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凝香》 1、第一章 东梁,元旭三十一年秋。 草生霞色,北雁南归。 西地的流云岗上,小沛正手托下巴,坐在树下发呆。 她手里捏着一片半橙半红的三角枫叶,这是师父从西地带来给她拿着玩的,东梁没有这种树。 小沛本来还觉得这叶子新奇,着色鲜艳灵动,走哪都喜欢揣一片。但此时此刻,却恨不得就地挖个坑,将叶子埋了作春泥。 ——谁叫这枫叶三角,越看越像把吃胖了的宝刀。 好颜色虽一分未少,可她此时却不兴见这个,以及,任何能让她联想到刀的事物。 她要铸天下第一刀。 可临到头功夫扎实了图纸也有了,却唯独缺了铸刀的宝材。 毫无目的地翻了翻放在腿上的黄纸册,上面每隔几页就是画着稀奇古怪的刀的图纸。本子翻到一半,剩下的便都是空白的,是未书画的部分。于是小沛撇了撇嘴,哗啦啦倒着继续翻书。 忽然,她的手指顿住,指尖慢慢划过黄纸上几行字。 这页记载着一位前辈将块用不完的边角料献给某位皇帝反而给自己换了个爵位的事迹。 这位前辈写着,皇帝如获至宝,拿好玉打了几支手镯,作嫡妻玉赐给了主支各嫡系男子的发妻。 小沛心想:“这块玉若是真的名副其实,我说什么也得磨一块下来镶在我的刀上。” 光转水波白纹,雾撞清潭霞光…… 这般描述光是想想便给她美了个云里雾里,一个激灵跃起来,拖着皮鞋哒哒哒跑上石阶,耳边两撮小辫上系的银铃叮铃叮铃的响,和山上传来悠扬的琴声绕在一起。 她想要美玉,她想找个未成婚的袁家子为夫君。 山顶白雾缭绕似仙境,一座山心亭若隐若现,那里有她的师父,以机关之术闻名江湖的梨川郎君恭子清。 * “师父,我想嫁人。”小沛停在山心亭外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一开口便是直白大胆。 但鼓起勇气说完,还是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弹琴的男人。 男人身着异族服饰,并未抬头,指尖却是勾错了一个音,草草拨了两下,最后停了下来。 铃声错落,恭子清转过头,一双琥珀色的浅眸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她笑意盈盈,由着他看。 “看上什么宝物了?”恭子清移开视线,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嗓音平淡地问道。 小沛嘻嘻一笑,只道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师父:“我想要袁家的嫡妻玉。” “大皇子蠢笨如猪,五皇子心术不正,噢,忘了一个招猫逗狗的端王世子。” 恭子清的话里没有一句好词,堵的小沛哑口无言,可脑中却止不住跑偏:三个袁家子,她嫁谁比较好跑路。 小沛眉头微蹙,这真是个难题。 “常人循规蹈矩,既破财又费力,你可记好了,世人笑傻不笑奸,倘若你想要的是玉,也仅有玉,那便只需要得到玉。不论多卑鄙,多无耻,他人不会看到你如何谋求,他们只愿见到,你最后得到了玉。” 恭子清的嗓音轻柔缱绻,说的话却与从前教她的东西完全相悖。 小沛有些迷茫,忙追问,“可我这么做,不就成了恶人?” 恭子清轻笑一声,抬眼温柔地看过来,“一没杀人放火,二没趁火打劫,三未夺人所爱,如何便成了恶人?何况善恶本由心定,你是藏刀之人,此生所求,不过一字‘缘’矣,可袁氏不一样。”恭子清目光幽深,“他们失去一块玉能以千千万万块顶上。” 眼中几分复杂,叫她读不懂,索性抛之脑后。 只道是——听君一席话少掉十回沟! 小沛水灵灵的眸子转了转,心中忽然有了想法,也有了底气,一双圆眼笑的弯弯的,意气风发道:“师父可等着瞧,我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好的藏刀人。” 她恨不得立马杀到那皇帝小儿的藏宝库,转身便走出山心亭。 她见过无数宝物,想必,就算皇城处处有黄金,也没有东西能绊的住她。 早去早回。 才迈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果然见恭子清正端坐在琴前看她,见她回头,眸中泛起温润的笑意,倏然抬手,袖中暗器飒飒,精准击落辫上铃铛。 铃响清脆,相继撞地。 “皇城多走狗,铃铛带着容易闯祸,我替你收着,后年回来再帮你系回去。” 眼眶微热,小沛笑着保证道:“一年便够了,我明年就回来。” 恭子清道:“为师不信嘛。” 小沛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恭子清控诉:“师徒之间能不能多点信任啊。” 恭子清眉眼中尽是宠溺,道:“过来,拉勾盖章,反悔的小丫头要变成小花猫。” 小沛觉得师父孩子气,鼓着腮帮子抗议:“流云岗下的三岁小儿都不兴这个!” 想要元旭帝死的人太多,江湖势力当年,并不属意这位中宫所出的嫡次子,朝官之中,则有许多两朝老臣,这帮人的毕生所愿,是追随仁君。 可传闻,今上残害手足,致残嫡兄,更是一把大火斩草除根,偌大的端王府只活了个世子,何谈“仁”字? 如今元旭帝年近花甲,老来怕死,不仅不与后妃同寝,招揽江湖名士的风云令,也是如白雪一般,纷纷扬扬的下。 梨川郎君一方人物,自然也接到了风云令。 可恭子清烧了撕了,一次也不曾答应。 * 虽有好马,从边域至东梁皇城,也足足花了月余。好容易到了,本想先歇息,见识下与边域不同的风土人情,无奈胸腔轰鸣,如何也不平息,当晚便几个翻身进了宫。 藏宝库筑在养心殿不远处,照道理,应有许多高手暗卫。可不知为何,她一路猫过来,却是如鱼得水。 环顾一圈后,小沛卸下警惕摇摇头。 “这工匠水平不行。” 叫她一眼识破全部机关,桌上砚台,墙上将军猎鹰图以及花瓶背后的虎娃娃,一共三处。 依次按下机关,不出所料,书柜移开,现出一条昏黄地道。 道口置一火盆,烧的不旺不消,其中堆着些海黄小球,是为滚烛,放入石阶旁侧道口,咕噜一滚,便由近至远亮堂了整个藏宝阁。 不知几代功劳,珠砾堆砌,层层小墙金光宝气,小沛走的腰酸腿痛,依旧一眼望不到头。刚想感慨“这主人家也不怕迷路。”便见架上一个繁复紫盒。 何人献宝,何地所得,一一对应放置竹片,写的明白。 盒中若干玉镯,不知是否只剩这么多。小沛想起师父的话,索性不做犹豫,拿起一支套至腕上。 “袁家子弟多,若有一个断袖,岂不就派不上用场了?” “我不贪心,只拿一个。” 正要全身而退,忽感冷风刮面,小沛立马暗叫不好,头也不回抓起手边玉如意掷去,闪身躲至架子后。 来人擅使暗器,一击打碎如意,玉渣四散,猛然钉上柜子,绿豆大小,却将盈满器物的柜子撞得叮呤桄榔,可想而知内力暴横。 此时小沛看清,来人所用的武器,是一枚半指长的小镖。 镖上雕刻流水梅花纹,是东极天死士。 死士就如东梁皇室的玉,于东极天而言,死了便死了,因此打法狠辣,以命换命。 硬刚两败俱伤,运气差也许流血而亡。小沛选择走为上计,近处竹片,袖中软带缠作简弓,携珠玉为箭。虽无章法,所幸有效,拖住对方争取时间。 藏宝库内,十步一机关,小沛颤手贴墙,转动齿轮,顶格訇然打开,黑影铺天坠下,百余羽箭携力破空,爆鸣声密不透风,朝死士直去。小沛正要松口气,却听利物相击,箭羽劈折,皆被游刃有余挡下。 看的小沛心里发凉,指节慌忙压下另处暗槽。 火光逶迤,明灭一瞬,齿轮接连相嵌,石砖上乍现一张盖地巨网,将死士网住擒拉上空,一时无处借力,竟是困住了。 对方身着夜行衣,脸蒙的比自己还严实,露出一双眸子,被烛火映的偏棕,想来是不甚光明的野路子。 不过夜黑风高时,除了狼狈为奸只有杀人灭口。小沛胡乱打了几个手势,比了个狼,又指了指自己的背:狼狈为奸如何? 对方眼中愕然,手里却是白刃一闪,吓得小沛不敢停留,撒腿就跑,结果在来时路又遇到了另一伙人,于是,她临时改变路径,寻了一处偏僻宫墙翻出。 乍一落地,小沛终于松了一口气,步子不自觉变得轻快,眉梢微挑,低头去看腕上玉镯,却目睹这宝物咔嚓一下碎了,清脆无比,叮铃咣啷摔到地上。 小沛反应过来,旋即蹲身想要捡起碎玉,却发现已然碎得不成样子,无法再用作制刀,她愣愣看着地上的碎片,转头看了看宫墙,不知是否应该再回去一趟。 这时,鼻尖忽然嗅到一股异香,小沛眉头微蹙,立马捂住口鼻。 夜半大街,怎会有迷药?甚至香味堆积,刺鼻熏闷,叫她意识清明,却舌尖酸涩,胸口止不住涌起呕意。 身后骤然响起脚步声,小沛咬了咬牙,往底地上一躺。 “衣裳料子,瞧着不是显贵人家出来的。”听着是个上年纪的婆子。 “这不废话嘛!你见皇城哪户显贵家的小姐,这个点还在街上溜达。” “你快看看她的模样行不行。” “这就来了。” 小沛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模样?什么行不行? 还有,她的衣服料子是西地的火浣布,是可抵刀戳火烧的好料子,一匹千金,绫罗绸缎也难比。 下巴忽然被粗糙的指腹摩挲几下,她听见那婆子对同伴道,“是个美人胚子,就是年纪有些小,瞧着最多及笄。” 听到此处,小沛疑心这群人是夜半捡尸的好色之徒,正要摸出几枚银针,却听同伴接话道: “就她了,就她了,把她带回去让夫人瞧瞧行不行,行的话咱俩也能歇息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在这蹲了这么多天,我看貂蝉都得赛母猪了。” 什么夫人?难不成,这夫人好女色,要强抢民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脚步声远去,小沛睁开眼。 一个内敛规矩的房间,构造较简单,放的东西很少,一张床,一张小桌,旁边挨着扇屏风,挡住后边尔尔。 忽有一声齿轮轻响,訇然之声倏然撞入房中,似有密门悄然打开,几道轻巧的脚步声踩了进来。 小沛暗道不妙,正要一探。 绣满粉海棠的屏风,蓝线压边的淡叶上,却先一步附上一双染了蔻丹的手,女人轻巧一推,影影绰绰的身影现了出来。 小沛心想,这位大概便是婆子口中的夫人了吧,一抬头却恰好对上女人一双眼睛。 夫人也在看她,瞥到小沛双膝磕地,立马挽起一笑,莲步轻移,托住小沛双臂将她拉起,朝身后:“还不快给姑娘拿张椅子来。” “喏。”婆子得令,端上一张镶金黄花梨小凳,又了个眼色,随即弯腰带上房门。 整个小室只余小沛二人。 小沛有些好奇,看着夫人问道:“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夫人坐上主座,翻出两把团扇,一把握在手里,一把放在桌上,眼眶倏地红了:“我的好姐姐得了疯病。” 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女人柔美的脸颊滑落。 “我寻了皇城最好的大夫,本是要治好的,可前些日子她的女儿失足溺毙,自此她的病情……” 女人忽然欲言又止,眼神直勾勾看着小沛,轻声道:“姑娘与她女儿生的很相似。” 尖尖的下巴上,一滴泪珠欲坠不坠。 小沛凝神看了一刹,倏然回过神来,掏出手帕递过去,安慰:“皇城的大夫治不好,也许别的地方可以。” 师父认识许多江湖名医,名声绰号一个比一个凶,诸如什么狂医疯道,也许其中便有人能治此病。 夫人接过帕子,叹息一声,“这太麻烦了……”女人叹息一声,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些什么,轻抬起眼皮,问:“姑娘不是皇城人吗?” “夫人怎知晓!”小沛一惊,悻悻道:“我自小在西地长大。” 师父交代过,若有人问起,一定要说自己是西地人。 夫人似乎有些讶异,轻轻地“啊”了一声,眼波流转,划过她的眉眼嘴唇,意味不明道:“姑娘看着,倒比我们更像东梁人。” 西地的人通常高鼻碧眼,哪怕她师父恭子清这般自诩血脉不纯之人,亦有一双琥珀瞳。 小沛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只是在西地长大……罢了……” 心中却有些酸涩,“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 夫人闻言,却是扇子也不摇了,秋水剪曈中闪过几分欣喜,拉住她的手:“这么说来,姑娘竟是无父无母。” 小沛就着对方的回答“嗯”了一声。 手掌却忽然一紧,夫人忽道:“我对你一见如故,想来我姐姐也会喜欢你的,你做她的女儿,往后便做我陈家的女儿如何?” “可……”小沛犹豫了。 玉已得手,她要回流云岗,怎么能违了和师父的约定留在皇城。 何况,世上哪有如此好事,还就这般巧,偏偏落到了她身上! “还忘了问,姑娘千里迢迢来皇城所为何事?” “若未能办成,或许,我这做丞相妻子的,能助你一臂之力。” 夫人转了话题,好似未听见那句若有若无的拒绝。 小沛一怔,这夫人便是丞相夫人吗? 皇城勋贵的夫人,都这般乐于助人吗?对方神情殷切,却看的小沛更是心虚不已。 她总不能和人家说: 自己来当贼的吧。 指腹触及香囊,想起其中几块金锭,想了想,干笑着胡扯,“我家贫,图皇城富贵迷人眼。” 夫人笑容一顿,似要继续开口,脚步声却骤然响起,格栅门倏然被推开。 一道急促的“母亲”传了进来。 一个年纪约莫十四五的姑娘闯了进来。 这姑娘相貌与夫人五分相似,嗓门却极大,一进来,便让整个静室都闹了起来。 姑娘看见小沛,忽然瞳孔猛缩,愣了一下,定定看了许久转头看向夫人,问:“这就是要给我替嫁的姐姐吗……” 话未说完,被夫人一个眼色打断。 “姑娘,别听瑜儿瞎说。”夫人笑容微僵,仍是客客气气,想要挽回女儿的失言。 小沛却一下子明白过来,是这夫人话里别有所图,索性对那姑娘直接问:“请问……这替嫁……啊是嫁给哪位公子……” 想来,这府中金顶石墙,假山碧潭应有尽有,家中小姐就算低嫁,也断然落不到一般人家。 且这待嫁的小姐都溺毙了,还非得寻个人来顶替,对方只怕来头大的很,就连偌大的丞相府都得罪不起。 总之,此事绝对另有隐情。 “皇城第一人物,端王世子袁风言啊。” 瑜儿生怕她听不清,嗓门大声。 “陈瑜儿!”夫人忍无可忍,板着脸吼了一句,吓得陈瑜儿小鹌鹑似的低头,立马乖乖站到她身侧。 袁风言……姓袁…… 应当没有第二个端王世子吧。 小沛双眼猛地一亮。 夫人轻咳一声,“瑜儿年纪小在说胡话呢!世子殿下虽然名声不大好,但心怀天下,不仅悯人还怜众生,平日里心软的就连小猫小狗也不敢伤害。” 夫人顿了顿,意味深长,“他家财万贯。” 家财万贯,还是皇城有名的勋贵,若是换了旁的姑娘,怕是早就争先恐后地答应了。 站在一旁的陈瑜儿看着母亲睁眼说瞎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就是招猫逗狗奢靡之风。 小沛却没注意到这些,她眼中的光更亮了,脑袋里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震耳欲聋。 宝贝…… 她的嫡妻玉有着落了! 嫁给端王世子就有嫡妻玉了。 白捡的机会傻子才不要呢,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小沛当即接过夫人手中要递不递的团扇,问道:“若我做了你姐姐的女儿,该叫你什么呢。” 夫人但笑不语,忽而拿扇子掩住了脸,笑得意味深长:“按规矩,也得叫我母亲。” * 小沛拿钱办事,就这样在府中度过了几日,吃喝不愁,也算逍遥。 直到一天,忽然有个婢女来请她,说夫人病好了些,想见她,小沛想起夫人好相处的模样,没多想,换了件衣裳,拿过绣有一字“鸢”的手帕就出来门。 那夫人的女儿名唤“陈鸢”。 —— 此时秋意渐浓,枯荷萧瑟。 丞相府荷花池旁,仆从蜂拥,其间一位头戴红珠牡丹的华服美妇,正和一名粉衣少女一起,站在石桥上赏景。 这粉衣少女便是小沛。 与她并肩的美妇,个子高挑,面容英气,一身贵气,艳红的衣裳在阳光下艳丽明媚,正是东梁丞相的大夫人虞氏,也是那夫人口中所说的:得了疯病的姐姐。 小沛原以为叫姐姐的,定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未曾想,竟是同夫。 说起这虞氏,得的疯病,并不是疯疯癫癫的疯,更像是,因为受了打击有些不认得人了。 臂弯被揽住,虞氏柔声道,“我与你一般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好容色,当时想娶我的世家,几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 “娘芳容丽质,如今也是好看的。”小沛看着虞氏的眼睛,默默记下“将军府”这个信息,脸不红心不跳的夸赞。 虞氏脸颊泛起抹红晕,嗔了她一眼,“那时,你爹还是个愣头青,听闻我爱吃莲子,便悄悄种了一池的荷花,约我赏景,结果你知怎地?” 虞氏面上浮起些追忆,捂脸笑着继续道:“一见面,他就紧张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反倒一个小心,踩空掉进了池子。” 说罢,笑着指了指一处近岸,眼神也默了下来,“我如今还记得一清二楚,便是此处。” 小沛听完,却整个人愣住,倘若虞夫人知晓,亲女溺毙于年少怀春之处,真是造化弄人。 岸边倏然跑来一个小厮,“大夫人,不好了,陛下身边的大总管来了府上,老爷让小姐过去接旨。” 虞氏面色一怔,护犊子一般闪身挡在小沛身前,问道:“陛下下了什么旨意?” 小厮诺声道:“是赐婚的圣旨。” 虞氏忙问道:“可知晓是哪家的儿郎?” 小厮的头却低的更低,有些吞吞吐吐:“端王世子。” 小沛见虞氏手一松,荷花掉到地上,颤抖着唤了丫鬟,给传信的小厮赏了碎银,转头望着自己欣喜道:“是袁家子都,是个好儿郎,你爹爹替你寻了一门好亲事。”眉宇间的喜色难以抑制,“我们这便过去,不能误了好时辰,一会切记莫要失了礼数,定要给陛下跟前的人留个好印象。” 小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女儿知晓。” 大夫人兴致勃勃,正要风风火火带女儿去前厅领旨谢恩,却被小厮拦住。 “老爷听闻夫人身体不适,特意寻了一位名医,如今正在厢房候着,夫人先看诊,奴带小姐去前厅便是。” “这怎能行,这可是鸢儿的终生大事,我作母亲的,怎能不去?”虞氏蹙眉,不合时宜地开始咳嗽。 “那位先生脾气古怪,只待半个时辰便走,老爷千叮万嘱,一定要让夫人去。”小厮补充道。 骤然风起,异香拂面。 虞氏本欲拒绝,脸色却忽然一白,以帕遮面,接过侍女手中狐皮外套为小沛披上,无奈道:“前院风大,莫着凉。” 小厮福了福身,“小姐且随奴去前厅。”引路在前。 小沛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停留,扫过小厮腰间的银球香囊。 这种香囊做工精细,镂空雕刻却不怕水,香味难散,更是滚跌摔扔,仍能保持香料正位。 江湖中能做这个的人不多,若出自她师父之手,一颗香囊可值百金,有价无市。 可如今,却挂在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厮腰间,真是奇了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传闻中的端王世子,贪奢靡,好美色,不似旁的世家子弟妾室成群,却是变本加厉,直接宿在了秦楼楚馆。 荒唐之时,更是寅时衣衫不整爬出美人乡,拖着外袍狂奔于官道之上,推搡百官站到龙殿前,对着圣上不知悔改地笑。 上月更是腰系金玉打马过市,与丞相独子陈慕容起了争执,气的丞相抖着折子到圣上面前提了一嘴: 世子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意思是该有个人管管了,端王夫妇死的早管不着,陛下这个亲叔叔也舍不得管,那么干脆成家试试,万一凑巧娶了个泼辣的母老虎,多少也算是个希望。 不想惹来陛下一句金口玉言,随手乱点了相府与端王府的鸳鸯谱。 同僚轻拍丞相的肩膀以示安慰,可丞相却是摇摇头,信誓旦旦地认为这婚事必告吹! 毕竟那位世子可是前前后后亲自拒了三次婚!依他那乖张的性情,想必圣旨都不看一眼便关门大吉了。 谁料旨意一传,那位向来不服管束,桀骜不驯的世子殿下竟然应了,更是指名道姓闹着要娶丞相府大小姐陈鸢。 这可给丞相急得当场黑了脸。 原因无他,他这个发妻所出的短命女儿,前月刚失足花池溺毙了,叫他如何大变活人? 这边法子还未想出来,那边端王世子一掷千金搜罗宝物准备娶妻,闹得皇城震了好几下的动静,倒是来了一波又一波。 于是丞相当即拍板,寻个姑娘替嫁。 他那个大女儿他知道,身子骨极弱,十余年不曾出闺阁见人,唯一的名声便是一幅机缘巧合的画作,叫她得了个皇城第一美人之名,想来端王世子这等好色之徒,定是只图其表。 那他去寻一个美人替嫁便是。 可皇城美人,要么身陷烟花地,要么有门有户,因此寻了许久仍寻不着合适姑娘。 凑巧林氏听人提了一嘴,西地战乱,不少流民逃来东梁,其中不乏身无所依居无定所的貌美女子,以财诱之,必是拴的死死的。 那林氏年少时,曾是南下小城的清倌,眼光何等毒辣,虽温柔似水,可你这池底多少心思,却叫她一眼便见了个一清二楚。 她一眼便知小沛这娇憨可人的姑娘,于她而言是一块未染墨的宣纸,干净的只会写下一分好。 如此心性纯真,无需拿捏,却也不会背叛。 * 被丞相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示意上前领旨,小沛脚步停滞,忙深吸一口气上前依着规矩站到他同侧。 皇城勋贵皆说,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袁风言。 小沛却当真觉得这门婚事不错。 那个先帝嫡长子端王,可是个出了名的有妻无妾的情种,没有比袁家子都更加正言顺的主支嫡系。 嫁过去白捡一块嫡妻玉……待玉到手她便溜回流云岗,此后那些身外事根本挨不上她半点。 况且,传闻端王世子流连酒楼花巷,想必开支不小,家财万贯还不归家……嫁过去也是有名无实! 这桩婚事正合她意,想想日子便是自在地很。 甫一站定,便见那头戴高帽的大总管手持黄绸卷轴,清清嗓子正声宣道“丞相嫡长女陈鸢接旨。” 见丞相撩起衣袍率领家人跪下,小沛也照着他的动作依葫芦画瓢。 大总管展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丞相陈其羽之女陈鸢,娴熟大方、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端王世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陈鸢待宇闺中,与端王世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陈鸢许配端王世子为世子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串接一串的话,虽是从别人口中所出,却听得小沛鸡皮疙瘩狂起。 她自小长在流云岗,除了学习制作机关武器,练习轻功武艺,便是听师父恭子清讲述游历事迹。 这是第一次,在师父口中权势为天,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皇城变得真切起来。 她只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或许哪一天忍不住了,也就偷偷跑了。 “陈小姐接旨吧。”大总管的声音尖锐细长。 小沛抬眸,对上一双浑浊的黄色眼珠,却见对方瞳孔猛缩,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脸,见鬼似的有些失态,嘴巴张了张,才半弯着腰笑眯眯地道,“小姐这般的仙姿玉容,奴才曾在二十年前见过一回…” 二十年前……难不成娘亲也和她一般来过东梁皇城,小沛的心忽然怦怦跳个不停,只想抓住眼前人好好问个清楚,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高公公许是记错了。” 高公公从小沛脸上移开目光,看向丞相的眼神犀利如炬,窄长的唇微挪,笑了一下道,“奴才确实记错了。”随后一摇拂尘搭在左袖,打道回宫。 小沛望着那顶着高帽的大总管,努力记住对方的背影,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唢呐声震天响,其后锣鼓喧天,震得整个相府大门抖了一抖,夸张之甚,足以让不明就里之人误认作国丧。 耳边的曲调越来越连贯,这伙丧事怕是马上便要经过相府,音乐却毫无征兆地,在最盛之时戛然而止,正正断在相府门前。 一道蓝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出现,站在红木府门两旁的侍卫意欲横枪却又有所顾虑,却被对方一扇子挑开,招摇进了丞相府。 “我道是谁弄出这般大阵仗,原是殿下不请自来。”丞相上前一步,冷冷出声。 闻言,小沛恍然大悟,随着府中众人的目光向来人瞧去。 这便是袁家子都吗…… 被丞相阴阳怪气,来人却毫不在乎,随手夺过随从手中的锣,在丞相耳边重敲一下,“叮”地震得丞相官帽微颤,叫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他。 少年郎手中的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扇的发丝飞扬,只当丞相是片空气,也不行礼,径直朝女眷们走来。 这一走便现出了身后的一番招摇排场,小沛不经意间望了一眼,立马双眼放光视线粘在上面。 那个敲锣的棒槌,是用的雷击木。 宝材! 还有那个锣,瞧着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响声绵长还清脆。 绝对是宝物! 不知道能否熔了做刀。 趁着一片混乱,小沛悄悄往那锣走了几步,想凑近了仔细瞧瞧,到底是用何材所铸。 那边,袁风言已经凑到了二小姐陈榆儿面前。 他头顶宝蓝金冠,两条三指宽的天青色丝带自发冠垂下,俊秀又痞气,一张脸正是怀春少女喜欢的模样。 不过短暂四目相接,便惹得陈瑜儿脸上泛起酡红。 袁风言却看了一眼陈瑜儿身旁的二夫人,继续转着眸子往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忽然,他的视野里闯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一名身着粉衣的圆眼少女正猫着腰,对着他的锣敲敲打打,鬓边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似一朵不停绽放的花骨朵。 袁风言蹙眉,倒是有些不敢认自己这位钦点的未婚妻。 不是说好的病美人吗?怎么瞧着倒是生龙活虎。 “不能碰啊陈小姐,这可是世子的宝锣。”袁家世子的侍从试图把锣藏到身后,却被小沛钻了空子,一把夺过棒槌敲了一下。 “瞧着是很坚硬的材质,摸一下不会坏的。”小沛仔细听着声响,认真道。 她还想用火折子试一试,看看这个锣多久能熔,能熔多少,可惜往怀里一掏空无一物,才想起自己竟是忘了带。 小沛正懊恼的不行,四处寻着替代之法,脸颊却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戳了一下。 “姑娘在找这个吗?” 清润的声音懒洋洋的,很年轻,带着几分笑意。 小沛懵住,蓦地反应过来,倏地站起身却眼前一黑,止不住的四肢无力往地下扑。 腰间传来一股劲力,来人正正将她拦腰抱在怀里,叫小沛脑中紧绷的弦一下子断了,借力抱住对方脖子,指尖猛地往对方脖子上的穴位摁去。 此穴位不伤人却巨痛,更是位置来的好,只一瞬,便叫她想好了一万个狡辩的理由。 袁风言呼吸加重,带着热意的胸膛起伏不止,面上笑意浓了几分,气息有些不稳地吐出一句情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狗尾巴草,擦着小沛的脸颊,作簪子与步摇插在一起,又嬉皮笑脸道,“本世子很满意这桩婚事,今日以草代蒹葭,献给我的伊人。” 狗尾巴草闹得她脸颊痒痒的,抬头望去便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睛里。 这人不坏。 思及方才自己暗中使坏,对方现在想必不好受,小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在对方脖子上摸索,想将功补过。却听林氏焦急地喊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世子爷。” 这时小沛终于摸到了穴位,索性一鼓作气装作不小心摁了下去。 抱着她的手臂忽然一僵,却是箍地更紧了,声音似笑非笑,“难不成二夫人的意思是……天子金口玉言,还会反悔不成?” 没有人会想不开去质疑天子,林氏顿时被堵的攥着手中地帕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本世子未瞧见丞相夫人。”袁风言话音一转,忽语焉不详道。 “我娘不就在站这里吗?”陈瑜儿立马护着她母亲。 “本世子说的……是忠义将军府的虞夫人。早就听闻虞夫人体弱,未曾想竟到了这般地步。倒叫本世子怀疑……”说罢冷笑一声,字字珠玑继续道,“是否因着某些人的缘故……有所隐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东梁两事禁提,其一是端王之薨,另一事则是忠义将军府通敌叛国案。 此言一出,倒叫在场的没人敢去触这霉头。 可小沛受不了了。 这人也真是的,当她是个暖手的猫儿抱枕吗?英雄救美哪有他这样光顾着自己耍帅的。 她都要被抱麻了,也不放她下来。 “放我下来。”小沛伸手,扯了扯袁风言垂下的宝蓝发带。 对方依言放手,小沛双脚刚踩到地上,却感到地面震动不止,訇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只见袁风言微微颔首,身后随从左右排开让出一条路来,抬着挂有喜花的红木箱子的侍从跃入视线。 倏地鱼贯而入,四人一抬,一箱接一箱地摆在相府前院,只一会便要堆的放不下,可其后却仍是如同神龙摆尾望不到头。 众人方瞧见,这端王世子虽行径荒谬,却是实打实的有备而来, 袁风言朗声道:“端王府共备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愿与相府千金陈鸢结秦晋之好。” 这个数字听得小沛一愣,忽然想起一百二十八抬…… 这可是东梁的最高规制啊。 昨日她还听府中有人讨论猜测这端王世子会不会送来聘礼,更是有人大胆猜测世子殿下没有长辈在上教导许是不知礼数。 只怕…… 会是两手空空,又或是直接干脆不来。 突然见蓝袖飘摇,与红绫绕在一起,箱盖被一把掀开,其中珠宝金器高叠,一根红色卷轴伴随珍珠一齐滚落一圈一圈地打开。 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好似笔墨未干,仿若喜官执笔,当场一行接一行写下,直至,触及一人锦靴停住。 这时小沛方看清最上边写着二字: 礼书。 她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心跳不止捂着胸口想,这端王府未免太富了吧。 这个亲她成定了。 只是…… 未婚夫瞧着真是一个矛盾至极的人。 先弄出荒唐的一场戏,大摇大摆的让自己名声扫地,不仅气的丞相隔天便没忍住在朝上参了他一本,更是拿狗尾巴草这般路边随便摘的野草当做定情信物。 明明已经这般胡闹了,却给予未婚妻足够的尊重,该有的礼数一个也没少。 真是有意思。 * 小沛靠在窗边,对着掌心上的木千纸鹤轻轻一吹,鹤口中发出一枚小针,朝天上射去。 天空中倏地现出一枚越来越大的灰点。 小沛摸过鹅黄襦裙上的彩蝶图案,并指夹住一枚小镖,朝那灰点甩去,轻踮窗榄灵巧一跃,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旋身落在草地上张开手臂换了个姿势抓住灰鸽。 灰鸽脚上系着一个黑色竹筒,可惜乍一打开空无一物。 小沛怕自己眼拙漏过什么隐蔽机关,便仔仔细细用指腹轻轻摸索,果然,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之处。只是不论她怎么弹压推拔,也没有打开什么暗槽。 福至心灵,小沛忽然想起一些势力会将图纹刻在信物之上,于是在秋黄草地上挑了几根绿草拔下,按照凸起的顺序排列开来。 横宽竖窄,像西地的双峰骆驼一样往下凹了两下,前面的凹大一点,后面的则较小些,最后一根绿草像细长的老鼠尾巴。 像一种兽类。 皇城官员之间,私下结党是死罪。且朝堂之上友敌关系朝夕变化,选用图纹用作传信,若不造反,无甚用处。 明显是江湖势力的手笔。 小沛绞尽脑汁回想,这纹样对的上哪门哪派。 江湖门派明面上的势力皆位于皇城之外,能不远千里将手伸的这么长,显然得从较大的门派猜起。 而如今二足鼎立,白玉水庄与东极天,不论一二。 小沛见过白玉水庄的刀,刀面刻有的图纹,是仿照东梁虎符的直尾虎。 得到答案小沛拨乱绿草掩去痕迹,又替灰鸽戴回信筒拔掉小针,往草地上一躺,思绪却止不住漂移。 她的记忆里没有父母,许是幼时烧坏了脑子,又或者不小心摔了一跤,把一切一切她想知晓的东西都摔没了。 “师父,为何我的名字听起来这么奇怪。” “奇怪?是不好听吗。” “你的阿爹姓恭,你也姓恭,他们给你起名子清,所以你叫恭子清。但我却叫小沛,难不成我阿爹姓小?” “自然不是。” “那你快和我说说为什么呀。” 鼻尖与微凉的指尖一触即离,温润的声音,小沛记得一清二楚。 “小沛便是小沛。‘长风沛雨’,是你阿爹遇上心上人时的景色。” 思及此处,小沛不知为何眼中酸涩。 所以,她是有阿爹阿娘的。 可是,他们去哪里了。 为何只留给她一个名字便走的无影无踪如风过无痕一般好似从未来过。 没由来地,小沛忽然想起袁风言那双微挑的丹凤眼,思及那日对方不顾明令提及虞氏,手中小镖插入土中,笃定道,“眼睛看到的……才是真的。” 她猜,她赌,赌这袁家子都虽沉溺金玉却定是有情有义之人。 这般想来,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里忽然生出嫁给这样的人或许也不错的念头,却摇摇头强迫自己心思重回到那只直尾虎身上。 白玉水庄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这般下去,朝堂与江湖的安宁只怕终有一日会被打破。 * 只是不用他们干涉,皇城近日确已不安宁。 原因是来了一位名为修罗刀的祸害。 便是这恶人令皇城所有的乐馆停了管弦,也令百姓听见琵琶便心神不宁撒腿就跑。 三日杀一人,三十日便杀十人,如此一月便为皇城添了十道刀下孤魂。 修罗刀有个怪癖,行凶之前,喜欢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到选中的人家附近弹奏琵琶,至明月当空便入室杀人。 手段残忍不说,还挑衅似的将惨死之人的尸首倒挂在家门前。 仵作过去瞧了,每具尸体都少了一块骨头,左腿髌骨,而与之相对的右腿髌骨,则是被生生碾成齑粉。 有人说这块骨头被他取下做成了琵琶,可搜遍皇城方圆十里都未寻得任何蛛丝马迹。 当初自流云岗上皇城,路途遥远,小沛涉世未深,走的时候连盘缠都不知道要带,一路南下,靠的是猎杀城池悬赏的恶人换赏金度日。 那一阵日子的腥风血雨,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一连两月不敢吃肉。可如今听闻修罗刀一事却只觉热血未凉,恨不得立马把对方揪出来替天行道。 她耳朵敏锐,忽听见头上枝头悉索晃动,几只惊雀胡乱钻出树丛飞走,本就凝重的心,倏地被嗡嗡钟声灌的狂涨不止。 她知道皇城大户人家喜欢豢养暗卫,只是今日实在反常的古怪。先前为了夜游出府,她拿机关一点一点试出了暗卫轮值的规律。 若无推断错误,方才树上来了至少两个暗卫,这是平日里不应该出现的位置。联想闹得皇城近日不安宁的修罗刀一事,小沛心中有些不安。 倏地,有弦乐隐隐约约传来,乐声如凤凰啼血,哀戚清脆。珠玑相撞之间,小沛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修罗刀。 他选中了相府作为行凶目标。 可是他选中了谁? 是丞相大人,还是他那些妻妾子嗣,又或是选中府中打杂干活的丫鬟小厮? 小沛不知,却是立马起身加快脚步回屋,关起门窗手忙脚乱翻找出各种小机关暗器。 总而言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真的遇上了,那便赢一招算一招,倘若不幸丧命,也是自己技不如人。 左右她没爹娘,唯一会为她难过的不过只有师父一人。且不论流云岗离皇城那般遥远,也许,消息根本传不到恭子清的耳朵里。 屋外忽然响起前仆后继的慌乱步声,声音奔向四处,房门被着急的推开,她的贴身丫鬟气喘吁吁的着急说道: “老爷方才忽然下了命令,日落西山之后,府中任何人都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小沛眸中神色微闪,放下机关,从珠帘后款款走出,脸上并无慌张害怕,“那便听父亲的,我们把自己院里的门窗关好便是。” * 虽然命令是这样说的,但听不听取决于个人。反正小沛没听,她选择夜探大夫人虞氏的香闺。 虞氏不受宠爱,又时而会犯神志不清认错人的疯病,院子位置偏僻临着相府围墙,更重要的是,她有些想要求证的东西。 “怎么这么迟了还来看娘,最近风大少出门,要是不小心着凉了要喝苦药,娘可不拿蜜饯给你吃。”虞氏半倚在床头对着小沛温柔笑道。 “听府医说,娘最近睡不好,我就待一会,等娘睡了我便走。”小沛亲热地搂着虞氏的手臂撒娇,指尖却是趁机寻了几处舒缓助眠的穴位,不一会便见虞氏目露困意,便放下纱帘,取出一只纹银香球往地上一丢,一脚踢到床底。 床帘忽然飘动不止,寝屋两片木门,自外而内“唰”地打开,轻飘飘的现出一道浑身着白衣,鬼魅一般的身影,柔软的衣袖被风吹地飒飒作响,裹挟住他修长清瘦的身子,瞧着倒不似他的名字一般唬人,反倒叫人容易错认成不会武的书生。 小沛呼吸一滞,手腕翻动,作出拉弓姿势,狠厉一拉,蜜蜂尾针大小的勾子倏地朝来人击去。 那人却是手中空无一物,双手握拳,小臂往身前横着缓慢一挡。 小沛冷不丁听见铁勾被反弹,叮铃咣啷划爆空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修罗刀一尘不染的白衣上绽出两朵紧挨的血花,怔愣一瞬,讷讷捂住心口,突然闪电般张爪,飞身朝床榻直去。 小沛立马闪身挡在虞氏床前,换线猛拉,飞身而起,脚踩直墙,甩飞绳镖,镖上流星锤旋飞,银光闪烁,逼迫修罗刀退出门外。 二十步之后的柳树下,有她先前放置的血滴子,借柳枝掩饰,从天而降罩住人头,一瞬便可令人首分离。 见修罗刀步步后退,即将落入陷阱,小沛松了一口气,余光警惕扫过,却见修罗刀手中白光一闪,凭空出现一把形状诡异的剔骨刀,黑窟窿似的双眼,死死盯住自己,又是倒挂枝头反踩树枝,吊下长长黑发,厉鬼般向她袭来。 小沛心中一恘,攒劲提起一口气,脚踩树干借力,一脚飞踹血滴子,几个筋斗翻身落到地上。 忐忑之间,抬头恰见修罗刀首足倒置,身似剑冢,插在地上,头颈之间毫发无损,人却矮了一截,往下一看衣摆呈血色,显然还有一口气。脑袋一歪,像个只会笑的瓷娃娃,以刀撑地,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无足小腿,再次朝小沛袭来。 小沛正欲接招,却被人突然推了一把,脑门一把磕上树干撞的头晕目眩,视线里诡异地现出一抹血色。 难不成是自己撞坏了眼睛,伤的双目流血? 小沛视死如归捂住眼睛,耳中兵刃相击的声音更加激烈,于是颤抖着张开手掌观察局势。好人坏人不说,万一这位侠士打不过修罗刀,她这个过江难保的泥娃娃是救还是不救? 指缝间,窥见一道手执银扇的粉影与修罗刀缠斗在了一起,小沛怕侠士落下风,想上前助他,刚抬脚便差点摔倒,用手一摸绊脚硬物,触感潮湿。 小沛正疑惑这是什么东西,月光却是斗转,给她照了个明白,吓得她赶忙颤手丢的远远的。 居然是人的指骨,血淋淋,还带几分温热。 她脏了,回去一定要洗一百次手。 缠斗之中的二人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吓得小沛心惊胆战地看去,却见修罗刀手中竟又生出了武器,只是不大称心,有落下风之势。 小沛看了看那个模样怪异的武器,想起方才的指骨,心中一惊,明白过来这修罗刀乃真狠人,居然以自己断下的手臂作武器。 小沛站在暗处,本想趁乱补刀,却因敌难分始终不敢下手,犹豫之间,却见粉衣被打中右肩,猛地后退,手中银扇脱手旋飞,劲风刺耳划过,狠狠钉在自己耳旁树干。 没有武器还怎么打啊。 小沛瞳孔猛缩,心跳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颤手一寸一寸摸着树干,抓住银扇,用尽全力试图拔出,可这银扇太花哨,扇面雕刻繁复,反而借着她的力往树干里头更陷的深了。 小沛已是心急如焚,转头却见粉衣抽出腰间软剑,可仔细看去,剑法无章,节节败退,叫她登时崩溃: 怎么给她遇上了三脚猫拿命行侠仗义。 风过弦张,林叶窸窣,自漆黑的暗林里倏地射出一道银光残影,羽箭携力擦过小沛脸颊的发丝,登时树干迸裂,银扇被震掉在地。 小沛想着那粉衣的功夫是高开低走,但多少也算救了自己,更说不准那暗袭高手许是他的同伙,弯腰去捡扇子,却忽然愣住。 黑箭翎…鈚箭…… 这不是白玉水庄第一杀手流霜郎君的惯用手笔吗? 小沛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 为何那个只偶尔接天品金头颅的杀手会在这里出现?还拔刀相助? 手中一松,粉衣侠士已经信步走到她面前,低头拿回银扇,弯腰抓起修罗刀的头,一把塞到她怀里。 小沛手臂一僵,这是干什么,知不知道这副大礼很吓人诶。 抬眸却见,粉衣面戴一张狰狞面具,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听着只是个不大的少年郎。 “我不缺钱,赏金算你的。” 说罢,便有些嫌弃的脱下溅血衣袍,运起轻功跑地没影。 小沛云里雾里,忽然反应过来粉衣说了什么,赌气般地把人头往地上一放,叉腰骂道,“背影一派清光霁月,倒忘了方才那差点成为刀下亡魂的三脚猫是谁!你不缺钱,我就缺了吗?无需你趁风头,我也能杀的这修罗刀屁滚尿流,赏金谁爱要谁要,本姑娘只管替天行道。” 慷慨激昂引来阵阵回声,如同百余教徒低喃重复,小沛回过神来,发觉竟已到了如此偏僻荒岭。 面前一地新鲜的残肢肉泥,成为了许多小虫的食物,小沛后退两步,却感到手脚发软,根本运不起轻功,忽见不远处有个小庙,便想先去歇一下。 只是抬脚走了几步,手脚却是不听使唤地折了回来,拿粉衣留下的外袍包了那恶人的头颅带走。 小沛发誓,自己绝非贪图那高达万金的悬赏…… 完全是因为这里偏僻,修罗刀又死的血肉模糊,面目难分,怕是被山豺野犬啃得骨头也不剩了,也没人发现这恶人。 到时候他虽死,可世人却因以为他活着而担惊受怕,这多不好啊。 她只需在天亮之前,拿头颅往城门那块贴满重金悬赏的榜前一丢,叫众人知晓这恶人死讯便成。 好事一桩,积善积德。 只是奇了怪了,这么偏僻的小庙本该无人打理荒芜废弃,粗粗一瞧却是一尘不染,往里走去居然还带几点烛光。 小沛扯下腰间锦瓶,倒出些粉末来,借着烛光敷在伤口上。方才未注意竟让那修罗刀劈了一刀,当下未察觉,现在疼的她眼泪直流手发抖竟是将药瓶失手摔在地上。 瓷青色的小瓶轱辘辘朝前滚,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捡起。 “三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来人声音微哑,递过药瓶,半张脸被烛光照的朦胧,两条宝蓝色的绸带被微风一吹,贴在他的轮廓分明的脸颊上。 一双艳丽上挑的丹凤眼里转瞬即逝的淡漠,压住了自己印象中吊儿郎当的那张脸。 是袁风言。 小沛本就因为受伤疼得双眼泪汪汪,被他这么一问眼泪便掉下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在屋中好好坐着被那修罗刀抓走,险些便没了性命。”因着撒谎的缘故紧张的不行,尾音拉的长长的,直接把自己恶心的一个哆嗦。 小沛不确定对方到底信了几分,却是登时脑瓜飞转默默清点身上剩下的暗器寻思着能否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对方打晕了先。 “相府如此不安全,住在那里迟早小命不保。”袁风言不知从哪里掏出把鎏金扇,俊脸忽然放大,“不过你不用怕。” 耳旁忽地贴上一阵温热的气息,来人轻笑道,“等你嫁给本世子……便安全啦。”却是极为恶劣地笑了笑继续道,“毕竟本世子有十八房小妾,你们姐妹同心必能其利断金……” 小沛双颊一烫忙往后躲开,心道自己才不管对方几门小妾,却见对方的视线在自己抱着的粉外袍上停留一瞬,脸上又扬起笑来看着她问道,“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 糟糕!忘了这茬! 小沛心虚的整个人颤了一下,手便松开了,手中男人的外袍在地上散开,盖着一颗圆咕隆咚的大球。 “我!其实……这……”小沛磕巴道。 她脑子里一片空,编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能在心里暗道: 惨啦惨啦,这下要给袁家子都抓住把柄了,到时候他手里拿着镶金宝刀追在自己身后,而自己却成了砧板上任人揉圆搓扁的鱼肉。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为上计,袁风言上前,小沛便盈着泪后退,指甲戳的指腹生疼,眼中酸涩几滴热泪又烫着淌下了脸颊却忽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甩锅对象,慌忙撇清,道,“这是救我的大侠硬塞给我的。” 袁风言却是抬起衣摆踢了一脚人头,笑的有些玩味,“这大侠莫不是个傻子,好端端的赏金不要,却莫名其妙给了你……若无所图,本世子可不信。何况……”他顿了一下,却是话音一转轻佻笑着继续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相府千金陈鸢,容貌秀丽,娇怯可人。我敢打赌你的恩人没见过几个比你更好的女子,说不准…便对你一见钟情了…” 小沛心道自己和那三脚猫功夫的粉衣人可是清白的不能再清白,甫一被这般误解刚想反驳,对方竟已在不知何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凑了过来,在她耳边装模作样叹息一声道,“可惜,圣上的红线偏偏绕住了本世子……” “无需可惜,世子与我乃天作之合,是不可反悔的亲事。”小沛掐着大腿又挤出几滴眼泪诚恳道,心中提醒自己对方家财万贯。此番忍让只是为了后头夫君不归家的福气。 这般想着,小沛脸上的笑却是又真诚了几分,抬头却见对方羽睫低垂,低声喃喃念了一遍,“天作之合……”忽抬眼望着她含笑反问,“此话可不能乱讲,毕竟本世子红颜知己多了去了,若是谁都打趣本世子一句天作之合,月老怕是光忙本世子的姻缘便要忙死了。” 小沛闻言,下意识脱口而出,“天子金口玉言,还能乱讲不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小沛说完才发觉语气几分耳熟也不知在哪听过,却见袁风言笑容微显僵硬,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道出一句,“皇城夜冷,我送你归家。” * 月色如水,寒风寥寥。 一匹白额黑鬃骏马踏破皇城长夜,鬃毛长扬威风凛凛,黑尾挂着个潦草的蓝色锦袋,倏地缰绳窸窣,蹄声渐弱,马身腾起,嘶鸣一声前蹄落地。 如此威风骏马,其上主人却似偷家小贼一般抱着怀里的女子,不走正道,往相府红漆高墙利索一翻。 小沛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动作,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一人一府的世家子弟看着有些说不出来的…… 熟门熟路。 难不成他真的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风流成性,左右他轻功看着功底扎实,难不成,是夜探香闺夜上高阁夜会闺秀练出来的?总之夜里的坏事多了去了,指不定他便真真假假地地沾上了几件。 “看着我作甚?”袁风言咬唇睨了小沛一眼,忽踱步转身,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手轻放在腰间的蝶燮带上似笑非笑道,“早就听闻我的未婚妻是个自小泡在药汤里的小药罐子……” 被深沉的目光一寸一寸对上,小沛听见对方慢条斯理悠悠道,“小时候他们都笑本世子是个狗鼻子,可我今日竟是不曾在未婚妻的屋中闻到,半分的,药味。”尾音拉长却是意有所指。 小沛心中却是已经凉了大半,这人未免太能猜了吧,怎么每回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叫她只想原地抱着他的大腿问他收不收徒倒是也教她猜猜东极天和白玉水庄到底想干什么。 可这话不能不答,她只得硬着头皮含糊搪塞道,“从前病的更厉害些。” “那可真不巧了。”袁风言眼眸漆黑,笑容也浅了几分,“偏偏本世子只喜欢病美人。” “世子所说的病指的是……”小沛抿唇问道。 却见袁风言状作思索,手中却是顺了两个她桌上的荔枝拨去壳丢到嘴里,挑眉笑道,“最好风一吹就倒,让本世子足不出户便能圆了英雄救美日行一善的美好心愿。” 小沛被对方的没脸没皮所震惊,甫一觉得完全聊不下去,遂送客,可待那人袭至墙头半个身子已经翻出窗外,她却忽然想起有一事自己忘了问他,便对着他的背影唤道,“子都。” 这是她第一次叫对方的字,有些陌生也是叫的不顺口,却见对方已停下动作转头看了过来,便继续问道,“你为何半夜去那小庙。” 对方一愣,手倏然一撑墙头轻巧地跃了出去,却又扒拉着挂在外边,自墙檐探出半个头,用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个“嘘”的手势,遂即笑了一下,隐入一片黑夜。 外边又响起了马蹄声,想来应是那匹白额黑鬃的马儿。 小沛心想,这人真不够意思,明明看见了还要装作没嘴王八,但思及往后仍有见面的机会,便想着到时候再问也不迟,打了个哈欠索性换了寝衣先休息,只是脑中竟又装满了关于袁风言的八卦翻来覆去许久仍是不能入眠。 真是阴魂不散。 * 尽管前有皇室秘闻道当今圣上便是谋杀端王的凶手,可袁风言能坐稳这皇城第一大纨绔之位有却是全仰仗天子宠爱。 于百官而言,袁风言就像一壶妖娆的酒,一盅入喉便将圣上霍霍成了昏君。遂即一个爱作,一个愿宠。其中最为人所知晓,甚至被人写进戏台子名目的一桩荒唐事便是“端王世子袭爵触龙颜”。 东梁有规定,像袁风言这样死了爹的世子在及冠的时候可以承袭父亲的爵位,只是爵位往下降一级,圣上却好像格外疼这个侄子,让他承袭爵位后仍旧为亲王。 只是袁风言不要。 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对皇帝出言不逊。原话是: “我就乐的当世子,陛下要封便封我为端王世子。” 听的百官扶额摇头,遂即一整个官道都是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当初端王殿下那般……天资聪颖智勇双全的人物怎么生出个这般玩意儿?”三朝元老,曾任过端王太傅的老臣气的咳嗽。 “小兔崽子自小没爹娘,学的什么仁义礼怕是都进了狗肚子!”一武将心直口快接话道。 老臣摇了摇头忽道,“世子也是个可怜的,若是殿下当初没有…..”浑浊的眼睛有些湿润,不自觉露出些怀念。 “兰大人糊涂了。” 端王之事,朝堂禁提。 总之,袭爵一事也就这般,因着当事人的荒唐搁置至今。 至于那闹出“衣衫不整官道狂奔”之事的上朝,陛下则是默许袁风言一月来三次即可,左右这人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勤勉的人,说三次便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可这月却是一反常态足足勤勉地来了第四次。 只是,这来了还不如不来! 哪有人敢在上朝的时候提个发臭的脑袋来? 这是真正的荒唐!彻底的荒谬!! 端王世子,实乃祸害是也。 莺啼燕语,日上树梢。 丞相府中,丫鬟阿福用丝带把床帘系起,到床边唤了几声,“小姐,快起了。”姿势未变,又唤了几遍,见小沛连翻身都不翻,有些着急道,“小姐,世子求圣上御赐了一件宝物,您不想见见吗!” 小沛累了一宿,浴血一场回房,睁着眼睛许久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熟没多久,眼睛也睁不开,身子沉沉的,四肢和散架一样,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没有主人的提线木偶,明明在心里用了力气,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 可听得这声“宝物”却是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什么宝物?”忽然动作,意识仿佛还瘫在枕头上,脑中的思考有些迟钝。 阿福是干惯了粗活的丫头,瞧着小小一只,力气倒是不小,这下顺势便将小沛拉起来,送上洗漱的东西,一边帮小沛更衣一边道:“奴婢只瞧了一眼,便被二夫人撵来唤您了。”替小沛系腰带,又道,“应该是个大家伙,少说有五尺宽,份量也不轻,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抬着呢。” 小沛闻言飞速将脑中思绪捋了一遍。 不会是一块哪里进贡来的玉石?木头?玄铁吧?!! 何况那可是五尺,她把每一把刀的图纸都试一遍也是绰绰有余。 “小姐!!小姐!!鬓边钗还未带上!!您等等。”阿福手里捧着根蓝玉短钗,只是去寻了一下东西,还未帮小姐戴上,对方却没影了。 丞相不像袁风言那么闲,除了上朝便是忙于公务,哪怕休沐也是和同僚一起谈事。 可袁风言好似出门不看黄历一般,每次来的时候都能正好撞见难得清闲的丞相大人。 小沛大老远便瞧见一位蓝衣公子装模作样抽出腰间蝶燮白玉带上的白玉笛转了个耍了个花,发冠垂下的四条蓝锻依旧,却随着衣裳的颜色换成了偏天青色的蓝,长身玉立地站在厅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丞相大人讲个不停。能聊之甚令混迹官场多年的丞相大人也是面露难色。 想必对方虽从寒门状元至平步青云,可为人处世再怎么圆滑也架不住和一个完全没有共同话题的人硬聊这么久。 “见过爹,世子。”小沛朝二人福身,双臂却被一股劲力托起。 来人将手中玉笛转了小半圈,背至身后,瞧着肆意又风流,吊儿郎当笑道,“行什么礼,都是自己人。” “这是小女与世子之间的事情,下官便不掺合了。”丞相没空看这些腻腻歪歪,瞥了小沛一眼便一甩宽袖,如释重负地走了。 小沛难得在他那张严肃刻板的脸上看到颇有些逃跑的意味,暗觉好笑,心里偷笑不自觉盯着对方的背影,却被对方猛地一个回头给吓了一大跳。 可见对方蹙眉眼里尽是嫌弃却又是十分不解。 她有做什么埋汰事吗?等等,这个眼神好像不是在看她!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闷笑,得逞似的。 小沛对上袁风言的视线才明白过来,大概是她盯着丞相,袁风言盯着自己,却如此闹了个他俩人四目相对的乌龙。 丞相这回是真的头也不回,加快脚步一溜烟消失在长廊尽头。 * 门口几匹高头大马,一匹负着蓝鞍的白额黑马格外英姿飒爽,也格外眼熟,正是那日袁风言送她归家之时的坐骑,其后几匹棕马,额上披着金丝绸。 袁风言忽然笑得有些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门口带,又是朝马后梨花木箱处颔首示意。 此时,小沛的眼睛已经顺着黑马黝黑光滑的皮毛溜到了其后的“宝物”之上。 却听袁风言忽地眼眸一弯,笑容带着几分轻佻道,“喜欢的话得夸本世子一下,不喜欢的话便不要说了。” 小沛心想这人真是没脸没皮,嘴却比脑快,微微抿唇怯生生地笑了一下,道:“世子是花了心思的人,不论是什么我都喜……” 可说完的尬夸最终被扼杀在摇篮里,她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晃瞎人眼的金光闪闪。 一块用金墨写着“天作之合”的金匾。 “这可是本世子抛下脸皮找陛下求来的。”始作俑者拿白玉笛抵着下颚,声音里的笑意甚至还透露出一些得意来。 小沛心里没缘由的便有些感到晦气,脑子咯嘣一下,笑容淡了几分,深吸一口气道,“确是个好宝物。”可这般违背心意的话说完,心里好似被糖葫芦的木签给拧巴住了,变扭的不行。 于是她用了巧劲挣出袁风言拉着她的手,接着道:“这般好的牌匾,不如世子自己好好珍藏,放在家中,心情若是不好的时候,还能解些忧愁。” 袁风言却是失笑,单手叉腰笑着又拍了下手,让人又抬出一块牌匾。 同样是写着天作之合,只是字迹相较先前那块要更加潦草,想来圣上写这字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对方执玉笛背手而立,瞧着愈发像个风雅正人君子,一开口却是直白,“本世子对你情有独钟,这般心意应当叫全天下人知道,虽从陛下那里讨了两块御笔,我却觉得少了。”言毕,还不忘状作思考沉思一会,一脸认真问道,“可喜欢本世子的心意。” 小沛空欢喜一场,这时已经气的攥紧袖子,双眼几乎要冒火,闻言,一边在气的冒烟脑子里将这死纨绔大卸八块了,一边咬牙切齿道,“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我喜欢你虚假的心意,熟练的假笑,喜欢你腻腻歪歪的假心假意……个锤子啊! “看来你我默契十分,确是天作之合。”对方却好似真情流露便这般望着她,眸子里笑意渐盛,最后笑弯了眼。 忽然不知从哪掏出一本请帖,丢到小沛怀里,眼波流转收起白玉笛。 “下月有个花灯游,本世子想邀你一同游玩赏乐,愿未婚妻可赏脸相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小沛还未见过皇城佳节,听了花灯游三字只觉得是极美的,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期待。 “世子盛情邀请,我自然不好拒绝。” 小沛心中只将对方作个玩伴。 “既是答应,未婚妻可莫要失约。”袁风言弯唇一笑,身姿轻盈飞身上白额黑马,转头望了小沛一眼,便领着随从招摇地打道回府了。 马蹄车架扬起的尘土黄沙朦胧了视线,散去只是便已消失在长街尽头,小沛深深呼出一口气。 总算是送走了这吵闹之人。 瞧,这人一走,丞相府门前一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 小沛转身跨进府门,看着家丁费力地将“天作之合”抬进库房,脑中忽然闪过方才对方上马时的模样,不由得脚步放缓。 上回那袁家子都夜送自己回府之时,她便觉得对方轻功好的意外,倒像是自幼习武且定是常年苦修不曾疏于练习之人。 除非是武学天才,否则找再好的师父,断然也无法精进至此。尤其是方才对方上马之时不自觉透露出的身法倒只叫她断定这一个念头: 自己应该当见过。 要么是与此家豢养杀手对峙过,要么便是…… 她曾见过…… 一般无二的人。 * 朔风乍起,旌旗飘扬 飘扬着直尾虎旗帜的武台,四侧站满了身穿花青色劲装的男子,猿臂蜂腰肩臂健硕,手执狼牙棒,站姿如松整齐划一,目光却皆是向高台而去。 武台之上二位少年郎身姿交错,发丝飞扬,斗的难舍难分,其中一位手执飘逸银扇,翻手朝对方挥去。这少年郎正是白玉水庄庄主独子,贺兰宵。 与他相斗的少年郎身着玄衣却只拿了根瞧着笨重的狼牙棒,凤眼俏丽,眼中游刃有余,横劈竖砍,身法轻盈如飘蝶。 银扇虽灵活坚硬,但要想以此对抗满是粗钉的狼牙棒却颇需技巧,是以贺兰宵使起来有些显得不称手,不过撑了一盏茶,手中扇便被对方轻巧一击,旋飞出手。 扇子划过碧空,腾空坠落,被一只次指叠戴两枚狼牙戒的手接住,遂即,一折一折合上。 “子都今日,瞧着功力有所长进。”来人笑夸道。那是个腰配镶金狼牙棒的瘦削中年人,脸上有一道划过眉毛的短疤,周身一股气势威严肃穆,却是极为和蔼地看向玄衣青年。 这人便是贺兰宵的父亲,一手狼牙棒法出神入化的白玉水庄庄主贺逢英,同时也是已故端王的结拜兄弟。 当年,便是他于王府大火中,救出年幼的世子,又将其收作义子,让其与亲子认作兄弟。 父辈子辈皆结义,倒也算一段难得的佳话。 “兰宵只是不擅使扇罢了。”袁风言将狼牙棒一丢,跳下武台,朝上座瘦削威严的中年男子抱拳一拜,“义父。” “父亲。”贺兰宵紧随其后跳下台来。 贺逢英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却是眉头一蹙,银扇敲了敲手心,目光锐利,挑剔地把贺兰宵自下而上打量了一遍,黑着脸冷声道,“尽爱整些花拳绣腿。” 贺兰宵整个人怔住,双眸紧缩,倔道:“我就爱扇。”忽抬眼与父亲四目相对,冲道“明明有万家兵器,为何你觉得我只能使好狼牙棒!” “你不行。”贺逢英居高临下,眼神变得更冷。 “义父,兰宵杀的修罗刀。”袁风言看着脊背颤抖,眼角几乎要沁出些泪的贺兰宵,便身子一歪又成了一副吊儿郎当纨绔样提了一句。 “不错。”贺逢英神情不变。 贺兰宵止住了颤抖,脸上却并无喜色,闭了闭眼道,“这是兰宵该做的。” 贺逢英道:“你是我白玉水庄未来的庄主,应当做的更好。”转头看向义子,“东极天匠人新做的镖极好,你之前那些应该用完了吧,有空去库房挑些喜欢的,顺带去将春阁的令牌给领了。” 东极天镖局发家,豢养的杀手擅使镖,所用的镖通常不卖给外人,乃是千金难求的宝物,贺逢英这回也是下了血本。 袁风言嘻嘻一笑,应了一声,揽过贺兰宵的肩膀,道,“多谢义父,我与兰宵先去瞧那宝贝。” 贺逢英只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便移走了目光。 * 春阁,是白玉水庄杀手领任务的地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四层黄木高阁,天地玄黄一层一品各放着不同级别的任务令牌。 只是这高阁不设楼梯绳索,唯在临窗的地方长着一棵高树,自下而上枝干变细,借力愈发困难,功夫差则无法上高楼 黑衣的杀手如寒夜黑鸦,借力跃树枝,穿梭窗门,只留下些风声残影。 袁风言与义弟并肩跃上春阁天字四层,透窗可见令牌变少,直至到了四层,墙上只有三块玄铁令牌。 袁风言仔细看了下上面的人名,眼中闪过一丝杀意,见贺兰宵没有去拿的意思,便将令牌都收入怀中。 “哥……”贺兰宵忽道,“你不必将功劳给我。” 袁风言应道,“嗯?” 贺兰宵却转移话题道,“你怎会应了圣上的赐婚?” 袁风言头也不抬,闲散道,“传闻相府千金体弱,我娶了她,端王府怕是得红白喜事一起操办。”抬起眼睫含笑看着贺兰宵,“如此红颜薄命,倒是让本世子早早回归自由身。” 贺兰宵沉闷道,“哥你又不是养不起……” 袁风言的笑意却忽然淡了,“说到我这未婚妻,有些事我差点忘了和你说。”提笔在领牌册书下“流霜”二字,将墨未干的笔放在架子上,视线飘窗外,“我怀疑她是细作。” 语毕,气氛沉寂,唯有清风窸窣与鸟兽啼鸣。 袁风言敲了敲窗檐,口中喃喃自语,“朝堂,西地,东极天,又或是那传闻中隐世不出的烟雨万家畔”忽地冷笑着将那新得的好镖猛地甩出窗外,“倒不知是谁起了歪心思。” 褐鸽落地,楼下现出道黑影,在鸽腿信筒翻出字条,朝袁风言打了几个手势。 袁风言在窗旁挂着的箭筒中随手抽出一柄箭,往下掷去,那黑衣立马飞身上前接箭,拔下箭尾塞入纸条,取下背上玄弓,搭剑朝远处高台放去,随后又隐入暗处。 “哥……你可别冤枉了我嫂子。”贺兰宵小声道,皇城那么阴森森的地方,有个人伴着也好。 袁风言回过头看他,“臭小子要不你替我瞧瞧。” 贺兰宵讪讪一笑,道,“嫂子哪里需要我替你瞧,我都听说了,皇城传言你钟情丞相千金,既打算娶她,怀疑人家做甚,况且哥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给我找个嫂子不好……” “传言?”袁风言打断他,一双凤眸锐利地盯着他。“你见过她,你觉得呢?” 贺兰宵挠了挠脑袋,摸着下巴道,“我觉得……嫂子胆量惊人。”说罢又补充道,“寻常小姐见到那只和鬼一样的修罗刀只怕要原地吓晕,我当时见了那祸害也是心里一恘……可嫂子……嫂子居然还有力气抱大树。” “抱大树?”袁风言一字一顿。 贺兰宵却是低下头,“也怪我技艺不精的太明显,倒叫嫂子看出来了,想必是怕我打不过恶人吓的吧……”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了底气却忽然提声,“也许传闻不可信,就如哥你不是真纨绔,嫂子或许也不如传闻中的那般病入膏肓。” “她还不是你嫂子。”袁风言纠正贺兰宵话里的称呼,转移话题“听闻水牢来了个新人,虽是个疯子可却是端王的旧部。” 贺兰宵闻言一把扯下腰间直尾虎令牌摊在手心上递过去,“你要亲自审审吗?” 袁风言并未接过,反而颔首示意他收回,悠悠道,“我已经见过了,是个半梦半醒的疯子,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脸色却忽然有些难看,“可他醒着的时候,将我错认成了父亲。” “是那位还是…” “不是义父。”袁风言道,“是我那被元旭帝害死的亲爹……疯子认错人正常,可乱喊的东西却不大可能是假的……”忽顿了一下缓声道,“至少得是有迹可循,我当他是酒后吐真言。” 贺兰宵一听,却是精神,揶揄道,“若凶手另有他人,你岂不是错怪了你皇叔。” 袁风言却是微怔,闭了闭眼道,“便是错怪又是如何,左右我这位好皇叔错怪忠义将军叛国若是落得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要怪便怪……恨他的人太多了……” 贺兰宵觉得这天被对方聊的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撇了下嘴道,“左右我都站在你那边。”转身准备跃出窗外,却听见对方不明就里唤了他一声。 “这月白玉水庄送往端王府的药材,再加几味。”声音意味不明却是只把贺兰宵吓得动作停顿,差点摔出春阁四楼。 于是,贺兰宵转头满是困惑的把袁风言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讶异道,“哥你也没受伤啊?” 却见袁风言在他的注视下冷笑一声缓缓开口报出几道药材的名字,“西地的凌霄花,东极天的朝夕草,还有东梁底下每座城独有的药材,只要是有的,我都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端王世子近日在皇城的风评忽然有所好转。 听闻,他极其钟情自己的未婚妻,得知对方身子弱,一连半月,洗手作羹汤又是亲自登门拜访。 万般贤惠只为替未婚妻养好身体。 勋贵子弟贤惠至此,又是生的一张好皮囊,惹得好些待字闺中的女子对他好命的未婚妻心生艳羡。 可小沛本人却觉得自己有苦不能言。 袁风言不会是和太医学的厨艺吧? 做出来的羹汤不仅味道怪异,更是奇苦无比,叫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黄连苦口。 最开始,她只道只这纨绔喜新厌旧,定是一时兴起,她忍忍……忍忍定能熬到头。 谁知过了半月之久这人仍是和狗皮膏药一般,扒不下,撕不掉,准时出现在相府门口,拎着日日不重样的毒汤,一副见不到她便死活不走的模样。 丞相觉得这是小打小闹不想管,林氏则是乐见其成,虞氏更是越看越满意这个“贤婿”。 更不用说那些之前被端王世子烦的头疼的百官。此时见有姑娘能让世子收心,简直恨不得立马将这奇女子打包,连夜送到端王府。 视线扫过那道立在门前芝兰玉树的身影立,见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一如既往,拎着个食盒。 小沛无奈叹了口气,心如死灰朝对方走去。 干脆毒死她得了。 “今日的汤里放了许多千金难得的药材。”袁风言报了一遍药材名,眸子却是目不转睛盯着小沛。 小沛完全听不进去袁风言说了什么,强忍着捏鼻子的念头,视死如归地打开食盒。 扑面飘来的苦味带着几分熟悉的恶心。 汤里绝对放了她这辈子最讨厌的药材,凌霄花。 这是一种西地独有的花,夏日为草冬日为花,生于悬崖,一花值万金,是又名贵又稀罕的一种药材。 可惜入药之后酸臭苦涩,简直对不起“凌霄”这傲骨凌霜的名字。 这花大病小病皆治,堪比神药,小时候她一生病,恭子清便喜欢将这花熬成药汤。 小沛虽知道自己的师父厨艺差,除了麻酱拌面以外什么都做不好吃,可这凌霄花熬的汤一入口,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都跑到皇城了还能倒霉的遇上这要人命的难吃东西。 但有一说一,在皇城居然能买到这花,这袁家子都倒是真的富的令她安心。 “你不喜欢凌霄花?”袁风言冷不丁出声问道。 小沛本想违背心意,就如之前半月一般,夸一夸这优点少的可怜的汤,却听对方继续道,“你若喜欢,我便天天用凌霄花为你熬汤。” 这话说的,对小沛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索性不装了,破罐子破摔如实答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很不喜欢,最好现在就连人带花滚的远远的。 袁风言嘴角缓缓噙起一个笑容,接过药碗收了起来。 “太医说,汤药虽苦口,却不适合一直服用,本世子明日便不来了。” 小沛两眼放光,缺强忍心中狂喜,一脸心疼,泪眼汪汪道,“我这幅身子好不了便好不了,这般折煞世子半月,倒叫我心生愧疚。” 袁风言望着她,眼睛忽地像月牙般弯起,浅浅一笑。 “无妨,我既钟情于你,自是为你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只是……”这人话音一转,却是带上几分玩味道,“未婚妻怕是忘了,凌霄不是东梁的花。” 对方刻意将“未婚妻”三字压的死死的,听的小沛心里一阵心虚,可转念一想,不承认便是。 “我确是不小心忘了,毕竟……父亲两袖清风自是不如世子这般财大气粗,散尽家财替我求来一株花已是……” “尽了己力……”尾音拉长,一字一顿,几不可察地意有所指。 这话明里暗里带着阴阳怪气,袁风言却笑意更盛,道,“财大气粗才好,毕竟千金能买我开心,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尤其是我的未婚妻体弱多病,日后怕是得变本加厉地坐吃空山,替她寻医问药。” 这纨绔不愧出生皇室,想必自小也是在觥筹交错中练会了说话的功夫,三言两语,竟是又将话题绕到了她的身上。 小沛脑中忽然记起些在相府中听闻的关于端王世子的香艳八卦。 如何红颜知己无数,后院美妾如何风情万种,便索性眼眸弯弯装作吃醋,讲起反话来。 “世子真是有情有义之人,那么多美妾红颜,想来其中若是哪位美人身子抱恙,世子也必是毫不吝啬,倒是叫我这做未来妻子的心生忌。”说罢拿手帕轻压眼角假装拭泪。 柔软的布料未能贴上脸颊,小沛的手腕被对面的少年郎握住。 袁风言眸子里荡漾出轻轻浅浅的碎星,眼尾红晕极淡皆是笑意,看着风雅矜贵,另一手却是极为孟浪地当着她的面将其中帕子一把抽走。 “既是未婚妻介意,那些妾室我遣散送走便是。”袁风言忽然语气委屈,“只是未曾想到,我的未婚妻竟然信了他人传的假话,倒是叫我好生伤心。” 小沛心弦一颤,再也不想听他那些口是心非的假情假意,踮起脚想去夺帕子,未曾想,对方竟索性手臂伸直举的更加让她够不着。 “帕子还我。”小沛够不着帕子只能踮着脚拍拍对方的手臂。 “不还,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袁风言高举的手一抖将帕子握进手心成拳。 小沛停下动作,问道,“什么事?” 袁风言笑意更盛,“你得答应我,花灯游必须来。” 小沛想着自己不仅没拒绝对方,甚至还答应了好几回想来对方是不是没把她当话放在心上,便忍不住拔高音量道,“去,我一定去。” 心中暗道这人明明这么年轻却记性不好,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又道,“和你拉钩,骗人你是小狗总行了吧。” 尾指相叠互勾,倒像是对喝合卺酒的新婚夫妻,袁风言忽道,“你若骗人便是小花猫。” 小沛一愣,只觉得这话熟悉,手一抖,触及对方尾指,竟碰到了粗糙小茧。 小沛以为自己摸错了,便顺着对方的话道,“行行行你说的都对。”轻轻借力又摸了一下。 这下却是真切,叫她知晓自己并非幻觉。 可是…… 这不是常年习箭才有的吗? * 花灯袭江,红鼓喧天。 天上银河照进了皇城道旁的春水,月光打在花灯上,照映了地上一对又一对的璧人。 帝后乘金撵,隔黄纱赐福少男少女。铁骑开道,英姿飒爽,是出身世家的少年郎,身披绫罗绸缎,腰缠无花绿枝。丝竹管弦从秦楼楚馆,酒楼花巷,高户大阁中被秋风裹着一起吹来,旖旎了一城的风光。 是为花灯游。 在东梁,铁骑队随帝后金撵巡城三圈,铁骑皆是出身高门,适龄宜婚配的权臣子弟,是门第蒙幸皇恩庇佑的无上荣耀。 可骑队当中,靠近金撵的一位少年郎却意欲跑路。 少年郎勒着马绳,视线随队伍两侧的流苏仪仗一路撑马伸脖左顾右盼,直至路过某户高门之时,忽然眉心微动,开怀笑了,将马绳交给一旁的侍从便要离队。 并排而行的同伴唤住他。 “子都!只剩半圈,你要走了陛下又要不开心了。” 袁风言眼底笑意分明,开口却反唇相讥。 “我何时让他开心过。” 同伴刚想让他住嘴这大逆不道的话,却见这纨绔已经旋身下马落在地上,直起身取下腰间绿枝朝他挥了几下道别。 袁风言已经望见了一道俏影,是他的未婚妻在梨花树下依着约定等他。 袁风言将绿枝背于身后,正想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冷不丁出现,吓一下他的未婚妻,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横马拦了道。 “让开。”袁风言头也不抬。 “端王世子真是好气派,父皇还没走呢,怎的?要溜了?”阴戾的声音伴着马儿上叮铃咣啷的金石,更添几分居高临下。 这位下巴上有一颗小痣的少年郎身披皇室金甲,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瞧着像是莽撞易怒性子。此人正是皇帝的嫡长子,已故元后所出的大皇子袁呈晔。 “大哥!”马蹄声响起,又奔过来一位金甲少年郎,“父皇唤子都过去。”又看向袁风言亲切道,“子都还不快去。” 此人正是五皇子袁承焕,面上带笑对袁风言也是叫的极为亲切。 可袁风言听了却是觉得有些好笑,这五皇子怕是直接将状告到了皇帝面前吧。 花灯游这种日子,就算他真溜了也就溜了,左右陛下发现不了,比起惹得龙颜不悦,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马队之中忽然离了两位,还皆是嫡皇子,长尾仪仗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袁风言也不上马,便这般七绕八绕,慢吞吞地随着引路的侍卫走到龙撵。 黄纱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子都来了”。 一双保养的极好的手掀开了黄纱,里边传来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真切。 “朕听小五说,你离了队伍。”元旭帝的声音慈祥温和,却带着些疲惫,“你若想走,朕也可以允……” “父皇!”大皇子袁呈烨耐不住性子不满地出声,五皇子袁承焕虽并未出声,可视线移了移眼中幽暗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袁风言却毫不在乎,反而依着自己纨绔的名头干脆没脸没皮道,“允了?那便多谢陛下,我先走……” “你给朕说个理由。”元旭帝重复了一遍,“你给朕说个理由,朕便允你。”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和陛下一起等他的回答,袁风言却是拿食指划了划下颌,状作思考好似编不出一个理由。 “陛下,子都年纪小只是玩心重……”皇后率先出来打圆场,袁呈晔拉着缰绳目露得意,袁承焕敛眸微微颔首。 众人正以为这出闹戏要到此为止了,只待陛下说话便退去,却忽然见宝蓝玉冠上的发带微扬。 少年郎歪头,眉眼绽出几分温柔笑意,道,“我去寻我的未婚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梨花树下站着一个圆眼睛的黄衣姑娘,衣上绣着数百只灵动的银蝶,在皇城万家灯火的华光下随着夜风在柔软的布料上翩迭。 鬓边镶着琉璃的步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倒影漆黑,罩住半张芙蓉面。 虽一看便知,定是出身哪家的贵女,却仍惹得几位胆大的公子羞红着脸拿着手中无花绿枝,上前邀请她一同伴游。 可惜这姑娘似乎心有所属,皆是客客气气的拒绝了。 看着一树洁白无瑕的纸梨花,小沛有些失落。 原来自己心心念念,想了一遍又一遍的花灯游梨花,居然是红边白纸折的假花。 那也没什么稀罕的嘛,她在边域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叫姻缘树罢了。 更别提她师父还在山上莫名其妙种了一棵生生装扮成了这幅模样。 她最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还觉得师父他老人家有病,也不知道什么审美,搞了这么一棵看一眼便能将眼睛吵碎的破树。 问了不说便算了,还不准她碰,闹得她好奇心作祟,非得逆着他的规矩,千方百计找机会摘了几朵下来。 只是看了反而更是不明白。 流珠是谁? 是他心上人的名字吗? 为何每朵纸梨花里都写着这个名字? 罢了罢了,师父的心上人便是自己的师娘。 只是不知是否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损,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明心意未改,这位流珠师娘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东梁民风开放,只要男未婚女未嫁在大街上牵个手并不算什么。 小沛的面前接连走过几对相携的璧人,男子温柔宠溺,女子虽看着娇怯,却是为爱大胆,幸福得小沛一个旁观的孤家寡人被瑟瑟凉风吹的莫名落寞。 小沛心想这人真是不守信用,有一搭没一搭跺脚踩着被灯火照在地上的影子。袁风言啊袁风言,你说邀请我来这什么破花灯游的也是你,约好了时间还叫我不要失约的也是你,怎么到最后你自己倒是迟到了。 又是一道风,吹起了些碎石沙砾刮得小沛的脸生疼,忽然觉得这风中好似混着些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小沛抬头,却见面前道上已无行人。好大的排场之中,她看到了自己那失约的未婚夫。 袁风言坐在披甲红鬃马上,眉宇之间满是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无花绿枝,笑道:“未婚妻,我来寻你啦。” 这一番话却让小沛顿时成了焦点所在,一下子被齐刷刷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毛,紧张之余方注意到与袁风言并肩的两人。 只是这一看,小沛却是目不转睛。 倒不是因为二位风采过人,而是因为他们所披的金甲。 表面花纹繁复精致,肩侧雕刻吊睛白额虎头,看着一副花里胡哨的空架子,实则却是东梁皇室金甲刀枪不入的宝物,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只是这么说来,这两位少年郎岂不是元旭帝的儿子。 眸子里铠甲的金光忽然一暗,视线里多出一双修长的手,对方有些无奈,“我不小心迟到,不想竟然丢了未婚妻的心。” 气氛忽然旖旎,小沛双颊一热,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张扬的笑声。 其中那位下巴长了颗小痣的少年郎对着袁风言嘲笑道,“袁风言你不通政事便算了,怎么?夜夜风流楚馆红袖添香,到头来竟是连人家小姐的心都留不住,真是叫本宫笑话。” 小沛只觉得这人说话无礼,只欲开口道出几句狠话,手臂却被轻轻勾了一下。 一人已是缓声纠正:“不是什么人家小姐,是本世子的未婚妻。” 袁风言眸中闪烁,唇角勾起笑继续道,“何况,这是本世子与心上人的情趣,大皇子殿下一个连未婚妻都没有的人…自是不知……”竟是又嘲了回去。 袁呈烨闻言“你…”了一个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能气急败坏丢下一句,“这皇城之中喜欢我的姑娘可比喜欢你的多了去了。”以此挽尊。 “那又怎么样?”袁风言立马接话,“本世子又不像殿下那般博爱。”他的声音忽地放缓,眼中也现出几分柔情来,“于子都而言,得妻一人足矣。”咬字清晰,声音朗朗如疏月倒是叫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沛不明就里,只觉得唇枪舌战之下自己好像成了那个吵架的借口,于是扯了扯袁风言的袖子提醒他,“母亲还在家中等我。” “大哥,子都,父皇还在等你把未婚妻带去让他瞧瞧,莫耗太久,父皇怕是会失了兴趣。” 袁承焕笑着调合,也觉得二人的关系已经恶劣的再怎么煽风点火也不能再坏了,和事佬一般的面孔惹来袁呈烨一记白眼。 袁风言伸手,小沛便掌心对掌心将手放上。 * 天上是情,地上是灯。 披风被跑马反哺,风吹鼓起,士兵手拿红缨枪立在街侧,百姓匍匐跪地磕头,耳中铮铮筝行凄厉过甚反成喜声。 这是一整个人间的东梁皇城。 “陈家姑娘。”元旭帝许是有些畏风,掀开黄纱便开始咳嗽,皇后出声劝他却没劝住,仍是固执地将黄纱拉开了大半。 高公公赶忙弯着腰小步过来将小沛带了过去。 那是个面容和善慈祥的男人,梳的整齐的发髻里添了几簇白丝,眼角鱼尾细纹,倒叫人误以为他此生颠簸,受苦痛折磨万分,面上一些暗斑,其中一颗格外显眼暗沉却是生在眼下,便是,如同一滴死死钉住的黑泪。 元旭帝的眼神太祥和,看得小沛只消一眼便似熏透了观音坐下的香火气,心中骤然平和,却听对方道,“陈家姑娘,上前来。” 小沛依言朝金撵走了几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怔在原地,脑中“嗡”地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将拳头攥地更紧,身子柔柔福了一下。 “陈家姑娘,可有小名。”元旭帝的声音隔着黄纱,听起来飘渺沙哑,像沙漠的风裹着沙子一同吹入绿洲。 “小沛,我的小名叫小沛。”小沛道,心中的大石头訇然落了地。 “沛……听着倒是可爱。”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 小沛猛地抬头,对上黄纱之中一道视线身子抖了一下,却见黄纱之中伸出一只手,拇指一圈泛红的指肉微凹,手上拿着一个玉扳指,可瞧着却不是什么极好的料子。 元旭帝有那么多宝物,怎么用这种料子做了扳指。 “陈家姑娘,陛下赏你呢。”高公公脸上端着笑弯腰过来。 小沛闻言明白过来,方上前接过扳指,却听元旭帝又唤,“子都。” 袁风言吊儿郎当地慢悠悠走了过去至与她并排,含笑道,“陛下。” “天作之合的金匾只写一个姑娘便够了。”元旭帝出声,便是认了她这么个世子妃。 只是提起这不尴不尬的四字,惹的一个面不改色,一个心虚不已。 * 长街未雨,青石苔绿。 纸梨花并未如盛开时的真梨花一般高挂枝头。 大概是为了让姑娘家的好摘来送给自己的意中人,低垂下来的树枝几乎是触手可及。 小沛依葫芦画瓢学着人家姑娘的模样,正准备摘一朵给袁风言好实现了许诺的事。 毕竟,她可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你西地的家人没教过你,东梁的姻缘树不是这样许愿的吗。”清隽的声音忽然响起。 对上袁风言满是试探的眼神,小沛心里咯噔一下却仍是面不改色地道,“什么西地的家人,父亲的祖籍便是在东梁,世子莫不是昨夜被美人喂多了酒,到现在还未清醒。”狡辩的愈发熟练,看着对方含笑道,“可以理解。” 只见袁风言眼眸微怔,闷声笑了一下,把那拿了一路的无花绿枝递了过来,又拉着她到了另外一棵纸梨花树前,“这才是求签的梨花树,方才那株是旁人挂上去的心愿。” 小沛登时明白了过来,一瞬间,感觉脸颊的热度已经如火烧一般蔓延至了耳根子。 自己竟然差点坏了别人的姻缘。 手中被塞进了带着温度的花枝,小沛顺着对方指着满树梨花的手往上,撞在了一块写着“梨花解姻缘”几个字上慌忙移开,却听见袁风言极有耐心的开始逐步出声教她。 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总算顺利拿到一朵梨花。 小沛已是紧张的汗流浃背却她福至心灵对着自己问了一句,“又不和他真的白头偕老,求这个干什么啊?”整个人愣在原地。 回头却见袁风言低着头忍笑,弯弯的眼角笑的通红。 她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转身却看到一位蓝衣姑娘牵着她的心上人走到树下轻轻巧巧地摘了一朵花。 如她所做的流程,竟是: 一,个,也,没,有。 梨花无枝情有枝,点灯来世不别离。女方摘下纸梨花与男方所执的花枝相聚,则为完整梨花,将此花枝燃河灯,若河灯飘至对岸仍未熄灭,寓意所结之缘生生世世。 想来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好事,小沛没心思应付这纨绔,把梨花往对方怀里一塞,刚走几步却被对方出声叫住。 “陈小姐不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吗?” 闻言,小沛脑子里忽然飘过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容,攥紧手心咬牙切齿道,“不用看你我的缘分也定是三生三世。”说罢,回头弯起漂亮的眼眸笑的客客气气,“左右你我二人是否有这希冀你心里明白。” 对方眼底波光流转,悠悠笑了一下,索性当着她的面将那纸梨花一折一折的拆开来,低头看向其中内容,却是倏地唇角僵住,眉头微蹙。 没来由的,小沛心中忽然警铃大作。却见对方捏着摊开的红边白纸,一双微挑的凤眸几乎将她锁住。 其中并无祝词佳句。 戌时,芙蓉酒楼,柳树。 没人会在那么热闹的地方私会,倒是刺客暗杀常常选于闹市,便于浑水摸鱼跑路。 “你不想见见吗?”袁风言启唇,笑望着她。 小沛拿过白纸,“自是想瞧一瞧的,左右回家太早,母亲怕是会因为误以我与未来夫婿闹了不开心而担忧的。”默契十足。 她就说这皇城不安宁,没想到,竟连这姻缘树都成了势力通风报信交流的法子。 袁风言笑的狡黠,“我可不是为了看热闹,本世子是担心四海宴席在即有什么歹人作怪。” 小沛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有模有样学着对方的笑,笑道,“我是去看热闹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江畔有不少卖河灯的小贩,在明暗闪烁的烛光火色间吆喝着自己的生意。 袁风言穿的招摇,在商贩眼中简直是行走的香饽饽。争先恐后的跟着他将自己买的价钱最贵的商货呈上。 小沛只道这人真是人傻钱多,尽管眼中并无半分喜欢,却皆会买下,不问价格不说,更是花钱如流水地撒下金叶子。 等到身后随从都抱了满怀,袁风言才一脸歉意,朝商贩拱手,微微一笑。 “抱歉各位,明年定来光顾各位的生意。” 其中几位商贩哪敢就这么放过香饽饽,涨红着脸朝袁风言喊道,“若是公子愿意,小人可送货至府上。” 袁风言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将目光转向小沛,眼瞳里漾出一些温柔宠溺,“本世子还要和未婚妻赶着吉时去放河灯。”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了然的神色。 再往前的路,右侧延伸出石阶接着微泛波光涟漪的江面,小沛听见身后有人问:“这是哪家的公子,如此的财大气粗。” “你竟不知?这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亲侄子端王世子啊……”答者声调听着有些惊讶。 “什么……竟是那位远近闻名的纨绔……” 声音愈来愈小,小沛看着袁风言毫不在乎的样子摇了摇头,心道这纨绔的臭名怕是又要雪上加霜了。 “这么多花灯,留着明年也成了旧物,倒不如都放了。”袁风言朝身后吩咐了几句,随从便散了,他手里提着一盏兔子花灯回眸朝小沛笑笑,“要不要试试。” * 夜风起,江浪波。 是不知多少对佳人放下的河灯,火光几乎点亮了皇城的第二个白昼。 一位女郎哭的梨花带雨,指着河中暗掉的花灯,和自己的郎君划清界限,“你看我和你私奔,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什么?私奔?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小沛一边摆弄自己的河灯朝河里随手一放,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对佳人的对话。 未曾想手里一打滑,花灯竟飘走了。 袁风言对上小沛求助般地的视线,往芙江瞥了一眼,抬袖便将手中梨花枝掷了出去,兔子花灯立马白刷刷亮了起来。 “好厉害!”小沛涨红了脸,发自内心夸了一声,又被火光照须臾失神。 余光中明暗交错相叠的影子相叠,吞噬,揉碎,振翅成蝶,在水天一色之间唯独捎来了震耳欲聋的酥麻嗡吟。 花灯飘的慢,叫小沛没了兴趣,回头望着袁风言,眼睛眨巴了几下。 意思是,你约我出来,要好好负责我的快乐呀。 袁风言手里没了花枝,习惯性朝蝶燮带一摸却是又折了回来,朝着她淡淡勾唇笑了一下,走过来拉起她,躲到一棵树后一齐偷听那场闹剧。 “也是,自我离家跟了你,福气未享一日苦却吃了不少”那女郎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就此别过吧,对你我皆是最好的选择。”哭腔平复,女声带着坚定。 郎君急忙出声挽留,“定是方才风大,再试试再试试许便成了!” 女郎却是措不及防指着小沛和袁风言二人的方向控诉道。 “那人家的花灯凭什么不灭?” 她又指了指火光阑珊的对岸,心里更是来气,“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那么多人的花灯皆是渡江不灭,唯有我们的,才离开江畔几寸便灭了个彻彻底底。” 小沛这才发现方才,那随手一放的花灯竟是无心插柳,已至对岸。 那一盏显眼无比的兔子花灯,许是为了卖的贵些,上面镶了许多晶莹剔透如繁星的琉璃珠。 绝不会认错。 倒霉郎君只能无奈的叹息一声,口中嘀咕,“早知道便寻个理由不来这花灯游了,前年柳娘今年冯娘,不知明年再来会不会把林娘也恨跑了。” 小沛脑子一片空白,对这郎君过于丰富的情史有些不可置信。 “陈小姐可知晓方才那郎君的花灯为何会灭?”身旁站着的人忽然微微俯身,凑近她压低嗓音问道。 小沛猜上边或许有什么机关,好奇问道,“为什么?” 袁风言脸上划过一丝意味深长,正经道:“便宜没好货。” 小沛深吸一口气,她在指望这纨绔什么。却听袁风言闷笑一声接着道,“皇城只给未成婚的男子发放绿枝,绿枝并非是真的梨花枝剪去梨花所做,而是用了白玉水庄机关大师应天时的法子在其中灌以燃物,因此只是遇上一般大的江风,讨个彩头并不难。” “所以那位郎君是有妇之夫?!”小沛心头一震。 袁风言“嗯”了一声作回答。 这时,芙蓉酒楼前往来的人骤然变多,小沛神色一凝环顾四周去寻那柳树。 “差不多戌时了。”袁风言缓声道。 人实在太多了,二人离得太远,甚至连那块写着“芙蓉酒楼”名字的牌匾都忘不着影,阵阵喧哗中更是只能听得前边传来的锣鼓声。 小沛被人群推搡一把撞到袁风言怀里,撞的对方一起倒过来,半圈的手臂“咚”地一下磕在表面粗糙坑洼的硬物上。 鼻尖忽然嗅到一股草木香,睁眼一看,竟这般给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磕到了一棵柳树树杆上。 “柳……” 小沛欲言又止,却见袁风言默声摇了摇头,无奈道,“这里有整整一排柳树。” 只是人群实在拥挤只叫人进退两难,离不开也过不了。 气氛骤然紧张,自高处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的锣鼓仿佛连着小沛的心一起敲动。 她本就个子不高,在其中待久了竟是有几分呼吸不顺,小沛忍了半天依旧难受不已,刚想和袁风言说自己不等算了,左右自己披着陈鸢这个身份,也做不了什么。 前头自远而近却忽然响起衣裳布料摩擦与长呼力呵之音。 一道红影如梭,飒飒破空划入视线,稳稳砸在她的身侧。 耳边是绸缎与软肉相撞的风声,小沛睁着一只眼捂脸转头,想看看自己这有名无实的未来夫婿还有命没有。 没有想象之中肝脑涂地的场景。 对方完好无损,只是脸色极为难看的将歪掉的宝蓝发冠重新戴正,勾起一抹笑从身后托出一个红绣球,朝着芙蓉楼的方向朗声道,“是哪家小姐在招亲?” 完了,这是小沛的第一个想法。 到手的冤大头要溜了。 早就听说,东梁有些人家招婿通过扔绣球的方式,未曾想真给她见识到了。 但这位小姐着实臂力惊人,她和袁风言都站在这处连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了,居然还能挨上这份见鬼的福气。 小沛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到袁风言的身上。 当真是见鬼的福气。 要是他真的娶了人家小姐,那她今晚便收拾东西跑路得了,左右天下之大,秀山丰土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这东梁皇城一个地方处处是黄金。 “我家小姐让奴婢来请未来姑爷过去……” 人群自觉散出一条道,一个圆脸双丫髻的小丫鬟托着个盘子跑了过来,可抬眼见着袁风言却突然瞪大眼睛止住话。 装绣球的红盘铛啷坠地,小丫鬟看了眼袁风言又回头看了看,和见鬼似的连盘子也不要了,高声喊着“郡主”往回跑了去。 袁风言如玉的指尖把玩一般转了转绣球,勾唇笑的玩味。 小沛有些搞不懂他要干什么,却猝不及防与对方对视上。 “不用担心,我们可是陛下亲口承认过的天作之合,就算有一百个绣球砸中本世子”。小沛额上的碎发被揉乱,袁风言尾音忽而上挑,“本世子也是一个都不娶,更何况……” “袁,子,都,怎么又是你。”一道愤怒的女声传,连同鞭子发出的爆鸣乍然响起,打破了袁风言嘴里的花言巧语。 一位身着喜服的红衣女郎,头戴半是红纱的大红喜冠,此时红纱被对方一把掀开,露出英气逼人的俏容,手里如火一般的红色长鞭“啪”地抽在了二人身前的地上,架势气势汹汹仿若有什么血海深仇夹杂其中。 人群哗然,倏地退开,留出一片空地来。 小沛也想浑水摸鱼,趁机随人群离去。 毕竟,俗话说得好,殃及池鱼嘛。 眼见着呆在这里没有好事,搞不好她还得成为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但打起来也好,最好打的难舍难分久久不能结束,也算是老天爷赏她个机会,叫她好好瞧瞧这袁子都的身法到底是哪家的。 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定要好好瞧个清楚。 最好是能将这纨绔身上的狼皮给一把扒下。 她反正是假千金,这个假不了,说不准这人还是个真不了的假世子呢。 小沛只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猫着腰狗狗祟祟到了一半,手腕却被一把劲力逮住。 “走什么走。”袁风言冷笑道,“好歹我们也算是对天成的佳偶,怎么,不能与本世子有难同当一下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佳偶什么? 假偶才对吧! 这人真是张口就来,小沛暗自腹诽,仍是往旁侧站了些。乍然红光劈空,一条软鞭倏地甩出,抽向袁风言右胸,不问缘由不给解释,腕抖鞭转,鞭尖已擦向袁风言左颊。 袁风言抬袖挡招,铛的一声响,软硬相击,锵然作声,闷音未止鞭流气奔飒飒直向面门,却是不攻只躲,“虞招郡主。”袁风言身姿灵移,道:“你招亲便招亲,大吉的日子别伤和气。”两手空空以退为逃。 虞招却不愿听他说话,执意要当场算清今天连同从前的旧账,飞身直逼而来,左手一退架诀,鞭如灵蛇,劲风携力,眼见着便要以劈天盖地之势缠断青丝,以伤发肤其一,震慑一二。 不料鞭行途中,袁风言忽然侧身扬颈,凡胎俗体就这么轻飘飘的挡格了一下,踉跄几步,捂着肩膀抽气,“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找不到心仪的夫婿又何苦为难我一个人见人爱的纨绔。” 虞招显然未想到他会这么做,面上一怔,手指死死攥着鞭柄,却是头一扭,冒火的眸子干脆别扭地闭上,要替袁风言叫随行的医师, 小沛方才光顾着看虞招那条鞭子,这下见袁风言带伤,忙上前问道,“伤口可深”。袁风言捂住肩膀的手挪了一下,“啊”地叫痛了一下,声音却是朝着虞招的方向,可怜巴巴道,“郡主下手毫不留情,伤口怕是有些深。” 虞招蹙眉瞧了一眼,面色未变好似丝毫不关心,转头却是来回踱步不止,每隔一会就得扯着丫鬟问,“医师去哪了?”“医师怎么还不来?”其中依稀夹杂几句“袁风言”,却是话音急促,声调起伏暴躁。 大概也没什么好话。 “要不我们别等郡主的医师,左右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倒不如寻个医馆先处理。”小沛眼巴巴看着袁风言紧贴的指缝,深怕下一瞬便溢出些鲜红滚烫的血来。 “骗她的。”袁风言松开捂肩的手,除却衣服布料划破出一道裂口露出其中轻薄柔软却反着白光的护身甲,“骗你表姐的。”眼神探究凌厉倏然划过小沛的眼眸。 虞招……虞……虞氏…… 心里才对袁风言生起关心,瞬间烟消云散。 她就说和袁风言在一起准没好事,哪怕大吉的日子也多少得倒霉一下。 当初相府打着让她替嫁的如意算盘,能送走的发卖的一律处理,此外,再无人见过真正的陈鸢,除却一人,虞氏弟弟的女儿,虞招。只是,这个和陈鸢一起长大的表姐未待及笄便随父亲去了边域。 忠义将军府事发突然,过程蹊跷,证据确凿斩首忠义将军,至朝臣撞梁血谏要求平冤,一路走来不曾曲折,查清冤屈也是极快的,恰好是堪堪人首分离没多久的时候。 倒不像是死于宿敌仇人暗害,反而更像是……死于帝王疑心。 可此等猜想暂且不论,东梁错判忠臣,草芥人命至失去一国栋梁实乃国憾,皇帝愿意认下这份愧疚,张开指缝漏些圣宠,在他人眼里便是将军府忽然蒙了皇恩。 东梁女子可为官,但极为少数,虞招从边域回来不久便任了大理寺卿。平日皇城案子基本都压在她身上,想来当初袁风言提着修罗刀的头去见圣上之时,梁子便已经结下了。 “既是不寻医师……”那便早散早走吧,小沛对着袁风言眨巴了一下眼睛。 你懂的,你能意会的。 袁风言挑眉,对着她笑嘻嘻的,也眨了一下眼睛。小沛正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却忽然听到身边人朗声问道,“听闻圣上赐婚多次……郡主次次拒婚一次不落,本世子倒是很想知道这朵纸梨花里的私会是写给哪家郎君的……”手中红边白纸又规规整整叠了回去。 正是那朵叫他们以为是势力往来的纸梨花。 虞招一身嫁衣已经风风火火地脱了个干净,露出里边鹄白劲装,腰间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方牌是雕着麒麟的血檀木所铸,几字劲笔篆于其上。 闻言信步走来,却是答非所问,“招亲便招亲,左右都是嫁给不喜欢的人,自己挑的总胜过别人选择。”忽自眼角斜去看了袁风言一眼,反问道:“你不也是拒婚多次,怎么有理由来说我?” “本世子可没有。”袁风言笑着缓缓摇了摇头,“本世子已经是有妇之夫了。” 话音忽而欢快,却叫小沛听得心里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未待虞招朝身旁打听一番,袁风言便朝自己的方向含情似的睨了一眼,道,“喏,阿鸢和你沾亲带故,连带着本世子这个和你关系极为恶劣的人都得沾几分亲。” 张扬至极,更是深怕虞招不知道,连下重音停顿。 “阿…鸢……”虞招忽而怔住,上下唇艰难的碰了下,侧身望着她。 眼里是芙江里映着的一城灯火,时间好像如丝帛,被人忽而从两端逆着方向旋转拧住。 小沛拿不准陈鸢是怎么叫唤虞招这个表姐的,是直接按照辈分叫表姐,亦或者是用些亲近的小名,正准备认栽随便挑一个叫唤,却见虞招回头朝自己走了过来,忽而张开臂膀当着袁风言的面紧紧抱了她一下。 “阿鸢。”虞招道。 背对着的暖红俗光勾勒出一整个人的轮廓,好似天上来的女战神,可小沛却在她深渊一般的黑眸子里沉重的摔了一跤。 她认出来了,她知道自己不是陈鸢。 * 风摇铃,旧客访。 丞相陈其羽揉了揉眉心,看了眼身侧神色还算正常的发妻虞氏,端起和煦的笑,望着面前这个与自己沾点亲故的将军府出身的女官却是暗自头疼。 “你在边域待了许久,除了念你姑母,应当也许久没见鸢儿了吧。”陈其羽端起茶水又觉得凉了,便原封不动放回了桌上,“我想着是应当让你们姐妹见一见面。”说罢朝门外看去,“鸢儿,快来见见你表姐。” 小沛规规矩矩地顺着他的意走了进来,像个真正的女儿一般,娇俏地和父亲母亲问了个安,待要落座时,却又有些局促,看了一眼左侧高挑的女子又有些胆怯的收回了目光。 “阿鸢,许久未见了。”虞招笑了笑。 小沛闻言,小步走到虞招身旁坐下,仰着脸笑吟吟地看着对方小声道,“表姐。” 便像是未见过面。 此等相逢之景,本该其乐融融,温暖幸福。厅中以二夫人林氏为首的一半人却是额上背后冷汗不断,只期望虞招不要发现什么端倪。 “阿鸢妹妹生的漂亮,倒是……”虞招忽然道,却是蹙眉停顿。 众人只怕她下一句来一个,眼睛不像了。毕竟曾经那位相府千金陈鸢,虽然因畏风自小以白纱蒙面,可还是露了一双眼睛,而这位表姐好巧不好是与撒谎,隐瞒日日打交道的……大理寺卿啊…… “倒是……”虞招状作思考,启唇笑望,“便宜袁家子都了。” “阿招莫这般说,我倒觉得袁家子都是难得的贤婿。”虞氏温柔道。 小沛看见林氏和陈其羽的唇角皆是几不可察又极有默契的僵了一下,便撒娇道,“表姐莫打趣我啦。” 虞招望着自己的“表妹”,眸中里满是宠溺,却是再次发问道,“阿鸢从前的声音好似没有这么清亮,好像要更哑一些,这般和我说话倒叫我时而觉得……” “不似一个人。”虞招一字一顿,敛眸凛声。 如此一句话,让厅中好似直接越过了几场秋雨至了凛冬。 陈其羽眉宇之间生出几分胜券在握,却只是一闪而过便状似心疼,叹道,“说到阿鸢的嗓子……当时有名医说阿鸢身子太弱,若是一直拖着怕是……寻遍了御医,名医,最后听闻或许只有东极天的朝夕草有可能根治,碰巧当时我有个同僚自北上而归得了一株,便为阿鸢向他求了来入药治病……” “没想到病是好了,嗓子却变了许多。”小沛像是个倍受宠爱的娇纵女儿一般打断陈其羽的话,眼里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虞招小声道,“其实我也喜欢自己原来的声音,表姐也喜欢对不对……”话音越来越小,竟像是没了勇气说下去。 “怎会?”虞招伸手握住了小沛的手,与之五指交叉相叠,笑得温和,“阿鸢怎样,我都是喜欢的。”说罢,笑着看向虞氏,“姑母,我从边域带回了一些小玩意儿给阿鸢,只是你们看了怕是觉得幼稚……” “鬼丫头去便是了,姑母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虞氏笑道。 “走吧。”虞招对小沛笑道。她出身将门,个子高挑,腿长步大,却是刻意放缓速度,“说起来你与袁风言的婚事,钦天监还未推算具体吉日。” “大约是来年。”小沛想起之前听到林氏提过一嘴。 “东梁女子虽可为官,却是极少数,一些官家小姐在家中也是呆的闷了,昨日我和陛下商量着要几个自愿随我的女子,为期三月入职大理寺,陛下允了。可实则,我并非真的希望来几个娇滴滴的小姐。”虞招顿了一下正声道,“我希望你,能为我所用。” 不是“我希望你能来”,也不是别的什么。虞招几乎是把心思写在了脸上。 只是…… 为她所用?她是如何知晓这个“用”的? 却见成拳的手五指松开,如云雀甩尾般,自修长的中指坠下一颗纹银香囊,“你是梨川郎君的徒弟吧。”虞招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她怎么知道的? 小沛一怔,想起那虞招那条红鞭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真是我师父做的鞭子……” 她本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错,许多年前梨川郎君来过皇城。”虞招把纹银香囊递了过来,继续道:“当然,在见到这枚香囊之前,只是猜测,只是发现你应当会武。” “陈其羽为官多年,官至高位早已习惯掌控大局,绝不可能放任一个会武的女子做世子妃,哪怕是他手底下的人,想必,仍是会害怕。” “所以给虞夫人下药的人,你觉得会是他吗?”小沛道出心中疑问,指尖摩挲香囊,忽用劲按了一下,白光乍闪,银盖打开,顿时异香铺面。 “香囊里的东西是我放的,我见虞夫人的第一面她便将我认成了陈鸢,最开始我只以为她确是得了疯病。” “可她平日里明明身子并不差,却总在陈其羽劝她莫出门之时变坏,毫无征兆,几次下来我便觉得不是巧合,尤其是我注意到陈其羽和林夫人身旁服侍的几个下人腰间皆配有做工相似的银球香囊。” 小沛见虞招目光神移状若思索,继续说出心中猜测:“这种香囊价值不菲,更不用说拿此物作为装饰,唯一的可能便是受人指使后刻意而为之。” “那便是了。”虞招冷哼一声,眼中闪过讥讽,冷声道,“陈其羽是只寒门来的野鸡,却娶了我姑母这只真凤凰,想着一片片拔下对方的羽毛插在自己的身上……如愿?”虞招冷笑着吐出狠话:“痴心妄想罢了。” 这话虽听着狠,可忠义正直之家子弟能被逼至此,属实是因为对方手段过于阴毒。 宠妾灭妻,下慢性毒药,更不提还有一些未摆在明面上让他们见着的,只这几件见光的其中随意拿出一件,作的孽下地府都有余。 “你希望我如何为你所用。”小沛一字一顿问道,心中忽然生出些顾虑来,“万一陈其羽阻着不让我去怎么办?” “袁风言。”虞招指骨弯曲缓缓敲了三下栏杆,“陈其羽要下棋,要做执棋者,可袁风言是那只一跃而上将棋盘一尾巴扫乱的猫。何况,这只猫儿的任性娇纵是那位一点一点惯出来的,陈其羽管不了他也不敢杀他。” “那我该怎么做?”小沛期待地看着虞招,对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很是佩服,希冀她下一句话能给出什么策无遗算的法子。 “你和我说他有些怀疑你是吧。”虞招问道。 小沛欣喜点头,这也是令她头疼许久的一大问题。 这般想着,心中对这位虞招郡主更是赞叹,却见对方勾起嘴角森森笑了一下:“多做多错,既是怀疑你,天天在家能有什么破绽给他抓的……陈其羽不让你出门寻我,你便和他说袁风言约你私会,不让你去大理寺,你便和他说端王世子一定要你去。” 虞招继续道,“总之陈其羽不让你做什么,你便找个理由扯到袁风言头上。” “这样不好吧……”小沛震惊道,“你们真的没有私仇吗?” “信我的,没私仇。”虞招挨个回答她的问题,随后颇为江湖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有这么做才有用。” “好……”小沛想了想,勉强接受这个法子。 虞招说完这番话,整个人忽然和打开盖子的蒸笼一般闷了下来,连带着气氛一默。半晌,虞招手撑着栏杆直起身来,拍了拍衣袖,客客气气对着笑道,“府中多有约束,姑母的事还得麻烦表妹了。” 称呼就此一换,既是承认也是提点。 “表姐。”小沛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虞招含笑点了下头,道:“若是顺利,五日后你便能来大理寺报道了。”说罢一如花灯游那日一般抱了她一下,道别离府。 皇城的案子都归虞招这个大理寺卿管。修罗刀是小沛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的,本以为他本人死透了事情便算结束,至于他拿走髌骨做成琵琶的之时只是作了夸张的传闻,听听便过了耳。 可虞招却告诉她,人骨琵琶找到了。 这竟是真的。 只是这么说起来,修罗刀的确只是一把刀,继续探查此事为的是揪出执刀之人。 虞招不在乎她能不能帮上忙,只是一则机关师不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收入麾下有益无害;二则多是以防万一,因为此次前去探查的地方特殊。 * 皇城最大的花楼,天香楼。 情欲声色纵情享乐的花,却开在了权利和人心的土壤上。 “是时候该查一查了。”身着鹄白衣裳的女公子冷声道,伸手搂过随行的黄衣美人,扬起笑来,对着楼上争相招着的红袖绿扇的姑娘抛了个大大的媚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丝竹乱耳,红烛锁春。望着这身着鹄白衣裳,腰缠天青色腰带的女公子,老鸨乍以为来了贵客,赶忙扭着腰肢贴了过来,定睛一看,脸上的讪笑却是僵住。 “女公子想寻之欢,天香楼怕是给不了啊。”客客气气要依着规矩赶人。 女子逛什么花楼,要逛也应该去南风馆啊。 闻言女公子微微后仰,哈哈大笑一声,将身旁的黄衣美人搂的紧了些,低头便在芙蓉玉颊上啄了一口,对着老鸨带着几分醉意,摇着头道,“不不不,我要寻的欢……” 女公子一只手搂着黄衣美人,另一手却是灵活地自衣襟之中掏出几张银票,旋即往老鸨低低的胸口一塞“乃是磨镜之欢。”手一拉还替老鸨拢了拢胸前的衣服。 见对方出手如此阔绰,老鸨也是拿钱办事,薄如蝉翼的轻纱似水波一般抖了一下,涂着蔻丹的手向着楼上倚着栏杆的环肥燕瘦一抬,对着女公子招呼,“公子若是喜欢哪位姑娘,我替你唤下来。” 果然有钱可使鬼推磨,都不唤女公子了,这老鸨不愧是人精,眼睛闭的可真快。 小沛埋在虞招的怀里,抱着对方的腰,手却是几不可察地紧了些。 虞招状作风流,眯着眼睛挨个扫过,伸出食指轻飘飘地点了几个美人,老鸨便含笑将几位唤了下来,吩咐道,“领公子去天字二号房,务必……要让公子尽兴。” “不,来一个妹妹领路便好。”虞招笑道,又掏出几张银票,“一点心意,无缘陪各位妹妹,但请你们买些胭脂。”上赶着积德似的挨个递了过去。 老鸨看了看对方怀里的黄衣女子,虽有些娇怯,身段却是柔软似蒲柳,登时也是明白了一般,想来这位女公子只是想带着自己的美人借个地罢了。 天香楼不似普通楼阁,从外边看楼体下宽上窄,至三楼天字包厢所在,便只设了三间房,各朝东西南,北面镂空正对一楼雕栏玉砌之台,名为云水宴台,是为花楼娘子歌舞所用。 天字二号房朝西,正对着天字三号包厢。美人领路至门口,温温柔柔福了下身子,道了句:“若是有吩咐再叫唤”便轻移莲步下了楼。 小沛与虞招对视一眼,率先走入屋中,虞招未进屋,只是候在门口。 天字二号房共有两扇窗三道帘,一道窗对着天香楼外月景花巷,一道则是挂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帘,依稀可将下层之景收入眼底。不愧谓之天字,倒是个好地方。 只是…… 与主位的天字一号房相比倒是还差了一些,倒不知是何人居于其中。 “未有异。”小沛摇头。 闻言虞招方入了房内。 “修罗刀原名白戚,是天香楼的乐师。”虞招自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摊在桌上,“只是此后十年无踪迹,再出现时已是在不知何处练成武功‘蛛丝扣’。” “是淬体的功夫吗?”小沛想起修罗刀以手为盾格利刃,“我见他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的狠,倒不知其中有何等周折能让一个乐师折变至此。” 毕竟寻常乐师最是爱惜发肤,尤其手指,更有甚者连重物都是假手于人鲜少亲提。 “不错,不过对于十年无踪迹一事我倒有个猜测。”虞招的指尖划过卷轴之上的两幅芙蓉面,叹声道,“要找的牡丹和芍药两位花娘,一个都没见着。” 白戚的人骨琵琶先是莫名出现在牡丹房内,出事后,牡丹便撤了牌子不再出台,老鸨为了笼络生意便推了芍药做花魁,谁知当夜云水宴,白玉琵琶便被人调换成了人骨,更是当场被一个家中做玉石生意的公子哥认了出来,此后便上报到了大理寺。 “毕竟两位不是普通花娘是花魁娘子。”小沛思索一番只愿想这么一个可能,便道,“再等等吧,若云水宴开后仍未露面……” “那才是有大问题了。”虞招默声放下茶杯。 小沛想起方才自己还被虞招亲了一口,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倏然便烫了起来,“表姐为何不直接以大理寺卿的身份来查探。” 方才他们这般打扮,若非银票带的足,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有的事当八卦说的时候便说了,可若是真的问起来却是一问三不知。皇城挖地三尺也未找到的人骨琵琶,最后居然在城中最负盛名的花楼里被发现,传出去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小沛顺着珠帘朝外看去,侧身才可见云水宴台,位于主位的天字一号房的雕花木窗微掩,其中约莫两道身影被室内烛光映到木窗上,便问:“你知道天字一号房内的贵客是何人吗?” “知道,兵部侍郎之子陆岚。” “他一人来吗?” “许是与他那些相好。”虞招拂去指尖的灰,补充道,“他是个断袖。” “断袖?那怎么不去南风馆?”忽然反应过来虞招知道的怎么这么多,便有些惊诧地问道:“不是说这地方保密性极好吗?” 虞招看着有些难言,面上难得现出些尴尬来撇过头,道:“我那日招亲的纸梨花,本来是写给他的……” 虞招道:“不怪你……” 小沛道:“对不起……” 却是异口同声。 虞招面上一尬,忙解释道:“都说了是断袖,我与他并无私情本就是说好的合作关系,更何况……”虞招话音一转,“若非他那日忙着和相好厮混多在天香楼留了一会儿,便遇不上云水宴的好戏,我也不会知晓一个小小的花楼还能招致如此之事。” 如此之言叫小沛一下子咽下了欲脱口的问题,索性就着对方的话说出自己的推测,“他既然选择了此处,便只有三种可能,要么有旧仇待报,要么有相好庇护,除此之外便是这天香楼本身便瞒着条通往他处的路。” 骤然乐声停歇,钗环相撞。顺窗往下看去,老鸨已摇着帕子登上云水宴台,娇笑一声。 “诸位客官可真是来的巧,今夜我们天香楼可是给各位准备了一位青出于蓝的花魁娘子……” 小沛已没有心思听老鸨后边的话,蹙眉对上虞招的视线。 “竟是换了花魁。” 虞招瞬间冷脸,默契十足旋即转身一脚踹开了天字一号的房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小沛没想到虞招居然这么暴力,未等她反应过来,竟是一个招呼也不打便踹开了门,可很快她便明白了。 房中哪有什么陆岚和他的相好。 柔软的白色幕布上映着两道皮影,正正照在雕花木窗上,便是她方才在天字包厢探窗看到的“人影”。 竟是假的。 虞招目光扫过幕布,冷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岚去哪了?”小沛问,不是说陆岚正与他的蓝颜知己在此厮混吗? 虞招面无表情地敛眸,弯指抵唇,吹出一声短促口哨。 窗外飞入一只足缠信筒的小黄雀,虞招取下其中书信展开,却是面色一怔,就着房内宣纸撕下一小片提笔写了几字,卷起塞入信筒,平静道:“对方大概猜到我们会来,提前弄死了牡丹,陆岚将牡丹的尸首运回了大理寺。” 虞招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今日怕是得白跑一趟了。” 小沛想着自己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索性环顾房内,各种新奇打量。幕布之后放着皮影,小沛拿起木杆,细细端详皮影刻画的模样若有所思,遂即令其贴近幕布,试着操纵了几下,转头叫虞招:“表姐,你看这像什么?” 这个皮影镂刻成一个男子的模样,模样秀气,头戴黑色幞头,身着朴素淡衣,若是与旁侧一支连着琵琶的皮影一同操纵…… 如此,便像极了一个乐师,恰好对上修罗刀白戚曾经用以生计的职业。 虞招闻言,信步走了过来,拿起桌上另一个女子模样的皮影。 二人默契地四目相对,皆是自本能觉得有些不对。 “你瞧瞧。”虞招摆弄了几下,可惜她看不明白如何操纵此物,因此,捣鼓几次仍是毫无变化,索性将皮影递给了小沛。 小沛接过皮影,扫了一下人物的关节,服饰以及面皮,最后倚着幕布小心操纵,借着烛光仔仔细细试探,指尖微顿,倏地一抖。 皮影翻身一瞬之间换了模样,青衣剥落现出粉衣,大眼红唇的淡黄色脸皮上凭空现出一朵艳丽的曼珠沙华。 “这个皮影长的很像卷轴上的芍药。”小沛有些惊诧,她想起卷轴上女子的模样。 “传闻芍药娘子的脸上天生有块红色胎记,因此最初并不讨人喜欢,只是一个侍奉挂牌花娘的小丫头。” 虞招缓缓踱步站到幕布前方,“只是后来碰巧侍奉花魁牡丹,牡丹家道中落前家中经营染庄,因此会些丹青,便以朱砂在芍药的脸上作了朵曼珠沙华。” “听起来二位花娘关系应当不错。” “情同亲姊。” “既然这个皮影是芍药,那我有理由怀疑另一个皮影便是琴师白戚。”小沛将手中皮影轻轻拨回原来的样子,却是神色一凝,“不,还落了一个,你看,当皮影转到青衣一侧的时候,脸的模样完全变了样子,倒叫我觉得这个皮影要给我们唱的,是一场三个人的戏……” 字句落地,房中静寂。 一道黄光乍然出现,悠悠转到虞招的脸上,小沛的视线顺着那面铜黄的镜子一路往下扫,梳妆台下几块方砖格外干净,边缘较宽,缝隙中并未如其余石砖一般堆积灰尘。大概因着来天字包厢的大多是男子,而嫌少有人光顾此处。 小沛抬脚走了过去,踱了两下,足底振动,感到有些松动,心中猜测这块砖或许可以打开。 “怎么了。”虞招问道,她小沛站在梳妆台前许久。 小沛拉开木凳,手搭上梳妆台的其中一个木腿,一触便叫她明白了,于是抬头直视虞招,无声询问。 “来都来了。”虞招缓声道。 小沛手腕用劲微转,二人脚下石板划拉开半块,露出一条漆黑甬道,“我来吧。”虞招几下转开机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 小沛这次记得带上火折子了,打开竹筒吹了几下,筒口黑白分明的炭黑燃物之间,零星碎焰浅聚即散,随后“腾”地拔起一簇火星。她又拿出一支凑近借火,随后递给虞招,“我走前面吧。” “万一……”虞招蹙眉。 “皇城没有瞒得过我的机关。”小沛笑道,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虞招闻言默许让道。 甬道极其朴实,好似除作通行之用以外并未设机关防御。只是在其中明显感到自高处陡然转下,细细推算大概已至地下。 “还要多远。”虞招轻声问道。 小沛停住脚步,一手轻抬,拨动蝴蝶片,倏地射出一枚袖箭。袖箭却是断音一撞往回飞来,最后脱力摔在地上,明摆着是撞到了尽头的墙。 “到了。”小沛答道,心中却毫无要到出口的喜悦,反而不自觉屏气凝神,心脏闷闷撞个不停,直觉作祟。 “可有机关。” 小沛仔细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虞招上前将她挡至身后,手覆上石门却忽然顿住,想起一事忘了告知对方,便又收了回来,回头看着小沛:“在天字一号房的时候,我曾和你说我有一个猜测。” “东梁皇权更迭,向来与江湖势力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可我翻过大理寺内的卷宗,在修罗刀白戚事发之前,江湖与皇朝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白戚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出现。” “所以你的意思是……”小沛脑中想起最初在藏宝库所见的东极天刺客,飞过皇城的白玉水庄信鸽以及夺去白戚性命的那支鈚箭,想法与虞招不谋而合。 “水浑了,浑水摸鱼便容易了。”虞招总结道,“何况,传闻江湖之中有一处专门关押重犯的水牢,白戚是个人,却硬生生十年毫无踪迹,可若是被关押在水牢便也就说的通了。” 虞招的手重新贴上石门,微微用劲,宽厚的石门訇然旋转,方向却是横翻而非竖转。如萤微光刺入眼中,随后乍然现出一条宽阔光线。 小沛张开手掌撑在额前,眨了眨眼勉强适应光亮,终于自一片茫然中看到了清晰的画面。 出口竟是一张紫檀曲尺纹罗汉床,流苏柔软蓬松,自纹绣繁复的坐垫垂下,恰好盖住床下暗道,小桌上放着一副银象棋,棋盘边一个小小的紫金兽状香炉,续续吐出些萦绕成罗圈的香来。 “虞招姐姐可认得此处。”小沛对皇城中的人家不大熟悉,更不用说是他人的私人雅舍。转头却见虞招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打虎图,神情凝重道:“这是五皇子府……这幅画是八年前四海宴席上陛下所赐,是我亲眼所见。” 御赐之物赠予他人乃是杀头重罪。 “这里不能久待。”小沛原封不动挨个复原机关,“你不是说牡丹的尸体已经在大理寺了吗?我们去见见吧。” 虞招点头,却是极为谨慎地自微敞地床缝借着风声草动观察试探,信步走回道:“没有危险,连暗卫都没有,且这临着雅舍的墙外大概是小巷。” 闻言,小沛却是瞪大了眼睛,他们这运气未免太好些了吧。 遂即腰间一紧,便被虞招揽住飞身出府。往大理寺的方向走了几步,空中忽然极为清浅地划过一抹红痕,虞招面色一变,道:“芍药姑娘在大理寺。” “这未免有些…太巧了吧……”案子破的太过于顺利,反而叫人心生怀疑。 虞招的脚步顿住,声音沉闷,道:“这是为我做的局,对方大概是想要让我这个大理寺卿的眼睛,亲眼看见他们想让我相信的东西。” “这么说来,所有目前得到的证据怕是都不大可信,就连躺在大理寺的牡丹也极有可能被动了手脚。”小沛摸着下巴举一反三猜想。 “若连死人的尸体也不放过,那可真是作孽,可是,总得见见不是吗。”虞招温和地笑了一下。 “理是这么个理。”小沛乖巧地笑了一下,小声建议,“可我觉得以芍药姑娘对牡丹的情感,或许可以借情入手。” “上道。”虞招勾过小沛的肩膀,欣慰地拍了拍,循着红烟的来向朝大理寺去。 窗外雷声轰鸣,倾盆大雨几乎要将半开的窗子生生掰下。雨珠斜飞入屋,一瞬吹灭了烛,却也吹醒了屋中蜷缩在地上的人。 “推开门就能见到你姐姐了。”声音辗转幽幽,却唯独寻不到来处。 “姐姐。”芍药喃喃,手指抚上脸颊,却触及一片湿润,放下一看,触目惊心的红染了手掌,芍药一怔,忙挣扎着爬起跌到了梳妆台前直视铜镜里映的面容。 半张脸上妆点着一朵受人称赞的曼珠沙华,朱砂的笔触一点一点晕开,现出底色,一片红色的胎记。 “姐姐……”芍药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珠酸楚,眶中热泪压弯眼睫,模糊视线,“门……”她呼吸急促,踉跄着推开房门。 白光如利刃次入双眼,却是转瞬即逝,耳边骤然响起一声锁扣声,屋顶挂着的铁笼被打开,“黑雀”倾盆而下,翻着小翅旋飞在她身侧。 身后一股逆风将房门“唰”地关上,芍药心头一震,慌忙转头用劲推门,却被门槛绊倒。 耳边传来绸缎窸窣,掌心是潮湿的木板。 “姑娘不回头看看吗?你的姐姐可就在那里呢。” 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芍药的呼吸陡然加重,拼着全身的力气转头一看。 白纱一尘不染,似坠凡的帔帛,搭过房中转瞬即逝的最后一点光亮,坠入一片不断发出“咔咔咔”声音的斑驳黑雾。头似狼犬,背插双翅的黑色天鼠死死吸在俨然而立的十字架上。 唯独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化成灰芍药也认得出。 那是她的姐姐牡丹。 “姐姐……” 一块玄铁令牌被扔到她的面前。 “这是姑娘想买的命……” 芍药心里忽地生出些希冀,可接下来的话却叫她直坠冰窟。 “但,在此之前有人想买姑娘的命。” 瞬息之间,出鞘出归,唯有一滴血顺着开刃的一侧“嗒”地一下落到木板上。 “你该……演好这出戏。” 芍药猛然转醒,指节微微用劲,利物刺穿皮肉传来剧痛。 她抬手,对着其中的箭簇,神神叨叨地笑的凄厉,“我怎会骗人……有关我姐姐的事我怎么会骗人……” 芍药的泪水夺眶而出,口中的话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春阁的人,是春阁来的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死的不能再死了。”大理寺提刑官陆岚合上图册,将工具收回木箱,弹走袖套上的灰尘,微微阴柔的眉眼之间尽是清明,“并非罕见,乃是毒杀。” “你怎么看?”虞招从已经冷透的尸体上收回视线,将话题抛给了小沛。 小沛乍然被问有些意外,毕竟她不过就是来看看机关的,除此之外,断案可不会一丁点,于是有些茫然看着虞招,问道:“表姐的想法是什么?” 虞招阅案颇多,又是洞察秋毫,思维缜密之人。如今各种证据,不论真真假假却已是明朗,倒不知何故,竟是问起她这么个除了机关秘术以外一窍不通的人,且如此发问倒叫她一时不明白该如何作答。 大概问陆岚这个只管验尸的提刑官也比自己强啊。 “陆公子……”小沛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这一声叫的干巴,可这救命稻草却是事不关己地一摊手,淡淡道:“我相好待会来找我呢。”指尖翻转,动作不停,低头解下围裙。 “如果今日你是大理寺卿,你会从何入手。”虞招道:“他们的确打的好算盘,京官断案所要的三物,案发现场,证人,证物,皆是齐全了。” 小沛瞥了一眼芍药紧握住成拳的左手,蹲下仔细观察,花娘拨琴的手指纤细,不复先前玉润,肌肤惨白黯淡,肌腱已呈现出一些萎缩趋势来,大概因着生前挣扎而保持痉挛状。 手背肌肤却是完好无损,只是自手心无端溢出些干涸血渍,小沛蹙眉思索,决定双手一节节掰开芍药的手指瞧瞧。 一枚异形箭簇,鈚箭的箭簇,玄铁所铸的箭尖与红血混为一体,与那夜杀死白戚的箭簇一般无二,可传闻流霜郎君只接天品令牌,芍药于他们而言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有必要用牛刀杀鸡吗? “可有什么发现?”虞招问道,她并未看清小沛手中是什么,脑子却想起芍药死前凄厉的那一句指认。 ——春阁,是春阁的人。 可若是春阁,此事便麻烦了。 思绪被一道破空速音打破,箭簇被猛甩出手,锐利的尖端沾着鲜血穿透糊窗油纸,形状清晰,叫在场之人瞧了个一清二楚。 “怎么可能…”虞招一脸不可置信,“流霜郎君明明昨日还在南下杀了都尉家的酒囊饭胚,我道应是……分身乏术。”她敢保证自己的探子无二心,这道消息绝不会作假。 “或许只凭借一支箭羽便判定凶手,有些草率,万一是有人要借刀杀人。”小沛徐徐分析,可如此倒退,却叫她不由地开始怀疑那日杀死白戚之人是否是流霜郎君。 “可春阁郎君所用武器一向是白玉水庄自给自足,绝不外传售卖,更何况是流霜郎君这样的天品杀手,传闻流霜自小长在白玉水庄,对庄主贺逢英忠心耿耿,绝不可能作出背叛之事。” 虞招虽觉得在理,但大理寺断案,习惯依照证据判断凶手,如此久了反倒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表姐,你也觉得芍药姑娘没有说谎对吗?”小沛直视虞招,小声提出自己的想法,“于我而言,此事扑朔迷离,倒叫我心中不宁,不敢随意轻信任何说法,尽己所能查清冤屈,找不到凶手也比错将无辜之人押上断头台来的好。” “如果我是大理寺卿,我会按兵不动。”小沛的声音愈发笃定,“一把修罗刀搅浑不了皇城的水,倒不如等他们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未婚妻好计谋。” 朗朗笑声伴随着几下清脆掌声一同响起。 可在场众人之中能被唤作未婚妻的还有谁。 小沛默默闭眼。 不过袁风言怎么会出现在大理寺? 肩上一沉,对方的爪子已经不轻不重地搭了上来,小沛正准备客客气气地拍开,却有人比她更快。 虞招脚步沉重,忽猛地点地,一掌携风直向袁风言胸口击去,训斥道:“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啊!!” “子都……” “表姐……” 小沛与陆岚异口同声,双方尴尬对视一眼,皆是笑的促狭,忙各拉各的,挡开暴躁的当事人。只是小沛拦不住虞招,最后反倒与陆岚调换位置至与袁风言一侧。 “阿鸢和我是要成亲的人,以后指不定还要做些更加亲密的事情,虞招郡主在边域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是这样思想保守。” 袁风言语气戏谑,倚着门框笑的轻佻又孟浪。 虞招被陆岚半抱着拦住,一见对方这副不着调的模样气的够呛。 她幼时于宫中落水,险些丧命,却因此曾瞥郎绝其艳,月光早逝,相念多年。 只可惜对面那张,与记忆中人相似的面庞,毫无半分正气不说,更是顶着这么一张脸,多少荒唐事,如破屋漏雨一般连绵不断,倒叫她只觉得: 龙生打地鼠,孺子不可教也。 余光扫过站在那人面前的姑娘,一想到这么一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未来要嫁的居然是这么个除了嘴上功夫之外,不学无术的货色,顿时只觉得气血上涌。 陛下当真是老眼昏花乱点鸳鸯谱。 “表姐……”小沛忽然想起陆岚说的话,他说自己的相好要来找他。“方才陆公子说要等自己的相好,他的相好是我的未婚夫吗?”声音愈来愈小,却是有些说不下去。 小沛心中疑惑脱口而出,再次抬眼看陆岚与袁风言,却觉得二人任何一个眼神相接,都变成了眉目传情,干脆捂脸转移视线掩饰心情。 难不成真是她当初在藏宝库之时的话一语成谶了? 可他是断袖的话,这亲还成不成? 她的玉还有没有的? …… 虞招愣住,毕竟陆岚的确说过这话。 袁风言笑的愈发玩味,敛眸直视陆岚,道:“相好?没想到本世子这副皮囊不仅招惹女儿心,更是入了陆公子的梦,只是,陆公子这断袖的名声倒是隐藏颇深,我日日出府也不曾听过一道声音。” 陆岚眸光闪烁,几不可察地看了眼虞招,飞速收回目光道:“还未宣扬,我家中无兄妹,父亲怕是接受不了,因此只与亲近之人说了几句。” 袁风言意味深长地对着陆岚笑了一下。 “世子平白无故来大理寺所谓何事?”虞招正声道。 “我想看看卷宗,当年端王坠马的卷宗。”袁风言道,声音含笑,小沛却灵敏地感到几分颤抖。 端王不是去世很多年了吗?袁风言怎么要特意来找这陈年旧案啊? “看不了。”虞招抱臂,摇头道,“被判作意外的案子,我这里皆无记载。” 袁风言怔住,眸中挣扎一瞬,遂即绽出抹笑来,道:“那本世子想见见玉骨琵琶。” 对了,差点忘了这凶戾之物。 小沛也起了兴致,此事从头听到尾,她还没真正见到传闻中唬人的玉骨琵琶呢。于是下意识朝虞招看去,却见对方再次摇头:“被东极天的机关师要走了,昨日刚刚送走。” * 庭院之中,蜿蜒回廊上,忽现一道黑影,来人头戴帷帽,身披黑袍,脚步沉稳。 自廊侧茂树上落下一只亡鸦,半跪行礼,将其引至主家书房。 不过一炷香,便商议好事,利落离庄。 房内灯火亮了一宿。 * 端王府中,歌舞升平,众纨绔正左拥右抱寻欢作乐,却见主座之后,珠帘卷袖,款款走出一位白衣蒙面女郎,女郎手握瓷杯,弱柳扶风地往袁风言怀中便是一依。 袁风言目光闪烁,一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架势推开旁的舞女,搂过白衣女郎,也不抬手,张嘴衔杯,仰头一饮而尽,享尽艳福又顾自倒了一杯酒,举杯笑道:“子都今日不胜酒力,怕是得失陪一下了,只能以美人歌舞作为赔偿,望诸位尽兴。” “什么不胜酒力,我看世子艳福不浅。” “哈哈哈谁上回和我压端王世子从良,开注开注……” “谁有病和你赌这个,世子都浪荡那么多年了,心怎么可能定得下来,更何况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哈哈哈哈……” “我倒想问问世子方才那美人是从何得来的。” “问什么问,继续喝酒……”一纨绔拍桌,又将狐朋狗友拉回了纵情享乐之中。 “殿下。”房门轻合,白衣女郎立马从袁风言怀里出来,面纱一落,竟是个男娇娥。 陆岚松了松为扮女子而勒的过紧的腰带,朝袁风言汇报道:“工部郎中何清死了。” “案子递到大理寺了?” “递了……但又并非完全递了,有人匿名举报何清私贩官铁,所呈证据确凿,查到一半便直接定罪抄家了。” “何清是白玉水庄底下的人。”袁风言手中把玩茶盏,“这些年出财无数,要他死,是想断了白玉水庄的财路。” “凶器我截下了。”陆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囊。 袁风言接过打开,取出铁片一看,不由变了脸色,叹了口气无奈道:“义父这回算是好心办坏事了。” 玄铁小镖与贺逢英为他定制的新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能做出此物的大概只有东极天。 东极天与白玉水庄的关系一向只能用普通来形容,从前嫁祸之事也是没少做,只是近些年来好些了,也开始对外售卖一些机关暗器,因此与白玉水庄有些交易往来。 想来便是吃定了江湖中人来去无踪,向来只见尸体伤痕却不见凶手,一般凭借刀痕死法辨认行凶者。如此作为,若是不明就里,怕是得直接诬陷到了春阁“流霜郎君”的头上。 “看来得叫应天时亲自换一批武器了。”袁风言走至窗边,望着远处蒙着白雾的远山,又问道:“陆大人最近可有异样。” 陆岚的父亲,兵部侍郎早已于两年前赴任赈灾途中遭遇流寇祸害身死,此后却是“活”着从官道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探究一番才知是个细作,可惜目前未弄清楚所属势力。 陆岚嗤笑一声道:“假货便是假货,不少地方学的不像,给人差点寻到了端倪。” “先留他一条命。”袁风言漠然道,展开令牌看了一眼,“近日可以开始试着站队五皇子了。”皇子夺嫡在即,江湖势力也该有所行动。 “五皇子?”陆岚诧道,五皇子心思阴毒,小人作为,可不是个好掌控的人。 袁风言道:“不错,陛下年事已高却迟迟不立太子,五皇子怕是着急了,前些日子主动找了东极镖王。但义父属意大皇子,袁呈晔愚钝,易掌控,做傀儡正合适。” “好。”陆岚应道,走到书桌,转动砚台自密道离府。 脸颊被风刮的微疼,窗外绿枝随风摇摆,袁风言抬眸看了一眼,却忽然笑出声,“你倒也是身不由己……便如我一样……”虽是笑,盛极却是哀。 “不,我们不一样,我的仇就要报完了。”字字否定,袁风言道喉头却略微哽咽,忽一把拿下墙上挂着的弓,掌心猛拍玉貔貅,翡翠绿口中,掉出一枚黑尾羽箭。 他拾起箭,越出窗门,几个飞身跃过红砖绿瓦,指尖用劲,眯眼搭弓,倏然作势,白刃嗖地一声,与油亮马皮彤彤游移的光一同,扎在那人喉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五面屏风之间水汽氤氲,小沛泡在浴桶里,百无聊赖地拨了几下水花,忽然感到指腹干涩,有些脱水,惊觉自己竟是忘了时间,赶忙起身,跨出浴桶,擦干身上水珠。 小沛一手推开屏风,一阵凉风自半掩的窗子刮到她的皮肤上,叫她脊背微颤,余光中丫鬟递来外衣,她顺手接过披上,舒舒服服坐到贵妃塌上。 小沛毫无形象一把抱住塌上的被子揉了一把,正要顺手摸出枕头下的木筒,突然心头一凉。 丫鬟? 她明明和阿福说过无需服侍。 哪来什么丫鬟啊。 “陈小姐。”袁风言手撑下颚坐在桌前,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见她回头眉梢微挑,自来熟地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叹了声道:“这么好骗。” 说她吗? 好骗? 她从流云岗只身来皇城那么凶煞的一路,可没有被人骗过一次!小沛心里蹭地冒火,却不忘以礼相待,于是笑着回怼袁风言:“再聪慧的女子,也架不住歹人骗术高明。”声音温软,却是将阴阳的功夫使了个尽。 “歹人”闻言,指节抵唇,喉头溢出低低的笑声,道:“若论骗术,我可比不上你。我今夜探香闺,便是要算,你借我名头狐假虎威的帐。”说的正是小沛借着他的名头在陈其羽面前甩锅无数之事。 小沛脑袋里嗡一声。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真是可恶,每次都说不过他,想来再说点什么,这人依旧能圆滑至极地找出什么理由,她在这厮面前可是理亏地很。 于是,小沛索性理直气壮威胁:“我不管,就算我们是未婚夫妻,你大晚上出现在我屋子里,也是不合礼数的很,你不想要好名声我不管,但你要想把我拉上贼船,我可是要……” “可是要什么?叫采花贼吗?”袁风言似笑非笑,就这么定定看着小沛。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小沛未脱口的话,从对方的口中吐出。 只字不差。 “你怎么不怕?”小沛震惊的同时略感崩溃,“难道不应该,立马捂住我的嘴让我别叫,然后被我抓住把柄协商吗,就像话本子里写的……” “小脑瓜子想什么呢。”小沛额头被敲了一下,指节微凉,一触即离,叫她几不可察地脸颊微烫。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小沛反驳道,师父说过,书是不会骗人的。 “姑娘下次暗算,记得阴谋,不要阳谋。”袁风言道。 “……” 小沛被堵的哑口无言。 “何况自家院儿里的花,闲来无事采一采怎么了,犯王法了吗?”袁风言没脸没皮,勾唇反问,袖中试探无声收回, 让这么个小傻子当细作,那些势力大概是疯了,毫无杀伤力不说,小脑瓜子也笨得很,要是遇上歹人,指不定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再观察观察得了,左右待有问题,他再来摁一下。 “你说的都对。”小沛字字下重音,却是垂着脑袋有些气馁,低头坐到袁风言对面,有些委屈地,追根溯源甩锅:“还不是因为你,是你先说我好骗,哪有你这么打招呼的。” “我爹娘去的早,没人教我。” 袁风言声音清清淡淡,却叫小沛一下怔住,抬眸对上一双泛着笑意的眸子,其间星光零碎闪烁不停,却是叫她的心莫名抽疼了一下。 小沛有些懊恼:早知这么说会叫对方想起伤心事,她便自己受气了。 “姐姐。”房门被人轻敲几下,外面的人喊的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小沛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不速之客,呼吸一滞,慌忙四顾却发现躲无可躲,视线对上袁风言,对方朝她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轻轻巧巧跃上房梁。 仰头看去,这人居然还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翘着腿,抬手一捞发带,绕在食指上,轻压唇瓣向她无声示意。蓝缎宽厚,半掩面容,只完整露出一双眼尾微红的丹凤眼,又是夜黑风高,处境诡异,倒像是个摄人心魂的男鬼。 耳中敲门声变得不耐烦,小沛拉开门,来人动作比她更快,一手和她勾肩搭背,另一手却是利落合门,步子几乎是带着些蹦蹦跳跳的激动,口中絮絮:“姐姐你在干什么,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 陈瑜儿手中物什“啪”地一下拍在桌上,五指张开又舍不得松手,于是指尖穿进小环,垂眸有些懊恼地道:“真是搞不懂,那时候见你一下子就解开了,我还以为很简单呢。”谁知道这东西只是看起来简单,上手了难得她直接昼夜难眠,忍无可忍只能来找小沛。 小沛见对方的视线一刻不离九连环,当真是喜欢的紧了,便失笑接过九连环,手指摆弄铁环,动作缓慢,极有耐心地道:“若想上下环,需要保证前面的一个环处在下环的状态……”一步步带着陈榆儿解,环环相扣,以退为进。 …… 最后一个铁环解下,小沛抬眸问道:“可会了?” 陈榆儿点点头。 闻言,小沛握住铁环,几下复原,递过去:“你再试试。”机关的乐趣只有自己动手才能获得,光看别人解有什么意思。 “啊?” 陈榆儿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索性抱着手臂,坐到小沛方才坐的位置上,轻哼一声:“我才不喜欢呢。”视线扫过桌上两个茶杯,有些狐疑地问小沛:“你干嘛没事倒两杯茶?难道屋里还来过旁人?” 这一问把小沛问住了,还真猜的挺准,只能不尴不尬笑着扯:“有预感你会来,便先准备了一番。”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陈榆儿眉心舒展,就着小沛用过的茶杯一饮而尽,见她未有动作,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喝?” 她心中思索,忽然垂眸看着茶杯神色一凝,凄然道:“难道里面有…….” “没有!”小沛忙打住她。 这个可不兴说。 天灵盖顶上还有尊大佛在听戏呢。 “那……” 陈瑜儿盯着小沛手中的杯盏,欲言又止。 小沛立马意会,视死如归闷下茶水。茶水入喉,脑中不自觉浮现那人风流肆意,举杯贴唇,浅浅抿了一下,眼里溢出些笑意的模样,忽然苦茶回甘,舌尖尝到几分甜味。 她忽然发现袁风言除了家财万贯之外倒还有一个优点,俊俏。 这门亲事自己当真是赚大发了:夫君在家,夫君养眼,夫君离家,金子养眼。 印象中那人总是戴着挂蓝缎的宝蓝金冠,腰间蝶燮扣一把镶金边的鎏金折扇,这般模样饮茶,倒是好看极了。 糟了,用的杯子还是同一个呢,小沛嘴角微扯,转头问陈榆儿:“为了个九连环来找我,这不像你啊。” 小沛虽然与陈瑜儿相交尚浅,但她知道林氏掌管中馈,陈瑜儿又是林氏独女,因此丫鬟仆从纵多自小娇养长大。 总而言之:能不亲自动手,绝对麻烦他人。 “哼,我怎么可能为了个九连环来找你,不过你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陈榆儿掌心重拍桌面,吃痛甩了甩手,蹙眉痛吸道:“大长公主下月举办百花宴,所有勋贵家的子弟都要去。” 百花宴,宴会,各家千金都要出去溜溜的日子到了。 左右相府要叫她替嫁,定是要把她推到众人面前让旁的世家瞧一瞧,也是正常之事,因此小沛毫不意外,只是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 “端王世子也要去。” “嗯”,小沛又应了一声。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陈瑜儿的声音乍然放大,一下驱散小沛的困意,不明就里地抬眼,正好对上陈榆儿的视线,却见对方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有什么问题吗?”小沛道,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参加宴席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吗? 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你知道百花宴是什么吗?”陈瑜儿的声音有些无奈,“陛下龙体抱恙后,宫妃撂牌选秀停止,以百花宴取而代之,是为皇族子弟结亲,说白了便是相亲说媒。本来如端王世子这般有婚约的人,是排除在名单之外的,是不会去的,可你知道吗?袁风言居然求到大长公主面前,说他一定要去。” “榆儿……”小沛尝试打断。 谁料陈瑜儿只是喘了口气,便继续谴责道:“就算要纳妾,也得是在正妻过门之后,端王世子如此作为,不仅会叫自己被世家所不齿,更将你这个未婚妻置于何地?将我们丞相府置于何地?” 完了。 说坏话说到正主头上了,是如何瞎扯也补救不了的程度。小沛心死如灰,泫然欲泣:“当真如此?”借着抬袖捂脸,暗自崩溃,待会袁风言从梁上下来又指不定怎么算账呢。 “当真,当真!”陈榆儿重复道,“要我说最好的办法便是……”她忽然不吭声了,脸色腾地蹿红,从怀里掏出本册子,难得有些羞怯地撇头。 “建议色|诱。” 二人中间飘落一撮灰。 “……” 小沛干笑一声,双目闭上只想原地消失。她一定是在做梦吧,人可以倒霉但也不能这么倒霉吧。她不知道头顶上的受害者是什么想法,反正她这个狂徒是已经要绷不住了。 “榆儿,这是母亲教你的吗?”小沛实在好奇忍不住问出口,不是说皇城中不出闺阁的小姐都是规规矩矩,谈色色变的吗。 “不是。”陈榆儿别开眼,大概是真的有些怕她娘,沉默半晌,才低头鼓着腮帮子道:“是我自己看话本学的。” 听到这个解释,小沛两眼一黑,想起方才自己在袁风言那栽了个坑,正是因为看了无良话本的缘故,当即痛心疾首对着陈瑜儿道:“我们都少看些话本吧。” 陈榆儿却一下来了精神:“十个话本,九个都是如此,不论是清心寡欲的佛子,还是铁血冷面的摄政王,亦或是风流浪荡的侠客,皆是被如此拿下。不过姐姐你别学他们,这种伎俩,对端王世子应当无效。” 小沛松了一口气,方准备喝口茶水压压惊,又听陈瑜儿解释道:“端王世子流连花丛,见多识广,想来什么花样没见过,普通的招数对他大概是无效的,只是姐姐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一本书,记载十八般武艺。” 小沛见陈瑜儿作势便要从怀中掏出那宝贝,满脸抗议双手抱肩,诚心拒绝嚷道:“这太孟浪了,我思想保守。” 她根本顾不得梁上那位大爷。 她害怕。 闻言,陈榆儿的动作却是停住,讷讷道:“怎么会呢,姐姐是虞招郡主亲自挑的女官,是女中豪杰。”女子为官,东梁是先例,女官握权断案,给百姓公道,保皇城安宁,是令所有止步深宅大院的女郎敬佩的楷模,怎么也是沾不上这样恶的词的。 小沛被夸的热泪盈眶,心中暗道哪个女中豪杰会去干这种事啊?简直比叫她和修罗刀打一架还难。 小沛生怕对方再次出口惊人,索性选择下下策,夺对方手中的册子,颤声道:“我学还不行吗?”左右此事待议。 …… 好不容易送走陈瑜儿,热凳子刚凉,又被人一屁股占了位子。 袁风言脸上端着笑,手中扇子未打开,便一搭接一搭地敲着自己的掌心,瞧着焉坏地模样,就这么定定看着自己。 看得小沛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道歉还是道歉。 “会有吗?”袁风言先开口,声音幽幽地荡过来,砸在小沛的身上,叫她心虚一颤,只得装作一脸心虚的模样:“有什么?” “色,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袁风言接话极快,简直是故意等着她。 小沛被盯得手心冒汗,整个人凉地差点原地晕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若你想要,也可以勉为其难安排一下。” “勉为其难?”袁风言反问,几分玩味,“既是难,便不勉强了。” 这人说不勉强,语气却压迫至极,不让一分。 “不难的。”小沛脱口而出,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只想无助地流下悲伤的泪水。 草率了,都怪好胜心作祟。 “不过我今日寻你,也是为这百花宴的事,”袁风言敲了敲指节。 “彼时世家纷至,你从前体弱,不出闺阁,初次露面定招人眼光。” “尤其如今东宫之位尚悬,每走一步皆是肃杀,此次百花宴,你且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不要进庙后那间厢房。” 这话说的重,男人不自觉带上一股威胁,叫小沛无故想起那夜在寺庙里,他不带笑的模样。 “你……”小沛仰起头。 对方正看着她,目光恰巧对上。 她愣了下,移开了视线,道:“谢谢,你可真好。” “我心悦于你,自然对你好。” 袁风言随口诓她,弯弯的眼睛笑得不正经,眸子明暗倾斜,像琉璃盏中将倒出的酒,却叫小沛敏锐地感到些细微的苦涩。 他并不喜欢她。 她是一只不受控制的兔子,他怕她破坏了自己布下的捕兽夹。 袁风言交代完这句话就要走,却感觉自己被一道目光死死锁住,他回过头,看见自己的未婚妻仍站在窗前,攥着手里的帕子,一双圆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却含愠色,她看着他,半晌,道:“你骗人。” “你虽总是笑,却并不开心。” 袁风言笑容顿了下,撇过头,讥讽道:“开心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开心就能得权势、叫死去的人活过来?” 他倏地撑住窗,翻进半个身子,凑近小沛,在四目相对之下,道,“何况,只有在乎你的人才会去关心你开不开心。” “对么?未婚妻。” 他伸手想摸小姑娘的头,却在一半顿住虚悬,轻声道:“未婚妻,谢谢你呀……但下次别管我的事了。” “为什么!”小沛不满,“你不允是你的事。” 她像一只炸毛的猫儿,生气起来也是极为可爱的,被她骂了,袁风言并不觉得生气,笑得比往日任何一次相逢都要开怀,存心逗她。 “我换一个答案吧。”青年摸摸下巴,道:“因为……” “夫妻本为一体。” “谁、谁同你一体了!”小沛睁大了眼睛,猛地推他胸口后退,却在男人闷笑的声音中反应了过来,她气得扑上前,男人却顺势往后一倒跌出窗外。 “走了。” “袁风言。” 是心告诉她该叫住对方。 对方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作应。 小沛看着他的背影,鼓起勇气,大了点声。 “你爹娘未教你的东西,待我嫁你,我教你。” “因为,我真心觉得,你本身便是很好的人。” 袁风言回望她,清浅笑意在一片暗处中不甚清晰,字句出口,却叛逆至极。 “可我不是好人、我偏要做个恶人。” 风过草动,不见人影。小沛的大脑轰的一下炸开,这人怎么就不见了。 她胆战心惊,往窗上一趴。 压塌的草丛上,落下一条宝蓝发带,一只蛐蛐跃过那抹蓝,与同类相会。 …… 袁风言没有直接回府,他心头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所以勒马转道,去了长隐寺。 —— 长隐寺庙门口,一个中年侍女撑着一把青竹伞,朝远处伸头张望,忧心道:“少爷怎么还不来,他不来公主便不肯睡,这可如何是好啊……” 细雨飘零,青石潮湿。自厚重的雨幕中现出一道身影,“兰嬷嬷”袁风言笑了一下,问道:“我有事耽搁来迟了,姑祖母还在等我吗?” “就是等一个晚上,公主也得见着少爷才睡啊……”兰嬷嬷叹息一声,见袁风言一身水汽泥泞,忙举高青竹伞替他挡雨,有些心疼:“少爷干什么去了,弄得一身狼狈,奴婢带你去换身衣服,别叫公主见了担心。” “阿兰,别纵着这小子。”忽然响起一道女声,妇人用红绸扎起黑白交杂的头发,衣着朴素,眉眼柔和,正是东梁皇帝的亲姑母,久居寺庙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烟青色的衣裳被雨滴微微打湿,她却毫不在乎,交叠双手,踩着水洼走到了袁风言身侧,半是责怪地问道:“子都你倒说说,又去哪里玩了,这么好的绫罗绸缎叫你穿一次就得换。” “姑祖母。”袁风言接过兰嬷嬷手里的青竹伞,倾斜过去挡在大长公主头上,眉眼弯弯地笑道:“我可没闯祸。” “姑祖母信你。”大长公主含笑道,缓缓朝厢房走去,又开口:“皇城近日的流言我也听了些,他们说你狂妄生事,惹祸无数,在陛下面前也没个正形,整日只知道招猫逗狗。” “......” “你到底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从小便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竟也舍得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满城污雨。” 余光扫见袁风言被雨淋湿的肩,大长公主把伞柄往袁风言那侧轻轻推了一下,岂料手一松,伞又倒了回来,只得无奈失笑,这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懂事。 “都说了是流言,姑祖母信我还是信它。” 大长公主看了袁风言一眼,眼角笑纹加深,摇了摇头道:“姑祖母自然信你。” …… 袁风言将大长公主扶至座位,接过帕子擦干脸颊雨水,视线扫过桌上堆成小山的卷轴,随手拿起一副展开。 画上的女郎笑意盈盈,着一身纯色蓝衣裳,站在一簇花团中,回眸看过来,未来得及动作的指尖托着一只蝴蝶。卷轴右侧用小楷写明母族家世,工部郎中何清之女何嫣。 袁风言问道:“选皇妃的差事,怎么落到了姑祖母的头上。” 此事向来是由中宫所主持。 大长公主侧身合目,指尖打圈按了几下太阳穴,摇头道:“是呈晔,元后去的太早,你也知道陛下一向反感继后干涉呈晔之事,兜兜转转便落到了我这。” “何清犯了私贩官铁的重罪,他的女儿怎么也入选了名册。”袁风言拎起卷轴,有些不解,他记得当时宣判的罪名,是直接抄了家的。 “呈晔求到了陛下面前,他与工部郎中之女有几分情分,想向陛下讨个皇妃的位置。陛下念及工部郎中早年赈灾有功,想叫他光彩些,便算作将功补过。” 大长公主喝了一口茶,又道:“最开始讨的,竟然还是正妃的位子,只是陛下怎可能应允,将私情置于立场之前,呈晔这步棋算是下错了。” 大长公主其实不赞同大皇子的做法。 立储在即,若想得到那个位置下,是一步都不该出差池的。 “说到娶妻之事,陛下虽给你下了赐婚的旨意,可钦天监却迟迟不送日子来,你与姑祖母说实话,是不是自己不满意陛下点的鸳鸯谱,背地里偷偷搞鬼。”大长公主直接对袁风言问道。 “钦天监又不归我管,我哪有那般本事啊。”袁风言往软垫一靠,垂眸摸指腹,勾唇似笑非笑道:“何况,陛下赐我的未婚妻,我还挺喜欢的。” 茶盏落地,碎声清脆。 “当真……” “我来长隐寺的路上有所耽搁,也是因为她。” 大长公主捂住胸口,抓着椅子的手更紧了,指着袁风言循循斥责:“不好的风气学了个尽,上回让姑祖母把你加进百花宴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袁风言笑道:“年少应过万花丛。”他记得自己的话,笑容却带几分轻佻:“姑祖母,我只是想过万花丛,并非流连其中。” 大长公主闻言连连摇头,劝道:“荒唐,你若是真心喜欢那姑娘,想要以后好好过日子,便莫要这般浮躁,你少年心性尚成,诱惑繁多往往情难自禁。” “可我父王只娶了母亲一个妻子,未纳一个妾室。”袁风言笑意更盛,声音微微颤抖,“父王做到了。”此话掷地有声,反叫大长公主眼神恍惚,半晌眉心微皱回过神,“罢了,罢了,随你吧。” 左右孩子是个好的,既然干涉不了,索性由着他罢。 袁风言得了便宜,但笑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 兰嬷嬷将地上的瓷片打扫干净,退至大长公主身侧,低声提醒了一句。 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大长公主朝兰嬷嬷点了下头,又吩咐一声“去拿来吧。” 兰嬷嬷走进里屋,很快捧着一个木匣出来,呈到大长公主面前,木匣很小,大概便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模样,也不知道装的下什么。 “姑祖母,这是何物?”袁风言闻道。 大长公主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了木片,眼睛也随着木片合上闭了一下,看着袁风言,神情郑重地道:“你父亲年少时曾开过一个玩笑,他说自己若是有个儿子,希望他也可以和自己一般遇上意中人……” 袁风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抬眸看向大长公主手中的木匣,轻声问道:“既是祝福,为何说是玩笑。” “不,这话我才转述了一半。”大长公主笑眯眯道,直接将木匣递了过来,“何为意中人?子都,此问你如何解。” 意中人? 袁风言怔愣住,他答不上来,没有人教过他何解此问,皇室怜惜他失去双亲,勋贵子弟当他是个笑话,义父严厉兰宵敏感单纯,其余多少以利换利,马蜂嗅蜜,偏生觥筹交错,人心似鬼算计不断,叫他毫无探寻答案的念头。 如今大长公主这么问,他还真的答不上来,连蒙混过关都没个方向。 耳边却响起一道声音: ——我真的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一个很好的人。 袁风言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涌现点点笑意,道:“我的意中人当是一个很好的人。” 大长公主闻言去倏地失了端庄,笑的开怀,眼角甚至溢出些泪来,含笑道:“你这答案,回答什么都是对的。” “……” “你父亲说,意中人能共苦难而不弃,他也不为难你,只叫你成亲前带未过门的妻子南下去邺城爬一次黄蛇山,他在山上一棵老树洞里放了一个贺礼,不过,想来也只是玩闹用的。” 袁风言道:“黄蛇山?父亲怎么会去那处地方。” 邺城属于东极天的势力范围,东极镖王杨渲豢养毒蛇,喜令其在缸中相斗,百蛇活一,蛇王供为爪牙,余下伤蛇扔至山上自生自灭。 那座山便是黄蛇山。 “你只管和我说去不去便是,邺城冬雪大,雪灾后常派钦差大臣赈灾。”大长公主看着袁风言,“你若成亲便该去一趟,总呆在皇城一方天地算什么话,陛下那边由我去说,只是……你那未婚妻,听说身子弱的很,此行太过凶险。” “我瞧着倒是生龙活虎,且她亲口和我说愿意嫁给我,想来也是愿意赴汤蹈火。” 袁风言把玩手中茶杯,接话迅速。 “你这孩子,这种话可是乱讲不得!” 大长公主呵斥,终是没忍住道:“我终于晓得那些谣言是怎么来的了……” 袁风言放下茶盏,语调轻快地道:“左右去否乃是她的意愿,姑祖母不如自己问问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 宝马扬蹄,轻踏黄泥。 长隐寺建在皇城之外,是处清净地,只是道路不平,颠簸车厢,如此一来,竟给睡眼朦胧的小沛直接晃睡去了,脑中的弦“蹦”地断了,除了困倦别无他想。 “喂,要到了。” “嗯……”突然人拍了一下,小沛一个激灵心跳加速,揉了揉眼睛,拧眉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眼有活力满满的陈瑜儿,视线顺着被风扬起的车帘朝外看去。 葱郁古树自阶侧陡泥拔起,百余长阶冷肃直上,直至饱经风霜被雨水磨的光滑的山门,其上挂着一副朱红匾,题字遒劲有力,正是“长隐”。 小沛的困意一下子便散去了,手背托了托车帘,顺着窄窄的缝隙朝外看去,眼中满是新奇,不由叹谓道:这便是长隐寺吗?只一眼便叫她心止如水。 勋贵往来的车架络绎不绝,各色顶的马车一时之间成了山脚五彩斑斓的花,给山脚带来了几分春意花开的热闹。 小沛顺着丫鬟阿福的搀扶下了马车,一抬头便看见虞氏正站在马车前,垂头和林氏说些什么,惹得林氏笑得花枝乱颤,手中团扇都摇的不稳。 这是她第一次见相府的二位夫人一起出场,竟是出乎意料的和谐。 她本以为,二位夫人的关系,应当如皇城八卦中其余勋贵后宅里那般闹腾,关系是不好的。 这倒是奇怪了,陈鸢替嫁一事,林氏定是插手了,可虞夫人的病,她有没有动手,如此看来倒是未知。 虞氏看见她们,便温柔地笑了一下,道:“榆儿你先带鸢儿落座,我与你娘先去与都尉夫人说几句体己话。”京官之中,一个圈子的夫人,出阁前不免有些手帕交。 * 看着长阶上各家的夫人小姐,他们身披绫罗,头戴钗环,腰配美玉香囊,周身一股几代世家自骨子里天生的气质,说不清道不明,却叫小沛无端有些紧张,下意识低头,一瞬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陈鸢,是相府千金,赶紧抬头,走的端正。 动作慢,要规矩,不能随着她的本性太过于活蹦乱跳,倒也是折磨人。 别被人看出她是个冒牌货便好,小沛叹了一口气,慢悠悠跟在陈榆儿身后走上石阶,心里忽然想起袁风言那夜对自己说的话。 寺庙后的厢房为何不能去,不说还好,一叫她知道反而心生好奇,心痒难耐地想知道答案。 宝贝?美人?禁地?还是有什么阴谋置于其中?也不知道袁风言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哪里听来的风声。 总之真假参半,眼见为实,小沛下定决心,待有机会便开溜,装作走错路,悄悄见一眼便好。 如此沉思过甚,小沛不自觉大脑放空,却忘了长隐寺多雨,石阶未干,绣鞋软滑,一个不稳,猛地踩空向后倒去,袖上披帛如鸟惊林般,胡乱散至空中。 晴天碧朗,黑雁当空,喧嚣皇城寻不到的美景,她被迫看了个一清二楚。 “小心。” 腰被人托住,后背撞入一片温香暖玉,鼻尖缠尽鲜灵梅香,带一丝清冷,腰腹覆上一抹蓝袖,露出如葱莹润手指。 “小姐!!”随行的丫鬟慌慌张张地拥了上来,小沛这一摔,砸地整条长阶上的清贵皆是回了头,碎声细语中,她听见这位小姐叫何嫣。 石阶本是磨练心性,路面不宽,砌的陡些,站下两人不过勉强,掌心恰好对上何嫣的手,勉强借力站直却差点把何嫣撑地不稳,得亏丫鬟眼疾手快,叫小沛终于找回平衡,轻轻快快地提裙向上两阶,转身笑吟吟地看着何嫣,诚心道:“多谢。” 大概是自己的眼神太直白,只见何嫣柔悯似水的眸子怔愣住,目光闪烁,遂即一点一点浮出些笑意,柔声道:“无碍。” 小沛眨了眨眼,借着白纱遮面抿唇。草草几句往来,却叫她心生亲近。这是她第一次用“舒服”来形容一个人的相貌。 “你身上的香特别好闻,我想问问是梅花吗?”小沛侧身朝陡阶下看去,失重才散又聚,打了个激灵,没话找话道。 多亏了何嫣救了自己,不然这么一摔真得够呛。 “不错,确是梅花。”何嫣从腰间锦囊之中倒出三颗香丸,用帕子半包着递了过来,微微笑了一下,“百花万姿,我独钟梅花,一日闻不见香味便浑身难受,因此,闲来无事便照着古籍,将清供的梅花制成香丸,小姐若是喜欢,这些便赠与小姐吧,我家中还有许多。” “姐姐,你走得也太慢了。”陈榆儿自顾自聊了好一会,一直没听见答话有些生气,一转头才发现对方居然远远落下了一大截。 “方才差点摔倒了,多亏了这位小姐扶我。”小沛如获至宝地接过何嫣包着香丸的帕子,垂眸解释道,心中却有些懊恼。 怎么来了皇城之后,几次三番地摔倒,说起来,自己还会些功夫。 这么想来还怪丢脸的,小沛的双颊几不可察地变烫。 “我替我姐姐谢过何小姐。”陈榆儿说完,看向小沛,语气有些不耐烦:“现在我挽着你,可别再摔了。”言罢冷哼一声,手却小心翼翼地挽住小沛的胳膊,又是提醒:“方才那位何小姐,你可离她远些。” “为何?”小沛不解,何嫣可是看着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她的父亲工部郎中犯了私贩官铁的重罪,本是要抄家流放的,好在陛下仁慈才勉强逃过一劫,只是此后谈论,便也算半个罪臣之女。”陈榆儿顿住,继续道:“总之,你别看那些女眷瞧着弱柳扶风,实则在宅子里斗的多少阴狠。” “可做错事的是她爹,又不是她……”小沛小声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我把这个道理告诉你。”陈榆儿忽然停下脚步,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小沛,“姐姐,我想问问,端王世子在你眼里是不是也是一个良家少男?” 你怎么知道…… 小沛瞳孔微缩,勉强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见小沛这副模样,陈榆儿心中一下了然,嘴角扯的愈发僵硬,随后重重呼吸几口气,不再讲话。 * “大皇子虽为元后所出,但母家助力微薄,反倒是五皇子背靠常将军府,虽未占长,只是占嫡,便也足矣。” “外戚权重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东梁皇位更迭向来与江湖势力挂钩,四海宴席将至,或许再等等便有答案……” 另一位夫人听见谈话,也起了兴致,插话道,“我听说陛下年少时,乃是亲自求娶小官出身的元后,要我说,倒是极有可能属意一位地位不那么高的皇妃。” 先前讲话的夫人却是连连摇头,有些不认同这个说法:“当年端王未坠马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陛下本来一心游历,山川河流心爱之人,无心皇位的,谁能想到……说起来,这和端王世子有婚约的相府大小姐,若是未定下亲事,想来也得占个正妻的位置。” 只是听点八卦,弯弯绕绕地转了一圈,最后矛头居然转到了自己身上。面纱遮脸,是随了先前陈鸢一向畏风的打扮,小沛只露出的一双眸子,双手交叠于腹前,规规矩矩地对投来视线的夫人小姐报之以笑,脚步不自觉加快,随侍女的引路入席就座。 脑中却是下意识捋了捋方才听到的话,她知道东梁的规矩,皇子一旦身患残疾,便失去了成为王储的机会,可这端王也太惨了吧,又是坠马又是火烧。 * 百花宴的目的便是相亲,因此长辈分席,男女分侧,乘了相府的光,小沛坐在第三位,右侧是陈榆儿,一道微透的屏风挡在中间,对面的男子身姿玉隐,正一手撩袖,执壶倒茶,风雅三二。 也不知是哪位清贵家的郎君。 “大长公主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拖的悠悠,与长隐寺的阵阵梵音混在一起。此地供奉古佛,置于皇城之外,空气清透,鸟鸣悦耳,本该一如方才初见长阶时一般心生宁静,可小沛却觉得说不出的唬人。 借着见礼的机会抬眸朝主座看去,一切都装点的极为朴素,椅桌碗筷,乃至束发的红缎,若非气质不凡,情景所在,小沛绝对想象不到,这位面慈目和的老妇,便是传闻中,辅佐先帝登上皇位的大长公主。 此宴无需才艺,本为相亲,却由于小辈之间大多陌生,因此时常选些与诗词书画沾边的简单游戏,既能展示各家郎君才学,又给闺中女郎一处抒发才思的机会。 拔得头魁的女郎被公认作才女,是皇城人人赞颂的好名头,鉴于先前几次百花宴上,大长公主皆选飞花令作游戏,小沛没少被林氏派来的嬷嬷督促背书,此时虽对头魁不抱想法,但不拿垫底名次给丞相府丢脸的自信还是有的。 只见大长公主温和地笑了一下:“秋去冬来,不论何时,依旧有花开的正盛,从前的百花宴本宫总偏爱飞花令,今年也该换一下了。” 听至此处,小沛发觉不对,抬眸望去,便见大长公主状若思索,遂即端庄笑道:“不如就地取材,在你们的面前的屏风上作画,描绘秋景。” 果然,猜测他人心思的事要不得,小沛压下想捂脸的冲动,默默叹息一声。 “可是姑祖母,如此一来屏风不就不够了吗?我在这面作画,笔墨便会渗透蚕丝到对面小姐的作品上。”一位郎君出声问出心中疑惑,声音熟悉,倒像是那日花灯游其中一位披金甲的皇子。 “不,够用,不过呈晔此问却是问到了点子上。”大长公主笑意更盛,眉宇间甚至可见几分意气风发,她含笑道:“异侧异向,二人共同完成一幅画。” 屏风本是用作隔断,此番却是八转玲珑,巧成传情之物。 可这话却听得小沛倒吸一口凉气,她丹青的功夫差的不行,当初在流云岗上,恭子清手把手教了一遍又一遍,可依旧是照虎画猫。 最终的结果便是,恭子清那么一个有耐心的人居然会笑着和她说“真的不喜欢就别学了”。 都那么说了,她当然是含泪答应,只不过,是逃脱磨难喜极而泣的泪水。 此后再未碰丹青,如今功夫,大概便和从未学过没什么两样。 视线扫至上座,两位小姐也是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心知这个游戏倒也算公平。 只是人家是实打实的真千金,估计随便画一笔都比她这个冒牌货强,小沛退无可退,破罐子破摔地想哪个机关与秋天沾点关系,大不了她画图纸总会,要不然干脆输了便输了,左右被林氏数落几句。 小沛的目光落在高低不同,次序有致的座位上,忽然记起百花宴的座位,乃是依照家世排列的。就如位于她上位那两位,一位是太尉嫡女,另一位是常将军府嫡女。 厚云俱净,轻虹凌空,紫油梨雕成竹节作为边框,凭蚕丝为面,对面郎君背光而坐,身影映在屏风上,光影交接处,点点光辉晕开,宛如神祇。美人美景忽叫小沛灵机一动,选择把希望寄托于屏风对面的郎君。 对方座位如此靠前,定是出生高门。 她早就听闻东梁勋贵对子弟的管束甚严,说不准她的搭档便是自小父母的压迫下长大,乃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人。 与其押宝自己,不如豪赌他人。 “此法乃是本宫一时兴起,是临时所想,只是未有名字却是遗憾。”大长公主缓声道,抬手示意侍女去拿笔墨颜料。 “笔墨暗度,书画传情,心意弄巧,便叫鹊桥仙如何?”声音含笑,清隽明朗,透过屏风传来,荡在整个百花宴席之间。“与佳人共赴鹊桥仙,乃是我之幸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是个好名字。”大长公主举杯微笑,睨了一眼提议之人,夸赞道。 可小沛听着,笑容却愈发苦涩,果不其然听见下一句,“子都倒是机灵。” 子都。 相处多次,她果然记住了袁风言的声音,这把豪赌,当真是输了个彻底。 屏风的缝隙倏然变大,其上覆上一只莹白的手,骨节分明,弯指掰开木板,一张俊俏面容凑了过来,难得不戴那顶宝蓝金冠,以玉冠束发,耳边各垂一条尾镶莹珠的金链,月牙白的锦衣带几分书卷气,风流又乖巧。 如此装束着色极淡,却与小沛的白裳莫名般配。小沛无端想起那个招摇至极的金匾,“天作之合”。她早该想到的,除了陛下那两个亲儿子之外,还有哪个袁家子能排老三。 * 屏风之间以机关扣相锁,一旦搭好,唯两侧同时滑动锁扣,方可完全移开,因此巧劲蛮力共上,仍是分寸不移。 袁风言只得悻悻作罢,半个身子歪出窄缝,也不管其余贵女的目光,便这般笑意盈盈地,抬眸朝小沛望过来。 “未婚妻,打算画什么?” “你打算画什么。” 异口同声,默契之甚撞的小沛猛地低头,接过侍女呈上的狼毫,颤手将蘸水笔毛刮干。随后,对着轻若烟雾的蚕丝面,手腕高抬许久,却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泱泱之白充斥视线,小沛盯着画布的目光逐渐飘忽涣散,最终变成一本满是图纸的黄册,其上,乍现一粒豆墨,玄针大小,位置不偏不倚,恰恰与她心口相对。 随后墨点拖尾游移,首末重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 小沛不解袁风言要做什么,轻敲两下竹节,打住对方问道:“世子打算画什么?”大长公主出的题目不是秋景吗?他这画的是何物,再画几笔可就如何也补救不回来了。眸中忽然一暗,天色未暗,唯有人影葳蕤,逐渐凑近自己。 袁风言的倒影透过屏风,正正将她抱了个满怀,依稀可辨,对方指节微曲,手托下颚,大抵也是眉眼弯弯的痞样。 “秋意浓浓,我心悠悠,画的正是本世子对你的心意。”袁风言声音朗朗,假情假意之甚,如同念书。 这话说的倒是风雅,穿过这么一个要透不透的纱,一时间只叫小沛觉得无处可逃,小声嘀咕一句,“哪个人的心意会这么大。”看了看圆边还真有一处微凹,越看越像一颗真心,继续吐槽道:“还是黑心。” 回过神,忽然震惊地发现,这颗“黑心”点染上几道朱砂红瓣,蚕面轻振,笔触微颤抬起,因主人正在强忍闷笑,变歪变扭,变俏成萌,像极了一朵受人蹂躏的小花。 袁风言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我对未婚妻的心意天地可鉴,金算盘算一百次,亦是如此。” “……” 小沛正在调色,听袁风言这么一说,笔尖一个没收回来,一抹黑染进了无暇的红,顿时有些气馁,无奈换碟重来。 替嫁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当真是忍辱负重。 夫妻还未做成,福没享上,难,倒是一茬又一茬,割也割不尽。 * 屏风绘有远黛留秋图,画工扎实,用色精确,其上鸟兽栩栩如生,寥寥几笔勾勒山川名秀,右侧一行小楷,题字尽展风华,被侍从搬到大长公主面前,换了一字“好”。 可惜,此屏风乃是隔壁的屏风。 小沛上座的常将军府嫡女,正手贴屏风,轻点笔墨,朱唇轻启,与对面的郎君喃喃细语,气氛旖旎,暧昧无比,却是依着这百花宴的意思,是来相亲的人。 无奈转头,看着头上顶着几片红叶的可爱猫…… ——怎么,堂堂相府千金竟连丹青也不会? ——倒也不是不会,只是觉得世子对书画颇有见解。 ——老虎最威风,本世子只学了画虎,你就随便添几片叶子便好。 ——也行,便叫猛虎闹秋图。 二人一拍即合,于是心有灵犀,暗渡心意,画出了面前这只可爱猫。 哦,对了。 小沛和袁风言画的是虎。 果然,她不该抱有期望的,对方的才学,大概在说完“鹊桥仙”的那一刻,便榨的一干二净了。 “姑祖母,快来瞧瞧。” 好事者闹事。 小沛:你快住嘴吧。 * “啊。” “小姐!” 不知哪家婢女,垂头快步走来,一把闷头撞上了何嫣,力道之猛,倒是说故意也不过分,撞的何嫣疼得吸气,几欲站不稳,那婢女却是连道歉不吭一声,瞥眼冷哼便拍拍衣裳走人了。 “小姐,他们定是看老爷出事,趋炎附势,欺你无依无靠,我,我去教训她。”何嫣的丫鬟阿桃,是何府的家生子,三代效力何氏,老少皆是忠心耿耿。 “别去,阿桃。”何嫣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本就是做错了,如今来这百花宴,一半也是托了大殿下的福。” “小姐,奴婢去将此事告诉大殿下……”阿桃的脸上满是愤愤不平的神色,在她心里,她家小姐何时受过这般对待。 “慎言。”何嫣慌忙拉住激动的小丫鬟,道:“他替何家求情已是仁至义尽,先下已是最好的结果……听闻此事已经惹怒了陛下,我不想再麻烦他了。” “可大皇子殿下心悦小姐……”只要告诉他,他定是心疼小姐,会给小姐出头的,阿桃抿唇强忍涩泪。 “阿桃。”何嫣打断了她的话,脸上一向带着的淡淡的笑逐渐散去,“莫提了。”她心知,嫁与袁呈晔有害无益。 权力纷争,美人无数,何况,一丝年少时的真情与缘分,如何敌得过白驹过隙后的种种现实。 她只想好好活着,不要以妾室的身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院等意中人变心,亲眼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烂掉。 阿桃虽心直口快,时而略微莽撞,却是最听何嫣的话,于是不再讲话,借着园中的草木勉强转移注意力。忽然,她的脸上倏然浮起些喜色,声音几乎是颤抖地唤了自己的主子一声。 “小姐,是方公公。” 何嫣顺着阿禾的目光而去,头戴高帽的老奴正弓腰慢步朝她走来,正是大皇子袁呈晔面前的红人,方公公。 方公公客客气气地向自己笑着道:“主子在等小姐。” “我……”何嫣攥着帕子的手攥紧,又松开,额上沁出几颗冷汗来,终是下定决心道,“好。” * 兰嬷嬷躬身小步走到廊中,抬头目光迅速打量了一眼,旋即走进园中,穿过各家千金,目标明确地走到小沛的面前:“陈小姐,大长公主殿下唤您过去说说话。” 大长公主找她说话干什么?小沛兀地吃惊,想起袁风言唤这位用的是“姑祖母”的称呼,心下几分猜测,忽然两眼放光。 她听说过,东梁男方成婚前,长辈会给未来的媳妇备份厚礼,就算是一般人家,也有相传数代留下的传家金玉,更倘论大长公主这样位高权重之人。 小沛眨眨眼,乖巧地道了声谢,随兰嬷嬷朝大长公主的住处而去。 长隐寺与普通的寺庙不同,自东梁建国以来,便有不少功成身退,不问政事的亲王太妃久居于此。雕梁画栋繁复,风水布局奇异。 可惜小沛不通此道,最多是在恭子清的教导下,曾在西地几处闲庄开了眼界。 若是不出所料,此处定有机关,皇室多疑,总是狡兔三窟,如此之地,细细推断应是难以幸免的。 前面是一座假山,其间有个黑漆漆的洞口,好似有猫鸟在里面一样,黑影簌簌晃动,叫小沛只一眼便蹙眉,将要随兰嬷嬷转过这个弯的时候,忽然看见假山石洞之中抛出一朵蓝色的话,堪堪压住光影交接之处。 “长隐寺中厢房众多,小姐跟好奴婢,莫要迷了路。”兰嬷嬷弯着腰,含笑道。 小沛闻言,赶忙将目光从假山上收回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嬷嬷提点。”提裙跟上。 * 小沛跨过门槛,大概是因着主人喜静的缘故,婢女仆从不入此处,殿中除了大长公主之外,只有兰嬷嬷。 小沛抬头,扫过这处殿宇,暗道不愧是皇室长居之地,建的不像是在庙中的地方,反倒是与那夜她入宫偷玉之时见到的一处宫殿简直是一模一样,好像是叫什么“玉书宫”来着。 “殿下,这位便是丞相大人的爱女陈鸢小姐。”兰嬷嬷禀道。 只是“爱女”二字太沉重,又是叫小沛心中打了一个咻。 大长公主模样温和,只是不是那种生来便是这幅容貌上的温和,而是半生肃杀浴血,其后一路所愿所弃之后的面无波澜。 对着小沛笑起来的时候,好似一眼便能将她看透,这般的感觉倒是与袁风言那厮完全相反。 “嗯。”大长公主应了一声,打量着面前姑娘,简直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模样不错,瞧着也是个性子乖巧的,子都那孩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喜欢上这么一个姑娘,倒是有几分天定良缘的意味。 “大长公主殿下好。”小沛乖巧道,师父说过,伸手不打笑脸人,遇到陌生人先问好。 大长公主笑了笑,道:“丫头,这么叫太生疏了,便随子都唤我姑祖母吧。” 脚步声骤然响起,一道意气风发的“姑祖母!”传了进来,径直走到小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状似深情,看了一眼小沛,介绍道:“姑祖母,这是我的意中人。” 大长公主瞥了一眼袁风言,转头安慰小沛:“丫头,别看子都这般,其实这小子打小便是个……”说至此处,她看了那么多年的书文,却忽然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小沛忙接话道:“姑祖母,子都是个很好的人。”这题她会啊。 大长公主怔愣一瞬,索性无奈转了话题,“子都成婚,我自是高兴,只是我答应他父王,叫子都得在成婚前去一趟邺城。我已经向陛下求下了质疑,冬月雪灾来时,便叫子都赴任钦差大臣,所以想问问,你可愿随他一同去。” 小沛瞳孔猛缩,邺城,是这世上恭子清唯一一处不允她去的地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江湖势力二分数十年,南下白玉水庄,庄主贺逢英是个素有成人之美的君子。 北上东极天,东极镖王杨渲却是个比毒蛇还阴毒的小人。 走到这个位置的,都是一步步厮杀,踩着死人骨当做台阶走上来的,何人身上没有背那么几个阴差阳错的血债? 可杨渲此人,却是人品极差,不讲武德。与他相斗,往往三招被毒倒,若侥幸躲过,他便暴跳如雷,怒扯胡子,放出各种毒物。 黄蛇山高耸入云,顶上白雾弥漫。白日似仙山,夜晚似鬼地。游者侠士常常迷路其中,葬身蛇腹,尸骨无存。 久而久之,便传出东极天以活人饲蛇的凶名,吓煞众人。 恭子清嘱咐她别去,既因此地状况生于自然活物,机关之道派不上用场,其二,是担心她被那杨渲麾下的毒娘子伤到。 去不去?小沛犹豫,视线扫过袁风言的侧脸。去吧,左右这里还有一个“钦差大臣”。 只要不闯进龙潭虎穴,到时候她察言观色,一见不对便装病。冬日北上赈灾,寒风一刮,将她这个体弱的千金吹的风寒也是正常地很。 袁风言见对方一番思索,竟到了出神的地步忍不住出声打断。 “若是不愿便罢,左右那里的宝物,本世子一人也能完好无暇地带回来。” 黄蛇山的确凶险,他虽能护住她,但若是不去便直接省的护了。 不对,袁风言面色一凝,这个路数如此耳熟,不是江湖中惯用的“美人刀”吗? 拼死护住的美人,在重伤之际补上咽气一刀。目光划过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唇不点而朱,双腮微酡,眸中盈着世间最澄澈的秋水,叫人毫无防备。 若猜测凶手,也是第一个排除在外的。 猝不及防对上视线,对方对着自己乖乖巧巧笑了一下。袁风言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眼中明灭。 对味了,大概便是“美人刀”。 雕虫小技哪里瞒得住他。 暗叫一声倒霉,小沛收回自己的视线。 凭你?凭你那个来路不明的轻功能完好无损地带回宝物? 别和宝物一起碎在黄蛇山! 小沛酝酿一番,抬眸正声道:“既是端王殿下亲口嘱托,哪里有不去的道理。”说罢泪眼汪汪,当着大长公主的面质问袁风言:“世子不与我这个未婚妻去难不成是想……” “本世子。”袁风言笑容一僵,咬牙切齿挤出二字:“专一。” 一对未婚新人话锋暗藏,其中几分较量似无声刀剑,可放大长公主眼里却是实打实的打情骂俏。 氛围好,模样好,瞧着婚后也能治住这焉坏的小子,情真意切之甚,倒叫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了。 大长公主笑呵呵地看着,忽然想起有一事还未告知,便对着二人道:“此去赈灾北上,条件艰苦。” 小沛立马状作深情接话道:“与子都在一起,便算不得苦。” 解气,终于有一次先他一次说完这恶心话了。 袁风言但笑不语,依他姑祖母的性子,这话才说了一半,耳中便听见大长公主的声音。 “我替你们安排了个假身份,在人前须以夫妻相称。” * 一对见过长辈的假偶走在廊道上,难得默声。 袁风言不作声,视线落在少女被阳光照的明亮的发丝上,一束刺眼的光打在对方的脸上,叫她颊上泛出鲜活明亮的颜色。 就是瞧着闷闷的,心事重重的模样,叫他猜测或许西地也如东梁一般名节至死? 他抬袖替她挡住烈阳,笑了笑道:“姑祖母此番安排,尽叫我占了便宜。” 小沛眼中刺眼的光忽然便没了,抬头看去才发现,竟是被这人挡住了。 倒真是好心。 只是他在说什么?怎么莫名其妙的?他占什么便宜,难道这个伤害不是两个人的吗? 袁风言眉宇之间笑意更甚,启唇道:“可本世子心有歉意。” 他摊开手,掌上放着一个虎头令牌。 “这是我在如意钱庄的“钥匙”,见牌如见人,你若是有需要,直接去取便好。” 小沛拿起令牌,指腹下意识一寸一寸压上虎头,抬眸对上对方的眼神忽然一恘,反应过来,立马收起令牌道谢:“那小女便多谢世子了。”笑容十成十的发自内心。 廊道不长,很快走到第一个岔口,本该男左女右就此于分道扬镳。 小沛得了便宜,步子轻快,连道别也是利索,转身手腕却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厢房……”袁风言挑眉。 小沛尝试扒拉掉他的手,但失败。 于是一脸认真看着袁风言,道:“不去,一定不去。” 你看我的眼睛,多真诚。 腕上果然一松。 可小沛却低头盯着对方的玄色锦靴,在心中暗想,这人怎么还不走啊。 他不走,那自己走。 在心里数了三声,小沛抬头悄悄瞄了对方一眼,好巧不巧正撞进了对方含笑的眼。 小沛忙敛去心头羞意,深吸一气,提裙先走。 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就去。”小沛对着袁风言的背影悄悄做了个鬼脸。 * 脚下是几颗与水面齐平的汀步石。 方才兰嬷嬷在前引路,小沛来不及细看,如今一看,假山竟另有玄机。 她现在站的位置是山腰,乃是高位,凭栏望下,一座仙瀑漱漱,扬汤入清潭,岸边碧园玉桥,大概用作招待贵客。 石洞口的小蓝花已经不见了,小沛朝里边看了一眼。 黑溜溜的,根本开不出花的模样,可惜都过了这么久,方才的人大概也走了。 小沛心里还惦记着厢房的事,正欲离开,石洞里面突然传来一阵人声。 有人低声啜泣,似是竭力抑制,声音断断续续荡了过来,撞在石洞内,旋即一片回声。 女声有些耳熟,叫小沛忍不住一探究竟,打开锦囊,摸出一张叠成方块的黄纸,折了几下至靠背的两个菱形,正是一个纸镖。 小沛走了几步,足底却是一空,垂眸看去,才知道原来其中竟是一条通往矮处的旋梯。 只是格局局促,大抵依假山山体所建造,心下猜测另一处出口应与清潭相对,耳中哭声却是清晰。 “何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小沛愣住。 怎么会是何嫣?小沛突然想起工部侍郎那桩事,第一个想法便是何嫣被人排挤了。 何嫣抱着身子蹲在地上,眼中惶恐一闪而过,被泪浸得没有一处干的素手压住了眼睛,声音小了下去,泪水仍是不止,颤抖着说出两个字:“无事,只是实在抱歉,惹了小姐的清净。” “哪里会。”小沛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尽量保持着温和的笑。 “若是遇上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但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我都可以帮你。” 小沛一边说话,将纸镖拆了几步,重新叠好,递了过去,道:“我也不会安慰人,但我小时候也很爱哭,师……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每回都会给我折这么一只千纸鹤,寓意心想事成,水逆退散,我也折了一只送给姑娘。” 讲完,小沛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自己脑子转得快,差点露馅说成“师父”了。 这种地方保不齐“隔山有耳,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何嫣眼中湿润,大概也是哭够了,情绪有些下去了,撑着石壁站起身道,“只是此事说来复杂,还是不烦叨小姐了。”说完便要朝石洞外走去。 小沛来不及高兴自己的做法有效,余光中却扫到一枚被人蹂躏得汁水四溅的小蓝花,顿时有些不放心。 于是上前挽住何嫣的臂弯,热情地问:“我们同路,不知何小姐介不介意与我同行。” * 景色映入小沛眼帘,果不出所料,便是通往假山之下的清潭。 小沛赞叹此处构造的同时,默不作声借着余光打量何嫣。 不过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好的一处地方居然就她们两个人。 “陈小姐倒真是至情至善之人。”何嫣叹了一口气,忽然道,“百花宴结束后,我打算随母亲离开皇城,回到河阳。” “为何?”小沛很意外这个回答,河阳可不是一处富庶的地方,更是因为位置靠难,夏日炎热,时有旱灾,百姓吃不饱穿不暖。 更何况,东梁哪个人不是挤破脑袋也要来皇城,就如林氏一开始和她说的也没错,这处的确富贵迷人眼。 “我的意中人要娶别人,这处地方于我而言便成了见一次扎一次的伤心地。”何嫣忽然笑了,坦然道:“我怕自己忍不住作践自己,想赶在他成亲前离开皇城。” 听到这个回答,小沛抿唇无言,只道:“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何嫣道:“无碍。”左右与她有关的风声,以后也传不到她耳朵里了。 小沛表示尊重理解,眼中却突然极快地闪过一道黑影,来不及阻拦,身旁何嫣已经坠入潭水,扑腾不止。 瀑布之上忽然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面前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冒了个声,口型却是叫小沛心下一惊。 小沛心里挂念看着不会水性的何嫣,闪电般甩出几枚银针封住老太监的穴位,先发制人喊道:“救命!他推人啊!!”自己跳入潭水。 潭水冰冷刺骨,却叫小沛意识清醒听清高处传来仆从的高喊声:“殿下别跳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一团花丛生的格外葱茏,其中几撮小枝伸至小道上,勾住了流云般的棕色裙角,大长公主微微蹙眉,正要弯腰,却有人先她一步。 “姑祖母,我帮您。”袁风言把橘子往怀里一塞,几下拆掉树枝,漫不经心地往身后瞥了一眼。 大长公主慈和的眼中露出些笑意,视线从袁风言身上移走,转头问另外两位小辈:“呈晔,承焕,可有相中的姑娘,姑祖母去帮你们做个媒。” 虽说天家子弟的婚事有时候比普通人家更要身不由己,可大长公主还是想问问各位小辈自己的意思。 “姑娘都是好的,娶谁我都会好好待她的,全凭姑祖母安排。”袁承焕接话极快。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袁呈晔。 袁呈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乍然察觉这道目光,甚至不知道大长公主方才问了什么,顿时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尴尬的额头差点冒冷汗,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姑祖母问你呢,有没有相中的姑娘。” 转头对上视线,居然是他一向看不上的袁子都,对方低头剥橘子,由着他看,只是心不在焉地抬眸对他笑了一下,叫袁呈晔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还未答大长公主的话,忙道:“没有。” 小辈的心思终究太浅显,大长公主见袁呈晔一副霜打蔫的茄子模样,想起那件令人头疼的事,暗叹一声问也是白问。 一个小太监忽然跑上前,跪到地上,“殿下,有女郎落水了。” “哪家的女郎。”声音含糊不清地问道,袁风言又剥了一瓣橘子抛到嘴里。 “是…是……”小太监为难道,“是您的未婚妻。” “咳!咳!”袁风言一下子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瞧你这孩子,冒冒失失。”大长公主轻轻拍了拍袁风言的背,问道:“在哪里落水的?可遣人去救了?” 那小太监却是抬头朝袁呈晔的方向看了一眼,头立马低的更低,答非所问,“一同落水的还有前工部郎中之女何家小姐。” 此时行至假山,袁呈晔本对着那个黑溜溜的石洞口发呆,听小太监这么一说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却突然听到一道女声叫唤,“救命。”自假山另侧传来,正是他与何嫣分道扬镳之地。 只一瞬,袁呈晔便想起那下面是是什么,疾冲过去要翻身跳下。 * 小沛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努力稳住呼吸朝何嫣游去。 对方发钗尽湿,轻盈的披帛散在水面,涟漪似的散开,小沛换了一口气,喊道:“别害怕,抱住我。” 何嫣也算争气,并未过分挣扎,但是任小沛如何使劲朝岸边游去,二人一体,却是纹丝不动,瀑布飞溅的水花打在小沛的脸上,小沛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缠住了何小姐的衣裙。 衣裙里一层外一层,被潭底水流乱撞,怒云一般往小沛脸上不痛不痒地撞了几下,小沛双手划水,拨开绫罗,果不其然发现了罪魁祸首。 那是一堆格外突出的乱石滩,在潭底高高堆砌,表面坑坑洼洼,部分石块尖锐。 小沛肺中那口气才过半,望着面前之景忽然有些狐疑。 这个构造怎么看都像是人为,心中思索,却见一股涌流直直撞上细窄的石堆,可石堆俨然不动。 罢了,救人要紧,小沛小心翼翼拔出那块卡住何嫣衣裙的石头,眼中却是白光一现,露出一颗圆润发光的珠子。 可好巧不巧飘来一颗连根拔起的水草,挡住小沛的视线。 小沛还想凑近了细看,却突然感到肺中的气要耗尽了,思考停滞,赶忙朝水面游去。 * “殿下别跳啊。”随从死死抱住袁呈晔的腰。 袁呈晔双眼通红,望着山下清潭中的那道倩影目眦尽裂,却听一人低声道:“你若想好好娶她进门,便莫要叫旁人看了她的笑话。”这声音极低,是提点也是警告,叫袁呈晔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是啊,他这般跳了下去,岂不是坏了阿嫣的名节,到时候被人架在火上进退两难,父皇只会允他一顶红轿将阿嫣抬进门来做妾。 袁风言这边方制止袁呈晔,便听见五皇子那厮正在给大长公主献计,“姑祖母,既是女郎,我们这些男儿应当避嫌为先,要不去找虞大理卿来帮忙。”君子做派尽显。 大长公主却厉声呵斥道:“有耽搁着找招丫头这个功夫,不如多派些会水的丫鬟去救。”言罢抬手召出几道黑影,只急促道出一字:“救。” 暗卫身姿轻盈苗条,动作却是比男子更要迅捷,像连着鱼线的钩子一般先后跃出栏杆,跳入清潭。 袁风言弹走手上的灰,眸子划过黑影,面上似笑非笑。大长公主这支玉茗卫,明面上多少年未出现了,竟然保持着新血输入,如此一来,倒是叫他拿不定那些传闻的真假。 目光扫过瀑下清潭,袁风言忽然愣住。 落水的小姐不是两位吗?他怎么只看到了一道身影? 袁风言立马玩心全无,原本有一搭没一搭摩挲栏杆的指腹无意识地停下,眼中快速扫过水面,岸边,玉桥。 “子都!”袁呈晔忽然怒喝一声,一字一顿道,“我不看,你也不准看。”背着栏杆,五指并拢就要过来捂住袁风言的眼睛。 袁风言笑容一僵,干脆由着对方去了,余光中却忽然跃入一只水灵灵的落水猫儿,没忍住往下又看了一眼,对上一双眸子,水润润似含泪,叫他心跳忽然一滞,视线却忽然一黑。 “都说了不准看!还看!”袁呈晔温热的掌心一把拍在了他的眼上。 “子都。”大长公主有些无奈,也很是头疼,索性眼不见,转头对着身后兰嬷嬷吩咐:“快去请太医。” * 眼眶被潭水刺激的泪流不止,小沛仰头呼吸,视线模糊之间好像看到瀑布顶上的栏杆后靠着一个人,那幅不着调的姿势还挺像她那个有名无实的未婚夫。 小沛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却见空无一人,有些懊恼。 大概是看错了,哪有那么巧的。 潭中忽然爆起几道小水花,四五个黑衣女子朝小沛二人游来,泳姿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眼中严肃。 小沛悄悄放缓了划水的速度,心中警惕却是未放下。 “小姐莫怕,尔等受大长公主殿下之命来救二位,只管相信我们。”女声沉稳又冷漠,听着便是她这个毫无准备的落汤鸡打不过的样子。 小沛泪眼汪汪,靠住一位黑衣女,分出心思看了一眼已经晕乎乎的何嫣,见对方被另一位黑衣女救下,暂时放下心来。 * 碧天之上几不可察地划过一抹蓝烟,隐蔽至极,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抹格外活泼的云,袁风言却是面色一沉,掩在袖下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令牌,抬脚便要朝庙后厢房走去。 肩上忽然一重,一看是袁呈晔笑的不尴不尬,见袁风言回头,悻悻收回自己的爪子,有些不好意思:“子都,方才多谢你了。” “无碍,毕竟本世子也不希望自己的未婚妻叫旁人看去了。” 此言一出,袁呈晔心中了然,方才升起的那份忌惮一下便烟消云散了,干脆说出心中所想,“我想去看看阿嫣,你要一道去吗?” 袁风言蹙眉,想起方才大长公主命侍女将落水的女子带去的地方,与他要去的厢房离得并不远,有什么动静只怕一下子便瞒不住,便笑了笑道:“本世子可不敢现在去,姑祖母方才说她要去看,我运气差,保不齐便撞上了。”说罢看了眼袁呈晔,“但殿下的运气一向……” “我运气也不好……”袁呈晔立马道,手又勾上了袁风言的肩。 袁风言扯了扯嘴角,眸中神色不动声色地变换,笑道:“不如先去宴席上待一会再去。” * “并不大碍,只是受了惊吓。”白胡子的太医一脸靠谱地对大长公主保证道。 大长公主替床上姑娘掖了掖被子,无声叹息,道:“那便好。”起身走出厢房。 房门“哒”地一下合上,床上的人却是蹭地坐了起来。 小沛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身侧真正受了惊吓的姑娘,见何嫣面色还算红润,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床。 “何姑娘我走啦。”小沛小声告别,脚步忽然一滞,看见柜子里放着一套鹅黄色的衣裳,于是脚步一转。 * 长隐寺清心寡欲的廊上,某一道柱子后现出一角鹅黄衣裙,人影还未完全出现,便见一根金钗先它的主人一步坠落,砸在了地上。 小沛扶了扶头上歪歪扭扭的另一根金钗,很不幸,又掉了。 欲哭无泪地捡起两根金钗,想到堆在自己头上的发髻大概已经和鸡窝一样了,小沛忍无可忍,索性拆掉发髻,分成小撮,边走边将头发打成小辫。 顺手去寻,却是一空。 差点忘了,自己的铃铛被恭子清扣下了,小沛撇了撇嘴,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正事: 厢房?袁风言说的厢房在哪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长隐寺平日禁酒,唯有百花宴破例允浅酌,觥筹交错之间,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裳的公子忽然腿一软朝前跌去。被撞的人明显有些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放下手中盏,生硬地被对方砸了个满怀。 场面一时混乱,当事人还未整理好,几道笑声先一步响起。 “子都你才喝了几杯,怎么醉成这副模样……是不是被秦楼楚馆泡软了身子骨啊。” “子都,小心陆公子看上你啊哈哈哈。” 陆岚抱住袁风言的手几不可察的一僵,指骨在袁风言的背上敲了三下,抬眸悄悄看了一眼与自己同侧的虞招,对方一身如火的红色劲装,注意力全被池子里的彩鲤吸引去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思及对方的毫不关心,面上笑容却是暗淡了些。 “唔……” 袁风言站直身子,脚步虚浮,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指尖顺势划过陆岚的腰带,另一手挣扎着还要去拿桌上的金杯,“我可没醉。”见没人上前倒酒,面色有些不悦,斜眼朝身侧的酒童瞥了一眼,喝道:“小爷我酒杯空了,怎么没点眼力见?” 酒童托着酒壶正要阿谀上来,却被一道暴躁的声音呵斥制止。 “喝什么喝?端王世子醉了,来几个人把世子带去厢房休息。”袁呈晔气的不行,嗓子几乎要怒的生生劈开。 袁风言的笑话叫他看看也就算了,哪里是给这些人用来当谈资取笑的? 扫了一眼那团扶不上墙的烂泥,袁呈晔低声唾骂:“丢人现眼的玩意……” “你们要将本世子带去哪里?”袁风言嚷嚷道,身子不配合地挣扎,就是不让侍从碰他,“本世子还能喝。” “世子殿下,您就配合一下吧!不要为难小的了……”侍从的声音戛然而止。 袁风言看着倒地的侍从,勾唇笑了一下,伸手拉上房门,手指夹着张卷起的纸条,用指腹缓缓推开,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道:“东极天是要造反了……” * 小沛蹑手蹑脚走了一路都没遇到人,可猫着腰的姿势叫她腰都疼了,一寸一寸直起身,骨头咯哒地响,“真是傻掉了。”小沛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 早知道这地方人这么少,她就直接进来了,哪需要这么费事。 长隐寺的布局奇怪的不行,小沛出厢房没多久就迷路了,此时看到前面一扇门大大敞开,就悠哉悠哉拐了进去,可看到里面是什么,却立马双手合十逃了出来。 “罪过,罪过。”佛庙她可不敢乱闯。 佛庙? ——不要去庙后那间厢房。 小沛脚步一转就要往庙后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叫,倏然屏息凝视,向后一个空翻接住了羽团。漂亮的尾羽染上了鲜血,胸口插着一枚小镖,扎的歪,倒像是误伤。 看着毫无生气的鸟儿,小沛在心里默默叹息:逝者安息。 正要找处不显眼的地方挖座羽毛冢,小沛的目光却忽然顿住了,厢房后的竹林里,最靠近外边的一片,一根碧绿的竹节上竟然有一个黑白相间的锁。 虽然在百花宴上喝了两杯甜甜的果酒,可小沛不相信自己的酒量差至如此,于是揉了揉眼睛,给自己打了一股气,指尖绕着小辫子,有些娇纵地鼓着脸蛋走了过去。 她倒要看看,东梁的机关术到底有多厉害。 等等,这个锁怎么会动。 小沛定睛一看,伸出的手指在半空顿住。 这居然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毛毛虫,是她从小到大最怕的东西。小沛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掉眼泪,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脑袋发晕慌不择路,“咚”地一下撞到到了一人坚硬的胸膛,恰好被抱了个满怀。 对方的手指抚过小沛的脖子,力道逐渐放松,要触不触地滑落下来,绕到她的耳边替她拢了碎发,含笑道:“我出门没看黄历,怎么都能遇上未婚妻投怀送抱。” 袁风言嘴上说的温柔,视线略过窗外却是面色一沉。 来不及了,看来这回注定得带个拖油瓶子了。 不对…… 袁风言转念,眸色晦暗不明,正好借此机会一探对方身份。 只是埋在自己胸口的小脑袋半天都不抬起,袁风言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却见自己胸前的衣襟湿答答被眼泪染了一片。 “你……”怎么哭了。 要换做平日里,小沛知道自己撞到了人,还是这么个熟悉又尴尬的关系,肯定不假思索第一时间推开,可她被那条虫吓了一大跳,完全没有缓过来,乍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反而感到一丝奇怪的安全感,抱住腰身的手臂收紧,眼眶里的泪直接砸了下来。 “还不是因为……”小沛正要谴责那条虫生得迷惑又可怖,可转念一想,这也太丢脸了,于是将脱口的话拐了个弯,道:“因为掉到水里太吓人了。” 听到这个答案,袁风言愣住,意识到这桩差点丢了命的意外,对于普通姑娘来说的确可怖,勉强找话问道:“我听到你们当时呼喊,是有人推你们吗?”语气下意识软了下来,手掌在小沛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却是失笑。 小时候摔倒,姑祖母总爱这样拍他的背以作安慰。 袁风言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门窗各处的缝隙,看到油纸窗的一角,一颗圆圆的阴影冒出来,棕灰色的空心小管伸了进屋,顶缘窸窣呼出淡淡的白烟。 “是……咳,咳……” 小沛欲回答,却被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味道呛了一嘴,茫然抬眸看去,本来要放开的手直接抱得更紧了,鼓起勇气仰头看着袁风言,认真地问:“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你,特别重要。” 袁风言被小沛充满信任的眼神看得一怔,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你说,想要什么答案本世子都能给你。” 小沛再次回头,快速看了一眼,双手一起抓住袁风言的袖子,好似扒拉住了救命稻草:“你怕虫吗?” “什么?”袁风言未反应过来。 小沛道:“虫子呀!蝎子蜈蚣还有没有骨头的毛毛虫,就是这种。” “不怕……”袁风言不解,这话题怎么扯到这么偏了,游移的目光迅速将屋内摆设打量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同的地方,他这个未婚妻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门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活物堆叠,爬行,落地的声音,小沛身体一僵,顾不得门外有什么东西,冲到门前去推门,却推不动。半指宽的缝隙中,一个真正的大锁闯入她的视线,门外石砖上密密麻麻的毒物,如同蚂蚁搬家一般,爬的迅速,挤过缝要进来,却忽然集体往反方向逃去。 小沛知道从里边打开不开,干脆直接躲到袁风言身后,求助道:“被人在外边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却被袁风言直接一把拽了出来,他眼神阴鹜,嘴角要勾不勾,一字一顿厉声道:“我怎么说的,叫你不要来。” 小沛只差一个和兔子一样弯下来投降的耳朵了,小声道:“这不是……这不是……迷路嘛……”声音愈来愈小,尾音直接听不见了,但见那些活物爬的极快,就要朝他们靠近过来,小沛又躲了回去,求道:“你叫我不要来,总有办法吧。” “办法?”声音明灭难辨,忽然笑了:“我的办法未婚妻可受不起。” 可小沛觉得,自己这么问,根本不是想要这么一句云里雾里的话,没忍住道:“能不能说人话,我们到底出不出的去……” 袁风言眉宇间的笑意一顿,舒朗开来,忽然注意到小沛头发打成了辫子,指尖便缠上了,平静道:“出不去。” “……” “他们不要我的命,只想要我怕。”袁风言平静道,这是一个针对他的局。 话音刚落,飒飒之音不绝于耳,凌冽箭支挟碎风,直驱攻顶,屋顶摇晃,二人同时抬头看去,便见箭簇入木,几道迅影直接落在了厢房内的地上。 “射屋顶有什么用……”小沛还没嘀咕完,便见几枚箭羽掉落,留出来的空洞中,阳光一现,立马接火光,燃物裹头的箭支映入视线,火焰一消再起,整个屋顶很快熊熊燃烧,几根梁木被火龙吞噬的坑坑洼洼,就要当头砸下。 小沛大为震惊,还有这种招数。 她不信真的出不去,在屋中乱转,动动摆设,又敲敲墙,尝试寻找他法,一回头却见袁风言一动不动地杵着,只是睁眼看着顶上的火,平日一贯带笑的眸子里染上星点火光。 “袁风言。”小沛蹙眉,唤了一声,“木头人会被烧死的,你知不知道。”意思是不要坐以待毙,此言一出,手中却是一沉,整个人都往下一震。 袁风言闻言,看着气势汹汹的大火愣住,他原以为自己定然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的。 这一场大火叫他又想起了王府大火的时候。 可小沛这么一说,却让他忽然觉得…… 或许…… 自己怕的不是大火,而是那么大的火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你看这是什么?”小沛装作不懂。 二人四目相对,袁风言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小沛摸到机关的手,几不可察地流露出些温柔的笑意。 他有些意外。 机关密道打开的声音訇然响起,却不是在地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