中拂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 23 章 少帝第一次见阮茵茵,好奇地盯着她瞧,被太后咳了一嗓子才有所收敛,心里想的是,真是个命大的姑娘。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太后一眼扫过去,捕捉到了少帝嘴角未掩饰的调笑,又开始皮了。 阮茵茵抬起头,看向上首的小皇帝,想是察觉到对方的善意,忽然弯起了眸。 水莹莹的杏眼笑起来亮晶晶的,配上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很是讨喜。 少帝喜欢笑起来好看的人,托着腮也跟着笑了,这哪里像是要对证,更像是雪山之巅的莲,忽然瞧见了外面的野花野草,生出了好奇。 倏地,视线中出现一道人影,拦断了对视。 贺斐之站在阮茵茵面前,阐述起发现腰牌的经过,“敢问陛下,可曾在出宫时,去过宁家后巷?” “去过的。”少帝也不为难无辜的人,“朕听说首辅府在那边,想着过去与府上的九公子见上一面,奈何跑了个空。” “既如此,陛下很可能是将腰牌遗落在后巷里了。” “嗯,朕在那条巷子里没遇见路人,谈不上被顺手牵羊。” 贺斐之很满意少帝的回答,继而看向太后,“太后还有疑问吗?” 一个民女,在不知道圣上出宫的前提下,偷盗圣上的腰牌,可能性几乎为零,太后也懒得为难一个民女,不过心里还是气不过,明明可以交给刑部或顺天府处理的,何必多此一举带进宫里,就为了给她图方便,免受牢狱之灾,而不顾皇家的威严? 前有一个沈余音,后有一个阮茵茵,太后只觉得贺斐之是在搞小动作,借机打皇家的脸面。 “让她退下吧,下不为例。”犯不着为了一个小丫头怄火,太后抬手,搭在季昶的手背上,站起了身,“哀家有些累,先回慈宁宫了。” 众人目送太后离开。 贺斐之将腰牌交还给少帝后,就带着阮茵茵准备往外走。 少帝深居简出,身边要么是呆板的宦官,要么是严肃的臣子,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爱笑的,哪能轻易“放”走。 “大都督,朕想与你们一同出宫。” 贺斐之知少帝年幼贪玩,但需有个限度,像今日偷跑出宫的行为,是极其危险的,“臣觉得,陛下该自省了。” 少帝扁嘴,“整日呆在宫里,无趣的很。” “这是陛下该有的自律。” 少帝气嘟嘟地抱臂后靠,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双腮快要鼓成蛙了。 出宫的路上,阮茵茵回想着少帝的表情,不觉叹息,身为帝王,最常与之相伴的是奏本,注定会孤独。 其实,贺斐之也是一样,每日埋首于公牍中,与孤灯为伴,快要不沾烟火气了。 心里装着事,没注意脚下,直到额头撞在一道硬硬的人墙上。 走在前面的贺斐之转过身,看女子连连后退,甚是无奈,“我是洪水猛兽,让你如此避之不及?” 想起以前的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落差感占据心头,酸涩中带着辛辣,跟他今早尝试的臊子面一样又酸又辣。 阮茵茵夸张地揉揉鼻尖,“我撞疼了,才后退的。” 也不知为何要解释,明明他们之间可以僵持尴尬的,想到此,她不自觉轻哼一声,绕过他大步走向宫门。 方向感还不错的她,可以准确找到来时的路,但没有贺斐之,她是定然出不去的。 察觉身后的男人放慢了脚步,她扭回头,等着对方靠近,莹白的肌肤微微泛红,有些挂不住脸。 可那男人偏要闲庭信步,跟故意使坏一样。 出来时很是匆忙,阮茵茵想赶快回去跟姐姐报平安,然后一起吃顿饺子,可依照贺斐之的走路速度,快能走到下值时分了。 脑中火光一闪,她朝他走过去,仰面问道:“你能再慢一点儿吗?” 还是有情绪的她更鲜活,哪怕是生气。 心中犹如盛了一碗怪味汤,能随着她变幻不同的味道,贺斐之不懂这种怪异来源何处,并竭力想要压制下去,却逐渐适得其反。 “你很急?” “是啊,我还要回去洗手作羹汤,不像大都督,等着吃现成的。” 贺斐之点点头,“那我请你下馆子,这样你就不必洗手作羹汤了。” 他可真实在,阮茵茵失了耐心,“你再慢点,我让季昶送我出宫。负责看守宫门的侍卫,全部归都护府管理,还不是季昶一句话的事!” 贺斐之凝目,拢在袖中的大手蓦地握紧,提谁不好,偏提季昶,故意的吧。 “你去找他吧,他就在内廷。” 外廷的官员尚且不能随意出入内廷,何况是宫外的百姓,这话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阮茵茵气鼓鼓地掐起腰,原地踱了几步。 为了不服软,她环顾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两个正在打扫甬道的小黄门。 二话不说,她走了过去,想要让小黄门带她去内廷找季昶,“小公公,我是季厂公的......啊......” 请求的话还未讲完,手臂徒然一紧,她被贺斐之强行拽了过去,额头抵在男人绛紫的官袍上。 两个小黄门一见是贺斐之,立马躲得老远。内廷的宦官都知,贺大都督与季厂公甚是不合。 贺斐之扣住阮茵茵的手臂大步走向宫门,比刚刚不知快了多少。 阮茵茵挣了挣,索性由着他了,反正达成了目的。可男人扣在她手臂的力道太大,她哼唧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后躲。 意识到自己没轻没重,贺斐之松了力道,但还是足够钳制住她。 来到宫门处,看守的侍卫察觉出男人的不悦,立即侧身让路,敬畏之心没比对待季昶时少上半点。 贺斐之带着阮茵茵走出宫门,就有小黄门牵着他的马匹走来。 “大都督请。” 接过马鞭,贺斐之刚要将阮茵茵举上马鞍,腋下忽然闪出一道娇小的身影,朝着一个方向跑开了。 在他接过马鞭、摆正马鞍时,阮茵茵逮到机会,撤回了自己的衣袖,提着裙裾头也不回地跑了,像一只在逃的小狐狸,汇入人潮。 贺斐之绷紧唇线,没再追上去,牵着马匹去往总督衙署。 ** 回到家中,安抚过榕榕和婉翠,阮茵茵拉过她们去往灶房,“临行前的一晚,咱们吃点好的。” 几人干活都很利索,没一会儿就包好了饺子,炒好了菜。 三人围坐在夕阳下的庭院中,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家常菜。 次日一早,空廓郊野杜鹃泣,碧浔潆洄柳依依,阮茵茵捋好被晨风吹乱的长发,抱住前来送行的榕榕,安慰道:“就到这里吧,别送了,小江湖要启程了。” 榕榕搂住妹妹的肩,吸了吸鼻子,“每途径一座城,就记得给我寄封信,别让我担忧。” “好。” 松开手臂,阮茵茵带着婉翠走向马车,朝榕榕挥了挥手,“姐,守好家,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去游历散心了。” 榕榕重重点头,目送马车驶远。 当地上留下两排整齐的车辙时,榕榕仰头望向破晓的天际,闭眼感受风动。 同样望向天际的,还有站在窗前的韩绮。她因身份,无法同行,但担忧之情,不比榕榕少。 “吾妹茵茵,今来与他朝,岁岁暮暮,相伴安然。” ** 几日后,一封密函摊开在总督衙署的帅案上。 军医穆然,化名梅许,现隐于皇城以南的一座小城——缃城。 密探问道:“大都督,可要兄弟们将人押解回来?” 贺斐之却反问道:“承认身份是死,不承认还有生的希望,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那......”心腹比划个逼供的手势。 “不急,先派人去套话,套不出再议。狡兔三窟,不要让他有所察觉。” “诺!” 贺斐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消息告知给阮茵茵,与其看她走弯路,还不如直接相告。 可当他派遣心腹前去转送密函时,却被告知,阮茵茵去游山玩水了。 一股火气怄在胸膛,贺斐之撇开手中公牍,感觉脑仁发/胀。这个节骨眼,她会去游山玩水? 糊弄旁人尚可。 “可有询问,她去了哪里?” “说是南下了。” 南下......贺斐之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或许,那丫头比自己更早得到了军医的具体下落。 但,是何人给了她线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 24 章 行了一整月的路程,紧赶慢赶,阮茵茵总算在暴雨来临前,赶到了缃城。 这是南方的一座小城,十步一景,白墙黛瓦,湖光山色皆清绝。 阮茵茵手执油伞,带着婉翠走在街市上,按着所掌握的线索,来到一家医馆前。 “梅氏医馆,就是这里了。”恐打草惊蛇,阮茵茵想以学徒或短工的身份,与这名在逃多年的军医先行套套近乎。 见医馆里挤满看诊的病人,婉翠小声道:“姑娘,穆然是医馆的老板吧。” “要称他梅许。” 婉翠吐下舌,“奴婢记下了。” 阮茵茵拍拍她的肩,没有立即走进医馆,这会儿人多,梅许也腾不出时间搭理她们,“咱们在附近坐坐。” 想要立即套出梅许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阮茵茵做好了放长线的准备。 竹林雨潇潇,烟青罩翠岭,放眼望去,绿荫起伏,涌至天边。 阮茵茵带着婉翠坐在医馆对面的茶馆,点了一壶碧螺春。 “姑娘,我发现这边的人喜欢喝五香饮。” 相传五香饮有治疾之效,阮茵茵笑道:“也许是当地的习俗。” 饮完一壶茶,在梅氏医馆求诊的人已经离开大半,阮茵茵付了钱两,让婉翠等在店里,独自去往医馆。 医馆内飘散着浓烈的草药和炭火味,有些呛人,阮茵茵坐到一排求诊者之中,随意聊道:“不知还要排多久,医馆只有一个郎中?” 身侧的老妪问道:“听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北方过来的。” “这间医馆由梅先生一人经营,除他之外,还有一个药师,病患一多,就忙不过来。你要是不差钱,可以去斜对面的杨氏医馆,那是间大医馆。” 阮茵茵讪讪,“差钱。” 老妪摇摇头,“你要是赶路的,劝你趁早离开,免得没粮吃。” “此话怎讲?” “我们这里近三年一到暴雨季,都会冲垮堤坝,导致粮食运不进来。没有屯粮的人家,饿死街头的不在少数。” “可有上奏朝廷?” 老妪叹气,“朝廷的事,我不懂,但没见过朝廷的人过来送粮镇灾。” 三年不曾有朝廷的援助,其中很可能有猫腻,应是当地的奏本被人中途拦下了,亦或是根本没有上奏过。 阮茵茵看向诊台前的男子,离沈骋一案的真相就在咫尺间,她不能现在离开。 当即,她返回对面的茶馆,向掌柜借了纸墨,给韩绮修书一封,打算先通个信儿。 之后,她返回医馆,发现医馆内已经没有病患了。 快到打烊的时辰,坐在诊台的梅许起身揉揉肩胛,刚要去问药师某些草药是否够用,就被阮茵茵拦下了。 露出一抹笑,阮茵茵问道:“敢问先生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嗯。”梅许二十六七岁,一袭烟灰色布衫遮不住周身的温雅,“姑娘要看诊?” “不是,想问贵店招工吗?” 梅许颇为诧异,从未见过女子来帮工的,“抱歉,招是招,但不招女子。” 末了,他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店里算上药师,就两个大男人,实在不方便。” 阮茵茵胡诌道:“家道中落,需要果腹,可寻了几家店,都说不方便。家中以前是做药材生意的,对此还算熟悉些,除此之外,没有技艺,寸步难行。我看先生面善,可否行个方便,收留我姐妹二人一段时日?我们不要工钱,供给每日三餐就可。等我们有了落脚点,会立即离开。” 梅许看她一身寻常打扮,素面朝天,没有多疑,不过...... “听姑娘口音,是京城人士?” “我来自京城外的一座小镇,家里被追债,流落至此,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同是天涯沦落人,梅许思忖片刻,道:“后堂有间杂物室,若姑娘不嫌弃,可暂时住下。假如你适合这份工,我会按市价支付月钱。” “那多谢了。” 阮茵茵眼眸雪亮,映出男子柔和的轮廓。 一位古道热肠的医者,为了躲避杀身之祸,羁旅异乡,令阮茵茵暗暗唏嘘。 医馆的日子平静寡淡,每日卯时开张,酉时打烊,来店里的病患很多,一是因梅许的医术好,二是因他价钱实在。 阮茵茵配合着药师抓药、煎药,上手很快,还会偶尔随梅许去采摘草药。 不少患病都以为,新来店里的小姑娘是梅大夫的远房表妹,与梅大夫情投意合。 对此,梅许总是一本正经给予解释,还说千万别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这日清早,伏风过山丘,远处的天际压着浓浓云雾,阮茵茵摘了不少车前草和蒲公英。腿脚有些累,她盘腿坐在山坡上望向云端,“梅先生,要下雨了。” 风势渐起,刮乱人的衣摆和头发,梅许迎风半眯双眼,隐隐觉出了暴雨即将来临的迹象。 “按着往年的经验,堤坝又要塌方了,实在是苦了城中百姓。” 夏风熏熏,吹在脸上很是舒服,可此刻狂风怒号,吹得人头发毛躁,眼里进沙,如阮茵茵这般的小身板,都快要被吹跑了。 梅许背起竹篓,拽着阮茵茵站起身,“咱们回去吧,我要去屯些粮了。” “为何不事先屯好?” “这边潮湿,屯了容易发霉,一般都会在雨季前购买。” 一回到城中,梅许没有耽搁,前往附近的粮油店买了不少米面,沿路瞧见乞讨的孩子,他还会招招手,往他们手里塞些铜钱。 “拿去买几个馒头吧。” 阮茵茵在支摘窗前观望,这样的人,若是当年发觉沈骋一案的异常,会缄默不提吗? 人有多面,阮茵茵知道不能从一点细节小事就判断出一个人的秉性,但从相处的这段时日来看,用侠肝义胆来形容梅许,并不为过。 雨,如断线的琉璃珠,噼里啪啦地拍打在屋檐和雨棚上,很快连成线。城中的老人们望着堤坝的方向,哀声连连。 随着雨势变大,每年都要修缮的大坝又将不堪重负。再者,洪流会带来的灾害,不只有缺粮,还会引发各种疾病。 这晚大雨如注,有大出血的产妇被夫家和稳婆送至医馆。 急促的拍门声添了慌乱,梅许和阮茵茵连夜为其止血、接生,忙到了后半夜。 忙碌的身影被紫电映亮,婴孩嘹亮的啼哭声被淹没在惊雷中。 ** 当阮茵茵写给韩绮的信寄到皇城时,韩绮略一思量,找到秦砚,禀告了缃城的诡异之事。 秦砚疑惑:“三年水患,朝廷没有收到半点风声?照理说,缃城的县令应上报三司,再由三司中的布政使司上奏朝廷才对。” “也许另有隐情。” 各地有分别主管军、政、司的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三司构成一方城池的保障,但凡发生战乱、灾害等大事,就会由三司上奏朝廷。 秦砚转了转手中折扇,“你是怎么获悉的?” 韩绮面不改色道:“是以前的同窗寄来的书信,信中提及了此事。” 秦砚收回搭在案上的腿,态度也由吊儿郎当变得严肃,“去库房查一下近三年,缃城送至大理寺的案子,整理后全部拿给我。” “好。” 缃城的事过于诡异,在调查卷宗后,秦砚将此事上奏给了内阁。 冯首辅和贺斐之等人被连夜召入宫中。 冯首辅给出意见:“老臣觉得此事蹊跷,应尽快安排钦差,调查管辖缃城的三司官员,并立即治理缃城水患,修缮堤坝。” 贺斐之看完奏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各地的奏折送入皇城后,要经由外奏事处,再送至内阁,不如先调查一下外奏事处是否有人卡过缃城的奏本。” 冯首辅点点头,“老夫马上派人去查。” 贺斐之:“再说水患,洪水决堤,桥梁坍塌,救灾物资很难运送到河岸对面。即便是钦差,也需配置投石机、云梯,以备不时之需。另外,还需配备工部懂得建桥的官员以及医者。” 太后在听完冯首辅的意见后,就悬起了一颗心,当听得贺斐之的话后,立即接了话茬:“五军营已许久不曾动用,哀家担心,他们会不听旁的钦差号令。不如由大都督亲自率兵前往,以钦差的身份赈灾、修桥、惩治佞臣、安抚百姓。” 管辖缃城的三司中,但凡有人异心,或许会引发暴动,钦差恐有性命之忧。太后的义正言辞下,藏了多少私心,在场的权贵们都是门儿清。 太后希望贺斐之涉险,惨死在缃城。 贺斐之对上太后的视线,隐隐哂笑,“臣接太后之令,必不辱使命。” 散会后,冯首辅与贺斐之并肩走向宫门,捋须道:“总督衙署事务繁忙,不该由你亲自带兵的啊,太后是怀有......” 私心啊。 不必言明,懂得都懂,贺斐之没有接话,目光有着水质的清透。 且不说太后的如意算盘敲得如何,就说缃城的情况,被耽搁了多年,早该得到救助。 再者,化身梅许的军医就在缃城,走这一遭还是很有必要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30 第 25 章 ◎吃醋!◎ 对于缃城的水患, 冯首辅很快从外奏事处调查出了端倪。 外奏事处的一名官员与缃城的县令有世仇,故而整整三年,但凡有来自缃城的奏本, 即便是缃城所属的布政使司发出的,也被卡住了。 钦差队伍出发前,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处死了那名官员, 以儆效尤。 浓云缭绕, 闷雷滚滚, 管辖缃城的都指挥使司已派出大批官兵抢修堤坝,引流荒郊。 雨势太大, 冲走了不少官兵和前来帮忙的百姓, 河堤前一片杂乱, 抢救声、抽泣声、湍流声, 汇成了悲歌, 一片凌乱。 梅许带着阮茵茵和药师前往河堤,为受伤的官兵和百姓治疗,可刮伤、骨折者众多,医药不够, 粮食不够,连堵截洪流的沙袋也不够。 即便伶俜六载,阮茵茵也未经历过水患,看着被泡烂的伤口、溃烂的腐肉、暴露的肋骨,她第一次强烈地想要精通医术。 在将一名骨折的伤患扶上岸后,梅许先为其上了敷料, 再让阮茵茵和药师配合着包扎止血。 “躯体骨折, 需要仰卧, 还要注意伤口保温。” 积累了数日的劳累,伤患已经体力不支,浑身颤抖不止,“冷,冷” 顾不得仪态,阮茵茵脱下外衫罩住他,费力瞠着眼帘望向湍急的河水。 沙袋已经全部用光,县令跪在岸边,边悲痛边大喊:“用死的牲畜充当沙袋,快,截流!” 闻言,梅许冲上前,不停地摆手,“不行,那样会引发时疫,绝对不行!!” 县令:“可冲走的人越来越多,怎么办,该怎么办?!” 梅许沉默了,此情此景,让他忽然忆起当年,当他将沈骋的伤势禀告给贺敬,并推断沈骋是被敌军所伤时,贺敬也曾歇斯底里的怒吼:“该如何是好?本帅要怎么向朝廷交代” 梅许使劲儿地甩了甩头,跌坐在岸边。 他想起刮腐肉都不喊一下疼的沈骋,那个心有不甘的沈骋,自责涌上心头。 阮茵茵不知他心中所想,走上前扶起他,“梅先生,天会晴的。” 河水上涨,越过河堤,淹没衣裾,阮茵茵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医馆。 医馆里装满了伤员,他们需要药和食物。 县衙的存粮几乎用尽,上面的布政使司却因河道决堤无法将大批粮食运送到对岸的缃城,只能靠人力筑起的墙,拉着载满粮食的木筏,送至对岸。 可那些粮食,远远不够。 城中的野菜、绿植已被挖空,寻不到食物的乞丐盯上了流浪的野狗。 大雨滂沱,野狗龇着獠牙,冲破绳网,发疯地狂吠。 见状,乞丐赶忙跑开,生怕被咬。 医馆内,阮茵茵接过婉翠递来的一碗碗稀粥,发放到每个伤者手里,心中盼望着韩绮能够重视她寄去的信函,将事情禀告给朝廷。 听县令说,他在三年内,一直在上报决堤一事,希望布政使司向朝廷禀奏实情,拿到重金重建桥梁,而非简单的修缮。 然后,布政使司起初还很积极,后来就敷衍了之,一次次驳回县令的请求,究其缘由,不得而知。 县令也试图寄信给朝中好友,好友却以“位卑言轻”婉拒了。 阮茵茵怅然,也不知二姐会因位卑言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忽略掉此事么 雨势转小,顺着屋瓦落下,阮茵茵走到店门前,递给梅许一碗姜汤,“最后剩了点姜,味道差了些。” 梅许捧着瓷碗,幽幽叹息,“有的喝已经不错了,你看外面的行人,他们还在为全家老小的口粮奔波。” “梅先生,你有一颗仁慈的心。” 梅许颇为自嘲,“我是为了前尘而赎罪。” “为何这样说?” 沉默良久,梅许还是摇摇头,没有畅聊的意思。 阮茵茵尝了一口自己熬的姜汤,眉眼氤氲在水汽中,瞧不出情绪,“先生有过后悔的经历吗?” “有。” “关于什么呢?” “医者仁心。” 他的回答太过含糊,不加上背景,根本猜不出是什么医疗经历,阮茵茵还想试探,却知适可而止,再问下去,恐会暴露目的。 两人背对昏暗的室内,站在窗前,静静望着雨帘,在混乱中,偷得短暂的宁静。 几日后,疾风骤雨未歇,竟化作夏日冰雹,砸在帘栊之上,惊醒了浅眠的人们。 豆粒大的冰雹砸不伤人,但惊吓到了街上的野狗。 野狗淌着口水,气喘吁吁地游走在窄巷中,遇见小跑而过的路人,还会追赶上去,抢夺他们手里的稀缺的食物。 路人翻进别家的后院,于墙头探出身子,发现野狗在原地转圈,想是过分饥饿了 冰雹过后又是大雨,整座小城快要被雨水淹没。 医馆进了水,梅许和药师奋力堵住门口,由阮茵茵和婉翠处理着屋里的积水。 扶了扶酸疼的腰,婉翠问道:“暴雨还会持续多久?” 药师:“少说也得半个月。” “被褥都是潮湿的,长此以往,我们会不会皮肤生疮” “好了,别抱怨了。”阮茵茵打断婉翠,继续收拾屋里的积水。 倏然,有衙役的叩门声传来,“梅大夫,河堤那边郎中不够,麻烦你们过去一趟充个人手!” 梅许拉开门,任浑浊的雨水灌入门槛。 除了婉翠,其余三人抵达河畔时,正瞧见河水冲走了对面以木筏运送的粮食。 饥饿的百姓拼命狂追,被衙役拦了下来。 “不要命了?!” “那是粮!” 众人无奈,眼睁睁看着一袋袋粮食被大水冲向下游。 犹如眼见着“希望”一点点湮灭,有人接受不了冲击,绝望大哭。 阴郁是会被带动的,岸边哀怨连连,有些人甚至失了理智,跑回城中打家劫舍,还熟门熟路,专挑老弱病残之家欺负。 梅氏医馆因只有婉翠在,也遭了疯抢,连药材都不放过。 药材是治病救人的,梅许去与那些人理论,回来时,手里拎着鼓鼓的药袋,颧骨却留下了青乌。 “他们动手了?”阮茵茵接过药袋,皱眉问道。 药师拉过梅许,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忿忿,“梅先生,你在这里属实屈才了,等水患过去,咱们一起去皇城大展身手吧。” 药师的手法太重,梅许嗤一声,眯起了左眼,“我此生,都不会去皇城的。你若想择木而栖,我会送你路费,但不要与人提起我。” 正在规整药材的阮茵茵手一顿,等药师去了里屋,屋里只剩下他二人,状若随口地问道:“先生为何不想去皇城?以先生的医术,做个太医绰绰有余。” 梅许拧了拧衣衫,“跟你差不多,算是有债主吧。” “先生欠人钱两?还是有情债?” 嘴里说着打趣的话,阮茵茵捏紧了称药的秤杆,很想听见他的回答。 梅许抹把脸,没有作答。 阮茵茵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杌子上,歪头盯着他的脸,“没有欠钱,又不是情债,难不成,是命债?” 话落,她看到梅许瞳孔一缩。 紧接着,梅许腾地站起来,“玩笑开过头了。” 阮茵茵赶紧赔笑,“开玩笑,先生怎还认真了?” 梅许扶额,“我有些累,回屋先睡会儿,劳烦帮我把那些药材归类。” “好。” 凝着男子离开,阮茵茵敛起杏眸,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能够感受到梅许的恐惧。 是对沈骋亡魂的恐惧么? 次日,趁着雨停,婉翠主动收拾起医馆,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想将梅许和药师堆积的衣物鞋袜洗一遍。 在抖开一件件衣衫时,她发现梅许昨日穿的中衣里缝了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面硬硬的,塞了一个形状不规整的东西。 “姑娘。”婉翠找到阮茵茵,凑过去咬起耳朵。 阮茵茵拿过衣衫,颠了颠那个物件,“好像是把钥匙。” 为何会把钥匙藏在中衣的夹层里? 不发现还好,经此发现,阮茵茵有些坐不住了,“翠儿,你女红如何?” “还不错。” 趁着梅许和药师不在,她擅自拆开了夹层的缝线,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出乎意料,并不是钥匙,而是箭矢的镞。 镞上刻有一排小字,鞑靼的字! 捏着镞的手微颤,连呼吸都变得急促,阮茵茵按捺住情绪,让婉翠将镞缝回夹层中。 按着卷宗上的记录,沈骋当年受的是箭伤,与心脏方寸距离。 梅许是沈骋的军医,这个镞头很可能是从沈骋的伤口中取出的。 弓箭的射程远,即便是神箭手,也无法控制箭矢擦过心脏而不伤及心脏。 沈骋若是背叛朝廷,制造卖惨的受伤假象,断不会拿心脏试险,允许鞑靼的将领射击他的心口。 最大的可能,便是真的被敌军所伤,不是故意做戏。 而二姐给她的关于梅许的线索中,梅许仅仅随军行医过一次,还是归于沈骋麾下……几乎不会有其他巧合了,这枚箭镞九成是从沈骋的伤口中取出的。 如今要做的,是尽量说服梅许,为翻案做人证。 “把所有衣服放回去,别让他发现。” “还好没有洗。”婉翠拍拍胸口,将衣服放回了梅许屋子的衣篓里。 ** 梅许回来时,并未发现异常,还叮嘱阮茵茵将屋子通风。 “我要去采些治疗时疫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一起。” “你采过药?” 阮茵茵笑笑,露出一对酒坑,“自然。” 得了默许,阮茵茵拿上竹篓和登山杖,与梅许一同去往后山。 雨天湿滑,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小心翼翼。梅许沿途说着自己需要采摘的药,阮茵茵一一记下,之后,两人各忙各的,等到雨势渐大时,返回了街市。 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梅许摇头,“这种天,晾药都是奢望。” 阮茵茵晃了晃背篓,抖落一地雨水,“等水患过去,粮食充足,咱们吃顿好的。” “想吃什么?” “鱼锅。” 梅许笑笑,刚要说请他们吃上十顿也不在话下,余光忽然扫到巷子中,有两道穿着劲装的人影。 可下一瞬,巷子中就没了那两人的踪影,他揉揉眼皮,以为自己眼花了。 “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有人在跟踪咱们。” 阮茵茵看向巷口,空空如也,未见任何人的身影。她并不确定刚刚那里有没有人,但此刻的确是空无一人,她借机问道:“梅先生,你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 “怎么讲?” “我发觉已经不是一次,周遭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引起你的疑虑。” 不管他刚刚是不是幻觉,阮茵茵也想激一激他,想要让他意识到,躲避之下,只会越来越多疑。 听此,梅许稍慢了步子,忽然有种被人看穿的彷徨,这么多年,为了躲避追踪,他如履薄冰,的确越来越草木皆兵了。 又走了一段路,当瞧见一对老夫妻在雨中互相搀扶,阮茵茵问道:“梅先生怎么一直不娶妻呢?” 这就更戳梅许的痛处,逃亡之人,如何给伴侣一个安稳?谈成家,是奢求。与其两个人一起担惊受怕,还不如孤身一人。 巷子那头,两名黑衣劲装的男子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互不相让,互相埋怨。 “刚刚都怨你,差点被发现。” “是你脚底打滑摔下墙头,我是为了拉你一把好嘛!” “凭我的身手,用你拉?” 两人是贺斐之的影卫,一直以来都在调查梅许的行踪,也是他们将梅许的落脚点禀告给了贺斐之。 而与两人隔了一条巷子的韩绮的车夫和扈从,也在暗中注意着梅许和阮茵茵的动静。 只不过,两拨人隐蔽的很好,都未发现彼此的存在。 次日一早雨僽风僝,拔了树根,掀了屋瓦。 疲惫的衙役和官兵赶赴河畔救援,可在天灾面前,人力显得渺小脆弱,随着前几日的沙袋被冲泡,卷沙的洪水倾泻而下,彻底冲垮了大坝,冲跑了伤患和家畜。 天没有晴的迹象,打透了衣衫,寒气从脚底板向上蹿流,冻得人们止不住发抖。 扶上岸的伤员越来越多,阮茵茵穿梭其中,为他们包扎,双手冻得快要没了知觉。 可纵使这样,百姓们也在期盼着布政使司前来送粮,然而,按着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半个时辰,河对岸没有人马出现。 寒冷和饥饿交缠,不少人暴跳如雷,几近崩溃。 有人甚至不惜危险,下河去捞冲过来的牛和猪,非但没有捞上来,反而被卷入其中。 挨过饥荒的老人靠在树干上摇头,再这样下去,壮丁们很可能会将目标锁定在幼小的孩童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人们眼中的光渐渐敛尽时,河的对岸忽然传来铮铮马蹄声,那声响不像是寻常的州城马匹发出的。 当一匹匹套着锁甲的战马出现在岸边时,缃城的百姓们愣住了,忘记了争抢,暂忘了饥饿……当象征五军营的牙旗在风雨中摇曳时,百姓们觉得自己看见了光。 阮茵茵从伤患中站起身,眺望着气势如虹的朝廷内卫,目光下意识寻找着其中的一道身影,却又觉得那人不会来的。 可出乎意料,在一匹匹棕色的战马中,一匹黑亮的大宛马哒哒上前,重重地摇了摇鬃毛。 贺斐之和五军营部分将领跨马而来,满载粮食物资。 不同于平日的凉薄,此刻,贺斐之眼中带着怜悯,是对灾民的怜悯,却又在看向陪同前来的布政使时,寒了星眸,“三年,你就是这样向朝廷交差的?” 布政使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明明雨天寒冷,背后却冒了一层细汗。缃城是座偏僻的县城,即便遭灾,也影响不了他所管辖的都司兴盛,在三次上奏水患未得到回音后,他嗅出了不对味,猜出朝廷有人在故意设卡,于是藏了私心。 为了一个缃城,与朝臣交恶,实在犯不上,便一再驳回缃城县令关于水患的公文。 没有顾及场合,贺斐之一脚踹开他,驱马上前,望向河对面,在估完河道的宽度后,半抬手臂,低沉而浑厚道:“众将听令,卸下投石机,准备投粮。” “诺!” 嘹亮的回应响彻山河,穿透浓云,拨开一道天光。 五军营的将领们挥舞着手臂,示意对岸的衙役疏散百姓。 不消二刻,一袋袋粮食和蔬果被掷向对岸,贺斐之听见了百姓的呐喊。 盛远驱马靠近,“大都督,观河道宽度,咱们的云梯应该搭不到对岸。” “那就想办法叠加。” “明白。” 贺斐之望着对岸躲在两旁的人群,长眸一敛,竟从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么远,怎会认得清? 可他确定,那就是阮茵茵。 此时,她正蹲在地上为伤患止血,亦如恁时六月,她于草丛中为他止血。 耳边犹记得那天她对他讲的话,柔柔的、糯糯的,带着安抚。 “你别睡呀,再坚持一下。” “好沉啊,你是我见过个子最高的。” “唔,别睡好不好,我给你讲故事。” 眼眶忽然发酸,是她将他从血泊中一步步拖回人世间,而他却将她一步步推远,弄丢了。 半晌,斜后方传来盛远的声音,“大都督,云梯备好了。” 贺斐之从那道娇小身影上收回视线,下令道:“搭到岸边,扛着沙袋渡河。” 盛远传令下去,一架架云梯随之倾斜而下,搭在了河的对岸,士兵们将沙袋抗在肩上,一边扶着云梯以防被冲走,一边向河中最合适的位置堆放沙袋,还顺道捞起了一些被冲跑的猫狗。 湿漉漉的小猫趴在士兵宽厚的肩膀上,疲惫地眯起了眼睛。傻兮兮的黄狗不停舔着士兵们的脸,以此表达着感激。 贺斐之斜睨一眼瑟瑟发抖的布政使,用马鞭卷飞了他的斗笠,抛向上空,“去往朝廷领罚。” “下官遵命。” 贺斐之附身拍拍大宛马的脖子,似在商量什么,随后直起腰,让盛远送来一支担架,横绑在马腚上,竟驱马跨入长河中。 对岸的百姓们发出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湍流下,在没有云梯的支撑下,很容易将人带马一同冲走。 阮茵茵凝目望着高扬马蹄的大宛马,和跨坐在其背上的男子,握紧了手中的敷料。 大宛马“咴咴”两声,费力艰难地跨越着河道,但马蹄是稳健的。 其余将领有样学样,也捆绑住担架,驱着自己的坐骑跨入河中。 五军营的千里马健壮腿长,全部跨了过去。 当黑亮的马匹在岸边甩毛时,贺斐之已经拖着担架来到伤员中,用带着薄茧的大手托起了伤员的背。 旋即,他叫来两个士兵,叮嘱道:“要稳,别求快。” 士兵们抬着伤员进了雨棚,由新赶来的军医和太医们进行诊治。 忙碌了半个时辰,他越过众多伤员和百姓,走向还在为伤员包扎的阮茵茵,没做寒暄,高大的身躯忽然下弯,曲膝蹲在了她的身边,扯下衣摆,帮着她为小腿骨折的伤员压住流血的伤口。 止血的过程需要间歇压迫,他很是熟稔步骤,并没有添乱,反而加快了固定患肢的进度。 两人出乎意料的默契。 是啊,身为将领,在战场厮杀时,对正骨和处理伤口应是极为熟悉的。 骨折的伤员是当地的官兵,从未见过五军营的人,也不知身穿玄黑便衣的贺斐之是何品阶,但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哽咽道:“我励志要做五军营的兵,今日见到你们,也算心愿完成一半。” 贺斐之没有像平时那样高冷,而是看向他,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犀。” “好,我记住你了。”没有自报身份,贺斐之叫来两个士兵,让他们用担架将常犀抬走。 伤员逐一被抬走后,空空的草地上剩了寥寥几名当地的医者,阮茵茵拿起药箱准备去帮梅许打下手,却被贺斐之叫住。 “小阮。” 阮茵茵没理。 贺斐之走近一步,又叫了一声:“小阮。” 疲惫的杏眼微闪,阮茵茵背起药箱,没有回头,“这里没有小阮。” 她姓宁,单名一个茵字。 贺斐之握了握衣袂下的长指,于雨幕中再次唤道:“茵茵。” 阮茵茵停了下来,似是背对他叹了一口气,“大都督叫的,是余音的音吧。” “茵茵!” “贺斐之,别叫我的名字,我膈应!” 说罢,她提步走开,打湿的衣衫和长发黏在肌肤上,衬得她更为单薄,可那倔强的背影,永远是不服输的。 ** 从雨棚找了一圈,阮茵茵并未见到梅许的身影,她意识到梅许是因为五军营的将领忽然现身,心虚而“逃”了。 水患冲垮桥梁,他无法离开缃城,应是先回了医馆另谋打算。 人群中,与暗中负责保护她的扈从打了个照面,阮茵茵背着药箱快步返回医馆。 而另一边,贺斐之负手站在一棵被冲得快要倾倒的树前,打了个响指,就有黑衣劲装的影卫现身。 “参见大都督。” “梅许人呢?” “在西街的梅氏医馆。” 这里离医馆不远,骑马只需一刻钟的路程,贺斐之没急着去见梅许,在他发现阮茵茵的那一刻,就明白她所谓的“游山玩水”是何用意。 既如此,那便配合她。 阮茵茵如此排斥与他的接触,一部分原因,应是来自于梅许。在她离京前,还不知他已得知了梅许具体的落脚点。 在重建大桥的方案完善前,不急于离开,且看她如何说服梅许出面做人证。 大雨转小,如丝如线,伴着清凉斜飞在脸上,贺斐之抬起手,抚了一下雨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医馆内,阮茵茵状若无意地走到梅许的房前,叩了叩门:“梅先生,咱们还没有去领取钦差们带来的粮。” 屋外天色昏沉,屋内没有燃灯,梅许安静坐在暗处,如一盏孤灯,除了眼眸似火在闪动,其余部位一动不动,与烛盏无异。 知他此刻心境复杂,阮茵茵没再打扰,转身离开。 适才,不知贺斐之有没有发现梅许,也不知他是否已经掌握梅许的行踪,更不知他要如何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梅许是沈骋案子的重要人证,贺斐之不会伤他,至少不会伤他性命。 入夜,有了五军营的将士和朝廷的太医,城中的医者们都得以歇息,梅许却背起了行囊和竹篓,说是要入山采摘药材,以防时疫。 对此,药师极为不解,担心他在山中遇险,“遇见山洪和野兽怎么办?暴雨天潮湿难耐,染了疾病怎么办?” “时间紧迫,好不容易闲下来,不能再耽搁。”梅许竭力想要表现得很正常,拍拍药师的肩,“我不在这段时日,靠你了,别让人欺负了咱们家。” 他刻意强调是“家”,而非“店”,是真的将他们当作了孤旅上的家人吧。 有那么一刻,阮茵茵心有动容,可隐姓埋名活在惊恐中,真的快乐吗?再者,最有可能的凶手是贺敬,或是将诸多人证灭口的幕后黑手,而不是他,他不该承受这些压力的。 有药师在,阮茵茵不便开口,如今只剩下劝他回去作证这件事,隐瞒身份与否意义不大。 “先生要去哪里采药?总要有人去给你送饭。” 梅许摇摇头,“山里有野果、野草,我糊弄几日就会回来,饿不着。” “山里的野菜野果都被摘光了。”知他只是想躲避五军营的人,不会去太深的山谷,阮茵茵试着商量道,“采草药无需去远处,先生且告诉我去哪座山,我们三人每日轮流为你送餐,也免得我们寝食难安。” 梅许思忖片刻,也不想太苦了自己,于是说出了自己要隐藏的山头,便趁着夜色离开了。 药师不解地抓抓头发,“采药也不必住在山上啊。” “要采摘的量大,先生怕误了有些药草的开花期吧。” 这个理由勉强能解释得通,药师不再纠结,回屋歇着去了。 驿馆内,贺斐之简单的沐浴过后,坐在烛台前,意味深长地问道:“去山里了?” 影卫点点头,“背着竹篓走的,应是以采药为借口,去山里躲避几日。主子,咱们何时派人去套他的话?” “不是有人在套话么。” “您说那两个姑娘?”影卫搓搓下巴,“原来她们是主子的人。” 贺斐之执起笔,道:“只有一个是,另一个不是。” 这名影卫已经许久不曾回京,并不知晓阮茵茵和贺斐之的事。 许久不见贺斐之,多少有些碎嘴,“哪个是?有酒窝那个,还是没酒窝那个?” 烛火不断跳动,光线不稳,贺斐之轻瞥一眼,破天荒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酒窝那个。” 影卫在抛出多余的问题时,就做好了被无视的准备,当听见回答时,惊得瞪圆了本不大的眼,“她是盛将军新招入麾下的女影卫?” “你很闲?” “不闲。” “滚。” 影卫嬉笑一声,拉开轩榥比划一个恭敬的手势,“嗖”地跳出了窗外。 贺斐之凝着摇晃的轩榥,忽然觉得这个影卫有些缺心眼,有门不走,专走刁钻的路子。 次日在河畔忙了一整日,回到驿馆时,身上的常服湿了大半,贺斐之换好衣衫,传来工部官员、县令以及当地修建桥梁的师傅,开始了彻夜的研讨。 “你们是当地人,应最了解这条长河的结构,本督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几位桥梁师傅早已备好图纸和方案,只等朝廷的拨款。 贺斐之摊开一张张图纸,极有耐心地听完每个人的方案,还从两张图纸上找到了漏洞。 最终,他从中挑选了三张接近完美的图纸,与工部官员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探讨。几人最后拍板,敲定了图纸和方案。 等众人散去,贺斐之捏捏发胀的颞颥,站在窗前看向梅氏医馆的方向, 盛夏日的雨夜很是沁凉,他扯过鹤氅刚想披在身上,忽然想到什么,传来一名驿工,将叠好的鹤氅递给对方,“拿给梅氏医馆的阮姑娘,知道该怎么说吧?” 为了不引起梅许的怀疑,阮茵茵没有以宁茵的名字示人。 “小的知道。”驿工得了打赏,撑伞去往梅氏医馆。 叩响门扉后,他满脸堆笑,“哪位是阮姑娘?” 阮茵茵正在与婉翠收拾医馆的桌椅板凳,闻言应了声:“我是。” 驿工走上前,恭恭敬敬将鹤氅捧给阮茵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天气沁凉,大都督担心姑娘着凉,特让小的来送氅衣。” 一听是贺斐之派来的人,阮茵茵没了好脸,“麻烦拿回去,我不缺一件鹤氅。” “别啊” “快回去吧。” 不想与贺斐之的人有任何纠缠,阮茵茵拿起倚门的长木板,“我们已经打烊了,慢走。” 驿工为难地眨了眨眼,一步三回头地盯着店门口,直到最后一缕光线被门扉遮住,才慢吞吞回去交差,可想而知,大都督的脸色会有多差,虽不知大都督和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但能在雨夜想着给对方送衣裳,必然关系匪浅。 等驿工离开,婉翠避开药师,小声问道:“怎么啦?” 阮茵茵如实道:“贺斐之的人,来送鹤氅。” 婉翠一直弄不清大都督对姑娘的心思,要说关心,当初怎会一再伤了姑娘的心?要说不关心,今来又为何多此一举? “大都督莫不是在讨好姑娘?” “讨好我没用。” 阮茵茵继续忙活,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驿工回来后,贺斐之拿回鹤氅披在肩头,竟觉得一点儿也不抗寒。 他又走到窗前,望着医馆方向,叫来盛远:“明日搬去梅氏医馆对面的客栈。” “啊?” 盛远没有反应过来,好好的驿馆不住,作何去住客栈? 贺斐之睨他一眼,“难办?” “不难,卑职马上去办。” 大半夜的折腾人,盛远有些懵,等走出一段距离才反应过来,猛地拍下大腿,瞧他的记性,现今阮姑娘就在梅氏医馆啊。 不过,大都督为何要离阮姑娘这么近?以前阮姑娘住在府上,他都很少回府去住,如今怎地想靠近了? ** 清晨无雨,昨夜还狂狷不羁的长河一瞬归于平静,湲湲细波中偶尔有游鱼吐泡,一切都慢了下来,水似镜,映彩霞,水天一色,阒幽静好。 可人们知道,暴雨季未过,不消半日就会浓云压顶,大雨滂沱。 趁着天晴,阮茵茵背起小篓,手握登山杖,去往梅许所在的山上送早点。 下了一夜的小雨,山路湿滑,阮茵茵走得小心翼翼。 沿途长了许多雀舌草,待到秋日花期,褪去新绿,会开满粹白和鹅黄的花朵,为萧索秋色平添活力。 这座山头以雀舌草为名,正是梅许所藏之处,阮茵茵挨个山洞寻了一圈,在一处熄灭的火堆前发现了一张棉被。 梅许不在,应是去采药了。 那张被子潮湿发寒,可想而知,梅许昨夜是怎么度过的。阮茵茵摇摇头,在山洞外拾了些落枝,燃起火堆,将盛在铁盒里的饭菜架在火堆上加热。 梅许回来时,山洞内飘散着饭香,宛如身处冰窖的乞丐忽然得到一团火,不再畏惧黑夜和阴冷。 他佯装无事地走过去,“来了。” 阮茵茵于火堆前扭头,笑时桃腮上提,周身淌过温煦之气,“昨晚很冷吧。” “还好。”将竹篓里的草药倒进阮茵茵的小篓里,他蹲在火堆前搓了搓发僵的手,有一瞬,他是希望阮茵茵能多留一会儿,陪他说说话儿,可天色渐沉,大雨将至,“快回去吧,当心山坡。” “嗯,我见这里有好多虫子,你当心些。” “好,记得把草药放在通风的地方。” “知道了。” 阮茵茵拍拍手上的灰土,背起小篓,指了指角落,叮嘱道:“我给你拿了厚衣服,冷了记得穿,别逞强,熬不住就回去。” 她弯了弯杏眼,“你要相信,抬眼能看见光。” 没懂她话中的暗示,梅许怔了半晌,目送她离去。 山路风萧萧,吹乱长发,阮茵茵哼着当地的民谣,一蹦一跳地穿梭在两尺高的芭茅中。遇见草药,就顺手采摘,全然没察觉一道身影正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丁香色窄袖罗裙在草地上划过一道弧浪,腰间的紫荆绣花荷包随着步子轻晃,松垮的发髻欲坠不坠,仅用一枚雪花形状的镂空坠子固定,其余长发服服帖帖地披散在肩后,未施粉黛,未添朱钗,清爽中带着灵动和娇俏。 贺斐之负手站在山脊上,望着在山坡上弯腰采药的女子,脸色渐渐缓和。 适才瞧她笑靥如花,对的却是另一人,心里不知翻滚了哪罐调料,五味陈杂。不过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爱笑的女子,无关境遇。 没打算再隐藏自己,贺斐之大步走过去,朝那道紫衣身影慢慢靠近。 阮茵茵有所察觉时,手里握了一把蒲公英。蒲公英有清热等功效,是很常见的药材。 当看清来人时,她下意识背过手,呈现出躲避的架势。 一把蒲公英有什么好藏的,她是因为梅许心虚了吧,贺斐之咬了咬腮,也不点破她的心思,“藏了什么?” 才意识到自己藏了一把蒲公英,阮茵茵仰起头,理直气壮,“谁藏了?在大都督眼里,别人都是贼。” 那张小脸在渐昏的天色中更显皙白,蛮不讲理时唇是扯平的,很像被戳了一下就竖起刺的刺猬。 “没说你是贼,心虚什么?” “谁心虚了?”阮茵茵不想纠缠,此人太机敏,越对弈越容易露馅,不过,他一大早来山上作甚? 不会发现了吧 “你跟踪我?” “考察一下当地的地质,为建桥做准备,也算跟踪你?” 阮茵茵无言以对,转身欲走。 贺斐之拉住她背上的小篓,迫使她停了下来。 阮茵茵扣住小篓的肩带,使劲儿向前牟劲儿,犹如被捕兽夹夹住翅膀的玄凤,两颊通红。 侧过头,她奶凶奶凶地瞪过去,“有事说事,别动手。” 这就算动手了?贺斐之没有松开小篓,还帮她往上托了托,“大早上就来采药,挺勤快。” 且看她要怎么圆场,才不会暴露梅许的行踪。 要不是看在这是梅许费力采的药,阮茵茵早就撂挑子了,“我乐意。” 她气得皱起鼻子,反脚想要蹬他,反正关系都那么差了,不在乎再差一些。 贺斐之长胳膊长腿,稍拉开距离就能避开她,可他没躲,生生挨了一脚。 力道不大,玄黑织金的衣摆上落了一个明显的脚印。 还带泥点。 得了手,阮茵茵心里暗爽,使劲儿晃了晃小篓,“你不松开,我喊人了啊。” 又来这招。 好像听了个乐子,贺斐之嗤笑一声,将小篓从她背上强行卸下,重重放在草地上,指着衣摆上的脚印问道:“怎么算?” “是你先为难我的。” “我是钦差,不可以盘问你的行踪?” 他还挺义正言辞,阮茵茵偏头舔了舔发干的唇,倏然听得天空一声巨响。 要下雨了。 不能再拖延下去,她对上男人深邃的眼,严肃道:“把药篓还我。” “先回答我的问话。” 听听,是他先不讲理的。 早就憋了一股火,阮茵茵突然仰起头,举起手中的蒲公英,用力朝他脸上吹去。 贺斐之没有设防,被大片絮状的白绒迷了眼,待视线清晰时,使坏的小丫头已经拎起小篓跑开了,速度堪比轻功水上漂的野鸟。 逃跑的经验倒是炉火纯青!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 【发红包】 ·🌸第 26 章 ◎他的唇温热。◎ 拍掉黏在身上的蒲公英, 贺斐之沉着脸走下山坡。 不远处的两名影卫互相按着刀柄,在阮茵茵“攻击”贺斐之的一刹,几人都担心身边的兄弟拔刀“反击”。 “主子好像不大高兴。” “那也不能拔刀啊。” “我没拔, 还担心你拔呢。” 两人叽咕一路,末了,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我那会儿发现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 “嗯, 那人一路跟着阮姑娘, 应是她自己雇的扈从, 身手和洞察力都不错,也发现了我。” “那还不快去禀告主子!” ** 阮茵茵回到医馆, 听扈从说起被发现的事。 “你二人先躲开一阵吧, 以免被贺斐之他们顺藤摸瓜, 查到二姐头上。” 她当初要求车夫和扈从一个看着梅许, 一个暗中跟着自己, 可贺斐之和他身边的人皆是高手,不是他三人能较量的。以防万一,他们必须先行隐匿。 ** 河堤旁,贺斐之与工部官员再次对图纸和方案进行了核对, 确认万无一失后,回到盛远订下的客栈,执笔给冯首辅修书一封,要他与户部、工部两名尚书商量为缃城拨款建桥一事。 户部掌国库,工部掌水利,分工明确。 听见叩门声, 贺斐之折好书信, 装进信封, “进。” 盛远走进来,“大都督,听影卫说,有人在暗中保护阮姑娘。” 贺斐之敛眸,临窗睇了一眼斜对面的梅氏医馆,究竟是何人给了阮茵茵关于梅许的线索,又在幕后保护她? 盛远:“需要调查吗?” “打草惊蛇了?” “是的。” “那晚了,不必查了。” 贺斐之倚坐在窗前,将信封交给盛远,“让信使快马加鞭,送去内阁。” 翌日,阮茵茵带着早点去往山洞,发现梅许脸色很差。想想也是,又硬又潮的山洞,加上连夜的雨,人在这种环境下不染病才怪。 嘴上虽未埋怨,但阮茵茵还是板着脸给他熬粥,“你别犟了,跟我回去吧。” “还要采药。” “瞧你现在,病恹恹的,回头染了重风寒,得不偿失。” 梅许耷着眼皮,凝望洞外的翠植,明明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落在他眼里却成了单调的“灰”。 心中无明光,满目皆疮痍,他不知自己的万顷缤纷在何处。 尝到热乎的菜粥,他点头示意,“多谢你们了。” “先生客气了。”阮茵茵蹲在地上,盯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很想在此刻就摊开来讲,可还是觉得火候不够,“先生若有愁苦的心事,可与我讲。我虽见识不广,但乐意倾听。” 年少不知友情贵,时至成年,蓦然回首,才发现,身边能有个愿意倾听的人,都已难得,梅许虽未至中年,但心态早已苍老。 凝着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他疲惫地摇摇头,“有些事,说与他人,是害了他人。” 阮茵茵摇摇头,为他拉好被子,心道真是个比她还犟的人。 ** 次日,阮茵茵再次去往山洞,隐约感觉有人跟着她。 倏然,草丛中蹿出一只野兔,蹭着她的鞋面而过,她激灵一下,手腕被人徒然抓住。 待回过身发现是贺斐之时,俏丽的脸上蓄满不耐,“怎么又是你?” 怎么,又是 贺斐之想起她离开贺府前,说的最多的就是“怎么又走”,今来对比,涩上心头。 贺斐之也懒得再与她兜弯子,他们有共同的目的,完全可以合作,而非剑拔弩张。 将话挑明,于彼此更便利。 “穆然要躲一辈子,你就给他送一辈子的饭?” 穆然是梅许的真名,相信阮茵茵听得明白。 果不其然,在听得这个名字后,阮茵茵忘记了挣扎,“你早知道他在缃城?” 贺斐之要做什么,很少与人解释,他习惯以实际行动代替回答,可当他察觉阮茵茵误会时,下意识就开了口:“在你离京之后,我得知了穆然的落脚点,派人去告诉你,被告知你去游山玩水了。” 说出“游山玩水”四个字时,咬字颇为重。 既已摊开了说,阮茵茵也没了藏着掖着的心虚感,“说吧,你想怎样?” “合作。” 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但听见他说出合作时,还是有些不确信。不过能合作,总比被踢出局强得多。贺斐之是一个习惯把控一切的人,若拒绝合作,他很可能会截胡掉她今日之后的全部线索。 “你的目的是替沈骋翻案?” “我是为了真相。”半湿的夏风拂过贺斐之的面庞,那双蒙了氛氲青烟的星眸经风一吹,渐渐清润,有玓玓流光淌过。 他站在那里,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阮茵茵不再回避他的视线,“我也是为了真相。” “很好。” 贺斐之松开她的手腕,抬起右手示意她击掌为誓。 阮茵茵默了半晌,高抬起右手,拍向了他的掌心,在风中,发出了清脆的一晌。 既是合作,双方都要拿出些诚意,阮茵茵决定暂放下芥蒂,将自己获取的线索告诉他。 “我们在穆然的衣衫夹层里,发现了一枚鞑靼的箭镞,应是穆然在为沈骋处理伤口时,取出来的。” 贺斐之知道穆然仅随军出征过一次,就在沈骋麾下,阮茵茵的推断不是没有根据,他点点头,“但还是他亲口承认为好。” “嗯。” 作为交换,贺斐之不会让阮茵茵亏到。 并肩快要走到山洞时,他停下脚步,说出一则令阮茵茵震惊的线索。 “季昶的生父,是那次首战上唯一的逃兵,也是如今唯一清楚那批兵器有无问题的人证,我的眼线已经探知了他最近出没的几座城池,要不了多久就能锁定他具体的位置。” 阮茵茵暗暗舒口气,合作的确比她单枪匹马便捷得多。 如今想来,若之前的推断是成立的,无论那批兵器有无问题,沈骋都是清白的。 若沈骋是清白的,又不是为了推卸责任,那兵器必然是有问题的。 若兵器有问题,自己的父亲也难脱干系,可矛盾点在于,父亲在遇害前,一直在为沈骋翻案,就是说,在被判无罪的情况下,还要找出案子的破绽,说明父亲不是幕后黑手。 那是否可以理解为,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途中将工部所出的兵器掉包了? 谁会有如此大的权限? 从立场到证词,诚国公贺敬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暂不去想错综的案子,阮茵茵走向山洞,背对贺斐之道:“我要参与下一步的取证。” 为了不打草惊蛇,贺斐之没打算出现在梅许面前,他凝着阮茵茵的背影,道:“好。” 达成一致,阮茵茵加快了脚步,希望赶在暴雨结束前,说服梅许出面作证。 还未走到洞口,就已听见里面传出的咳嗽声,阮茵茵顿了顿,整理好心绪,平静地走了进去,“先生,你还好么?” 梅许捂嘴咳了几声,虚弱的快要脱相,“挺好的。” 山洞里有股草药的味道,应是他为自己熬的驱寒药。 阮茵茵放下早点,重新燃起熄灭的火堆,“别再犟了,跟我回去吧。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该去面对,而非逃避。” “你觉得我在逃避什么?” “过去的事。” 点到为止,阮茵茵看向他的竹篓,发现是空的,说明他没有力气去采药,再这样下去,人都未必能撑得下去,“你必须随我回去。” “再等等。” 按着日子算,再有个七八日,暴雨就会过去,钦差也会离开,他便自在了。 局限的自在。 阮茵茵抬手,捂住他的额头,掌心滚烫一片,“不行,你发热了。” 说着,她抓起他的手臂,作势想要将他扶起来,可她的力气,远不能支撑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阮茵茵想起救下贺斐之时的场景,于是放开梅许,抖开他的被子,想要让他躺在上面。 梅许浑身无力,靠坐时勉强能够维持体力,可一使力气,整个人如枯叶飘落在地,“砰”的卧倒在被子上。 都烧成什么样子了! 阮茵茵磨磨牙,刚要将他翻个面,脖颈突然如针扎般疼痛,她抬手去碰,指腹染了血迹。 一只带翅的黑虫从眼前飞过,外壳反光,不知是什么虫子。 救人要紧,阮茵茵没顾及伤口,捏住被子的一角,使劲儿往外托。 此情此景,站在不远处的贺斐之尽收眼底,想必自己受伤那会儿,她就是这么一步步拖拽的。 胸口异常发闷,他走过去,挡在了阮茵茵面前。 阮茵茵不愿开口求他帮忙,倔强地想要一个人将梅许带回去,她当时可以带走他,今日也能带走梅许。 梅许已经半昏半醒,一经吹风,身体止不住地打颤,浑身干热酸疼,眼睛有些畏光。 贺斐之没有多言,弯腰拍昏了他,之后掐开阮茵茵拽着被角的手,将梅许卷进被子,一手拎起丢下了山坡。 一系列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惊得阮茵茵瞠圆杏眸。 将人那么丢下山,想要灭口不成? 由于冲劲儿,两人向后退了几大步,堪堪稳住步子。 山坡之上,贺斐之交代道:“送回梅氏医馆。” “诺!” 山坡上只剩下一男一女,贺斐之转过身,抬了抬下颔,“走吧。” 阮茵茵还是不愿与他同行,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走在斜坡上。 贺斐之盯着她的侧脸,却偶然发现她脖子上有伤,伤口在渗血。 他上去一步拉住她,在她挣扎间,用右手扣住她两只手腕,反剪到背后,抬起左手检查起那处伤口。 黑血,有毒。 男子微凉的指尖碰触到皮肤时,阮茵茵明显打个颤,“你做什么?” “你被毒虫咬了。” 随军走南闯北的几年里,他时常风餐露宿,对毒虫咬出的伤口并不陌生。 女子细嫩的侧颈隐约浮现出青色的血管,要是被毒虫咬在动脉上,很可能会痉挛昏迷,所幸偏了些。 拇指和食指掐了掐女子脖颈的软肉,挤出两滴黑血,还好伤口不深。 脖子传来痛感,阮茵茵不适地想要推开他,“咬就咬了,我回去上药。” “你当是寻常的蚊虫叮咬?”贺斐之犹豫了下,没在顾及她的排斥,附身靠近,以唇衔住了伤口,用力向外吸血。 阮茵茵浑身一僵,更为排斥地推搡扭起身子,脸色涨红。 嫌她乱扭脖子,贺斐之单手撑在她的后脑勺上,不容她动弹分毫。 他的指尖很凉,唇却温热。 阮茵茵扭动着双肩,怎么也摆脱不了桎梏,无力地感受着来自他唇上的温软。 贺斐之松开时,发现伤口的颜色偏深,应是处理的不够及时,毒液已入血液。他吐掉嘴里的毒液,道:“跟我回去清毒。” 刚刚不是已经清过了?阮茵茵拂开他的手,想要回山洞去背篓,腰间蓦地一紧,再下一息,视野倒转,天旋地转。 “啊。” 贺斐之将她扛在肩上,大步向山下走去。 长发倒垂,头重脚轻,阮茵茵蹬起小腿,不停拍打他的背,“你放我下来!我中不中毒,关你什么事?” 拍打的力道如同挠痒痒,贺斐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那双沾了泥土的绣鞋蹬在胸前留了几个印迹,他洁癖犯了,扣住她的小腿不准她乱蹬,“清毒要紧,你别闹。” 谁闹谁了?阮茵茵气得发晕,用鞋尖使劲儿怼他胸口。 谁也别想好过! 低头看了一眼泥兮兮的衣襟,贺斐之干脆扯掉她的鞋撇在地上,任那套着绫袜的脚趾尴尬到蜷起。 被男子脱了鞋子,哪个姑娘家会没点反应,阮茵茵虽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却也懂得男女之别。 以前与他亲密是因为心有所依,如今,算怎么回事? 她气得咬唇,鼓起了桃腮。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还是晚上12点 评论区红包 ·🌸第 27 章 ◎(修)吻。◎ 回到城中, 为了不与梅许有交集,贺斐之带着阮茵茵去往驿馆,沿途还在成衣店为她买了双新绣鞋。 除了贺斐之和几个心腹, 其余钦差和太医皆下榻在驿馆。 太医检查完阮茵茵的伤口,道:“并非寻常的毒虫所致,小姑娘,你能描述一下虫子外观吗?” 与旁人相处, 阮茵茵还是很配合, “铜钱大小, 黑色的,会飞, 外壳发亮, 有触角。” 这范围可广了, 几名从堤坝那边轮换回来的太医凑在一起, 一边翻医书, 一边研讨起来。 阮茵茵感觉头晕乎乎的,不知是被扛了一路的缘故,还是伤口所致,她靠在桌边, 耷着眼帘。 贺斐之递过一杯姜汤,见她没精打采,抬手捂住她额头,掌心滚烫。 她开始发热了。 贺斐之看向太医们,“先用寻常的方式清毒,之后再说。” 太医们表示赞同, 其中一人去了外间取药煎煮。 阮茵茵避开他的手, 也没接姜汤, 就那么趴在桌子上小憩。她可以回梅氏医馆的,可贺斐之不放她离开,身上的力气已被抽走,无力与之周旋,再者,也周旋不过,索性保存体力,喝了药再走。 可趴着趴着,意识就飘离了。 看着睡着的小丫头,贺斐之脱下常服,披在她的肩头,只着中衣坐在太医那边,查看起书籍上有关黑色毒虫的记录。 混沌中,阮茵茵因为呼吸不畅哼唧起来,细细糯糯的,很像受伤的小兽,躲在暗处发出的低嗷。 贺斐之走过去,撩起她散下的长发,屈指碰了一下她的侧脸,滚烫滚烫的。 这时,前去熬药的太医端着瓷碗走进来,“晾的差不多了,叫她起来趁热喝吧。” 贺斐之接过碗,用另一只手推了推阮茵茵的肩,“茵茵。” “醒醒,喝药了茵茵。” “不是音音!” 蓦地一声呓语,桌上的女子嘀咕一句,却没有醒来。 是烧糊涂了吧,贺斐之放下药碗,扣住她的双肩,强行将人扶起来,放靠在椅背上。 阮茵茵仰靠歪头,脸色苍白,唇也失了血色,看起来很严重。 贺斐之叫来煎药的太医,“能否以九针逼毒?” 太医点点头,“还是先喝药吧,等落了汗再施针。” 怕是要被折腾整晚了,贺斐之搂住阮茵茵的肩,带她去了自己之前所住的客房,走到床边,道:“你先坐。” 阮茵茵啪叽坐在床沿,肩头的力道一消,整个身体就歪倒在床铺上。 贺斐之朝驿工多要了一床被子,垫在阮茵茵背后,使她能够倚躺。 之后,他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汁喂到她嘴边,“张嘴。” 阮茵茵歪头不理。 也不知她有没有醒过来,不过,即便醒了,头脑也不会清晰,贺斐之将药碗放在腿上,单手掐住她下颚,迫使她松开牙关,“茵茵,喝药。” 阮茵茵难受得嘤/咛出声,舔了舔勺中的药汁,立即吐了吐舌头。 嫌苦了? 贺斐之浅嗅一下,又吩咐驿工去调糖水,之后坐回床边,一勺勺地喂起来,“不许吐。” 在手背上被吐了一口药汁后,贺斐之将盛药的勺子戳进她嘴里,再以食指垫在她朱唇,阻止她张开嘴。 被吐出的药汁顺着腕骨流入袖口,染了雪白中衣,贺斐之没有嫌弃,耐心喂她喝了一整碗。 一碗药喂了三刻钟,令太医们大为吃惊,原来冷面的贺大都督,还有柔和的一面。 驿工端来糖水,里面还加了红枣和桂圆,“楼下有女驿工,小的让她过来照顾一下这位姑娘?” 都知道大都督是个大忙人,驿工好心提醒道。 “不必了,”贺斐之接过碗,等了一刻钟后,才继续喂阮茵茵喝了两口,在他看来,甜一下味蕾就行,不必贪多。 一碗汤药下去,阮茵茵稍微泛起薄汗,额头湿热。 贺斐之为她掖好被子,静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弦月。 本是花稠柳翠的时节,可一场场暴雨冲毁了这里的夏景,令萧瑟蔓延。然而,纵使瓦缺屋漏,落叶萧疏,天边的月永远皎洁,疏落星辰熠熠皓曜。 贺斐之记得遭遇埋伏刚清醒那会儿,双腿被固定了支板,无法行走,整日浑浑噩噩,犹如云翳压顶,是阮茵茵亲手为他做了轮椅,推着他在旷野感受风露拂面。 “无论我们境遇如何,天上的星月都毫不吝惜自己的璀璨,给予我们光亮。投桃报李,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回以微笑?” 她会半蹲下来,伸出食指,戳他的嘴角,向上提起,即便他冷了脸。 她会推着他走在逦递蜿蜒的乡野小路上,让他接触日光,不至被阴郁吞噬。 即便贫穷,她每日也会变着戏法的为他准备三餐,还说酸甜苦辣咸如同日月星辰,是最不吝啬的。方寸之间,品尝人生百态。 人在低谷时,阴郁、沉闷最是无用,不如纵情尽欢。 也不知她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道理,可不得不承认,是她陪他重新站了起来,重获新生。 这也是他为何宁愿受人非议,也将她带回府中的缘由。 夜色暗沉,贺斐之看向熟睡的阮茵茵,抚上她额头,觉得汗落了,才叫来太医。 太医一边炙烤九针,一边提醒道:“还是将人叫醒吧,要不容易吓到。” 叫醒阮茵茵不是件容易的事,贺斐之将人扶起,手臂撑在她背后,轻轻晃了晃。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干热,贺斐之捏住她鼻子,又见她张开了嘴。 口鼻都被捂住后,熟睡中的女子呼吸不畅,才本能地睁开眼。 太医撑开她的眼皮检查,发现她还未彻底清醒,也就没再坚持唤醒她。 又过了半个时辰,被折腾够呛的女子吐出一口血,倒在贺斐之怀里,昏睡过去。 向来淡然的男人慌了,虽未完全流露于面,却已绷紧了下颌,“正常么?” 太医回道:“大都督请放心,以九针逼毒,多半会出现此类情况。” 贺斐之心下稍安,掏出锦帕为阮茵茵擦掉嘴角的血,又倒了杯清水让她漱口。 “劳烦你们上心了,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费用皆由我出。” “明白。” 之后,贺斐之坐在床边,静坐了一整夜。 午夜时,他附身,再阮茵茵脸上落下一吻,轻轻的,柔柔的,带着认真和珍视。 翌日一早,贺斐之推开支摘窗,潮气拂面,入夜皆烟雨,整座小城仿若只有天青一种颜色。 窗下一楼的硬山顶上落了一只蚂蚱,很大一只,在听见开翕的窗声后,扇动起翅膀斜飞而去,落在奶农的小车上。 自从粮食供应充足,百姓们恢复了作息,从日出忙到黄昏,脸上却挂满笑。 很久没有晨起闲适的时候,贺斐之为自己泡了一杯忍冬,坐在窗前静听雨中的吆喝。 枕簟那边传来动静,他放下茶,走过去捂住阮茵茵的额头。 发出汗,退热了。 “茵茵,起来喝药。” 纤薄的眼皮微动,阮茵茵睁开睡眼,迷茫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时,恨不能立即离开。 可身子疲软,饶是想要离这个男人远一些,也迈不开步子。 屋里飘散着草药和茶香,与窗外的泥土味一同混合成了清晨的气味。 她咳了咳发疼的嗓子,哑声道:“别叫我名字。” 贺斐之直起腰,高大的身躯笼在她面前,“那该叫什么?” “宁姑娘。” 太过刻意的疏远,贺斐之叫不出口,“茵茵。” 阮茵茵抿抿唇,不想与他争辩,一个称呼而已,他爱怎么叫怎么叫,反正她不应声就是了。 扶着床柱费力站起身,小腿止不住地发颤,她走到窗前,看了一眼细雨蒙蒙的室外,打算回去梅氏医馆。 出来一夜,婉翠会担忧的。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贺斐之解释道:“昨夜,我让驿工去知会你的侍女了。” “真该感谢大都督。” “你不必竖起刺。” 阮茵茵不理,挪着脚步走向房门,就打算这么离开。小恩小惠尚且能当作人情世故,但应快刀斩乱麻,免得上升到恩情。 可饥肠辘辘,加之余毒未清,刚走出两步就身体一软栽倒下去。 贺斐之眼疾手快,健步向前,伸臂揽住了她的前胸。 好巧不巧,大手碰了不该碰的地方。 阮茵茵虽年纪不大,身子清瘦,但该有的地儿发育得很好。 一声娇呼过后,清脆的巴掌声随之响在客房内,阮茵茵红着脸退开,跌坐在窗前的圈椅上。 贺斐之握紧拳头,冷峻的面容浮现出难以言说的表情,有点来气,有点严肃,还有点无奈。他想说事发偶然,却又觉得越描越黑,索性不再提。 可阮茵茵气不过,站起来又要捶打他。 贺斐之捉住她两只细腕,铁青着脸道:“够了。” “够什么?你碰我,我就打你。” 当初那个主动往他怀里钻的丫头,已嫌弃他到碰一下都会发怒的程度了?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起,也不知是哪里受到蛊惑,贺斐之忽然想知道,她到底厌他到何种地步。 “好,你打。” 话落,他攥紧阮茵茵的手腕,大力将人向后推去,抵在了圈椅上。 高大的身躯倾覆而下,在阮茵茵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附下了身。 薄唇快要靠近两片娇唇时,他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你……” 见状,阮茵茵吓得不轻,左右偏头想要躲避。 贺斐之只是在试探,试探自己在她心中的厌恶程度,并没有真的打算做什么,可看她排斥的样子,心里开始发涩。 他蹲下来,双手搭在圈椅扶手上,仰头看她,“茵茵,咱们心平气和地讲话,行吗?” 他目光清澈,第一次有了无尽的耐心,去试图哄好一个伤了心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周二上夹子,所以明晚不更,周二晚11见 推古言预收《夺卿欢》,求求求收藏: 姜筝是朵人间富贵花,世家出身,容姿倾城,还与大理寺卿宋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人人都道两人郎才女貌,必会缔结良缘,姜筝却只把宋屿当兄长,真正喜欢的人是宋屿的好友。 金銮殿上,太后预牵红线,准许姜筝亲自挑选夫家。 姜筝羞答答地指向了宋屿身侧的年轻郎君。 年轻的郎君受宠若惊,宋屿则捏碎了手中瓷盏。 懿旨赐婚,风光大嫁,姜筝被新婚夫君宠成了珍宝。 奈何婚后不久,夫君锒铛入狱,秋后问斩。 主判官正是宋屿。 为救夫君,姜筝来到宋府,期盼宋屿能看在年少的情分上,帮她夫君翻案。 雅致书房内,宋屿搭起长腿,斯文慵懒,嘴角噙着耐人寻味的笑,“夫人现在讲情分,不觉得晚了?” 他附身,对上姜筝哭红的双眼,眸光透着浓浓的占有欲,“再者,成了孀妇,才好二嫁。” 注:1.男c女非。 2.男主透心黑,强取豪夺,偏执占有,巨狗巨深情。 ·🌸第 28 章 ◎我曾试图了解过你。◎ 见阮茵茵不理自己, 贺斐之轻叹一声,“先用膳,再服药, 下半晌不再烧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建桥的事还有许多细节要商讨,都需要贺斐之来拍板,不能一直留在这里照顾她, 再者, 她也不愿看见他。 何曾这般不受人待见?贺斐之默然, 拉开房门,传唤早膳。 简单的两菜一汤, 外加栗子甜粥, 只有一份, 想必贺斐之已经用过。为了尽早离开, 阮茵茵忍着胃口不适, 闷头吃起来,之后又喝了太医煎的药。 又睡过一觉,身体明显不再乏力,她与太医和驿工打过招呼, 快步回到梅氏医馆。 见到她,婉翠长长舒口气,一夜的担忧烟消云散。 阮茵茵对镜照了下,脖颈有道浅浅的咬痕,太医说半月内就会褪去,“梅先生醒了吗?” “醒过, 又昏睡了。” “可有问过我去了哪里?” “问了, 不过他应该记不得。” 阮茵茵点点头, 简单梳洗后,坐在药柜前规整起药材,待听见里屋传来咳嗽声,小跑进去,扶起了脸色不见好转的梅许。 梅许撑着床沿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灰如砖。 阮茵茵替他拍背,心里不是滋味。 梅许再次昏睡过去,高烧不退。 入夜,梅许从干热中醒来,眼前一盏灯,一道人影,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见他醒了,阮茵茵劝道:“先生,放下心事,好好修养吧。” 梅许靠在枕头上,疲惫地问道:“你怎么总说我有心事?” “难道没有?” 他看向微黄的灯盏,觉得刺眼,拿过一方棉帕盖住,屋里陷入昏暗。 阮茵茵没有离开,于黑夜中轻声道:“先生不想成家,不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吗?” “想啊,可我不能。” “原地不动,是不能。但要迈出那一步呢,或许沿途的风景都不同了。” 感觉她话里有话,梅许哑嗓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别躲下去了。你要相信,事在人为。” 阮茵茵会怀疑他在躲避事情,不是无迹可寻,他没有太多心,与一个人相处久了,话又投机,多少会放下戒心,打开话匣,产生倾诉的欲望,“可我要迈出这一步,会与很多人重新交锋,他们,全是我招惹不起的。” “难不成,他们中就没人站在你这边吗?” “不知。” “会有的,梅先生。” 五日后。 从堤坝那边忙完,贺斐之带着盛远等人跨马回到客栈,途经一条巷陌时,忽然听见拐角处传来嘈杂的声音,隐约可听犬只的低吼。 三大营有不少军犬,贺斐之很熟悉犬的几种叫声,显然,被围堵的犬只是被激怒了。 盛远驱马上前,“大都督,那些人会不会是在围堵野狗?近些日子,城中流传有疯狗出没。” 贺斐之翻身下马,将马鞭折成几段握在手里。 嘈杂的声音传入耳畔,他压下眉宇,大步走向拐角处。 “拿网兜,网兜!别让它咬到!” “用火把吓它,犹豫什么呢,快啊!” 紧接着,另一道不合群的声音响起,焦急而气愤,“它不是疯狗,它有意识,你们住手!” “诶呀,你别添乱!烧了一了百了,没有后顾之忧!” “是啊,梅大夫,你快起开,当心被它咬到!” 人群中,梅许张开手臂护在犬只前面。他风寒初愈,身体还虚。 贺斐之略一挑眉,没有回避。 只见梅许转身抱住野狗的脖子,不准衙役们下狠手。 野狗龇起长牙,滴淌着口水,恶狠狠地等着持棒的几人,可它完全没有袭击梅许的意思。 几名衙役不想浪费时间,也怕犹豫之下被狗咬到,于是纷纷举起棍棒,想要砸击野狗的头。 梅许扑向最先举起棍棒的衙役,没顾忌小腿的伤,拼命嘶吼:“不可以!” “添什么乱啊!”衙役们失去耐性,合力将他推开。 正当他们朝着野狗举起棍棒时,身后传来一道醇朗的声音,“慢着 。” 几人下意识扭头,发现钦差之首的贺大都督稳步走来,藏蓝云锦常服下,颀长的身躯如松柏巍然,不怒而威。 几人一边防着野狗,一边连连躬身见礼,“卑职等参见大都督!” “这狗没疯,你们让开。” 几人将信将疑,脚步迟钝。 “要本督说第二遍?” 几人立马退开。 贺斐之瞥了一眼跌坐在地、目光躲闪的梅许,没有去扶,而是径自走向窝在犄角的野狗。 在受到严重惊吓的情况下都没有攻击人,说明它曾经并非是流浪狗。 手中的马鞭蓦地挥出,于野狗面前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只见野狗惊恐地转过身,将脑袋藏在犄角,哆哆嗦嗦地想要藏起来。 贺斐之收了鞭,头也不回地扔给身后跑过来的盛远,“拿些吃食来。” 盛远顿住步子,跑回马匹前,拿出肉脯,递给贺斐之。 贺斐之曲膝下蹲,短促地叫了野狗一声,向它递出肉脯。 饥饿已久的野狗在闻到肉味后,战战兢兢地转过来,慢慢地靠近,眼中充满戒备。 贺斐之没有将肉脯放在地上,而是捏着一端,等它靠近。 野狗张开嘴,衔住肉脯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贺斐之的手。 肉脯到嘴,它再顾不上戒备,低头啃咬起来。 贺斐之又拿出一块,还是以喂的方式。 等估摸着野狗吃的差不多了,才摊开手,下了指令,“握手。” “趴下。” “转圈。” 超乎众人的想象,那野狗竟真的服从了指令。 那一刻,众人也明白了,它曾经不是野狗。 抓了抓犬只杂乱稀疏的毛发,贺斐之刚要起身,视线忽然捕捉到什么,伸手摸了摸它的肚子。 难怪宁愿被打死,也要争抢路人的食物。 “它肚子里有崽。” 跌在地上的梅许费力爬起来,由盛远搀扶着单腿蹦到犬只面前,附身摸了摸,“应该是快生了。” 贺斐之又瞥了梅许一眼,“既如此,先由你来照顾它吧。” 梅许怔然,这位年轻的三大营总督应该是没有认出他,也是,他逃离前,也不过是个名不转经传的军医,哪会引得所有人的目光。时隔多年,又怎会一眼认出他。或许,此来的钦差中,没有一人会认出他。可他没有庆幸,也无窃喜,只是讷讷点头,“好的。” 贺斐之拍拍梅许的肩,没有多言,转身离开,留下傻眼的一众人。 等人走远,梅许一边安抚犬只,一边凝着深深的巷陌。 贺斐之,贺敬之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人身上,交织着意气风发和沉稳内敛,从他到他的下属,皆透着一股浩然正气,与贺敬给人的老奸巨猾之感完全不同。 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经过一场差点丢掉性命的高烧,以及与阮茵茵的交谈,梅许忽然觉得,躲在阴暗处的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孤魂。 自我救赎,有时仅在一念之间。 几日后的傍晚,风停雨歇,小城的上空罕见地出现了火烧云。这是暴雨季来临后,第一次的霞光。 不少人停下手中的事情,仰望漫天红霞,感慨一年又一年的遭遇和机遇,崩溃和希望。 霞光褪去了小城的烟青,也褪去了人们的心霾,待大桥建好后,小城再也不会畏惧风雨。 ** 雨过天晴,昊昊日光榨干了最后一丝凉风,炙烤地砖、草木,城中老汉倚在重新栽种的垂柳前,点起烟锅,重重吸上一口,又悠闲地吐出,笑看对岸的牛车拉送石砂。 要新建跨河大桥了,缃城的百姓个个喜笑颜开。 雀鸟栖于枝头唧唧喳喳地吟叫,阮茵茵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继续用荩草编织筐篓,给梅许接生的犬只幼崽做窝,“先生是不是也喜欢小孩子?” 梅许笑笑,“你又想说,喜欢小孩子就快点成家是不是?” 被看穿心思,阮茵茵也不窘,“先生有心系过的女子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梅许捧起一只纯黑的幼崽,和它贴了贴面,孤独久了,回避人群,反倒喜欢亲近猫猫狗狗。 “那女子嫁人了?” “我离京前还没有,后来没有了往来,不知她的音尘。” 一场扑朔迷离的案子,痛苦的不只有沈氏一族,还有梅许这个孤家寡人。 离开所爱,羁旅一人,坠入无边黑暗,究竟是谁一手造成的? “先生不打算去寻一寻?说不定缘分未尽。” “你总是劝我去面对过去的事,我都要怀疑你当初接近我的目的。” “若我是有目的呢?” 梅许本是说笑的口气,当听得阮茵茵的回答时,扬起的嘴角忽然压平,他轻轻放下幼崽,瞧了一眼皓曜的室外,“那你告诉我,你真的是药商之女吗?” “不是。”阮茵茵继续编着筐篓,目不斜视,“我是有目的接近先生,但没有恶意。先生若是愿意相信我的话,就将我留下,不信的话,可将我撵走。” 她给了他选择权,也是在试探他是否已经动摇,能够去面对当初的烂摊子。 梅许静默许久,迟迟没有说出撵人的话,他站起身,拍了拍布衣上的褶皱,转身走向里屋,走得很慢很慢。 阮茵茵没有“乘胜追击”,很多事情需要自己想明白,救赎从来都是自救。 光线黯淡的里屋,梅许坐了很久,久到日落黄昏,再之后,视野一片漆黑。 他想起那个用一记鞭响使野狗臣服的贺斐之、那个看上去刚在不阿的男子,又想起在山洞内与虫鼠为伴的自己、那个漂泊多年的自己,忽然就想要伸手去触碰烈阳。 多年来,他活得面目全非,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医者了。 夜静更阑时,他走到阮茵茵和婉翠的房前,叩了叩门。 他笃定,在没有得到回音时,阮茵茵睡得并不踏实。 “咯吱。” 房门被打开,有一束光倾泻而出,阮茵茵站在烛光里,没有开口,像是料想到他会先开口。 “我想在京城找一个人,麻烦帮我代为打听。” “好。”阮茵茵走出来,合上门扉,抬起下巴指了指外间,“先生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说之前,你要先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 月色烨烁,长街沉静,梅许在听过阮茵茵的回答后,震惊地坐在了木椅上。 “我是前任工部尚书宁坤的幺女,宁茵。” 星光阑珊,檐下纱笼一盏,阮茵茵站在门槛前,侧眸看向呆坐的男子,“我要查出沈骋案的真相,找出杀害我爹的真凶,希望先生能够以穆然的身份出面作证,证明沈骋没有背叛朝廷。” 灯影绰绰,女子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 暴雨季后,小城的百姓们齐聚长河边,目送钦差们离开。 河水不再湍急,但依旧很深,士兵们靠着横跨的云梯过河,而将领们是靠乘马蹚过。 他们抵达河对面时,转身向百姓们挥手,凶悍的儿郎们露出了柔情的一面。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个名叫常犀的衙役拄着拐唱起了歌谣,以他的方式欢送他心中的英雄们。 贺斐之注意到那个年轻人,与管辖缃城军务的都指挥使耳语了几句,便跨马离开。 都指挥使记下了那个年轻人。 若此人日后表现优异,或许能成为州城的卫兵,进而有望以班军的身份入五军营操练。 缃城的百姓在河边欢送钦差,等回到城中街市,才发现梅氏医馆关门了,店门的铜锁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刻着几个字,还有着未打磨的木屑。 “羁旅归家,来日方长。” 长长的钦差队伍分成两拨,一拨返京,一拨直奔东北方向。 奔着东北方向而去的那拨人数极少,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可那拨里有贺斐之。 而钦差的队伍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载着两个人。 阮茵茵坐在车厢中,回望缃城,又一次做了过客。 一旁的婉翠掰开果子,递给阮茵茵,“姑娘,解解渴。” 阮茵茵单手撑头,咬了一口清脆的果子,面上不见笑。 梅许愿意回京作证,也被贺斐之加以保护起来,本是值得开心的事,可她还是不愿与贺斐之有过多的接触,然而,想要找到下一个人证,就必须与他配合。 贺斐之公事缠身,却没有立即回京,竟要送她去往辽东的一座城池。 季昶生父出没过的一座州城。 婉翠问道:“姑娘,大都督那么忙,为何要送咱们啊?” “那要问他。” 婉翠讪笑,她可不敢主动与贺斐之讲话。 阮茵茵舔了舔唇上的甜汁,将果核扔进纸篓,又将衣襟中的一封信笺快速丢出后窗。 信笺随风飘去,落在路边的垂柳上。 两道身影快速靠近,其中一人一跃而起拿到了信,揣于衣袖中。 此二人便是之前消失的负责保护阮茵茵的扈从和车夫,他们将要回京,为韩绮送去消息。 有贺斐之的保护,两人留下只会使韩绮露馅,不如就此离去。 ** 半月后,阑风伏雨,满池芙蕖盛放,韩绮从池边回来,坐于公廨之中,拆开了阮茵茵的信。 信里说了三件事:穆然答应做人证;替穆然寻找昔日的青梅;贺斐之提供了另一个人证的线索,两人准备合作。 合作 韩绮双指夹着信函,置于烛台上燃烧,思绪渐远。贺斐之的目的是找到真相,与她们一致,但之后呢? 若真凶是贺敬,他会大义灭亲么?还是佯装与贺敬不和,在得到全部人证物证后,毁尸灭迹? 茵茵选择相信他,是相信他的立场,还是人格? 心里装着事,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脚步声,待到房门被推开,她手中的信函还未彻底燃尽。 慌乱一瞬,她下意识将半燃的信函丢向椅子后,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走进来的秦砚。 秦砚抱着一摞卷宗,边走边交代明日的事务,当看见韩绮身后燃起的疏帘时,愣了又愣,随即扯下,抬脚狂踩,“你在屋里纵火?” 韩绮也吓了一跳,帮忙踩灭火苗,可她的注意力在疏帘之下的信函上,“失误,失误,还好有秦少卿在。” 秦砚斜睨一眼残破的疏帘,用手戳了戳她的肩,“从俸秩中扣除。” 韩绮点点头,目光从疏帘移到秦砚脸上,希望他立即、马上离开,“秦少卿要交代什么?” “上头给你的任务,加紧调查吧,少去两回醉金楼,时间就挤出来了。” “说的是。” 见她态度不错,秦砚使劲儿拍拍她,“这么好说话,最近虚了?” 韩绮额头青筋直跳,“健壮着呢,不劳少卿大人挂心。” “德行。”秦砚放下卷宗,又看了一眼疏帘,没再逗留,慢悠悠离开。 韩绮等了会儿,轻轻合上门,掀开疏帘捡起信函,搓揉在掌心。 好在没有露馅。 另一边,十来人的队伍在登山逾岭时遭遇了难题。 徒步行了两个时辰,口干舌燥,却寻不到水源。 水囊里储备的水不能轻易动用,否则在未知的路途中,会失去底牌,令自身处于无水喝的恐惧中。 此举与望梅止渴颇有些像,阮茵茵扶着快要脱力的婉翠,紧跟在众人身后。 她知道他们不是在游山玩水,放弃阳关大道不走,专挑崎岖险峻的小路,是为了缩短路程,尽快找到季昶的生父季达广。 野生的盘山路,没有石阶,没有扶栏,一侧是山体,另一侧是断崖,夏秋交替的风自空谷吹来,携着黄沙,拍打在脸上很是难受。 阮茵茵觉得气短,抬头望了一眼上坡路的尽头,巍峨高/耸,遥遥无期。 他们要抵达山顶,再从另一处下山,沿途尽是覆了黄土的绿松翠柏,以及长了果子的枣树,可那些小枣涩而硬,极难入口。 终于抵达一个相对平坦的山腰,贺斐之下令原地休息。 几人盘膝而坐,互相传递着水囊和干粮。 随贺斐之前来的除了盛远,还有两个驭手和三个影卫,加上阮茵茵和婉翠,一行九人,已行了大半的路。 贺斐之翻开舆图,与盛远规划着路线,之后起身,示意众人继续赶路,可他自己慢了下来,似在等待阮茵茵她们。 “若是受不了,我让盛远送你们回去。” 风餐露宿对女子而言,已是不易,何况要攀山越岭。 阮茵茵定然不会放弃,但她给了婉翠选择的权利,“别勉强,回京城等我。” “不,奴婢要跟着姑娘。” 阮茵茵握握她的手,看向贺斐之,“我们可以。” 贺斐之知道阮茵茵是个耐得了苦的人,但没想到,在潜移默化中,还带动了身边的人,“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嗯。” 不管与他如何交恶,也不能在面临困境时,任性莽撞,连累了其他人。 大事面前,阮茵茵一直是个识大体的姑娘。 “贺斐之。” “嗯?” “你若存了其他心思,”与韩绮的顾虑一样,阮茵茵走到崖边,踢起一块石头子,眼看着石头子呈弧线落下百尺悬崖,“我就把你推下去。” 崖壁的风呼啸而来,随时有将人卷走的危险,贺斐之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近自己。 璀阳遮眼,他低头凝睇她的杏眼,“以后威胁人,要有威胁人的实力。” “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那你为何要选择相信我?就因为你还没得到季达广的线索?” 有他做遮挡,阮茵茵仰头时可以很好地睁开眼帘,她直视着他,冷而平静道:“因为我试图了解过你。” 所以选择相信。 贺斐之愣了下,试图了解过,这句话心酸而见外,苦涩而疏离。 “以后不打算再了解了,是么?” 像是听了笑话,阮茵茵偏头一笑,抬手捋下被风吹入口中的长发,“注定陌路的人,何必花心思了解。”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有一点修改,不耽误剧情发展~明天恢复晚上8点更新 双开的现言《拥抱甜月光》字数已经多了,可以追更啦: 慕瑶从没想过,自己会和暗恋过的白月光重逢。 还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 彼时,林嘉辰是年级前三的学霸,是被戏称为透支了淮锦高中三十年颜值的校草。 如今,他是影坛顶流,获奖无数,禁欲矜贵,出道至今毫无绯闻,连事业粉都不禁感叹【不知何时才能有嫂子……】 慕瑶虽喜欢了林嘉辰十年,却不妨碍她磕林嘉辰的各路cp。 某天深夜,正当慕瑶在翻看林嘉辰cp向的视频时,身后忽然冷风阵阵。 她讪讪扭头,对上林嘉辰深邃的眼。 男人身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衫,附身看向电脑屏幕时,露出了完美的下颌线和性感的喉结。 而他的声音更是带着冷调的蛊惑:“这么喜欢磕cp,不如磕真的。” 没几天,林嘉辰和一女子在喷泉前相拥的照片冲上热搜头条。 事业粉和女友粉集体沸腾了。 事业粉:【卧槽,我们有嫂子了】 女友粉:【我好酸,但嫂子好美】 新建的cp超话更是一夜涨粉百万:【真情侣就是香】 可还是会有不同的声音出现:【没官宣,不认】 当晚,林嘉辰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发布了一张十指紧扣的照片,并配文:我的月光。 #无原型,双向奔赴 ·🌸第 29 章 ◎吃醋。◎ 夜里大风四起, 月入云层,众人寻到背风面,凑合着挤在一起。 阮茵茵和婉翠相互取着暖。 还未入秋, 山风却吹得人瑟瑟发抖,也难怪很多人都会称赞松柏的孤绝。 为了存蓄体力,盛远将带来的酱牛肉切成片,分发给每个人, “就着酒吃, 过瘾。” 阮茵茵失笑, 还挺会苦中作乐,不过想想也是, 他们经历的困苦何止这些, 不苦中作乐会疯掉吧。 深夜空寂, 很多人都已入睡, 阮茵茵为婉翠拉好斗篷, 独自靠在山壁上抬眸望空。 从山上望星辰,仿佛触手可及,阮茵茵曲起手指围成桶形,眺望星河。 倏地, 手洞被什么堵住,她垂下手,被一件鹤氅盖住了脸。 贺斐之站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扯下鹤氅,“太冷了,披着吧。” “不用。” “茵茵, 听话。” “叫我宁姑娘。” 夜深人静, 她还在为称呼与自己赌气, 贺斐之蹲下来,一手抖开鹤氅罩住她,一手放在唇边,比划个“嘘”的手势,“别扰醒别人。” 被裹住的阮茵茵扭了扭肩,歪头就往他捏着氅沿的手指上咬,力气毫不含糊。 拇指传来痛觉和湿濡,贺斐之锁下眉头,用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逼她松口。 怪她皮肤天生水嫩,即便他力气不大,还是掐红了她的脸蛋。 可阮茵茵是个犟的,非但没松嘴,还用牙齿左右磨蹭,大有要咬断他指骨的意思。 是有多恨? 贺斐之松些力道,提着她的软腮向外,“一起松。” 阮茵茵一较真就喜欢鼓腮,却因左脸被掐住,只能鼓起右脸。 她斜睇着他,加重了力道。 较劲儿不是个办法,贺斐之不再掐她,改为挠了挠她的下巴。 痒肉被触动,阮茵茵本能地“咯”了一声,杏眼都弯了起来,可转瞬就僵了表情,嫌弃般地松开嘴,不想与他有亲密的举动。 借着月光,贺斐之看向拇指上带血的咬痕,磨了磨后牙槽,报复似的掐住她的下颌,向上抬起,“换别人,颌骨就碎了。” 阮茵茵歪歪头,没有脱离开桎梏,下颌被越抬越高,快要与后颈呈出直角。 “放开。” “不是你咬人的时候了?” “是你先来烦我的。” 有种被轻视的感觉,贺斐之抵了抵腮,忽然如猎豹得了手,高高地俯瞰下方的猎物,“我担心你冷,也算烦你?” “谁要你的担心,贺斐之,你不要自视甚高。” 扼住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紧,贺斐之压抑住一种陌生至极的酸涩感,将人抵在石壁上,“非要跟我拧巴着来?”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 “那你再多配合一些,把鹤氅披上。” 不愿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多做耽搁,更不愿私下纠缠,阮茵茵适时服软,也仅限于披上鹤氅。 见她裹好,贺斐之松开手,坐直了腰,转身面朝崖壁方向,拧开酒囊灌了一口,遥望起星空。 身姿融入明月,与月色一样清寒。 皇城,西厂。 听闻去往缃城的钦差回京复命,季昶让人去打听了一圈,得知贺斐之没有回来,心下存疑,但没多久,就从少帝那里听说,贺斐之是临时去往辽东监军,才没有与钦差一道回来。 朝廷的大员前去监军,一般会多留一些时日,季昶败兴而归,还以为能抓住贺斐之的小把柄。 长夜漫漫,食指于烛火上掠过,拨乱了火苗,使得墙上的影子上下跳动几下,复又恢复如常。 近些日子有些闲适,他竟觉得无聊又难耐。 或许是命运不给他适应闲适的机会,当晚他就收到了一则令全身血液为之沸腾的音信。 据心腹来报,已在辽东发现了季达广的身影。 将近七年,这个浑身无胆的鼠辈终于显身了。 季昶冷笑连连,用指腹压灭了烛火。 室内陷入黑寂,那双被月光映亮的狭长眼眸,泛着仇视的流光。 季达广! 翌日晌午,听说季昶因都护府的事要去一趟北边境,太后略显不悦,“你和贺斐之都不在京,要陛下和哀家如何高枕无忧?” “奴已经安排妥当,皇城内不会有任何闪失。” 都护府和东西两厂需要管理的事务太多,太后无心一一知晓,想要蒙混过关,找个事由就行,再者,季昶不常远行,太后没有怀疑他的意图。 听完他的话,太后还是板着脸不笑,“来回需要多久?” “一个来月,奴尽快赶回。” 太后这才勉强应下,又叮嘱了几句,放人离开。 此事较为隐秘,待季昶离京多日后,长公主才后知后觉。 她对着铜镜细细描眉,想起季昶上次给予她的羞辱,紧紧捏住螺子黛。 “来人,给本宫将西厂的管事们请来。” 十六卫的统领有些犹豫,“动季昶的人,还需殿下三思。” “他敢带人来长公主府撒野,本宫就不能一报还一报?听不懂本宫的话?还不快去!” 统领不敢耽搁,带着人前往西厂。 稍许,季府的几名管事被绑着手脚扔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还在慢悠悠描眉,一只脚踩在了一名管事的肩头,“说说,你们厂公去做什么了?” 管事冷笑,“厂公的事,我这个做奴的如何知晓?” 统领上前,抽了管事一巴掌,“怎么跟长公主讲话的?” 长公主推开他,拉过管事的衣领,那只踩在他肩头的脚使劲儿向下,似要踩碎他的骨头。 管事强忍,额头溢出豆大汗珠。 长公主撇开他,继续对镜描眉,“本宫再问你一次,你们主子去做什么?” 管事疼得浑身抽搐,将季昶糊弄太后的话叙述了一遍。 长公主笑笑,抬起脚踩在他另一侧肩膀上,“真的?” “千真万确。” 长公主冷笑,当她如太后一样信任季昶? 踢开这名嘴硬的管事,她走向另一人,用染了蔻丹的手指抬起那人的下巴,“到你了,说是不说?” 那人扭头不理。 长公主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掴了他十个巴掌。 力道极大。 那人脸颊肿起,晕倒在地。 长公主又看向第三名管事,朝他勾勾手指,见他跪着没动,眉眼淡淡地走过去,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季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本宫十倍赏给你们!” “小奴不知。” 长公主愤然,复又看向第二名管事,“再问你一遍,说是不说?” “殿下就别为难小奴几个了。” 长公主失去耐心,叫人对他们拳打脚踢,几人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实情。 长公主很是诧异。 看来,季昶在用人上确实有些能耐…… ** 日照岩岫起雾岚,鸟哢声声不绝耳,山中的一切古朴纯化,又暗藏危机。按着盛远的说法,若是在子夜前寻不到水源和下山的路,他们会因体力不支相继倒下,成了野兽的腹中餐。 一行人分为三拨,各自探索着下山的路。阮茵茵、贺斐之盛远一拨,商量起待寻到路时,会以响箭与另两拨人汇合。 阮茵茵发现,越往北行,山路越多,在蜿蜒壮阔中,很容易迷路。放眼望去,一片山石与积土,根本没有路。 贺斐之走在最前面,以檀木手杖拨开重重枝桠,后倾着身子,滑下一段山坡,他环视一圈,在附近的树木上做了记号,给另两拨人以提示。 随后,长腿一跨,踩在斜坡上,朝上面的阮茵茵递出手,因着之前的隔阂,他还特意强调道:“事急从权,配合一下。” 阮茵茵不是会在正事上使性子的人,坦坦荡荡递出手,由贺斐之搀扶着滑下斜坡。 贺斐之没有去管后面的盛远,拉着阮茵茵的衣袖继续前行。 盛远纵身一跳,稳稳落在地上,“大都督,我好像听见附近有水声。” “嗯。”贺斐之拉着阮茵茵继续走,没有回头,“附近有荻花,百尺内应有溪流。” 荻花、芦苇生长在水域滩涂,行于野外,时常以它们为标志,寻找水源。 又行了一段路,三人走进一片枫叶林,还未入秋,枫叶未红,土地上却铺就了层层落叶。 日光拨开云雾照射而来,投下斑斑驳驳的树影,也拉长了三人的身影。 当林中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时,阮茵茵眼眸雪亮,扭头看向斜后方的盛远,“盛将军,我们找到水源了。” “是啊!”盛远张望四周,在一旁荻花中锁定了涓涓细水,他扯下腰间挂了一圈的水囊,脚步生风地跑了过去。 阮茵茵挣开贺斐之的手,也跟着小跑过去,脏兮兮的绀紫裙摆扫过鞋面,携风卷起一地落叶。 贺斐之走在后面,盯着阮茵茵裙摆上的蝴蝶绣纹,蜷起衣袂下的手。 来到溪边,阮茵茵掬起一把水,大口畅饮,有种久旱逢甘雨的痛快感。蹲在一旁的盛远也是如此,大口大口饮用溪水,还使劲儿洗把脸,道了声“爽”! 阮茵茵笑着看他,眼梢弯弯的。 盛远是个豪迈的性子,在并肩吃苦时,没把阮茵茵当女子,倒是当成了弟兄,抬手示意她击掌。 阮茵茵毫不犹豫,张开手掌,拍着他厚实的掌心上。 贺斐之走过来,拧开水囊装水,仰头喝了一口,解渴是解渴,但不知因何,心里不是很畅爽。 这时,盛远发现溪水中有许多白条鱼,他一拍大腿,“咱们有口福了!” 说着踢掉黑靴,卷起裤腿下水抓鱼。 没有网兜,加之白条鱼又小又细,很容易就会从掌心溜掉。 盛远抓了许久也未得手,都快要用衣摆兜水了,见状,阮茵茵蹲在岸边,开始指挥盛远如何抓鱼。 “翻开石头,将它们逼至岸边,用手掐,不是抓。” 按着她的法子,盛远果真得手了,“茵茵姑娘,你很厉害啊。” “我以前常抓。” 说着话,阮茵茵就要下去抓鱼,被贺斐之伸手拦住。 “天凉了,别沾水。” “好像我以前秋日不下水一样。”阮茵茵绕开他伸出的手臂,沿着溪畔走出很远,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独自一人光脚抓鱼。 当烤鱼的焦香飘散而出时,盛远一边夸赞阮茵茵,一边大快朵颐,“茵茵姑娘,谁娶了你可真有福气。” 阮茵茵尝了一口串在木条上的鱼肉,扬了扬下巴,“说的没错。” 贺斐之坐在一旁沉默地吃着,忽然有种没有对盛远说破自己想要撮合他和阮茵茵婚事的庆幸,但这种浅浅的庆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填饱肚子,三人继续探路,盛远是个话痨,平日在贺斐之身边无法开怀畅聊,但与旁人相处,嘴里像是会蹦豆子,绘声绘色,滔滔不绝。 阮茵茵走在他身边,时而点头,时而应话,一高一低,一壮一瘦,一黑一白,还挺般配。 这不就自己的初衷,想要凑合他们,如今倒省事了,可为何如此刺眼?是日光的照射,还是他们的默契? 贺斐之又在一处留了记号,像是在做正事,却更像是在排解落单的尴尬,可他这人,又几乎不会尴尬,无论何时都是温淡的,但眼下,却是算不上从容。 “盛远。” “啊?” “话太多了。” 盛远挠挠头,讪讪看向阮茵茵,“我人来疯,姑娘莫要笑话。” “不会呀,盛将军为人真诚实在,挺好的。” 谁不喜欢听见夸赞自己的话,盛远腰杆都挺得更直了,嘴里更是没了把门的。 “盛远。” “卑职在!” “聒噪。” 盛远有些纳闷,大都督虽是个沉闷的性子,但从不会插手他和其他兄弟们打闹,今儿怎么一再要求他闭嘴? 若把贺斐之比作铁树,那盛远就是木头疙瘩,根本不知问题出在哪儿,还偷摸地拉过阮茵茵走在贺斐之身后,掩口道:“大都督今日好生奇怪?” 阮茵茵不愿提及贺斐之的任何事,也没去想过他的异样源于何处,闻言摇了摇头,没再有任何回应。 可盛远的声音即便再小,而专门练过耳力的贺斐之来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被议论后,另一人毫无反应,是真的不在意他的情绪吧,一股怅然从心头流过,贺斐之闭闭眼,有些欲盖弥彰的淡然。 这时,阮茵茵发现河边的老树上长着一簇簇的蘑菇,她走上前,伸手就去摘。 盛远赶忙拉住她,“这蘑菇颜色鲜艳,还是少碰为妙,万一有毒,得不偿失。” “这是榆黄菇,能食用。”阮茵茵将之摘下,放在褡裢里,“放进汤里,味道很鲜。” 沿途,她又采了不少野菜和野果,将褡裢塞得鼓鼓囊囊。 盛远佩服道:“我们常年风餐露宿,也没有你认识的野菜多。” 阮茵茵笑笑,“我要活着啊。” 听似轻松实则心酸,盛远忽然懂了,一个孤女是如何独自生存下来的。 同样听见阮茵茵的话,贺斐之眸光微凝,心中五味陈杂。 又了小半个时辰,三人终于抵达山底,不得不说,贺斐之的方向感和野外求生的本事还是很强的。 当初放弃平坦的大道、选择崎岖小道的决定是贺斐之下的,几名将领没有任何迟疑,想必他们都是极其信任自己的总督吧。 阮茵茵坐在路边的磐石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盛远连放了几枚响箭,还闲不住地返回山上,去迎其余的同伴。 山脚下只剩下两人,贺斐之看向阮茵茵,走过去递上水囊。 阮茵茵没接,她自己也有,干嘛用他的? 贺斐之也没恼,在一旁落座,拧开水囊喝了几口,“茵茵。” 身侧没有任何反应。 阮茵茵是铁了心与他断绝任何恩情,而他想问的是,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义无反顾地将倒在血泊中的他救出来么。 身后的枫树落了一片叶,晃晃悠悠随风旋落,落在男人肩头。 贺斐之捻起落叶,在指尖碾转,从不多愁善感的他,忽然提前感受到秋的萧瑟。 曾经的阮茵茵,小心翼翼呵护着一棵心荷,在心荷葳蕤茂盛后,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而今,夏秋交替,心荷枯萎。 溪水从山壁留下,涓涓潺潺继续蜿蜒,滋润着大地,却无法流进紧闭的心田。 也许日后的某个时刻,她心中的青莲还会开出含苞待放的芙蕖,待到盛夏,葳蕤绽放,却是他再也目睹不了的一刹芳华。 一种浓烈且酸楚的感觉油然而生,贺斐之倏然转眸,盯着阮茵茵恬静的侧脸,意识慢于言语,问出了略显幼稚的问题。 “若知有今日,你还会救我吗?” 没曾想他会问这种问题,阮茵茵睨了一眼,“必然不会,你知我当初费了多” 不愿再与过去纠缠,她咬住舌尖,偏头看向一侧,半晌才道:“我傻过,但不会傻到再回头。” 说不出在听到这个回答后心里的滋味,贺斐之靠向身后的老树,于参差的枝桠中望着周遭。 澄碧天际与泼黛峦壑连成一线,本该有种阔达之感,可他此刻的心境,没来由的低落,甚至难堪。 作者有话说: ·🌸第 30 章 ◎季昶生父。◎ 三拨人于山脚下汇合, 按着事先规划的舆图路线,徒步赶往沿途的一座州城,打算购置车马, 但从这里抵达州城,最少要行一日一夜,众人体力皆在抽空,无法赶夜路。 盛远解释道:“山路旁, 一般会有客栈, 咱们可以休整一晚再行赶路。” 众人没有异议, 果然在途中遇见一家挂幌的小店。 店面不大,客堂是一条狭窄的过道, 过道的顶头有间灶房, 二楼是客房, 简陋破旧, 但也比风餐露宿强得多。 客堂内只有一张长桌, 几人懒懒散散地围坐在一起。 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手底下有几个伙计,瞧见来人,笑着迎上去,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盛远拍下一锭银子,“把好吃的、好喝的全上来!” 一看对方出手阔绰,掌柜决定亲自下厨,“小人最拿手的就是羊杂汤、葱爆羊肉和羊肉焖面,各位瞧好嘞。” 全是羊肉有些不喜膻味的影卫砸咂舌, 刚想问还会做别的菜品吗, 就见阮茵茵将褡裢里的野菜倒在桌上, “掌柜,你看看这些能做什么?” 掌柜嘴角一抽,“来我们店里吃野菜,姑娘是头一个。” “借口锅,我自己煮。” “不劳姑娘动手,小人来做。” “还是我来吧。”即便累,阮茵茵也不想与贺斐之同处一室,于是站起身走向灶房,“是最里面那个屋子吗?” “别,别,姑娘别沾手!”掌柜快步走过去,堵在阮茵茵面前,说什么也不让她进。 贺斐之和盛远对视一眼。 盛远将阮茵茵叫了回来,“既然掌柜会做,那就由他好了,你也省点力气不是。” 黧黑的男子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儿眨眼,动作大的想忽略都难,阮茵茵扣紧衣裙,点了点头。 浓香的饭菜上桌,众人动起筷子,不比朱门绮户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盛远几个有说有笑,还行起酒令。 掌柜在账台前倚坐,偶尔敲两下算盘,等听到“哐当”几声后,斜睨一眼长桌方向,见想吃野菜的女子甩了两下头,最后一个倒下。 掌柜轻哼一声,绕过账台走到桌前,朝灶房和二楼分别唤道:“哥儿几个,来活儿了。” 灶房和二楼内陆陆续续走来七八个男子,有一个还光着膀子,一副很不好惹的凶狠样。 掌柜拍拍离他最近的盛远的脸,“几碗蒙汗药下去,再壮实都撑不住,可没想到,最后倒下的是个小娘们。” 膀大腰圆的后厨看向阮茵茵和婉翠,掐了掐婉翠的脸,“姿色一般,卖不上好价钱。” “有得卖就不错了,另一个呢?” 后厨将趴着的阮茵茵扶起来,扳起她的下巴,“呦,这个标致,至少也得五十两,但前提是,得是个雏儿。” 光膀子的男子推开后厨,接住摇摇欲坠的阮茵茵,“是不是雏儿,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掌柜提醒道:“只需检查不许动真格的,别耽误老子赚银子。” “知道了,不碰,但也要让兄弟解解馋啊。” 掌柜没理,算是默许了,伸出手,将靠坐在最里面的贺斐之扶了起来,随后看向后厨,“你说,这个是不是能卖上最高价钱?” 在看清贺斐之的相貌时,后厨那双豆眼都快冒光了,“难能一见,难能一见,这个能卖上最高价。” “得嘞,干了这一票,能歇一年。”掌柜笑着探向贺斐之的腰间,摸索起来,扯下一个宋锦钱袋,放在手心颠了颠,又探向他衣襟,摸出一个金腰牌,“这是什么?” “是金子!” “废话,我想问这玩意是做什么的?但怎么是一半啊?” 后厨几人哪里晓得,尤其是膀子男,光想着美色,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阮茵茵扛上肩头,去二楼一个人逍遥,可就在他扣住阮茵茵的右肩时,手腕徒然一痛,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觉。 “啊!!” 上一刻还昏睡的贺斐之丢开了他被掐断的腕骨,将阮茵茵扯入怀里,漠着脸看向瞪大眼的掌柜,从他手里抽回腰牌,“虎符,分为两半,一半由将帅持有,另一半在兵部。” 虎符,将帅,兵部! 即便再愚钝,也听出了其中的暗示。眼前这个人,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 在他的震惊中,其余几人也从桌子上坐起来,随手撂倒了那几个男子。 掌柜和后厨摔倒时,头碰头,眼冒金星。 盛远踩在掌柜的脑袋上,揉了揉自己的脸,“老匹夫,敢拍爷的脸?让你尝尝爷的巴掌有多疼。” “啪,啪啪,啪啪啪啪” 狭窄的小店内,连续不断传来掌掴声,掌掴快要七窍流血,脸肿成猪头。 阮茵茵推开贺斐之,掏出帕子使劲儿擦擦被膀子男摸过的手,随即丢掉帕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贺斐之看在眼里,再次看向腕骨骨折的膀子男,起身弯腰,将人单手拎起,拖拽着上了二楼。 须臾,二楼传出了杀猪般的叫声,渐渐的,叫声湮灭,唯剩哭求声,再之后,连哭求声也消失了。 阮茵茵仰头盯着楼梯口,除了两道人影,其一站立,其一倒下,再也窥不到其他。 可下一瞬,店门口徒然落下一物,是从二楼窗子抛出来的,血沿石砖缓缓流出。 正是那个膀子男。 二楼的木梯传来脚步声,贺斐之慢慢走下来,抬手揉了揉阮茵茵的头,动作极其轻柔,与刚刚在楼梯口的修罗判若两人。 门口的膀子男不停抽搐,脸肿成芋头,只剩下一口气。 见状,掌柜几人纷纷跪地磕头,吓得快要失禁,“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求大爷们饶命。” “若是寻常赶路人,就可容你们欺凌?”贺斐之坐在长椅上,拿起一根木筷,抬起他的脸,“欺软怕硬,逼良为娼,贩卖人口,与臭虫何异?” “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贺斐之冷哂,捻转木筷,狠狠插在他的手背,在一阵惨叫声中,将人踹出店门,砸在了膀子男的身上。 “盛远,将他们绑了,一并送去当地的衙门。” “卑职领命!” “等等。” 一直僵坐在那里的阮茵茵忽然开口,叫住了准备将几人绑上门外驴车的盛远。 贺斐之看过去时,发现她眼眶有些微红,心口猛地一缩,是想起哪些不好的过往了么? 阮茵茵走上前,捏着颤抖的手,征询道:“我可以打他们每人一拳吗?” 此生,她最恨的便是人贩,没有人贩的话,她也不会与长姐走散那么多年!没人人贩,长姐怎会坠入风尘,长久地活在阴暗中不敢抬头! 她犟着小脸看向盛远,紧抿的唇颤抖不止,抑制着几近喷涌的情绪。 盛远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阮茵茵的过往,当即拿起一把长椅砸在地上,卸去四条腿,又用膝盖将椅面折成两半,递给阮茵茵短的那截,“打他们,使劲儿地打。” 阮茵茵接在手里,走到离她最近的后厨面前,抡起木板砸向他的背。 “啊!” 后厨大叫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咳。 阮茵茵力气不大,木板太宽,用着不顺手,砸过之后自己也气喘吁吁起来。 贺斐之走到阮茵茵身后,拿下她手中的木板扔在地上,示意下属们将那几人拎起来。 随后,自阮茵茵身后环过手臂,握住她两只手,一步步教她如何发泄,“握拳,抬起,移动后肘,向前发力。” 说着,他带着她示范了一遍,以自己的右手握住她的,重重挥了出去,击在一人的颧骨上。 “继续。” 深郁的眼底透着千尺寒凉,带着阮茵茵一拳一拳击在那些人脸上、下巴上、鼻子上,打得他们鼻眼斜“飞”。 阮茵茵憋着的那股委屈,在一拳拳的发泄中得到了释放,她低吼一声,弯腰抽动起肩膀。 贺斐之将她环在怀中,示意盛远将人带走。 其余下属去帮盛远,将室内留给了他们。 从九岁与姐姐分开,阮茵茵就渴望一次发泄,终于在这个晌午,寻到了宣泄口。 失控过后,她额头抵在男人胸膛,细细喘息着。 贺斐之虚扶着她的背,微仰着脸,凝望门外璨阳。她说的不错,骄阳星月是最不吝倾洒光芒的,人不该一直活在阴郁中,浪费掉熠熠晨曦和粲粲暮色。 “你们姐妹,会再遇骄阳的。” “已经遇到了。” 长姐能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二姐能够重回她的身边,就是骄阳赐予她们姐妹最暖的光。 发泄过后,阮茵茵渐渐冷静,她吸吸鼻子,掌根抵在男人胸口,拉开了彼此距离。 卷翘的长睫上还挂着晶润,她退离开他的怀抱,不让自己陷入虚无的温情中。 “刚谢了。” 贺斐之这么做,不是为了她的感激,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宣泄情绪,可当听到她疏离的致谢时,还是压了压嘴角,没有应答。 她的见外,竟比剑拔弩张,更令他不舒坦。 ** 又行了半月,贺斐之收到了季达广的具体行踪位置,带着阮茵茵等人直奔辽东镇而去。 在辽东镇的一座古朴小城中落了脚。 为不打草惊蛇,几人扮作从京城来的茶商,到城中做生意。 起初,贺斐之只打算护送阮茵茵到地儿,自己去往辽东都司,作为监军巡视兵力。 敢单枪匹马前往都指挥使司,算是贺斐之作为监军,对辽东将士的一种肯定,也说明贺斐之对辽东镇的将帅们是极为信任的。 但今来,他翻山越岭提前抵达辽东,有了相对空余的工夫,想要隐藏身份,会会那个季达广。 殊兴二十六年,季达广只是沈骋麾下的一名士卒,家境还算殷实,只有一妻,育有三子,嫡长子是季昶。 季达广在战败后独自逃跑,季家本是满门抄斩,所幸先帝在乔装出宫时,偶然在被包围的季家瞧了季昶一眼,便让身边的内府大总管于川海将人带回了宫,至于后来季昶是如何从宫中最不起眼的太监,引得于川海的注意,就无人知晓了。 也许受了先帝和于川海的照拂,也许是自身优异,总之,他在这六年中,凭着隐忍和手腕,坐上了内府厂公一职。 如今,于川海已逝,内府大总管一职,早晚也会落入他手。但这些,都与季达广再无关系。 因着季达广之前没有品阶,不常出现在权贵面前,贺斐之甚至都没与之见过面,想要出现在他面前,不被识破,不是难事。 辽东一带的菜馆,菜量一般很大,阮茵茵几人围坐一桌,点了十菜二汤,本以为会不够吃,结果是吃不了。 用膳时,几人商量着分成三拨,按着线索暗中接近季达广。 盛远喝了一口片汤,打嗝道:“那还按原来的分组吧。” 阮茵茵不愿与贺斐之一组,却深知重任在身,不可任性妄为,与谁在一组,不是由她来决定。 贺斐之没有多言,如果可以,他想将盛远和阮茵茵分开,但小心思在大事面前不值一提。 这时,一名影卫端着小碟走来,“跟店家要了点腌辣椒,干吃很开胃啊,你们尝尝?” 盛远夹起一根,就着片汤吃起来,“不错,能再下一碗粥。” 阮茵茵也尝了尝,朝婉翠点点头,“我喜欢,待会儿问问店家可否告知配方,以后回京可以试着做。” 闻言,贺斐之也夹了一根,才咬下一口,就呛得眼眶发红。 辽东的冬天可谓极其寒冷,吃辣也是一种抵御严寒的方法,但不曾想,腌的辣椒如此呛嗓子。 见状,盛远赶忙提醒:“大都督,你胃不好,别吃辣的。” 贺斐之不听劝,继续尝试着。 一根辣椒,吃得“火冒三丈”,却怎么也没有放弃。 其余影卫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哪里是他们那个不食一点儿辣味的主子啊! ** 隔着几条街的闹市上,百姓们正在围观舞狮,锣鼓声声,喝彩不断。 可大家伙看着看着,总感觉其中一头狮子有些不对劲儿,舞头的人,跟不上舞尾的人。 路人都发现了蹊跷,何况是班主。 等表演结束,班主扯过舞头的师傅,“老季,你是不是故意的?知不知道差点踩了别人的脚后跟?” 季达广咳咳嗓子,吐出一口痰,好巧不巧吐在了班主的鞋面上,气得班主当场跳脚。 “季无赖,你有毛病啊?” 季达广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揪住班主衣领,“上次的钱还没结算,让老子白干啊?!” “结算过了,是你丢了,还怪我?” “丢了也是丢在你们这儿的,指不定让哪个龟孙子捡去了,凭什么老子买账?” “季无赖,你可真是个无赖!” 要不是缺人,他才不招惹这个连名字都没有老无赖。 季达广抡起拳头砸过去,在鼻尖的方寸外停了下来,“今儿一起结了,否则老子去你家吃上一个月,顺便把你娘们给睡了!” 班主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将他削成八块,奈何拳脚功夫不如他。 打光棍的老无赖! 季达广松开他,晃悠着酒葫芦离开,松垮的葛衫下,是瘦骨嶙峋的身板子。 路过买火勺摊,还不忘占个便宜。 摊主咬牙切齿地隔空点点他,全当被狗叼走了,谁让恶狗身手好,犯起浑不管不顾的。 四旬的年纪,也没个家世,纯粹是个老无赖,不过想想也是,这么个混蛋,谁家乐意把闺女嫁给他。 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季达广反转右手,竖起中指,气得摊主火冒三丈。 咬了一口火勺,季达广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忽然瞧见路边有几人在殴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 他本无意去管,自己就是个混蛋,哪会伸张正义,可当他听见那几人一边打人一边唾骂老人是没根的老阉人时,他蓦地顿住步子。 他有两个忌讳,一是不想遇见姓贺的,二是受不了有人欺负阉人。 干裂的嘴浮现一抹笑,他吃掉手里的火勺,抄起一家木匠摊位的藤椅砸了过去。 摊主“啊”了一声的同时,那几个欺负人的男子也扭头看了过来。 “季无赖”其中一人哼了声,极为不屑,却不知自己犯了对方的忌讳。 季达广歪歪嘴,不顾木匠摊主的哀怨,又抄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 以一对五,场面一度混乱,几人因聚众斗殴,被巡逻的衙役抓去了衙门。 被一通庭杖后,季达广提着裤子走出衙门,路过挨欺负的老人时,从自己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扔给老人,没做任何解释,一瘸一拐地离开。 此事有不少围观者,全当笑话讲了,很快传遍大街小巷,也传到了阮茵茵他们的耳中。 “为了一个老人,与地痞大打出手?”盛远搓搓下巴,甚为不解,“他不就是个痞子,也有侠义的一面?” 他们并不知那老人在宫里做过太监,故而不知季达广动手的缘由。 阮茵茵若有所思,此人游手好闲、贪小便宜,要如何从他口中探知关于兵器的线索? 与她思量的一样,盛远提议道:“不如咱们开个茶庄,招募他过来帮工?” 贺斐之淡淡道:“他不懂茶,如何招募他?” “那如何接近他?” “且看另外两拨的情况再说。” 两日后,第一拨人出师不利。 婉翠抱怨道:“这家伙油盐不进,许以好处,让他帮忙拉拉茶叶生意,他说我们是骗子,还把我们轰了出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几人暂退。 又两日,第二拨人也铩羽而归。 贺斐之和阮茵茵意识到,此人与慕梅许不同,至少梅许有自己的医馆,能以药师、郎中、求医者的身份接近,而季达广没有家业,又不做店里的长工,戒备心还强,根本没什么靠近的机会,更遑论交心。 “你们说,他会不会与梅先生一样,握有当年兵器的证据?” 梅许握有的是鞑靼的箭镞,而季达广在逃跑时,会不会带走当时分发给他的兵器? “有这种可能。”贺斐之最先接了话,“若能逼他交出兵器,我们可以放弃这个证人,以兵器为线索,查出制造的源头。不过,这样一来,兴许还会遇到其他问题。” 阮茵茵注意到,贺斐之说的是“逼”,不再是“劝”。 盛远:“那咱们再去劝几次,若不行,就需使用非常手段了。” 阮茵茵赞同先礼后兵,毕竟,季达广若是没有携带兵器逃跑,他们就只能逼季达广去做人证,逼一个不自愿的人作证,未必能得到准确的口供,容易事与愿违。 盛远考虑到贺斐之年少时时常出入五军营,有被季达广认出的可能,劝他坐镇在客栈,“虽然可能性小,但还是以防万一吧。” 贺斐之“嗯”了声,没有异议。 盛远又道:“由我和茵茵姑娘去吧。” 贺斐之:“你一人便可。” “我和茵茵姑娘配合得很好,可以互补,以防说漏嘴。” “你自己去。” 盛远眨巴眨巴眼,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阮茵茵不懂贺斐之为何要让盛远一人前去,暗中给盛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会一道去。 盛远咧嘴笑了。 两人的互动尽收在贺斐之眼中,胸口愈发得堵。 次日一早,阮茵茵悄悄出门,与盛远去往季达广那边。 能够接近季达广又不被他察觉出意图的理由不多,但也非寻不到,盛远以在街头瞧见他的身手,想雇他做扈从为由,许以好处。 季达广看着眼前自称是兄妹的男女,颠了颠向邻里耍赖借来的粮食,“找我做扈从,门都没有。” 盛远:“为何?” “老子不做长工。” “短工也行啊” “短工又挣不了几个钱,慢走不送。” 盛远还想再劝,被阮茵茵拦下。 “盛将军,你不觉得,他是在回避与他人的往来。” 与梅许的阴郁不同,季达广明白一个道理,戒备心是会随着过于频繁的往来而降低,而有些秘密也会因为一时的不察而暴露……想要完全摆脱过去,就不能与任何人一再地接触,产生信任。 在他而言,对别人信任,就是在出卖自己。 他很机敏,至少比梅许机敏。 作者有话说: 一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 31 章 ◎季昶vs贺斐之(二更)◎ 三拨人以不同的借口皆铩羽而归, 贺斐之与阮茵茵有了一样的猜想,既如此,也没必要套话了。 “盛远, 寻机会将他拿下。” “诺!” 入夜,盛远灌了一口当地酿的白酒,去往季达广的茅舍,为了不惊动附近的百姓, 他没有带佩刀, 也没有带影卫, 一个人冷着眼神,静走在街道上。 平日温厚的人, 在执行任务时, 冷肃又清冷, 多少有些贺斐之的影子在。 婉翠望着盛远的背影喃喃:“盛将军一个人能拿下季达广吗?” 阮茵茵倚在一旁的门框上, 同样抱臂望着盛远, “盛将军是贺斐之最得力的心腹,想必身手和经验都很了得。” “可季达广也不差吧,怎么说,也曾是五军营的人。” 阮茵茵笑笑, 表情淡淡的,如夜雾般朦胧。 ** 季达广怎么也没想到,白日里来找他做扈从的锦衣男子,夜里突然赤手给了他一记空拳,砸在颧骨上,生疼生疼的。 他滚至床尾, 龇牙咧嘴地皱起脸, 反手蹭掉嘴角鼻端流出的血, “老子就觉得奇怪,一连几天都有陌生人来送银子,天上哪会掉馅饼啊。要杀要剐的,你也要自报家门啊!” 盛远呈弓步,随时有进攻的可能,“五军营,盛远。” 言罢,在季达广的震惊下,健步向前,徒然逼近。 季达广侧身避开,腾空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地上,转身就跑。 遇见五军营的人,不跑才是傻。 见状,盛远一跃而起,单脚踹向季达广的背,将人直接踹出门外。 两人在茅舍外的土地上恶斗起来,拳打脚踢,互不相让。 与高手对决,盛远越打越亢奋,一来二去,过了百招,最后以一记仆步横扫,撂倒了满头大汗的季达广。 季达广年纪处于弱势,百招之后体力下降,无法招架。 盛远乘胜追击,将人翻个面按在地上,从腰间取出麻绳,五花大绑,“老家伙别担心,我家大都督只是想跟你谈谈,配合一下。” 季达广刚要叫骂,余光中扫到一支箭矢于远处突然袭击,所袭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身侧的年轻人。 盛远眼疾手快,单手撑地弹跳起来,避开了偷袭。他怒目而视,见黑夜中徐徐出现一队人马,十来个人,为首的人是季昶! ** 弦月冷梧桐,银杏落庭阶,秋意渐浓,盛远捂着肩膀回到客栈,一推门就跪倒在地。 阮茵茵等人蓦地起身,纷纷前去搀扶。 盛远避开众人,犟着脸跪到贺斐之面前,“卑职失手了,请大都督责罚!” 烛灯一盏,映在贺斐之的手指上,只见他划过一页纸张,为流露慌忙,“说清楚。” “卑职已降服住季达广,不想半路杀出个季昶!卑职以一敌九,败了。” 众人皆惊,季昶竟也得闻讯赶来了,还遇见了盛远,那不是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短暂的怔愣后,贺斐之恢复清冷,继续翻阅书卷,“季昶出手了?” “没有。” “意料之外,不怨你。” “但卑职咽不下这口气。” “胜败都是兵家常事,何况这点小事。”贺斐之扶起盛远,按了按他的肩头,见他龇牙咧嘴,像是肩膀脱臼了,深邃的眉眼一凛,扣在盛远肩头的手指徒然发力,在一阵闷哼中,为其正了骨。 正骨过后,贺斐之让盛远下去休息,自己坐回桌前,耐心读完书卷的最后一页,又轻轻合上。 季家父子多年不曾相见,这会儿必然鸡飞狗跳的,还是不去打扰为好。 与贺斐之料想的一样,此时的茅舍中,座椅横斜,满室狼藉。 季昶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满眼淡漠。 季达广来回地争抢,也没保住多少物件,“你们别砸了,别砸了!” 他看向门口的男子,昏花的眼划过一丝愧色,但隐藏的很好,“你跟他们说,再砸,老子就玩命!” “呵。”季昶转起食指上的银戒,冷飕飕地看向来回跺脚的季达广,“你还会玩命?我当你只会做缩头乌龟。” 季达广握了握拳,满腔的情绪化为一声长叹,他扯过一把还能凑合坐的板凳,颓然地坐下,“砸吧,一件别留,都砸了吧。” 可饶是这般,还是难消季昶的心头火,他蓦地起身,揪住季达广的衣领,将人拽起来,敛着嘴角的弧度,冷冷道:“你怎么有脸活着?祸害遗千年?” 说着,将季达广的头重重摁在桌面上,拔出佩刀插在了他眼前。 眼前有寒芒闪过,季达广颤颤眼睫,紧咬着牙关逼退泪意。 季昶紧握刀柄,再推进半寸就会挨到季达广的脸,“知道我这六年是如何度过的吗?跟狗一样,没有尊严。而你,过的不错。” 季达广舔舔干涩的唇,似任命地闭上眼,“杀吧,如果杀我能解你心头气。” “你不配脏了我的刀,鼠辈。” 季昶松开抓他头发的手,一脚踢断了凳子腿,看着季达广跌倒在地。 无涯之戚,星离雨散,他们之间无解。 ** 金乌出叠嶂,倾洒一地光,可季昶还未来得及沉浸在晨曦的隽永中,就被心腹的话扰了情绪。 “主子,季达广跑了” 无名火蹭地上窜,还真是鼠辈,哪有地缝往哪儿钻! 季昶拿起佩刀,刚推开篱笆门,就见跨坐青骢马的贺斐之出现在不远处。他的身后跟着盛远等人,而盛远的马上托着被五花大绑的季达广。 清晨就冤家路窄,酸爽滋味可想而知。 季昶板着脸道:“大都督又一次截了咱家的胡。” “还季厂公一句,彼此彼此。”贺斐之扣着马鞍,漫不经心道,“来的路上遇见令尊,顺便送回来。” 季昶正在火气后,哪有心思与人周旋,恰好有积累的火气无处撒,今儿全当解气了! 电光火石间,季昶的身影就逼近了贺斐之的马匹,长刀出鞘,劈向马腿。 “大都督当心!” 贺斐之拉起缰绳,迫使马匹扬起前蹄,避开了锋利的刀风。 随即翻身下马,去夺季昶手里的刀,“大清早的,不怕扰民?” 对方赤手空拳,季昶索性扔了刀,与之肉搏起来。两人早看对方不顺眼,虚与委蛇太久,都需要发泄。 两拨人马默契地没有上前,齐齐观战。 随后赶到的阮茵茵来到人马前,望着空地上对弈的二人,微蹙眉尖,耐着性子等待。 秋风染金桂,娇胜泼黛中,桂酒十里香,离人欲买醉。 叫不醒装醉的人,也劝不住想要发泄的人…… 稍许过后。 阮茵茵走到茅舍前的流水旁,荡起一条绢帕,拧干后,按在季昶的额头上,“不疼吗?” 额头的伤口红肿又发青,可季昶像是无感的提线木偶,任由阮茵茵按压着。 湲湲溪水的上游,破了嘴角的贺斐之推开盛远伸来的手,斜睇着下游的二人。 挤在指腹的药膏快要风干,盛远焦急道:“大都督,抹药吧。” 嘴角的一点小伤,没什么可娇气的,贺斐之将人屏退,独坐在溪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拨人马齐聚在茅舍外,没敢靠近溪流这边,时至晌午,在嗅不到对方的杀意后,两拨人开始琢磨起吃食,有的劈柴,有的挑水,有点起锅烧油。 而阮茵茵则盘腿坐在草地上,静静伴在默不作声的季昶身边,深知他的心境有多复杂。 仇恨自己的父亲,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吧。这种感觉,贺斐之应是懂得的。 草地上飘落着零零散散的细枝和银杏叶,阮茵茵捡起一些,编成一只蚂蚱,递到季昶面前,“喏。” 季昶不想理,鲜少地流露出少年的负气感。 阮茵茵又编了一只山雀,扯过季昶的袖子,强行放在他手里,想要逗他开心。 可为何想要逗他开心?季昶疲惫地抬眼,看向被日光秋风所萦绕的少女,“你不想我破坏你的计划,就直说,没必要假惺惺的来讨好我。” 虚伪惯了的人,却厌恶虚伪。 季昶是极其聪慧的人,在无意中发现正在抓捕季达广的盛远,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贺斐之在试图为沈骋翻案,而阮茵茵也恰恰出现在此处,说明他们的目的相差无几。 被戳破心思,阮茵茵掐起腰,也重重地叹了声,“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攻击人?” “难道不是?” “我查我的真相,你寻你的旧仇,不冲突呀。” “我要将人带走,你能同意?” “那要问贺斐之同不同意。” “诡辩。” 阮茵茵笑了,又编了一只藏狐,“你看,它都不笑一下,跟你一样耷拉着脸,真像呀。” 藏狐,也不知狐狸精里有没有表情呆呆的藏狐季昶抬手扶额,无奈又好笑,嘴角也真的浮现了一抹可疑的弧度。 阮茵茵捡起一截短树枝,戳向他的嘴角,“你笑了,作为交换,你不可以打断我的计划。等我从季达广身上拿到证据,再把人交给你。” 还说不是怀着目的来讨好他,季昶磨磨牙,忽然掐住了阮茵茵的脸蛋,力气不小,“有贺斐之在,狐假虎威是么?” “才不是。” 阮茵茵拍开他的手,揉了揉发红的脸蛋,有些恼,但也没胆儿计较。 指腹还残留女子肌肤的柔腻,许是太倦了,季昶很想靠近一个无害的人,眼前的小丫头就是个现成的,他没有多想,忽然伸出手臂,于璨璨骄阳下,揽住了小小的人儿,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寻求嘈杂世间中,一刻的宁静。 没想到他会忽然靠近自己,阮茵茵僵住身体,眨了眨长睫。 茅舍里外的人们都在忙碌着,无人注意到这一幕,唯独坐在上游的贺斐之凝滞了目光,他握紧衣袂下的拳头,指骨咯咯作响。 即便预谋过将阮茵茵嫁于自己的心腹干将,但还是从未设想过她与人亲昵的样子。 这一画面落在眼底,极为刺眼,甚至有种剜肉的感觉,光天化日,他们又在做什么? 一息,两息,三息,她没有推开他。 贺斐之偏过头,无意识地舔了下破了的嘴角,被疼痛“蛰”了下。 下一刻,他站起身,任秋风吹起织金玄黑宽袍,大步走向下游的两人,打破了沉静。 阮茵茵是被一股大力拉出季昶的怀抱,因出乎意料,脚跟不稳,趔趄着倒向一侧,被始作俑者扶住了腰。 紧接着,季昶也站起来了。 金黄的银杏树排开在溪流前,给人以和悦之感,可银杏树旁的两名男子,再次陷入暗暗的较量。 作者有话说: 二更,明天见 双开的现言《拥抱甜月光》,字数肥了: 慕瑶从没想过,自己会和暗恋过的白月光重逢。 还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 彼时,林嘉辰是年级前三的学霸,是被戏称为透支了淮锦高中三十年颜值的校草。 如今,他是影坛顶流,获奖无数,禁欲矜贵,出道至今毫无绯闻,连事业粉都不禁感叹【不知何时才能有嫂子……】 慕瑶虽喜欢了林嘉辰十年,却不妨碍她磕林嘉辰的各路cp。 某天深夜,正当慕瑶在翻看林嘉辰cp向的视频时,身后忽然冷风阵阵。 她讪讪扭头,对上林嘉辰深邃的眼。 男人身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衫,附身看向电脑屏幕时,露出了完美的下颌线和性感的喉结。 而他的声音更是带着冷调的蛊惑:“这么喜欢磕cp,不如磕真的。” 没几天,林嘉辰和一女子在喷泉前相拥的照片冲上热搜头条。 事业粉和女友粉集体沸腾了。 事业粉:【卧槽,我们有嫂子了】 女友粉:【我好酸,但嫂子好美】 新建的cp超话更是一夜涨粉百万:【真情侣就是香】 可还是会有不同的声音出现:【没官宣,不认】 当晚,林嘉辰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发布了一张十指紧扣的照片,并配文:我的月光。 #无原型,双向奔赴 ·🌸第 32 章 ◎是男女之间的放不下。◎ “大都督何意?”季昶冷笑着问。 “该我问季厂公何意?”在阮茵茵的事情上, 贺斐之从不与人解释,他也没去等季昶的回答,拉着阮茵茵走远。 季昶哪里会容得他当着自己的面, 将阮茵茵带走,可脚步刚迈出去,就见季达广晃晃悠悠地走出茅舍。 眼眸一凛,他掉转脚步, 走了过去 阮茵茵被拉得快要踉跄, 可往回抽手又怎么也抽不回, “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贺斐之将阮茵茵拉进一片银杏林, 面冷的快要结霜,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就是看不得阮茵茵和旁的男子有往来, 宦官也不行。 阮茵茵甩不开他的手, 一气之下,踩向他的锦靴,还用力地碾了两下。 贺斐之置之不理,一直抓着她的手臂, 力道之大快要将其捏断,手背已暴起青筋,意识到自己过火了,他松了些力道,还是紧紧抓着,“季昶即便是宦官, 也是男子, 你” 话未讲完, 就被阮茵茵打断,“你是在管我吗?贺斐之,你哪里来的立场管我?” 那会儿被抱住时,头脑是木的,拒绝的动作是迟缓了些,可关他何事? 贺斐之郁气徒增,分不清是因何而起,又如何去灭,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习惯气他,嘴里说不出一句熨帖的话。 “你放开我,放开。”阮茵茵僵着脸,使劲儿推他抓在自己小臂上的手。 看她那般排斥自己,贺斐之眼底似卷起飓风狂狼,曾经满心满眼全是他的女子,如今避他如蛇蝎,偏偏,他还释然不了,割舍不断,原来,一直停在原地的人是他。 手中那截细臂脱离了桎梏,有风吹过掌心,拂过掌纹,他心中愈发异样,双手先于思绪,在她转身之际,蓦地上前,自她身后,将人揽在双臂之间。 阮茵茵心口一跳,本能地挣扎,先是在那铁臂间转了半圈,面朝那挺阔的胸膛,掌根撑于其上,使劲儿向外推,“你做什么?!” 一推即开,贺斐之后退半步,也很疑惑自己的举动,怎会轻薄于她。 可适才那一瞬,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凝于手臂和心上,在感受到温软的同时,心口被什么莫名的情愫所充盈,不再空落落的发慌。 阮茵茵觉得他不太正常,努努鼻子,转身就跑,生怕他追上似的。 贺斐之垂眸看向自己不由自主的手臂,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明明把她当作妹妹 另一边,季昶在看见季达广没事人似的在外闲晃,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举了起来,用力掷向一旁。 季达广摔个四仰八叉,后背疼得直咧嘴,“混小子!” 季昶走上前,抬脚踩在他胸口,“除了会跑,你还会什么?” “老子留下来等你折磨?” 毫不遮掩眼中的鄙夷,季昶将他提溜起来,拎到河边,揪住他的头,按进了溪流里。 不规律的气泡咕噜噜冒出,季达广使劲儿扑腾,一句句骂着季昶是小兔崽子。 打老远,阮茵茵瞧见父子相残的一幕,急匆匆跑过来,狠狠拽了一把季昶的后襟,“别啊。” 季昶下意识想要推开打扰他的人,可瞧见对方是阮茵茵时,挥出去的手臂生生僵住,任由阮茵茵将季达广拽了起来。 在季达广交出证据前,阮茵茵可不想他有事。 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阮茵茵,又看了一眼咳嗽不止的季达广,季昶掐住季达广的脖子,“乖乖回京给殊兴二十六年的沈骋案做人证,否则,信不信我现在就” “啊啾!”季达广打个喷嚏,无意中打断了季昶的话,但他听得清楚,要他回去送死,“我的话,谁会信?你会?” 听此,阮茵茵劝导:“你不作证,季昶和贺斐之都饶不了你。你去作证,戴罪立功,说不定” “贺什么?”季达广眯着一只眼睛,斜睨阮茵茵,流露出些许凶狠相。 季昶将阮茵茵拽至跟前,冷冷道:“贺斐之,贺敬之子。” 季达广一下就急了,“贺敬之子?哪儿呢?!” “激动个屁,他在你方寸间,你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季达广拿手点点季昶的胸口,“当年若不是贺敬为帅,老子就不会逃!他就是个佞臣、龟孙,没有他,首战就不会全军覆没、沈大将军也不会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溪流对岸,徐徐走来的贺斐之淡声道:“讲清楚。” 季达广知道对面的年轻人应是五军营的某个将领,但还不清楚他的具体职位,一提贺敬,季达广嘴都没个把门的了。 在他的骂骂咧咧中,三人听出了一个重要的线索,贺敬有意铲除沈骋。 “凡事讲证据。” 事已至此,季达广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加之亲生儿子也在,他索性为沈骋和那些亡魂讨个公道,“朝廷有两个主要制造兵器的衙署,一是工部的虞衡清吏司军器局,另一个是内府的兵仗局。那场大战,兵器本该由工部打造,但发到我们手里的却是内府兵仗局偷工减料的残次品!原本沈将军是可以提早发现问题的,是贺敬掩人耳目,发放了一半正常的给骑兵,一半残次品给末等士卒,而那部分残次品是在大战当日发放的,迫在眉睫,根本没有更换的时间!” 贺斐之沉默良久,像是在判断是非,又像是在权衡利弊,但究竟是如何想的,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 半晌后,他问说,声音明显冷了很多:“你怎知那部分是内府兵仗局打造的?” “不管我是不是贪生怕死,但我不是草包,工艺摆在那,你们亲眼看到,也会识别出的!” “你手里还存有那时的兵器吗?” 季达广顿了顿,摆出无赖状,“先说好,我要是交出来,你们必须帮我灭了贺敬,让他永不能翻身。” 季昶再次失了耐心,直接把刀横在他脖子上,“别那么多废话,回不回去由不得你,你若不配合,我现在就唔” 一只冰凉的小手捂住他的嘴,阮茵茵摇摇头,有些话,他说不合适。 季昶敛气,收起佩刀。 季达广瞄向阮茵茵,心里琢磨着,季昶怎会事事依顺她。 眼珠子一转,他指向阮茵茵,“你们两个戾气太重,老子要跟她谈。” 贺斐之:“不行。” 季昶:“不行。” 阮茵茵:“好。” 三人同时应声,阮茵茵推了季昶一把,示意他离开,“放心吧,我来谈。” 季昶犹豫了下,警告季达广道:“我就在附近,少动歪心思!” 说罢,大步离开。 阮茵茵复又看向贺斐之,没有劝说,等着他自觉离开。 贺斐之沉眸,再次走进银杏林。 溪边只剩下一老一少,午阳高照,金色弥漫,萧萧秋风送来灶台的饭香,季达广盘腿而坐,捻着石头子射向溪流,“女娃娃,先跟我说说,你是季昶什么人啊?对食?” 阮茵茵嘴角一搐,却考虑到他是一位父亲,没有太过否认,“萍水相逢,算是朋友吧。” “朋友。”季达广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做工极其精良的琥珀酒葫芦吊坠,掂在手里,莫名说了句:“是我害的他不能人事。” 同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不能人事,实在冒失,但这话出自季达广之口,又并不突兀,他就是个口无遮拦的痞子,我行我素。 “我有一个秘密,可能没人会相信。”他拎起拴着红绳的琥珀酒葫芦,“沈将军给我的信物,别人不见得认识,但与沈将军熟识的人,一定认识。” 阮茵茵有些许诧异,忽然意识到,也许逃跑一说另有隐情。 “当时战败,尸横遍野,唯有沈将军和我活下来了,我当时是想拼命一了百了的,可沈将军跟我说,我们被贺敬算计了,该留下人证和物证,以示清白。可沈将军又说,贺敬是主帅,不会容我活着回去的。沈将军让我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待到可以站出来时,再为死去的冤魂们讨回公道。可我说了,朝廷中谁又会信啊,我一直躲啊躲,终于等到我儿子出人头地了,可我稍一打听,那所谓的出人头地,是用命根子换的啊,他会原谅我吗?会听信我的话吗?我不敢见他,不配见他” 季达广越说越哽咽,自己甩了自己一耳光,“回去就回去,大不了被灭口,也好过浑浑噩噩。” “丫头,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您说。” 季达广望着天边幻化的云,悠悠道:“我瞧得出,季昶挺中意你的,即便你不能嫁给他,也不要太冷硬的回绝。他心思重,要强,应该受不了别人骂他是阉人。” 阮茵茵怔了下,“伯伯,我觉得你误会了。” “我是说如果,我倒希望季昶是个断情绝爱的人。” 这样一辈子也不会为情所困、所伤。 他将琥珀酒葫芦塞到阮茵茵的手中,“这里面,有张纸条,可以在三个地点找到三样当年的兵器,都在皇城附近。如果我不能在翻案时如期出证,你再交给季昶吧,在此之前,由你保管,以防万一。” “为何不现在告诉他?” 季达广罕见的薄了脸儿,“现在告诉他,还怎么凸显老子的重要性?老子要当着他的面,扳回一成。” 当贺敬知道他回京后,必将目光锁在他们父子身上,与其交给季昶,不如交给一个贺敬想不到的人保管。 若他能如期出证,就无需这个酒葫芦了。若不能,这个酒葫芦就成了翻案的关键线索之一。 “您为何信任我?” “我信我儿子的眼光。” ** 因着季达广答应为沈骋一案出证,贺斐之和季昶短暂地握手言和,两拨人热热闹闹地吃起了鱼锅。 季达广亲自抓的鱼。 “老子好不容易大方一回,都吃啊,都吃。” “吃,吃!” 附和他的,只有温厚心善的盛远。 季达广单脚踩在长椅上,一口鱼肉一口酒,丝毫不顾及仪态,还时不时给一旁的阮茵茵夹菜,“丫头,吃,辽东一带的鱼,无论海鱼还是河鱼,味道都是一绝。你们来的不是时候,等到深秋,码头的螃蟹、皮虾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城中运,肥美至极。” 阮茵茵认真地点点头,“有机会,我请您回来吃。” 季达广耸肩笑笑,继续给她夹菜。 盛远几人也是性情中人,起初还拘束,吃着吃着也就放松了心弦,大快朵颐起来。 季昶默默喝着酒,视线还凝在对面的季达广身上,总觉得他又要使诈开溜。 贺斐之坐在季昶的左手边,同样默默喝着酒,视线却是落在季达广一侧的阮茵茵身上。 小半个时辰的谈话,让这一老一少亲近不少,怎么有种公公在照拂儿媳妇的感觉 一口闷酒入腹,贺斐之谈起正事,“护送他回皇城的人马,由我出。” 季昶:“我出。” “你们每人只带了十来个下属,争什么争。”季达广灌口酒,“只要你们没被盯上,老子自己回去也成啊。谁会注意到我一个糟老头子。” 盛远为他倒酒,“有人护送,还是稳妥些,不如全都一起吧。不过,我们还要去一趟辽东都司,需耽搁三五日。” 季昶静静听着,没有异议,他也要按着之前对太后的说辞,去临城忙一件西厂的案子,要比三五日久一些。 “好主意!”季达广有些薄醉,红着脸指向贺斐之,“不过,你还没告诉老子,你是谁啊?还有,那个贺什么斐的,是谁啊?” 问完话,没等贺斐之回答,脑袋一重,“砰”地趴在桌上。 盛远哈哈大笑,继续与影卫们饮酒。 更阑人静,两拨人喝得酩酊大醉,都找了个就近的地儿呼呼大睡,阮茵茵和婉翠未饮酒,一起收拾起碗筷。 “姑娘寻个地儿歇着,奴婢自个儿来。” 不比在野外,可以不拘小节,同处一间房,阮茵茵多少有点放不开,“收拾好了,咱们一会儿回客栈吧。” “你我二人?”婉翠有点胆怂,不敢独自走夜路,即便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阮茵茵,“那叫上盛将军吧。” 盛远正在打鼾,唯二清醒的便是季昶和贺斐之,季昶要看着季达广,只剩下贺斐之。 阮茵茵想了想,“那算了,咱们在灶房凑合一晚。” 茅舍只有两间房,除了正卧就是灶房。 婉翠没异议,可下一瞬就见贺斐之走了进来。 贺斐之略过婉翠,抓住了阮茵茵的手腕,“跟我来一下。” 阮茵茵甩开他,“有事说事。” 晌午时的尴尬还未消去,他还想做甚? 有婉翠在,贺斐之没有多言,留下三个字,径自离开茅舍,朝溪流边走去,“有正事。” 多正当的理由,偏偏阮茵茵还不怀疑他是否会拿“正事”当借口,毕竟他们之间除了正事,也无其他的事需要商量。 与婉翠点头示意,阮茵茵擦干手走了出去,在满是流萤的溪水边停下脚步,盯着男人被月光笼罩的背影,“何事?” “他与你说了哪些事?” “都与你无关,只要他能如期出证,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聊了季昶的事?”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如此难以沟通,阮茵茵不耐道:“说了与你无关。” “与季昶有关是与我无关,但与你有关,也与我无关?” 阮茵茵被气笑了,也再懒得解释,转身打算离开,可没走两步,身后一道身影挨近,肩头被一只大手扣住。 从今早瞧见她被季昶揽入怀中,贺斐之就积压着一股火气,那种被无视甚至被厌恶的感觉,加倍地袭来,如云层洒下的珍珠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心门上,扰了清修,打破克己复礼,令他想要找回被自己亲手流逝掉的来自她的依赖。 单手将女子揽入怀中时,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腰。 那截腰柔韧纤细,一只手臂足以环住,他一再收紧,心口的空落感一点点被微妙的情愫填满。 阮茵茵怎么也没想到,一天之内,竟被他莫名其妙地抱了两次,第一次还能轻松挣脱,可这一次,他抱得很紧,快要勒断她的腰。 “你做什么,贺斐之,你放开我!” 贺斐之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头脑和双手都不受控制,想要无限地靠近她,重拾属于彼此的信任,可怀里的女子在剧烈抗拒,抗拒到能诛他的心。 所有的孤傲在这一刻变成了枷锁,勒紧他的灵魂逼他放手,他们本不是一路人,没必要缠着彼此陷入两难境地。 可心中暗藏的点点柔情适时地发了酵,如酦醅酒水缓缓流淌,由一层朦胧霞绡反复过滤,去掉糟渣,唯剩剔透晶莹的纯酿,醉人心脾。 两种思绪不停摇摆,拉扯至极致,贺斐之的手没有松开,强势而孤绝地环抱住她,不给彼此隔着窗纸的余地。 阮茵茵气得脸烫,使劲儿捶打他的胸膛,可纵使如此,还是没能捶“醒”撒酒疯的人。 可他身上没有酒气,真的喝过吗? “你放开我,有话好说!”几乎是咬牙切齿,阮茵茵凭着最后一点耐性,试图跟他讲道理。 贺斐之低头睇她,月下的她,蛾眉曼睩,明眸善睐,可蹙起的眉尖显露着她的愠气儿。 能感受得出,她是真的很排斥他的靠近。 贺斐之第一次尝到心有不甘的滋味,将她又往怀中拥紧了些,顺着推搡的力道渐渐靠近溪边银杏,将人推在了树干上。 大手撑在她腰后,挡住了来自树干的冲击。 阮茵茵微微细喘,眉心皱出褶,双手狠狠抵在他胸膛,“你究竟要怎样?我说了你我之后再无瓜葛,作何还来滋扰我?!” 几乎是低吼的,却因天生声线甜,连低吼也变得细糯含娇。 贺斐之单手撑在树干上,将她圈在斑驳疏影中,沉声道:“你能态度稍微好一些吗?” “不瞧瞧自己在做什么,还要我态度好些?贺大都督,你别太自视甚高,欺负人有个限度。” “离季昶远点。” “要我说几遍?我跟谁走得近,都不关你的事。贺大都督,等沈骋的案子真相大白,你我的目的都已达到,该各走各的路了。” 又是不关他的事,两侧额骨发胀,贺斐之以食指压了压,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他们之间已脱离某种相处的轨迹,越发不受控,随时可能殊途陌路,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茵茵,任何时候,我都不可能对你坐视不理。” 阮茵茵细品这句回答,继而一笑,不愿去探究其中的含义,“那你想怎样?让我听从你的安排,与盛将军谈婚论嫁?再对你感恩戴德?” “不是。” 不该被她的话带偏的,贺斐之快速梳理着烦乱的思绪,盯着阮茵茵黑白分明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做不到当初说的话了,茵茵,我放不下你了。” 是男女之间的放不下。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改为晚11点,也可能提前更哈 ·🌸第 33 章 ◎吻。◎ 沈骋一案, 因人证、物证充足,纵使贺敬三头六臂,也无法辩解当初对沈骋的污蔑。 贺敬入狱, 爵位被削,诚国公府彻底没落。 而作为府中嫡子的贺斐之,并未露出任何情绪,不禁令百官畏惧他的冷情。 ** 在冬雪来临前的霜降日, 冯首辅请示少帝和太后, 为弥补沈氏和宁氏, 赏封沈余音、榕榕和阮茵茵为县主,有封号, 享俸秩, 却无封地、府邸。 太后并不想召见三人, 但也默许了赏封一事。 “回头, 让各世家的夫人、嫡女, 聚在一起,为三位县主庆贺庆贺,一扫阴霾,这些事就交由尊夫人操持吧。” 冯首辅躬身作揖, “老臣回府就叮嘱内人去张罗此事。” 御书房内,听完太后的意思,少帝双手托腮,流露出小孩子的心性,“大都督,首辅夫人为三位县主办宴, 会去很多宾客吧?” “应是如此。” “朕也想去。”知道贺斐之九成会阻挠, 他扔了扔短腿, “朕好久没出宫了。” 贺斐之可不想下值后,还为皇家带孩子,“届时人多杂乱,恐有危险,陛下还是留在宫中吧。” 少帝气呼呼地看向季昶。 季昶淡笑,也不想下值后带孩子,寻了个借口,婉拒了少帝。 下值时分,贺斐之一连熬了十个大夜后,再也扛不住,打算回府歇息。可一想到几日后的贺宴,各大世家都会为新封的县主送上贺礼,贺斐之便让车夫绕去了街市。 其实,这些事大可以让赵管家代办,还比他更会挑选合适各个场合的贺礼,可贺斐之很想送阮茵茵一份独特的礼品。 选了两个时辰,从布匹、玉器到首饰,逛了前二十几年都未逛过的铺子,最终在一家专门制作璎珞项圈的店铺停下了脚步。 璎珞是由玉珠宝石串成的项饰,店家笑着建议道:“既是年轻的姑娘,不必太过华贵,可选一些别致讨巧的珠宝,衬得女子轻盈伶俐。” 贺斐之没给女子选过首饰,身边又没个出谋划策的人,他点点头,看着柜子里的各式珠宝,认真挑选起来。 店家又提醒道:“从样式到质地,还需相近些,否则太花哨。” 贺斐之也不喜欢花哨的饰品,他选了几颗上乘的绿松石和金螭纹的银饰,以及珊瑚珠子,大小不一,放进一个妆匣中,与店家研讨起样式。 “贵人最好再选一枚扁平的玉石,作为主饰。” 贺斐之选中一枚翠绿色独山玉,“如此搭配,如何?” “甚好,不过价钱着实高了。” “无妨,麻烦三日内送到贺府。” 一听是贺府,店家不再多言,再观眼前年轻人的举止风度,心中猜出了他的身份。 做珠宝一行,所见的达官贵人何其多,但如贺斐之这般卓然不群的,还是少见。 付了定金,贺斐之坐回马车,叫车夫直接回府。 入夜,赵管家送来燕窝,试探着提醒道:“五日后,是阮姑娘她们的贺宴,主子可要准备贺礼?” “已经订了。” 赵管家以为贺斐之为阮茵茵和沈余音各订了一份,可收到礼盒时,才发现只有一份。 不会是忘记沈姑娘也会参加了吧。 等再见到贺斐之,赵管家旁敲侧击地暗示了下。 贺斐之眉眼淡淡,“她的事,以后都与我无关。” 那一刻,身心没来由地轻松下来,多年的愧疚,终划成了句点。 赵管家会心地点点头,平心而论,他偏心于阮茵茵。 绿松石璎珞项圈很是名贵,赵管家笑呵呵地在妆匣上绑了红色绸带,还让府中婆子精细地打了个蝴蝶结。 阮茵茵住在府中时,从赵管家到管事婆子,对她的印象都是极好的,见贺斐之亲自选了这么一份精美的礼品,不免感慨,“主子知道讨好姑娘了。” “换作一年前,老夫想都不敢想,你把礼物看仔细咯,别出岔子。” 再有两日,首辅夫人会为三位新封的县主撑场面,届时,门阀贵胄家的夫人、子女们都会到场,贺礼也会花样百出,为了凸显贺府的特别,赵管家才在上面系了一个大红蝴蝶结。老人家的眼光准没差儿的。 走进书房,赵管家笑得合不拢嘴,“一切妥当,万无一失,请主子放心。” 贺斐之略有诧异,送个贺礼而已,怎么跟求娶似的,还万无一失? 没去在意琐碎细节,他继续修剪起菖蒲。 百忙中偷闲,也不过侍弄些花草,用段崇显的话讲,白生了一副惹姑娘倾慕的好皮囊,不解风情。 赵管家欲言又止,没敢插嘴主子和阮茵茵的事。 秋瑟老尽百花凋,无垠白茅生寂寥,霜降一过,天躁风冽,不再有春之盎然、夏之葱茏,连候鸟都不恋北方的枝头,成群结队地飞去江南。 可纵使寒风骤起,杲杲秋阳依旧温煦。 朝廷休沐日,还窝在被子里沉睡的阮茵茵被婉翠拉了起来,“姑娘该梳妆了,再有两个时辰,贺宴就要开始了。” 不是还有两个时辰呢,阮茵茵抽回手,翻个身面朝里,“好翠儿,我再睡会儿。” 婉翠掐了掐腰,气哼哼拉开金螭纹花梨木顶箱大柜前,取出一套粉白香云纱的月华裙,又端过一盆清水,哄着阮茵茵洗漱更衣。 含了一口盐水,阮茵茵咕噜几下吐进水盂,握着齿刷清理贝/齿。 对于这场贺宴,阮茵茵没有任何兴趣,一来长姐因过往的经历怯场,二来她们姐妹没有攀交权贵的心思,三来没有二姐在侧,并不圆满。 可贺宴是太后的意思,由是又首辅夫人一手操持,不管怎样,都要笑脸相迎。 换好衣裙,阮茵茵被婉翠按在妆台前梳发。 一头如瀑的青丝顺滑柔软,服服帖帖地垂在腰间,婉翠手巧,为她绾了一个凌云高髻,配以水粉碧玺珠花。 绾发后,婉翠又为她选了一条霁色披帛,灵动中不失婉约。 镜中的女子不常精心打扮,可略施粉黛后,宛如迟秋绽放的粉荷,嬿婉娇俏。 “姑娘真美。” 阮茵茵对镜展颜,戳了戳自己的酒坑,“不丢人就成。” “姑娘自谦了。” 婉翠既好笑又生气,有人的确会低估自己的美貌,譬如眼前的女子。 贺宴选在城外的十里庄园,应是庄主花了大把银子留住春色,甫一进园,就有种来到泼黛园林之感,亭台楼阁嵌入桃蹊柳陌之中,处处诗情画意。 薛氏不愧是首辅府的当家主母,操持筵席流程娴熟从容,没一会儿就为宾客们介绍完了三位县主,也巧妙避开了榕榕和沈余音的经历。 当然,到场的宾客们各怀心思,但无人会在明面上破坏气氛。 一桌桌地介绍完女宾,薛氏带着三个姑娘去了男宾那边。 “若介意,还是戴上幕篱吧。” 阮茵茵抛头露面惯了,没觉得女子非要轻纱遮面才算得体,她挺着腰杆,拉着长姐的手,落落大方地走在薛氏身后。 沈余音向薛氏的侍女要了幕篱,不情不愿地跟着。 皇城的权贵中有不少风流客,时常出入教坊司,那几年她结识了不少,说来也怪,在教坊司那种风尘之地,但凡放得开些,就能成为恩客们的知己红颜,聊些私密的话也无隔阂,可离开教坊司,再遇见那些老主顾,尴尬地脚趾抓地,恨不得钻进地缝。薛氏也够糊涂的,非要带她们在男宾面前露个脸。 来到丹槛金柱的水榭,薛氏笑着为她们介绍了几位在朝中德高望重的权臣和元老。 宾客们个个彬彬有礼,言笑晏晏,没有僭越,也无不屑,可越是这般,沈余音越觉虚伪,余光里,她已经瞧见好几个面熟的浪子了。 来到贺斐之、秦砚等人这桌,薛氏拉过阮茵茵,嗔道:“这桌就不用老身介绍了,全是熟人。” 秦砚凝了一眼粉衣白裙的小姑娘,瞥向身侧的贺斐之,想起他那份绑着大红蝴蝶结的贺礼,忍不住发笑。 双肩耸动间,被贺斐之不冷不热地睨了一眼。 阮茵茵带着榕榕向众人行了万福礼,视线略过众人,落在秦砚另一侧的韩绮身上。 原本,以韩绮的品阶,不该坐这桌,是被秦砚生拉硬拽过来喝酒的。 太后发的话,前来的宾客着实不少,韩绮也就打着凑热闹的名义,目睹一下姐姐和妹妹的风采。 她眼里含情,举杯示意。 阮茵茵不自觉露出笑意,杏眼水凌凌的。 她们的互动,落在贺斐之眼里尤为刺目,一个季昶,一个韩绮,在阮茵茵心中,都有特殊的位置。 杯中的酒水忽然涩口,贺斐之沉着眸移开视线。 因着太后不愿召见阮茵茵三人,故而让季昶带着贺礼前来。 一箱箱的珠宝首饰熠熠闪闪,阮茵茵和榕榕没甚表示,还是沈余音不想拂了太后的脸面,强撑着笑道了谢。 季昶颔首,“沈姑娘客气了,太后只是希望三位姑娘在吃穿上没有后顾之忧。” 他抬起手,示意侍卫将箱子搬去宁、沈两家的马车上。 之后,季昶被冯首辅迎入前排的礼桌,寒暄去了。 与阮茵茵擦肩时,季昶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以行楷写了一行吉语。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①。” 阮茵茵咳了下,比划了个笑脸的手势。 季昶会意,淡笑着摇摇头。 不远处还在攀谈的酒桌上,贺斐之默默看着这一幕,仰头灌酒。 放下酒杯时,他轻哂,很好,季昶和韩绮全到场了,也全都得到了阮茵茵的回应,唯有自己,被当成莽茫一粟,没入她的眼。 开宴后,各府夫人凑在一起闲话家常,未出阁的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游园,薛氏带着三个姑娘回到女宾那边,拍拍她们的手背,示意她们随意。 阮茵茵带着榕榕去往假山石前,想要与韩绮见上一面。叠石为山,能避开耳目,为她们姐妹做掩。 阮茵茵和韩绮平日里也算能光明正大地见面,为了谨慎,阮茵茵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两个姐姐,自己守在山石的进口把风。 进口很窄,风似对流般呼啸而来,阮茵茵搓搓手臂,后悔没有穿件斗篷出来。 倏然,肩头一重,她蓦地抬眸,被一侧出现的婉翠吓了一跳。 “你怎么走路静悄悄的?” 婉翠讪讪摸鼻,“这里风大,掩去了奴婢的脚步声。” 阮茵茵披上斗篷,发现她手里有个袖珍妆匣,烧蓝工艺,价值连城,应是哪位权贵让婉翠代为送给她们姐妹的礼品。 “姑娘,赵伯让奴婢转交到姑娘手中。” 宾客的贺礼都会送到专门的司宾那里,再有司宾记录在礼单上,赵管家特意让婉翠转交,是何意? “还给赵伯吧。” “所有宾客都送了,姑娘也不能单单拒绝贺府的啊。” “不收。” 阮茵茵没有说下去,示意婉翠赶快退回去。 婉翠一步三回头,还是将礼品拿去了马车那边,递还给赵管家。 赵管家手一背,“替家主送出去的礼,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家姑娘若是不收,就亲自送还给大都督,别为难老头子我。” 两人推来推去了几个回合,婉翠跺跺脚,又拿给阮茵茵,转述了赵管家的话。 阮茵茵很想捏额,“你在此把风,我去去就回。” 说罢,拿起妆匣,头也不回地去往马车那边。 见到阮茵茵,赵管家面露难色,“姑娘自个儿跟大都督说吧,老夫实在是难做!” 阮茵茵也不想为难赵管家,可也不能堂而皇之去往男宾那里退还礼品,“劳烦赵伯去跟贺大都督说一声,我在园中的棕榈林等他。” 棕榈在北方极其不常见,需要极其精心地呵护,阮茵茵等在林中,欣赏着棕榈的枝桠,心思飘荡得很远。 没多久,一道墨蓝身影慢慢走来,云锦深衣的领口、袖沿绣着蟠螭纹金丝,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气场。 看见来人,阮茵茵手一递,将绑着大红蝴蝶结的妆匣呈到贺斐之面前,“大都督以后不必费心思在我身上,沈骋的案子已经落幕,你们自此各走各的吧。” 一开一翕的粉唇讲不出一句中听的话,贺斐之没有接过匣子,视线落在她娇丽的容颜上,越养越水灵大抵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不再漂泊无依,她的肌肤更为透白,离得近也看不清任何毛孔。 白里透粉的小丫头,糯叽叽的,只有面对不想见的人时,才会说出犀利伤人的话。 贺斐之压下闷顿感,转身离开。 东西还没换回去,阮茵茵哪里会放他离开,“你站住。” 挺拔的身影顿住步子,没有回头。 阮茵茵朝着他的背影道:“拿回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非给呢?” 哪有人硬塞的,阮茵茵心一狠,将妆匣放在地上,“那你丢掉好了。” 说罢,绕过他向林外走去。 贺斐之转眸,看了一眼地上的妆匣,那大红的蝴蝶结被风刮乱,亦如精粹般的心意被一巴掌拍个稀碎。 无名心火被彻底点燃,贺斐之大步走上前,拽住她的手臂。 阮茵茵不防,被将翻了个面,面朝那人。 午阳映在男人周身,镀了一层秋日冷光,令原本就疏冷的男子更为寒气逼人,她挣了下,“放开我,让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送了,你偏偏不收我的,是还未释然,还是心有不甘?” 被他无耻的话语晃到,阮茵茵好笑地别开脸,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清晰察觉到她的无视,贺斐之竟尝到了心如刀绞的陌生滋味,“尽管讽刺吧。” “你想多了,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牵扯。讽刺,不至于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她的嗓音还是清甜软腻的,冷嘲热讽也像在商量事情,贺斐之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她正视于他? 那张樱桃唇压平了嘴角,似在无声的显露着不耐烦。 自己就这么让她厌烦? 扣在她手臂上的手无意识地发力,攥疼了女子。 “你放开我。” “不放。” 僵持中,阮茵茵怒目而视,似眼尾的弧度都显露了不耐,“贺斐之,非要我把话说绝吗?好,我今天郑重地告诉你,我厌恶你,厌恶你的一切,厌恶唔!!” 伤人的话戛然而止,有风吹过榈树林,发出簌簌声,还有一丝小到不能再小的唇啧声。 在阮茵茵说出“厌恶”两个字时,贺斐之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烦躁,听不得她再多说一句,附身堵住了她的唇。 四瓣唇相缠,两颗心均是一颤。 被贺斐之吻住的一刹,阮茵茵吓得倒吸口凉气,耳边的风吹树林声变得模糊,唇上的水啧声无限放大。 她奋力挣扎起来,狠狠推开了面前的男子,背手不停擦拭双唇。 手背上的湿润是真实存在的,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贺斐之被推开后,意识瞬间清醒,也被自己的鲁莽晃到了。 头脑混沌烦乱,薄唇上还有女子唇上的清甜,他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 阮茵茵不停蹭着嘴,适才的相贴,短暂而有力,能清晰感受到他唇肉的柔软。 亲昵的人才会做的事,他怎可僭越如此! 作者有话说: 祝宝儿们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明天请个假,不更新 本章发红包 ①浅予深深,长乐未央——《诗经》 ·🌸第 34 章 ◎讨好她。◎ 阮茵茵不想听他解释, 更不想同他呆在一起,趁他气势减弱,赶紧转身, 头也不回地跑开,大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然。 贺斐之握紧拳头,生出不甘,仿若阮茵茵在他心里倒了一杯酒, 酽冽发酵, 沉醉不起。 放在地上孤零零的妆匣被他拾起, 揽入衣袖,大步离去。 阮茵茵回到假山那边, 恹恹的没精打采, 韩绮已经离开, 榕榕和婉翠正在等她。 榕榕走上前, “还回去了?” “嗯。” “怎么闷闷不乐的?” “倦了。” 一大早就开始上妆, 榕榕也有些疲倦,“要不咱们跟夫人说一声,先回府吧。” 阮茵茵摇摇头,贺宴是为她们举办的, 再怎么也不能比宾客先行离席。 贵女们各有各的圈子,青青草地上,一拨拨的女子相谈甚欢,阮茵茵和榕榕坐在潭水凉亭中,一边喂鱼一边说着话儿。 “二姐想要离开?” 榕榕朝水中撒了一把鱼食,“她不能总以韩绮的身份留在大理寺, 早晚必露馅, 为避免杀身之祸, 也为了不牵连咱们,她打算制造一场移花接木,制造假死,彻底离开皇城。” 移花接木阮茵茵思忖片刻,看向榕榕,“我不想同姐姐和二姐分开。” 榕榕笑着抵住她额头,“我也不想。” 姐妹二人没再说下去,但已是心照不宣,她们姐妹三人好不容易重逢,怎可再次分离。 潭水之上,碧波平静,映出亭椅上相依偎的姐妹轮廓。一只锦鲤游过两道虚影,摇尾间,使得水面粼粼潺湲,可平静之后,虚影犹在,姐妹不离。 但移花接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韩绮在等待时机。 ** 自从在贺宴上露面,阮茵茵多了一个烦恼,来自各大世家的求娶。 前来说亲的人不计其数,官媒、私媒快要踏破宁府的门槛。 再有半月就是十六岁的生辰,同年纪的贵女们很多都许配了人家,可阮茵茵并不急,她要在长姐和二姐之后出嫁,除非两位姐姐没有出嫁的心思。 再者,二姐想要金蝉脱壳离开皇城,她们姐妹又不想分离,皇城就不是她们最后的归宿。 江南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辽东也不错,天高任鸟飞。只要姐妹不离不弃,哪里都是家。 这日,阮茵茵去往杳渺阁,想与段崇显谈谈寻找梅许心上人的事。 与预计的一样,想要拜见段崇显没有提前递帖子,当日几乎是见不到面的。 杳渺阁外徘徊着许多人,她等在门口,没一会儿却被门侍迎了进去。 雅致的室内,段崇显还是一身白袍,纤尘不染,“贵客临门,行个方便。” 不排除段崇显所谓的方便是看在贺斐之的面子上,阮茵茵不愿多想,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开门见山提出想要寻人,“段先生一向要价很高,我未必付得起,但还是想要试上一试,听听价钱。” “七年前的故人,还真是个痴情种啊。”段崇显看完阮茵茵提供的纸条,两指一别,以指甲弹了一下纸面,“茵茵姑娘开了口,价钱好说。” 今儿倒是变成良心商贾了,阮茵茵莞尔,“那拜托段先生了,若有消息,请知会一声。” 段崇显目送阮茵茵离开,将纸条叠好放在信封中,吩咐仆人送去贺府,“转告大都督,就说段某送他份人情,寻人的事,由他来吧。” 心腹捂嘴一笑,刚还觉得主子反常,怎会做赔本的买卖,原来是将不好做的“生意”转送给他人了。 阮茵茵离开杳渺阁回到府邸,又瞧见前来提亲的人,这回是仁义伯府请来的媒婆,能说会道、口若悬河。 可无论是门阀士族还是书香门第,求娶的人都是自己,姐姐却无人问津,阮茵茵不想姐姐难做,冷着脸将人打发了。 榕榕嗑着瓜子,面上瞧不出情绪,“没必要这样吧,你能嫁个好人家,我和你二姐也心里踏实啊。” “我还小。”阮茵茵坐在妆台前卸去朱钗,不想绕着这个话题没完没了,“半月后是我的生辰,姐姐打算送我什么?” 榕榕掐腰走到她身后,戳了一下她的脑袋,“小人精,开始打老姐我的主意了!” 阮茵茵后仰,嗓子眼发出咯咯的笑,“我想要姐姐亲手做的冬衣。” “行啊,明儿就带你去选布料。” 在女红上,榕榕很感兴趣,没事时还跟婉翠学了几样绣活,早想一展身手了。 “之前给你二姐缝的男装,略粗糙,也不知她穿过没有。” “二姐宝贝着呢,都舍不得穿。” “数你嘴甜。”榕榕不再搭理她,带着婉翠去探讨冬衣的款式。 屋里剩下阮茵茵一人,她对镜拍了拍面颊,开始查阅有关江南和辽东风土人情的游记书籍。 后罩房燃起烛火,微弱的光穿过黑夜映入后巷男子的眼。 贺斐之望着灯前的倩影,略一垂眼,瞧了一眼手中来自杳渺阁的信函。段崇显那只狐狸,算盘敲得真溜,偏偏自己还拒绝不了。 再有半月就是阮茵茵十六岁的生辰,上次的首饰没有送出去,贺斐之想换一样,即便被再次退回的可能性占了九成九。 可他非要送。 隔着疏帘,贺斐之问向车夫,“女子喜欢什么?” 车夫笑了,“胭脂水粉、首饰丝绸、绣包玉佩、字画盆景,哪样都好。卑职觉着,女子看重的是心意。” 贺斐之细品“心意”二字,忽然改了想去字画行的心思,临时改道去了一家做玉器的门店,选了一块尚好的金丝玉料,打算亲手雕刻一支玉簪送给阮茵茵。 雕刻是项精细活,从那夜起,但凡抽出点空闲,他就会于灯下细细打磨买来的玉料,一点一滴,极具耐心,连陪着少帝听太师的课业时,手上都没闲着。 少帝手握书卷,一面跟着太师朗读,一面偷瞄贺斐之手里的玉料,看雏形是件首饰。 小小少年充满好奇,冷欲的大都督在为何人费尽心思? 等太师和贺斐之离开后,他叫来季昶,问道:“厂公可知,贺大都督有无心上人?” 冷不丁的一句问话,出自少年之口,季昶失笑:“奴不知。” 少帝双手托腮,故作叹息,“那他就是在给自己雕刻咯。” 季昶扬眉,等独自走在内廷的游廊上时,他反复思量,要不要送给阮茵茵一份生辰礼 有必要吗? 自己与她必然不是一路人。 回到西厂,有小黄门上前呈上一托盘的珠宝,“厂公,这些是太后赏赐的。” 太后为了拉拢季昶,隔三差五就会送上奇珍异宝,季昶早已麻木,可当他瞧见珠宝中的一枚金丝玉簪时,还是拿在了手里。 鸽血红的金丝玉极为罕见,又是出自名匠之手,季昶眸光渐渐柔和,将玉簪包裹在绒布中。 次日早朝后,几位重臣齐齐陪同少帝前往校场练习骑射。 待到冬至,礼部将举办隆重的骑射比试,少帝跃跃欲试,想趁此活动活动筋骨,深居简出实在憋坏了他。 校场有陪练的将领,无需贺斐之费心,他与重臣们站于看棚内,望了一眼撒欢的小皇帝,默默退到圈椅前,继续雕刻手里的发簪。 一同前来的冯首辅笑道:“稀奇,稀奇啊。” 手中的刻刀不停,贺斐之淡道:“阁老别笑话晚辈了。” 身为过来人,哪能不动男子刻玉簪的目的,冯首辅将凑过来的一众同僚撵走,笑着打个圆场,“铁树开花。” 不打圆场还好,一打圆场,满堂窃笑。 季昶站在最边上,斜睨一眼面不改色的贺斐之,心境些许复杂,有些人一旦开窍,可以肆无忌惮的表达心意,可有些人,即便心弦动了,也只能望岫息心。 ** 不比太后安排的县主贺宴,十六岁的生辰礼,阮茵茵只想与两个姐姐一起庆祝。而这一年,她许下的愿景则是希望与两个姐姐一起目睹日照金山的盛观。 在与长姐失散后,她不知生辰几许,还是长姐后来告诉她的。 一大早,榕榕将紧赶慢赶做成的冬衣拿给阮茵茵,“甭管手艺如何,我尽力了,今儿你不想穿也得穿。” 阮茵茵被逗笑,抱着冬衣倒在被褥上,滔滔不绝地夸赞着。 “嘴甜的你!”被调侃的脸臊,榕榕爬上床,挠起阮茵茵咯吱窝。 婉翠端着铜盆偷笑,为她们姐妹感到欣慰。姑娘已经旁敲侧击问起她是否愿意随她离开皇城,她的回答是天涯海角此生相随。 跟着姑娘,她可以不去看主人家的脸色,肆意洒脱而活,正是她憧憬的小日子。 “婉翠,救我。”阮茵茵从榕榕的魔爪逃开,拉住婉翠的后裙摆躲在其后,闹得脸颊粉红。 前半晌在逗闹中度过,待到晌午,阮茵茵陆续收到贺礼,名义是为她庆生,实则是几个世家的主母想为嫡子牵红绳,寻个由头罢了。 后半晌,阮茵茵又收到一份生辰礼,原以为又是哪家主母的意思,没曾想是来自季昶。 阮茵茵在玉器行打过短工,即便对玉石不甚精通,也知鸽血色的金丝玉簪有多名贵。 无功不受禄,细细的发簪平瘫在掌心犹如千斤重。 榕榕不懂玉,但也觉出那簪子价值不菲,啧啧叹道:“季昶有心了,可惜是个宦官。” 阮茵茵不可置信地看向榕榕,“姐,我和他不是” “我明白。”榕榕使劲儿揉揉妹妹的脑袋,“别想了,收拾收拾,咱们去醉影楼一起等你二姐下值。” 阮茵茵将发簪包入绒布,放回宝相纹锦盒,打算寻个时机还给季昶。 戌时二刻,浓云稠密,杲杲秋阳褪尽,冽风将至。 夜里尤冷,醉影楼已烧起木炭,阮茵茵浅抿一口小吊梨汤,与榕榕说着家常闲话等待韩绮的到来。 大理寺今日繁忙,在戌时将过时,韩绮才匆匆赶来,披肩的斗篷携风带寒,脸也有些发白,“久等了,久等了。” 霜蓝色暗纹长袍下,女子略显纤细单薄,可周身的气韵蕴藉舒悦,将柔和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她褪去蓝黑斗篷,将双手浸泡在跑堂端来的温水中,随后递给阮茵茵一个锦盒。 “什么呀?”阮茵茵觑了韩绮一眼,翘着嘴角打开锦盒。 是一对钑花臂钏。 臂钏适合体态丰腴的女子,阮茵茵骨匀体瘦,并不适合,可韩绮是托工匠量体打造,戴上手臂上正合适。 “二姐费心了。” 韩绮忍不住上前捏了捏妹妹的脸,又来回搓揉几下,“跟二姐客气呢?” 阮茵茵闭上眼,乖顺地任她搓揉,雪白的肌肤透出粉色,看得韩绮都想咬上一口。 “我家三妹十六了。” “嗯!” “花一样的年纪。”韩绮坐回绣墩,又从衣袖里掏出个红木匣子,递给榕榕,“姐姐也有份儿。” 榕榕嗔一声,要么说是流连花丛的“浪子”,可真会讨女子欢心。匣子里装着一对金玉耳珰,亦是韩绮托人精心打造的。 阮茵茵没有耳洞,凑过去发出艳羡声,“我也想扎耳洞。” 榕榕捏扁她的耳垂,“回头我用绣针给你穿一对。” 正说着话儿,跑堂叩门呈上饭菜,三人有说有笑地用了一顿晚膳。 回府的路上,阮茵茵向韩绮问起金蝉脱壳后的打算,韩绮靠在车壁上叹道:“咱们去辽东。” 阮茵茵躺在她肩头,与她十指相扣,“等彻底安顿好,咱们姐妹三人一起去看日照金山吧。” 乍一听说这个提议,韩绮没有太过惊讶,她欣然含笑,搂住了妹妹的肩膀,“好,一起去看日照金山。” 南枝在心,姐妹不离。 回到宁府后巷,阮茵茵正要与榕榕一同走进后门,就见树影中走出一道身影。 对襟云锦玄紫宽袍,配以蒲纹如意腰封,悬挂流苏黄玉佩,一眼看去,还是那般郎艳独绝,阮茵茵却疏了眉眼,“大都督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榕榕从心里有些敬畏贺斐之,但也不愿让妹妹受委屈,她带着仆人退到一角,不远不近地等在那里。 树影里传出马蹄声,滴滴哒哒很是好听,由冷月反射出的毛发黑亮顺滑,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驹。 可马匹的主人就不那么讨喜了。 想起那次在榈树林中莫名其妙被强吻,阮茵茵耳廓滚烫,在他慢慢靠近时,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见她如此戒备,贺斐之说不出的胸口发闷,他递出握在手中的金丝玉簪,道明来意,“碧玉吉乐。” 姑娘二八,碧玉芳辰,再也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女,可以谈婚论嫁,许配人家了。 忽略阮茵茵对自己的冷淡,贺斐之颇为感慨,他养了半年的小妮子,长成大姑娘了。 亦或是,很早之前,就是大姑娘了,可他没有在意过。 阮茵茵没有去接他递来的生辰礼,反而想彻底掐断他们之间的藕断丝连,凝着他手中的金丝玉簪,阮茵茵捏起指腹,逼自己再狠一点。 “金丝玉,属鸽血色最为稀有,不巧今晌已收到一支,大都督这份心意便免了吧。” 印象里,阮茵茵从不会以钱两比较心意,贺斐之未选用鸽血色的金丝玉,不是为了节省钱两,而是觉得那颜色太雍容,不适合眼前的女子。 “你喜欢,我再做一支。” 他亲手做的?阮茵茵更觉荒谬,他们是何关系,没必要将旖旎无限拉长吧。 “我说了,妆奁里已存了一支,无需重样,大都督请收回,日后莫再浪费心思在无用的事上,你我之间,咫尺千里,隔着星河,没必要来往。” 贺斐之却道:“千里始于咫尺,星河累于方寸,只要你愿。” “我不愿。” “那就不要跟我讲距离,你不喜欢我送的簪子、项饰,我可以收回,但我不会将咫尺变作千里,方寸展成星河。”顿了顿,他于长夜默叹,垂下了手臂,“回屋吧,我走了。” 话落,他转身走向大宛马。 万物有所感,大宛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不痛快,歪起长长的脖子想要挣脱缚在树干上的缰绳,健壮的躯体晃动起枝桠,抖落一地裹霜枯叶。 贺斐之拍拍它的脖子以示安抚,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斜睇了一眼阮茵茵的背影,一夹马腹,驱马离开。 在听得马蹄声驶远后,阮茵茵垂颈闭眼,再直起时,恢复如常,招呼着姐姐和仆人进院子。 榕榕走过去,满眼复杂,“你故意说那些话刺激他?” “不是刺激,是希望彼此放过。” 靛蓝夜空乌云密布,薄雪欲来,拂晓之际,尤为沁凉。 烟汀碧浔泊泊,蜿蜒流淌,贺斐之驱马至此,黑眸黯淡,似被烟汀氛氲,照不进月光。 恁时小镇上相处的景象历历在目,一恍惚,丢了盔、弃了甲,败给寂寥与惆怅, 拴好马,他独坐绿水边,掬了一把清水抹脸,冰凉刺骨的流水没有驱散烦闷,反而徒添凄凉。 一个人的阒静水边,感受不到温暖,仰头望向墨空,发觉阮茵茵的那些话并不十分正确,此刻星月藏于浓云中,吝啬了光芒。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了,之后固定晚上11点,但也可能提前~ 这篇文是我目前为止,写过最慢热的,下一本打算写写快节奏的,斯哈斯哈,附两个文案,大家喜欢哪个,最好能收藏一下,我看看涨幅,心里有个数~或者留言说说相对喜欢哪个,啵啵啵~ 预收1.《殿下有喜》: 秋苒是东宫太子,却是女儿身。 为了延续皇族血脉,需要暗中与男子生下一个子嗣。 放眼天下,唯有俊美无俦、肆意倜傥的异性王顾烨,最合她心意。 “笑话。” 镇北王帐中,顾烨耷拉一双凤眼,漫不经心地回绝。 秋苒扯谎说,只要他肯配合,事成之后,自己可销毁他招兵买马的罪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烨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黑瞳迸发出无形的威慑。 互握把柄,倒也不亏。 秋苒慢吞吞解开披风,“可以吗……顾皇叔?” 顾烨视线下移,落在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 没多久,秋苒有喜,镇北王帐外却燃起熊熊大火,似有灭口的嫌疑。 顾烨冷笑,好一出过河拆桥,真当他是吃素的? 数月后,秋苒被人架着刀,送到顾烨身边。 秋苒强作镇定,“皇叔何故如此大动干戈?有话好好说……” 顾烨深知,若将秋苒的秘密说出去,整个东宫都将在劫难逃。 默了默,他似笑非笑地问:“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秋苒捂住肚子,蹙眉闷哼:“胎儿动了。” “……” 注:男女主皆非善类。 ————— 预收2.《困娇》: 迎亲的队伍遭劫,新郎官失了影踪。 作为男方长兄,裴衍还是将喜轿中的秦妧带回了侯府。 为了秦妧的清誉,裴衍代替弟弟,与她拜了堂。 秦妧迈不过心里的坎,但也知裴衍是为了她好。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并未圆房。 为了给侯府延续香火,秦妧犹豫再三,想将自己的陪嫁丫鬟抬为妾,却被裴衍拒绝。 “裴某此生,可无子嗣。” 堂堂内阁次辅,簪缨世家的嫡长子,怎可断了后。 敌不住来自公婆的施压,秦妧小声道:“若兄长不介意,今晚回房吧。” 裴衍抬眸,凝了秦妧许久,“好。” 在秦妧看来,裴衍蕴藉沉稳,克己复礼,绝不是贪欢之人。 怎料,却是没日没夜的折腾。 秦妧着实有些吃不消,“兄长……” 裴衍扣紧她的十指,喑哑道:“叫夫君。” 次年金秋,秦妧有了喜脉。 正当府中准备大摆宴席时,失踪的胞弟忽然出现。 秦妧愣在原地。 裴衍握住妻子的手,看向一脸愤怒的弟弟,没有一丝诧异,“还不过来拜见长嫂?” 【高亮提示】:1.男主蓄谋已久,横刀夺爱。 2.男二大冤种,被男主藏起来了。 ·🌸第 35 章 ◎同乘一匹马。◎ 宫阙, 御书房。 处理完折子,少帝呼出一口大气,趴在御案上, 像个卸去包袱的小少爷,等着宫侍上前揉肩。 今日为少帝揉肩的宦官是季昶,手法也是最好的。 季昶并非御前侍宦,但时常会过来陪少帝解闷, 给他讲些天底下的趣味怪谈。 近些时日太过疲累, 少帝有些闹小孩子脾气, 鼓着脸噘起嘴,一副谁也哄不好的架势。 季昶控制着按揉的力道, 淡笑着问:“陛下怎地兴致不高?” “朕许久不曾出宫, 早不记得宫外的馄饨、面条是什么味道了。” “这个好办, 回头奴从宫外带些回来。” “朕想亲自出宫。”嘴巴越噘越高, 少帝哼唧一声, 打乱奏折,偏头枕在自己的手背上,“再有几日就是冬日骑射,朕还很生疏, 母后却不让朕勤加练习,整日就是处理朝事。” “陛下息怒。” “朕烦着呢。” 季昶捏眉,也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哄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是皇帝,“那陛下怎样才能顺气?” “出宫一趟,多练骑射。” “陛下使不得, 最近各地送来的奏本太多, 内阁也在通宵达旦, 还望陛下以天下为己任。” 少帝揉揉梳理整理的头发,趴在御案上不动弹。 哄孩子还是要有耐心,季昶继续为他按揉肩膀,“不如换个要求,奴尽力满足陛下。” “那骑射那日,你们要将朕点的几人全都安排在圣驾前,陪朕解闷。” “好。” 少帝眼珠子一转,点了几个要好的世家玩伴,外加一个阮茵茵。 “宁氏女?” “嗯,朕瞧她顺眼,也一并叫来伴驾吧。” 担心再拂了圣意,小孩子就要闹了,季昶点点头应下了。 大理寺。 韩绮忙到三更时分,一看漏刻,有些犹豫今晚要不要回宅子了。 手里的事务暂无,她转转脖子,不打算回去了。 公廨有木塌和被褥,除了没有地龙,再无其他缺处,总比来回折腾一趟强得多。 可刚一卧下,房门就被人叩响。 韩绮烦躁地拉开被子,心想外头的人若没要紧的事,她一定削了对方的狗头。 拉开门时还气势汹汹,当瞧清来人时,立马换上恭维的笑,“秦少卿还没忙完?找下官何事?” 秦砚没管她是否卧下,拎起宵夜示意道:“看你屋里燃着灯,一起吧。” 困得眼皮子打架,却不能拂了上司的意思,韩绮在心里朝着他的背影上下勾拳,脚步却极为顺服地跟上前,从木架上拿下一副茶具,冲泡起普洱。 秦砚将宵夜一一摆在书案前的小几上,夹起一个小笼包送入口中,“最近都这么忙了,礼部和宗人府还要举办骑射,累不累人?关键是,陛下跃跃欲试,朝臣们能有什么法子?” 闻到混杂的饭香,韩绮也被勾起馋虫,夹起一块辣藕小口吃起来,“少卿大人要随驾?” “何止随驾,我还要做判官。” 随驾的皆是五品以上朝臣,韩绮还未有资格,不过她也不喜欢凑衙门之外的热闹,容易暴露女儿身。 秦砚看她吃相娟秀,哼笑一声,“说来,快到岁晏了,等放了十日年假,可有想去的地方,还是一个人闷在宅中?” 比起韩宅的冷清,忠勇侯府何时都是门庭若市的,身为世子,身份摆在那,都无需花心思去讨好旁人,只需坐等旁人变着花样来讨好他。 韩绮捧起普洱,饮啜一口,冲淡藕片带来的的辛辣,“有功夫,想去看看日照金山。” 能观赏日照金山的地方不止一处,即便说出心中期许,也不会破坏金蝉脱壳的计划,韩绮以假身份示人,胡编的话多了,夜深人静,忽然想说点真实的。 “日照金山。”秦砚细品起来,眼前幻化出璀阳映在雪山之巅的奇观,恢弘磅礴,美不胜收,“有机会,一起去。” 一起,那就露馅了,韩绮吹去茶面上的热气,笑着摇摇头,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 夜很沉,长街上偶尔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穿透薄雾,传入未眠之人的耳中。 同样埋首在书案前,与灯盏为伴的贺斐之看了一眼漏刻,四更天了,快要去上朝了。因着一夜未眠,意识有些涣散,指腹无意擦过砚台的墨汁,渗入细细的伤口,有些灼痛。 这些细微的伤痕是雕刻玉簪时留下的,再有两日就能愈合,贺斐之没在意,拿出锦帕擦去手上磨痕。 早朝过后,贺斐之回到衙署,与盛远交代起骑射比试一事,“届时,亲军都护府会派出几个卫的禁军侍卫护驾,咱们这边也不能懈怠,守好皇城,不给佞人可乘之机。” “卑职得令。大都督也会随驾去往皇家别苑吗?” “会,冬季不狩猎,别苑内野兽冬眠,但还是会有潜在的隐患,我和季昶都会伴在陛下身边。” “明白了,这边交给卑职,大都督不必挂心。” 贺斐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盛远犹豫片刻,道:“昨儿傍晚,卑职听说许将军的祖母请了媒人去宁府提过亲” “许谦和?” “正是,许将军的祖母在前几日的县主贺宴上瞧中了茵茵姑娘,特请了金牌私媒前去说亲,也不知个后续。” 盛远在正事以外,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众将的家里琐事,他都乐于打听,还会时不时与身边人说起。 贺斐之对他的家长里短从不过心,有时还会叫他一边凉快去,可此刻听来,甚是刺耳。 压眉,垂帘,执笔,再是一句:“将许谦和叫来。” “哦。”盛远有些窘,自己刚聊了人家闲事,大都督就要找人谈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半晌,一脸不知所措的三千营上将许谦和小跑进来,“大都督有事找末将?” 贺斐之眼未抬,“听说你家中在为你相看?” “确有此事,不过人家姑娘无意婚缘,也就作罢了。” 话落,大案前的男子明显提了提嘴角,“内府将士们的婚姻大事,也是本督该过心的。不过姻缘靠遇,急不得,等有合适的女子,本督或许会为你们牵线,到时候别怯场。” 大都督哪里是会关心下属婚事的人啊,许谦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地道了谢。 后半晌,季昶将少帝希望阮茵茵随驾的消息,带去了宁府。 阮茵茵极为诧异,“让我随驾?” “嗯。” “能不去吗?” “圣意,岂容你拒绝。” 季昶失笑,因着头一次来宁府,备感新鲜,他睃巡一圈府中绿植,视线落在墙角的辛夷上,“它们欠了些养料。” “你懂栽培?” “略懂,回头我让人送些特效的养料过来。” 阮茵茵点点头,一边消化着“圣宠”,一边回房将装有金丝玉簪的锦盒拿了出来,递还给季昶,“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那多的是,不差一支,聊表心意的玩意儿,换着戴吧。” “我不能收。”阮茵茵将锦盒塞到他手里,退后半步,岔开话题说起绿植栽培的事。 手里的锦盒变得沉甸甸,季昶没有强人所难,原本,男子送女子发饰,就会令人多心,既如此,还是退到令彼此舒服的距离为妙。 “我那还有个玉石白菜,回头让人送来府上。” “心意领了,不用麻烦的。” “我真多的是。”季昶将锦盒递给身后的缇骑,笑中带着些许失落,“当作季达广送的。” 阮茵茵失笑,摇了摇头。 ** 鸾铃叮咚,鹰隼翱鸣,广袤无垠的皇家别苑内,车马驰骋,萧萧声不绝于耳。 华丽的画毂并驾齐驱,辂车行于其中,排场最大。 少帝坐于辂车中,按捺住雀跃,脸上洋溢着笑。 终于可以出宫散心,没有母后的唠叨,恨不得纵马与禁军们一较高下,奈何马术未到火候。 “冯阁老,你快看天上,有鹰盘旋!” 纵马伴在辂车旁的六旬老臣笑眯一双眼,瞧着圣上开怀,他也欢喜。 伴在辂车另一边的贺斐之问道:“陛下可要骑马?” 少帝本想矜持一下,却架不住纵情奔驰的快意,重重地点起头。 然而,出乎意料,贺斐之没有让侍卫牵来御马,而是向车帘前的少帝递出手。 少帝蹭了蹭手心的汗,极为信任地握住了贺斐之的大手,被大力一带,飞身而起,旋落在马鞍上。 贺斐之环住少帝,狠夹马腹,大宛马嘶鸣一声,狂奔而起。 少帝感受到冷风从耳边刮过,呼啸有声,他欢呼雀跃,眼中只有无垠的草地和蔚蓝天空。 这一刻的小皇帝,是开怀的。 随行的御前宦官们吓得不行,朝着远去的两人高喊:“大都督慢些,别摔着陛下!” 回去可不好向太后交代! 辂车前面的季昶慢了下来,踹了一脚其中声音最高亮的宦官,“别扫兴。” 几人噤了声,躲在辂车内不敢再指手画脚。 辂车后头的一辆画毂内,阮茵茵和另一名少帝钦点的将门嫡女坐在一起。比起书香门第的闺秀,将门的女子颇为英气,别看年纪比阮茵茵小得多,豪气劲儿一点儿不输马背上的侍卫们。 难怪会得了少帝的另眼相待。 “大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宁茵,你呢?” “奚青窈。” 奚青窈是个坐不住的,一到搭建帐篷的地儿,根本不等阮茵茵,撒欢似的到处跑。 两人被分到同一帐篷,阮茵茵非但没有带孩子的感觉,还有种被孩子支配的恐惧。 “茵茵姐姐,我去河边捞鱼了!” “茵茵姐姐,树上有果子,你要不要?” 阮茵茵独自坐在帐篷前,瞧着人来人往,不想与权贵们攀谈。 少帝钦点她过来,又不安排事情,实在无聊,她顺着一排排龙爪槐,走向河畔,张望起已经下水的奚青窈。 从前,她在小镇上时,也像奚青窈那般,肆无忌惮地下水捞鱼,如今步入二八年纪,倒是拘束不少。 奚青窈徒手抓起一条鲫鱼,朝阮茵茵挥手,“茵茵姐姐,咱们晚上烤鱼吃!” 阮茵茵点头示意,左右寻摸一圈,想要拎个水桶来。 岸边的一些贵女忍不住哆嗦起来,那么凉的水,奚青窈不冷吗? 每次骑射,官员们都会带着家中女眷前来,一为让女眷们长长见识,二为靠近圣驾,虽说少帝年纪还小,但皇族男子,成婚较早,中宫皇后的年纪往往较大。 不比一些贵女怀揣着别样的心思,阮茵茵和奚青窈没那么多弯弯绕,两人倒也投缘,很快熟络起来。 可奚青窈太过欢脱,又与少帝关系好,没一会儿就跑没了身影,再遇见时,已在少帝身边吃起了美味。 傍晚会有御厨为众人准备膳食,桶里的鲫鱼成了多余,阮茵茵将其倒回河中,拎着空桶往回走。 天色渐沉,辽阔旷野卷带西北来风,然,寒木不凋,绿草萋萋,除了风大寒冷,没有令人不适的感觉。 阮茵茵随身背着褡裢,里面装有自制的发热药包,她拿出一包,揣进衣袖。 这时,不远处传来欢呼声,她站在山坡上向下望,发现几名重臣乘马并成一排,周围全是侍卫,似要赛马。 贺斐之和季昶也在其中。 估摸是年轻官员和侍卫们起的哄,否则,以贺斐之的性子,是不会出这种风头的。 阮茵茵按下眉心,自己去揣测他的心思作何。 可起哄的人还在加码,非要让赛马的几人各驮一名女眷,一来比试速度,二来比试控制马匹的平稳力,不至于伤了坐马的人。 初期尝试骑马,没有厚厚的绵垫,很容易伤了腿上的皮肤,这场比试,就是在平衡驱马者的速度和技巧。 其余人都是拖家带口前来,不难选出女眷,可贺斐之和季昶没有家眷,迟迟没有选出合适的“搭档”。 少帝带着奚青窈等玩伴凑上来,站在山坡上蹦蹦跳跳,吆喝着要为两人钦点搭档。 小皇帝将所有女子召集过来,问她们可愿一试。 不少贵女是奔着皇后之位来的,还有一些,接受不了与外男同乘马匹,即便心里倾向于贺斐之,也羞于答应。 看她们含羞带怯又慢慢腾腾,少帝歪了歪嘴,实在不喜别扭的女子。秋季的狩猎和冬季的骑射,都是为了释放天性,可她们一个个矜持得很,实在败兴。 小皇帝将奚青窈推了出去,“青窈,你坐季厂公的马。” 季昶是宦官,贵女们虽看好他妖冶的皮囊,却无人敢于亲近。 奚青窈年纪小,又不拘小节,更能体会少帝的初衷,二话没说,扔掉斗篷,朝自己那位做将军的父亲扬了扬下巴,小跑着冲下草地,朝季昶伸出手,“咱们要赢啊,季厂公!” 小孩子好胜心强,季昶勾唇,将她拉上马匹。 轮到贺斐之,少帝环视一圈,锁定了欲要躲进帐篷的阮茵茵,亲自跑了过去,将人拉到众人面前。从初见,他就觉得阮茵茵是个特别的女子,与奚青窈一般不拘小节,这才愿意带她出行的。 “就你了。” 阮茵茵欲哭无泪,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愿表现得小家子气,毕竟有奚青窈在前打样儿。 瑟瑟冬意,她走到跨坐大宛马的贺斐之面前,递出了手,应景地说了句“靠你了”。 冷风拂过男子浓密的黑睫,在眼尾勾勒一笔狭韵。贺斐之略一敛目,伸手将马下的女子拽了上来,圈于双臂间。 寒风被宽肩的男子遮挡了一半,阮茵茵扶住马鞍,尽量不贴向他的胸膛,可当马匹迈开步子时,身体还是不受控地后倾,贴在了男子的胸膛上。 隔着几层衣衫,她竟感受到了对方有力的心跳,通过皮肤传递于她。 两颗心似发生了共振,咚咚咚的,与击鼓的声响无疑。 当少帝亲自为判官,击响皮鼓时,阮茵茵的耳畔响起男子低沉令人心安又心乱的声音。 “坐好,出发。” 别苑很大,绕场一圈要经过峭岫、溪涧、老林、幽蹊。再次回到起点,或许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夜色渐黯,冽冽北风呼啸而来,吹得阮茵茵睁不开眼,脸颊的皮肤也被刮得生疼,身体不由地随着草地的崎岖颠簸而起,梳理整齐的发髻逐渐松散,紧挨马背的双腿也传来痛感。 牛皮马鞍虽软硬适中,却不是初学者能接受的硬度,阮茵茵难受得蜷缩起脚指,预感接下来的一两个时辰就是煎熬之旅。 似察觉到她的不适,贺斐之放慢速度,任比试的对手们从两侧超越,失去了第一的优势。 马匹不再颠簸,阮茵茵稍微挪动下臀,感觉尾椎都有些难受。 马匹的速度再次降下来,原本流线般疾驰而过的景色慢慢变得清晰。 夜空飘起小雪,稀稀疏疏地洒落,秋日千岩竞秀的景象,被风雪掩了艳色,萧条中透着沧桑。 “你落后了。” 瞧着对手们一个个超过他们,阮茵茵不得不扭头提醒。 贺斐之轻甩马鞭,带着她穿越过溪流,入了一片乔木林,并未因此加快速度。 除了仗必须要打赢,贺斐之在其他事情上胜负欲不高,切磋而已,输赢不重要,再者,加速会让她不舒服。 林子前方传来铮铮马蹄声以及比试者的欢呼和女眷的惊叫,有些人的确没有考虑搭档者是否承受得住,相比之下,阮茵茵感受到了贺斐之的关照。 可没必要关照她,本就是为了比试。 “你快一点,别当最后一名。”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罕见到稀奇,阮茵茵扭头,盯着他淡色的唇,反复确认着那一声是否出自他口。 马速趋于平稳,哒哒的蹄声很是悦耳,却不及刚刚的轻笑引她注意。 “你笑什么,我有说错话?” “当最后一名不好吗?” “不好。” 短促的回答过后,身下的马匹忽然躁动起来,四肢肌肉矫健发达,迎风狂奔,瞬间逼近前方的人马。 还未适应突然的加速,阮茵茵惊呼一声,十指并拢扣紧马鞍,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男人双臂间乱晃。 他是故意的! 不是没有坐过他的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他的骑术,哪有将人颠成“弹椅”的,他分明是故意的! “贺斐之!”颠得胃里不舒服,阮茵茵败下阵,商量道,“你慢点。” 身后没有回音,大宛马配合着它可恶的主人还在树林里弹跳着。阮茵茵恨不能立即跳下马甩袖走人,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要赌气离开,她自己回不到起点。 “慢点,慢点。” 娇甜怄气的声音自嗓眼溢出,气势明显不足,听在男人耳中,颇为受用。 贺斐之勒了一下缰绳,迫使坐骑放慢步调。 大宛马咴咴两声,慢了下来。 被颠得胃里翻滚,加上一路过来没有进食,阮茵茵捂住胸口细喘起来,单薄的背微微躬起。 人和马一样可恶,她气不过,用脚跟踢了一下马腹。 大宛马甩了甩腚,表达着不满。 若非贺斐之坐镇,这烈马就要撂挑子了。 阮茵茵还是气不过,反脚蹬了一下男人的小腿,“我让你慢下来,你作何一再戏弄人?” “不是不想得最后一名?” “即便是最后一名,那也是你,不是我。” “无所谓。”贺斐之根本不在意输赢,倒觉得此刻的相处极为新鲜,曾经那个温柔小意的女子不再畏手畏脚,流露出了真性情,当然,能对他温柔一些更好,她的冷漠,已成了软刀子,戳得他内伤连连。 没计较她的“报复”,贺斐之双手再次穿过她的腰侧,驱马前行。 作者有话说: 然后,然后,还有两个文案,也帮我看看哈,相对喜欢哪个,评论区说一下~对我真的很重要~ 1.《夺卿欢》: 姜筝是朵人间富贵花,世家出身,容姿倾城,还与大理寺卿宋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人人都道两人郎才女貌,必会缔结良缘,姜筝却只把宋屿当兄长,真正喜欢的人是宋屿的好友。 金銮殿上,太后预牵红线,准许姜筝亲自挑选夫家。 姜筝羞答答地指向了宋屿身侧的年轻郎君。 年轻的郎君受宠若惊,宋屿则捏碎了手中瓷盏。 懿旨赐婚,风光大嫁,姜筝被新婚夫君宠成了珍宝。 奈何婚后不久,夫君锒铛入狱,秋后问斩。 主判官正是宋屿。 为救夫君,姜筝来到宋府,期盼宋屿能看在年少的情分上,帮她夫君翻案。 雅致书房内,宋屿搭起长腿,斯文慵懒,嘴角噙着耐人寻味的笑,“夫人现在讲情分,不觉得晚了?” 他附身,对上姜筝哭红的双眼,眸中透着浓浓的占有欲,“再者,成了孀妇,才好二嫁。” 注:1.男c女非。 2.男主透心黑,强取豪夺,偏执占有,巨狗巨深情。 3.文案已存档。 —————————— —————————— 2.《撩错世子后》: 谢世子来京面圣,顺道去了一趟恩师府上拜访。 寒暄过后,整个人头重脚轻,醒来时,竟躺在恩师爱女的闺房内。 女子坐在床边,红纱遮住雪白身子,锁骨上还有一道齿痕。 出了这样的荒唐事,谢绍辰定是要娶了人家姑娘,只是,事情实在蹊跷。 婚后,谢绍辰一直介怀那晚的事,对叶茉盈很是冷淡。 叶茉盈却满眼都是谢绍辰,“夫君,书房太冷,不如回房去睡。” 谢绍辰无动于衷,“夫人可知,强扭的瓜不甜?” 叶茉盈以为谢绍辰厌烦她,微微低头,陷入沉默。 见她沉默,谢绍辰心里有些异样,“说说,到底为何设局嫁我?” 叶茉盈闷闷回道:“我幼时在庐山遇险,是夫君舍命救的我……” 是来报恩的啊。 可谢绍辰并不记得这件事。 直到一次筵席上,他从死对头口中得知了庐山救人一事。 ** 这件事被他瞒下了,不为别的,就为留住报错恩的小女人。 怎料,当真相浮出水面,素来温婉的妻子提出了和离。 原来,她只喜欢当年救下她的少年郎。 谢绍辰寒了语气:“我不同意!” 叶茉盈坚持道:“可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 谢绍辰第一次失了君子气度,撕碎了温文尔雅的外衣,将她推倒在榻上,困于双臂之间,“瓜都熟了,怎么不甜?”🌸第 36 章 ◎不离不弃(重要转折点)◎ 林子里又冷又阴, 湘妃色的滚边羊绒斗篷御寒不及,阮茵茵冻得浑身发抖,趁着马速不快, 掏出褡裢里的发热药包,再次揣进衣袖。 贺斐之在斑驳的光影下垂眸,盯着她被风吹红的耳尖和发白的脸蛋,犹豫一瞬, 忽然单手揽住她的腰, 将人往自己的大氅里带。 大氅厚实压风, 又挟了男人的体温,的确暖和, 可阮茵茵岂是会为了取暖“出卖”自己的人, 她扯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向前挪了挪。 可身下的大宛马似与它的主人沆瀣一气, 在她身体前倾试图避开与男子的触碰时, 一扬马蹄,又将女子兜了回去。 身体大幅度后仰,阮茵茵不受控制地撞入贺斐之的怀中。 贺斐之一面勒住缰绳稳住坐骑,一面搂住阮茵茵不使她坠马, 随后拍了一下马匹的脖子,厉声呵道:“胡闹!” 大宛马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训斥,噗噗两声,扭着马腚继续驮行。 阮茵茵真的被这匹昂贵而欠精儿似的汗血宝马气到,垂着头不愿再多言。 察觉到她的不悦,贺斐之解开大氅扔在她肩头, “自己披着。” “不需要。” “听话, 这边空旷, 时间久了,你会扛不住寒气。” 不容她再次拒绝,贺斐之双手腾空,抖开大氅,将她罩得严严实实,自己身穿墨蓝柿蒂纹袷衣,不知冷地继续驱马。 两人一马穿过乔木林,来到曲折蜿蜒的幽蹊小径时,前方的队伍彻底甩开了他们。 戌时三刻,月上枝头,曲径通幽的窄路很是宁谧,除了沙沙枯叶声和偶尔传来的兽鸣,再无其他声音。 阮茵茵虽不怕走夜路,但从未途径过旷野,很怕野兽出没此地,还是饿了许久的野兽。 幽蹊之中,原是杨柳成荫,可惜秋风褪尽绿盎,徒留枯黄秃枝,不过,仍有不畏严冬的紫叶李和桧柏,为萧瑟点缀一点异色。 蜿蜒的石路不易纵马,贺斐之双手拉缰,降下马匹的速度,“乘骥,慢点。” “噗——” 大宛马似听懂了自己的名字,马蹄哒哒地步下石阶,鞍鞯上悬的铜铃发生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鞯下缂丝泥障一晃一晃,在月光下映出栩栩如生的青山云鸟图。 因是皇家别苑,即便在空旷之地,每隔几棵树也会悬挂珐蓝六角宫灯,指引夜行人方向。 阮茵茵头一次见识马匹下石阶,她抓紧马鞍的桩头,生怕向前栽去。 贺斐之倒是想要环住她的腰,为她做支撑,奈何这丫头不领情,他碰一下,她就杵下胳膊肘。 石阶很长,逦递连绵,犹如悬崖峭壁上的盘山路,陡峭自不必说。 “还有多久?” “问乘骥。” 阮茵茵侧头睨他一眼,即便在黑夜中,也捕捉到了他嘴角没来得及收回的浅浅笑痕。 以前怎么没发觉他如此喜欢戏弄人?果然人心隔肚皮。 阮茵茵抓着桩头不放,下倾的角度使得她不得不绷紧手臂和腰肢,时间一久,不免酸乏,幸好背后的男人没有趁机借力,靠在她背上,否则,她真的会前倾栽下石阶去。 “乘骥。”阮茵茵试着指挥起大宛马,“你稳当点。” “噗——” 大宛马晃了晃鬃毛,连带着背上的铜铃都晃荡起来。 静夜幽幽,肚腹空空,阮茵茵很想立即返回起点,吃上一碗热乎的米粥。 天空飘落小雪,被参差交缠的枝桠遮挡,只有零星的冰晶落在额头、睫梢和鼻尖。 贺斐之为她戴上兜帽,稍稍收紧手臂,无形中为她形成一道防寒的屏障。 不是没注意到男人细微的举动,可阮茵茵不想承认他是在关心她。原本,他们早不该有交集的。 穿过险峻的小径,两人来到溪水旁,乘骥需要休息,两人也需要喝些清水解渴。 囊中的水太冰,贺斐之拾些枯枝架起火堆,从泥障的口袋里取出火折子和铁盒,点燃火堆温热清水。 为了避免相处的尴尬,阮茵茵站在溪边投喂乘骥。 乘骥是匹很有灵性的汗血宝马,吃上几口阮茵茵递上的麦秸,就噘起马嘴,露出不算白的大牙,丑憨的样子逗笑了阮茵茵。 笑声溢出唇齿时,她下意识缩下脖子,偷偷看向还在生火的男人,不想让他瞧见自己同他的马匹相处得很好。 “不喂你了。”将麦秸放在草地上,示意乘骥混合着青草一起吃。 可乘骥又是匹挑剔的马匹,不吃地上的青草,专挑麦秸吃。 阮茵茵不再搭理它,坐在溪边掬水喝。 可双手刚捧起溪水,就被一股力道拍开了。 贺斐之拉起她走向火堆,“热了清水你不喝,非要喝凉的闹肚子?” 细细飞雪已经转大,鹅毛般飘落,可想而知溪水有多冰凉。 阮茵茵抽回衣袖,接过贺斐之递来的水,仰头喝下,“乘骥需要休息多久?” “你问它。” “它是马。” 贺斐之蹲在火堆前烤手,如玉的手指还有些发僵。 阮茵茵也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见他双手通红,想是一路走来冻了许久,也就没再催促。 身上披着斗篷和氅衣,又有兜帽护脸,她不觉得寒冷,加上被火堆炙烤,疲惫和困意突然席卷了意识,坐在那里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透过火光,贺斐之看向对面歪头睡着的女子,起身走过去,挨着她歪头的方向坐下。 很快,肩头一重,睡着的女子没了支撑,身体一倾,倒在了他的肩上。 贺斐之侧眸瞧了一眼兜帽里恬静的小脸,冷薄的唇微扬,伸出手凑近火堆,为双手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阮茵茵打个寒颤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已坐在马匹上,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后背靠在一方干燥温热的胸膛上。 意识瞬间清醒,她坐直腰,瞧了一眼两侧的路边,发现灯盏越来越多,前方还有喧哗声,应是快到地儿了。 终于回来了。 待瞧见燃旺的篝火和欢腾的人群,阮茵茵舒口气,但也提起了心,不会真的最后一名吧。 当乘骥越过终点,少帝兴高采烈地敲响了小锣,“大都督最后一名!” 还在观望的朝臣们哄笑起来,从未见过贺斐之输了比试的。 他太过强大,即便胜负欲不强,也从未得过最后一名。 不少人凑上前去揶揄,打趣的意思极为明显。 “大都督是惜马还是惜人啊,倒数第二名都比你快了半个时辰。” 贺斐之毫不在意,跨下马匹后朝阮茵茵递出手,想要抱她下来。 阮茵茵没依,自己跳下马匹,可乘骥太高,显然很吃力,但也没伤了脚踝。 篝火那边传来招呼声,示意众人过去吃烤肉。 御厨亲手做的烤肉,香味四溢,不仅吸引了众人,还吸引了周围潜伏的野兽,奈何火光冲天,亮如白昼,野兽们根本不敢靠近。 深夜,北风呼啸,纷纷扬扬的雪花挦绵扯絮,天色昏黑,漫无边际。 帐篷里,阮茵茵和奚青窈躺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盖着两张被子,两人都嫌冷,索性躺进一个被窝,将被子叠盖在身上。 奚青窈像个见多识广的女将军,絮絮叨叨同阮茵茵讲着野外求生的经验,“要是被困野外,天寒地冻,最重要的就是保暖。” 阮茵茵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搭着话,“嗯。” “如果是两个人,可以靠在一起,像我们这样,但最好肌肤相贴。” “嗯” “茵茵姐姐,你要记住,关键时候能保命。” “好” 应完这句话,阮茵茵彻底睡了过去,一觉到天明。 次日卷起帐帘,入目一片雪白,天地间银装素裹,震撼人心。 不少年轻的公子正在雪地里狂奔,阮茵茵瞧见一身裘皮的小皇帝撒欢似的搓圆雪球,砸向平日一板一眼的老臣,明媚的笑意感染了周围的人。一场雪仗一触即发,连三公都跟着玩闹起来。 那可是年过半百的一品大员啊。 阮茵茵倚在门口望着他们,想起今日还有骑射比试,不知在大雪中如何进行。 雪窖冰天,一些文官结伴去往林中,踏雪寻梅,吟诗作赋。 巳时时分,由秦砚等人为判官,骑射比试正式开始。 参赛者跨坐良驹,于纷飞大雪中,对靶射箭。 今日雪虐风饕,极为考验射手对马匹的控制力和对风向的判断力,贺斐之和季昶陪少帝坐于高高的看棚,都提议让箭法精准的士卒参与进来,也好从中选拔骑射的高手。 两人为充盈己方的骑兵,可谓费尽心机。 少帝原本是要射出第一箭的,可风力太大,以少帝目前的水准必会脱靶,小小少年犹豫了下,看向贺斐之,“要不你来吧,大都督。” 贺斐之是想历练少帝的,也让他意识到骑射的不容易,但一想到太后那张满阴郁谨慎的面孔,也就作罢。 接过弓箭,贺斐之张弓搭箭,对准风雪中的草靶,闭眼感受风力,随后微微偏左,松开右手,箭矢离弦而去,呈弧线飞向草靶。 正中靶心。 场地前的秦砚拨开其余判官,仔细观察,随后抬手示意,不是正中靶心,是穿透靶心! 震撼的开场,燃起了射手们的胜负心,谁不想在帝王和将帅面前一展身手,可珠玉在前,多少还是让射手们有了压力。 不过,那可是三大营总督贺斐之,即便输给他,也是虽败犹荣的事。 满场抚起掌声,随后开始了正式的比试。 阮茵茵坐在另一个看棚中,望着被侍卫抬走的穿心靶,心里微微触动,贺斐之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主帅。 相比她的默默赞许,奚青窈显得兴奋许多,又蹦又跳地拍起手,“贺大都督不亏是全京城贵女想嫁的男子!” 一旁想要嫁入皇室的贵女们心思各异,抛开皇后的宝座不说,能与贺斐之喜结连理,确实比嫁给小皇帝要令人心安得多。 他是大周朝的传奇,十九岁立下军令状,击退鞑靼和瓦剌的联合进攻,打得敌军落花流水,至此名声大噪,获先帝特赐丹书铁券,扬名四海,这样的男子,是会令怀春的少女心动的。 可他太疏冷,冷到无人敢去接近,似抬手触及不到的星河。 比试进行了两个时辰,决出了三甲,可大雪也越积越厚,贺斐之和季昶耳语后,按住了少帝的肩膀。 “陛下,该启程回宫了。” 再晚两个时辰,怕是要被困在别苑了。 此趟出来,少帝意犹未尽,根本不想这么早回宫,若是没有下大雪,怎么说也能推迟到明日午时再启程。 “朕不想走。” “陛下,雪天山谷事故频发,不可逗留。” 季昶也劝导:“等回宫,奴可让都护府再举办一次小型的射箭比试,如何?” 宫里哪有此处开阔亢爽,少帝气嘟嘟坐在檀椅上,紧紧扣着把手,一副不听劝的架势。 因着少帝的不配合,队伍推迟到申时才启程。 少帝坐在辂车内生闷气,若非大都督将他拎上了车,他还要再腾会儿。 “厂公,朕想打牌。” 辅政大臣中,属贺斐之最为冷肃,而季昶相对柔和,也更顺着他的意思来。 乘马跟在辂车旁的季昶按按额骨,驱马来到阮茵茵和奚青窈的车前,示意她们去前边的銮驾陪少帝打叶子戏。 由季昶搀扶着,阮茵茵步下覆雪的脚踏,刚要随御前宫侍去往辂车,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山顶一声巨响。 山体滑坡! 更严峻的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山顶的覆雪也随之坍塌,爆浆似的滚落下来。 “走山了!快,护驾!” 经验丰富的侍卫大吼一声,纵马奔在车队左右,示意队伍不可再前行。 尘土雪沫飞扬,季昶将阮茵茵推出马车,指挥着车队向后退,“原路返回,远离山体!” 车队急匆匆地撤离,可山体滑坡的速度堪比雪崩,源源不断地倾覆而来。 见状,领走在前方的贺斐之纵马来到辂车前,伸手探入车窗,将少帝一把拽了出来,按在身前,“事急从权,臣得罪了!” 之后,来到阮茵茵的马车前,将阮茵茵和奚青窈拽了出来,前者抛向自己身后,后者扔给季昶,“抓稳!” 这句话既是对阮茵茵说的,又是对奚青窈和季昶说的。 季昶接住奚青窈,对着有些慌乱的车队命令道:“快,撤离!” 随后,与贺斐之扬起马鞭,狂奔在覆雪的草地上。 比起马车,驱马离开显然更快速。 其余臣子也携着家眷相继跨上马匹,丢弃车厢,逃也似的离开。 众人与坍塌的山体比拼着行进速度,迟缓一点就会被埋在土堆中。塌方发生的太过突然,别苑外的救援队伍不会那么快赶到,即便被救出,也面临骨折、窒息等风险,故而,唯有狂奔,才是最有效的自救。 冯首辅等人驱马前行,朝着堵塞在前端的人马大呼:“众人听令,先给陛下让出路!” 可纵使扯开嗓门,也不及山体滑坡的巨响。 场面一度混乱,很多人因为恐惧乱了分寸,根本没注意到少帝在哪匹马上。 贺斐之避开歪斜在地上的车具和食物,驱马穿梭其中。 乘骥身为汗血宝马的优势也是极为明显,飞驰弹跳不在话下,可纵使这般,还是被滚落的巨石惊到,扬起前蹄。 山体的巨响,惊吓了马匹和附近的野兽,一些臣子被坐骑甩在地上,不得不徒步跑在草地上。 贺斐之扭转缰绳,稳住乘骥,继续驰骋。 马匹狂奔起来,会狂甩马腚,坐在后面的阮茵茵显然吃不消,可她还是紧紧抓着贺斐之的腰封,不让自己拖后腿,也不让自己被摔下去。 她要安然无恙地回到皇城,不要让两位姐姐担忧。 飞灰拂过面颊,阮茵茵使劲儿眨了眨眼,咬牙硬挺。 坐在贺斐之怀里的少帝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恐慌之余还很自责,若不是自己任性,他们也许遇不到滑坡,众人也不会面临危险。 这些人里,有不少朝中栋梁,若“全军覆没”,国祚将会动荡。 “大都督,冲出去,冲出去!”少年哽咽着嗓子,大喊一声。 后方已经传来嘶吼和惨叫,贺斐之压着眉宇,没有回头,也不能在此时回头。 逃离的人马奔向下山坡,此时地动山摇,甚至并不是山体滑坡那般简单,草地上也出现了裂纹。 蓦地,乘骥忽然踩到什么,前蹄打滑,大有要滚下山坡之势。 贺斐之眼疾手快,一手拎住少帝衣领,另一只手反剪背后,拽住阮茵茵,将他们抛向斜后方的季昶和冯首辅。 季昶离少帝更近一下,几乎是飞身而起,接住少帝,又落回马匹上。 冯首辅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侧身接住阮茵茵,拽上了马匹。 两人胯/下坐骑都受到冲劲儿,险些跪倒。 怀里揣了两个孩子,季昶无暇他顾,眼看着贺斐之骑着乘骥倒向一侧,他瞠目而视,腾不出一只手,可纵使可以腾出手,也无济于事。 阮茵茵亦是愣住,那一刻,恍惚回到去年的某一日,贺斐之受伤坠下山涧,刚好被她捡到的场景。 千钧一发之际,贺斐之狠拉缰绳,迫使乘骥掉转方向,在斜坡之上纵身而起,前蹄拐出弧形,落在了草地上。 斜后方的几人齐齐松口气。 可就在这时,斜后方的草地出现裂痕,随着一声马匹嘶鸣,冯首辅和阮茵茵与马匹一同斜倒,坠下山坡。 一瞬间发生的事,逃命的人很多都未察觉,可贺斐之和季昶发现了。 然而,与刚刚一样,怀里有两个孩子为累赘,季昶根本无力去救,还是他怀中的少帝抽出马鞭,重重甩了出去,“抓住!” 可为时已晚,一老一少滚下山坡。 季昶和少帝愣住的一刹,余光里突然多了一道身影,再仔细去瞧时,贺斐之已经弃马,一跃而下。 雪天之间,一角织金墨袍映在几人的瞳眸中。 “大都督!”少帝扯着嗓子大喊,一边被马匹颠簸,一边大吼:“快回去救人,救人!” 季昶握紧缰绳,手背泛起条条青筋,眼白瞬间充血,他强压着悲鸣,带着怀中的小皇帝,冲向“生”的方向。 草地出现多道裂纹,人仰马翻,还有一些人如冯首辅和阮茵茵那般,翻下山坡,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啦 ·🌸第 37 章 ◎互相取暖。◎ 片刻之后, 山体不再滚落,草地也恢复了平静,一切都静了下来。 逃离开的人们停下马匹, 愣在原地,却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些人的家眷、同僚、朋友,困在了后头, 生死未卜。 须臾, 四面八方涌来不少搜救的队伍, 有别苑外把守的侍卫、有从皇城赶来的卫兵,还有附近自发组队的百姓。 趁着天色未央, 他们加紧加急, 不敢耽搁一刻。 少帝向后冲着, 想要去寻人, 被侍卫和臣子们拦了下来。 季昶按捺住心慌, 没再去管少帝的情绪,带着人去往山坡下搜索。 半刻钟前,贺斐之在跃下的一刹,单手拽住坡下植被, 另一只手抓住了冯首辅。 那一刻,已没了阮茵茵的影踪。 贺斐之以臂力将冯首辅向上抛去,之后倾身向下滑去。 山坡很长,荆棘丛生,绸缎的锦衣被轻易勾破,锦衣下的皮肤也被划出细细的口子。贺斐之急于找到阮茵茵, 没有在意皮肤传来的细微疼痛, 不管不顾地滑了下去。 披草覆雪的山坡很滑, 向下容易,向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身体失去控制,向下侧翻滚时,贺斐之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找到掉下去的小姑娘。 空旷的山谷,一个姑娘家会很害怕吧,即便她比寻常人家的女子勇敢些,也敌不过对自然灾害的恐惧。 敬畏自然不是说说而已,在面临地动山摇时,人确实是渺小的,但援助和互助的力量又是无限的。 滚至山脚下,背后受到山根的树干撞击,贺斐之忍痛站起身,捂住左侧腰际,睃巡一圈,瞧见了倒在不远处树桩前的女子。 “茵茵!” 几个健步跨过,贺斐之蹲在晕厥的阮茵茵身旁,将人扶坐起来,发觉她额头被树桩所伤,伤口渗血。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已不在别苑中。卷沙带叶的北风中,隐约可闻兽鸣。 以防疲惫时被野兽攻击,贺斐之横抱起阮茵茵,背对山坡走去,寻找着利于隐蔽的山洞或山民临时搭建的茅草屋。 怀里的女子咳了下,有醒来的趋势。 贺斐之将她拥紧了些,“茵茵,醒醒。” 薄薄的眼皮微动,阮茵茵费力睁开眼,入目的是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意识回笼,她侧头看了看倒转的路边景象,“这是哪儿” “别苑外,山脚下。” “我自己走。” “你受伤了。”为了避免惹她不快,贺斐之将她放在地上,可转瞬又扶住她的腰。 头部受到撞击,身体变得虚弱,脚下无力,哪里还能自己行走。 用目光征询过她的意思,贺斐之再次将她抱起,按着野外求生的经验,寻找着隐蔽处。 约摸寻了两刻钟,终于在一处溪流前找到了被雪遮住大半的山洞。 抬脚踹开积雪,贺斐之单手扯下氅衣铺在冰冷的地上,将阮茵茵放在上面,“你先坐会儿,我去留些记号,方便施救者寻找咱们,再去拾些树枝搭火。” 贺斐之从不是个话多会解释的人,此刻却耐着性子将自己的目的一一告诉她,无非是想让她安心地留在此地等他回来。 陷入困境时,有盼头才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为了活下去,阮茵茵不会矫情当累赘,她点点头,道了声:“当心。” 也不知这句当心,是真的关心他,还是客套,亦或是为了留住临时搭档的性命以保自己能坚持下去,但贺斐之还是提了提薄唇,将一枚响箭塞进她手里。 随后拿起随身携带的金镶玉珐琅匕首,走向洞穴外的树木,划上特殊的求救标记。 响箭是留给阮茵茵遇险时求救的,可山谷中只有贺斐之一人,无疑是用来向贺斐之求助的。 要离开很久吗? 阮茵茵靠在洞壁,切身体会一次梅许那时的处境,又阴又冷又无趣,还随时有被虫子咬到的危险。 想起那次被咬的经历,阮茵茵缩在男人的氅衣上,从褡裢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药粉,在氅衣外撒了一圈。 半个时辰后,洞口传来脚步声,她探身去瞧,有晚霞伴着男人徐徐入眼帘。 贺斐之的衣衫破了几个口子,还沾了泥土,却丝毫不减损英挺的气度。 一路上,他不仅拾取了木枝,还摘了几颗野果。 冬日深山中的吃食不多,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几个果子。 将木枝放在洞口,他去往溪边,砸开结冰不久的溪面清洗野果,随后回到洞里,递给阮茵茵,“有点冰,先拿着。” 阮茵茵没接,“你找的,你吃吧。” “别闹脾气,等待救援中,最重要的是取暖、进食和保存体力。”说罢,贺斐之将果子放在铺地的氅衣上,转身去搭火堆。 “茵茵,你可有火折子?” “没有” 贺斐之从木枝里找出相对坚硬的,用匕首削出尖头,双手不停搓揉在木头上,直到燃起火苗。 阮茵茵凑上去,蹲在一旁盯着这种最古老的钻木取火,心下是佩服的。 借着火苗燃起火堆,贺斐之将野果夹在其中。 透过火光,阮茵茵看清男人的掌心因钻木擦破了皮,伤口流出血,可他浑不在意,还在想办法加热溪水。 “没事,凑合喝吧。”阮茵茵不想他为自己忙前忙后,或许是自作多情了,但必然还是有她的一份儿。 贺斐之没依,最后还是想到办法,将舀来的溪水架在了火堆上。随后,他看向阮茵茵的额头,“清理一下,有药膏吗?” “我随身带了。” 贺斐之拉起她走向溪边。 阮茵茵抽回袖子,用绢帕沾水,点在额头的伤口上,一点点擦去凝结的血痕,旋即问道:“你的帕子呢?” 贺斐之以为她要借用,从衣袖里掏出,递了过去。 阮茵茵打湿帕子,拧干,递还给他,“你擦擦掌心的伤,一起上药吧。” 贺斐之这才注意到自己也受伤了,可又何止这点擦伤,他指腹、掌心的每一个老茧都是握刀、握铳常年历练的见证。 “我没事。” “擦擦吧。” 架不住小丫头执拗,贺斐之弯腰净了净手。 阮茵茵拿出药膏,“伸手。” 贺斐之听话地摊开纹路清晰的手掌。 可阮茵茵并没有要给他涂抹的意思,只是将药膏挤在他的伤口上,示意他自己涂匀。 一抹失落划过心头,贺斐之失笑,两掌一贴,自顾自地搓揉起来。 阮茵茵在自己指腹上挤出豆粒大的药膏,抬手点涂在自己额头,可位置没有找准,涂偏了,然而,纵使这样,还是拒绝了男人的帮忙,“我自己可以。” 贺斐之也没太上赶子,带着她一同回到火堆前。 野果已被烤软,贺斐之用炙烤过的匕首,将果子切成小块,递给阮茵茵。 阮茵茵也不扭捏,接过去小口吃起来。 贺斐之坐在火堆前,眺望高低起落的山谷,眼中隐显担忧,若明日无人来救援,他们或许会被冻成冰雕。 今晚是个考验。 阮茵茵吃了几块野果,就佯装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 “我不饿,你体力弱,需要食物。” “我饭量小。” “小也小不到几块果子能充饥。”贺斐之又递给他一块,耐心等着她伸手来接。 阮茵茵扯扯嘴角,知道他也是个犟脾气,僵持下去毫无意义。 接过果子,她催促道:“你快吃,别因为饿肚子走不出去。” “你在关心我,还是希望我走不出去?” “我没那么恶毒。” 贺斐之还是没吃,温声软语地哄她全部吃下才罢休。 阮茵茵是真的没犟过他,说来也怪,明明以前更犟、更懂得付出的人是她才对。 往事在目,他们的相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再刻意去讨好他,而他也不再冷冰冰的不给回应。 浓云散去,落日熔金,照射在稀疏的山谷中。 视线变得不甚清晰,放眼一片暗调橘霞,迢递无边。 随着日落,山风愈发凛冽,草木覆霜。 雪停温骤降,氅衣无法再御寒。 为了让阮茵茵暖和起来,贺斐之试问道:“你可会一些防身的技巧?” 阮茵茵默然,当初得知他是品阶很高的将领,她还特意缠着他想学一些防身技能,可他眉眼冷淡,没有教习的意思,后来还是请的夫子中,有会习武的,教了她一些实用的招式。 “会。” “咱们试试。” 坐在山洞里,只会像梅许那样染上风寒,阮茵茵猜出贺斐之的用意,起身走到他面前。 为了能安然回到姐姐身边,她打算暂时放下芥蒂,再次与他联手。 夫子教的招式不算花拳绣腿,有些声东击西的架势,阮茵茵没攻贺斐之一招,都是在为遁走做铺垫。 看出她的意图,贺斐之不再谦让,在她虚晃一招准备逃跑时,长臂一揽,扣住她后颈将人带回面前。 阮茵茵拔下发簪刺向他喉咙,动作又快又狠,很明显是练习过多次。 贺斐之向后避开,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 女子发簪脱手,垂落向地面。 贺斐之伸手接住,插回她发间。 一套动作下来,那只扣在她后颈的手都未松开,“但凡我手上加些力道,你就断气了。” 阮茵茵不服气,“论身手,整个内府有几人是你对手?” “人外有人。”贺斐之松开她,“真遇见恶人,你还要跟对方辩论一番谁在恃强凌弱?” 阮茵茵一噎,“那你教我些更实用的,用于逃命就行。” 贺斐之点点头,开始言传身教,态度认真,极富耐心,哪怕有些招式教了不下二十遍,阮茵茵还是没有学会,他都没有显露半点不耐烦。 阮茵茵诧异于他的耐心,开始端正态度,认真求教。 在教习一招近身防御时,贺斐之突然将她正面抱住,眼底带着挑衅,却不下作。 “曲膝攻我下盘,得手后别急着挣脱,化拳为掌,劈砍我颈脉中段,轻则可致人晕厥。” 阮茵茵低头看向他的腿,下盘在哪里? 贺斐之说出位置时,耳尖开始泛红,幸好有夜色遮掩。 了解到位置,阮茵茵鼓起桃腮,根本抬不起腿,“换个招式吧。” “这招最实用。” 为了激怒她,贺斐之收紧手臂,用力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 阮茵茵扭动起来,不自觉发出嘤/咛,那声音甜腻腻的,挠人耳膜。 寡情寡淡的男人深了眸色,咬紧腮肉,有些躁意。 阮茵茵挣不开那双手臂,一气之下曲起膝盖攻了过去。 贺斐之向后避开,为了让她完成整套动作,故意附身配合。 见得势,阮茵茵侧掌披向他颈脉中段,被贺斐之以两指夹住。 “真劈下去,就要你照顾我了。” 小丫头下狠手贺斐之无奈一笑,示意她可以了,还解释道:“我是事先有防备的,所以能轻易避开你的第一招。” 阮茵茵退开些距离,“嗯”了一声,扭头看向茫茫夜色。 切磋过后,身体微微发热,达到了目的,阮茵茵坐回山洞,蜷成一团抱住自己保存体力。 深夜寒风刺骨,即便贺斐之在洞口垒了参差枝桠做遮挡,还是敌不过夹雪的山风。 阮茵茵坐在洞穴里侧,不仅皮肤被冻得生疼,连筋骨都开始打颤,感觉自己要命绝于此。 没有漏刻,不知晓时辰,她不知还要挨多久才能到天明。 唇色已褪尽,脸颊没了血色,意识也在抽离脑海,她忍着冰寒和酸痛看向坐在洞穴外侧的贺斐之,知他也不好过。 “贺斐之。” “嗯。” “咱们说说话。” 否则,她都不知他们谁会先被冰封,没了气息。 贺斐之将氅衣裹在她的身上,自己穿着单薄的衣衫扛了许久,也感到身体麻木,快要没有知觉,尤其是双脚。 “想说什么?”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会。” “我们会等到吗?” “不知道。” 阮茵茵叹口气,有薄薄的雾气溢出檀口,“你该说会呀,否则不是连希望都没有了。” 无论何时,她都是乐观的,贺斐之很是欣慰,扭头看向枝桠缝隙中的洞外,“有一种办法,说不定能自救。” “哪种?” 只要能自救,阮茵茵觉得自己可以百分百地配合他。 “脱了衣衫,相互取暖。” 这倒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恍惚间,她记起昨夜困顿时,奚青窈在她耳边絮叨的话——肌肤相贴,可以蓄温。 难堪确实难堪,可好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阮茵茵从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她咽下嗓子,再次看向身侧的男子,“你不介意,就来吧。” 贺斐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换作别的深闺女子,应是不会同意的,不过,换作别的女子,他应该连提都不会提出。 阮茵茵一直凝着他的双瞳,“干脆点,行不行?” 四目相对,贺斐之蜷了蜷手指,吐出一个字的回音。 “行。” 当听得一个“行”字后,阮茵茵转过身背对洞口,暗暗咬牙,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活着,是不拘小节。 应过之后,贺斐之蜷起衣袂下的手,竟不知该由他主动去解衣,还是等她自己宽衣解带。 “茵茵?” “我自己来。” 背对着的女子给出了答案,贺斐之靠在洞壁,曲起右手食指,挑开自己的外衫衽带,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 长指再向下勾,健硕的胸肌隐隐藏匿,肌理分明的腹肌连同人鱼线延伸至中裤边沿,这副身躯,线条流畅优越,但光洁的皮肤上,有两处明显的旧疤,一条在心房偏右,一条在腹部偏左,前者是与敌军交锋所留,后者是去年遭遇刺杀时留下的。 衣衫搭在肩头,他偏头看向窸窸窣窣解衣的女子,眸底深沉,潺湲水波似有翻卷的趋势。 阮茵茵解开氅衣和斗篷,铺散在脚边,随后慢吞吞地褰开袄裙,一层、两层,片片如瓣,剥离芯蕊。 中衣是半透的霞绡,她犹豫再三,没有褪下,就那么弓着背嗫嚅道:“可以了。” 丝织的霞绡半遮了“雪色”,只能看见后腰和颈间的兜衣系带。 洞穴阴冷,卸去御寒的衣衫,更能感受到彻骨寒凉,贺斐之没再耽搁,挪动身体靠了过去,用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单薄的背贴在硬邦邦的胸膛,阮茵茵打个寒颤,蜷起绣靴中的脚指,有些不知所措。 贺斐之没有让她太过尴尬,双臂绷紧,将她整个抱起,放在了腿上,扯过外衫、斗篷和大氅,环住彼此。 厚厚的裘衣囤下二人,阻隔着寒风和凉意,令两人的肌肤慢慢升温。 可那层霞绡还是减了效果,贺斐之看向她的侧脸,轻声征询她的意思。 有斗篷和大氅做遮挡,看不到彼此的身子,阮茵茵沉默许久,低颈“嗯”了声。 她的脖颈很纤柔,下弯时,弧度优美,被几缕碎发遮挡。 贺斐之抑住渐乱的呼吸,翻转右手,摸/索着她腰侧的系带。 胡乱的摩/挲,触碰到痒肉,阮茵茵咬住下唇不愿发出声音,秀气的眉微拢时,那层霞绡剥离了肩头,如薄雾红霞,“飘”向半空,掠过眉眼,带着清雅香气。 只着兜衣的纤背不再有遮挡,完完全全感受到后方之人紧实肌理下的强烈心跳,带动着她,怦怦狂跳。 他也紧张吗? 可他是贺斐之,向来淡然冷情的贺斐之,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阮茵茵攥紧丝绸中裤,半羞半恼地问道:“还还要继续吗?” 肌肤相贴的极限是什么,不言而喻,可在听得“继续”一词时,贺斐之还是狼狈地别过脸,闭目摒弃掉不该有的杂念。 温香软玉坐于怀,他做不到柳下惠的朗正高洁。 “不用了。” 再继续,怕是要失控。 阮茵茵听得一声难耐的喑哑,她下意思扭过头,红扑扑的脸上带着懵懂。 有夜色为掩,贺斐之那沁了秋水的郎艳没有落入女子的眼,可女子还是感受到奇妙的变化。 “你做什么?” “没什么。” 阮茵茵挪到边上,避开某一可怖的变化,“你裤子里有刀。” 那种窘迫难以言说,玲珑浮凸的人儿仿若化为小狐狸,考验书生的自持力。 贺斐之用力抱紧她,快要将她抱坐在腰上,“别动,别问。” 阮茵茵不敢再动,即便是个小江湖,也未经历过风月,不懂男子诡异的变化也是正常。 黑暗中,贺斐之仰头靠在洞壁,头一次体会到水与火来回考验的滋味。大氅外冰冷彻骨,大氅内熔岩滚滚。 静心,凝气,摒弃杂念。 习武的将领,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将即将跨过雷池的脚收了回来。 狭眸染了红晕,他抓紧垂在地上的大氅一角,攥指、松开、再攥,一次次,降下了油然而生的欲。 欲念降下,体温随之下降,通过肌肤,传递给女子的热量也有所减少,阮茵茵又开始打颤了。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啦 明天请假一天,不更新 ·🌸第 38 章 ◎小夫妻。◎ 另一边, 搜救的人们还在继续,有经验的山民告诫想要下山的季昶等人,“夜深不易搜救, 还是等到天将亮吧。” 季昶听不得劝说,满脑子都是阮茵茵被甩下马匹时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们留下,我带着几人再下去一趟。” 一个穿着葛衣的老人叹道:“来回几次了,估计坠下去的人要么自救离开了山底, 要么被野兽叼走了。” 季昶握紧拳头, 深知贺斐之不会让第二种情况发生, 虽是朝堂中的对手,但有贺斐之插手的事情, 总能给他一种安全感。 “不管怎么说, 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季昶戴上兜帽, 牵起搜救的猎犬, 走出临时搭建的帐篷。 少帝、冯首辅和奚青窈等人已被送回皇城, 少帝更是在太后的责备中偷偷抹眼泪。 此时,深宫之中,灯火通明,回来的大臣和宫侍都在等待消息。 他们未必关心阮茵茵的安危, 他们在意的是贺斐之的生死,即便有人居心叵测,也想要立即打听到贺斐之的情况。 譬如太后。 “再向别苑加派人手,务必在明日午时前找到人。” 一批批的侍卫赶赴城外别苑,声势浩大。 三大营的将士如坐针毡,这一晚, 注定是个不眠夜。 盛远急得来回踱步, 很想亲自前去搜寻, 可大都督有令,叫他坐镇衙署,不可有其他闪失。 盛远心急如焚,但明上还要维持沉稳,“你们几个,再去探。” “诺!” 帝王寝宫内,太后为少帝端上姜汤,还在一直埋怨着:“陛下这次太过妄为,怎可不顾天气,耽误车队归宫?” 同样的话,少帝听了不下三遍,他烦躁又焦急,捂住耳朵耍起了小孩子的脾气,“朕不要听了!” “陛下!” 少帝钻进被子,一副不愿沟通的架势,任太后如何责怪也不接话。 太后无奈,将姜汤交给御前宦官,带着人离开。 少帝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自责又难过,他不该任性的。 ** 山谷的风打着旋儿地呼啸而来,毫不留情地拍打着洞口的枝桠。 意识混沌间,阮茵茵缩起肩胛,迷迷糊糊地喃道:“冷” 贺斐之紧了手臂,有力的手臂勒住女子的纤骨,让她身上那几量软肉轻微变形,可还是敌不过寒冷。 夜越深,山谷的风越冽,洞穴越是不堪一击。 “茵茵。” “嗯?” “我曾听上了岁数的山民说过,被困寒窖中,接吻可以使身体急速升温。” 几乎是被惊吓到,阮茵茵扭头看向他,黑布隆冬什么也瞧不清,审视不出他的用意,可听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说笑。 也是,贺斐之怎会说笑,阮茵茵舔了舔干涩的唇,一时不知该不该不拘小节,“真的?” “不确定。” 体温骤降,阮茵茵忽然浮现日照金山的盛景,她不想留遗憾,忍着涩然,点了点头,“试试” 贺斐之心口失了规律,可方式是他提出的,该由他来主动实践才是。 带着薄茧的指腹触碰到她的下颔,微微向一侧扭转,那双深眸在黑夜中炯炯如炬,再没顾忌,低头堵了上去。 “唔” 因着冲劲儿,阮茵茵微张檀口,磕了牙齿,她咛了一声,被男人以虎口托起脸,仰头承受着冰中带温的吻。 两人的坐姿实在不舒服,阮茵茵偏过头,避开青竹的气息,在贺斐之以为她在排斥时,忽然转过身子,双膝跪在他腿上,主动靠了过来。 如兰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贺斐之瞳孔微缩,慢慢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试探着舔舐她唇上的软肉。 吻,是会使体温骤升,可升起的也不只有体温,还有陌生又强烈的幽愫。 扣在女子后脑勺的大手,不满于现状,脱离了大脑的约束,慢慢下移,掠过颈间碎发和系带,游弋在女子的背上。 光滑的背部仿若尚好的玉料,令人爱不释手,险境中的旖旎最是致命,如开在悬崖峭壁上的带刺蔷薇,吸引着观赏者前去采撷,可一不小心就会坠入空谷。 贺斐之头一次品尝到风花雪月的甘露,蜜糖般丝丝入扣,渗入舌和齿缝。 他略带贪/婪地探索,大手更是愈发不受控地按揉女子的软腰,直到一声抗拒,打破了他自我陷入的柔蜜。 愈发觉得不对劲,阮茵茵小幅度挣扎起来,推开他的脸细喘,“别摸” 懵懂的姑娘,宛如含羞草,娇/艳欲滴,却禁不起触碰。 贺斐之自知浪荡了,抱住她汲取真实的温香,以安抚体内的躁意,“不摸,继续。” 说着,他重新扣住阮茵茵的后脑勺,贴上了她的唇,带着几分急切,不容她拒绝。 这个吻缠腻深入,吻得阮茵茵呼吸不畅,可额头和后背沁出的薄汗不假。 他们的尝试成功了,以最亲昵隐讳的方式。 吻到最后,贺斐之失了心跳,沉浸在了短暂而甜蜜的虚幻中。 可即便贺斐之吻得再投入,阮茵茵依旧咬紧牙关,不准他攻城略地。 她的心城,早已对他关闭,不容他再撬开。 寒冷的夜,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以独特的方式自救,一个趋于心意向前奔走,一个趋于求生的本能进退适中。 就不知脱离困境后的他们,还能淡然面对彼此吗? ** 山谷中不说冰冻三尺也是寒风凛冽,萧萧北风席卷,贺斐之为睡着的阮茵茵扯上斗篷,像抱婴孩一样将她护在怀里。 后背隔着氅衣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身前却是香培玉琢的柔腻触感,一坚一柔的触抚,不知是煎熬还是缱绻。 怀里的姑娘睡得并不踏实,时而嘤/咛,时而哽咽,像是沉入一场冗长的噩梦,本能地寻求着安慰。 贺斐之喉结轻滚,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大手一下下拍着趴在胸口的人儿,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阮茵茵在梦中感受到一抹温热,煦煦如暖阳,由眉心蔓延至百骸,滋养心田,驱赶心霾,仿若蒙了雾的峭岫偶得一束光,昏暗的视野变得明亮。 “姐姐” 听得动静,贺斐之近耳去听,当听清她的喃喃后,心里不是很舒坦,如今,能给予她依赖的人,由他变成了宁榕,不是替代,而是取代。 她将他从心底彻底掏空,不留半分眷恋。 “茵茵,叫我的名字。” 带着私心,他卑劣地诱导,指腹一下下摩/挲她的唇,反复告诫自己,要挽回一个人,是需要耐心和定力的,被无视也是应受的,谁让自己先伤了她。 一夜冰寒,一夜无眠,生生挨到了天明。 东方鱼吐白时,贺斐之睁开眼,被枝桠缝隙中透来的光刺了眼。 天彻底放晴,气温也稍稍回暖,但还是呵气成雾。 怀里的女子还未醒来,脸蛋红扑扑的,应是睡得很沉,贺斐之浅浅提唇,刚想亲一亲她的额头,就见女子动了动睫毛,渐渐转醒。 她的眼皮很薄,初醒时会形成三条褶,待彻底清醒时,又恢复了漂亮的双眼皮。 四目相对,静默一晌。 阮茵茵睡得昏天暗地,头脑混沌时,忘记自己身处山洞,等瞧清男人的容貌时,先是眨巴眨巴杏眼,随即猛地坐起身,肩上的斗篷和氅衣随之话落,露出雪白的肩头和锁骨。 大红的兜衣也露出边沿,绣着两朵桃粉色小花。 “别看。”慌忙之下,她扯过氅衣罩住自己,脸蛋红的能滴血。 贺斐之偏头看向洞口,俊美的面庞也染了薄红。为了不让她一再尴尬,他掀开层层衣衫退出温暖的“屏障”,起身背对她整理衣襟。 高大的身躯遮挡住洞口的光,将他的轮廓融入灿阳中。 “我出去看看,有事就放响箭。” 说罢,他拨开搭起的枝桠,大步走出洞外。 阮茵茵在他离开后才快速穿好衣裙和斗篷,拿起地上的氅衣小跑出去,“披上吧。” “我不冷,你披着。” “披着。” 贺斐之停下脚步,想问她是不是在关心他,可话到嘴边噎了回去,她怎会关心他 披上墨蓝大氅,他走向溪流,再次砸开溪面,观察着水中游鱼。 阮茵茵蹲在溪边,颇为有经验地摇摇头,“都是些塘鲤鱼,充不了饥,还是算了。” 听了她的建议,贺斐之没再执着,拿起匕首走向树林,没一会儿,却连个兔子都没有发现,只采了一些能吃的菌陈。 他心里存疑,照理儿,搜救的人也该按着树上的记号找到此地了,为何迟迟没有见到来人,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带着疑惑,他回到洞口,重新钻木取火。 昨日掌心的伤还未愈合,再添新伤会钻心的痛,可他似没有知觉,只想着让阮茵茵填饱肚子。 简单的水煮菌陈,带着泥土的味道,实在算不得美味,但在绝境已是不易,也是此刻,他能给予她最珍贵的东西。 知他昨夜未进食,阮茵茵怎么也不肯先食用,“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否则咱们都饿着。” 贺斐之顺了她的意思。 水饱过后,又逢天晴,贺斐之决定不再等待救援,想要带着阮茵茵碰碰运气,或许能遇见临时被困山中的猎户。 猎户都是极富经验的,说不定能带着他们择一条路线走出山谷。 听了他的建议,阮茵茵没有异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上一拼。救援的人迟迟没有现身,必是遇见了特殊情况。 此时,另一处树林中,季昶冷着脸站在漫天白茫中,呵出一口雾气。 “此处,可曾来过?” 下属回道:“应是来过,厂公,咱们迷路了。” 空旷的山谷被雪覆盖,对于野外经验不多的人来说很容易迷路,他久居深宫,不常接皇城之外的任务,寻起失踪的人,着实棘手。 其余的搜救人员也在三三两两地搜寻着。 侍卫的头目们在收到太后的密令后,已任贺斐之在野外自生自灭。 ** 这一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望着千里冰封的山坡,阮茵茵只感自己渺小。 顺着山坡向下一路东行,或许能走出山谷,但两人的体力都会殆尽,说不定会晕在路上。 她呵出气戳了戳掌心,想要拾些粗木坐个冰车,可手边没有钉子和木锯,算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咱们还要走吗?” “天无绝人之路,边走边想办法吧。”贺斐之颠了颠从阮茵茵肩上拿下的塞满野菜的褡裢,拉住阮茵茵的手腕,继续东行。 所幸,他们沿途发现了一座茅草屋,应是猎户夜宿之所。 茅草屋里有张简易的木床,还有一个铁桶和一副松木爬犁和雪杖。 爬犁需要犬只拉动,对他们而言并不实用,贺斐之匕首将其砍断,改成了简易的雪板。 阮茵茵问道:“你会滑雪?” “会。以前为了冰上对垒,我带着将士们特意练过,骑木而行,讲究的是又稳又快。” 将雪板绑在双脚上,贺斐之拿起雪杖,在屋外试了几次。 冬阳映雪,白的耀目,一身墨蓝锦衣的男子犹如雪中豹,矫健而驰骋。 滑出一段距离,他在晨曦中回眸,朝上坡的女子展颜,“过来,我背你。” 阮茵茵咬住嘴角,仅仅犹豫一息,便小跑着奔向坡下,粉白的斗篷被风吹鼓,飘荡在身后,如展翅的蝶,轻盈灵动。 贺斐之目光凝滞,等那道身影来到身边,才堪堪收回目光,附身下蹲,拍了拍肩头,“上来。” 阮茵茵伸手,搭在他肩头,抬腿向上盘,费力道:“太高了,你再低些。” 从前再怎么儒雅,贺斐之也不会觉得自己会为谁折腰,此刻却是甘之如饴。 膝盖继续弯曲,他彻底蹲了下来,任俏小的姑娘爬上后背。 勾住她的腿弯,不费吹灰之力地起身,他提醒道:“我要执杖,腾不出手,你需勾紧双脚。” 没有烟视媚行的娇羞,阮茵茵双脚灵活地勾在他腰前,盘上了他劲瘦的腰。 贺斐之将她向上颠了颠,拿起雪杖,娴熟地继续滑行。 漫天白茫中,他们与朔风为伴,漫浪而行,滑凹谷,跃峰/峦,似菱藤漂浮池面,如鹰隼翱翔天际,疏狂无拘束。 雪沫擦过面颊和长发,阮茵茵半眯着眼流眄回望,雪地上留下了两排滑痕。 “贺斐之。” “嗯?” “我们在飞。” 困境中逆行,他们成了雪天之间傲霜斗雪的梅花。 贺斐之继续执杖滑行,嘴角泛起浅浅的笑痕,为冷然的面庞添了暖意。 不知滑了多久,直到瞧见远方山坡上的炊烟,贺斐之才停了下来。 “茵茵,咱们做到了。” 是咱们,不是你或我。 阮茵茵扒着贺斐之的肩膀眺望,眼中划过惊喜,也多了一丝惆怅,适才亢爽前行,她竟抛去了成见,暂忘了恩怨。 可此刻,他们回到了现实,是否还要横眉冷对? 贺斐之将她放在地上,卸去雪板和手杖,放在路边,率先跨上山坡。 山坡积雪很深,一脚踩下去,没了锦靴,贺斐之向身后的阮茵茵伸手,“抓紧我。” 阮茵茵仰头,凝着男子清澈的目光,忽然嗓子哽咽,她递出手,握住了那抹温热。 在双脚踩在山坡之上时,阮茵茵再次感叹,沧海一粟的他们,又一次战胜了困境。 有炊烟的地方,自然有人群,他们连续敲了三家的房门,才得了好心人的短暂收留。 一碗撒了鸡蛋酱的热面,成了世间最可口的美味。 果腹之后,阮茵茵挤在老人家的偏房内小睡了一觉,醒来时,窗外传来劈砍的声音,她走到门边,看着贺斐之卷起衣裾为老人劈柴的场景,凝望了许久,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夜里为她劈柴,那会儿的他,眼里有活儿,但心里没有,敷衍于表面,如今倒是有了人情味,不再端于高阁,不识人间烟火。 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贺斐之转过眸,狭长冷眸泛起点点涟漪。 曾有一个小丫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诚热忱,满眼是他,却被他在不知不觉间弄丢了。 劈完柴,又挑了水,贺斐之递给老人一锭银子,说是想要借宿一晚。 滑雪后体力殆尽,又不忍看老人劈柴挑水,主动挑起担子,此刻彻底透支了体力,无法赶夜路,需要休整一晚。 老人一笑,慢吞吞地回到正房,拿出一床被子,放在阮茵茵盖过的被子旁,“我的被子小,你们小夫妻还是盖两张吧。” 阮茵茵:“我们不是。” 贺斐之:“多谢婆婆。” 两人异口异声,贺斐之的声音稍微盖过了阮茵茵的。 老人耳背,根本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笑眯眯地离开偏房,留下一对“小夫妻”互相对视 ·🌸第 39 章 ◎贺斐之生辰。◎ 深夜, 简陋的小房遮挡了寒风。贺斐之打好地铺,主动躺在上面,侧身背对木床, 道了声“好梦”。 阮茵茵怔了下,以前在镇上的茅舍中,两人也曾挤在一间房中,可每晚道“好梦”的人是她, 而他总是不冷不热, 仿若没有听见。 吹灭烛台, 阮茵茵躺进被子里,望着被月光映亮的窗子, 嗫嚅道:“这次多谢。” 贺斐之睁开眼, 想说不客气, 可世间好似没有比“多谢和不客气”更客套的对话, 他重新闭上眼, 温声道:“不用见外。” 周遭静幽幽的,依稀能听见正房传出老人鼾如雷的呼噜声,阮茵茵对着黑夜道:“不知要怎么谢你,你好像什么也不缺, 但还是想说,有机会,我会报答” “山高水远,来日方长,随缘吧。”贺斐之不想从她口中听见疏离的话,索性替她找了另外一种说辞。 阮茵茵翻身面朝窗子, 抱着手臂, 闭上了眼。 他们之间, 不会有来日方长了,再有些时日,二姐就会设计金蝉脱壳,她和长姐也会一同跟着消失。 她连报答他的机会都没有了。也许在别人那里,她不十分在意恩情的亏欠和偿还,但在他这里,她想要还清、两清。 贺斐之并不知她心中所想,更不知她们姐妹的计划,因过于疲累,很快睡了过去,传出了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翌日碧空如洗,阮茵茵从睡梦中醒来,地上空空如也,被褥已经叠放在床尾,甫一打帘,还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与偏房紧连的灶房内,老人昨夜得了贺斐之赠送的银两,今早就抓了圈养的芦花鸡,做了一锅小鸡炖蘑菇。 “醒了,闺女。”老人指了指泥炉上的水壶,“我烧了热水,你去洗漱吧。” “婆婆,跟我一起的人呢?” “啊?” 阮茵茵又重复了一遍,稍微拔高了嗓子。 “在院子里打拳呢,小伙子身手真好,是闺女你的福气啊。” 阮茵茵淡笑,也没解释,拎起水壶走向面盆,简单清洗起来。 敞开的门缝中,她瞧见贺斐之正在弓步贯拳,动作流畅,气势如虹,堪比雪中飞鹤。 “闺女,你家夫君今年贵庚?” 阮茵茵讷讷道:“二十有三。” 她也不想接话,可老人都凑到跟前,摆出闲话家常的架势,不回答实在说不过去。 “多少?”老人耳背,没有听清。 “二十有三。” “多少?” 阮茵茵连回答带比划,“二十有三。” “咯吱”,房门被推开,贺斐之伴着雪光走进灶房,而阮茵茵还保持着一手比“二”一手比“三”的动作。 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还记得他的年岁,阮茵茵端起水盆去屋外倒水。 水盆中倾出一泓热水,浇在土地上,阮茵茵默了一会儿才回屋,“婆婆,我帮您。” “啊?” 老人的耳力实在不好,阮茵茵直接拿起锅铲,翻炒起鸡肉,之后添了水,闷上锅盖。 贺斐之净手后,走到阮茵茵身后提醒道:“过了今日,我二十有四。” 过了今日?阮茵茵恍然,腊月是他的生辰月。 “哦。” “仅此?” 阮茵茵转头,对上他深邃的眸,似笑非笑地问:“不然呢,还指望我送你生辰礼?” 在她生辰的前夕,他花了几个大夜为她打磨发簪,最后连送都没有送出去,贺斐之心下自然是不舒坦,但也知没有计较的资格,“没什么,跟你说一声而已。” 阮茵茵拿起碗筷摆在木桌上,没有再搭茬,她能怎样,难不成还要为他祝贺一番? 他们比陌路人多了一层恩情,可这层恩情不足以释怀曾经的过往,她不愿回头,也从不回头。 饭菜端上桌,老人极为好客地拿出珍藏的汾酒,为两人斟满。 这一带很少能见到售卖汾酒的作坊,老人看起来又孤苦无依,是托邻里从外地带回的? 贺斐之闻了闻酒味,并未品尝,但还是给予了肯定,“好酒。” 老人听清了这句评价,竖起拇指。 为了不拂老人的面子,阮茵茵尝了一口。清甜不涩,醇香不呛,还有一股子后劲儿,喝到微醺刚刚好。 等喝下一杯又一杯,酒劲儿上头,酡红着醉颜晃晃手,“喝不下了。” 这婆婆酒量忒好,一斤半下肚,面不改色。阮茵茵已是酒量超群的人,还是败下阵来。 再看对面的贺斐之,也是面不改色,阮茵茵怀疑他压根没有碰酒。 当老人还要给阮茵茵斟酒时,贺斐之盖住阮茵茵的酒杯,“她不能再喝了。” 老人侧耳,示意他大点声。 贺斐之淡笑摇头,拿过酒坛子放到桌下,所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老人委屈巴巴地夹起鸡块,大快朵颐,七旬的老人胃口好、酒量好、牙口好,还真是叫人羡慕。 用过早饭,贺斐之向老人借了一辆驴车,就要与老人告别了。 山水中相逢,也是一种缘分,老人将他们送出很远,依依不舍地挥起手。 贺斐之回眸时,目光一顿,发现老人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祖母绿的手镯。 贡品 质地上乘的祖母绿在大周朝是极为罕见的,很多都是贡品,一位清贫的孤寡老人,怎会拥有这等宝石? 贺斐之坐在车廊上,一边驾车一边沉思,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阮茵茵挑开车帘,杏眼迷离地问道:“怎么行驶得这么慢?” 舌尖都喝卷了,贺斐之将驴车停在路边,转身去瞧阮茵茵,挑眉道:“嫌慢你来驾。” “我驾就我驾。”甭管驾车水平如何,嘴上不能输,阮茵茵站起身,晃晃悠悠钻出马车,刚要去接鞭子,双脚一软,径自栽倒下去。 贺斐之眼疾手快,将人抱进怀里,大手护在她头上。 阮茵茵想要坐起身,奈何身体失衡,半跪着再次扑回男人怀里。 那汾酒后劲儿太大。 贺斐之没有沾酒,是考虑还要驾车,担心路上遇见问题。那老人劝不动,就都劝给阮茵茵了。 瞧那迷糊的模样,在璨璨冬阳中,皙白娇颜泛着酡韵,唇上似还残留酒的芳香。 贺斐之轻滚喉结,将她推进车厢,自己也跟了进去,“你睡会儿,等醒来就到地儿了。” 驴车很小,只有两把长椅和一个竹篓,阮茵茵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好在竹篓里有棉被。 贺斐之将两把长椅并拢,铺上棉被,示意阮茵茵过来试试。 阮茵茵晃晃悠悠地坐过来,头一歪,倒在男人肩头。 贺斐之捏捏鼻梁骨,将棉被铺在了厢底,“乖,躺进去。” 阮茵茵眨巴眨巴眼睛,觉着棉被不够厚实,拉着男人一同倒在上面。 女上男下。 冷不丁后背着地,贺斐之怔愣间,胸膛上袭来一方温玉,软软的、香香的,勾缠着意识。 他揽住“温玉”的腰,静静躺在那里,目视上方的厢顶,在狭窄的车厢内,似坠入绵柔的云,飘飘荡荡、恍恍惚惚,理智和自持被击得零碎。 “茵茵。” 怀里的女子没了动静,微张着檀口睡着了。 贺斐之单膝抵地,翻转过身体,将人压于厢底,撑起上半身凝睇女子许久,清润曜黑的眸子晕开两抹红晕,他寻到她的手,强行与她十指相扣,身体慢慢下压,薄唇靠近了她的脸颊。 “茵茵。” 再唤睡梦中的人儿时,嗓音不可抑止的沙哑,自醉般地想要沉浸。 他略过她的额头、鼻骨、鼻尖,气息氤在她唇峰之上,犹豫很久,只与那粉唇轻轻擦过,没有放纵自己去一亲芳泽。 她会生气的。 想到此,他坐起身,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为阮茵茵盖好被子,钻出车厢去驾车了。 心口悸动犹在,任朔风如何狂吹都消散不去,可转瞬,他又想起了正事。 那老人很不寻常,但对他们并无恶意。 驴车驶离农舍许久,老人收回视线,笑呵呵地打个响指。 可打了许久,也不见回音,她又连续打了几个,还是没有回音。 一掐腰,老人没了好脸,“还不出来?” 远处的山坡下,一袭霜白缎纹锦衣的男子走了出来,眼中含笑,目视驴车驶离的方向,“娘,见到贺斐之感觉如何?” 老人看向来人,侧耳道:“啊?” 段崇显仰头扶额,走近她大声道:“没什么!” 老人撇撇嘴,“怎么躲那么远?” “贺斐之可是猴精儿,我藏得近,还不得被发现。” 当听说贺斐之和阮茵茵失踪后,段崇显便带着下属前来救援,还特意请出了自己大隐于市的母亲。 母子摊开附近的舆图探讨后,料定贺斐之会择这条路线脱险,于是等在终点,没有如季昶那样盲目地寻找。 而贺斐之并未见过段崇显的生母,自然没有认出。 老人姓董,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翎薇。但除了段崇显,其余下属无人知晓她的名讳。 这对母子若是走在街上,也很少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母子,毕竟差了四十五载。 董夫人褪去身上破旧的布衣,换上段崇显亲手送上的妆花缎袿衣,若有所思道:“那姑娘和贺大都督有隔阂。” 段崇显搭上母亲的肩,卖力地按揉起来,“贺斐之伤过那姑娘,没那么容易和好。” 董夫人重重一哼,“那就怪他了,媳妇是要疼惜的!” 段崇显无奈一笑,揽住母亲的肩走向山坡前,带她一起纵览白雪皑皑下的峦壑峭岫。 作者有话说: ·🌸第 40 章 ◎怒吻。◎ 金乌西坠, 漫天红霞。 快到皇城时,贺斐之在路边垂柳旁停下驴车,放出响箭。 没一会儿就有大批三千营的骑兵赶至跟前。 “末将等救援来迟, 请大都督降罪!” 浑厚的声音,惊醒了车厢中沉睡的女子。阮茵茵揉着眼皮坐起来,挑帘看了一眼黑压压跪地的骑兵,赶忙缩回车厢。 贺斐之反手挡好帘子, 示意骑兵们开道回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驶入城门时, 一直在总督衙署等待消息的秦砚舒了一口气。 总算回来了。 在救援时, 秦砚没有一同参与,而是快马加鞭护送少帝回宫, 与冯首辅等重臣一同坐镇朝廷, 稳住了人心。 “既如此, 本官先回大理寺了。” 盛远追上前, “秦少卿不等着见大都督一面?” “没事就好, 回头见吧。”秦砚披着白氅,向后挥了一下手中折扇。 大冷的天还拿把扇子,盛远甚是不解,殊不知, 那把扇子可是忠勇侯府的暗器之王。 等从秦砚口中得知妹妹安然回来,韩绮面上不显,回到公廨时重重合上门,双手撑在书案上喘起了气儿。 幸好无事。 她们姐妹再禁不起分离了。 “叩叩叩。” 有人前来。 听那不客气的叩门声,就知是哪位大爷。韩绮调整好心绪,拉开门缝, 一脸恭敬地问道:“秦少卿何事?” “白日里关门作甚?” “冷。” “大男人怎么总是怕冷?”秦砚用脚尖顶开门扉, 侧身挤了进来, “有个案子,上面想让你过几日去跑一趟。” 韩绮认真听他讲完梗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工部虞衡清吏司的官员私藏兵器,私下卖给山匪,需要大理寺介入调查。 这案子倒是好取证。 不过,韩绮另有了打算,也是终于等来了脱身的机会。 ** 将阮茵茵送回府,贺斐之入宫面圣。 见到贺斐之走进殿宇,少帝没顾及帝王之仪,泪潸潸地跑上前,一把抱住贺斐之的腿,“大都督,你总算回来了” 少年哭得差点背气,贺斐之放下臣子之礼,附身抱住他,“让陛下挂心了,臣无碍。” 看着这一幕,朝臣们各怀心思,有人感慨君臣连心,有人喟叹少帝气盛,还有人暗恨贺斐之能安然回来。 太后翻转着鸡心核桃,睇了少帝一眼,示意御前宦官将人带回自己身边。 一面是太后,一面是贺大都督,御前宦官左右为难,讪讪地走到少帝身后,谄媚道:“诶呦,这两日,陛下寝食难安,就盼着大都督安然回宫,今儿总算心落地儿了,老奴” “行了,哀家听得脑仁嗡嗡。”太后打断他,看向松开少帝直起腰的贺斐之,“大都督能够回来,是朝廷之幸事,哀家甚是欣慰。” 贺斐之对太后从中作梗的事已心知肚明,语气平平道:“托太后的福。” 太后垂眼,掩去几许蔑然,“大都督为救美,不惜身陷险境,哀家觉着,那女子怎么也该以身相许才是。” 已经回宫的季昶半敛眸子。 按理儿,阮茵茵背后无势,对贺斐之而言是拖后腿,太后此举,无疑是间接削去了贺斐之会因联姻壮大的势力。 赐婚似乎变得顺理成章,只要贺斐之同意,没有阮茵茵拒绝的份儿。 不知怎地,季昶心里乱了一晌,他定眸看向贺斐之,想听听对方的意思。 怎料,贺斐之淡淡道:“救人乃一时的无畏,还望太后莫要凡事都与风月情/爱扯上关联。” 话落,在场的朝臣们瞠目结舌,这话无疑是在打太后的脸啊,实在是越礼了。 太后感觉面上过不去,却碍于场面,没有动怒,只道头晕,让季昶扶着她回了慈宁宫。 贺斐之没有在意,安抚了一会儿少帝,带着宫门外的骑兵回去了总督衙署。 圣旨赐婚的确不容阮茵茵拒绝,但他不想以这种生硬的方式,绑缚住她,也将他们拉到无法迂回的千尺冰窟中。 阮茵茵回到府中,与榕榕和婉翠讲起被困的经历,心有余悸。 榕榕抚抚胸口,“还好有贺斐之。” 说完拍了下嘴,“瞧我。” 阮茵茵缄默,回屋浸泡在浴桶中,将浸水的脸帕搭在额头,任水滴滑入发缝。 这次的恩情,还不上了,带着浅浅的歉意,她彻底没入浴桶中。 傍晚暮色苍茫,阮茵茵彻底酒醒,头还有些晕乎,在喝下一碗醒酒汤后,裹着白绒斗篷坐在后院的廊椅上,凝着枝头唧唧啾啾的麻雀。 这时,婉翠揣着几包草木的养料走来,“姑娘,季厂公来探望姑娘了,没进院子,在府前等着姑娘呢。” 没想到他还记得辛夷花的事,阮茵茵示意婉翠将养料拿去柴房,自己走出府门。 巷陌的槐树前,男子一袭银红罗纹立领长衫,腰缠玉石黑革,瑰丽妖冶亦如初见,尤其那两瓣殷红的唇,让他多了雌雄莫辨的诡美。 “来了。” 如寻常招呼老友般,阮茵茵翘起粉唇,朝他招招手。 她招手的方式很特别,手指上下摆动,很像一个乖顺的邻家妹妹。 在担忧了两个昼夜后,季昶心里的大石有了着落,上前一步迈上石阶,在阮茵茵毫无防备上,将她拥入怀中。 “没事就好。” 身体一僵,阮茵茵左右瞧瞧,抬手想要将人推开,奈何力气不敌对方,“你、你怎么了?” 阮茵茵缩起肩膀,尽量缩小存在感,试图脱离开他的怀抱。 季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越抗拒,手臂收得越紧,倏地,侧方徒然逼近一道身影,挥手就是一拳。 重重砸在季昶那张阴柔绝美的脸上。 隐于暗处的西厂缇骑立即现身,发现挥拳的人是贺斐之时,全都傻了眼。 贺斐之的隐卫也不遑多让,拔刀闪现于四周,但在发现先出手的人是自己的主子时,也都没了主意。 上?退? 季昶捂住右脸退开几步,脚跟落在石阶之下。 他半抬手臂,示意缇骑们散开。 贺斐之也挥退影卫,负手挡在阮茵茵面前,周身的凛然不容忽视。 “大都督送咱家这份大礼是何意?” “季昶,你越矩了。” “大都督又有何立场?” 两人颇有些剑拔弩张,阮茵茵很想转身回府不去搭理他们,可耳边犹记得季前辈的叮嘱,要顾虑季昶那不愿向人展露的脆弱自尊心。 “贺斐之,我和季厂公的事,无需你指手画脚。” 以为自己听差了音儿,贺斐之回头看向站在石阶上的阮茵茵,眼底划过浅淡的不自在和险些流露的失落。 “你和他的事?” “嗯。” 阮茵茵攥紧衣袖,下了逐客令,“你我没什么可谈的,请回,莫要再来打扰。” 闻言,季昶先是一笑,原来,能伤人的不见得是暗器冷刀,还可能是心仪之人的话语。他拢起衣袖,有种看好戏的爽利感。 深深望着女子决然的样子,贺斐之黯下眸子,大步离开,氅衣摇曳,衣袂翻转,暗怒之意极为明显。 阮茵茵刻意显露出漠然,让自己和他都没有余地。 再面对季昶,她有些不适,“还有事吗?” 看贺斐之吃瘪,季昶心中畅快许多,冲淡了阮茵茵对他排斥带来的惆怅,但他的克制,可以令他及时收心,不至于像贺斐之那般狼狈。 “养料记得要加水调稀,我先走了。” 阮茵茵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深夜,宫灯盏盏,少帝小跑在游廊上,几分赌气,几分烦躁。 一众宫人随着太后追在后头,慌乱又急切。 “拦住陛下,别让陛下出宫啊!” 御前宦官边跑边向路边的侍卫招手,急得满头大汗。 太后也是满脸急色,深知自己话重了。 可少帝毕竟是天子,侍卫们哪敢使蛮力,即便碰到少年的衣袖也不敢硬拽。 少帝熟悉宫中地形,又被侍卫们“防水”,轻而易举避开阻扰,牵过自己的小矮马,头也不回地奔向宫门。 “开宫门,给朕开宫门!” 小小少年不管不顾地甩着马鞭,直奔宫门而去。 宫门前的侍卫们傻了眼,若陛下直撞宫门,伤了面相,皇室还是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侍卫副统领急得龇牙咧嘴,在一人一马快入门洞时,“诶呀”一叹,示意侍卫们打开宫门。 五尺夜光倾泻而入,有种宫里没有的疏隽感,少帝一甩马腚,驱着小矮马一跃而出。 副统领抬手,示意侍卫们快跟上。 见状,太后险些气晕过去,咬牙切齿地喊道:“快快护驾,陛下若有任何差池,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宫城乱成一锅粥时,还不知情的盛远走进总督衙署,“大都督,卑职派人去了那家农舍。” 烛台前,贺斐之问道:“如何?” “农舍中只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家中无老人。” 贺斐之抬眼,果然,那老人不寻常。 可没等贺斐之再去细思老人的目的,就有御前宦官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不好了,大都督,陛下和太后闹脾气,一气之下跑出宫了!” 闻言,盛远差点惊到下巴。 贺斐之冷厉道:“慌张什么,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陛下出宫了?!” 御前宦官噤口,大气不敢喘。 与盛远交代了衙署的事宜,贺斐之带着几名将领走出大门,“分头找,不可声张。” “诺!” 此时,一条巷陌中,甩开众人的少帝勒住小矮马,拍了拍它的脖子,“惊雷,咱们歇歇。” 侍卫们显然小瞧了孩子的机敏和灵活。 少帝哼一声,跳下马准备舒展筋骨,却隐隐听见墙根传来吱吱声。 在夜色中尤为清晰。 老鼠! 他的小矮马最怕老鼠! 可没等他做出安抚的手势,小矮马已经被乱蹿的老鼠惊到,嘶鸣着跑向巷尾,甩开了追逐的少年。 “惊雷,惊雷!” 少帝小声唤着跑向空旷街道的小矮马,恨铁不成钢,若是让搜寻的侍卫发现,他还要回宫被母后唠叨。 不比太师和太傅,太后是个爱唠叨的,还很偏激,少帝烦不胜烦,莽撞逃离宫阙,一来是发泄气闷,二来是真的不想呆在宫里。 他不是怠惰,而是想要劳逸结合,太后和臣子给予他的担子太重,令他呼吸不畅,产生了排斥感。 看着小矮马越跑越远,少帝一跺脚,急匆匆追过去,“惊雷,给我站住,当心我杀了你吃肉!” “噗——” 惊雷是匹烈马,没那么容易听令于人,除非主人能绝对的驾驭它,显然,少帝还未到火候。 说时迟那时快,在惊雷即将消失在交叉路口时,一道白衣身影突然闪现,勒住了缰绳,迫使惊雷停了下来。 “呦呵,哪里来的小良驹?” 见有人拦下惊雷,又不是宫里的侍卫,少帝急跑过去,“是我的马,它叫惊雷!” 段崇显斜睨一眼不远处跑过来的少年,浅棕色的瞳眸微凝,提起嘴角,“那你叫它一声,它若应了,我就还给你。” 为了光明正大地牵走马,少帝像寻常那般对着小矮马吹起了口哨,“惊雷,原地转圈。” 怎料,小矮马非但不转圈,还甩了一下头,此举惹笑了看热闹的男人。 低醇是笑声没有歹意,却令少帝红了脸。 段崇显上上下下拍了拍小矮马,比划起手势,“惊雷是么,原地转圈。” 在少帝惊讶的目光下,小矮马美滋滋地转起圈,还发出了愉悦的声响。 “你会训马?” 段崇显抚着小矮马的鬃毛,温和笑道:“何止会训马。” 少帝并不服气,自己身边的能人数不胜数,却从未见过口气如此狂傲的,但此人口气虽傲,周身的气息却并不凌驾于人,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少帝很少与宫外的人打交道,忽然有些不知如何交流。 另一条街道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段崇显将缰绳递给少年,犹豫着按按他的肩膀,“找你的人来了,回去吧。”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 “那你怎知有人在寻我?” “猜的。”段崇显附身,直视少年的眼,“三更半夜,街上就寥寥数人,很好猜吧。” 少帝点点头,表示认同。 段崇显直起腰,走向岔口的第三条街道,向后摆摆手,“相逢是缘,小鬼。” 小鬼? 少帝嗤了一声,掐腰追出两步,“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墨空靛蓝,明月宵晖,苍穹之下的男子没有回头,于风中回道:“闲云野鹤,无名无氏。” 少帝眨了眨黑漆漆的眼,与星月一同映入眼底的,还有男人出尘的背影。 身后传来侍卫的惊呼,“陛下,陛下在此!”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传来,少帝耷拉下肩膀,牵着小矮马转过身。 月光照在少年的背脊上,似将他推向侍卫,又似在安抚他的情绪。 拐角处,望着少年被侍卫们簇拥而走,段崇显靠在墙壁上叹口气,耳边传来低沉的问话时,他也只是闭着眼,不想作答。 “我说过,你不该出现在他的面前。”贺斐之从暗夜中走出,目光疏冷地瞥了段崇显一眼,“是为了你好。” “藏在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 “既然偶遇,去喝一杯吧。” 贺斐之越过他,走向宫阙的方向,甩出冷冷两个字,“没空。” 走了三步,贺斐之顿住脚步,侧眸问道:“昨日,我遇见一位婆婆,喝汾酒,戴宝镯,替我查一下。” “喝酒的富贵老人可多了,我上哪儿查去?” 贺斐之向后抛出一枚腰牌,“她戴的宝镯是贡品,应与宫中人有关。礼部有专门记录贡品的薄册,你用我的腰牌去查一下。” 说罢,大步离去。 都说多智近妖贺斐之,果然不假,一叶知秋啊! 将腰牌握住手里,段崇显哭笑不得,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速速将老母劝回辽东为好。 ** 与段崇显分别后,贺斐之直接跨马入宫,一进帝王寝宫,就听见太后的数落声。 少帝窝在锦衾中,气鼓鼓的泛着倔脾气。 季昶也是刚刚从都护府赶回来,好言劝着太后。 贺斐之没有多言,反而静静站在绡幕外,反思他们对一个孩子是否太严厉了。小小的少年是需要释放和陪伴的。 等太后和少帝不欢而散,贺斐之打帘进去,在龙床前弯下腰,“陛下可想养狗?” 少帝爬出锦衾,歪头看向贺斐之,“大都督不生朕的气?” “陛下希望臣如何做?” 没有犀利,没有责备,反而有种丝丝入扣的温和,少帝爬出来,盘腿坐在床上,“是朕任性了。” 贺斐之没有去劝少帝今后要如何,只耐着性子问道:“陛下可有想完成的心愿?” 提起这个,少帝来了兴致,“朕想去游历一圈,去哪儿都好。朕的确也想养狗,可母后怕狗会伤到朕。朕还想去行宫与太妃们谈谈心,告诉她们无需担忧,朕不会让人动她们的,她们若是想离宫,朕会给予她们自由,不再做笼中鸟。” 没想到一个孩子会去考虑太妃们的处境。 太后向来强势,做贵妃时,就是会主动争宠排除异己的人,也极为打压其余三妃四嫔,更别说品阶低的后宫女子以及皇嗣了。 那时的正宫皇后年岁大,又无子嗣,主动提出离宫修养。先帝念她温和良善、不争不抢,准许了她的离宫,然而,那一走,便是永别,有预谋,有路线,让先帝找了二十五载,先帝在驾崩前,还在念叨他皇后的名字——翎薇。 想到此,贺斐之沉了眸色,在看向少帝时,心境变得复杂。谁能想到,四旬多的女子,在用尽了求子的配方依然无用后,会在离宫之时怀上喜脉。 虽未见过那位皇后,但贺斐之能够想像,她在独自抚养某人长大时,有多辛劳。 离宫后,贺斐之回到总督衙署,让盛远从军犬的小崽中挑选出一只温顺的送到少帝那里。 盛远嗫嚅:“若是让太后知晓,咱们” “有本督担着,你放手去挑。” 盛远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又过了两个时辰,月落参横,贺斐之收拾好大案上的公牍,起身走向衙署的舍房,却无睡意,满目皆是阮茵茵绝情的模样。 心中生出不甘,他起身洗漱,之后独自乘马去往宁府。 有风吹拂,卷起绡幌的边沿,阮茵茵似有所感,却因睡意沉沉没有醒来。 贺斐之合上轩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前,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夜探女子闺房,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屋里有股清浅的兰香。 贺斐之熄灭熏香炉,走到床边,隔着半透的绡幌凝睇床上的女子。 屋里燃着地龙,有些干热,女子从被子里蹬出一条腿,夹在被子上,露出小巧的玉足和一截雪白的脚踝。 阮茵茵肤色白得几近发光,是天生丽质的那类人,稍稍娇养就会出落得水灵娇丽。 贺斐之挑开绡幌,坐在了床边,不知按了一下女子的哪个穴位,使女子彻底睡熟过去。 粉润的唇微微嘟起,好似处在与人争执的梦境中,受了委屈,时而哼唧出声。 贺斐之将她扶起,抱在怀中,轻轻拍抚她的背。 很快,阮茵茵不再嘟嘴,歪倒在男人臂弯,半启朱唇,露出洁白的贝/齿。 贺斐之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失礼之人,可在阮茵茵这儿,他一次次的颠覆了对自己的认知。 还是离开吧,以回避那卑劣的欲。 可正当他推开窗时,床上的女子忽然喃喃道:“季昶,你要” 你要和季前辈好好的。 当听见季昶的名字时,贺斐之犹如坠入万尺冰崖,他走回床边,任敞开的窗风吹过衣摆。 “茵茵,醒醒。” 他不想从她口中听见别的男子的名讳,即便会让她发现他闯入了她的闺房。 可阮茵茵还是没有醒来,也不会那么快醒来。 贺斐之重新坐回床边,慢慢伸手,将指腹按在她的唇角,以粗粝的指腹刮蹭她的唇肉,一下下,力道渐起。 睡梦中的女子咬住下唇,也连带着咬住了男人的拇指。 眸中涌出浓稠的墨韵,想起那晚在山洞中相吻取暖的场景,贺斐之呼吸渐重,抽出拇指,附身吻了上去。 撬开,探入,攻城略地。 她不可以惦念旁的男子,他不允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 41 章 ◎离别前夕。◎ 阮茵茵呼吸不畅, 张开嘴想要汲取空气,却尝到了带着茶香的陌生气息。 睡意全无,她蓦地睁开眸子, 先是一怔,在反应过来有人趁着深夜强/吻她时,吓得激灵不止,使劲儿地挣扎起来。 眼泪都吓了出来。 “唔” 理智一瞬归位, 贺斐之单手撑在床边, 拉开彼此距离, 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唇,“别叫, 是我。” 从没想过贺斐之会做这等龌/龊之事, 阮茵茵哪里会乖乖听话, 手脚并用地折腾起来, 可她那点猫劲儿, 哪里撼动得了贺斐之。 “茵茵!” “唔唔” 贺斐之不想桎梏她,可眼下必须让她冷静下来,“你再叫,我就掳走你!” 阮茵茵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使劲儿甩甩头,可眼前的人影非但没有消失,还愈发清晰。 真实的触感和气息萦绕着她,使她不得不相信,贺斐之也有斯文败类、道貌岸然的一面! 即便被捂住嘴,她还是一字一顿地骂了出来, “登徒子!” 贺斐之被这句话差点气出内伤, 将她拉坐起来, 摁在床围上,“你那会儿梦见什么了?” 为何要念出季昶的名字? 阮茵茵被压于隔着绡幌的床围上,后背陷入绡幌中无法动弹,披散的长发很是凌乱,添了一丝媚。 “你管我梦见什么,登徒子!” 她涨红着脸,咬牙切齿。 他冷着眸,抿唇不语。 “放开我,你来我房里做什么?”后背抵在围子上很不舒服,她扭动起腰肢,单薄的雪色寝衣紧贴身形,凸显出柔美的弧度,却使她更为难堪。她侧过脸,看向隔扇,只要大叫一声,婉翠应该就会听见。 可婉翠将要面对的是贺斐之,一旦触怒对方,后果不堪设想。 贺斐之不知她心中已将他与暴徒联系在一起,坚持要一个答案:“你先回答我,梦见什么人了?” 两人都是倔脾气,互不相让,阮茵茵使劲儿蹭了蹭唇,粉柔的唇变成了殷红色。 贺斐之狼狈地别开眼,扯过床边椸架上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带回皇城一年多,小丫头的体态发生了变化,酥/胸/翘/臀,细腰长腿,与没长开时的样子相差甚远。 趁着贺斐之思绪飘远,阮茵茵发狠地向前倾身,以脑门狠狠撞击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当听得对方发出一声“嘶”时,脱开束缚,赤脚跑到地上。 贺斐之下意识抓住了她,反被她施了一招防御,即是那晚在山洞前,他言传身教的招式。 当女子曲膝击向他双膝之间时,贺斐之额头青筋直跳,在避开攻势后,快步转到她身后,反剪住她的双手。 “这些招式对我无用。” 意思是,让她省些力气。 阮茵茵反脚踢在他的衣摆上,发着怒气,“你百般缠我,到底为了什么?我跟你说了,我们海北天南,各不相干,你还想怎样?” 贺斐之静静听着她的控诉,心如刀割,他想怎样?不过是想修复他们的关系,可事与愿违,脱离了掌控。 善于掌控全局的人,对自己的感情失了策,一败涂地。 “茵茵,我喜” “叩叩叩。”门外传来婉翠的拍门声,打断了贺斐之那句已到嘴边的“喜欢你”。 “姑娘,姑娘怎么了?” “咯吱”,外间的房门被推开,有脚步声靠近了内室的隔扇。 阮茵茵很怕贺斐之恼怒之下将婉翠灭口,没做他想,挣开贺斐之的手,转身将他推向衣柜,可他身量太高,衣柜根本盛不下。 看她担忧他人的样子,贺斐之几不可察地叹口气,心里空落落的,随即走向后窗,在婉翠拉开隔扇的一刹,纵身一跃,两个健步,跃出二楼的阑干,稳稳落在后院的平地上。 阮茵茵拉住跑向窗口的婉翠,“没事,我嫌屋里闷,开窗透会儿气。” “那姑娘也要穿上鞋子啊。”婉翠扶阮茵茵坐在床上,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姑娘怎么心事重重的?可是梦魇了?” “热的。” 静等了会儿,阮茵茵趿上鞋子走到窗前,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合上了窗子,将与贺斐之的一切瓜葛阻挡在了屋外。 后巷的矮墙前,贺斐之仰头感受着冷月散发的光韵,冠美的面庞显露迷茫,自己对阮茵茵已经到了魔障的程度,才会不顾礼义廉耻夜探她的闺房。 次日早朝后,贺斐之刚回衙署换上玄黑劲装,就听门侍来禀,说是新升任的大理寺左寺丞韩绮有事求见。 大理寺来人,通常都与棘手的案子有关,需要内卫出动兵力配合,贺斐之示意门侍将人带进来,自己坐在大案前,单手搭在案板上,淡淡凝着韩绮腰杆挺直地走进来。 想起韩绮与阮茵茵相谈甚欢还同乘一船的情景,贺斐之那双黑瞳疏冷了不是一点半点,目光也更为审视。 男生女相,肆意成性,红颜遍地,啧,越看越不顺眼。 面对贺斐之的审视,韩绮背脊有些发汗,但她是为了公事而来,还是很有底气的。 作揖过后,她禀明来意。 大理寺卿交代给她的事,是一桩有关工部虞衡清吏司官员私下贩卖兵器给山匪的案子,既与山匪有关,自然要出动兵力围剿。 在面对有兵器傍身的强悍山匪,大理寺的衙役多少有些不够勇猛,需要内卫两大衙署的鼎力支持。 “既如此,韩大人为何不去亲军都护府一试?” 贺斐之从不会在公事上刻意刁难,即便嘴上没有答应,心里也未将此案推给季昶那边。 韩绮恰到好处地拍起了马屁,“亲军都护府是宫城守备,论野外作战,应是不及三大营的。” 还真敢说,若是让那边听到,指不定要如何刁难于此人。贺斐之并未被取悦到,但也没有过多为难,“盛远,全力配合大理寺出勤,不得有任何闪失。” “卑职领命!” 盛远转转脖子,迸发出比悍匪还暴戾的气焰。 贺斐之手底下的人皆是如此,平时嘻嘻哈哈,一旦动起真格,比任何人都勇猛。 ** 山匪的寨子坐落在城外数百里外的峭岫上,按着地形易守难攻,盛远啐一口,心中大骂这群亡命之徒太过嚣张,敢在皇城附近安营扎寨。 他暗潜在灌木丛中,对两侧的五军营士卒道:“弟兄们,等夜深,咱们分两拨上山,突袭山寨,其余人分散在山脚下,包抄他们的退路。” “明白!” 盛远拍了一下声音最宏亮的士卒,“小声点。” 士卒揉揉脑袋,趴在草丛中。 韩绮等大理寺官员藏在五军营士卒之后,准备等士卒们攻退山匪,再入寨取证,因此不急于行动。 天色未暗,韩绮挖开一块雪,坐在地上,思绪翻飞,但凡那些兵器里有容易引燃的火引,就是她金蝉脱壳的良机。 而她也早已与姊妹们商议过,可先行离去,与她们在他乡汇合。 可哪里会想到,太后特封了茵茵为县主,有县主这个封号,到哪儿都会树大招风,还要定期回朝廷点卯,领取俸秩。 她们姐妹三人若想彻底归隐,茵茵就必须彻底放弃这重身份,而脱离这重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与自己一起“葬身火海”。 运走山寨中的全部兵器并非一日之功,且看今日寨中有无火药再议。 深夜,山寨内刀光剑影,短兵相接,山匪被盛远带领的士卒连连击败,又被潜伏在山脚下的士卒断了后路。 山匪的攻势再猛,还是敌不过经验最为丰富的五军营将士。 一个时辰后,盛远举起山匪头子,狠狠掷在地上,一脚踩断了他的肋骨。 擒贼先擒王,没了头目,山匪们成了一盘散沙,很快被攻克。 盛远站在山顶,朝山下大喊着“得手”,声如洪钟,久久回荡。 韩绮佩服五军营将士的勇武,但不耽搁她实施自己的计划。 在查完全部的兵器后,她发现了堆放在枯井中能够引燃的火引。 数量不多,但足够引爆一次。 天时地利人和。 故意将枯井遮掩起来,也未将里面的东西记录在册,她与同僚回到大理寺,模糊地禀明了情况。 秦砚靠在圈椅上,查阅着薄册上的兵器,转动起手中折扇,“这点数量,还需要再搬运一次?” “是啊。” “贺斐之手底下那些人是不是偷懒了,不愿费力?” 实不想牵连旁人,韩绮给予肯定,“将士们都很拼命,下官看在眼里。” 那还用说,那可是五军营的人,秦砚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行吧,也不费劲,明儿一早,你带些衙门的人一起去吧。” “好的。” 无事可禀奏,按着往常,韩绮会立即离开,不给自己添任何人情世故上的麻烦,可今日,她站在秦砚的书案前,久久没有挪开步,清透的眸子泛着不易察觉的涟漪。 秦砚觑她一眼,“还有事?” “没有,下官告退。” 她转身,诧异于自己刚刚生出的不舍,实在是莫名其妙。 等人离开,秦砚合上薄册,双脚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转着折扇,没有意识到,适才的韩绮,是在与他道别。 当晚,当阮茵茵听完韩绮的计划,心里同样泛起异样,有丝丝怪异流淌过心扉,比最开始的决然弱了一点点,可并未改变她的最初决定。 缓释许久,她点点头,“好,我明日想办法当着众人的面,与你一样,进入山寨。” 作者有话说: ·🌸第 42 章 ◎贺斐之崩溃!!!◎ 盛远回到总督衙署复命, 贺斐之询问过兵器的种类和数量后,与秦砚有着一样的疑惑,“一次搬运不回来?” “按着韩大人的意思, 分两次运送,稳妥些。” 韩绮算是后起之秀,能力和态度都摆在那,很受大理寺卿和左少卿秦砚重用, 按理儿说, 此人该讲究效率, 不该拖延一日才是。 可贺斐之事务繁忙,对这等不是三大营的小事, 不会太过上心, 只让盛远注意下山寨那边的动静就去忙别的事了。 二更时分, 他乘马去往宁府后巷, 望了一眼燃灯的后罩房, 见有人影走动,便叫停大宛马,凝视许久,直到房中熄灯才收回视线。 回到贺府, 他收到赵管家递来的信函,说是派出的影卫已经打听到梅许所要寻的女子的下落。 女子嫁人后,举家搬离京城,去了西北。丈夫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屡次落榜,自甘堕/落, 时常对那女子拳打脚踢, 女子忍无可忍, 选择和离。 物是人非,不知梅许得知昔日青梅的情况,会义无反顾奔赴而去么,贺斐之并不关心他人的姻缘事,只当替阮茵茵兑现了当初寻人的承诺。 “明早送去宁府,交给茵茵。” 赵管家重新接过信函,点头称是,“主子,快年根了,府中可要备些年货?” 府中无女眷,也无孩子,年节极为冷清,贺斐之时常宿在衙署,赵管家都不知该不该筹备年货热闹热闹。 “筹备双份吧。” “老奴明白了。” 另一份是要送去宁府的,但人家拒收的可能性很大,赵管家暗自摇头,躬身退出书房。 多日不曾回府,贺斐之走到花几前,修剪起菖蒲,之后躺在摇椅上,随意翻看着角几上的书册。 余光中,置于多宝阁上的妆匣犹在,提醒着他已被阮茵茵拒绝了两次,失落感渐起,他将书册盖在脸上,闭目仰头,左手随意搭在椅边。 宁府后罩房,辗转反侧许久,阮茵茵坐起身,对着幽幽夜色默叹一声,那会儿已与两位姐姐商量好,明日她会与二姐在火海中金蝉脱壳,长姐暂留皇城掩人耳目以及处理剩下的琐事,等避过风头,她与二姐也寻到了安居之所,再派人来接长姐和婉翠过去。 这一步极为冒险,却是能保证二姐在金蝉脱壳后不被朝廷追捕的最佳方法,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在皇城的一年多,她遇见了很多人,悲伤与欣喜,怯懦与振作,一遭遭,一桩桩,回过头看皆是经历,就这样吧。 季昶,我相信,在你心里,季前辈不再是你的万丈深渊,而成为了你的一束暖光。别再阴郁下去了,过去无法改变,今后可期可许。 贺斐之,绮纨之岁,心悸由你开始,也由你结束,今后,我们都会再遇见许多人,终有一天会彻底释怀。 翌日薄雾疏雪,阮茵茵和榕榕乘车去往城外。 看长姐一直攥着绢帕,阮茵茵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担心,二姐会安排好一切的。” “怎么能不担心,那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场景,榕榕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待会儿用来迷惑大理寺官员的说辞,你再练习几遍,别露馅。那些人可都是断案的高手,不会轻易被糊弄住。” “嗯。”阮茵茵拎起车底的鸟笼,逗了逗里面的鸽子,“待会儿靠你了。” 这只鸽子是从养鸽人那里借来的,到时候,只需它飞过大理寺众人的眼前,自己就能以丢失了家鸽为由,接近那座山。 衙役们是从山上向下搬运兵器,薄册上又没有危险的兵器,山匪也已被降服,大理寺的人再不通融,也会看在二姐的面子上,让她在附近寻找的。 待大火燃起,这只鸽子自然会飞回养鸽人那里,而她和二姐也会在山路的另一头逃之夭夭,彻底摆脱当下的一切…… 希望不会出额外的状况。 抵达山脚附近时,阮茵茵挑帘张望,发现大理寺的人已经抵达,正在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任务,二姐就在其中。 阮茵茵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与长姐握紧十指,互相给予鼓励,之后,打开鸟笼,将信鸽朝那些人的方向抛了出去。 信鸽张开翅膀,飞了一圈,不知有没有被忙碌的人们注意到,总之不见了身影。 阮茵茵和榕榕小跑过去,一前一后气喘吁吁。 “诸位大人,可有瞧见一只白鸽?” 几人认出来者是阮茵茵,纷纷摇头,“我等在此办案,县主还是不要靠近为妙。” 阮茵茵故作焦急,“可我的鸽子很可能飞向山顶了。” 韩绮适时地接过话,“鸽子应该认路吧。” “没训练的鸽子,当作金丝雀养的,应该是不认路的,几位大人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上山寻一圈。” 榕榕也附和道:“我们找到鸽子马上就离开。” “这不好吧,我等在办案呢。” 阮茵茵泪眼汪汪地看向大理寺中与她最熟识的韩绮,扯了扯她的衣袖,“韩大人,求你了。” 女子声音软糯,听得众人心里化开水,何况是向来怜香惜玉的韩绮。 “正好韩某要上去,县主同我一起,我也能照拂一二,但宁大姑娘就在此等候吧。” 其余官员心里啧啧,这韩绮真是个色令智昏的家伙,不过,韩绮是领队,还开了口,他们也不好拂了韩绮的脸面,再者,左右不过一个小姑娘,能出什么乱子? 众人没有异议,目送韩绮带着阮茵茵步上山路。 估摸小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衙役们搬运着兵器陆陆续续地下了山。 一名官员问道:“韩大人和县主怎么还没有下山?” 衙役们对视几眼,欲言又止。 官员们立即明白,韩绮是个风月老手,怎会不趁机巴结县主。不管这位县主背后有无势力,也是陛下钦点随驾的人员之一,不容小觑。 众人对韩绮腹诽至极,但也没有上山催促。至于那只白鸽,谁也不觉得县主能够找到。 没养熟的鸟,哪里会眷恋笼子啊。 正当几人各怀心思时,山顶的寨子突然发现一声巨响,震彻山谷,有长长的火舌喷涌而出。 好在山顶树木不多,没有燃起大火,可足够炸碎山寨的一切了 榕榕惊叫出声:“我家小妹还在上面!” 官员和衙役们也惊慌失措,韩绮还在上面呢! “快,上山救人!” 衙役们撇下兵器,和官员们气喘吁吁地向上跑去。 巨大的冲击没有造成火灾,但山顶一片狼藉,一座枯井更是炸出了一个大坑,冒着滚滚黑烟。 官员们瞠目呆立,一时不知该如何寻找,按着眼前的景象,韩绮和阮茵茵也应该灰飞烟灭了。 片片雪花飘落山顶,遇热融化,一晌之间,周遭雀鸟惊飞,唧唧喳喳个不停。 皇城,总督衙署。 当大理寺官员狼狈而回,将事情的经过禀告给大理寺卿,又由大理寺卿派人上报朝廷时,正在御书房陪少帝处理奏本的贺斐之呆坐在圈椅上,许久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禀大都督韩大人韩大人和容安县主” “结巴什么,把话讲清楚!” 贺斐之从未在御前失礼过,可此刻,他大步走向大理寺官员,揪起他的衣襟,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容安县主怎么了?” 官员哆哆嗦嗦又重复一遍,他的紧张不是来自事件,而是来自贺斐之。 贺斐之像是听不懂官员的话,一遍遍地让他重复,确认,再重复,再确认 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少帝站起身,“找,继续找,没见到尸骨前,一直找!” 炸成了灰,如何找啊?!官员苦不堪言,但还是连连点头。 贺斐之丢开他,颀长高大的身躯微晃,随即推开前来搀扶的几人,单手握住圈椅把手,面容寒至摄人,黑瞳泛着迷茫。 他无法接受,无法!! 没打任何招呼,他微晃着身形走出御书房,朝宫门而去。 下马石前,他推开躬身的小黄门,牵过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疾驰在皇城街头。 马蹄阵阵,甩开了随他一同入宫的下属们,包括盛远。 “盛将军,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牵马过来,跟上!” 可他们的马匹,远不及贺斐之的坐骑。 而另一边,还在都护府处理公事的季昶在听得阮茵茵于山寨中遇险时,亦是无法接受的,他踹开前来报信的御前宦官,头也不回地乘马奔去山寨。 同样,秦砚也急不可待地赶出城,去往了事发地点。 山顶没有造成火灾,甚至没有破坏其余山头的一草一木。 大理寺和刑部的仵作皆无能为力,那声炸裂,如烟火一般稍纵即逝,没有可探究的任何线索。 一名官兵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若是炸成了灰,山顶风又大,可能真的灰飞烟灭了” 怎料,不远处的贺斐之耳力极佳,一脚将他蹬开,继续在灰末中寻找着蛛丝马迹。 只要没有线索,他就不会放弃。那口井还有些炙热,贺斐之却不顾下属和官兵的阻拦,毅然跳了进去,寸土不放地寻找着。 后面赶到的季昶在目睹一片灰色时,彻底愣住,又在看着搜索的官兵们纷纷摇头后,“砰”地跌倒在井边,目光呆滞。 ** 坠兔收光,曈昽未冉,烟岚囤于山峰,只能凭着盏盏纱灯取亮。 搜索的人们都倦了,唯有贺斐之没有放弃。 整洁干净的指甲嵌进泥土,指腹掌心多出划伤,他浑然不觉,不遗余力地挖掘着。 一片狼藉又怎样,只要没有挖到骸骨,茵茵就尚在人间。 她可能受到冲击晕了过去,被埋在某处废墟中。 三大营和大理寺的人不敢再劝,但也没有再找下去的意思,从晌午到黑夜,不说掘地三尺,也是搜遍了各个角落,根本不见任何线索,连块衣料都未找到,或许,两人真的炸成灰了。 季昶呆坐在炸开的大坑前,心漏了不止一拍。 抓了一把地上的灰土蹭在脸上,以他的方式,与阮茵茵作别。 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山下走去,背影孤绝,眼眶发红,可他接受了。 唇齿发出低低的笑,在挥退所有人后,一个人倒在骏马前,险些昏过去。 他哭的样子很是克制,肩膀微耸,与平时冷笑时无异。 之后下山的还有秦砚,没有季昶那么歇斯底里,但心中也是空落无边,想起昨日韩绮对他道别的场景,总有种冥冥之中一切都被安排好的玄机感。 夜风泠泠无止息,卷着山顶的灰土,吹在脸上痒痒的,又呛又脏,秦砚却一改往日洁癖,没有躲开身后狂澜般的灰霾,长身玉立地站在下山坡的磐石前,回忆起韩绮的种种。那样一个古灵精怪的人,怎会败于此处? 恁时不觉韩绮有多好,此刻心门前,竟流淌过浓浓的不舍和悲伤。 旭日东升,日光中映出缕缕尘灰,待烟岚散去,霞光万道,却照不亮贺斐之黯淡的眸。 长指上伤痕斑斑,血肉模糊,可他还在不停地翻找、挖掘,玄黑劲衣刮破口子,皂靴染了泥土,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狼狈。 绾于玉冠中的黑发垂落一绺,经眉骨垂在眼帘,而他跪在枯井前,单手撑地,宽厚的背微塌,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砸向地面。 将茵茵还给他,还给他 骨缝崩血,本该钻心的疼,可他没有知觉,一下下发/泄着悲痛,撕心裂肺。 盛远几人跑上去,架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的自残,却被他重重甩开。 这个男人身体爆发的力气,震慑住了倒地的所有人。 天空飘起冰晶小雪,落于浓密眼睫,他闭上眼,逼退了打旋的泪,那股湿咸入了鼻腔,很不好受。 未流一滴泪,却尝到了泪的涩然。 须臾,他站起身,垂袖仰望阴晴不定的天空。 几朵云絮连城女子翘起的唇,却被黯淡天色蒙了一层纱。 那不该是茵茵的笑靥,茵茵在逆境中也是明媚的,是他的光。 ·🌸第 43 章 ◎他的执念(一更)◎ 大理寺五品官员遇险, 太后欷吁不已,“听说是个可塑之才,真是可惜了。既是为公殉职, 皇室不能袖手旁观,怎么也要负责丧葬,再派宫里人去吊唁。” 季昶惨白着脸,面无表情地回道:“韩绮是孤儿, 也无妻妾, 吊唁就免了吧。” “孤儿啊”太后流露些许同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为自己的事再心狠手辣, 也不会冷残到对世间万物没有一丝同情心, “交给你去办吧, 还有一同葬身的容安县主, 也由内廷负责丧葬吧。” 像是被剜到痛处, 季昶默叹一声,颓然地走出慈宁宫。 为韩绮和阮茵茵举办丧葬的事,很快传到从山寨返回的贺斐之耳里。 “骸骨一日找不到,一日不可办丧事。” 留下一句话, 贺斐之冷脸回到总督衙署。 盛远和将领们对视几眼,将原话转告给了季昶。 西厂之内,季昶坐在绒白毡毯铺就的躺椅上,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贺斐之不让办,就不办了?莫不是要让逝者的孤魂飘荡在那座山头, 死不瞑目?” 这样不行, 那样也不行, 盛远几人更是为难,可周旋了大半日,两头还是僵持不下。 总督衙署内,盛远转述完季昶的原话,又道:“听说是太后的意思,要不先这样,等” 等什么?等一个奇迹? 贺斐之颇为不耐地蹙起剑眉,淡淡三个字:“滚出去。” 盛远龇起一口雪白的大牙,憨头憨脑地退了出去。 贺斐之仰躺在太师椅上,双腿抬起搭在案沿,按揉着颞颥,目光空洞,下眼睫青黛一片,比任何时候都颓然,仿若真的失去了光,纵使星辰万顷,也再照不亮他的心底。 是否为韩绮起坟,他不会插手,但阮茵茵不可,还是那句话,一日未在山寨中找到骸骨或衣着首饰的碎片,他一日不接受这个结果。 也因此,在三日后,他与季昶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冰天雪地,雪虐风饕,两人在帝王寝宫的庭院中大打出手,侍卫们拉都拉不开。 一只奶狗站在雪地里狂吠,被少帝抱起,带回了内寝。小小少年像是能感受到两个成年男子的痛,吩咐侍卫无需拉架,让他们打个痛快。 少帝抱着奶狗坐在床边的宝相纹金丝楠木矮脚塌上,面露愁容,原来,他们都喜欢容安县主。 庭院内,没了侍卫的阻挠,贺斐之和季昶你一拳我一掌,互不相让。 贺斐之一记平中冲拳,击在季昶左胸骨上,震得季昶险些咳血。 可越是受伤,越能发泄郁气,季昶像个开在悬崖峭壁上的冶花,牙缝渗血,面部可怖,反手一记虚晃佯攻,横扫右腿,扫起千层雪。 贺斐之向上跃起,稳稳落在季昶身后,抬脚攻他背脊。 季昶单手撑地飞旋,避开了攻势。 两人过了百招,从有招到无招,两副身躯滚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砰砰”声。 最后,贺斐之一个过肩摔,将季昶重重砸在雪地上,抬脚扼住他下颔,以靴尖向上抬起,“再说一遍,韩绮怎样我可以不管,但茵茵不能由你们摆布。” 酣畅的打斗过后,季昶仰躺在雪地上,卸去抵御,双手双脚摊开躺平,一副任宰割的架势,也是真的不想再较劲儿了,“你想让她死不瞑目?” “未见骸骨,何来死之说?季昶,别用你的消极去套牢她,你不配。” 说完,贺斐之收回脚,大步流星地走向月亮门,离开了寝宫。 傍晚霞光满天,贺斐之乘马去往宁府,没有阮茵茵在,宁府在他眼中成了空壳,可纵使是空壳,也比其他地方有温度。 府中没有挂白灯笼,似乎宁榕也不肯接受妹妹的死讯。首辅夫人的轿子停在府外,应是正在府中做客。 贺斐之没有去叨扰,只翻身下马,站在后巷望着没有灯火的后罩房。 往日那道灯前身影不知“藏”在哪里,任他在黑夜中摸索溃然,也还是寻求不得。 茵茵 疲惫地闭上眼,微晃着身形靠在树干上。 大宛马凑上来,晃晃鬃毛,似想要取悦他,可终是不见成效,也就附低脖子去嗅路边的青苔了。 贺斐之回到贺府,没有先回书房和自己的卧房,而是去了阮茵茵住过的客房。 客房窗明几净,她用过的所有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仆人们无人敢动,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 黄花梨的装潢古朴雅致,是她喜欢的风格,可仔细探究会发现,还是少了一点生气儿。 她喜欢在屋里养花,可摆放在博古架和角几上的花盆全是空的。 贺斐之努力回想在小镇的茅舍中她养过的花草,碗莲、豆梨、黄杨、文竹、小叶赤楠,她还喜欢木香和紫藤。 木香和紫藤花园木廊上的枯枝已无力回春,被花匠老伯撤了下去,却不知是何缘由,一直空置,或许,花匠老伯也很怀念那个爱笑的小丫头。 暗眸似乎多了一丝光,他连夜差人去花市购置花种,与花匠老伯一起研究起何时播种,才能在阳春三月迎来紫白交织的花海。 属于阮茵茵的花海。 次日,赵管家和管事们发现,客房、正房、书房内多了许多盆景,布置在各个角落,让空旷清冷的贺府多了春意。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仆人们还发现,与主子来往最密切的人,竟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花匠老伯。 老人家倚在八角门前,抽一口旱烟,轰走自己圈养的溜达鸡,在冬日中毫不知情地开垦着花圃。 主子说,想种下一片紫藤和木香,宛如紫色的潮、白色的浪,汇成花海,等待一位归人。 老人家记得,前不久离开的阮姑娘,也想要等来一片花海,就不知,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么。 ** 近几日,贺斐之一直在反复回想关于阮茵茵的一切,从起居到饮食,笔笔皆小事,却是支撑他的唯一动力。 还是孤女时,阮茵茵虽要起早营生,却有起床气,可又没有任她发泄的气筒,于是,每日清早,就能看见这副场景。 躺在承尘中的女子将自己裹在薄毯中,像个粽子来回翻滚,再气嘟嘟地蹬蹬腿,最后任命地爬起来,去往雇主家喂鸡喂鸭、牵驴喂羊。 那时的她很勤快,奔走各户,赚取几份工钱,每到结算日,就会拎着鼓鼓的钱袋,一蹦一跳在夕阳西下的逦递小路上,会隔着庄稼朝他冁然一笑,手做喇叭状,大声告诉他,今晚请他吃肉。 她好像不挑食,却从不碰羊杂和肥肠,即便邻居好心相赠,她也只是将那些食物推给他,笑吟吟说自己今晚吃素。 她不爱吃素的,比起青叶豆腐,她更喜欢稻田里的鲫鱼、白鲩,每次为雇主插秧,都会用工钱换来几条,再拴上柳枝带回茅舍,做上一顿铁锅鱼饼。 她的歪理是,用柴火烧的鱼锅最好吃,是富人家里的银骨炭比不了的。 她有许多歪理,时常絮絮叨叨的,像个小话痨,可生气时又异常安静,不哭不闹,等自个儿降了火气就会主动翻篇,还笑说没有深仇大恨,不必有隔夜仇。 其实,不是没有隔夜仇,而是她天性开朗,不愿拘于小情绪中。 她爱财,拮据,却又喜欢布庄的云锦,每回在布庄打短工,瞧见被店主珍藏的云锦都会移不开眼。 后来入京,可以穿各式锦裙时,还特别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老管家的衣袖,问说能不能做一身云锦的衣裳。 她爱财却不恋富贵,能过好日子,也吃得了清苦,她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特别到,相处的每一帧都历历在目。 往日不可复,故人忆不回,由自己亲手斩断的情丝接也接不上,贺斐之躺在阮茵茵躺过的小榻上,彻夜不眠。 想要找回她的心炙热赤忱,又有谁懂? 贺斐之是一个很犟的男子,不比阮茵茵的执拗差一点儿,想要等一个归人,是能够等到暮年的。然而,日复一日,不愿从“失去”中醒来,是会拖垮身子骨的。 盛远和赵管家都很担忧贺斐之的身体,却无能为力。 这日,贺府为数不多的常客登门,褪去平日华丽的衣袍,换了一件素净的缎衣。 瞧见来者,赵管家喟叹连连,“秦世子,你好好劝劝主子,看他这几日容颜消瘦的,老奴心里难受。” 秦砚亦是情绪不高,拍拍赵管家的肩,拎着一坛酒、几样从酒楼打包的小菜走进客房东卧。 今日休沐,贺斐之倚在窗边小榻上雕刻着什么,面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秦砚扯过炕几,让仆人端来碗筷,之后拆开牛皮纸包裹的小菜,为二人各倒了盅酒,“盛远说,你最近一直宿在府中,也是好事啊。” 这话可不像劝,更像是以毒攻毒。 贺斐之没理,夹起一块辣椒丁送入口中。 辛辣的口感炸开在舌尖,使得品尝者眼眶微红,足见小小的辣椒丁有多刺激味蕾,可贺斐之一口一口地吃下,像是很合胃口。 秦砚按住他握筷的手,“有病?只吃辣椒。” 贺斐之还是没理,又夹起辣椒,却被秦砚拍落。 “麻痹自己就能让阮茵茵回来?贺斐之,你何时变这么幼稚?” 印象中的表哥,是个克己复礼、不紧不慢的人,似没有任何事能轻易拨动他的心湖、挑弄他的情绪,如此看来,他是真的栽进去了。 秦砚为他舀了碗汤,“先养养胃。” 瞥了一眼漂浮在汤水上的细碎,贺斐之将碗推远,“不吃。” “羊杂汤,你不是一直都能喝。” “不吃。” 秦砚兀自灌口酒,将汤碗放在自己跟前,舀起汤汁尝了一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痛失一位得力的下属、伙伴,秦砚心里也不是滋味,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还会梦回初见的场景,那一日,他还打趣过韩绮是个小白脸。 韩绮那厮总是笑吟吟的,对调侃的话不往心里去,淡然从容的气度和风流多情的气韵,时常吸引他的注意。 臭小子,真就离开了。 秦砚闷口酒,忽然觉得十年的佳酿也不过如此,没有能一起品酒的人,再好的陈酿也失了味道。原本是来劝人的,自己怎地惆怅了起来? “喝一个?” 贺斐之没接,瞥了一眼隔扇外的仆人,“取汾酒来。” 仆人赶忙去往地窖,取来一大坛汾酒。 启封后,酒香四溢,可秦砚嘴角一抽,喝完这一坛,今儿他能宿此一整夜。 自顾自地倒酒,贺斐之淡问:“怕了?” “来啊,舍命陪君子。” 作者有话说: 有加更 ·🌸第 44 章 ◎心中寂寥(二更)◎ 翌日下值, 贺斐之照常绕道去了一趟宁府后巷,本打算停留一会儿,却偶遇一桩纠葛。 邻府住进一位表公子, 昔日与榕榕有些“交情”,时常光顾程氏酒坊,算是榕榕的老主顾,之前就听说榕榕认回了身份, 住进前任工部尚书的府邸, 妹妹又被皇室特封为县主, 即便有心叙旧,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造次。 如今宁府没了县主撑门面, 他也就不再顾及那么多, 登门来叫嚣, 非要买下榕榕。 泼辣如榕榕, 哪会依他, 再者,她又不是真的孤身一人,府中有丫鬟、婆子、扈从,府外还有二妹留下的一名高手, 自然不会给他好脸。 男子今日酗了酒,胡搅蛮缠的,说自己是吏部尚书的外甥,谁敢动他,谁就是在讨打。 约摸了解完起因经过,贺斐之驱马绕到府前, 于人墙之外窥见那醉酒的男子。 男子人模狗样, 身后带了十来个打手, 一边放狠话,一边阴损榕榕是个放浪货,上不得台面,只配做外室。 榕榕虽泼辣,但不想伤了与吏部尚书府的和气,一直没有出面对峙,这般,更是纵容了男子在府门前不依不饶地说着她过往的经历。 “卖笑的酒女,高傲个什么劲儿,也不知道曾经是谁为了二两碎银主动往爷怀里钻!爷是看在往日你伺候的好的份儿上,来找你续情,不知报恩也就算了,还啊,谁打我?” 男子捂住后脑勺,扭头看去,于人墙外,看清了乘马的男子。 轩然霞举,卓卓不群,大抵就是来形容此类长相和气度的。 可男子醉了酒,没认出对方的身份,只当是榕榕的相好,亦或是想要替人出头的小喽啰,他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带着打手走过去,仰头看向跨坐骏马的贺斐之,“石头子扔的准,嗯?!下马给爷道歉,否则,有你好看的。” 贺斐之眉眼疏淡,瞥了一眼紧闭的吏部尚书府邸,“孙尚书的外甥?” “怎么?” “过不了多久,他也认不出你了。” 男子嗤一声,极为不屑,贺斐之的外表并不像浑身腱子肉的武将,反而流露着儒雅矜冷的书生气质,刻意收敛气场时,还有几分温和近人。 但只是刻意收敛时。 可男子没有察觉那份刻意,扯下挂在后腰上的银鞭挥舞起来,发出“啪啪”的巨响,声势极大,惊吓到了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 男子得意,扯了扯鞭身,“趁爷没动怒,滚下马来磕头。” 那套鞭子耍的,在身经百战的将帅面前,都称不上是班门弄斧,最多算得上耍猴,贺斐之哂笑,“银鞭与刀一样,不是用来耍宝现眼的。” “嘁,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功用很多,其中之一,便是惩戒恃强凌弱之人。”说罢,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抽出马鞭,“唰”地一声挥了过去,鞭尾在男子的脸上发出巨响,比刚刚那声清脆得多。 “啊!” 随着一声惨叫,男子捂住血粼粼的脸跌倒在地,疼得直打滚。 打手们见之,纷纷亮出家伙事。 贺斐之睥睨着他们,犹如王之藐视,扭转手腕,马鞭在半空划过一圈,精准地打在每个打手的脸上。 这还没完,贺斐之很介意男子刚刚的那句“卖笑”,在抽飞一众打手后,抖起马鞭,径自缠绕在刚刚坐起身的男子的脖颈上。 勒住,收紧。 男子面红耳赤,几近窒息,“饶饶命。” 贺斐之冷了语调,“卖个笑,给众人看看。” 男子牙齿打颤,奈何对方不像在说笑吓唬人,无奈之下,他咧开大嘴,笑的比哭难看。 人群小声议论着,都在打听乘马之人是何来历,有眼尖的人认出,此人便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贺大都督。 这个时辰,朝臣们也纷纷下值归府,瞧见贺斐之在宁府前教训人,立马凑了过来,其中之一便是吏部的孙尚书。 听完外甥的事,在面对一双双责备的眼睛时,孙尚书使劲儿摆手,“哪里来的混账,老夫可不认识,来人,轰走。” 贺斐之冷笑,也未多置一词,打马离开。 榕榕在听说了贺斐之为她解围和撑腰的事,心下感慨万千,特意去了一趟贺府道谢。 贺斐之很少在府中招待来客,一来没精力,二来没闲心,但还是招待了榕榕。 听完榕榕的感激之词,他也只是淡淡地饮啜口茶汤,“一点儿小事,何足挂齿。” 他只是在照拂阮茵茵的亲人而已。 榕榕发现,贺斐之跟个闷葫芦似的,她不开口,他就沉闷地坐在那里饮茶。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告辞离去前,沉闷的男子忽然开了口,主动提起故人。 “我不会放弃寻找茵茵的。” 榕榕心口一提,心道,你还是放弃吧,这样,茵茵才有更广袤的天际可以翱翔,即便我欠你一个人情,但也不会出卖妹妹。 ** 为阮茵茵起坟的事被贺斐之拦了下来,季昶也没再坚持,太后那边更不会过多去关注不重要的人事物,日出日落,潮起潮落,此事也渐渐被人遗忘,徒留有心人记在心中。 除夕将至,皇城内热闹欢腾,各家各户都在采买年货。 贺府一如既往的冷清,除了新购置的盆景,再无其他新奇之处。 除夕前夕,官员们迎来十日的长假,各大府邸互送拜帖,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除夕当日,赵管家将全府的灯笼换新,又给府中人分发了红包,说是主子赏的。 仆人们站在客房前行礼,说着吉祥话。 贺斐之面色不见欣喜,依旧躺在阮茵茵的房里,望着棚顶上她未摘走的贝壳风铃。 华灯初上,邻里府中的烟囱飘出袅袅炊烟,家眷们欢欢喜喜吃起年夜饭,赵管家将饭菜端进客房,道了句“万福金安”,摇着头退了出去。 夜色渐浓,屋里没有燃灯,贺斐之侧躺朝里,腰上搭着一条锦被,没有去碰桌上的吃食,就那么浑浑噩噩的睡了醒,醒了又睡。 “砰”的一声巨响,窗前明瓦上映出烟火的光亮,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贺斐之睁开眼,联想到山寨被炸开的枯井,浑身冷颤。 初一朝会,诸国使臣齐聚大周朝宫城,大周各地的诸侯也相继回朝贺礼,贺斐之作为内卫总督,没理由缺席。 朝会由五军营的大型操练开场,可谓震撼人心,引得鞑靼等来使啧啧赞许。 贺斐之依旧没多少表情,甚至在朝宴上,面对使臣们的敬酒,也提不起兴致,但他越是冷面冷情,对使臣们就越具震慑力。 连太后都暗叹贺斐之这几年练就的强大气场,不苟言笑又宠辱不惊。 初二各国使臣辞别,诸侯们还要陪少帝和太后过一次所谓的家宴。 酒过三巡,外卫都司的一名将领主动登台献技,表演刀法,引得台下抚掌不断。 将领收势时,将钢刀入鞘,颇为挑衅地看向忠勇侯府的桌席,特指忠勇侯府出一人切磋刀法。 臣子们窃窃私语,才知此人是繁义侯府的世子爷。众所周知,繁义侯府和忠勇侯府在先帝那一辈结下梁子,算是世仇,两大门阀的子弟水火不容,一见面就要比试。 忠勇侯吹吹胡子,扭头看向自家世子,“你上?” 世子对世子,理所当然。 秦砚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笑道:“儿子靠的是脑子,可打不过这一身腱子肉的莽夫。” 少帝最爱热闹,拍手叫好,当即钦点忠勇侯上场。 众人憋笑,忠勇侯年轻时虽勇武,如今已年过半百,哪里敌得过正值壮年的繁义侯世子啊。 秦砚笑笑,大喇喇地走到对面的贺斐之那桌,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向繁义侯世子介绍道:“三大营总督贺斐之,忠勇侯府的表公子,由他出战,繁义侯世子可会畏惧?” 明显的激将,但还真戳中了对方争强好胜的死穴,“切磋而已,何谈畏惧,既如此,那就请贺大都督赐教!” “甚好,甚好。”奸计得逞,秦砚松开看向自己的贺斐之,笑着摸了摸鼻尖,“叫你一声表哥,挽我一次脸面,你不亏。” 太后也适时地附和道:“是啊,哀家许久不曾观摩大都督的身手,都快忘了大都督武艺超群。” 周遭响起起哄声,贺斐之放下酒盏,倒是没有推拒,只是在越过秦砚时,不轻不重地踩着他的锦靴而过。 擂台设置在大殿之外,漫天飞雪下,繁义侯世子解开衣衫,赤着膀子登上高台,亮出大块的肱二头肌和腹肌。 贺斐之没那么招摇,接过盛远呈上的陌刀走向擂台中心。 比试刀法的方式千百种,繁义侯世子礼貌问道:“由贺大都督选择对弈的方式吧。” 贺斐之也没客气地谦让,将陌刀插在两人之间,“一炷香的时长,看刀最后落在了谁的手里。” 这倒新鲜,勾起了众人的兴致,连阴郁数日的季昶也认真看了过来。 繁义侯世子没有异议,由少帝亲自燃香,做了判官。 第一缕青烟燃起时,繁义侯世子动了,大步靠近陌刀,伸手去握刀柄。 而比他更快的,是贺斐之的身形,瞬移至陌刀前,单脚一震,直将陌刀向上震起,牢牢握在掌心。 见状,繁义侯世子挥拳去抢,贺斐之反手背刀,敏捷避开。 繁义侯世子猛力去抢,招招凶狠,可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碰不得贺斐之一点半点。 陌刀很长,却如一根木筷,被贺斐之转在指尖、掌根。 翻转、螺旋、闪隐闪现,招式变幻莫测,但凡贺斐之有一点儿恶意,繁义侯世子那光溜溜的膀子就会布满刀痕。 这些招式看似花哨,实则暗藏攻击性。 众人无不惊叹,在刀法上,繁义侯世子已是高手中的翘楚,贺斐之却已经做到了人刀合一、炉火纯青的境地。 线香快要燃尽时,贺斐之故意漏出破绽,引得繁义侯世子扑前扑后。众人惊叹,贺斐之看似在躲,实则是在牵着繁义侯世子的鼻子走。 最后一缕烟消散,繁义侯世子扶住擂台的柱子喘息不止,黝黑的皮肤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贺斐之依然站在擂台中心,几乎没有转移过位置,在繁义侯世子转身抱拳时,道了声“承认”,旋即将陌刀掷出擂台,穿入盛远腰间的刀鞘。 众人震惊,连繁义侯世子也瞪大牛眼,感慨人外有人。 “不愧是三大营总督,晚辈甘拜下风。” 他的自称,已说明了一切。 贺斐之虚虚抱拳,转身步下擂台,越过同样震惊的太后时,狭眸微斜,那目光,像是在睥睨一个爱耍心机的小人。 太后闭眼调息,不打算在年节与人置气。 背着众人,少帝抱着奶狗跑向贺斐之,小声道:“大都督,你刚在掌根转刀的招式好生威风,何时能交给朕?” 贺斐之掏出锦帕擦拭手指,“陛下,刀是用来防御和进击的,不是用来显摆的。” 少帝扁嘴,“嗯。” “陛下不用急,火候到时,自然熟能生巧。” “朕受教了。” 宫宴结束后,贺斐之与忠勇侯父子同乘一车去了一趟侯府拜年。 如今,除了忠勇侯府,他也无其余可走动的亲人了。 午夜,漫天烟火璀璨斑斓,秦砚送贺斐之回府的路上,聊了许多,不知不觉就聊到了韩绮,“韩绮对容安县主确实很体贴,那会儿容安县主在大理寺查沈骋的案子时,我就有发现,没想到他们一同消失了。” 消失了,宛如墨空的烟火,在一些人的心中留下了绚烂。 秦砚倚在车窗前,望着墨空,“韩绮说,他有机会想去看看日照金山,我还合计有机会与他结伴同行,可惜,世事难料。” 日照金山,贺斐之并未亲眼见过,却读到过相关的描述,能够想像那景致的壮丽,茵茵应该会很喜欢。 她喜欢一切璀璨的事物,包括景观。 想起阮茵茵,贺斐之又觉心里空落落的,怎么也提不起气力。 派出去寻找的影卫还未归,监视宁府的影卫也未发现异常,他的茵茵真的人间蒸发了 ·🌸第 45 章 ◎相思疾(三更)◎ 初一吃饺子, 新年交好运。初一吃年糕,发财又高升。 僻静的农家茅舍中,阮茵茵包好牛肉饺子, 下入锅中。 一旁换回女装打扮的韩绮正在蒸制富贵年糕。 香云纱裙、松石钗,摇身一变成了秾丽如夹竹桃的美娇娘。 韩绮是婉娩中透着妩媚的长相,男装很好的遮掩了她的媚,女装之下, 柔娆毕显。 阮茵茵则一袭青玉立领袄裙, 领口和袖口以羊绒滚边, 衬得肌肤奶白、脸蛋巴掌大。如瀑的乌发被韩绮半绾成髻,固定在发顶, 缀以钑镂珠花, 娇美不失灵动。 如花似玉的姐妹相视一笑, 往事成了云烟。 这一路, 所有的路线和境况, 都与事先预计的相差无几,在引燃枯井时,她们快步下了山路,乘上心腹备好的马匹一路狂奔, 如今正在辽东的一座村子里。 这是韩绮在入仕前与养父母住过的隔壁村子,无人认识她们,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她们珍惜今朝,踏实度日。 “姐,你的蘸料里掺不掺辣油?” “少放一点吧,最近想吃清淡的。” “哦。” 韩绮拉着阮茵茵走出灶房, 往她鼓鼓的钱袋里塞了一个红包, “压岁钱。” 阮茵茵笑弯一双眼, 掏出早已备好的钑花香囊,系在她的裙带上,“投桃报李。” 韩绮莞尔,掐住妹妹的脸蛋,告诉自己,姊妹是要娇养的,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茵茵和姐姐。好在自己积蓄丰厚,人又适合经商,等在镇上盘下店面,她就着手发家致富,正好妹妹是个小江湖,还能帮她打下手。 正所谓姐妹齐心,盆满钵满。 ** 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韩绮非要给阮茵茵嘴里塞一口年糕,“年年高,发大财,快吃下。” 阮茵茵吃的肚皮撑撑,勉强咽下,“照姐姐这般投喂,我会变圆的。” 韩绮可是风月的浪子,闻言特意将阮茵茵提溜起来面对自己,伸手往她腰上探,双手一掐箍在掌心,“啧,不盈一握,离圆乎还早呢。” 说着,又在妹妹腰上摩/挲起来。 阮茵茵痒肉敏感,一碰就破功,倒在床上扭动起来,发生银铃的笑声。 韩绮暗叹妹妹生了一副好身段,很怕养久了,会舍不得送她出嫁。不过凡事讲究缘,缘分到了,顺其自然,没必要透支焦郁。 夜里,姐妹二人躺在一张床上,别看茅舍简陋,但内饰一应俱全,连木床都是黑酸枝的。 “姐,隔壁家的婶婶是独居吗?” “听说有个逆子,不常回来,回来就张嘴要钱。” 阮茵茵枕着一只手臂,面朝韩绮,“那真的是逆子。初三我想做菜包饭,叫上隔壁的婶婶一起吧。” 还是孤女时,她时常受到镇上的老人照拂,如今能帮衬一下老人,也是行善。 “好啊,但菜包饭里,得加铜钱。” “啊?” “寓意日进斗金。” 二姐是钻钱眼子里了,阮茵茵努努鼻子,默许了这种做法,大过年的开怀就好。 沉沉夜色,韩绮为妹妹拉好被子,开始同她计划想要盘下一家门店的事宜,“我有妆品上的门路,咱们先开一家胭脂铺试试。” “好。” “你做老板娘。” 阮茵茵也是个财迷,一听能做老板娘,乐开了花,“好呀,跟着二姐吃香喝辣,还能做女掌柜,真不错。” 韩绮欣然,揉了揉她的头,她不会让姊妹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人脉、财力、经验,她统统拥有,不输任何人。 “茵茵,你想阿姐吗?” “想。“””” “还想谁?” “季前辈。” 一个短暂的相处了几日的老人,在阮茵茵心里留下了丝丝暖意。 “还有呢?” 阮茵茵眼前闪过贺斐之或是矜冷或是温柔的模样,她翻身趴在床上,歪头看向纸糊的窗,“其他的人,都不会让我那么惦念了。” “姐姐呢,除了阿姐,可还有其他惦念的人?” 韩绮默然,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想起大理寺烛灯前的那抹朗阔身影,时而玩世不恭,时而正气凛然,散漫又严谨,很是矛盾的一个男子。 “有啊,我很想念昔日那些红颜知己。” 阮茵茵闷闷地笑了,点点感慨。 翌日一早,阮茵茵像曾经的无数个白昼那般,背上篓筐去往山上采野菜,顺便割些草药回来。 与梅许相处的时日里,她学到了不少真本事,虽达不到郎中的水准,也能适时地治病救人。想起梅许,她多少有些愧疚,也不知段崇显那边找到那女子了么,又将那女子的音尘告知给梅许了么。 当梅许收到昔日青梅音尘的时候,已是初九那日,年味犹在,但游子已踏上了继续求学的路,外乡来探亲的人也相继归家,皇城不再那么热闹,不过繁华犹在。 音尘是榕榕差人送到梅许手上的,说是三大营的总督帮忙寻到的人。 梅许特意去谢了贺斐之,没几日便背上行囊,踏上了寻找青梅的路。 长路迢迢,心怀赤诚之人,成败尽在自己手中。 梅许出发那日,贺斐之站在城垛前,负手遥望,面上虽没什么反应,但心里是羡慕的,至少,梅许还有一线希望能够再续前缘。 派出去的影卫,一半已经铩羽而归。 其实也是为难他们,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比大海捞针还要难,茫茫人海,方寸是天涯,又能从哪里着手? 回到衙署,盛远呈上一张纸条,“是段先生亲自送来的,让卑职务必交到大都督手上。” 贺斐之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思来想去,是该如实相告,你所要调查的农户老者正是家母,此时,已返回辽东,闲云野鹤,自在去了。 家母 黯淡多日的眸,在看完纸条后,浅露光缕,贺斐之折了纸条,置于炭盆里燃烬。 原是这般。 思虑良久,他叫来盛远,吩咐之后,抬了抬指,“去办吧,找到人后,不可打扰,暗中保护。” “诺。” 当晚,一路影卫离开皇城,按着从段崇显那里得来的地址,奔着辽东方向而去。 段崇显虽会派人保护董夫人,可贺斐之还是不放心。 年初十,阮茵茵和韩绮一同来到当地的镇上挑选门市。 地段好的店门很抢手,不易遇到,韩绮托了当地的商贾才寻到了几个看得过眼的铺子。 晌午用膳时,韩绮询问阮茵茵的意思,“三选一,听你的。” 阮茵茵拿出纸笔,逐一分析起三间店铺的利弊,“我是中意第二间铺子的,咱们是做胭脂水粉的生意,南北透通很重要。再者那店铺占地小,便宜些,咱们收拾起来也省力。” “但我担心生意太好,没地儿摆放各式的锦盒。” “姐,这里不是皇城,锦盒造价太高,一般人家的女子宁愿用简易的包装,而且,我可以找木匠做一些折叠的展示架,也能节省地方。” 还真是个小江湖啊,韩绮拱手,“成,不纠结了。” 刚巧跑堂端来水豆腐和高粱米饭,两人安静地吃起来。 阮茵茵舀起卤时,瞧见豆腐店外走来一位老人,头发花白,矍铄昂藏,身穿一件深褐棉衫,外加大红褙子。 “一屉水豆腐,两碗饭,快点啊。” 跑堂:“老人家,米饭可以先来一碗,不够再加,不额外收钱。” “啊?” 老人耳背,示意他靠近些。 只抬了一眼,阮茵茵就收回视线,却在老人开口点菜时,复又抬头。 这位婆婆,似曾相识。即便记性一般,阮茵茵也记得这位喜欢喝汾酒的老人。 老人家怎么也来了辽东?还是儿子乔迁,跟过来了? 阮茵茵记得老人说过,家中有一子,尚未婚配,还问她有无合适的适龄女子。可她的儿子不是在京城做生意吗? 而且,老人没有辽东口音也不能说没有,就是不太纯正。 与韩绮耳语几句,阮茵茵在用膳后,没有同她一道去第二家店铺,而是尾随老人走向镇子的巷陌。 长长的巷尾,老人打开一家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阮茵茵跟周围的住户打听后,方知老人在此住了三年,家中有几个扈从,姓董,没有名字,附近的人习惯称她董婆婆。 “董婆婆有个儿子,在京城做生意,我们都没有见过,也不知老太太是不是在扯谎,强撑门面。不过她前阵子去了一趟京城,还给我们带了伴手礼呢。而且她那几个扈从人高马大,看着挺像回事儿,应是儿子花重金聘请的。” 阮茵茵道了谢,没有去打扰老人,默默离开巷陌。 小宅的廊庑内,董夫人贴着宅门听了许久,等巷中没了动静,才直起腰。 段崇显的一名扈从上前,“夫人,您偷听什么呢?” “有人跟踪我。” “啊!”扈从立马变脸,眼露杀意。 董夫人白他一眼,抬起来拍他的脑门,“一个小姑娘,是我儿朋友的心头肉,不准伤她。” 扈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段先生朋友的心头肉,这是什么比喻啊。 “啧啧。”董夫人拿手点点他,一副嫌弃他没媳妇也没开窍的表情,“回屋睡你的午觉吧,傻大个儿。” 当晚,董夫人坐在木桌前,给段崇显写了一封信,都是些闲话家常,还让段崇显好好照顾自己。 信的末尾,快要署名时,董夫人执笔重新舔墨,又写下几行额外的话,与他们母子无关。 夜深人静,谁都有梳理不开的心事,董夫人如此,贺斐之亦如此。 打听阮茵茵下落的隐卫全部回城,齐齐跪在贺府书房内请罪。 贺斐之知道不该责怪他们,可心里拧不过这股劲儿,“滚。” 几人怯怯散去,不敢触碰主子的霉头。 贺斐之左手支颐,右手描绘着阮茵茵的轮廓,可那双杏眼和腮上浅浅的酒窝,怎么也勾勒不好。 他甚是烦躁地揉皱画纸,想要丢进纸篓又舍不得,摊开后细细地展平,压在了镇尺下。 阮茵茵失踪几日,镇尺下的画像就多几幅,他不知画完多少张,才能重遇想见的人。 随着影卫铩羽而归,最后的希望也已湮灭,从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焦躁越来越浓,他不知,若是调换立场,阮茵茵会如何做,她那么开朗,应该不会如他般沉醉不醒吧。 赵管家端来宵夜时,瞄了一眼镇尺下的画像,“主子,茵茵姑娘已经不在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不在了? 贺斐之长指一颤,眸光转冷,即便知道赵管家是为了他好,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赵管家还在语重心长地劝着:“茵茵姑娘爱笑,也一定不希望主子颓丧。” “出去。” “主子” “出去。” 没人可以叫他放弃寻找,没人可以! ·🌸第 46 章 ◎发现行踪(四更)◎ 午夜梦回, 贺斐之睁开眼,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推开窗, 望着熠熠繁星,目光却空洞。 整整一个月,杳无音信,再怎么费尽心思也无用。 他甚至不知, 自己是失去了那束光, 还是不配得到。 次日下值后, 季昶主动来到贺府,再次提及为韩绮和阮茵茵起坟的事。 “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 可有结果?”不再有虚与委蛇的寒暄, 季昶单刀直入。 贺斐之躺在书房的竹椅上, 窄腰上搭着一条薄毯, 似没有听见季昶的话, 又似不想搭理。 季昶失了耐性,冷声道:“回避不能解决问题,起坟和找人也不冲突,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向来阴柔冷鸷的男子动了怒, 在自己势力范围外的府邸揪住了家主的衣襟,将家主提了起来,握拳的手冒起青筋,隐忍又愤怒。 贺斐之任他攥着衣襟,微耷着头睨他,抬手制止了影卫和仆人的靠近, 仿若与外界隔离, 面前只有季昶一人, “那你还来与我商量什么?” 季昶压着唇角,下唇凹出些许阴影,“我担心你从中作梗!” “呵。”贺斐之偏头笑了,笑声震动胸膛,通过衣衫传递到季昶的掌心,“没错,还是那句话,韩绮我不管,茵茵你插手不了。” “起坟是太后的意思,你也要抗懿旨?” 贺斐之墨瞳淬冰,“谁的意思,都不行。” 简直是冥顽不灵,季昶忍无可忍,拔高了音量:“宁茵死了,她被炸死在山寨里,该让她入土为安才对!!” 如今,这个名字成了一把钝刀,能戳痛心口,贺斐之猛地扼住季昶的脖子,曲起手肘用力向前,将季昶狠狠推在门口的花几上。 撞倒了上面的菖蒲。 瓷盆应声而裂。 贺斐之摁着季昶的头,摁扁了他的侧脸,“别提她的名字,别提!” “贺斐之,你疯了!宁茵死了,和韩绮一同被炸死了!怎么不能提?你是她什么人?!” 接连说出这种话,季昶同样心如刀割,可他看不得贺斐之“绑缚”着阮茵茵,把她当作所有物。 剑眉抑制不住地抽动,目光前所未有的凛冰,贺斐之右手成拳,重重砸了下去。 “砰!” 季昶满嘴是血。 赵管家等人再也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央求贺斐之冷静。他们的主子向来冷静自持,不该如此暴躁,没有分寸。 茵茵姑娘若是在,也不希望看见这样莽撞的贺斐之吧。 两个高大的男儿在书房内扭打一起,盆栽倒了,墨汁洒了,瓷器碎了,屋内一片狼藉。 影卫们互视几眼,由一人找来了盛远。 盛远到时,贺斐之和季昶分坐在书房内外,皆是一身狼狈。 “大都督。”盛远泪潸潸地跪在贺斐之身侧,颤抖着手去握他的小臂,“大都督,茵茵姑娘逝去了,你也该清醒了” “闭嘴。” 贺斐之根本听不进去,也听不得阮茵茵的名字,他推开盛远站起身,指着门口,“送客。” 盛远怨之切切,爬起来,大声地僭越道:“茵茵姑娘逝去了,没有幸存的可能” “砰”的一声,盛远被贺斐之一脚踹出门外,趴在了廊道上。 贺斐之走出房门,站在一名跪地的影卫旁,冷冷瞥眸,“从即日起,再有人敢妄议宁茵的生死,犹如此刀。” 刹那间,他抽出影卫佩刀,以膝折断,丢在廊道上,之后,大步离去,背影孤冷。 那日起,府中再无人敢提阮茵茵的名字,季昶也没再提过为阮茵茵起坟的事,一切归于平静,涌动着潺潺悲伤的平静。 ** 韩绮盘下了阮茵茵看中的第二间店铺,姐妹俩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从装潢到门脸、从原料到工艺,几乎做到了事无巨细。 韩绮花高价请来了由人介绍的胭脂调配师,与阮茵茵一起没日没夜地学习,不为学艺,只为了解这一行业。 在聘请侍者时,阮茵茵聘了两名皮肤细腻无暇的年轻女子,带着她们一起与调配师学习。 又一月,在七九河开之际,姐妹的胭脂铺子在小镇上开了张,生意虽然差强人意,但也知万事开头难。 韩绮也没指望一开始就盆满钵满,她习惯精工出细活,后来居上。 这日,韩绮倚在账台前,将阮茵茵叫到跟前,“咱们需稳住老主顾,赚取口碑,之后再考虑扩大名气的事。” 阮茵茵正捧着当地的香饮子解渴,闻言点点头,“我赞同。” 妹妹越来越乖,不会乱出主意,每次提出的意见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亦或是经验之谈,韩绮揉揉她的脸,“刚跟师傅学了新的手艺活,等打烊,给你贴花钿。” “好呀。” “咳咳!” 这时,门口传来老妇人的咳嗽声,两人闻声望去,见门口站着一个腰杆挺直的老人。 “是董婆婆。”阮茵茵与韩绮小声介绍后,快步走过去,半是寒暄半是试探道,“您找谁呀?” 董夫人觑了阮茵茵一眼,带了点不满,“这闺女,都不认得老身了。” 看来,在这条街上抛头露面的日子里,还是被老人家发现并认了出来,阮茵茵佯装不知情地笑道:“我记起来了!还真是有缘!您老怎么来辽东了?” “啊?” 董夫人听不大清,示意她大点声。 阮茵茵失笑,贴着她的右耳又问了一遍。 “我住在这镇上。”董夫人边回答边往屋里走,瞧着柜中的胭脂水粉,慢慢停在一处,对侍者道:“丫头,把这盒胭脂拿出来叫老身瞧瞧。” 侍者拉开柜子,取出一盒粉红色乳状胭脂,刚想给老人介绍,却听老人喃喃道:”红蓝花加了蜂蜡,以石钵反复杵槌,颜色调得正,应是下了功夫的。” 韩绮与阮茵茵对视一眼,上前拱手:“老夫人懂货。” 董夫人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也知是句赞许恭维的话,“替老身包起来吧。” “夫人” 六七旬的老人也要用胭脂? 董夫人挑眉,犹豫什么,是怕她赖账不成? 也不想占她们的便宜,董夫人从钱袋里掏出碎银,放在柜子上,又指了几样色泽明艳的胭脂,“都包起来,老身是给今后的儿媳准备的。” 能感觉出老人是在照拂她们的生意,阮茵茵走上前,稍微提高些嗓音,“既有缘重逢,那这几盒胭脂就当晚辈送给婆婆了,也替晚辈给您今后的儿媳道声好,就当报答您上次的收留之恩。” 董夫人摆摆手,“你们刚起步,老身不占你们的,祝贵店生意兴隆。” 拿起自己挑选的几盒胭脂,董夫人大步走向门口,“赶明儿不忙,去老身那里吃上一顿当地的特产饭菜。” 说罢,风风火火地汇入人潮。 韩绮啧一声,看向阮茵茵,“这位老人不简单啊。” 阮茵茵点点头,若有所思起来。 当晚,董夫人又给段崇显寄去一封信,将从街市上打听来的消息写进了信函,是有关阮茵茵和韩绮的姐妹关系。 而当这封信寄出时,上一封信刚好到了段崇显手里。 烛灯一盏,段崇显拆开信封,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边看边笑,然而,在读到最后一行时,眼帘微瞠。 阮茵茵在辽东的小镇上? 她不止脱了险,还与一陌生女子为伴? 当信函被段崇显亲手送至贺府的客房时,贺斐之那双冷寂空洞的眼,流露出久违的光。 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又随即陷入怔然和迷茫。 茵茵为何金蝉脱壳? 那陌生女子又是谁? ·🌸第 47 章 ◎贺斐之静静看着她(五更)◎ 又是一年杏花雨, 淅淅沥沥地落在街头巷尾,溅湿了行人的鞋面。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阮茵茵从当铺出来时, 手里多了一个食袋。 到了月底,要为店里的师傅和侍者结算,也该请他们吃顿好的。 清风吹起薄罗裙摆,她打个寒颤, 撑起油伞没入雨幕中, 垫着脚避开了凹处的积水。 倏然, 斜前方传来一道声响,如暮鼓发出的余音, 有些糙, 还有些凶。 “你们两个去那边, 挨家挨户打听, 酉时在此处汇合。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别让那赖头跑了。” 阮茵茵抬眸时,映入眼底的是四道穿着绣花衣裳的男子。 他们腰间都悬着带鞘长刀,有种生人勿近的凶悍感。 阮茵茵凝睇了会儿, 转身没入巷子,这些人只要不耽误她营生,就与她没有关系。 ** “我回来了。” 回到简陋的茅舍,阮茵茵打帘走进去,发现二姐不在家里。 放下疏帘,她走进唯一的卧寝, 从袖管里取出今日的收益, 装进陶罐, 藏在床底。 怀着疑惑心思,她独自做了一顿午饭,还给二姐带出了份儿。 可久至酉时,细雨初歇,澄碧天际晕染开无边霞光,也不见二姐回来。 阮茵茵坐在院子里架的秋千上,对着家中唯一的毛驴絮叨起来,最终轻笑一声,“你说,二姐跑去哪儿寻求生意经了?” 月上枝头,她燃起灯笼,挂在篱笆墙外,想着为未归的“倦鸟”留一盏引路的灯。 她想起以前也会给贺斐之留灯,亦如此刻。 往日如烟,却又历历在目。 若非二姐一日不归,她也不会多愁善感去想那些事。 屋檐上挂了腊肉,应是隔壁的郑婶送过来,二姐挂上去的。 郑婶是个寡妇,有个赖皮儿子,时常气得她泪湿汗帕。 远亲不如近邻,阮茵茵和韩绮成了郑氏唯一的慰藉。 ** 正无聊着,茅舍的篱笆墙外走来一道身影,一看便知是隔壁的逆子曹昊。 曹昊身穿一件圆领提花窄袖衫,手提竖纹鸟笼,后颈斜插一把折扇,端的是风流恣睢,奈何眉眼透着股蠢。 “我说妹子,你家毛驴又伸长脖子偷吃我家墙头晾晒的果干,这都几次了啊?” 阮茵茵慢悠悠走到门边,斜靠在门框上睇着院外的男子。 “您家墙头晾果干了?” “早上的时候收了,怎么,还要眼看着好东西被畜生祸害?” 此人在镇上是出了名的无赖,阮茵茵懒得争吵,况且,这已经不是曹昊第一次找茬,自见过一面,他就隔三差五找不痛快。 隔壁祖辈上有位进士出身的老太公,积攒些家底,都被曹昊给败光了,不仅如此,他还搞大了窑姐的肚子,赔了不少钱。 郑婶想着给儿子娶房媳妇,让儿子收心,可稍微有些骨气的人家都不愿把闺女嫁到她家受罪,何况是镇上的殷实人家。 嘴上讨不到好处,曹昊目光放肆地在阮茵茵身上瞟来瞟去,最后吹着口哨离开,跟路边逗小娘子的痞子无异。 阮茵茵淡眸,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 次日一早,韩绮回来时,茅舍飘出饭香,她晃晃手里的信函,示意阮茵茵靠过来,“长姐来信了。” 阮茵茵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接过信,与韩绮一起看完,恍然一晌贺斐之竟一直在找她。 信上还说,贺斐之相思成疾,不准旁人提起她的名字。 不准提起她的名字,是因何呢?相思成疾又是因何? 暖融日光中,阮茵茵坐在秋千上,思绪翻飞,可最终心里还是没有掀起什么涟漪。 他有沈余音不是么,一直都是将沈余音看得最重,怎会相思成疾? 一定是长姐误会了。 罢了,不去想烦心事。 荡了几下秋千,她问道:“二姐,你去哪儿了?害我担心一晚上。” 韩绮以为她会因为信上提起的事烦忧,可看上去并不碍事,既然妹妹不愿提,自己自然不会引着她忆起不开怀的事,“别提了,昨日镇上来了一伙人,看着不善,我去探查他们的底细了。” “他们是京城来的?” “不是,与咱们无关。” 阮茵茵松口气,没再多问,与韩绮一起回屋用膳。 “郑婶今儿又被她那泼皮儿子气哭了,我想着明儿去河里抓几条鱼,给郑婶包顿馄饨。” 对隔壁那个逆子,韩绮也是忿忿:“好啊。” “我去抓鱼,姐姐去地里挖些荠菜来,能提味儿。” 韩绮没有拒绝,净手后,摊开手掌,伸到阮茵茵面前,“剪刀石头布,谁赢了谁给阿姐写信。” 阮茵茵有些好笑,拧巴着劲儿道:“就不能一人一封,装进一个信封?” 韩绮本就是故意逗她,闻言揉揉她的头,“逗你呢,先吃饭,夜里再写。” ** 荠菜是一年中的头茬菜,富有春的味道。 一大早,阮茵茵催促韩绮去挖野菜,自己去往附近的河中抓鱼。 水流激石,潺潺泠泠,阮茵茵卷起裤腿跨进水里,忍着脚底板的冰凉,弯腰盯着石头缝隙。 为了谋生,她很早就学会了徒手抓鱼,没一会儿就有所收获。 煮馄饨无需太多肉馅,借个味儿就行,她拍拍手掌的泥沙,蹚水走到岸边,刚穿好鞋袜准备回去,忽见不远处走来四名花哨衣衫的男子。 正是她前日遇见的那拨人。 “小姑娘,这附近有几户人家?” 四人中个子最高的男子朝她看来,随口问道。 阮茵茵背上竹篓,如实回答:“三十来户,分布在山涧,几乎不挨着。” 男子走到岸边,睇了一眼低洼处的人家,又问道:“小姑娘,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叫曹昊的人?” 曹昊是郑婶的儿子难道说,曹昊欠债,被债主追上门了? 瞧着他们不像好惹的人,阮茵茵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摇了摇头,“没听过,我要回家了。” 说完,转身就走,生怕招惹上他们。 ** 回到茅舍,韩绮还未回来,阮茵茵放下竹篓,将毛驴牵到石磨前,准备做些石磨豆浆。 旭日升空后,杏花飘香,鸟啼风暖,吹拂起发间玫粉色飘带,一下下地拍打在耳边。 阮茵茵觉得痒,一边刮着鱼鳞,一边歪头蹭了蹭耳朵,见隔壁的郑氏推门出来,眉眼一弯,“郑婶早,咱们一会儿吃馄饨。” 儿子今儿不在家,郑氏也懒得开火烧饭,干脆撸起袖子过来帮忙。 韩绮回来时,背后的竹篓里堆满荠菜。 “挖这么多?”阮茵茵接过竹篓时,胳膊一酸,哐当放在了地上。 一顿简单的早饭过后,阮茵茵等郑氏离开,就背起竹篓准备去集市摆摊,“这么多荠菜,家里没有地窖,无法储存,我去集市上卖些菜,姐姐先去店铺吧。” 韩绮:“好,当心些。” 阮茵茵急着将荠菜出手,朝屋里人摆摆手,蹦蹦跳跳地离开。 韩绮笑笑,让两名雇来的扈从跟上阮茵茵。 远处,一辆马车内,贺斐之挑开车帘,凝了一眼阮茵茵远去的背影,微压眼帘,半掩住了曜石般的瞳眸。 随之而来的影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大都督在犹豫什么,终于见到了思念已久的人,直接扛走得了。 猜不透主子的心思,几人只能躲在暗处,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作者有话说: 惊喜嘛,爆更了今天 预收《困娇》求收藏: 迎亲的队伍遭劫,新郎官失了影踪。 作为男方长兄,裴衍还是将喜轿中的秦妧带回了侯府。 为了秦妧的清誉,裴衍代替弟弟,与她拜了堂。 秦妧迈不过心里的坎,但也知裴衍是为了她好。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并未圆房。 为了给侯府延续香火,秦妧犹豫再三,想将自己的陪嫁丫鬟抬为妾,却被裴衍拒绝。 “裴某此生,可无子嗣。” 堂堂内阁次辅,簪缨世家的嫡长子,怎可断了后。 敌不住来自公婆的施压,秦妧小声道:“若兄长不介意,今晚回房吧。” 裴衍抬眸,凝了秦妧许久,“好。” 在秦妧看来,裴衍蕴藉沉稳,克己复礼,绝不是贪欢之人。 怎料,却是没日没夜的折腾。 秦妧着实有些吃不消,“兄长……” 裴衍扣紧她的十指,喑哑道:“叫夫君。” 次年金秋,秦妧有了喜脉。 正当府中准备大摆宴席时,失踪的胞弟忽然出现。 秦妧愣在原地。 裴衍握住妻子的手,看向一脸愤怒的弟弟,没有一丝诧异,“还不过来拜见长嫂?” 【高亮提示】:1.男主蓄谋已久,横刀夺爱。 2.男二大冤种,被男主藏起来了。 ——————————— ·🌸第 48 章 ◎追妻(一更)◎ 阮茵茵回来时, 赶上风云骤变,电闪雷鸣。 她顶着竹篓小跑在逦递山路上,隐约听见了郑氏的哭喊声。 只见郑氏的儿子曹昊被人打倒在地, 缩成团护住了脑袋。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正拽着郑氏的头发,将人往外拖,嘴里骂骂咧咧,逼她交出房契, 抵还泼皮子欠下的赌债。 郑氏哀求连连, 却换不来半分同情。 阮茵茵撑着伞跑过去时, 打手们已经拿到了房契,其中虽有人认出她是河边的小姑娘, 却也没有过多计较。 阮茵茵来到郑氏身边, 瞪了曹昊一眼, 想要将郑氏扶进屋, “婶婶先进屋吧。” 对方只是收了地契, 并没有将他们娘俩撵出去,想必不是来收房子的,而是想要逼他们尽快偿还债务。 见状,曹昊堵住阮茵茵, 抹了一把被雨打湿的脸,“我说妹子,我家都被砸成稀巴烂了,没处落脚,你就不能容我们母子暂住一晚?” 惹了祸还优哉游哉,半点不心疼人, 这样的泼皮属实可气! 阮茵茵没好气地推开他, 扶着郑氏走进自己的家, “婶婶先坐,我去烧壶热水。” 郑氏哀哀戚戚地坐在长椅上抹眼泪,曹昊倚靠门边拧衣摆,边看向阮茵茵,目光愈发放肆,“邻里一场,妹子能先借哥点钱不?回头按三分利还你。” 阮茵茵冷笑,“我可填补不了无底洞。” “你要看着我娘露宿街头?” “你少打感情牌。” 小妮子油盐不进啊,曹昊心里窝火,也早就打起了阮茵茵的主意,虽不地道,可谁让她只与姐姐一起生活,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呢。 自认倒霉吧。 “哥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帮忙?” 阮茵茵点燃泥炉,将水壶放在炉灶上,不咸不淡地回道:“我管郑婶,你请便。” 曹昊啐出一口痰,流露出痞态,大步走向阮茵茵,二话不说,拎着腰带就将人扛上了肩头。 “啊!” 天旋地转,阮茵茵使劲拍打他的背,“曹昊,你作甚?” 郑氏也吓得站起来,拦在儿子面前,“小畜生,你要带茵茵去哪儿?!” “卖了还债。”曹昊大力推开郑氏,朝门口走去,他算盘敲得溜,这里山高皇帝远,一个孤女被卖进窑子,注定跑不掉,也掀不起浪花,他收了银子,可以高枕无忧。 郑氏抱住曹昊的腿,责骂声被雷鸣掩去,形不成气势。 曹昊想趁着大雨路上无人,将人赶紧卖掉,故而使劲儿蹬了郑氏一脚,头也不回地离开。 男女力量悬殊,阮茵茵情急之下朝着隐于暗处的扈从们唤道:“愣着干嘛?救我!” 见状,两名扈从欲现身。 他们是韩绮的心腹,听令韩绮叮嘱,不可轻易现身,可此刻,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得不现身。 可他们刚要出手,脖颈却是一疼,转瞬两眼一翻晕在暗处无人注意的角落。 没见着阮茵茵的救兵,曹昊只当她虚张声势,不免讥诮道:“喊谁救你呢?别指望了。” 阮茵茵顾不得他的调侃,急急唤着。 蓦地,轩榥之内忽然掷来一盏铜质烛台,正准砸中曹昊的后脑勺。 “诶呦,娘的!” 曹昊扭头看去,见打开的轩榥处,有一人迎风而立,雷电映亮了他的面庞,俊美得如同画中人。 可看着像个文弱书生。 卑劣的臭虫,在认定对方比自己弱时,自是气焰高涨,他扛着阮茵茵走过去,隔着轩榥拽住贺斐之的衣襟,虽不知此人为何出现在姐妹二人的家中,但离得近了,发觉此人的容貌太过出众,不如一同卖进窑子算了,说不定比阮茵茵还值钱。 心里想着,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买卖值了。 可下一瞬,疼痛感突然袭来,整个口腔为之一颤,口中血管爆裂。 “砰!” 身体飞了出去,倒在泥土里。 阮茵茵也跟着向后飞去,却在落地的一刹那,被人夹住腰,带进了一抹带着檀香的怀抱。 曹昊的惨叫和郑氏的惊呼荡在耳畔,阮茵茵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杏眼轻颤。 男子携着皎月花影而来,即便穿着青衫白衣,也难掩姱容冰骨的矜贵之气,似有剪剪微风萦绕周身,蕴藉中透着寒凉。 贺斐之松开怀里的女子,慢慢走向捂嘴后退的曹昊,在他一尺之外停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调极淡:“按我朝律令,拐卖妇孺,应杖责一百,当众游街。而不孝者五,你皆占了,其罪当诛。是以,留你不得。” 像是听了个笑话,曹昊皮笑肉不笑地怼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也敢跟我讲道理?” 贺斐之没有理会,抬脚踩在他的小腿上,以脚跟轻碾,看似不重,却使其腿骨寸寸碎裂。 若非郑氏拼命求情,曹昊必然当场毙命。 被母亲掩在怀里的曹昊咽不下心气,指着贺斐之道:“你谁啊到底?当自己是知府官老爷了?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你跪地认爹的那天!” 可嚣张的话语刚出口,曹昊就重重地咽了下口水。 只见紫电划墨空,一道黑影徒然逼近。 曹昊还来不及细想,身体就被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震得五脏六腑皆痛。 不仅如此,在落地的刹那,眼前横过一把长刀,刀刃锋利,泛着冷光,抵在了眼球之上。 “泼皮小儿,再敢口出狂言,老子就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 眼前的陌生男子可不像在说笑,别说曹昊,就是阮茵茵也瞠大了杏眼,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这人是盛远! 他们都找来了! 是何人泄的密? 阵阵不安涌上心头,阮茵茵颤着手去扯贺斐之的衣袖,却在触及到时,听见了一阵求饶声。 欺软怕硬的泼皮,哪禁得住这般恐吓,当场吓尿了裤兜。 贺斐之懒得再看,淡淡一句“盛远,交给你了”,便带着阮茵茵回了茅舍。 大雨淋湿衣裙,阮茵茵迟缓地反应过来,再次拉住他的衣袖,“别伤郑婶。” 贺斐之略瞥她一眼,径自走到泥炉边,隔帕取下水壶,熄灭炉火,为她倒了一杯热水,“你不觉得,对我缺个解释?” 阮茵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为何没有在讨债者施暴时出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何要管?” 阮茵茵蹙起眉尖,又一次感受到他的冷血。 贺斐之抖开提花嵌玉蜀锦鹤氅,搭在女子肩头,“先去换件衣裳。” 同样的,他也浑身湿透,却丝毫不在意凉意袭身,眼中只有面前的女子。 房门被他的影卫合上,阮茵茵担忧二姐回来后会被发现身份,不敢同他当即撕破脸,“好。” 女子声音糯中带哑,气息不足,透着点点惧意,只因他看她的目光变了,变得不再漠然,炙热犀利。 走进里屋,从木柜中取出一套鹅黄色罗绮薄衫,配以雪白长裙,再以浅蓝裙带在胸前系出双耳结,阮茵茵拉开门,与站在门边的高大男人对上视线。 “你要换衣裳吗?” 贺斐之静静看着出现在门口灯火中的女子,暗眸渐起流韵,沁了朝露般潋滟,他鼻子很酸,喉咙也是,“有男子的衣衫吗?” 马车里带了不少锦衣,可还是开口问她要了,不知是试探还是爱屋及乌想要穿她手里的衣裳。 阮茵茵心里装着事,若是二姐回来,贺斐之一定会起疑的,光凭那张脸,也难逃贺斐之的眼。屋外的影卫全部匿身,静悄悄的,像是在暗暗布置蛛网,等猎物主动上门。 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只盼着贺斐之不会将事情做绝,不顾念半点人情。 可,他们之间也无人情了啊,是自己亲手摧毁了所有情债。 “有,但衣裳做的小,你要试试吗?” “好。” 目光一直黏在女子身上,再不掩饰和克制,贺斐之随她走进屋子,余光瞥见一张黑酸枝木床,上面叠放着两床被子。 阮茵茵从衣柜中拿出姐姐的男装,转身递过去,“新的,没有穿过。” 贺斐之接过,食指勾开前襟,并未回避,就在逼仄的小屋里褪去了锦衣,换上了新衣。 很小,袖口和衣摆差了一大截,像穿了孩子的衣裳似的,他哑笑一声,意味不明,“不行。” “那没有了。” 阮茵茵不知该看向哪处,背贴着柜门偏了头,右手搭在左臂上,下意识在缩小存在感。 面前的男子看似温和,可他们之间积了太多的纠葛,不是一两句寒暄就能划清的,而且,那双眼的攻势太过明显,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寻仇也没有这样盯着一个人的。 贺斐之仿若变了,变得陌生,温和浮于表面,阴鸷才是内里。 听她说没有合适的衣裳,贺斐之脱下那件新衫,只着中衣走向她,“无妨的。” 在他靠过来时,阮茵茵绷紧了后背和手臂,紧紧靠在柜门上,有种被无形的力量嵌在砧板上的未知恐惧感。 带着檀香和青竹的气息袭来时,身体开始发抖,她试着向一旁挪步,有种在豹子眈眈的目光下遁走的求生欲。 “茵茵,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一只大手抚上她的侧脸,阻止了她的挪动,也让她不得不转过头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可她为何要向他解释,又因何心虚? 她不是说过,天涯陌路,各不相干,那她的决定再不妥,也无需对他解释。 可眼下被困于手臂和柜门之间,又无从选择。 ·🌸第 49 章 ◎追妻(二更)◎ “我想远离是非, 归隐田园。” 与贺斐之这样的人打交道,没有铺陈,没有心机, 才是致胜之道。反之,会败得更惨。 阮茵茵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眸子,摊开了心扉。 原本,她也无诡计, 不会伤到贺斐之的利益, 只是二姐那里摊上事了, 以致此刻的心虚。 归隐田园贺斐之细细品着这句话,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子细润的脸蛋, 由心感受着她的存在。 她尚在世间, 没有带着暖光离开他。 “等我七年, 等陛下能够亲政, 我与你一同归隐如何?” 阮茵茵愣住, 自己的归隐与他何干?自己作何要等他? 察觉出她的疑惑,贺斐之试着将她环在怀里,下巴抵在她肩头,用耳廓去触碰她的, 一下下使灵魂发颤,“因为,我们不会再分开,我要娶你,茵茵。” 娶 耳朵传来异样的痒,阮茵茵抬手推他的胸膛, 带了一点气恼, “谁要嫁你, 你放开我。” 相思成疾的这段时日,贺斐之想明白了不少事,也梳理开了对阮茵茵的感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门早就为她敞开,又为她落了锁,他爱她,爱到灵魂发烫。 没有人可以将她夺走,韩绮也不行。 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收集到了阮茵茵身边陌生女子的音尘,清楚了那人就是韩绮,也大致能够猜到,阮茵茵金蝉脱壳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二姐,不再与二姐分开。 被舍弃的,从来是他。 手臂如铁,将女子勒在怀里,任她如何排斥也没有放开,“茵茵,你乖一点,韩绮就要回来了。” 阮茵茵一瞬僵住,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原来他什么都知晓了,“你想怎样?贺斐之,你敢伤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说的情真意切,字字诛心,贺斐之闷在她颈窝低低的笑,低哑中透着自嘲,前有一个季昶,后有一个韩绮,都比他重要! 她原谅过他吗? 他也不奢求她的原谅,曾经的种种是他之过,除了弥补再无其他法子可以挽回过错,他想对她好,想将一切都给她,可她不想要。 若成全也是一种弥补,那恕他做不到,年少至今,他奢求的事不多,她是其中之一,其中之最。 “我不会伤她,只要你乖一点。” 阮茵茵怒目他,眼眶泛红,也停止了挣扎。 承受不住这种被嫌弃、被仇视的目光,贺斐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抱得更紧,紧到他的心跳传到了她的右胸口,她的亦然。 可小丫头的身段已开始丰腴,这么贴着,贺斐之的呼吸渐乱。 他盯着被遮住上半张脸的女子,挺翘的琼鼻,小巧的樱唇,无不是那般讨他欢喜,他遵着本心,附下了身。 呼吸被掠夺时,阮茵茵瞠起杏目,长卷的睫毛在男子的掌心忽闪忽闪地刷动,她嘤语一声,扭动起腰身,想要躲开青竹的气息。 贺斐之依旧捂着她的眼睛,眷恋狂然地索取着她的温度和清香,唯有这样,才能填补他空缺许久的心。 唇上传来酥麻的刺激,阮茵茵咬紧牙关,无论那舌如何□□她的牙齿,都紧咬着不松口。 知她腰上有痒肉,贺斐之单手掐她腰侧,五指大力揉按,磨得小丫头从齿缝溢出了娇声。 这种亲昵的接触,如坠入温柔乡,越陷越深,女子唇上的清甜比酒醉人,贺斐之起了贪念,大手在她腰侧探索,来到前面,勾住了裙带。 裙带的结扣那处传来痛意,阮茵茵惊呼一声,贝/齿微张,被钻了空子。 贺斐之松开她的眼,扣住她的后颈,将她腾空放平,仅以一只手臂支撑她悬空的背,附身夺取她全部的呼吸。 舌尖与舌尖纠缠不休。 阮茵茵被一股强劲的“熏风”裹挟,呼吸不得,拒绝不得,感觉整个人陷入渊源,比砧板上的鱼还不自由。 贺斐之一直在试探着,试探着她的底线。 卑劣的心思彻底蔓延开,冲击着理智和自持,可他太过念她,念到发癫,意识已经失控。 将人抱起时,门外传来争吵的声音,打破了屋里被他掌控的旖旎。 阮茵茵本是抗拒的,却在听得二姐焦躁的呵斥时,僵住了身体。 韩绮严肃道:“让我进去,你们凭什么困住我的家人?快让开!” 当贺斐之眸光转冷地撑起上半身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揽住了他的背,沁香的身子靠了过来,樱唇贴在他耳侧,气息不稳道:“怎样都行,贺斐之,别伤她,绝不许伤她,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贺斐之侧眸凝睇女子浸了秋水的剪眸,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忿然。他抚上女子玉脂般的脖颈,拇指扣在她的一条动脉上,轻轻按压,“怎样都行?” “嗯” “茵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并没想真的动你。” 像是听了笑话,阮茵茵瘫软在床上,闭上了眼,“假惺惺有意思吗?别伤她就行。” 到最后,还在考虑韩绮,贺斐之都不觉得这是一种温存,更像是将钝刀子插在他胸口,一进一出间,还带着柔蜜的温绻。 她的长发散了,衣带松了,裙裾皱了,更容易让他产生想要彻底燎原的欲念,可在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保护韩绮时,生生将他那股恶劣的火焰淬灭,使温绻骤降。 他坐起身,放空了心绪,让旖旎散去,理智归位。 斜睇一眼愣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女子,他忍下对韩绮的醋意,将人抱坐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亦如那晚在山洞中,将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她面前。 “放心,我不会伤她。” 真要伤了,他们之间就彻底完了。 韩绮被放进来时,贺斐之已经穿上自己那件被淋湿的锦衣,却不显狼狈。 阮茵茵也已穿戴整理,静静地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韩绮。 贺斐之坐在圈椅上,修长的腿微敞,双臂抵在大腿上,指尖旋转着一枚通缉令。 没错,是通缉令。 从董夫人寄来的信中得知阮茵茵身边有个陌生女子时,他就向少帝特申了一枚通缉令,即便没有给予任何解释,用处也不大,但足够震慑住在逃的大理寺五品官员了。 韩绮自是认得那令牌,可她更担忧妹妹的处境。 走进燃着地龙的里屋,她拍掉衣绸上的雨水,正面迎上贺斐之审视的目光,躬身作揖。 “大理寺左寺丞韩绮,参见贺大都督。” “你倒是敢认。” “不认,大都督就会放过罪臣吗?” 相比犯事后不停为自己辩解的人,贺斐之更欣赏韩绮的胆识,“女子入朝为官并不稀奇,也不会被诟病,但你错在,以假身份潜伏在朝中谋取私利。” “私利?” “不是吗?” 韩绮仔细想了想,确实是为了家事,属于私利。 然,贺斐之话锋一转,给了她台阶下,“但沈骋的案子,是冤假错案,你的出发点,也情有可原。” 听出对方话里的松动,韩绮仍不敢掉以轻心,自己和妹妹的安危攥在这个男人手中,与他谈条件,自己又有多少筹码?他会稀罕吗?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才会推开堆积如山的公事,千里迢迢赶来此处? 答案不言而喻。 自己的筹码是茵茵,他稀罕的是茵茵,他最想要的也是茵茵。 一个手握大权、功高盖主的朝堂重臣,为情得了相思疾,局外人再迟钝,也能明白,他动了真情,不受自身控制。 可自己不能出卖妹妹,即便万劫不复,陷入囹圄。 自己是在逃犯,但妹妹不是。 “明人不说暗话,贺大都督给罪臣一个痛快吧,想如何处置我姐妹二人呢?” 阮茵茵也适时地瞧了过来,红肿的唇还泛着水泽,在灯火下异常瑰魅。 贺斐之直起腰身,示意韩绮上茶,有细谈的意思,也暗示了回转的余地。 韩绮看向阮茵茵,微微扬唇,似在安抚她的情绪,随后走到书架前,取下茶罐,“寒舍最好的茶就是这罐白毫银针,还望大都督不要嫌弃。” “正合本督口味。” 贺斐之瞥了阮茵茵一眼,接过韩绮双手呈上的五彩瓷瓯。 三碗盖瓯上桌,韩绮扯过圈椅坐在贺斐之斜对面,示意阮茵茵坐在她身边。 “我站着就好。” 要不是想知道贺斐之要如何处置她们,阮茵茵都不想留在屋里。 韩绮又端上精致的点心,邀请贺斐之品尝。 女儿家喜欢的吃食,贺斐之没有兴趣,但也侧面瞧出,韩绮对阮茵茵的宠爱,吃穿用度上没有亏着。 不过,阮茵茵不是蜜罐里长大的,吃的了珍馐肴馔,也吃得下淡饭粗茶。 贺斐之既心疼又无奈,放下盖瓯,切入正题:“你可自由抉择,跟我们回皇城,或是留在此处。” 乍听之下是偏袒,实则带了强势,韩绮也放下盖瓯,没有让步:“我不会与茵茵分开。” “那一起回去。”贺斐之并没觉得为难,“大理寺那边,不会翻旧账。” 意思是,他会妥善安排好一切,可让她无后顾之忧。 但这是用妹妹换来的,韩绮恰好逆骨,“茵茵不会回皇城。” 贺斐之呵笑一声,冷了语气,“那本督告知你,直到陛下亲政前,茵茵都要留在皇城贺府,留在本督的眼皮子底下。” 贺斐之有自己的脾气和犟劲儿,这一点,没得商量。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有时间的话,再帮我选选预收文案啊,喜欢哪个,评论区告诉我呀,我有点迷茫,不知道下一本该开哪个了…或者大家看看我的古言预收,喜欢哪个,评论区说一下,我想开一本带感的~ 1.《娇惹》: 小公主颜婼及笄了,想要挑选一个驸马。 她相中了当朝新贵顾怀安。 顾怀安当即拒绝,冷静不留余地:“承蒙公主错爱,但臣无意成亲。” “可你救过我,我想报恩……” “公主这是恩将仇报。” 一句话,怼得小公主哑口无言,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哭鼻子,“那本宫选别人好啦。” ** 皇室唯一的公主出降,红妆十里,盛大气派。 那晚,顾怀安端坐书房内,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不久后,皇帝驾崩,年仅九岁的太子登基,颜婼成了摄政长公主。 顾怀安作为辅政大臣,时常出入长公主府,商讨朝中大事。 久而久之,朝臣们都说长公主和顾怀安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寝殿之内,驸马跪在颜婼脚边,双手捧上和离书。 替颜婼接过和离书的男子锦衣玉带,冷肃俊美,正是那狼子野心的顾怀安…… 所有人都觉得顾怀安是喂不熟的狼,娶了长公主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把持朝政。 可轻烟缭绕中,顾怀安单膝跪在床边,正在替颜婼按揉抽筋的小腿。 “婼儿,安胎药要趁热喝。” 颜婼拢起垂落肩头的衣襟,扭头不理,迟来的深情,她才不想要。 顾怀安知她心里有气,附身吻在她的膝头,“以前是为夫有眼无珠,婼儿大人大量,别生气了。” #真香打脸,强取豪夺 2.《撩错世子后》: 谢世子来京面圣,顺道去了一趟恩师府上拜访。 寒暄过后,整个人头重脚轻,醒来时,竟躺在恩师爱女的闺房内。 女子坐在床边,红纱遮住雪白身子,锁骨上还有一道齿痕。 出了这样的荒唐事,谢绍辰定是要娶了人家姑娘,只是,事情实在蹊跷。 婚后,谢绍辰一直介怀那晚的事,对叶茉盈很是冷淡。 叶茉盈却满眼都是谢绍辰,“夫君,书房太冷,不如回房去睡。” 谢绍辰无动于衷,“夫人可知,强扭的瓜不甜?” 叶茉盈以为谢绍辰厌烦她,微微低头,陷入沉默。 见她沉默,谢绍辰心里有些异样,“说说,到底为何设局嫁我?” 叶茉盈闷闷回道:“我幼时在庐山遇险,是夫君舍命救的我……” 是来报恩的啊。 可谢绍辰并不记得这件事。 直到一次筵席上,他从死对头口中得知了庐山救人一事。 ** 这件事被他瞒下了,不为别的,就为留住报错恩的小女人。 怎料,当真相浮出水面,素来温婉的妻子提出了和离。 原来,她只喜欢当年救下她的少年郎。 谢绍辰寒了语气:“我不同意!” 叶茉盈坚持道:“可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 谢绍辰第一次失了君子气度,撕碎了温文尔雅的外衣,将她推倒在榻上,困于双臂之间,“瓜都熟了,怎么不甜?” #先婚后爱+强制爱 ·🌸第 50 章 ◎讨好一个人。◎ 贺斐之虽在带走阮茵茵的事上不容商榷, 但也没有将她逼得太紧。在不欢而散后,命一部分影卫守在茅舍,自己带着其余人去往小镇董宅。 是不该打扰, 可来都来了,还是要见上一面。 对于贺斐之的到来,董夫人没有惊讶,还落落大方地摆上酒菜, “炒焖子、蒜蓉海螺、驴肉火勺、河蟹豆腐、血肠炖粉, 来一回都尝尝。还有, 你说话尽量大点声,老身耳背。” 雅致的小宅中, 草木扶疏, 浮翠流丹, 看得出, 董夫人是个诗情画意的人。 “没有上次的小鸡炖蘑菇?”贺斐之夹起一块焖子, 言语中带了些调侃。 “你爱吃那道菜,明儿老身去买只鸡。” “不必,晚辈只是随口一提。” 上次的辽东行,已尝了许多当地的美食, 但一筷子肉焖子入口,贺斐之还是尝到了新鲜感,有着高汤的浓郁。 贺斐之几乎不下厨,分不清山药粉、玉米粉的区别,也不知这盘焖子里加了什么,但他很喜欢。 见他捧场, 董夫人用公筷为他夹了几块血肠, “自己做的, 尝尝看。” “抱歉,晚辈不食肠一类的食物。” 只因阮茵茵不喜欢。 董夫人撇嘴,“好吃的。” 贺斐之淡淡摇头,又夹了一块焖子。 用膳的间隙,董夫人状若无意地问道:“崇显都跟你说什么了?” 闻言,贺斐之放下筷箸,以锦帕擦拭嘴角,随后站起身,躬身一揖:“臣,内卫三大营总督贺斐之,拜见太后娘娘。” 董夫人虽出逃,先帝却一直惦念着她,非但没有废她皇族身份,还在驾崩前要求少帝遵她为太后,前提是,少帝在有生之年能够探知她的音尘。 按着年岁,董夫人比先帝还要大上几岁,如今七旬,也是正常。 “贺大都督,幸会。”董夫人侧身靠在椅背上,转了转手腕上的祖母绿手镯,“但陋室无凰,还望大都督慎言。”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仅需一句答话就能心照不宣。贺斐之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复又坐回桌前,接过老人递来的酒,小酌起来。 董夫人没有回朝夺权的心思,想要做茫茫人海中不起眼的一粟沙,那就没有必要点破秘辛了。 “老身年岁大了,只想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不是所有人都像董夫人一样无欲无求,也不是所有宫妃都能在后宫的漩涡中全身而退,董夫人是个例外。 谈完自己想了解的,贺斐之问道:“夫人有什么想问晚辈的吗?晚辈尽量知无不言。” 他指的自然是太后和太妃之间的那些事。 可对于一个远离后宫是非的人来说,哪里还会在意昔日争宠的对手,再者,董夫人是正宫娘娘,无需争宠,皇帝是要给予她该有的尊崇。 “你与那胭脂店的女娃娃怎么样了?” 没想到老太后这么喜欢打听闲事,贺斐之险些呛酒。 不过,既能遇见特别的老者,贺斐之也就没有回避,但他声量不大,也不知老者听去了多少。 屋里异常安静时,董夫人的耳力勉强够用,她沉思片刻,灌了一盅酒,重重放下,“小子,心悦一个人,想要与之携手白头,就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和私欲捆缚对方。譬如先帝,再有权势,再懂得怜香惜玉,又锁住了几个真心人?他的喜好不够纯透,你的喜好,就纯透吗?” “前辈的意思是?” “你那么机敏,应该会懂老身的意思,自己去想吧,感情之事,是互相的,单方的给予和付出,都结不出丰硕的果实。” 目送贺斐之离开后,董夫人看向自己腕间的镯子,这的确是贡品,也是先帝因她小产,哄她开心的镯子,当成了个念想,倒是让贺斐之这样的人精顺藤摸瓜,找到了她。 罢了,还是封存起来吧,以免再被有心人盯上。 深夜,贺斐之走在阒静的路上。 辽东的春日比皇城来的晚一些,但阳春三月里,还是这边的气候更凉爽适宜。 身上已褪去那件被雨打湿的衣衫,换了一件霁色云锦长袍,衣襟和裾摆绣有枇杷枝的浅蓝绣纹,衬得他凤翥龙翔、气度不凡。 街上的寥寥路人,皆被他吸引了视线。 路面还有些潮湿,贺斐之避开坑坑洼洼的积水,回到村中茅舍。 茅舍内熄了灯,姐妹俩应是在气闷中歇下了,贺斐之让人驾来马车,在车厢内凑合了一晚。 翌日雨丝风片,千岩竞秀,贺斐之走到在灶台前忙活的阮茵茵身后,“能否给我等加几副碗筷?” 阮茵茵背对他炖菜,又往院子的石磨中倒了一捧黄豆,驱策着毛驴拉磨,并没有为他们带出份儿。 影卫们瞧出自个儿不受待见,默默吃起车里的干粮,干巴巴的,能搭配豆浆,最合适不过。 贺斐之没打算吃干粮,就那么跟在阮茵茵身后,走哪儿跟哪儿,高大的身量在越过晾衣绳、蔬菜棚架时,还要弯下腰。 阮茵茵从棚架上摘了一根丝瓜,忽然向后挥舞起来,“别跟着我。” 贺斐之倾身躲开,握住她的腕子夺过丝瓜拎在手里,“我帮你拿。” 一拳打在棉花上,阮茵茵有些烦闷,提着裙摆走进灶房,扭头看向敞开的门边,“还给我。” 贺斐之走进去,主动清洗起丝瓜,又走向砧板前问道:“怎么切?是要做汤还是清蒸?” 屋外的影卫们快要惊掉下巴,他们的主子为了一口早饭,在那儿讨好小姑娘呢?没看错吧? 啧啧啧。 锅里的炖菜还未冒气,阮茵茵需要看火不能长时间离开灶房,在面对贺斐之的询问后,单手点在额间,有气无力,“你会什么做什么吧。” 对于不下厨的人,做菜是件难事,贺斐之沉思一番,放下丝瓜,去了一趟附近养鸡的陈家,买了两个鸡蛋回来。 简单的丝瓜炒蛋应该不难。 捧起一锭银子,陈家家主嘴角直抽,这能买一窝鸡了。 可下一瞬,他的嘴角就更为抽搐。 只听贺斐之道:“麻烦找零。” 一个鸡蛋能要几个铜钱,他上哪凑那么多铜钱来找零! 将银子塞回贺斐之手里,家主摆手,“送你了,送你了,两个鸡蛋而已。” 贺斐之道谢,带着两个鸡蛋回到灶房,将鸡蛋打入碗中后,没有打发,就那么和丝瓜搅合在一起。 阮茵茵实在看不过眼,背对他看向门外明媚的春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忙。 前半晌,韩绮照旧去往胭脂铺,姐妹俩有意消磨贺斐之的耐心,他那么忙,除非将她们绑走,否则,早晚会打退堂鼓,回皇城担起他原本的担子。 倘若是将她们绑走,那便是将关系处到最恶劣,覆水难收,再无修复的可能,直到相看两生厌。 显然,对方没打算做到那一步,还是以口头的劝为主。 既如此,那就僵持下去吧。 阮茵茵铁了心不回皇城,自然不回搭理背后男子的任何事。 同床还能异梦,何况是同一屋檐下。 今日无需阮茵茵过去店铺,她挎起竹篮,去附近的山上摘桑葚。养鸡的那户人家在山上包了一片果园,果园里有许多十年以上的桑葚树,价钱公道,待到春日,附近的百姓就会结伴前来采摘。 竹篮里放了一块格子布,她小跑向山坡,沿途割了一把蒲公英,攥在手里,准备回去入药,治疗春日的风寒。 身穿鹅黄裙衫的姑娘,一蹦一跳时,白裙翻飞,露出浅蓝的绣鞋,玉琢绮粲,嬿婉动人,吸引了不少村民小伙的视线。 贺斐之远远望着,腮侧微咬,磨了磨后牙槽。 他大步走过去,跟在女子身后,时不时为她遮挡一下斜长的树枝。 阮茵茵不想理会,雀鸟般穿梭在桑葚树林。 因着客源大,低矮枝桠上的果实被摘的差不多,她只能垫脚去摘高枝上的果实。 桑葚的果实汁多色深,很容易脏了手指和衣裳,可阮茵茵手法娴熟,除了指尖染了汁液,衣裙未见污渍。 只是,这园中的桑葚树如辽东的男子一般长得又高又状,低枝的又被摘个干净,她不得不搬来石头,想要踩在上面再去摘。 蓦地,伸长的手臂被一只大手握住,带着她向上伸展,撸下一把果实。 贺斐之扶住她的腰,想要将她举起,却被她一把推开。 紫红的汁液染在霁色衣襟上,很是突兀,贺斐之没有在意,解释道:“我扶你。” “才不用,你离我远一些。”阮茵茵举起手里的蒲公英,作势要将绒球吹到他脸上。 看她奶乎乎的凶相,贺斐之后退一步,用目光询问。 “再远一点。” 贺斐之又退后一步、两步、三步,稍稍歪头询问。 他的身后有条细壑,没有水,但再退后就会被绊倒,阮茵茵坏心思一起,继续让他退后。 贺斐之顺着她的意思退后,当脚跟快要挨到凹壑时,深深凝住小丫头专注的表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看她紧张的样子,像是有猫腻的。 腾空的脚打个旋,向后大退一步,越过细壑,踩在了平地上。 诡计落空,阮茵茵吹了一下额前被风撩乱的碎发,扭头去摘桑葚。 猴精的男人,无趣至极,自己以前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才会一心扑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4 🌸第 51 章 ◎你放我下来。◎ 桑葚有乌发、健胃之功效, 配以茉莉、枸杞,是春日很好的果饮。阮茵茵采完一篮子桑葚,准备回去挤汁冲泡, 若是再配以菊花、决明子还能明目,可以给郑婶送一些过去。 昨日出了那档子事,不知郑婶又要哭上多少回,阮茵茵很担心她的眼睛。 不愿去想令自己生厌的人, 阮茵茵坐在树下的磐石上歇脚, 余光扫了一眼还站在细壑旁的男子。 日光斜照而来, 皓曜和煦,被枝叶遮去大半, 仅留暖碎的光投下, 斑驳树影映在男子身上, 隽逸漫浪。 仿若暖光射入深窖, 激起寒雾, 光雾在暗处相伴相生,缕缕缠绕,最后凝结成霓虹冰阑,连接暖与寒。贺斐之身上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蕴藉和疏冷,犹如光雾,但最后凝结的飞虹触手寒冷,令很多人不敢再去窥探其中的斑斓光缕。 外冷内热,是段崇显对他的评价,也是阮茵茵在被困冰天雪地的山谷那晚, 发觉到的来自于他的特质。 那晚, 冰封千里, 暗无天日,她从这个男子身上汲取到了暖意。 许是想得入神,以致贺斐之靠近时,阮茵茵没有反应过来。 贺斐之迈开步子走来,蹲在了她的面前。 日光照在他的眼尾,映浅了墨瞳的色泽。 男人有张俊美无俦的脸,也是她第一眼就为之着迷的原因,她不知那是不是肤浅,但这张脸,拥有令人几十年不会厌腻的美貌。 用美貌形容男子略显浮夸,可换作是他并不违和。 阮茵茵忽略掉了肤浅,忽然抬手在他眼尾的位置描摹起光影,也将残留在指尖的桑葚汁擦在了他的皮肤上。 贺斐之微抬眉宇,没懂她的意思。 在做完那个动作,阮茵茵彻底反应过来,尴尬的无以复加,连脚指头都蜷了起来。 察觉到女子的怔愣,贺斐之心口似重新复苏,怦怦的强劲有力。 “茵茵。” “不许讲话。” 贺斐之抿上淡色薄唇,刚要拉她起身,林子深处倏然传来几声惊叫,应是游客的声音。 两人齐齐站起身,对视一眼,朝那边跑去。 被遗落在磐石上的蒲公英被风吹动,吹散绒毛,一簇簇绒絮旋舞而起,飞去了林子的各个角落,有一簇落在了棕熊的鼻子上。 此时,一名游人站在树下,被棕熊以宽厚的熊掌拍住脑袋。 棕熊利爪上流淌的蜂蜜,滴在了游人的衣襟上。 游人哆哆嗦嗦地抽噎,不敢乱动,任棕熊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同来的一批友人躲在树后,焦急地望着这一幕。一名稚童躲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扰了棕熊的清净,吓得那名母亲抱着稚童跑开,与迎面而来的贺斐之和阮茵茵遇上。 没有去询问是怎样的场景,贺斐之健步靠近人群,伸出右手手臂挡住了阮茵茵,“你带着他们慢慢退后。” 阮茵茵知道这种情况不能慌乱,更不能激怒棕熊,于是小声组织着游人离场,可其中一人是被困之人的妻子,抑制不住恐惧,跪在地上求众人去搭救她的丈夫。 阮茵茵捂住她的嘴,斥道:“想你丈夫活命就闭嘴!” 女子哽咽不止,却不敢再大呼大叫。 等游人退到相对安全的位置,贺斐之从腰间拔出陌刀,却没打算伤害棕熊,而是利用投来的日光,反射向棕熊的眼。 棕熊被晃到,出于本能,丢下了男子,朝贺斐之做出攻击状。 棕熊的体型比黑熊大得多,攻击力也是黑熊的数倍,当它锁定了用光影刺激它的贺斐之时,猛地站起身,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吼叫,震耳欲聋。 贺斐之试着靠近,围着棕熊转了半圈,吸引着棕熊挪步,背对游人。 脱险的游人自顾自地逃开,徒留贺斐之一人。 明明是去救人,却被那人舍弃,阮茵茵暗暗磨牙,替贺斐之捏了把汗。 别看棕熊体型笨重,在攻击时,极具危险性,利爪一扫,树皮被寸寸撕下,留下深深的爪印。 被它抓伤,轻则见骨,重则丧命。 从一开始,贺斐之就没打算伤它,否则,也不会处于被动。 陌刀,削铁如泥,比棕熊的利爪有过之无不及。 既处于劣势,又不想伤它,胜算几乎是零,此刻,游人们全部散开,跑出了园子,贺斐之也不再为他们拖延时间,打算立即离开,然而,在侧身夺过棕熊的攻势时,才发现阮茵茵还躲在不远处的树丛里。 小丫头没有丢下他。 贺斐之纵身跃起,横踩着一旁的树干腾空翻转到了棕熊的背后,转身跑向树丛,拉起阮茵茵飞速奔跑在桑葚林中。 衣裾翻转间,双腿修长有力,身形风驰电掣。 阮茵茵气喘吁吁,却不敢回头,这种情况,回头只会影响奔跑的速度。 见她跑起来吃力,贺斐之稍稍附身,一把揽住她的胯骨,将她竖着抱了起来。 对于他的臂力,阮茵茵诧异不已,再回头时,发现棕熊已被甩出很远。 “它不追咱们了。” 贺斐之慢慢停了下来,胸膛上下起伏。 阮茵茵顺着他的身侧滑下,下意识看向他裹在宽袖中的手臂。 留意到她的目光,男人忽然附身,靠近她的脸,瞧清了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担忧。 鼻尖与鼻尖仅有三枚铜板的距离,呼吸交织,阮茵茵向后退去,“篮子落在那边了。” “那取回来。” 阮茵茵再次惊讶抬头,他疯了不成,为了一篮子桑葚,舍命从熊口夺食? 当然,她不确定桑葚是不是棕熊的食物。 瞧她丰富的表情,贺斐之没忍住,轻笑出声,声如玉杵击缶,清悦舒耳,凸起的喉结随之颤动。 “笑什么笑。” 阮茵茵气闷,跳起来撸了一把桑葚,作势要塞进他嘴里,让他笑! 贺斐之侧身避开,长臂一伸,勾住她的细腰,夹在臂弯。 天旋地转的,阮茵茵蜷缩一团,不停地蹬脚,“贺斐之,你放我下来。” 倏地,背后的熊吼传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的打闹,贺斐之单臂将人抡了起来,抗在肩头,没有大步流星地离开,而是寻到一棵粗壮的杨树,几下蹬上了树杈,眼看着棕熊从树下穿过。 阮茵茵蹲坐在树杈上,捂嘴自己的嘴,也将刚刚撸的桑葚汁蹭在了脸上。 囧成花猫脸。 瞧着气鼓鼓的小花猫,贺斐之心里柔的一塌糊涂,掏出锦帕,为她一点点擦拭。 “剩下的擦不掉了,回去洗吧。” 阮茵茵气得不轻,要不是他爬上树来,自己也不至于被棕熊吓到,糊了一脸果汁。 恶劣。 这个男人太恶劣。 回到茅舍,将近洗了十来次,才将桑葚汁彻底洗净。看着镜中柔白泛红的脸蛋,阮茵茵起了报复的心思。 当晚月落西陲,她在院子里摆了一桌子的饭菜,对四周还在吃干粮的影卫道:“都来吃吧。” 听此,影卫们先是一愣,随后饿狼似的扑了过来,却被辣油冒出的热气呛得直流泪,可许久不曾吃热乎的饭菜,几人也未挑食,就着米饭大快朵颐。 贺斐之换了衣衫倚在马车边,瞧着心腹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嫌弃,他走进灶房,坐在阮茵茵身边,“能否开小灶?” 想得还挺美,阮茵茵往灶炉里添了柴火,单独做了一锅汤面,却是做给姐姐和自己的。 贺斐之非常自觉,为自己添了副碗筷。 韩绮回来时,发现桌子旁多了一个男子,碍于把柄在他手里,也没说风凉话,净手后坐在阮茵茵身侧。 人到齐了,贺斐之动起筷子,可刚吃一口就呛了嗓子,舌尖和唇边火辣辣的。 再看一眼韩绮碗里的清淡汤色,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阮茵茵没事人似的继续吃面,除了韩绮的那碗没有加辣油,她和贺斐之的都是以当地最辣的辣椒榨出油,也只有她这般嗜辣的人能吃得下。 贺斐之显然“功力”尚浅,根本抵不住这种麻木味觉的辣感,可始终没有放下筷子,吃相也不显狼狈,反而很优雅。 闻到那股辣味,韩绮都觉脑仁嗡鸣,对曾经从不吃辣的贺斐之又是何种程度挑战呢。 阮茵茵也惊诧于贺斐之的“隐忍”,心想强撑什么,辣坏了胃可别找上她。 一碗巨辣的晚饭后,贺斐之只觉口渴,他坐在车厢外,手里捧着韩绮递来的清茶。 “听秦少卿说,大都督是个不吃辣的人。” 贺斐之抿口茶,“去除软肋,有何不好?” 不能吃辣也是软肋么,韩绮耸耸肩,有些人还真是口是心非,明明是想改变餐食的习惯迁就另一个人,嘴上却不承认。 脸薄不成? 贺斐之没在意韩绮的探究,又抿了一口茶汤,随意提起一件事,“你假死脱身后,秦砚一直挺惋惜的,他若知晓你是女子,不知这种惋惜会演变成何种情感。” 韩绮一噎,能如何演变,难不成会喜欢上她? ·🌸第 52 章 ◎一更◎ 因着村里莫名出现熊, 百姓们在夜里都闭门不出,被打到腿瘸的曹昊靠在栅栏上,心想如何劝说母亲搬离茅舍, 给债主腾地儿奈何隔壁家住进一群修罗,不容他靠近。 心中憋屈,他去镇上找了个窑姐寻欢作乐,之后游走在街上, 在听说一条巷子里遭了熊后, 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 巷尾, 七旬的老人正嚷嚷着不准自家的扈从伤害那头熊,扈从们引着熊走向城外, 吸引了不少百姓探头观望。 不少人家为了瞧热闹, 都是举家去了街上, 后院空空, 曹昊手头正紧, 知道巷尾的董家殷实,歹心遂起,托着伤腿翻进墙头。 宅中护院连同董夫人都在街上,他趁机翻箱倒柜, 从炕柜中翻出一个带锁的妆奁盒。 金镶玉的妆奁盒啊! 知道董婆婆富裕,没想到如此富裕。 趁着夜色,他夹着妆奁盒翻出宅子,找到一个会开锁的狐朋狗友,当场打开了盒子。 梳篦、臂钏、玉簪、檀笄、翠珰、璎珞,应有尽有。 两人傻了眼, 这董婆婆是何人啊? 怕得罪了贵人, 曹昊连夜去了隔壁镇子, 等当铺一开张,就揣着首饰走了进去。 他留了个心眼,在当掉第一件首饰后,去往成衣店买了一套像样的衣裳,扮作富商,接连去了几家当铺,每家当掉一样。 当铺的掌柜拿起一枚祖母绿的镯子时,止不住地赞叹,面上不显,只说镯子有裂痕,压了些价钱,将曹昊打发掉了。 等人离开,他立即将镯子拿去了商行一位大贾商的面前,说是要托他卖给识货的富人。 贾商犹豫,“赎期没过,不好出手。” 为防夜长梦多,掌柜想尽快出手,“那人就是个泼皮,不会来赎的。” “这等宝贝,门阀世家的贵人们才懂得识货,最可能尽快出手的地方,就是皇城。” “那就拜托先生了。” “好说,五五分。” ** 阮茵茵再瞧见曹昊时,曹昊不仅赎回了房子,还给家中添置了不少家当。 傻眼半天的郑婶急得直跺脚,“你从哪里弄来的银子?不会是借了高利贷吧?” “放心,娘,儿子没那么糊涂。” 韩绮倚在栅栏前冷笑,“曹大公子赌赢了几把啊?” 曹昊嘚瑟起来,“妹妹想知道,来哥屋子?” 韩绮一个擀面杖掷了过去,正中曹昊脑门。 曹昊咬牙切齿,却碍于她家里的几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没敢动怒,气哼哼地走向房门,“娘,中午吃烤羊腿,吃哪儿补哪儿!” 韩绮嗤一声,转身看向阮茵茵,“这厮在作妖,那银子指不定从哪儿来的。” 阮茵茵不在意曹昊,只盼他别拖累郑婶。 今儿店里的师傅会研制新的胭脂色,阮茵茵打算和韩绮一同去店里。 贺斐之没有阻拦,还叮嘱她早些回来。 坐上驴车,韩绮半是无奈半是调侃道:“有没有一种,女主外、男主内的感觉?” 阮茵茵闭眼不理,怎么二姐也开始胳膊肘向外拐了? 来到店里,忙活了半日,偶然听顾客说起昨夜镇上遭熊的事,以及董家被盗一事。 阮茵茵问道:“可有报官?” “邻里都劝董婆婆去报官,但董婆婆说什么也不去。” 阮茵茵更为疑惑,猜不出老人有什么顾虑。午饭过后,她得空去了一趟董宅,得知董夫人外出不在,便也没有向扈从打听消息。 另一边,董夫人找到附近一带的商行会长,请他帮忙寻回妆奁盒。 “别的老身都不在乎,但其中有一只祖母绿的镯子,必须寻回,且不可以让人太过注意到。” 会长是段崇显的朋友,二话不说,派人挨个当铺和收拾铺打听起来。 从会长那里离开,董夫人思来想去,没去打扰贺斐之,既已拜托了会长,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当一件件首饰被寻回就是不见那只镯子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万般无奈,董夫人还是找到了贺斐之。 “三日”贺斐之坐在茅舍的竹桌前,面色凝重,三日加一个夜晚,对于识货的商人来说,应该已经找到出手的门路了,所以不敢将事情禀告给商会会长。 的确很麻烦。 最坏的情况,是有人认出这镯子是贡品。 若是如此,此地不宜久留,应将董夫人转移到其他城池,既远离此地,也远离皇城。 打定主意,贺斐之当即吩咐盛远等人护送董夫人离开,去往自己在江南的私宅,并寄信给段崇显,让他知晓此事。 次日,商会会长根据当铺给出的描述,推断出了盗窃之人正是曹昊。 董夫人的事不能通过官府,贺斐之冷着脸让人将曹昊收拾了一顿,并丢到某处去做苦力,无论郑婶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 从那日起,村中再不见曹昊这个人。 傍晚,贺斐之找到阮茵茵,跟她提出回京一事。 终究是耗不起了,必须回去了啊,阮茵茵心里复杂,但没有松口,“你回你的。” “茵茵,我希望你与我同回。” “不了,除非你以二姐威胁我。” 小丫头抛出了两人问题的关键,贺斐之默了默,“我不会以此逼你。” 那日董夫人的话,犹在耳畔。感情之事,不是单方的给予和付出就能结出果实,爱是鼓励而非占有,想要与一个人交心到白首,是需要互相理解和包容的。 他想,他能够等,等她回头,即便她是个从不回头的女子。 落日余晖中,贺斐之忽然前倾,在她眉间落下一吻,蜻蜓点水,没有解释,却蕴着浓浓的承诺。 ** 贺斐之离开那日,天空飘起杏花雨,淅淅沥沥倾洒在大街小巷。阮茵茵执伞站在城门外,望着打马离去的车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烟汀斜雨,一对鸿鹄在路边的池中交颈,身侧跟着一群灰绒绒的幼崽,阮茵茵将这幅场景画了下来,有些艳羡鸿鹄之间的至死不渝。 若得一人心,念念不敢忘,可贺斐之,你不是还有沈余音,作何招惹我 ** 半月后,京城首辅府。 今日是首辅夫人薛氏幼女的及笄礼,请来了不少诰命夫人和世家闺秀。 府中搭了戏台,女子们围坐在看棚里有说有笑,吏部尚书夫人捻起攒盒中一块梅花酥,抬起手时,衣袖脱落,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戴着幽绿无暇的镯子,吸引了其他夫人的注意。 “这祖母绿的镯子可真特别,像是皇家赏赐之物。” 皇室时常会将贡品赏赐给诸侯王和有功之臣,礼部尚书作为朝中正二品大员,得到御赐贡品并不稀奇。 成了宴会的焦点,礼部尚书夫人好不得意,“祖母绿的镯子罢了,也未必是贡品吧,这是犬子从外地商贾的手中所购,说是孝敬我的,那小子啊,也知道疼娘了。” 真是又出了风头,又炫耀了母子之情,一些夫人暗地里翻白眼,最受不了吏部尚书夫人的招摇。 一位言官的夫人笑道:“镯子是真的漂亮,可我瞧着,姐姐戴着有点大啊。” 礼部尚书夫人掩口笑了,“是我太瘦了,要是妹妹戴,或许正合适。” 一些夫人忍不住又翻个白眼。 因着首辅府幺女有入宫的可能,太后特意让身边的庄尚宫前来送贺礼,这名尚宫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掌握不少宫廷秘辛,当她在锦衣罗裙的夫人中抬起眼时,目光正落在礼部尚书夫人的手腕上。 那镯子,太过特别。 宴会散场后,礼部尚书夫人由侍女搀扶着走向自家的马车,途中却被撞了一下,刚想训斥是哪个下人不长眼,却没想到是宫里的庄尚宫,语气一转,还特意扶了对方一把。 庄尚宫欠欠身子,表示歉意,目送礼部尚书夫人登上马车。 她挑着细长的眼,将那枚镯子揣进了衣袖。 回到宫中,庄尚宫没有将镯子直接呈到太后面前,而是呈到了季昶面前,“老身觉着这镯子来历特别,想托厂公派人到礼部查一下昔日使臣的礼单。若没问题,老身想办法将镯子还回吏部尚书府,若有问题,老身会禀告太后。” 以两指拿起镯子,季昶细细凝睇,确实看出些异常,“查查吧。” 将镯子拿给庄尚宫,季昶叫来一名心腹,吩咐了下去。之后仰躺在贵妃椅上,闭上了眼。 最近,他一直在调查贺斐之的行踪,据少帝那边的说辞,贺斐之又赶往辽东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可他总觉得事情蹊跷。 贺斐之前阵子的状态有目共睹,哪有精力去执行秘密任务,也不知,与阮茵茵有关么。 心腹去而复返,“启禀厂公,那镯子是殊兴三年的进贡之物。” 殊兴三年,季昶摇头,那时他才多大,“如实转告给庄尚宫吧。” 心腹去往慈宁宫,将话带了过去。 当庄尚宫将镯子及年份禀给太后时,太后登时一惊。 这枚镯子,她记得很清,是她进宫的第一年相中的贡品,却刚好赶上正宫皇后小产。先帝为哄皇后开心,将镯子送了过去,并在当时的坤宁宫宿了一整月。 也是董翎薇在逃走时,唯一带走的首饰! 董翎薇,多么久远的名字。 忆起这个名字,就像看见了当年盛宠的董皇后,太后再也坐不住,传来季昶,“限你一个月内,查出董翎薇的下落,无论生与死。” 董翎薇! 季昶敛眸,领命退了出去。 西厂和都护府的南镇抚司都是细作机构,善于打听消息,但董翎薇消失二十五年,仅靠一只玉镯,还是十分棘手,自从阮茵茵下落不明,季昶一直浑浑噩噩,如今也算是有了可以转移注意力的案子,倒是出乎寻常的上心。 而按着礼部尚书府提供的线索,季昶很快将目标锁定在辽东的那座小镇附近。 西厂和南镇抚司的办事效率很快,在对周边一众当铺盘查后,终是找到了那一带的商会会长。 商会会长并不知董夫人的身份,但也没打算多嘴,可架不住西厂和南镇抚司的严刑逼供。 最终,在谷雨那日,季昶拿到了董夫人昔日的落脚点,可董夫人已经不在小镇上了。 ·🌸第 53 章 ◎炙吻(二更)◎ “不在?”得知董翎薇尚在人间, 太后更是坐立难安,“查,发动整个内府和都护府的探子, 务必在半月内给哀家一个交代!” 大批的侍卫离宫,引得朝野议论纷纷。 谷雨插秧,柳絮播种,本是大好的时节, 皇城却人心惶惶, 而这日, 正赶上贺斐之回城。 在得知太后的目的后,贺斐之按兵不动, 是夜, 去了一趟杳渺阁。 “你先离京, 与董夫人在江南一座城中避避风头。” 段崇显沉默良久, 直至熏炉中的塔香燃尽, 才下了决定,事已至此,他只能离开。 昔日门庭若市的杳渺阁,人去楼空, 不过,段崇显向来行踪不定,没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贺斐之站在楼宇之下,衣袍飞曳,狭长的眉眼隐现冷芒。 没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他珍视的朋友。 当晚, 他带着三大营的上将们, 去了一趟慈宁宫。 那阵仗, 令宫侍们心惊肉跳,还以为贺斐之想要逼宫篡位。 太后也被贺斐之吓得不轻,站在庭阶上冷声质问:“大都督甫一回京,就给哀家一个下马威,欲意何为?难不成,是嫌皇室亏待了你?!” 夜色中的贺斐之,银灰常服,月白衣裾,墨发以青玉冠半绾于发顶,其余披散肩后,比平时多了几分飘逸倜傥,也比平时多了疏隽狂放,“臣是来劝太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董氏既已归隐,必是无心恋权,太后何必苦苦相逼?真将人逼急了,怕是事与愿违。” 一日不消除太后对董夫人的杀意,段崇显一日无法安心回京,而段崇显只是没有掌权的野心,不是没有这个实力,真被逼急了,他或许会为了生母,迈出最决绝的一步。 至今,董夫人的娘家势力盘踞在边境一带,但凡段崇显动了争夺皇位的心思,那边的势力或许会一呼百应,到那时,才是覆水难收。 贺斐之守的是江山,要的是河海清宴,绝不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听完贺斐之的分析,太后颇为难堪,贺斐之当着众将的面,将她的私心和仇视公之于众,这哪里是来劝和的,分明是在施压,逼她做出让步。 “哀家有说过,要将董氏置之死地?董氏当年逃跑,坏了宫规,也伤了先帝的情,试问,不该押解回来,给皇室一个交代?”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在朝中威严犹在的董氏。二十五年,董氏从未试探过朝廷,说明她没打算回来与太后抢夺权势,依臣之意,得饶人处且饶人,召回派出去的缇骑和侍卫,就此作罢!” 太后虽心里忌惮,但料定贺斐之不敢当着众将和宫人的面动她,于是上前一步,彻底撕破脸,“贺斐之,你是臣子,有何资格在哀家面前指手画脚?” 然后,令她想不到的是,贺斐之动了真格。 陌刀出鞘,狠狠插在青石地缝上,贺斐之迎上她愤怒的眸子,淡淡道:“臣乃辅政之臣,但凡朝事,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董氏一族实力不俗,又对陛下忠心耿耿,太后不该额外挑起事端,臣也不准任何人以私欲致使国祚受损!臣最后说一次,立即召回季昶的人,就此作罢!” 太后被他的气场所慑,深知再辩下去,讨不到好处,还有可能被他软禁于慈宁宫,必须立即召回内府和都护府的势力支撑她的地位。 这场对峙,由太后的落败告终,也让太后深深意识到,她最大的对手不是董翎薇,而是贺斐之! ** 内府缇骑和都护府侍卫在收到太后懿旨后,统统被召回。 朝臣们感慨贺斐之的雷厉风行,季昶对此虽有微词,但出动那么多兵力去缉拿一名不恋权势的太后,也实在说不过去,是以,在太后对他下达一道密令时,颇为犹豫。 “怎么,哀家连你也使唤不动了? ” “奴不敢,还请太后三思。贺斐之是三大营的统帅,手握百万雄兵,一旦丧命,奴不知谁能震慑住他手底下的那些猛将。” 太后冷脸,“不是还有你。” “奴” “季昶,内卫兵力一旦全部落入你手,你将成为大周朝有史以来第一位掌内府、内卫的大宦官,也是第一权臣,你将扛起整座大周江山,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唯有对皇室忠心才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蓦地,太后话锋一转,“哀家能提拔你,也能罢黜你,季昶,别让哀家失望。” 从慈宁宫出来,季昶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忆起初入宫阙时,老宦官对他讲的话,与太后的大同小异。 对皇家忠心,才能长顺地走下去。 ** 贺斐之通宵达旦了三个月,才腾出时间前往辽东,只为见阮茵茵一面,即便阮茵茵还是没有松口。 不比六月的京城,辽东的夏日还算清凉,绿树成荫,熏风阵阵,瓜果也特别的甜。 褪去春日的姹紫,夏日满目泼黛,只是一场暴雨过后,村野的道路太过泥泞,不熟悉地形的马匹频频打滑,贺斐之等人不得不临时雇了一辆当地的牛车,晃晃悠悠地去往阮茵茵和韩绮的住处。 三个月未见,小丫头似乎长高了些,皮肤更白了些。 此时,她站在院中的榆树前,手里拎着盛有杨梅的竹篮,怔怔地瞧着狼狈而来的一伙人。 韩绮站在檐下,摇着折扇,啧了一声,“有‘郎’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最先跳下车的人是盛远,甫一着地就来回跳脚,“我蹭了一身的泥,太脏了!快给我拿身衣裳过来!” 其余人急忙避开,嫌弃至极。 贺斐之坐在车尾,没沾上盛远的边儿,他拍了拍褶皱的衣衫,尽量让自己体面些,可一双锦靴,还是沾了厚厚的泥土。 “来了。” 韩绮随口招呼一声,转身走进灶房为这群不怎么被待见的远客准备茶水瓜果。 贺斐之稍一颔首,径自走到阮茵茵面前,停在一步之外,附身对上她的清瞳,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开场。 三个月不长不短,不会叫彼此觉得陌生,却也无法立即熟络起来,至少他们之间处在了这种境地。 前面的女子穿了一身樱粉薄罗衫裙,没有绾髻,而是编了一条五股辫子,搭在右肩,发梢以珊瑚珠花点缀,素气不失娇俏。 夏日领口开得大,一对锁骨半隐在袒领的衣襟内,微微翘起的襟口内,隐约可见一朵形如花钿的彩绘,应是韩绮闲来无事绘在妹妹身上的,也只有亲近的人能够看见,一洗即没。 不经意的窥视后,贺斐之眸光微深,移开视线,看向女子的脸,大热的天,那挺翘的鼻尖上溢出细细薄汗,很像清晨的汉白石上凝的一层朝露。 贺斐之拿出锦帕,想要为她擦拭,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 阮茵茵拎着竹篮退进树荫,瞥了一眼篱笆墙外看热闹的影卫们,耳朵微红,“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 贺斐之还是伸出手,给她擦去了鼻尖上的汗珠。 将锦帕收回袖中,贺斐之直起腰,睃巡一圈,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修篁,扶疏蓊郁,葳蕤繁茂。 而院子的东南角,耕了一块苗圃,种了不少蔬菜。西南角圈了鸡窝,一群溜达鸡咕咕个不停。身处篱笆院中真的有种置身世外田园的舒悦感。 三个月前留在茅舍撵也撵不走的影卫们现了身,与盛远等人打起哈哈。他们在附近租了几间茅舍,正招呼着盛远等人过去歇脚。 贺斐之没闲着,主动替姐妹二人摘菜、劈柴、挑水,像极了入赘的妹婿。 韩绮也在细节中,对贺斐之有了些微改观。 胭脂铺今日结算,她让妹妹留下招呼远客,自己带着两名扈从去了镇上。 阮茵茵对贺斐之还是没什么耐心,话里话外希望他带人快点离开。 来都来了,贺斐之哪能轻易离开,忙碌了两个时辰后,他拧干一条帕子擦脸,“茵茵,我能在此沐浴吗?” 影卫们都是在附近的河里洗漱的,阮茵茵没当他特别,指向房子后面的大河,“那边。” 贺斐之也不打赖,借了她的盆盆罐罐去往河边,洗了一个凉水澡。 等回来时,发现阮茵茵正在清洗采摘的杨梅。 “我来。”贺斐之卷起袖口,主动挑起杂活。 在水中加上一把盐,将杨梅颗颗洗净,放进砂锅中,加水和冰糖熬制,之后加入干花、干桔,小火慢炖。 看他娴熟的手法,像是偷偷增进了厨艺,阮茵茵有些疑惑,他是特意学的? 煮完果饮,贺斐之坐在灶台前的杌子上,“茵茵,帮我取一下包裹里的折扇。” 阮茵茵坐着没动,根本不想搭茬。 贺斐之也不尴尬,自顾自打开包裹,取出一把湘妃竹折扇,扇起凉快。 六月盛夏,贺府栽于七九时节的木香和紫藤已经盛开,还跃然在扇面之上,紫白相间的秾丽色彩浮翠流丹,阮茵茵自然注意到了其中玄机。 心口猛地一跳,不知他是真的栽种了那两种蔓藤,还是仅仅画在了扇面上。 她没有主动问,但贺斐之主动给了答案。 温热干燥的大手突然握住她搭在膝头的小手,用力攥在掌心,“茵茵,木香和紫藤开花了,要不要回去瞧瞧?” 阮茵茵向回抽手,怎么也抽不回,她扭头娇瞪,上挑的眼梢带着天生的媚,媚而不自知,“不要。” 短促的两个字,拒绝的极为干脆。 贺斐之摇头苦笑,靠在灶台上继续扇凉快。 入夜,韩绮那边需要与商贾应酬,迟迟未归,阮茵茵习惯了姐姐的早出晚归,一个人铺好床,拿起寝裙准备沐浴。 可院子里还有一个怎么也轰不走的家伙。 “夜深了,你回那边吧。” 她指的是影卫们租来的茅舍。 贺斐之转身,看向站在敞门灯火中的女子,“我给你守着,你去沐浴吧。” 阮茵茵心道,防的就是你,用你守什么,“回去吧,夜里蚊子多。” 说完走进屋子,给门扉上了栓。 贺斐之继续坐在院中的摇椅上,一摇一晃间眺望墨蓝夜空中的璨璨繁星,耳尖不自觉地动了下。 耳力极佳的他,听见了屋里传来的撩水声。 拿起桌边的瓷杯,抿了一口自己熬煮的杨梅汁,贺斐之闭眼静心。 三个月不见,对她的惦念一再积累,快要抑制不住。 稍许,阮茵茵出来倒水,贺斐之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小捅,一桶桶清空了浴桶里的浴汤,又趁着她去绞干头发的间隙,提她刷了浴桶。 阮茵茵出来时,俏脸一臊,夺过木刷和皂角,没好气道:“不用你。” 贺斐之侧眸,刚好瞧见她愈发红润的脸颊和脖颈。刚沐浴过的女子如鲜嫩的笋,引人想要撷取。 双手比意识更快一步,贺斐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抵在桶沿上,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茵茵。” 阮茵茵双手半举,一边拿着木刷一边拿着皂角,没有腾出手去推他,进而被钻了空子。 贺斐之吻上她的唇角时,动作很慢,像是在给她拒绝的机会,旋即不再犹豫,重重印住了她的唇瓣。 “唔” 阮茵茵不是不想拒绝,而是从他今日出现在眼前,脑子就一直木木的,待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不似前几次或是愤怒或是怜惜或是小心翼翼的吻,今晚的贺斐之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将“欲”贯穿入灵魂,掐着她的腰肢将人向上举起,竖抱在怀里,仰头与她接吻。 阮茵茵蹬了蹬腿,想要下来,可贺斐之不给她逃离的机会,抱着她走向木床,将她放在上面,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接受他炙热的吻。 舌尖被嘬麻,阮茵茵拧眉发出娇吟,羞赧的无以复加,她丢开木刷和皂角,捶打他的双肩,偏头躲开,“别这样,贺斐之,别这样” 她该严厉冰冷地拒绝,该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该骂他是登徒子,可这些想法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就烟消云散了,整个人如被支配,卷入了万丈情/潮中。 贺斐之抚上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相扣,极其用力,似要揉碎她的根根柔骨。 唇在不知不觉间,游弋到她如玉的脖颈上,轻舔慢嘬。 阮茵茵仰着头,下颔拂过男子的墨发,痒痒的,真实地提醒着她,她在接受他的进击,接受他这个人。 可不该这样的。 她用力咬住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而松开的同时,一声轻吟溢出细嗓,娇中带甜,酥麻人心。 作者有话说: ·🌸第 54 章 ◎追啊追(一更)◎ 贺斐之睁开琉璃般的墨眸, 有狂澜欲海在眼窝中翻滚,他抬手,在女子的背上反复游弋, 揉乱单薄的寝衣,也触到了小衣的金丝系带。 百日的相思还不足以解渴,他清楚意识到,她的不拒绝, 助涨了他的无厌情/潮。 想要她的心在疯狂躁动, 带茧的指腹陷进女子的皮肉中, 捏搓慢揉,快要脱离控制。 眼前浮现十里盛世红妆, 他乘马而来, 背她下轿的场景。 然而下一息, 胸膛一痛,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连退数步。 阮茵茵摒弃掉心软,一晌清醒,重重将他推开,跳下方桌朝里屋跑去。 见状, 贺斐之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将人按在房门的墙边,明明那会儿,她已经接受了他,怎地忽然翻脸? “茵茵!” 阮茵茵使劲儿推搡起来,憋红了面颊, “你出去!” 眉间皱起川字, 贺斐之捏住她两只手腕高举过头顶, 稳住她乱动的身子,“茵茵,你正视自己行吗?” 明明心在向他靠近,又为何别扭地不愿承认已经心软?是心伤未愈的后怕? 贺斐之单手压着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在她眼尾轻轻刮触,“还要犟到何时,嗯?” 他声线喑哑,温柔化水,无奈中带着宠溺,再苦的境遇,他都能迎刃而解,眼下却拿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无可奈何。 阮茵茵瞪他,“你已经有沈余音了,别再来招惹我!” 沈余音 贺斐之默叹一声,桎梏着她,强行解释了自己对沈余音那时的责任。 恩师之托,使他陷入一味执着,却让身边的姑娘受了委屈。 “是我混账,但我对沈余音无半分儿女之情。” 阮茵茵扭头不理,“我不要听你解释。” “晚了?” “反正不要听。” 贺斐之甚是无奈,温声道:“夜深了,你去睡,我守着你。” “不用。” “等你睡着,我会离开。”他附身,靠在她肩头,“我保证。” ** 凉月投影,斑斑驳驳映在枕席上,阮茵茵枕着一条手臂,想起刚刚被他揉搓的场景,心里咽不下气,可劲儿蹬了蹬被子,致使竹床发出咯吱声。 贺斐之浅眠,听见动静翻了个身,看向床上的女子,月光为她镀了一层柔光,宛如粼粼晶粹跳动在暖玉之上,有种空灵的美感。 蓦地,夜里雷惊电急,划破夜的静谧。 如镞大雨倾盆而下,拍打在纸糊的轩榥上,顷刻湿透。 阮茵茵坐起身,发现被褥沾了雨水,潮湿难耐,扭头看向地铺上背对而躺的男子。 他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被铿然雷雨扰了情绪。 正沉思着,地铺上的男子开了腔,嗓音带着夜的沙哑:“害怕雷声?” 原来他也醒了,阮茵茵重新躺回被窝,忍着潮湿道:“早就不怕了。” 与长姐被迫分开那会儿听见雷声怕得瑟瑟发抖,如今早已麻木。 被褥湿了,无法再睡,贺斐之起身将她搂入怀中,抱到了地铺上,并再三保证不打扰她。 “睡吧。”为她盖上薄毯,他坐在毯子外,手执折扇,一边为她驱赶蚊子一边扇凉快。 韩绮回来时,发觉屋里不是妹妹一个人,心下喟叹,没有进去打扰,而是去了隔壁郑婶家借宿一晚。 次日,阮茵茵去往胭脂铺帮忙,韩绮依旧外出应酬,明明在镇上扎根不久,却已经在商会混得风生水起,这一带的大商贾,多多少少都会给她们姐妹一些薄面。 阮茵茵佩服二姐在打点人情世故上的手腕,渐渐也能明白,在失散的那些年里,二姐是如何一步步积攒的财富和人脉。 打烊时,阮茵茵交代完事宜,跟住在店里的侍者们道别,走在街市上时,想要沿途买些花种。 随着生意红火起来,镇上越来越多的商家认识了她们姐妹,再过些时日,就能将长姐接过来了,可 一丝纠结划过心头,她拍拍脸,不愿再去多想。 倏然,天空划过一道惊雷,大晴的天也会转瞬阴云密布。 她站在花店前,犹豫着要不要回店里拿把伞的工夫,视野中出现一名男子。 浅青色宽袍,与天色融为一体,与他擦肩的路人都是急匆匆地小跑,生怕淋雨,而他阔步而来,步履稳健,直至她的面前。 “我来接你。” 贺斐之撑开手里的油纸伞,示意她靠过来。 他身上的青竹气息似变成了浓酽酒香,有些醉人,阮茵茵抠住掌心,想让自己清醒些,男色惑人,她不要沦陷。 “店里有伞,你多余来一趟。” “我早过来了,在对面的茶馆坐了一整日。” 一整日?阮茵茵不知该如何评价,拎着纸包走到他的伞下,催促他快走。 贺斐之淡淡哑笑,比花店前风吹青铜铃铛的声音还要悦耳。 阮茵茵闷头走着,不想跟他挨得太近,却因没注意脚下,踩在了水坑里。 还是昨日积的水。 粉白的绣鞋染了污渍,阮茵茵弯腰去擦,被身侧的男人拉住手臂。 将伞柄塞在她手里,长身玉立的男子曲膝下蹲,在众目睽睽下,为她擦去鞋面的脏污。 阮茵茵下意识向后退,想要避开他的手,可贺斐之捉住了她的脚踝,耐心细致地擦拭起来。 缂丝的锦帕脏了一角,他毫不在意地塞入袖口,从她手里接过伞,带着她往回走。 阮茵茵说不出心中的异样,痒痒的,酸酸的,忽然想要对过去那个一味付出的自己说一声,瞧,他也有甘愿折腰的时候。 可,是否晚了些? 路过一家当地特色的菜馆,贺斐之道:“听盛远说,你二姐今晚还是有应酬,咱们在店里吃一顿吧。” 雨越下雨大,不适宜赶路,阮茵茵没拒绝,快步走向店门。 贺斐之将伞倾斜,挡在她头上,一侧肩膀淋了雨。 店里以牛肉为主,招牌菜当数筋头巴脑大杂烩。 阮茵茵点了一份,外加两碗米饭,一盘油炸花生米。 汤锅以牛筋头、牛肉和牛杂为主,配以萝卜,味道极鲜。阮茵茵虽不吃羊杂、牛杂一类的食物,但很喜欢里面的带筋牛肉。 软烂的口感化在嘴里,浓郁香馥。 檐外雨声阵阵,如天际倾洒的珍珠,拍打在地上,溅变成一颗颗水珠。 两人安静地吃着,吃到最后,发现谁都没有碰牛杂。 “你不是”阮茵茵抿唇,没再说下去,不想承认自己记得他的饮食习惯。 “早就不吃了。”贺斐之没解释为何不再吃牛杂,以木筷夹起一颗颗花生送入口中。 香脆的花生在齿间炸开,唇齿留香。 用饭后,阮茵茵托腮盯着淅淅沥沥的雨帘,黑白分明的眼眸如水洗般清澈。 贺斐之静静看着她的侧脸,视线落在那隐隐的酒窝上。 其实,沈余音是梨涡,与她的酒坑完全是两回事,可曾经的自己没有解释,惹她误解,如今再提起,又担心惹她生气。 心头慌慌的,向来雷厉风行的人陷入了纠结。 “茵茵。” “嗯?” “没什么。” 阮茵茵偏头,流眄之间,带了几分娇蛮,鼻骨处明显皱了一下,像是无意中撒了娇,又不自知。 贺斐之唇角微扬,心里更为柔软。 雨势渐小,两人并肩走出饭馆,同撑一把伞走在幽静的街市上。 走进长巷中,斜出墙头的苍松翠柏遮蔽了雨丝,阮茵茵退开一些,走在树枝下,被伞下的男人拽了回去。 就这样,两人一直重复着拉远,拉近,再拉远,再拉近,看似较真,实则更像是某种隐晦的玩闹。 入夜,韩绮乘车回来,发觉妹妹没精打采的,微醺着笑道:“怎么,想跟贺斐之回京了?” “没有。” “跟姐姐有什么不能讲的?” 阮茵茵握住她的手,覆上自己的左心房,“这里,还很介意。” “既介意,就无法做到无视。”韩绮戳穿她的心思,“他又让你心乱了。找个契机,谈开吧。” 阮茵茵松开她的手,趴在桌子上陷入怅然。 韩绮轻轻抓揉她的长发,语重心长道:“依我看,贺斐之对沈余音更多的是责任。当年沈将军以恩师的身份,托他拉沈余音出泥潭,他也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只是他那时的计划里没有你。” 对姊妹过往的私事,韩绮早已一清二楚,她没有阻挠贺斐之接近妹妹,不是因为有把柄落在贺斐之手里,而是因为妹妹放不下贺斐之了。 “人生短暂数十年,韶华一过,徒留空悲切,别让自己在遗憾中度过余生。”拍拍妹妹的肩,她起身走向外间沐浴梳洗去了。 阮茵茵眨眨眼,思绪万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完结上 🌸55、完结上 ◎茵茵!!!(二更)◎ 因着贺斐之公务繁忙, 无法在这边逗留,解过相思苦后,没几日便启程回京了。 阮茵茵还是没有答应与他同回皇城, 贺斐之没有强迫,只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便带着人马离开了。 下了一夜的雨,泥泞不堪, 地上多了许多深深浅浅的脚印和车辙, 阮茵茵站在篱笆墙前, 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韩绮走上前, 单手搭在她肩头, “心软了?” “没有” 雨后清爽, 熏风中夹杂一丝沁凉。 阮茵茵望向贺斐之离去的方向, 透着淡淡的惆怅。 下次见面, 不知是何时。 那人好像有忙不完的公牍、审不完的贺表,极少有闲暇。 听盛远讲,上次奔波而来,是贺斐之熬了几十个大夜省出的时间。 总是这般, 身体会熬不住的。 后半晌,镇上来了个木匠,说是有人花了重金,差他过来为她们换窗子,将纸糊的窗子换成明瓦的,这样可以有效地避雨。 阮茵茵与韩绮对视一眼, 都猜到了雇主是谁。 ** 离开泥泞的村路, 一路人马换回坐骑, 风驰电掣地飞驰在林荫大道上。 马蹄铮铮,朝京城方向驶去。 当一行人途经幽蹊时,林鸟齐飞,发出唧唧喳喳的声响。 倏尔,左侧飞出绊马索,套中了队伍最后面影卫的坐骑。 骏马嘶鸣,由着惯性侧翻,背上的影卫滚落在地,曲起左膝,单手快速摸向腰间佩刀。 前面的几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呼应,一张带刺的大网从天而降,兜向他们。 盛远拉转缰绳,驱策马匹掉转方向,怎料,背后突然袭来一根狼牙棒,直冲他而来。 盛远踩上马鞍,终身一跃,落在地上,“有埋伏!” 影卫们纷纷弃马,眼看着马匹被大网兜起,直升最高的树冠。 几人背对背围成一圈,观察着四周。 盛远闭上眼,细听风声,倏地拽住两侧影卫,倾身扑向草地。 一支冷箭自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射过,插在了树干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箭矢射了过来,将他们当成了草靶。 影卫们拔刀抵挡,奈何箭矢太多。 盛远爬起来,啐了一口嘴里的草,一跃而起拽住斜长的树枝,翻身而上,站在高处,于西南方向,发现了偷袭的人群。 其中一人肤色苍白,雌雄莫辨的一张脸。于人马中十分打眼,不是季昶还会是谁! “靠!” 叫骂一声,盛远恍然,看来是西厂或都护府探知到了他们的行踪,特意伏击在此。 可同为内府、内廷的将士,为何要伏击同僚? 答案不言而喻。 季昶是太后的爪牙,自然是为太后效力,而太后八成是因为董夫人一事怀恨在心,对大都督起了杀心,想要吞掉三大营的势力! 那老妇为了私欲,何其歹毒! 盛远眼一眯,下令道:“四散开!” 影卫们朝林子各处散去。 不远处的隐蔽处,季昶坐在画毂中,慢慢转动食指的银戒,“追,目标只有一个,贺斐之,见之诛之,不必留活口。” “得令!” 大批缇骑和侍卫涌向林子,绝杀之意明显。 随同季昶一道前来的副官顾虑道:“只杀贺斐之一人,他们的其余心腹回京后必然会闹到御前,厂公不怕他们报复?” 丹凤眼冷然发滞,季昶拾起落在车廊上的梧桐叶子,轻捻于指尖,“贺斐之一死,大三营就是一盘散沙,有何畏惧?届时,内卫一衙独大,正合了太后的意思。” 副官上前问道:“若抓不到贺斐之呢?” “那就抓住人质,半个时辰杀一个,逼贺斐之现身。” “是!” 一个时辰后,盛远等人双拳难敌四手,被擒住带到了季昶面前。 盛远如头蛮牛,由三四个侍卫才得以摁住。 “季昶,你什么意思?!” 季昶继续捻转手中的树叶,不咸不淡道:“贺斐之呢?” “你也配探知大都督的消息?” 季昶笑,“不愧是贺斐之,知道给自己留后路,与你们分开回京的。” “说了你不配知道!” 睇了他一眼,季昶让人将兜起的马匹牵过来,从盛远的坐骑上摸出一支响箭,当即放入上空。 随后,影卫们的响箭被逐次放出,惊飞一林子的鸟儿。 盛远还在挣扎,睁大牛眼,瞪着季昶。 “全部吊起来,每半个时辰送一个上路,且看贺斐之对他的心腹们有无兄弟之谊。”将梧桐树叶拍在盛远的脸上,季昶坐回马车,“来人,将雨井村的韩大人请来这里叙旧。” 即便毫无交情。 若非亲自跟踪贺斐之而来,季昶永远不会知道,大理寺潜藏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娇娥,更不会知道,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娇娥的亲妹妹。 韩绮男装时,虽男生女相,但其风流名声在外,很好地掩饰了他的身份,没有引人怀疑。但换回女装,又未易容,还是很好被辨认的,也难怪,明明可以在朝堂大展拳脚,却要隐居在静僻的小村子,是怕被人识破身份吧。 须臾,茅舍响起打斗声,贺斐之留下的影卫以及韩绮的两名心腹齐齐上阵,奈何对方人数太多,寡不敌众。 阮茵茵和韩绮更是被黑衣人敲晕,丢上了马车。 ** 缕缕日光射在脸上,暖意融融的,阮茵茵从昏厥中清醒,被金灿灿的日光一晃,缓了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缝。 入眼的一幕,使她徒然瞠大杏目。 “季昶” 马车外,身穿飞鱼服的男子半挑着车帘,故意让日光照进车厢,晃醒了昏迷的小丫头。 “醒了发现这里还是人间,很惊讶?” 这话别有用意,阮茵茵怎会听不出,她坐起身,碰了碰身侧昏迷的韩绮,“姐” “放心,我只是想让她多睡会儿。” 季昶朝车厢内递出手,邀请阮茵茵步下马车。 周遭全是他的人,阮茵茵不得不递出手,搭在他的掌心,慢吞吞下了车,当瞧见被吊在树上的一众人后,徒然惊诧:“季昶,你在做什么?” 季昶拉过她,坐在自己的画毂上,从董夫人的出现,再到太后的决议,详细讲给她听。 阮茵茵讷讷转头,盯着他晕开锋利弧度的双眼,“你是领了太后懿旨,来暗杀贺斐之的?” “可以这么理解。” “季昶,贺斐之是良将,是清流雅士,是你该与之并肩的股肱之臣,在朝堂上,你们缺一不可,你怎可因为太后的私欲,暗杀忠臣,毁掉朝廷的安定?” “你也觉得是太后的私欲,而非后宫争斗的必然?” “既然董夫人二十余年没有现身,说明她早已远离朝廷、后宫,又怎会争夺太后之权?一方没有野心,另一方想以绝后患,不是私欲又是什么?” 以前怎么没觉得她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季昶阴森森地笑了,有种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的陌生感,“贺斐之两次来辽东,都是为了见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你呢,可有被感动?” 不知季昶是不是想要她与贺斐之分道扬镳,但按着上次季昶强行将她搂入怀中一事,阮茵茵隐约能感受到季昶对她的心思,那便更不能承认自己动摇了,“我留在辽东,不是最好的说明么。” “也是。”季昶转转银戒,目光温和了些,瞥了一眼熏炉的线香,抬起手指,“半个时辰到,取箭来。” 缇骑呈上弓箭。 季昶拉开弓,箭镞直指被吊起的其中一名影卫。 见势,阮茵茵意识到什么,在季昶松开勾弦时,猛地撞向他,“不可以!!” 箭矢偏离,擦着影卫的侧腰划过,呈弧线落在地上,而阮茵茵险些翻下车去,被季昶长臂一捞,捞进怀里。 她推开季昶,看向树枝上的影卫,眼里满是担忧,“季昶,你还记得季前辈的话吗?他希望你向阳而生,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请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后悔季昶靠在车门上笑耸了肩膀,“他们效命于贺斐之,卷入朝堂之争,而我奉命太后行事,怎地不能杀了他们?” “可你使的是阴招,是为了太后的一己之私!季昶,假若你是内府厂公,只统领西厂,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还是都护府的总指挥使,你是个将领,你的职责是守护山河” 女子嘴里说出的,都是逆耳之言,季昶不想将重逢的喜悦蒙上责备或仇视的霾,他抬手撑额,闭眼打断她的话,“够了,别再说了。” 阮茵茵据理力争,“不,我要说,你能不能不要做谁的爪牙,你就是你,是季前辈引以为傲的儿子,你该有自己的判断!” “我说够了!没听清吗?!” 季昶冷冷睨他,随即从皮筒中抽出箭,射向树上的影卫。 阮茵茵倾身去扑,紧紧攥住箭尾,顺着惯性倒在了车前,掌心被箭羽割伤。 鲜血染红白色的羽毛。 一刹那,季昶心头划过疼惜,慌忙上前将她扶起,掰开她的手掌查看,“为了几个影卫,你不要命了?!” 伤口传来钻心的疼,阮茵茵脸色煞白,强撑着意识,攥住季昶的衣襟,“你以前说你杀人不眨眼,我信了,还很畏惧。可经过与你的相处,我不觉得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季昶,那些人不只是影卫,他们有家人,有朋友,他们的命,不该被轻视。” 她始终记得季达广的话,不愿季昶坠入权力的漩涡,成为太后的刀盾。 季昶盯着她血粼粼的手掌,陷入渺茫。他们不只是影卫,有家人、朋友,不是孤人,那他呢,一个朋友也没有,又何必去顾虑他人的死活? 阮茵茵和太后成了他心中的光与雾。 光芒千倾,倾洒善意。 雾气弥漫,唯我独尊。 他在光雾中彷徨,难以抉择。 见他动摇,阮茵茵拉住他的衣袖,鲜血染在了大红的飞鱼服上,“琥珀葫芦呢,季前辈给你的琥珀葫芦呢?” 季昶默然,扯开领口,露出系着红绳的葫芦吊坠。 阮茵茵拉起他的手,将他握住葫芦,想让他冷静下来,用温情去思考利弊,而非一味陷入冷鸷。 季昶看着她,看她诚挚的面容,看她湿润的双眼,他忽然松开吊坠,捧起她的脸,认真问道:“那你,愿意做我的家人吗?如果我不是阉人” “嗖——” 询问的话戛然而止。 季昶猛地抬眸,越过阮茵茵的侧脸,看向箭矢射程之外纵马而来的一行人,执弓者是贺斐之。 与此同时,被吊在树上的一众影卫和盛远被一把把回旋的弯刀割断了绳子,落在地上。 几人双脚一着地,立即撑开身上的网,做出防御状。 可下一瞬,在场的人全部愣了,包括贺斐之和季昶。 贺斐之射中的人,不是季昶,而是阮茵茵。 阮茵茵用身体,为季昶挡住了利箭。 琥珀葫芦在日光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映在阮茵茵的下颔,并随着她的倒地,慢慢上移到额头,随后射向了贺斐之。 季昶在阮茵茵倒地的一刹瞪大凤眸,从未想过,今生会有人甘愿为他挡箭。 而跨坐在马匹上的贺斐之,在精准估算出能够射中季昶的角度时,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弓弦,却万万没有料到,阮茵茵会为季昶挡箭。 她竟然为季昶挡下了致命的一箭。 季昶:“茵茵!” 贺斐之:“茵茵” 不约而同,一人目眦尽裂,一人怔忪不已,又几乎是同时,想要靠近地上的女子。 季昶离得近,随即跪地抱起阮茵茵,“太医,快过来救她!!” 血顺着箭杆不停地流淌,染满季昶的手。 贺斐之翻身下马,没去顾虑埋伏已久的数以千计的杀手,不管不顾地冲向阮茵茵。 他不是要射她,不是!! 哪怕有一丁点的风险,他都不会射出箭矢。 是真的没有料到,她会为季昶挡箭! “茵茵,茵茵!” 季昶的副官见状,顾不得季昶的指令,自作主张道:“取贺斐之首级者,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有勇夫,一个阮茵茵,不足以扰乱太后的计划,副官带着下属们三面围攻贺斐之。 盛远和影卫们上前掩护,拽住贺斐之撤离,可贺斐之像失了理智,挥开他们,持刀劈砍着对手,一步步艰难地靠近被抱上画毂的阮茵茵。 季昶在阮茵茵倒地的一刹,再没去管暗杀计划,此刻,他的眼里全是阮茵茵,一面揪着太医让他拔箭,一面哆哆嗦嗦拿出金疮药,想要为阮茵茵止血。 画毂前,一拨疗伤,一拨围杀,一拨突围,场景混乱不堪。 刀刃与剑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惊跑了打马经过的路人。 贺斐之一刀抵十人,向前猛力推开,踏着叠在一起的对手飞身而起,落在画毂前。 贺斐之:“茵茵!” 季昶:“你别碰她!” 季昶拔出放于画毂上的长剑,横向刺出。 贺斐之侧身避开,举刀劈断了季昶的剑身,抬腿踢开季昶的手腕,却在靠近阮茵茵的一霎,被太医急急制止。 “你们别打扰老夫拔箭啊!” 威严不足的白发老翁,以一个理由,制止了恨不得剜掉对方心脏的两个男子。 贺斐之停在了画毂的一步之外。 季昶叫停了车外打斗的场景,“住手,违令者斩!!” 怎么说缇骑和侍卫也是季昶的人,在头目发出号令后,杀手们再想立功也不敢直面冲撞。毕竟,在太后面前的红人是季昶,拿头功的也会是他。 众人纷纷停手,影卫们挡在了贺斐之的身侧,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盛远一面防备着附近的冷箭,一面侧头看向画毂里虚弱的女子,心里又急又疑惑,茵茵姑娘为何要为季昶挡箭? 除了阮茵茵自己,没有人能够理解,连季昶都无法理解。 是啊,为何呢?阮茵茵思考起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季昶”她有气无力地唤道。 “我在。”季昶握住阮茵茵抬起的手,从未如此慌张过。 可是疼着了?姑娘家都是怕疼的吧。 “放放他走。”阮茵茵扣住季昶沾满血的手,虚弱而坚定地看向贺斐之。 季昶一怔,似在犹豫,可转瞬下了决定。 反而是贺斐之,攥紧拳头,没打算独自离开。 茵茵的伤是他造成的,他怎可弃她离开。 想是猜到贺斐之的心理,阮茵茵目光变得严肃,不容商榷,“走,立即走!” 再不走,真的走不成了,一旦季昶反悔,在上千杀手的攻击下,没有任何赢的希望。 贺斐之定眸凝着她,眼底波涛汹涌,在太医和季昶都认为他会先行撤离时,倏然抬手,扣住季昶肩头,以臂力将人挟持在身前,自己坐上了画毂。 “别动,动一下,我就要了他的命。”贺斐之将刀横在季昶脖子上,刀刃抵在他的动脉上,“盛远,驾车。” 阮茵茵震惊于贺斐之的选择,他明明可以更稳妥地撤离,可他为何这般执拗?! “姐姐,姐姐在另一辆车里” 贺斐之将刀刃推近季昶半寸,示意影卫驾走乘着韩绮的马车。 在场之人无不傻眼,在这种情况下被反将一军,说出去,西厂和都护府会被各大府衙笑话吧。 盛远重重一吼,直接跨坐在马匹上,驱动了画毂。 影卫们逐一撤离。 缇骑和侍卫们纷纷看向季昶的副官,可副官也迟迟没有做出抉择。 被挟持的季昶却笑了,笑得阴冷瘆人,但始终没有还手,也的确无法还手。挟持他的人可是贺斐之,身经百战的贺斐之。 “怎么,驶远之后,要血债血偿?” 贺斐之根本没心思逞口舌之快,叫过一个跨马跟在车旁的影卫继续以刀架着季昶,自己则坐到了阮茵茵身边,协助太医为其疗伤。 当太医将阮茵茵扶起,准备砍断箭矢时,贺斐之忽然拿出匕首,坚定道:“我来。” 在拔箭上,太医的经验应是不如他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完结中 🌸56、完结中 ◎原谅(三更)◎ 不是他自负, 而是经历太过战事,拔过太多箭矢。 转瞬,太医成了辅助, 只能取出剪刀在火上炙烤,递给喧宾夺主的贺斐之。 贺斐之为阮茵茵剪开伤口前后的衣襟,令太医握住箭尾,自己握住箭镞, 另一只手拿出匕首, 干脆利索地砍断箭杆。 当拔出断箭时, 耳边传来女子的痛呼,声音轻而颤, 贺斐之心如刀绞, 无以复加。 拿出自带的金疮药, 敷在阮茵茵的伤口上, 他哑声道:“疼就咬我。” 他想要感受她此刻的痛苦, 恨不能替她承受十倍的穿膛之痛。 阮茵茵撑着沉重的眼皮,当真咬住了他的手,咬得很重,尝到了血锈味。 她真的很疼, 疼痛穿透四肢百骸抵达脑海,似激起了陈年的记忆。 当初小腹被刺的记忆。 一帧帧画面在眼前浮现,她记起了双亲的样子,记起幼时坐着摇橹船游江南的场景,蓄须的父亲背着她在船上与岸边的母亲和姐姐摆手,一家人相视而笑, 温馨隽永。 可那副场景, 被一把把冰冷的钢刀划破, 成了零星碎片,如雪飘落。 眼眶有泪水打转,为前尘哀鸣。 贺斐之不知她记起了少时,还以为她是疼红了眼,心口一滞,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那一声清脆响亮,连车外的盛远和季昶都听到了。 那一声,也将游走在悲痛边缘的阮茵茵拉了回来。她愣愣看着面如冠玉的男子,抬手抚上他的脸,“没怨你,别自责。” 贺斐之覆上她的手背,指尖插入她的指缝,握住,收紧,不愿松开。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了树林。 有强烈的光射入拂动的车帘,照在沉重的眼皮上。 阮茵茵感受着光的温度,依稀看见了双亲在冲她微笑。 如雪的记忆碎片再次粘合,嵌入脑海,双亲的笑成了治愈伤痛的良药。 她沉浸在艳阳中,慢慢地在释然那段悲痛过往。 是啊,无论境遇如何,自然的光照和熏风,总是毫不吝啬地滋润着每个人,也陪伴着每一个徘徊在痛楚边缘的人。 隔着疏帘,阮茵茵平静道:“季昶,有光。” 车廊上,季昶凤眸微闪,那穿透云层的璀光照射在了系着红绳的葫芦吊坠上,熠熠莹亮。 天光驱散云翳,也能驱散人们心中的鸷气。 季昶知道阮茵茵在暗示什么,他闭上眼,试着去接受夏阳照面的温暖。 能有一个甘愿以命护他的知己,也算值了。 ** 因着阮茵茵前后胸口均有伤,无法平躺,贺斐之脱下常服将她裹住,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 有季昶在手里,杀手们迟迟不敢动手,又因野外作战经验逊于贺斐之等人,没两日就被甩开了。 马车停在一处郊外的客栈前,贺斐之扶着阮茵茵步上二楼,让小二端来饭菜,“清淡些,忌辛辣。” 他语气依旧疏冷,但在面对阮茵茵时,却异常温柔,“辛辣不宜伤口愈合,且吃些清淡的可好?” 阮茵茵点头,“二姐呢?” 韩绮已经醒来,正帮着盛远捆绑季昶。 季昶倦倦地打个哈欠,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可心里已预测出回宫后的情景。 太后对贺斐之起了杀意,贺斐之就不会留太后在少帝身边。一场暗流,涌涌而来。 身份暴露,韩绮和阮茵茵不能再留在茅舍,一时没有更好的去处。以韩绮目前的处境,要么远走高飞彻底归隐,要么取得朝廷的特赦。可无论哪样,都很棘手。 不过,她的纠结,被贺斐之一句话轻易化解掉了。 “待回京,你同我入宫面圣,禀明初衷。你的初衷与为沈骋翻案有关,死罪可免。至于责罚,我会从中调解,让你戴罪立功。” 从决定女扮男装步入朝堂,韩绮就做好了孤身面对荆棘的准备,从不奢望被人维护。如今倒是感慨万千了,“那就有劳大都督费心。” “好说。” 贺斐之端着药碗走进客房,反脚带上门,将韩绮隔绝在门外。 韩绮靠在二楼的阑干上,有种跟贺斐之争宠的错觉,明明屋里的是自己的妹妹啊,怎么被排除在外了? 客房内,阮茵茵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小榻上,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我听见二姐的声音了。” “刚走了。”贺斐之面不改色地坐在榻边,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拂,随后送到阮茵茵嘴边,“不烫了。” 阮茵茵伸手去接,“我自己来。” “我来。” 拧不过他,阮茵茵张开嘴,一口口喝下苦涩的药汁。 贺斐之从衣袖里掏出一颗蜜饯,剥开后塞进阮茵茵嘴里,又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汤汁。 金桔干酸酸甜甜,配以甘草味,口感层层递进,最先尝到的是酸味。 黑漆漆的杏眼一眯,阮茵茵嗦了嗦上面的糖渍,冲淡了汤药的苦涩。 贺斐之递过温水让她漱口,之后搂着她靠在小榻的围子上,扯过薄毯盖在两人身上。 阮茵茵侧躺在他怀里,听着他怦怦有力的心跳,还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没有如期而至的温柔和呵护,在晚了几个夏秋后,翻倍地涌来,总叫她如坠梦絮,如沉镜花水月中。 察觉到怀里的女子兴致恹恹,贺斐之低头问道:“怎么了?” 阮茵茵窝进他臂弯,嗅了嗅他身上的青竹香味,不想去患得患失。既然愿意给彼此机会,他又恰巧在自己身边,用体温熨帖着她,真实而柔煦,那无需再庸人自扰。 “没事,想离你近点儿。” 贺斐之心口微漾,以食指挑起她的下颔,瞧了许久,直把小丫头瞧得不自在了,才附身在她鼻尖落下一吻,“那就近点,多近都行,我本就是你的。” 我本就是你的阮茵茵听着这句酷似承诺的话,愣愣地趴在他肩头,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行吧,他是她的了,拾起来带回家吧。 贺斐之以右臂托住她的腰身,让她趴得更舒服些,“侧躺着,别压到伤口。” “嗯。”阮茵茵闭上眼,悬着的心渐渐有了着落,“贺斐之,我困了。” “睡吧,我陪着你。” “拉手指。” 阮茵茵是个会撒娇的,一边闭眼一边翘起纤细的手指头,让贺斐之勾住,就那么睡着了。 听见均匀的呼吸声,贺斐之稍稍推开窗,任日光将他们包拢其中。 午日,小城,阳光正浓。 半月后,三大营的数十上将跨马出城,亲自迎回他们的大都督。 贺斐之一袭宋锦蟒服,外披银铠,堂而皇之地走进慈宁宫。 慈宁宫内外满是侍卫,季昶置身其中,站在了庭院的月门前,堵住了黑压压的三大营将士。 太后站在季昶斜后方,抬手指向贺斐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先帝授你重任,是让你守护陛下和哀家的,你倒好,前来逼宫吗?!” 贺斐之手握腰间佩刀的刀柄,迟迟没有拔出,漫不经心地踢开脚边的石头子。 太后为了一己之私,挑起事端,谋害贤良,意图让自己的爪牙吞噬内卫全部兵力,彻底掌控朝堂,其心可诛。 身为辅政大臣,他不会再隐忍退让。 太后不贤不仁,就不能怪他以下犯上。 “臣守护的是陛下,是江山,是黎民百姓,自然要为他们架起守护的屏障。今日,臣以清君侧的名义,请太后移步行宫,颐养天年。辅佐陛下的事,就交由内阁六部和内卫吧。” “清君侧?到底该清除的佞障是谁?休要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你想除掉哀家,还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太后气笑了,笑意狠绝,“季昶听令,逆贼贺斐之带兵擅闯内廷,意图不轨,为保陛下安危,哀家命你指挥西厂和都护府全部下属,将此逆贼拿下!” 季昶拔出腰间佩剑,剑指天际。 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季昶身上,谁也不知,季昶在被贺斐之挟持的半月里经历了什么,但看他冷冰冰的样子,应是油盐不进一心效忠太后吧。 就连太后也是这般以为的。 直到,季昶手腕一转,剑穗婉转间,长剑斜插在地,侧开了身子,致使太后直面月门外的贺斐之。 紧接着,众人听到了季昶的表态—— “亲军都护府、西厂,永远效命于天子,不受其余人指使!” 此话一出,乍听不出什么,但细品之下,就会觉出季昶的决定。 他说,效命的是天子,而非太后。 太后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和先帝提拔起来的年轻宦官,旋即暴怒,“季昶,你好生大胆!哀家真当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既然唤不动季昶,太后执拗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权威。她当即指向西厂和都护府的副官,“听哀家之命,立即击杀逆贼贺斐之和季昶!取两者首级者,必有重赏!” 被下了懿旨的将士们犹豫了,比起太后,季昶的威严更甚。 太后彻底懵愣,有种被众人背叛的无力感,她向后退了半步,再次下令,“都愣着作甚,还不拔刀?!!” 可将士们还是站着不动。 月门外,贺斐之低低哂笑,慢慢走进月门,将太后逼入大殿。 屏宝座前,他拔出陌刀,插在太后的手边,“臣再说一次,请太后移步行宫,颐养天年。否则” 刀尖一转,森森寒光晃在了太后的眼中,晃得她不得不合上眼帘。 贺斐之直起腰,看向随后赶来的少帝和冯首辅,没有多做解释,转眸吩咐起盛远:“来啊,送太后即刻启程。” 少帝握着冯首辅的手,定定看着屏宝座上狼狈的生母,心绪复杂,但也没有出声制止。从心底,他是不看好太后偏执的手段的。 冯首辅握紧少帝的手,亦是没有制止。这两年,太后一直觊觎三大营的兵权,实则是引火烧身。 而她对少帝的管教过于小家子气,也不适宜留在少帝身边。 送至行宫,于皇室和朝廷,都是最好的选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完结下【全文完】 57、完结下 ◎缔结一生。◎ 夏日炎炎, 浮瓜沉李,一名商贩躺在枕簟上,脸上盖着草帽, 手里握着蒲扇,一下下扇着凉快。 “老板,挑个瓜。” 一道磁沉男声传入耳畔,商贩立马眉开眼笑, 为男子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保甜, 客官。” 贺斐之递上钱两,捧着西瓜离开。 宁府中, 阮茵茵在换下最后一服敷料后, 与两个姐姐在庭院中练了一套韩绮用来强身健体的八段锦。 夏日动辄一身的汗, 阮茵茵失了力气, 坐在石凳上, 掏出绢帕额头。 这个时候,若是来上一盘切好的瓜果该有多好。 刚想着,府门被人叩响,贺斐之抱着西瓜走了进来。 榕榕和韩绮对视一眼, 互摊开手,打趣着进了屋子。 树荫下,阮茵茵托腮盯着他手中的西瓜,舔了舔唇,意思极为明显,想要立即吃到嘴里。 贺斐之将西瓜放在石桌上, 掏出锦帕擦拭个遍, 随后走到井边, 噗通一声扔了进去。 “镇一镇凉快。” 他还有理有据的。 阮茵茵伸手将他拉回树荫下,仰头盯着他身上的衣料。 云锦的。 自从回京,除了朝服之类,他穿的衣料皆为云锦,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 “我邻里最近都在采买更轻盈的料子,穿着也凉快,你让赵伯给你做几身。” 贺斐之顺势坐在石凳上,“你来为我挑选。” 阮茵茵没答应,也没拒绝。 如今,贺斐之是宁府的常客,但从不会在府中用膳,每日点卯般坐上一会儿,便自觉离去。 今夜月圆,韩绮为表感谢,特邀贺斐之留在府中用膳。 酉时三刻,贺斐之将西瓜从井水中打捞上来。 水红的瓜瓤沙脆香甜,消暑解腻。 在军中,将士们在吃瓜时较为粗鲁,可贺斐之无论何时都是优雅矜持的。 只见他将西瓜分切成均等的分量,又切成小块装进盘子,挑出西瓜籽后才递给阮茵茵。 当然,榕榕和韩绮没有这个特殊待遇,两人顿觉手里的瓜不够甜了,还酸溜溜的。 阮茵茵颇为羞涩,睨了贺斐之一眼,示意他别一本正经地将两个姐姐排除在外。 贺斐之会意,看向榕榕和韩绮,“你们要吃吗?” 榕榕摆手,“我去灶房看看火,炖的牛腩该熟了。” 韩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帮你看火。” 庭院里又剩下一对男女,还有两道重叠的影子。贺斐之转回眸,见阮茵茵吃了小半盘,抽出她手里的竹签,“西瓜寒凉,少吃一点。” 姐姐都没管她呢,他倒管上了。 阮茵茵扬扬下巴,“把签子还给我,我再吃一块。” 敌不过她的撒娇,贺斐之叉起一块送到她嘴边,喂她吃了下去,之后吃掉了剩下的半盘。 “那是我用过的。”阮茵茵提醒道。 “嗯,有什么不妥?” 男子还是一本正经的,可话里隐隐带着调笑,颇为假正经。阮茵茵有种被牵着鼻子戏谑的挫败感,浅哼一声,踢了下桌子下他的衣摆。 贺斐之没在意,将盘子放回灶房,同她说起正事。 想要检查一下她的伤势。 伤口在心房上方,那般私密,哪能随意给男子查看……阮茵茵怎么也不依。 从回京,贺斐之一直担忧她的伤口是否彻底愈合,即便她一再给予肯定,还是放不下心。 趁着饭菜还未端上桌,他半托半抱地将小丫头带上了后罩房的二楼,关进了一间杂物间。 阮茵茵气得想跺脚,这是她的府邸,怎么被鸠占鹊巢、反客为主了? 杂物间逼仄狭窄,贺斐之靠在门板上,高大的身躯彻底堵住了阮茵茵的去路。 那双曜黑的眼炯然含情,被黯淡光线很好地遮住了。 “茵茵,让我看看。” 窗门紧闭,阮茵茵护着自己,背后出了一层细汗,半晌也没听话地宽衣解带。 嫌她磨蹭,贺斐之上前一步,左手搂住她腰肢,右手直接插入她衣襟,将一侧衣衫拨下肩头。 大红的兜衣衬得女子肌肤透白细嫩,贺斐之捻住兜衣的系带,“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似将询问化为无形的钥匙,试图打开她的心锁。 阮茵茵缩着肩膀哼唧一声,软糯糯地示着软,还是不想给他看。 一来害羞,二来伤口结痂还未彻底愈合,毫无美感。 逼仄的小屋里,女子娇滴滴地趴在身上,贺斐之又不是柳下惠,一时情/动,春潮般地席卷而来,再顾不上什么,大手用力向下拉去。 阮茵茵惊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嘴,颤着长睫别过脸,不敢去正视他的目光。 雪白的肌肤上,伤口尤为突兀,但好在所用的敷药都是千金难求,效果极佳。 待冬日来临,伤口就会彻底愈合。 疤是会留一些,但不会像此刻这样明显。 愧疚和自责划过心头,也在深深提醒着他,那日差点失去了挚爱。 他附身吻在疤痕上,在阮茵茵的抗拒中哑声道:“乖,别动。” 阮茵茵被压在废置的木架上,双手按在上方,身体倾斜向架子的空格,以腰支撑着身体的平衡。 贺斐之细细吻着那道伤疤,眼眶发酸,不是因为伤疤破坏了这具雪白身子的美感…… 在他而言,这具身子足够美了,瑕不掩瑜,甚至不能称为瑕,这是勇气和义气的“奖章”,让她多了故事感。 之所以难受,是后怕,是心有余悸。 箭支再向下一点,他就会失去她。 “抱歉,没能保护好你。” 怎么还内疚啊?阮茵茵想要拍拍他的背,奈何双手被桎梏,“你能先松开我吗?” “不能。”贺斐之附身盯着那道被他嘬出水泽的疤,至诚而缱绻。 可兜衣没了系带的固定,直接向下滑落,露出了令阮茵茵羞赧难当的峭岫边缘,再有一点儿就会彻底暴露在他眼前。 “可以了。”她扭扭身子想要脱离束缚,可事与愿违,兜衣彻底落在了腰腹上。 杏眼蓦地瞠大,她看向黑暗中的男人,抖着樱唇叫他转过去。 贺斐之无意窥见春色,怔然地移开视线,可余光不受控制地深陷。 阮茵茵抬腿踢他,在快要闹情绪时,双手的束缚撤去,她扯着兜衣站直,背过身掩羞。 可兜衣的系带在后颈,抬手时,漂亮的背脊再次失守。 女子的背纤柔透粉,几乎看不清肌理,细腻如羊脂。 抬起手臂时,筋骨的拉抻极富妖娆。 贺斐之顿觉喉咙发干,道了句“我帮你”,便快速为她系好结扣,拉上了后襟的衣衫。 拉上后襟后,他没有推开,而是环到她前面,为她一一系好衽带。 阮茵茵趴在木架上,脸红的能滴血,火烧火烧的。 天色愈暗,未品尝过风月的一对男女都有些狼狈。贺斐之紧紧抱着她,几乎要揉碎她的骨头,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侧脸、耳垂、脖颈,不放过一处能够“品尝”的肌肤。 阮茵茵呼吸不畅,想说开膳可以过去了,可架不住男人的攻势。 贺斐之将她转过来,细细品尝她嘴里的清甜,扫过她的每一颗牙齿。 此情此景,阮茵茵再清楚不过,贺斐之也有纵/欲的一面。 吻变得交缠难分,男子的喉咙发出隐隐低吼,振动耳膜,阮茵茵轻颤着扬起头,任他伏在身上。 檀木发簪兜不住浓密的长发,应声落地,如瀑长发垂直腰间,身体如处浪潮,跃上巅峰,席卷了一切。 她被湮在他的焰火中,清澈的眼底染了春。 秀气的眉微蹙,她尝到了鱼/水/之/欢的滋味。 贺斐之埋在她的颈窝,气息不稳,心却异常坚定,“茵茵,嫁给我。” ** 来到膳堂前,阮茵茵还在细致检查自己的衣着有无不妥。之后,极为不满地扭头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可浸过潮色的眸子怎么瞪这么含春,娇中带媚。 贺斐之抱拳咳了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婉翠已将饭菜端上桌,见他们过来,福福身子,很想叫一声“姑爷”,却怕姑娘责怪,捂嘴偷笑着离开。 榕榕和韩绮等在桌前,见妹妹换了衣裙,还脸色异常红润,对视一眼,略带深意。 阮茵茵不想让姐姐瞧出端倪,拉过贺斐之,一同闷头用膳。 膳后,小丫头躲进闺房,将送客的差事交给了韩绮。 月色下,韩绮将贺斐之送出巷子口,拱了拱手。 贺斐之颔首,转身离开时,碰了一下发疼的嘴角,那会儿在杂物间内,吻急了小丫头,被小丫头反咬了一口,生疼生疼的,好在没破皮。 目送贺斐之离开后,韩绮转身准备回府,却见巷子的另一端,慵懒斯文的男子站在那里,目光幽幽,深不可测。 韩绮猛地一震,竟不知该怎么面对。 秦砚望着站在门前的明艳女子,也有些适应不过来。 风流多情、旷荡不羁的韩绮,竟是个女子! 何其荒谬! “秦少卿有礼”韩绮反应过来,没有行万福礼,而是抬手作揖。 秦砚还是没有适应过来她身份的转变,见她作揖,下意识还了一礼,随后拢袖,意味深长地招招手:“过来。” 骗得他够呛。 韩绮走过去,讪讪一笑,“不知秦少卿找小女子何事?” 小女子?秦砚好笑地将她上下打量,有违君子,但也不显无礼突兀,毕竟,是她诓骗在先。 “宁二姑娘别来无恙。” 这声别来无恙,恍若隔世,韩绮既心虚又感慨,转而恢复淡然,秦砚再气,也不能拿她怎样的。 “纠正秦少卿一点,不是别来无恙,是初次见面,有幸相识。” 星月悬空,投下细碎流彩,阒静幽深的巷陌,狭路重逢的两人,咫尺相望。 仲夏夜未央,没有宵禁的皇城热闹欢腾,阮茵茵被贺斐之扶上马车,驶去一家犄角旮旯的布庄挑选夏衣布料。 往日这种小事都是交给赵管家去办的,贺斐之根本不会上心,哪会像如今,从面料到款式,都要经过阮茵茵选定。 挑选完布料,贺斐之带着阮茵茵回了一趟贺府。 赵管家等人早早迎在府门前,感慨万千,一来一去一回,已过去了数百个日夜。 但值得欣慰的是,当年拎着小包袱独自走进贺府大门的小姑娘,如今依旧明媚如春桃,过往的种种没有在她眉眼间留下浑浊的痕迹。 再回贺府,阮茵茵最惦记的还是花匠老伯的苗圃,可贺斐之似绕了个玄虚,拉着她先去了膳堂。 “先开膳。” 麻辣牛肉、炝拌菜、水煮鱼片、红油豆腐,样样爆辣。 阮茵茵无辣不欢,看向身侧的男子,“你行?” 行? 贺斐之夹起辣油里的鮰鱼片送入口中,示意她也尝尝。 吃辣是会上瘾的,尤其是辣椒和麻椒在舌尖炸开又融合的一瞬,会使人食欲大开。 不过,她那句带着疑问的“你行”多少触及男子不可挑衅的暗欲面。即便吃不了辣,贺斐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阮茵茵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托着香腮看他一口口食辣,有些好笑,还有些感动,为一个人改变原来的习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怎么不吃?”贺斐之执起公筷,为她夹了几样,放在瓷碟中。 阮茵茵尝了几口,给予肯定,“换厨役了?” “加了一个从宫中致仕的川菜御厨。” 御厨做的,难怪又清淡又香辣。 可贺斐之在饮食上从没有太多要求,不辣就成,而今聘请御厨来府中,是为了她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阮茵茵怎会感受不到他悄然为她做的一切改变。 膳后,贺斐之取来一条绸带,蒙住了阮茵茵的眼睛,拉着她去往花园。 花匠老伯正在角落里点烟锅,见主子带着茵茵姑娘走进来,笑弯了一双眼。 火星消于烟锅,他抽上一口,惬意地哼起了民谣,却被悄然靠近的赵管家拽了一下袖口。 “老伙计,这么没眼力见,赶紧跟我走。” 花匠老伯不明所以,再看主子带茵茵姑娘停下的位置,恍然地拍下大腿,立即拎起杌子,悄俏遁走。 月下幽静,花香四溢,阮茵茵有些猜不透贺斐之的用意,却闻到了特殊的香气。 属于木香和紫藤的香气。 绸布下的杏眸微眨,她伸手去摸记忆里的廊柱和鹅颈椅,摸到的却是一抹温热面颊。 贺斐之站在她面前,望着嵌入木廊花海中的姑娘,心里的空缺真真切切被填补上了。 他终于挽回了已经转身的姑娘。 带着薄茧的大手覆上她的手,带她触碰搭在木架上的花枝,在听她说出花卉的种类时,贺斐之眼眶发热,绕了半圈,从女子背后拥住了她,为她撤去蒙眼的绸带。 视线一晌清晰,阮茵茵望着已过花期却依旧蓊郁绽放的花海,心中无限感慨。 淡雅的木香配以紫藤的妍丽,冲击着视觉。 花影为幕,圭璋、紫晶为饰,美不胜收。 阮茵茵恍惚不敢确信,“怎么办到的?” 贺斐之贴着她的耳畔,只说是花匠老伯的功劳。但实则,是他在翻看了大量关于花卉种植的书籍后,最终敲定的方案。又在一次次失败中突破了花期的极限,留住了绚烂。 心意寄花语,相思知何许,贺斐之在阮茵茵腮边的酒坑处落下深吻,直抵潭肌,深深吮动。 阮茵茵心尖发烫,又被扳过下颔,吻住了另一边。 之后,贺斐之锢住她的胯骨,将她抱起,借着漏入廊顶的月光,凝睇道:“茵茵,冬日寸寸银雪时,我想与你缔约此生。”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感谢追文的宝贝们,下本有缘再约 明天晚上还有一则番外 预收《困娇》求收: 迎亲的队伍遭劫,新郎官失了影踪。 作为男方长兄,裴衍还是将喜轿中的秦妧带回了侯府。 为了秦妧的清誉,裴衍代替弟弟,与她拜了堂。 秦妧迈不过心里的坎,但也知裴衍是为了她好。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并未圆房。 为了给侯府延续香火,秦妧犹豫再三,想将自己的陪嫁丫鬟抬为妾,却被裴衍拒绝。 “裴某此生,可无子嗣。” 堂堂内阁次辅,簪缨世家的嫡长子,怎可断了后。 敌不住来自公婆的施压,秦妧小声道:“若兄长不介意,今晚回房吧。” 裴衍抬眸,凝了秦妧许久,“好。” 在秦妧看来,裴衍蕴藉沉稳,克己复礼,绝不是贪欢之人。 怎料,却是没日没夜的折腾。 秦妧着实有些吃不消,“兄长……” 裴衍扣紧她的十指,喑哑道:“叫夫君。” 次年金秋,秦妧有了喜脉。 正当府中准备大摆宴席时,失踪的胞弟忽然出现。 秦妧愣在原地。 裴衍握住妻子的手,看向一脸愤怒的弟弟,没有一丝诧异,“还不过来拜见长嫂?” 【高亮提示】:1.男主蓄谋已久,横刀夺爱。 2.男二大冤种,被男主藏起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