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生花》
1. 死而复生
二月初五,才过了热闹的年。
雪就簌簌地落满了招魂的白幡,连带着金丝楠木的棺椁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软绵绵的,就像死去的人一样。
是借住在陈家的表小姐柳青萝死了。
为她抬灵的是她家生的丫鬟别枝,小姑娘几度哭死,还逞强地抱着牌位,跪在灵前以全孝心。
柳青萝自父母亲死于江南任上,官家给的哀荣甚重,她自小荣养在外祖宁远侯府。柳小姐死得不光彩,是自己吊死的。外人不知死因,还只当小姐身子欠佳。宁远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恩威仍在,将葬礼办得浩浩荡荡。
“陈老侯爷、陈老夫人,你们要节哀啊!斯人已逝,你们可要保重自身啊。”
来往吊唁的宾客,劝着上头已经告老的两位老人家。
陈老侯爷闭着眼睛不语,只是眉头紧皱,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
老夫人哭得泪人一样,直呼:“我的儿啊,你的母亲早早弃我而去,你怎么也不要我这老婆子了?”
被一旁的侯夫人搂在怀里顺气,那妇人也流着眼泪劝道:“老祖宗快别哭了,你平日里这样疼她。柳丫头要是知道你这样伤心,也是不忍心的。”
老夫人还是一味哭,听得人肝肠寸断。
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两位老人家怎生舍得?再劝也是多余。堂下一同长大的姊妹陈青宛,也哭得伤心。
“咚!”“咚!”“咚!”
外头的道士做着法事,声响一声比一声重,好叫柳小姐的魂回来。
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白事,不过白劝几句,就借这样的场合议论社交。
只是这声,越来越大,好像是灵堂传出来的一般。
确然是灵堂传出来的,还是灵堂里的棺椁里传出来的。
这声响像是有人在里头敲击着应和道士的法事一般,起初并没有人在意。毕竟这道场如此热闹,有些奇怪的声响也属平常事。
别枝离柳青萝的棺椁最近,她是第一个发现的,她瞪大了眼睛,连哭都忘了,哆嗦着嘴唇不敢作声。
直到棺椁上方,被里头的人掀开一个角,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倒在地方,连手里的牌位都落在了地上:“小...小姐?”
管家婆子一见别枝连小姐的牌位都不顾,忙上去呵斥:“胡沁什么呢?还不赶快捡起来?再不尽心仔细你的皮。”
但别枝面如土色,又喜又惧地指着棺椁:“它在动!”
若是平素时候,管家婆子可能要教训一番别枝了,但如今她是柳青萝死后认的义妹,由不得她这样的婆子教训。
她皱着眉头转过身去看棺椁,只见那口子哗啦一下变大,凭空被人推开,也吓得跌坐在别枝身边。
棺椁之上先伸出一只如白玉一般的手,指节分明,纤长如葱。
别枝一看就认出来是柳青萝惯写字的手,哭着扑了上去:“小姐!你活了?”
果然是棺椁之中的柳青萝醒了,她一脸疑惑地看着别枝,别枝见她还活着,喜不自胜,把她拉了起来。进来吊唁的客人,看到棺木之中的人坐起来,都骇了一大跳。
死而复生。
有来看热闹的,也有吓跑的。
柳青萝就穿着宁远侯为她准备的孝衣,端坐在棺木之上。
她生得极为灵秀,柳眉芙蓉面,配上这一身红衣,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她的喜堂而非灵堂。这样满目是白的世界中,唯她一点红。
柳小姐施施然回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到了仙人。
若是寻常小姐,见到这样多的外男,必定要羞怯,再不然都得避让。可她就这样不惊不惧,好像端坐在莲花台的菩萨,任由他人打量。
还是陈老夫人一听消息,便拄着拐杖,带着一群人进了灵堂,嘴里嚷着:“我的儿...”
见柳青萝果然活生生地在面前,别人只有惊奇害怕的,但陈老夫人连路也走不稳了,急匆匆走上去搂住了那观音似的人物:“儿啊…你还活着……”
老太太“哎哟”“哎哟”个不停,竟是喜极而泣,欢喜得晕过去了。众人忙不迭去扶老太太去医治休息,又让人操持这古怪热闹的白事。
但柳青萝仍端坐在高处,无动于衷。任人打量、哭闹、问询,一概不入她耳中。
她就这样如精致摆件一样,无悲也无喜。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好像要看出个窟窿似的。
“这柳小姐,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一旁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也不禁起了疑窦,悄声地议论了起来。
“这是活得不能再活了,只是看她的样子,像是戏文里说的丢了魂的。这陈家把活生生的人关在棺材里,真是作孽哟!”
好在来吊唁的,不是柳小姐双亲以前来往的亲朋,就是陈家下级,哪怕再热闹,名声再不好听,也不会传到明面之上。
陈家人自是要隐瞒柳青萝死而复生的事,一半人免得染上了忌讳赶紧告辞了,一半人哪怕再想看侯门秘辛,也得忌讳着贵人。
因此这样盛大的葬礼,宾客如鸟雀般散去,连席也没吃礼也用不完,就这样滑稽地落幕了。
陈老侯爷瞧这情形不对,便叫人来看看。那做法事的道长还没走,他一捻胡须,口内振振有词了起来,稀里糊涂地念完,一指柳青萝:“妖魔鬼怪,速速散去!”
噼里啪啦一顿灯花响,映照得柳青萝如花如玉,倒有了活人气息。
她就着别枝的手从棺木之中走下来,好像离开的不是埋她的棺材,而是一辆金尊玉贵的马车一般,对着陈老侯爷盈盈下拜:“外孙女柳青萝,见过外祖父。”
“既然醒了,就不要再寻死觅活了。”
柳青萝敛了眉目,不做声响。
陈老侯爷也淡淡的,柳青萝死也好,活也罢,都叫他头疼,仿佛这不是她的外孙女,而是一样极麻烦棘手的物件。
“爹,那晋王那边…”
得亏这灵堂里除了几个家生子,再没有外人。不然别人看到他们父子这样的嘴脸,不得把他们的脊梁骨戳弯。
老侯爷的脸像皱巴巴的纸张,伸出他灰白的手,挥了挥:“既然晋王爷这样喜爱,那就送去。”
陈侯爷应声答是,老侯爷知道他自有法子,还是叮嘱了一句柳青萝:“你别怪外祖父心狠,咱们府已是风雨飘摇,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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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这么自私,只顾着儿女情长。”
说完老侯爷就走了,剩下柳青萝的大舅舅,袭了爵的宁远侯陈观山,他半点不似姓名一样出尘,笑面虎一样:“柳姐儿,请吧。”
又嘱咐下人,“快些,省得老太太看到了要闹,趁早送去那头,死也死在晋王府。”
这话说得难听,别枝为自家小姐抱不平:“侯爷这样卖外甥女,也不怕传出去臭了名声。”
别枝马上就挨了一嘴巴子,被摔倒在柳青萝身上。她捂着脸哭着向柳青萝求救,有十分的委屈。
哪知柳青萝不显山不显水地瞧了陈观山一眼,就叫他遍体生寒。
他也不知怎的,怕起了一个小辈。但他不过一瞬就捡起了他的威严:“原本你官家小姐的身份,能叫你得个侧妃的位子。你这样不识抬举地闹,就等着自食恶果吧。”
柳青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出了她今晚的第一句话:“我嫁就是了,陈侯爷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陈观山心中一凛,生怕迟则生变:“好极,早如此不就是了。”忙叫人给柳青萝换了那一身寿衣,又叫梳头娘子给她妆扮。还让人抬了一顶红轿子在外头候着,只等妆成便立刻送去。
她就像一个可以作弄的玩意儿一样任人摆布,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伺候柳青萝的妇人丫鬟,各个都是知道柳小姐死而复生的,只是叫她们把柳小姐打扮成新娘子模样,她们却不懂了。
主人家吩咐,她们只能照做。她们很快就发现,无论她们做出怎么样的动静,柳小姐这位金尊玉贵的美人,都瞧着镜中她自己的模样,好像从来没见过一般。
“柳青萝”也确实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柳青萝,觉得新奇,故而一直看着。
这眼神直叫妇人们看得心里发毛,再美的美人也不敢再看。手上的动作也不敢耽误,门外又有侯爷的亲信时刻盯着,不消半个时辰便妆扮完成了。
推出来的美人真如画一般,叫丫鬟小厮们看得眼睛发直。柳青萝看着镜中的美人,也不由得染上几分笑意,很快也被掩在了鸳鸯红布盖头之下。
别枝犹自生气,但还是顺从地扶着小姐上了陈家为自家小姐准备的花轿,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心里却忍不住委屈:说是花轿,不过是一顶极为寻常的轿子挂了两个红绸布。青萝这样出身的小姐,却落得如此的下场。
但她家小姐已是死过一遭的人了,再差也比再在宁远侯府强,她只得流着眼泪陪自家小姐赶去晋王府,也不知那里是怎样的龙潭虎穴,陈家人非要把她往里送。
一顶小轿子晃晃悠悠地从外头抬到了晋王府侧门,又打点了一番进了后院。
比起宁远侯府的兵荒马乱来说,晋王府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也是,只是纳妾,并不是娶侧妃,何至于要大张旗鼓?很快下人们换了一波又一波,停了轿撵在一处院落,别枝跟着丫鬟们扶着柳青萝下轿。
柳青萝端坐在只是铺了红色锦被的拔步床上,安静地等着命运的安排,她并不熟悉人间的事。
倏尔,她的盖头被挑开,露出极惊艳一张脸来,引得对面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2. 争风吃醋
掀盖头的是晋王府的侧妃江新月,她不过愣了半刻便冷笑了起来:“原来是仗着有两分姿色,以为这样就能让王爷倾心于你,救那狗屁宁远侯府?我告诉你,你做梦吧。”
江新月也不过才嫁入府内,正是得宠的时候,听闻宁远侯府非要将官家小姐送进王府,本就不满,又听闻柳青萝寻死觅活的,断定了她就是惺惺作态。
“宁远侯那个老不羞的卖外甥女,你一个官家小姐也自愿上赶着来做妾,不嫌失了家风门楣?”
柳青萝微微噙着笑,也不理会她话中的挑衅,反问她:“你是怕了吗?”
这一问把江新月问住了,她不自觉地发出了“啊?”的疑问。
“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的宠爱?所以现在想要恐吓我。”柳青萝被侧妃挑去盖头也不难过,反而将它整理地整整齐齐的,认真地连一点儿边角也不放过,“你不必如此,我无心与你争风吃醋。”
江新月被说中了心事又不愿意承认,戳着柳青萝的痛脚去说:“你才躺了棺材,这会儿又送上门,满京城谁不嫌你晦气?你赶紧找个地儿埋了才是正经…”
但柳青萝如同古井无波一般,只折着帕子。她越平静,江新月就越不冷静,侧妃平日里是张扬惯了的,她扬手就要打柳青萝,非要撕破她表面上伪装的安静才肯罢休一般。
别枝准备好了要上去挡这一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句男子的声音:“新月。”
这是晋王在叫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浑厚的男子声音,众人一听都如救星驾临了一般。尤其是江新月,有如没有骨头了一般倒在了晋王的怀里:“王爷~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柳青萝才理完,她将盖头收在手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青萝见过晋王。”却像是完全不知天家规矩一般,抬着一张脸去打量晋王的模样。
晋王赵谨,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不像是武将,倒像是白面书生,举动又贵不可言。他显少见这样大胆的少女,还生地这样绝色。
江新月痴缠本意,本就是不想让晋王看到柳青萝的脸,柳青萝还这样大胆地直视王爷,这边是她口中的无意与她“争风吃醋”?
登时便失去了世家女子的做派,想要去和柳青萝拉扯。晋王自然不会让后宅有此做派,将将要去扶。一时间没有站稳,三个人滚做了一团,吓得柳青萝脸惨白一片,涂上厚重胭脂也抹不去的苍白,连额间都出了些薄汗,只这点薄汗,反而让她增添了一点人气。不然她就好像死物一般,毫无温度。
美人受惊也是美人,别枝这丫头倒是衷心。将她扶起来,牢牢地护在身后。只这样惊鸿一瞥,就让晋王心中荡气回肠,他原先还想说,只是听闻传言随口一夸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将人送进府里。可一见了人,就变了一副面孔了。
“殿下,她才躺过棺材,仔细伤了您的福泽。”
江新月自然不肯放过,越过晋王也要强拉着柳青萝下水,倒是晋王听了江新月的说辞,微微挑眉,显然话风暂未漏到此处:“还有这等事?”
晋王比一屋子的人都高,自然能看得到柳青萝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完全不被影响,敛着眉目,任人打量。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烈的性子?见晋王看柳青萝,江新月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吃了。
“可不是?她和辛大的事谁不知道?宁远侯府还要把她送来,可不是寻殿下晦气,快快把她送回去才是要紧。”
别枝听得心焦,此处是龙潭不假,但宁远侯府也是虎穴。不送晋王府,按宁远侯的做法,难保不送到其他地方。好歹晋王也是一表人才,看起来也算是讲道理。若是...她甫一想起辛大公子,就不由得有些伤感。
柳青萝就跟没事人一般,不管什么棺材还是什么辛大,都无法挑起她心中的喜悲情绪。她安安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人和物,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晋王也没有真让江新月三言两语挑拨了,他四两拨三斤:“胡闹,哪有人送进王府还要送出去的?”
若是送出去,那柳青萝这辈子就毁了。落得如今的境地,也没有毁不毁的说法了。宁远侯府大厦将倾,将她拿出来当宝似的献出来以求庇护,便注定了是个悲剧。
他有心探究一二,这样绝色的美人,眉宇间应当有挥散不去的风露清愁,她是如何这样淡然呢?以往只是靠只言片语旁人的话语和流传不多的诗词来了解她。没想到宁远侯府这样知情识趣,将人送了来。
他还在想如何支开江新月,那头有二门的小厮遣人进来请:“王爷,官家有请。”
晋王一愣,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宫中的事情,那必定是紧急大事,也顾不得内宅的事匆匆离去。江新月在后头行礼目送,柳青萝有样学样,但行一个礼,也这样赏心悦目,晋王鬼使神差地回头瞥到了,那风流袅娜,叫人欲醉。
真是个妙人。
新皇上位,普天同庆,晋王更是从龙有功,也深得官家信任,哪怕深夜进宫议事,也无人置喙。
深宫漏夜,朱雀大街的打更传不到大明宫殿,初登基的帝王斜斜地靠在龙椅上,神色莫辨地看着眼前跪下行礼的晋王。
“朕听说你纳了柳修远的孤女为妾?”
柳修远是前朝钦差重臣,死了许多年了,柳家人丁不兴旺,到这一代只剩一个柳青萝,爱若珍宝。可惜天妒英才,柳青萝才满五岁的时候,便死在江南任上。
这爹别的不多,同僚和门生是遍布天下的。平日里也不见有多问候,此时拿来攻讦晋王和宁远侯府,确是十足的好靶子。宁远侯府吃相太难看,新帝才登基不久便急于讨好,更是给了另一头的把柄。
晋王想起府中的妙人,点了点头。
圣上也没叫他起来,指着一旁摞成山的奏折苦笑着说道:“你瞧瞧,前脚人才进王府,后脚就来了这么多人上折子参你。莫不是有人设了局只等你来跳?”
宁远侯以往支持的不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这位,断尾献美人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但他不过是另一位的蝼蚁跟班,要拿他的错处反而失了气度。新君上位,自应以仁孝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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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要想半天的错处,蠢人灵机一动便石破天惊了。文人借题发挥而已,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心想看都写了些什么。但圣上将那只已不再年轻的手按在了上面,另一只手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等晋王回话,琢磨了一下:“罢了,叫人说苛待了功臣之后可不好,左右你侧妃还空悬了一个位置,封柳氏为侧妃罢。”
晋王还没有谢恩,他略思忖了片刻,施施然又行了一个礼,微笑道:“陛下,臣弟请封柳氏为晋王正妃。”
昏暗烛火下,座上帝王眼睛亮了些许:“果真?那也太抬举她了。”
听到这话的晋王心下十分酸涩,他自问与圣上莫逆之交,但那时他并不是天下之主。难道坐上那位置的人,便始终难以对他人放下戒备之心?他心一横,只觉自己同宁远侯府求生别无二般,故作痴迷之态:“臣弟方才瞧着柳氏,十分美貌。又是柳公遗孤,担得起正妃之位。”
若是柳公活着,柳青萝必不得这样的高位。不过是上头忌惮,深怕追随者外戚过重,故而允准这样身世完美,但再无助力的女子作正妃。
不过略微推辞,圣上便无可奈何地允准了:“那好吧,阿谨喜欢是最要紧的。”
在皇家说天伦之乐,颇有几分幽默。晋王还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他无意于世上最高位,但皇家无亲情,若是忌惮,他便自行剖白,好让人信任。
“今日晚了,你便在宫中休息罢,陪朕手谈一局。”
“是。”
晋王垂首应是,圣上身边的大监自领了命去晋王府接人。没有道理晋王正妃在晋王府内嫁娶的,把柳氏送回宁远侯府才是要紧事。
打更声又在白日里热闹繁华的朱雀大街响起了,匆匆离去的晋王不知柳青萝要受多少的刁难。
好在江新月也是名门贵女,不过家里宠坏了,她就这样对着镜子梳头,江新月也能阴阳怪气半个时辰。
“嘴上云淡风轻的,妖妖调调的只会勾引爷们,对我是没有用的。你既入了府,就该守府里的规矩,以后自然有你的好。若是你有其他的歪心思,我就叫爷送你家去。”
江新月存了十分心思,便是爷宫里头回来,也一定是要来柳青萝这儿的。若是来了,她好叫人劫走。她以往只听过侯府的江新月是十分的才情,却不知还有这样的样貌。若是知道,早该在宁远侯将人送来的时候给打发回去。
柳青萝卸了钗环头发,她并没有打算伺候晋王,江新月想要将人劫走,她也无所谓。训话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在镜中瞧着江新月看了。
“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不能叫你这个没背景的家去?我是侧妃你是侍妾,你好好夹着尾巴做人...”
她还没说完,外头出了骚动,门外有人来报:“侧妃娘娘,柳姑娘,大监在正厅要传陛下口谕呢。”
这圣意来得突然,江新月倒还罢了,身上齐整得很,柳青萝带不惯钗环,觉得重得很,晋王一走就卸完了,连着外衣都除了。又如何去接旨?
3. 完璧归赵
冬月雪夜,宫里的依仗站在外厅,大监站在内厅。
江新月一听消息便赶忙去了,但这圣人口谕是给柳青萝的,她便垂手在一旁候着,还从没叫宫里出来的人等着的。大监站在一旁,也不急,不辩喜怒。天家面前伺候的人,从不叫人从脸上看出事儿。
晋王还不在边上,她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那柳青萝还迟迟不来。哪怕是御前的人,也不能失礼,别枝忙慌慌张张给自家小姐穿上衣物,飞速挽了一个寻常的髻。算上王府弯弯绕绕的路,紧赶慢赶,也耗了一刻钟才来。
那大监见着的是寻常发髻的柳氏,他是在圣人面前伺候的,见惯了美人,也被惊得心中暗叹。起初他也以为晋王是托词,如今一见,只觉得所言非虚。
“妾江氏、柳氏接旨。”
江新月和柳青萝便跪了下来,恭顺地听天家发话。
“圣人口谕,将柳氏送回宁远侯府。”
众人一听,神色各异。江新月自是喜不自胜,没想到能言出法随。别枝急得什么似的,送回宁远侯府,小姐还有活路吗?送去别家,不如在晋王府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大人!是不是传错了...”
她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说出这样的胡话。还是江新月的人拉了一把别枝,她才惊觉自己失言,忙磕头认错,不敢再说半个字,生怕错上加错。
大监自然没有计较一个小丫头的过错,他瞧着柳氏还是方才来的模样,这样完璧归赵的消息,也不能激起她半分涟漪。她又行礼,端庄地仿若庙中人:“妾柳氏接旨。”
果然大家出来的闺秀,礼总是挑不出错处的。晋王府外也备了一顶华贵的轿子,就像她今天来时一般。
“请吧。”
圣人口谕一下,这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柳青萝被默默流着眼泪的别枝扶着进了轿子,更声又响。天上一轮新月隐没在边际,摇摇晃晃的轿子从朱雀大街抬到了外街。
柳青萝,这边是你过的日子么?她不禁心里默默想着。
宁远侯府也得了消息,送她回来的人也是宫内办事的,才做了一场乌龙白事的宁远侯府风雨将歇,正是熟睡的时候,又起来接驾。大监略露了面,不顾陈老侯爷和宁远侯陈观山的挽留便走了。
天家的事,总是这样声势浩大,又匆匆结束。留青萝一个人带着一个无措的丫鬟在偌大的侯府门口站着,二月夜里的风大,她身姿纤弱得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要倒。
陈老太太打破了僵局,她上来便搂着柳青萝哭:“我的儿啊,你受苦了...要是意礼在的话,可要心疼坏了。”
葬礼时陈老太太大悲大喜,晕到方才才好,听人说她丈夫和儿子将女儿死而复生的遗孤送去了晋王府,便要去晋王府抢人。但陈老太太毕竟年岁大了,真要不管不顾,下面的人也不会让的。
意礼是柳青萝生身母亲,就是旁人听了早逝的母亲,也少不得默默流泪的,柳青萝还是那样平静,只是安静地被陈老太太搂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觉得回来就好,他人可不这样觉得。尤其是陈老侯爷和陈观山,仿佛天塌了一般。看着柳青萝衣裳好像不似去时,头发也不如去时,还如此素净模样,只觉是她伺候不到位,便拂袖离去。
陈老太太失而复得掌上明珠,自然知道自家爷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搂着柳青萝去了柳青萝闺中住处簌玉苑,不去正堂。如今夜已深,自不会有人计较如何。
如此闹腾一番,天都将白。雪落下,衬得簌玉苑天宫一般,真如玉铸得一般,可见在宁远侯府辉煌时候,主人家是何等的受宠。
老人家觉短,但这一日过得,仿佛有半生这么长。一时之间,也困倦了,搂着柳青萝自去安寝了。
别枝还睡不着,她不懂小姐这样金玉一般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她自然知道被晋王府退回,清白与否已不重要,再不会有体面人家来求娶了。连着辛大公子也不能够...她便灰心地如往常一般点着簌玉苑内的摆设,只书桌上花窗前的白瓷瓶不见了。
她一惊,这是小姐钟爱之物。还是辛大少爷假借给小姐带来故乡之物拿来的,白瓷瓶润,天光一透,比玉还美上几分,隐隐透着匠人精心雕刻的紫藤花的图案。怎么会不见了?她心中纳罕。
殊不知那白瓷瓶便是她如今的小姐,还以为是死而复生才导致的柳青萝性情大变。那白瓷性冷,日日以柳小姐的精血养着,竟幻化出灵魂来。那柳青萝与辛大公子辛白川,白瓷是应和那一个白字,藤萝也是应小姐的萝字。
二人定情之物,在他们相约共赴黄泉后,柳青萝身死,借她的身还魂,却说辛大如今还活着,可见负心。这样的奇事,说出去也是没有人信的。但有了柳小姐死而复生的事在前头,其他事也不见得有多稀奇了。
外头闹得风雨飘摇,宁远侯府也人人自危。独簌玉苑中人一夜好眠,陈老太太自柳青萝死过一遭,心里便把她看得眼珠子似的,不愿意她再经受苦难。
只是已到了这样的时候,日子是平静不了了。昨日柳青萝出殡,诈尸的场景叫来往的宾客都瞧见了,她进晋王府又被连夜送回来的事,也被人传得沸沸扬扬。
晋王不要柳青萝,但柳青萝的样貌在那儿,想来讨的人不少。簌玉苑的人还没醒来,前头送来的帖子已经摞得很高。美人落魄,自有一群要来“救风尘”的。
老太太手底下的丫鬟枕秋一边看一边说道:“这位江家的拜帖,为二公子求夫人。”
“江家生的老二,为逛窑子闹出多少荒唐事,这样的帖子也送到这儿,我看观山是昏了头了。”
枕秋听到了从善如流地拿了下一本拜帖:“瞿家老爷求小姐做填房。”
“我呸!都多大年纪了,大咱们青萝两轮还不止,往年见到还叫我一声大姐姐,这会儿开始求娶起我的外孙女来了。快将他打出去。”
拿到新的拜帖时,枕秋还愣了一会儿:“是肃国公府的...”这门第还算高,以往他家老幺,还有动过结亲的念头,听得陈老太太往前略坐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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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秋犹豫二三,还是念了出来:“肃国公府的老爷,求娶咱们小姐做妾。说是晋王府不要的人,他们肃国公府敢要。”
把陈老夫人气了个倒仰,眼前都发黑。若不是宁远侯府如此不济,何至于轮到被人如此挑拣的地步。只因去了的肃国公夫人是陈老夫人闺房之中的手帕交,如今她的夫君竟敢到她这来要外孙女。
若是她还在,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行径?一只脚都要进棺材的人了,舔着脸来要双九年华大好光阴的女儿家。陈老夫人靠在软枕上,只一味地流眼泪。她看着柳青萝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只觉得心痛得很。
那头枕秋的拜帖还没念完,别枝忙上去制止了,还能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车轱辘话连轴转,只怕还不如这些人家呢。
二门外的丫鬟来报:“老太太,老爷求见。”
听到这话,老太太有了活气,她掷了帕子出去:“他来干什么?给他外甥女挑这些人家,不就是嫌我活得太久,把我气死早早归西好叫他们卖女儿!”
说这话中气十足,外头陈观山也听见了:“母亲这是折煞儿子了,儿子怎么敢?不过那些人送来拜帖,儿子一概交给母亲裁夺罢了。现咱们府外来了辛家的人,父亲让我来问问母亲的意思。”
“这话还算中听。”老太太没了方才的气性,但是方才那些妖魔鬼怪似的拜帖叫她唬住了,她这会儿便问,“是给谁求的。”
“辛大,辛白川。”
本来两家已是默认了两个小辈的婚事,只两个孩子年纪还不大,就一直没有推进婚仪。新皇上位,辛家和陈家是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看谁比谁更惨的下场。
自古成王败寇,败了的那一位,头上始终悬着一把侧刀在头顶上。况且从没下定的婚约,也开始不作数了起来。没想到两个孩子性子这样烈,端的是非黑即白和宁死不屈。老太太本就后悔也不满意宁远侯的安排,如今柳青萝经晋王府一遭,可见辛家的诚意。
除他家外,再没有更好的安排了。连别枝听了都心热,只觉要望见一段好姻缘终成正果了。万一天家开恩,放了辛家和陈家一命,再过几年辛大公子再考取一个功名,岂不是否极泰来?
老太太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总归算是有好消息:“快!快扶我起来梳洗,给你们小姐也收拾一番。”
枕秋和别枝自然应是,侯府虽然落魄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排场还是一样大。对于柳青萝的侮辱,不过是附和晋王,上位者不要的东西,自然要狠狠地踩一脚以示忠心。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如此才更见辛府的心诚,众人忙不迭地开始梳妆打扮了起来。可别枝瞧着,只觉得自家小姐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柳青萝就这样对着镜子任人梳妆打扮,这幅面庞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这头忙碌地天昏地暗,浑不知在禁宫内院,即将有一道石破天惊的圣旨马上就要到宁远侯府了。
上位者总是轻易掌握下位者的情绪,哪知今日起高楼,明日黄土扬。
4. 阴差阳错
宁远侯府又恢复了平常样貌,仿佛昨日只是闹剧一场。
老太太携着外孙女来议亲,两家孩子又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也不拘是不是外男,能不能见面了。柳青萝倒是如常模样,她在有样学样地融入这人世间,但辛大公子一见她平安,眼眶都红了。
别枝暗自为自家小姐高兴,这是她头一桩的心事,现今能修成正果,如何叫人不高兴?况且走了生死一遭,辛大公子的心事剖白,非她家小姐不娶,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
辛府长辈也是看着柳青萝长大的,人品模样样样都好,再没有可以挑剔的了。辛府落魄,也没有其他大家闺秀可以比得上柳青萝,故而直接抬来了二十台聘礼,只为娶得贤媳。
一口一个“世伯”一个“侯爷”,好不热闹。陈老太太也难得露出了笑颜,能给宠爱了多年的外孙女找得好归宿,是她一直心头心心念念的大事。当下只差临门一脚,走完三书六礼的流程,便可一切万事大吉。
高门贵府,礼不可废。
正热闹商议着,大内来的礼官的排场也铺到了宁远侯府外。
“圣旨到——”
众人俱惊。
昨日柳青萝才被晋王府退回来,莫不是官家要治罪?况且宁远侯手底下不干净,本来就日夜悬心,能替他料理事的上峰已被官家料理。难不成是现如今看辛府还在府上,要两家一起抄?
宁远侯府和辛府来的人上下跪了一地,不知天家所思所想。
“圣喻已达,请定远侯之女柳青萝接旨——”
青萝的父亲故去前并非定远侯,如此称呼,应当是加封之举。
这封号在打机锋,她的舅家叫宁远侯,她故去的父亲却封了宁远侯,这是抬举柳青萝而贬低陈家的做法。但无人敢在此置喙,脖子上的脑袋还没稳。
柳青萝提起裙摆,跪在了众人之首,浩浩荡荡,颇有几分气势:“臣女柳青萝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治世之道,肇自人伦;王化之基,重于婚媾。咨尔晋王,朕之胞弟,器宇轩昂,孝友英敏,已臻冠岁,宜谐室家,以固藩维,以承宗祀。
柳氏青萝,乃故定远侯柳修远之女。名臣之后,夙秉幽闲之教;诗礼传家,允称勋华之胤。早岁虽失怙恃,然贞静之操,皎若冰霜;柔婉之姿,穆如蕙兰。德容久著,宫闱誉扬。
朕念其先臣辅弼之功,丰功伟著;悯其孤弱,嘉其贤淑,特遵皇太后慈谕,册封柳氏为晋王妃。
尔其祗膺显命,恪修内则。虔奉舅姑,敦和室家。惟俭惟勤,毋忘箴规之训;允恭允让,长怀敬畏之心。
钦此!”
虽是寒冬雪月,跪着的人听着都出了薄薄一层汗,等待圣旨念完,心思也各异。哪里还有昨日柳青萝被遣送回来拜高踩低的模样了?
大监念完,布满细纹的脸也带着几分慈爱:“柳姑娘,接旨吧。”
柳青萝端的是宠辱不惊,她初当人,以往的柳青萝不过醉心于诗词,只能懵懂的知道圣旨的意思。旁人看她不惊不喜,心中赞叹不愧是大家风范:“臣女柳青萝接旨,谢主隆恩。”
既有天家赐婚,那辛府哪怕来下定也不作数了。
贵人们之间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内宫之人才走,各家拜高踩低的人都得了消息来祝贺。就像昨天传青萝为晋王不喜,被遣回府邸一般。
宁远侯府也难得热闹了起来,陈老太太搂着柳青萝喜极而泣,但见她也无喜意,而那辛大公子,还直勾勾地看着柳青萝,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若是已交换庚帖下定,哪怕是天家也不好拆散的,明明就差一步。
焉知一步错,步步错?以往总觉得日子很长,可以挥霍的日子很多,命运的齿轮总是这样轻易地将人分开。
辛府的人在众人之前给陈老侯爷和陈观山祝贺:“恭喜老侯爷、侯爷,真是大喜啊。”
才议过亲的两家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完全不同,难免叫人唏嘘。尤其是自家儿子还这样恋恋不舍地看着刚被册为晋王妃的柳青萝。她不是晋王宠妾、晋王侧妃,而是真正能成为天家贵胄的晋王正妃。
两厢行过礼后,辛府人带着一笼又一笼的聘礼走了,与天家下定的箱笼和来往道贺的人擦肩而过。辛白川此时生恨,为何不能再早一点?命运就忍心这样生生叫他们错过。
他回头再望一眼他的柳妹妹,下次再见,他便要俯首称臣,尊称她一声王妃娘娘了。思及此处,他恨不得那日就随柳青萝去了。他懦弱,才没有在前些天死去,听到柳青萝已死,且风光大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恨不得马上去死。
柳青萝已经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到后院了,她是待嫁之身,且夫君又尊贵。自不用在外处交际,陈观山的女儿陈青宛也来了簌玉苑,她略大青萝两个月,青萝来宁远侯府时年岁尚小,也真是把青萝当成亲妹妹来疼的。
“柳妹妹...”她匆匆赶来簌玉苑,见到柳青萝,本有许多话要说,但在嘴边不知如何开口,见她全须全尾的,拉着她的手道,“总算是苦尽甘来...”
她心中有几分愧疚,因她父亲有私心,但也是听到风言风语说晋王夸赞了柳妹妹的诗词,不然该被当做“礼物”送出去的,应当是她。前些日子,青萝宁死不肯,她已然做好了被发卖或者做姑子的结局,哪想这运势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天家给柳青萝双亲抬了身份,这是要和宁远侯割席的前兆,故而一抬抬的恩赐,全送来了簌玉苑,把院落堆得满满当当。她就是拿柳青萝当自己人,也少不得眼热。
青萝就这样被她握着手,看着她哭,心中纳罕:“原来开心也会掉眼泪吗?以往的柳青萝,只会伤心的时候才会掉。”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歪着头瞧陈青宛。见她不接话,青宛也讪讪地没有再说话。略坐了坐,便推辞离开了。
转头碰上为青萝置办嫁妆家当的侯夫人,也就是陈青宛的母亲,她本名辛瑜,方才来提亲的辛府人家,正是她嫡亲的哥哥嫂子和侄儿。出了这样的事,她百感交集,只是宁远侯府本就亏空不少,再用皇家的规格置办一套,那青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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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正这样想着,就碰上了。陈青宛也是正经的大家小姐,见了侯夫人便行礼:“母亲。”
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一般。侯夫人素来疼爱自己的女儿,忙不迭地问:“宛儿这是这么了?可是柳姐儿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青宛摇摇头,宁远侯将柳青萝当做礼物一般上供晋王,若是有气,也实属正常。可她就这样柔柔弱弱的,不说话才叫人纳罕。
此处隔簌玉苑百步,是临着水的抄手游廊,娘俩儿好久没说体己话了。侯夫人便没有那么忙着去置办,她素来爽利,上下都由着她做主,又有曾经强大的娘家。因此府上只青宛一个大小姐并一个小姑子的孤女,再没有其他孩子了。
她摆摆手,两处跟着的仆从都退了下去,就拉着女儿的手在一旁坐了下来。她仔细看女儿的神色,便知道她也没有说谎,柳青萝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说是半个女儿也不为过。只是到底是亲生的骨肉,亲疏有别。
虽木已成舟,她还是鬼使神差说一句:“若是我儿被册为晋王妃就好了。”
那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表小姐终究是表小姐,宁远侯府便不是她真的娘家。本是恩人,但瞧着青萝之前决绝寻死模样,再大的恩也不过如此。
倒是陈青宛一听此言,皱着眉头不认同:“母亲休要再说这些了,叫人听见不好。”她认同,但自觉没有柳青萝的造化,况她虽亦是美人,美貌上是不如柳青萝的。而且听旨意就知道,官家抬举的是柳家而非陈家。
“是我糊涂了,柳姐儿好,我们只有好的。”侯夫人自然是有她一定的政治敏感度,便是看在柳青萝的份上,清算也会来得慢一些,“前厅来了许多人家,到时候我们再细细地挑一个好的,先给你定下来。若是以后再有变故,也少了一桩牵挂。”
陈青宛听得这话还撒娇:“母亲,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若是以往,再留两年也不算什么,但如今却是不成了,侯夫人搂着陈青宛,仔细摸着她的脸庞,也颇有点舍不得:“还这样孩子气,姑娘大了怎么能不嫁人呢?”
她没有再说话,这时候更需要一门有力的姻亲来度过难关,她亦不会在此时说出要去当姑子的诛心之语。只是搂着侯夫人,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侯夫人摸着女儿的鬓发,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同她说起自己的疑窦:“宛儿,你有没有觉着柳姐儿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陈青宛心中有计较,却还是仰着脸装作不知:“母亲此话从何而来?”
她们眼神一对,便知道了彼此心中的想法,侯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别人不知道,难道咱们还不清楚?柳姐儿那会儿在簌玉苑轻生的时候,不说府里的大夫,咱们自己也是瞧过的,那脸色青白,毫无气息,是真真个死透了。”
那是一个只有残月的夜晚,柳青萝像柳絮一样,悬在簌玉苑的房梁之上。
彼时还是侯夫人亲自来请的她,那飘摇的模样,哪怕是她这个收拾惯了的人,也不惊大骇。
5. 认祖归宗
京城甚少有这样接连的大雪,这些天却一直在下。洋洋洒洒,好像要将世间所有的污秽都掩盖了一般。
“死了的人又怎么会复活呢?母亲这是糊涂了不曾?”
陈青宛这样宽慰她的母亲,这话是对外的说辞。如今这里并没有外人,侯夫人还想同自己的女儿分享自己的疑惑:“仔细装殓了,再无声息,还停尸了三日。不吃不喝三日,饿也得饿死了,世上哪有这样惊奇的事儿?”
她说着望着前头落下来的雪,落在了她的肩上、她的发上,不禁叹了口气:“别家要是说这样的事,我都是不信的,不会是有什么邪祟吧?”
这话说的邪门,越是达官贵人,越是相信风水鬼神之说,她蹙着眉说道:“不如叫水云观的道士来做一场法事?”
陈青宛是从来不信这个的,她不认可地摇了摇头:“母亲这是要做什么?好端端的做起法事来了?不知道的以为咱们家又出什么事了,反叫人起疑心。”
何况她也怕一场法事,再将救命稻草“柳青萝”给送走了,宁远侯府又该何去何从?
这母女二人一对眼神,便心照不宣地安心准备柳青萝的嫁妆了。
花厅又围满了人,一如往昔辉煌时。这会儿陈府才有起色,陈观山养在府外的外室纷纷得了信,要带着儿子们“认祖归宗”。
以往陈观山怕辛府的权势,且这些外室们身家也都不清白,故而一直养在府外,也是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陈观山只等辛夫人去了再收回来,而辛夫人也在等陈观山不在了再整治这些不成器的外室子。
可如今形势不同,两位看着一时半会儿都归不了西。侯府式微也便罢了,但如今侯府里出了一位王妃,且侯夫人的娘家辛府倒了,再不来认祖归宗待到何时?因此陈观山养在落花巷子里的三位外室,都来了宁远侯府。
辛夫人在前厅交际,好为女儿陈青宛婚事筹谋一二,就看到了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被下人领着,远远看着三朵花儿似的,端的是柔情似水,腰肢软得和柳条一般,但看见辛夫人好似饿狼看到肉:“夫人!夫人在那!”
三个女人也不去求宁远侯,只齐齐地跪在辛夫人面前:“夫人,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奴婢们进府,只求一口热饭,好让我们伺候您和侯爷。”
正与辛夫人说着话的何家夫人见此状,心下也有了计较。男人有外室不是新鲜事,这样闹到人前的却是头一遭。下人们敢这样将人带进来,那必得是上头同意,辛夫人连后宅都镇不住,那她的女儿,娶来又有何用?
辛夫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想到宁远侯才起势,就这样忘恩负义。她远远地隔着人群看向陈观山,只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枕边人的算计,才最戳人心窝。陈观山与辛瑜并非盲婚哑嫁,辛陈两家累世交好,姻亲已密不可分。多少年前他们也这样遥遥相望后,又羞怯一笑,端的是青梅竹马、举案齐眉。
老夫人这些日子大喜大悲,正在后院将养,没办法帮她说话。如今在前院应酬的不过陈观山父子二人。辛瑜闭着眼睛,努力不流出泪来叫人笑话,但藏在衣袖里的手,几欲将手折断。
花厅内原本熙熙攘攘,如今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看辛瑜的笑话。
老侯爷知道儿子拈花惹草不对,但辛瑜也太厉害了些,偌大一个侯府,怎么可以没有男丁继后?她也胡闹太过了,年轻时候也罢了,如今姑娘都大了,还霸着不放,就不像话了。
“既然孩子都这样大了,还是观山的血脉,侯夫人就让他们认祖归宗吧。”
老侯爷叫自家的儿媳叫侯夫人,焉知不是将她高高挂起,辛瑜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她臊得脸都红了,陈观山说话她还有说法,老侯爷开口,一个孝道重重地压在了身上,压得她腰都弯了下去:“儿媳谨遵父亲教诲。”
来的人家都是素日有往来的人家,有的是被辛瑜弹压整治过的。这会儿看好戏似的看着辛瑜孤立无援地站在花厅,素日奉承她的,竟无一人帮她说话。
就连方才好说话的何夫人也在心里摇了摇头,谁要一个娘家如此不堪的闺秀呢?往日她是侯府独女,今日可有三个儿子进来。辛瑜年纪已大,且身子骨不似年轻时那样好了,侯府世子也定不会是她所出。
聪明人总会趋利避害,明知的火坑亦不会跳。众夫人往后退了一小步,辛瑜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脸上血色尽褪,竟有了灰白之色。只有她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月婵前来搀扶她,生怕她就此倒下了:“夫人...”
辛瑜摆摆手,顺从地领着三位外室入了后宅,前厅还在交际,没有道理让别人看笑话。她倒是想一了百了地闹一通,可青宛还是侯府的女儿,宁远侯府倒了对她日后的姻缘没有半分益处,算准了她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样的闹剧是没有赢家的,前院的贵人容不下这样的龃龉。辛瑜才走没多一会,没有女主人招待的夫人们也纷纷告辞。男客们也只剩下并不入流的那一拨,为了晋王妃而来的,实在觉得宁远侯府不堪交际,前后脚走了,陈老侯爷和宁远侯苦留不住。
热闹戏竟像新年时候的炮仗,响过之后就迅速熄灭,闹哄哄的,好似黄粱一梦。
前院得了空子,陈观山犹不知深浅,还赞许他们知情识趣,好给他的儿子们上族谱。陈老夫人这会儿得了信来,就见辛瑜领着三个女人和四个孩子,正在宗祠拜庙,陈观山急得今日便要礼成,不消辛瑜吩咐,一应礼节所需之物,都早早预备下了。
陈老太太也是从媳妇儿过来的,自然知道辛瑜的苦楚,她有心为辛瑜争一争:“老大也太不像话了,领了三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就要入我们宁远侯府族谱,当侯府的子女?”
三个女人搂着孩子们瑟缩在一旁,巴巴地看着陈观山,他忙舔着脸同陈老夫人说道:“母亲,儿子也不过是开枝散叶尽人伦罢了,母亲又何必阻拦呢?”
“开枝散叶自有良家女子,你这些...”
老太太仍要骂,但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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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阻止了:“母亲,夫君愿意,就让他认吧。”
年轻的时候,她总想先从自己肚子里托生一个男儿,可家务繁杂,陈观山又是色中饿鬼,她收拾起那些莺莺燕燕,这么多年也累得筋疲力尽了。如今大势已去,她只有青宛一个指望了。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老太太已过古稀之年,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走了。陈老侯爷和陈观山受了礼,过后正儿八经的侯府中人了。这三个女人带了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儿,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五岁,瞧着都没正经上过学似的。辛瑜看了不禁冷笑,凭这也敢来拿捏她?陈观山也太小瞧她了。
事出突然,一应礼节从简,辛瑜真是贤惠到头了,一个个地挨个儿抬了姨娘安排院落。左右这些人,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也越不过她侯夫人去。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陈观山成日里和不干不净的人混在一起,早就染上了一身病,还能活多久,还不好说呢。
青宛是待嫁女儿家,没有去前院应酬的道理,但消息确却是不慢,父亲做出的丑事,竟要如此折辱母亲,她听得心都要碎了。如今阖府上下,只有青萝是最尊贵的。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哪怕青萝日后是正经主子,一品王妃,可如今也是和她一样的待嫁之身。
“好妹妹,素日里我母亲待你我是一样的,她如今遭难,求你救救她。”
柳青萝不知里面的弯弯绕绕,带着残忍的天真地问青宛:“发生了什么事?我如何能救?”
辛瑜收拾的都是陈观山的孩子,待自己小姑子的孤女确实是不错,一个白瓷瓶子也能看得出来,柳青萝又是以往内定的侄媳妇,没有道理去为难她的。
别枝是一个衷心的好丫头,青萝忍得替青宛联姻,她却忍不得:“大姑娘此言差矣,哪有侄女置喙舅舅家事的?便是要管,也总得有个由头啊。”
她话虽难听,但却在理,青宛本就对青萝又臊又羞,如今被一点破,更是无地自容。青宛虽然所求有些不讲道理,但她孤苦无依,外祖家也不似以前显赫,求到青萝这儿已经是求无可求了。
“青萝,我也不求你什么,你略到宗祠露个脸,只同我接我母亲回来,可好?”
柳青萝的眼神似乎还是很困惑:为何她只要露个脸,便能救她了。但这话并不过分,连别枝都想不出阻止的由头。她点点头,青宛便挽着她的手去祠堂。
辛瑜此时才将三位外室并四位孩子一并认完礼,老侯爷已经早早离开了。如今见女儿和侄女相携而来,自然知道女儿是为自己撑腰的,既伤心又欣慰。
陈观山见她们来得正巧,生了让姊妹兄弟和睦的念头,日后还需她们提携,叫几个小的与青萝、青宛认亲:“去,给你们的姐姐们见个礼。”
青宛就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她略侧了侧身没有受礼:“什么阿猫阿狗的,也配叫我们姐姐。”
此话一出,陈观山脸都绿了,青宛平日里性子最为和顺,乍一开口,连上带下,连陈观山都一起骂了。
6. 休妻下堂
宗祠二进门上写的匾额是家和万事兴,落下的雪花却迷得字迹都有些不清。
从来最规矩的大小姐,说出了最叛逆的话。陈观山连她的母亲都不怕了,还怕自己的女儿?
他又羞又怒,气得大喝一声:“畜生!你竟敢忤逆你父亲?反了不成?来人,上家法!”
陈青宛自幼被教养地很好,可有辛瑜这样泼辣又有主见的母亲,又怎么会是乖乖待宰的肥羊:“父亲也不用忙,横竖我也不过就是被卖出去的命。你要是将我打坏了,又怎生卖一个好价钱?”
“还愣着干什么?家法伺候!”
陈观山看着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干的女儿,有一瞬间的心虚,也全然被愤怒给取代了。布满皱纹的手指着陈青宛,他素来乖顺的女儿,此刻竟然敢审判他,将他卖女求荣的表面给撕了个稀巴烂。
若不是为了她,他何至于把侄女献出去?如今他反而成了恶人。下人们见宁远侯这个家主动了真怒,便畏畏缩缩地去
辛瑜本来委曲求全不过就是为了女儿,若是她被家法伺候,忤逆不孝的名声传到了外头,那她还哪里能找得到一个像样的婆家?
“我看谁敢打我女儿?”
当家二十年,余威仍在,且今日此事是陈观山做得太过。才一落魄就见他有如此嘴脸,也是当初瞎了眼嫁他。
“她如此忤逆父亲,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辛瑜,我看你是半点不记得三从四德,你多年无所出,犯了七出之条,是该被休弃的。”
辛瑜抬眼看陈观山,他的身影和二十年前的少年郎重合,竟看不出半分以往情谊。陈青宛知道辛夫人只是外强中干,这会儿话赶话说到这,竟然说出休弃之语。
也是她太天真,青萝纵使是被天家看中成为了王妃,但和陈观山是血亲。辛瑜虽是照看她的人,也隔了一层,若是辛瑜被休,那这个“舅母”的名头也做不得数了。
几个才抬了姨娘的妾室,一听辛瑜有可能被休都跃跃欲试。若是谁能成为下一个侯夫人,那自已的儿子不就顺理成章成为宁远侯世子吗?
殊不知哪怕两百个辛瑜下堂了也轮不到她们做侯夫人,被些微不入流的无法实现的利益冲昏了头脑,搂着一儿一女的那位,叫温语,自觉多一个孩子,便比她人要高一等:“要妾说,夫人的气性也忒大了点,侯爷要管教子女的,做妻室的哪有拦着的道理?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侯府便是这样的教养呢。”
辛瑜不会自降身份和这等人罗唣,自有身边的月婵来教训:“主子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一个妾室,也敢议论夫人小姐。”
她不过使一个眼色,自有被威压惯了的婆子来打,小姐是千金之躯万万打不得的。但一个落花巷要来作威作福的姨娘却是打得的,不消说便左右挨了两个嘴巴子,温语捂着脸哭求:“侯爷...妾也是为你着想,他们竟敢...”
“刁奴!反了,真是全乱了套了。”
陈观山脸涨红,他使唤不动下人,而辛瑜的下人却轻易使唤得动。老侯爷长寿,他一直到五十岁才袭爵,当了一辈子世子,本就自卑敏感。一朝得势,且温语也是他的爱妾,不由得将温语搂在了怀里安慰。
“辛瑜,你这个妒妇!我休定你了!”
那美妾温语还眼尖看到了一直在一旁当摆件的柳青萝,她惯当这样的角色,温语会错了意,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让未来的王妃娘娘来评评理。”
她想着这个时候不帮血亲帮谁呢?这会儿添油加醋,叫侯爷休了辛瑜才是。本来还以为今日这个表小姐要嫁辛大公子,如今姻亲不成,正好一不做二不休将人赶出去。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安静的柳青萝,这会儿大家才发现这位小姐,看着他们吵闹甚久,在这样平和的目光里,竟然有些无地自容。
“此事与我无干系,舅舅想要和离,你该问问舅母是怎么想的呢?”
辛瑜已经过厌了和陈观山虚与委蛇的日子,但她到这个年纪,争什么心气都有限,唯独陈青宛一个女儿放不下。青宛为了维护她而遭到父亲的呵斥,但无论如何,她不甘心如此下堂,故此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但青萝这一番话,把矛头都指向了她,如今怕是不说话也并不会下得了台。柳青萝的态度不明确,她如今的身份微妙,便是多说一句都能多增加许多的分量。
“若是辛府没有落败,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她眼睛一闭,脸上属于世家贵女的气度便出来了。
陈青宛到底是年纪轻,脸上藏不住事,何况此事是因为她不肯受妾室子女的礼的缘故,这会子肠子也悔青了。她自知母亲不想和离,故而给了台阶:“父亲又何必这样作践母亲?结发二十载,为您操持家业,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没有你说话的份。”
陈观山冷着一张脸,他尚且搂着怀里的美妾,如何会在乎已年老色衰的妻子?
“那我们走吧。”
柳青萝还记得青宛叫她来不过是为了接辛瑜回来的,看了半晌的戏只觉人间情爱无趣极了。如此薄幸寡恩,见异思迁,也不知有何益处,还苦苦支撑不愿放手。
青萝发话了,自然听得,明眼人看得出来青萝和青宛是一道的,青宛又是来接辛瑜的。
温语傻了眼,怎么在这个姑娘的眼里,身为宁远侯的舅舅,竟不如毫无身份地位的表姐。
这礼也没受,罚也没受,辛瑜领着青萝和青宛两个姑娘就出了祠堂,连告退的礼也没行,全当陈观山不存在,把陈观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句“站住”也不敢说,等人走出了祠堂门口,才敢暴喝:“等着!我迟早要休了这个毒妇!”
辛瑜听到停也没停,倒是陈青宛还想回头说两句。辛瑜一拉自己的女儿便走了,说要同那个白眼狼掰扯,他敢这样下她的台,日后定要他好瞧。她敛了眉目便说:“如今打点青萝的婚事事宜才是要紧事,别和他一般计较。”
陈青宛不认同地喊了一声:“母亲...”抬眼就看到辛瑜疲惫至极的双眼,不由得软了语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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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青萝的赐婚旨意来得急,婚仪时间也急,订在十八日,距离这会儿不过十二日。还得着手办元宵会,哪怕落魄了也得体面。嫁妆也不能寒酸,若是被扣上一个不敬皇室的名头,不知还要遭来多少祸患。
忙得辛瑜是脚不着地,连带着青宛也一同被使唤,只青萝一个闲着的。她倒是过惯了这样闲散的日子,并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这会儿竟有闲心去看青萝书架子上的书,以往她只读一半看一半,连带着一个白瓷瓶子都被熏陶得这样有文化。
别枝是青萝最亲近的丫头,她是最能感觉到自家小姐的不同的。以往小姐虽然也安静,但却没有这样死板的,死气沉沉,毫无生趣,仿佛世间周遭所有的事,都无法叫她变情绪。
辛白川求婚是,官家圣旨赐婚也是,他人贬低也罢,前倨后恭也罢,一点生气也无。莫不是死过一遭的人,真就如此性情大变?
她有些不解,但也只能安静地在廊下做针线。隔了两道门听到辛瑜带着下人清算库房中的珍宝,并上老太太的添妆。
许是陈观山这样不给面子地在众人面前说出休弃之语,以往也并非没有过,只是这次实在是和以往不同,他像是要休定了似的,冷落辛瑜的院子。要不是库房的钥匙和府中中馈还在辛瑜手上,怕不知要过起什么样的苦日子。
原本辛瑜还想留些好东西给青宛,如今看来一并都给青萝带走,日后凭她们姐妹二人的情谊,用晋王妃的名头再来添妆的名义,岂不是更好?因此库房里但凡有点好的,都给青萝算上去了。竟意外博得了些贤良和慷慨的名声,也是意外之喜。
“夫人,官中的帖子下了,说是让柳姑娘扮今年的观音。”
辛瑜点点头:“是了,待嫁的晋王妃,除了宫中的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还有谁的身份比她更高贵更适合扮这个观音呢?”
这话说得颇为苦涩,只是这活哪怕侯府未曾落败,也轮不到青宛的头上。青萝既做了“观音”,那近水楼台先得月,青宛自然可以扮得观音身旁的俏侍儿。一左一右两个女侍,一个内幕给了青宛,另一个的名额,自然各家待嫁女儿都争得。
因此门前倒送了不少礼物,全是为这个来的。侯府如今颇有些运转不过来,辛瑜又打定了主意要趁着青萝的婚事把侯府奇珍异宝都掏空了,这些礼送得倒是及时,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能让嫁妆更添一层。
陈观山看到这样多的礼,倒是有些稀奇,他咋舌,本来是舔着脸为讨好上峰讨一个侍儿名额:“柳姐儿的侍儿名额定了吗?何大人家的千金想做一个。”
辛瑜对他没有好脸色,况且在妾室上门的时候,何夫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她如今不求着何家做事,只求青宛能入得别人的眼,因此冷冷道:“青宛是柳姐儿定下的,侯爷若是定下了何大人的千金,就把这些都退回去吧。”
送上门的礼哪有退回去的道理?这不和生挖他的肉一般,可青萝青宛两个姐妹情深,他也不敢去触青萝的霉头,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那还是全听夫人做主吧。”
7. 上元夜
上元佳节,花灯如昼,火树银花合,端的是一派与民同乐的热闹景象。
重重珠帘下,映出的是一张绝色面容,她温柔地看着手中插着柳枝的瓷瓶,好似真像画中的观音。青宛也打扮妥当,另一位侍儿辛瑜不让何大人的千金做,却内幕给了自家的侄女,辛白川的妹妹辛知雨。
陈观山在最后才得知这个名额便宜了辛瑜的自己人,不由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辛瑜只拿一句“都是柳姐儿定的”来打发他,气得他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观音打扮得犹如神像,两位侍儿却是大家闺秀模样,端的也是十二分美貌。
巨大花车映照得青萝有如仙人携友游人间,从朱雀大街尾游至头,也就是安平门下。青萝于瓷瓶之中抽出柳条,撒播仙人清露,看到的人无一不惊叹于她的美貌。
辛白川在热闹的酒楼之上,看到如此清贵不凡的青萝自是酸涩不已,饮下一杯又一杯的苦酒,遥遥相望昔日爱人坐高位。辛知雨知晓自家哥哥心中苦闷,但这婚姻大事已定,身不由己,前途未卜,他这样痴痴地看着柳青萝,如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不晓得要做多少的文章。
故而她不认同地冲他摇了摇头,辛白川饮尽杯中酒,自嘲地挪开贪恋的目光,自斟自饮了起来。
上元佳节是未婚男女借着佳节之名相看的时节,青萝被一则圣旨既定了未来,她身旁的两位却是没有的,能有这样作“观音婢”的荣耀,也是不凡。
新皇将将上位,也为了与民同乐的美名,携着皇后和晋王,一同观看这佳期盛会。
“这扮观音的便是晋王心仪之人?果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皇后自然喜闻乐见摄政的王爷能娶这样毫无背景外戚的女子,故而也不吝自己的夸赞。
“皇嫂谬赞了。”
晋王行了一个礼,远远瞧着柳青萝,竟比初五那日还要貌美十分,素时便如白月光,妆扮起来又惊艳众人。
“皇后也觉着好?朕觉得也不错。你别看他这会儿这个样子,向朕求赐婚的时候,可是心焦得很呢。”
皇后端庄地站在帝王身侧,打趣道:“晋王到底年轻,还是毛头小子呢。不过这姑娘看着就知礼懂进退,晋王喜欢才是要紧事呢。”
“皇嫂说的是。”
晋王脸上浮现起红晕,当真是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虽是他用来障眼的法子,可娶谁不是娶?不若娶个安心,这也是顶要紧的事。
他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到这位心思莫测的人,瞧着莲花台上的人,若有所思。晋王心中有些不安,可他自信皇帝并没有夺人妻的癖好,而台上那另外两位底细,他也并不十分知晓。
青萝到门下,她如今作为“□□”,按照规矩并没有对人间的帝王行跪拜之礼,只是做仙子一般微微颔首,皇帝自然也知道这样的规矩,同未来的晋王妃见礼。
皇帝打趣道:“晋王不去瞧瞧么?”
晋王只做害羞的模样,并没有接话。皇后在一旁替他解围:“官家就不要打趣小夫妻了,左右他们俩再过几日便要成婚了,到时候咱们都去他府上讨杯喜酒喝。”
“皇后这个主意好,大婚当日,看你还躲哪里去。”
帝王亲临观礼,这晋王府又得将婚宴规格往上抬一抬,好在晋王作为少数的皇帝心腹,新赏的可挥霍的资本也不少。
皇室的露面不过匆匆,臣民行过礼后便回了内宫。晋王因着柳青萝是他未婚妻子,又扮做观音的缘故,便叫他不必回宫宴了。
晋王行礼应是,送完帝后,便在城门上远眺方才离去的身影,柳青萝腰肢细软窈窕,这一副做派又是十足十的仙人。不由得眼神都有些痴了,他本来自认不是重色之人,如今一见青萝,方知对自己的认知甚少。
错眼瞧到醉仙楼上亦有一人,比他还有几分如痴如醉之意,紧紧盯着莲花车的背影。女子晋王认不得,男子却是有几分交际,这是辛府的大公子。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江新月之前说的,柳青萝和辛大,瞧如今这模样,怕不是空穴来风。
他对身旁的小厮吩咐道:“去查查,坐那的是不是辛大,还有莲花车上的两位女子都是谁。”身为男子,他对皇帝的眼神太过熟悉了,应是起了兴趣,只是两位,不知那一位是合皇帝的心意的。
下人自领了命去查不提,不过一会儿,便上来回报:“回王爷,那确实是辛大公子。柳姑娘身边的两位姑娘分别是宁远侯府陈大姑娘和御史大夫辛家的辛二姑娘。”
“那你再查查,辛大公子和柳姑娘有何过往干系。”
伺候的人顿了一下,领命下去了。晋王摩挲了手上的扳指,从辛大那眼神看来,怕是干系还不小。连江新月都知晓的消息,他堂堂晋王竟然不知晓。
辛陈两家交好不是秘密,只是他也不明白底下人的意思,好端端的表小姐若是真是关系甚好,怎生要送得他晋王府做妾?他分明这样抬举柳青萝,却不见她脸上的感激、谄媚、讨好之情。
他已经给予她这个天底下除却国母尊位,最高的东西了,竟然还不能博得美人一笑?晋王十分苦恼,根本摸不清柳青萝的心思。
“回王爷,柳姑娘和辛大公子青梅竹马,听人说,圣旨下的那日,辛府正准备来下聘。”
晋王仍旧波澜不惊地摸着扳指:“就这些?”
小厮牧云挠了挠头,晋王自然知道他是犹豫,一抬下巴:“你说就是,不必这样支支吾吾的。”
“有传言说,柳姑娘是为了辛大公子自尽的。”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都安静了不少,连晋王都有些惊诧,倒是身边立着的另一个小厮牧风骂道:“胡沁什么呢?柳姑娘可是死而复生的祥瑞,怎么会为一个要倒台的辛大自尽?”
“是、是。”牧云赶紧告饶,“肯定是那起子小人胡说八道,奴才这就撕烂他们的嘴。”
晋王点点头,他虽然确实是要一个身份低微的妻子,但并不是需要一个风言风语传播得如此之广的女子。凭她多貌美,也不允许有桃色传言的女子做一个晋王正妃。
这会儿晋王看醉仙楼辛大的时候,只觉这人应该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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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不过现在没死而已。虽然柳青萝此时未过晋王府的大门,可晋王却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占有欲极强。那辛白川也是胆子大得没边了,酒一杯一杯地灌,竟然敢直视晋王,两人视线恰巧对上,也不肯避让。
门下的柳青萝莲花车又一次从他们视线的中间过,两个人视线交缠后又黏上柳青萝,试图看清她所在意的人是谁。可她那样轻巧地过,注意力只在她手上的瓷瓶,和眼前的人间烟火,竟一丝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其中之一。
辛白川酒也不喝了,晋王扳指也不摸了,直勾勾地看着对面,好像能从这样的眼神里剜出一个洞似的。柳青萝缺心眼,没有感受到,但身为辛白川的妹妹却感受到了,可无论她怎样暗示,自家哥哥就和心甘情愿送死一样盯着晋王。
好在青萝在下车那一瞬间,车散架了,莲花瓣天星似的散开,并着火树银花,煞是吓人。晋王也顾不得看辛白川无理的审视了,飞身下去就要接青萝,辛白川亦是,车一出问题他便反应过来了。
周遭百姓都被这样的变故吓了一跳,毕竟“观音”是准晋王妃,来救的亦是达官贵人。
“王爷!”牧风、牧云想抓住晋王赵谨,但都抓不住。辛白川出现得就更加不合时宜了,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救柳青萝。
只见那柳青萝,不过衣袂微动。竟然丝毫不受这莲花车的干扰,吓得已下车要回来接她的青宛、知雨二人小脸煞白。
又见一身着华贵的男子飞身下来,看这织金蟒袍,非富即贵,应当是晋王。她们才惊讶晋王亲自下来了,背后又出了动静。知雨一见是自家哥哥就坐不住了,忙伸手拦住他。
青萝神色不见异常,仿佛坏得不是她的莲花车。莲花崩坏,可莲台还在,她如此端坐莲花台,仿佛真是神女。众人不由得惊诧,百姓都跪下来山呼“神女降世。”
这一变故倒是惊坏了这群人,知雨死死地拦着辛白川,不让他为一时的冲动而毁去辛家的经营。辛白川理智回笼,但仍旧嫉妒地发狂。人虽然不能过去,但眼神追随着赵谨的一举一动。
赵谨向青萝伸出了手,要将这普天的神光都收下。
青萝认得眼前人,是晋王府匆匆一别的晋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那只手,不知道做自己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他为何要伸手。
急得青宛在一旁小声提示:“青萝,快牵呀。”
青萝才如梦初醒一般,将嫩白的一双手放入了赵谨的手中,许是身为瓷器,冰凉太久了,此时乍一碰男子的手,好像有些烫着了似的,下意识想要抽回。
赵谨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反而把手握得更紧了,用力一带,青萝便惯性地靠近了他怀里,美人受惊,却不慌张。她平静地抬头看着赵谨,感觉到一丝莫名其妙。赵谨反而有些赧然,为与辛白川这样的角色生出争强好胜之心。
辛白川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们是后日便要成亲的未婚男女,他只能红着眼睛看他们恩爱和谐。
她微微侧头,看着散开的莲花台。是谁做的呢?
8. 十里红妆
灯火辉映,流光交织。
盛大的聚会下,有谪仙一般的人物,相携而立。
辛知雨和陈青宛在晋王出现之时,便依礼跟着周遭百姓问安。辛白川也拗不过这世间道理,也屈下了膝盖,跪了下去。他的识时务,让赵谨脸色稍霁。
青萝接触这世间并不多,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也不知道触犯了谁的利益。只是赵谨的手确实太热了一些,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是她目前的认知告诉她,这有些不对,二便是她乃一瓷器尔,并不喜欢温度。
赵谨浑然不觉,只知道手中温香软玉凉凉的,很是舒适,如此气便更上一分:“给我查,是谁要对本王的王妃下此狠手。”
牧云领命下去,对座上观音动手,这世上就没几个人敢如此,何况如今扮观音的还是柳青萝,未来的晋王妃。那性质就更加恶劣,毕竟这还关乎皇帝第一次登基后的颜面。
柳青萝抬眼望向他,有些不明白这句“狠手”是何意,毕竟这些对她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她接触的有限,今日几乎除了江新月都在场了。
一介孤女,还能惹上这么多的是非。赵谨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毕竟将旧派的恩,推到一个即将和他联姻的女子手上,手段上来说,并不十分磊落。
可她好像毫无察觉一般,瞧着仍与之前一般,端的是不动声色。有听闻这柳家小姐是五岁就被接进外祖家的,那宁远侯父子端的那般做派,居然教养得出这样的女子,他心中暗暗纳罕。
她一双柔情似水的妙目,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落在陈青宛身上,发现她一直紧张地看着自己,这十二年的姐妹之情不似作伪。辛知雨还有对辛白川逾越的担忧,是青萝看不懂的皱眉。
青萝的视线缓缓地对上了辛白川,瓷瓶是辛白川一手铸就,对他天然熟悉,眼神也变得有些...孺慕之情。这眼神落在赵谨的眼里,就不是那么清白了。辛白川没有指望柳青萝会在这样的场合里看他,不由得眼中也含着泪,在灯光之下愈发波光盈盈。
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赵谨黑着一张脸横亘在二人之间,杵着像一尊门神一般立在二人之间,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隔开了二人的眼神交汇。亲王的服饰华贵如天神,装扮得如此威严,却还有几分小孩子气,抿着一张嘴微微鼓着脸当人形屏风。
思及此处,青萝的唇角勾起极清浅的一个笑意,寒冬腊月,竟犹如春风拂柳般惬意。
这还是赵谨第一次见她笑,在晋王府她不笑,给她万千地位富贵,在莲花台上作神女她不笑,见辛大这么个小人她笑了。
赵谨不知道青萝的笑是因为他,只以为方才牧云打探的消息确凿,两人确实青梅竹马感情甚好。但那又怎么样?柳青萝已经是圣旨赐下,定给他做晋王妃的女子,就算有旧,也是前尘往事了。
他略一用劲拉了一把青萝,惊得神女入怀,方才觉得气顺,只是他没见怀里的青萝笑意不减,甚至还弯了弯眉眼。因他实在有趣,倒叫青萝染上了几分活人气息。
只可惜这样的好风景,他没有得见。还一味地看失魂落魄的辛白川,施舍一般地抬举他:“本王瞧你们表兄妹感情甚好,不若辛大公子做个迎亲副使?”
辛白川牙都咬碎了,让他迎亲,这也真是赵谨能干得出来的事。可他还是想...若是能迎一迎青萝,也算是了却今生的遗憾,于是抱拳:“谨遵殿下旨意。”
皇家迎亲,是天大的事情。
正月十八,钦天监算出来顶好的日子。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辛瑜作为女主人,阖府上下一百多位丫鬟婆子小厮并辛府送来一块儿搭把手的下人,光使唤的都有二百余人。够不上晋王府婚宴的同僚们自然来宁远侯府捧场,端的是极热闹。
仍旧是灯会那日的两位闺秀陪着新嫁娘青萝,陈青宛、辛知雨是辛瑜一手教养起来的京中贵女,最是会审时度势,如今打扮得应时得体在给青萝妆点。
青萝做新娘打扮,不过十几天前的事罢了,如今再来一遭,仿若隔世。妆娘三个,梳妆的又五个,整理喜服的两个,门外又有候着等的两排宫娥。将青萝真供奉得有如仙人一般。纵使见过富贵世面的几个小姐,也没见过这样的天家富贵。
时过境迁,再见不得将青萝匆匆收拾一番,只绑上两个绑花就完事儿的花轿了。破落的小轿和如今的高台座不断切换在别枝的脑海中,她只为自家小姐高兴,总算是熬出头了。
没想到做了最坏的打算还能有这样好的结果,否极泰来,上天总算眷顾了她的小姐。殊不知她的小姐,早就三尺白绫死在了那样无月的冷夜里,晃荡无依,身似浮萍。
新得了妆扮的白瓷,新奇地望向铜镜中的仙人,好一番花团锦簇、惊艳绝绝的容貌。青宛、知雨也为之屏息,暗暗咂舌:以往只觉得她确实美极,如今做新嫁娘的打扮,真是恍若神仙妃子,再没有更美的了。
皇后为晋王抬尊贵,特地命宫中二品女官来主持看顾婚仪,如今女官上前唱和:“王妃娘娘大喜!吉时已到,銮驾临门!恭请王妃娘娘尊驾出阁,自此琴瑟相和鸣,乾坤定如意!”
青宛、知雨两位未嫁女,将隆重妆扮的青萝扶起,她一展臂,自有宫娥为她穿戴华贵礼服,步摇相吻,清脆泠泠。繁复的打扮下,露出一张芙蓉面。原有不服一介孤女,如何能做得王妃高位,如今见了人,倒觉得她生来就该享福的。
宁远侯府也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以往见不到的达官贵人,能够远远地观瞻王妃风姿美貌。青萝被搀扶着出来,只闻外面人声鼎沸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而后又不约而同地俯身跪拜。
天家妇,自是君。
老太太也颤颤巍巍地扶着拐杖跪了下去,跪到一半,青萝忙将她扶起来,眼中莫名也含了泪:“外祖母...”
能有这样的好归宿,已是意料之外。老太太千般万般不舍,拉着青萝的手,也只能嘱咐:“王妃娘娘此去可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切勿挂念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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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辛瑜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青萝只扶了老太太,没有扶起老侯爷和宁远侯,他们俩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低着头脸都在烧,臊得慌。
好在宫中女官自知这样让长辈跪着,跪了即可,毕竟君臣孝道,再跪多了,于名声并不好听,于是唱和:“起——”众人便谢恩起身。
老太太想将青萝送往銮驾,被宫中的女官抬手拦了,她眼神一晃,好似二十多年前送青萝的母亲,小女儿陈意礼出嫁的那天,也是这样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哭得像个泪人一般:“囡囡啊,以后你要好好的...”
青萝点点头,不知为何,眼角滑落一滴泪,不知是谁的。
她被引着往銮驾去,一身大红衣裳的辛白川站在车架右侧,左侧是另一位册封使。赵谨在皇家宗庙祭拜天地等青萝来,并没有来亲迎。
辛白川从未见过这样的柳青萝,被人簇拥,高贵无比,他抿着嘴,依礼跪下迎接,只觉得上元夜那日看着晋王把她领走那天也不如何难过了,亲眼见着心爱之人嫁与他人,才是最诛心的。
女官仆妇将她搀扶上了王妃銮驾之上,宝马香车。皇帝就这一个极得圣心的弟弟,又有以往的门生文官瞧着,赐下了半幅皇后的仪仗,给足了这些人面子。
前有内侍宫娥开路,后有抬嫁妆添礼的小厮,光是抬东西的人都有百余人,依次排开,一直从朱雀大街头到朱雀大街尾,称得上一句“十里红妆”。为青萝的仪仗,宁远侯府的大门都被提前破开一半,当真是盛大辉煌。
围观的百姓也挤满了两边,贵人婚嫁,众人都想沾沾喜气。被这样的排场惊到,无不艳羡,又瞧晋王妃妆扮与那天上元夜的神女一点都不一样,白日里瞧着更为惊人。车驾过,跪了一地。
宫中自有赏赐,天家出手便是金叶子。端的是普天同庆,新朝新气象。得了赏赐的臣民,自然山呼万岁,一浪大过一浪。
青萝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人端详的目光了,她端坐在銮驾之上,听得宝珠花伞上珠翠相撞,耳边步摇铃铛。玉指纤纤,还能好脾气地摇一摇喜扇。她喜凉,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礼炮,热得她喘不上气。
车驾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宗祠外。赵谨已在此等候,看见辛白川一副潦倒模样,只觉快意。目光移向后至的青萝,又被青萝如此妆扮惊艳半晌,才伸手去接被女官仆妇簇拥下来的青萝。
二人立定,又跪天地。众人皆下跪,礼部尚书上前再读一次青萝的册封旨意:“臣弟、妾柳氏,谢主隆恩。”
又进宗祠,再跪祖宗家庙,过了这祈福殿,祭拜天地祖宗,她真正成为了晋王妃。
一应婚仪结束,又换了更大的亲王座驾,再由礼官引路,到晋王府已至黄昏。
府内早早侯下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从早等到晚,赵谨和青萝才一露面,众人就又整整齐齐地敛襟下跪:“拜见晋王殿下、王妃娘娘,恭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福被千秋。”
礼官唱和:“赏!”
9. 荣宠万千
王府婚仪又将开始,女官仆妇提灯引路,一层层走过,红色绸布挂满了晋王府,暖色的灯照应下显得格外璀璨。
高座上坐着帝王,还带着太后、皇后。新上位的帝王,尚没有那样的猜忌,也为了晋王的知情识趣,故而在礼节上这样地抬举他。
赵谨携青萝,跪在摆好的喜团上,三跪九叩:“臣弟、妾柳氏参见圣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圣上万岁金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帝好脾气地抬手:“起来罢,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你只当朕是你长兄就是。”
“是。”
上元夜,更深露重,哪怕灯盏亮如昼,也不如此时相近时看得青萝美貌,皇帝虽不是急色之人,但绝色错失,也不免有些可惜。
太后招手叫青萝:“老七媳妇儿,上来给哀家瞧瞧。”
青萝依言上前,太后慈爱地端详年轻小娘子:“老七倒是有福,媳妇儿这样俊。”
皇后笑着说:“可不是?前些日子,皇上带臣妾元宵受礼,远远瞧着这丫头扮观音,也是这样说,晋王弟还害羞呢。”
早在圣旨旨意赐下的的那一天,便有两个宫中的女官嬷嬷来教习青萝皇室礼仪,她今日一丝不错,倒叫太后欣喜,也十分满意。
太后取了腕上带的一汪水头极好的玉镯,亲自给青萝套上:“也不知怎的,哀家一瞧你这孩子,就觉得亲切。这是哀家母亲在哀家出嫁时给的,如今给你。”
“妾柳氏谢过太后娘娘。”
青萝如此乖巧,她不由得对这个孤女心生爱恋,下意识摩挲青萝细腻嫩白的手,只觉光阴飞快,一眨眼小儿子也要成家了。宫中的赏赐很多,都抵不过这一件珍重,这也是对晋王的看重,一母同胞,再尊贵的物什都受得起。
都说晋王要娶京中贵女才最适宜,如今瞧着赵谨欢喜的模样,看着新过门的媳妇的开心,却是多少金银珠宝都换不来的。
皇后自然不会同已成败局,忠心耿耿的弟妹计较,十余位宫人一字排开:“真是佳偶天成,本宫也为你们添妆。”两柄玉如意,五套头面,还有绫罗绸缎,还有宫中才能出的孤本名画,下了不少血本。
青萝仍旧是不见多惊喜的模样,反而叫人觉得稳重,还是那副模样:“妾柳氏谢过皇后娘娘。”
“这孩子,都成了晋王妃了还这么见外,以后你跟着晋王弟叫本宫皇嫂就可以了,也是咱们一家子和睦。”
青萝矮身行礼:“是,皇嫂。”
皇帝也捋了捋胡子,笑着揶揄:“皇后甚少这样大方,可见老七你这位媳妇儿是真讨人喜欢。”
“臣弟多谢皇兄赐婚,皇嫂这样大方,那皇兄总不能空着手来吧?”
皇帝点了点赵谨的脑门,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你呀你!”
众人都笑了,自一轮夺嫡争位之后,难得有这样大兄友弟恭的喜事。不论底下多少龃龉,此时都是和睦的。可意外总是在这样热闹的情境中出现,酒过三巡,外头牧云便有事来报。
本来牧云打算悄声说给赵谨听的,可帝王在前,实在有些不礼貌,皇帝还好心情地问:“出什么事了?”
左右后面自有鹰犬报与帝王,不如此时说出来,赵谨微微点了点头,牧云便说:“宁远侯府大门的匾额掉下来了,砸死了才认回来的一个哥。宁远侯说是侯夫人心存妒忌,要送官。”
天家外戚,大婚之日这样丢人。辛家也是在清算名单上的,只是小削羽翼,这会儿尚未真正轮到他们。
立在二门外候着的青宛见拉扯上她的母亲,忙走了两步,但被内侍拦下来:“前些天父亲便说要为了新纳进来的三个妾室要休了母亲,许是祸水东引,也未可知。”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大婚之日,出了人命,已是不吉。还有指认发妻的宁远侯,还有指认父亲的青宛。辛瑜叫陈青宛与辛知雨二人来,也是存了想让他们在贵人面前露脸有高攀的心思,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皇后见是一位闺秀,身边的女官便相问:“这是哪家的小姐?”
御前失仪,乃大罪。辛知雨忙拉着为了母亲冲动的陈青宛跪下来:“秉上,臣女乃辛樾辛侍郎家二小姐辛知雨;她是宁远侯府嫡女,陈青宛。陛下容秉,表姐也是因为救母心切,才失了仪态。”
陈青宛并不觉得母亲会愚蠢到在青萝大婚之日做这样的事,母亲已然被父亲厌弃,做这样的事,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杀了一个还有许多,难道要一一杀过来吗?所以不可能是辛瑜做的。故而才有这样的情态,她怕...陛下金口玉言,若是一句话便定了母亲的罪。
青萝才得了许多赏赐,她如今的身份,一看青宛便知道,舅母并非主谋,她矮身也跪了下来。听起来应该算是她“娘家”出的事,她的声名几乎没有,连亲戚还要如此后宅不宁,都不知道做这事的人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是冲着谁。
“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的舅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何况还是这样的大日子。”
有了这个明媒正娶的晋王妃,就好说话的很:“那既这样,出了人命,就交给大理寺彻查吧。”
青萝、青宛还有知雨齐齐跪下谢恩:“臣妾、臣女谢主隆恩。”
皇后自是抬举青萝,着女官亲自去扶:“大喜的日子,还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青宛、知雨自是谢恩起来不提,方才在二门外,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这两姊妹,如今近了,才发现是那日莲花台上的观音婢。不由得心思也神游天外,看得出了神。
太后见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有了玩乐的心思:“哀家年纪大了,这热闹也凑够了。你们玩闹罢。”
皇后自然要孝顺太后,便扶着太后:“臣妾服侍您一起回去。”
皇帝也看得回了神,知雨揽着青宛宽慰,那两姐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敢抬头看上位者。
“既如此,朕也和母后一起回去罢。”
帝后已给足了晋王面子,众人跪送:“恭送圣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青萝吩咐:“青宛姐姐应当是急坏了,秦女官,你陪着她们去一遭宁远侯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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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妃娘娘。”
秦女官领命而去,秦女官是太后拨下来给青萝用的有品级的女官,有她在,不会叫她们吃亏。青宛感激地看了一眼青萝,和知雨两人矮身行礼后告退,跟着秦女官坐马车回宁远侯府。
晋王府一切还如常,没人敢来触赵谨的霉头。但宁远侯府就不一样了,出了人命,那温语哭天抢地,喜堂变灵堂。
这大门白日里为了方便青萝出阁,确实是动了大门构造。但门上的匾额却是没人敢动的,小孩子活泼爱闹,宁远侯之前没有儿子,如今一来便有三个,自然存了在这样多人面前表现一下的心思,因此都领了出来。一会儿叫世伯,一会儿叫世叔。
只不过养在落花巷子的孩子,没有接受过世家大族的教育,明面上各个都捧着,实际上不知怎样笑话宁远侯府。但笑话归笑话,方才这样活泼有生机的孩子,骤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而且是被匾额砸死的,还是有些过于触目惊心了。
来的宾客有贵人不愿意被这样的麻烦事缠上身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走了一半留了一半,陈观山人到中年,骤然失去长子,又惊又怒。那妾室温语也从后院跑出来,抱着血人,又拉扯着正装打扮的辛瑜不肯放手。
“陈观山,说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我辛瑜敢作敢当。温姨娘,我可怜你骤然失子可怜,但是你若再拉拉扯扯,我便不客气了。”
那温语哭诉:“夫人,你要命你就要妾的命,为什么要对齐儿动手...老爷,那是我们第一个哥儿,你最是疼爱他了...”
辛瑜穿着品级命妇的衣服,在众宾客面前,比上次在花厅、在宗祠丢更大的脸,温语还在呜呜地哭。
陈观山多少年在人前都被尊称一句侯爷,哪有这样被人指着鼻子叫陈观山的,自觉落了面子:“辛瑜你这个毒妇,我就该早早把你休了。大庭广众之下,你都敢下此毒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来人,把这个毒妇送到京兆府去。”
甚至都不是和离、不是休弃,而是扭送到官府。辛瑜瞧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自己以往天真,竟然想和他天长地久。真是一次比一次刷新下限,如今更是撕破了脸:“陈观山,我没有做,你要报官就去报,我乃堂堂三品诰命夫人。无凭无据,你如何能扭送我去官府?”
陈观山瞪着眼睛同辛瑜辩驳:“谁允许你直呼夫君大名的?你的诰命也是我挣的。”
辛瑜还想说什么,陈观山便一个巴掌上去,扇得辛瑜倒向了一边。老太太忙去扶起她:“老大,你过分了!你媳妇儿是如何为人,你难道不知?”
老太太为辛瑜整理被扇得凌乱的鬓发,安慰她:“你受委屈了。”
辛瑜空洞着眼神,嗫嚅地说道:“我要和离!”
早在辛瑜被扇巴掌的时候,青宛的马车就到了,她远远地看着母亲受苦,心豆都要碎了,忙奔向辛瑜:“母亲!”
青宛一脸恨意地看着陈观山,她的和顺乖觉,都是为了做一个名门淑女,是辛瑜教养的结果,她本质上和辛瑜一样泼辣乖张。
10. 一拍两散
夜幕四合,天边星渐起。
辛瑜与陈青宛母女二人皆是一脸恨意地看着陈观山。
陈观山被看得极不自在,扬起巴掌想要再打,马车上的人不紧不慢出言:“侯爷且慢。”
辛知雨哪怕急,也没乱了脚下的步子,她款步走到辛瑜和陈青宛身边,唤了一声:“姨母。”和青宛一起把辛瑜扶了起来。
秦女官坐的是王府规制的马车,她跟在青宛和知雨的身后,不紧不慢地和大监一起宣旨,在场的人又都跪了下去。
“陛下口谕——宁远侯府案交由大理寺彻查。”
陈观山这会儿回过味来,并不是辛瑜,许是对她的信任太少了。也有可能是辛瑜平日里的做派太过于狠辣,导致他这样想她,这并不是他的错。他这样想着。
他跪下接旨:“臣遵旨。”
大理寺的人本在晋王府吃酒,被迫上工,也跟了过来,一行来了许多人。
那温语还想哭闹不休,但圣人面前的人,又岂容得她放肆?陈观山想悄悄叫人将她送下去,她哪里肯:“圣上明鉴,分明是夫人她妒忌我有儿子,才下此狠手...”又吃了陈观山一个巴掌,叫人捂着嘴巴送了下去。
“疯妇胡言,大监不要放在心上。”
辛瑜呆呆的,失魂落魄,她又再重复:“我要和离。”
这一句话落在了大家的耳里,老太太还想再劝,但辛瑜铁了心,不愿意再和陈观山过了。
陈观山瞪大了眼睛:“我宁远侯府才出了一个晋王妃,你要在这时候和离吗?”
青宛朝秦女官跪下:“大人,求求你救救我们母女吧。前日父亲便要宠妾灭妻,说要休了母亲,如今又要安莫须有的罪名在我的母亲身上,母亲想要和离,求您允了她吧。”
青宛的叛逆出乎陈观山的意料,以往乖顺的面具彻底被撕下。难道一个落败的外祖家,不如现在显赫的宁远侯府吗?
他说了三声:“好、好、好!那就如你们所愿,你也滚回辛府去!”他自以为拿捏了陈青宛,结果青宛还只跪在秦女官的面前,势不达不目的不罢休。
还有长辈在场,秦女官还未擅自做主,行了个礼:“老侯爷,老夫人,您怎么看?”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和离已是最好的安排。老夫人恨铁不成钢,聪慧的小女儿早逝,而老大又不成器。她也无法,老侯爷说道:“既成怨偶,不如一拍两散吧。”
陈观山抬头看着老父亲,他想休弃辛瑜,若是这样和离,岂不是便宜了她?
还要再说,但秦女官既得长辈首肯,又有宫中声望,便缓声说道:“大小姐既求我做主,秦某拿大,今日便做主为侯爷和侯夫人和离。”
宫中之人皆是训练有素,才落声,便有宫娥递上纸笔,秦女官落款下笔,一式三份,交由陈观山与辛瑜,辛瑜看也不看就签上了字,按上了手印。原本陈观山心里还有些许不舍,现下都烟消云散了,不由得“哼”了一声,也签字按印一气呵成。
没想到这对人,从前多少人艳羡的佳偶天成,如今分得也如此利落。
秦女官吩咐宫娥:“这一份交由京兆府备份,自此侯爷和辛夫人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既处理好了事情,秦女官并宫中大监离去。陈青宛和辛知雨也扶着辛瑜上了辛府停在宁远侯府外的马车,这样撕破了脸面,辛府来做工的下人们,也跟着走了,隐没在长安城的夜色当中。
但宁远侯到底还是出了一个晋王妃,仍旧是众星捧月,乱是乱了点,但依然热闹。辛瑜一走,老夫人颇有些人走茶凉之意,枕秋扶着老夫人去了内院休息。
而晋王府这边,却是十分训练有素,各个上官依次给晋王和晋王妃交际道贺。
轮到内院,江新月一脸愤愤不平地看着柳青萝,仿佛要给她瞪出个窟窿似的,说着不争不抢,不争风吃醋,没想到背地里确实这幅做派,还一跃成了王妃。
这会儿坐在高位,她还得收拾打扮,给青萝敬茶,嘴上是乖,但脸上全是愤愤不平:“妾江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青萝对她没有什么情感,既敬了茶,那便喝。只是这茶未免太烫了一些,她虽然不怕烫,但却并不喜烫。连带着觉着茶杯也可怜,天天要盛着这样烫的茶水,皱着眉头饮了一口。
赵谨侧着头看她,只觉得怎么样都好看,今日辛白川那吃瘪的样子更是取悦了他。柳青萝如今真正成为了晋王妃,他居然觉得有些踏实。
但见她皱了皱眉头,就知道江新月在使小性。他从青萝手里接过那盏茶,微微抿了一口,被烫得差点甩了出去。
“这么烫?!”
他瞪着江新月,江新月也没想过赵谨会去接,被吓了一跳,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窝在柳青萝身边,青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竟然没有把她推开。
赵谨看着青萝的反应,颇有些惊异,为她不怕烫,也为她居然没有推开江新月。江新月还找着靠山似的,整个人软了下来,好像做坏的并不是她一般。
青萝微微侧头看他,也是这样淡淡的,好像江新月和他没有任何区别。江新月对她使过坏,但他赵谨是清清白白的,一直好好地对她,怎么也是这幅表情。好像在上元夜看她笑是他的错觉似的,这人是真的会笑吗?赵谨心中不禁有些纳罕。
“你怎么端这么烫的茶水给王妃呢?”
他把气撒在了江新月的身上,江新月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往后缩了缩,小声道:“王妃娘娘都没说烫呢,或许妾端的正合适呢。”
“烫。”
“什么?烫你还喝?”
江新月一度认为是自己端的茶水不够烫,所以柳青萝才这样面不改色地喝下去。青萝淡定地将茶递给江新月,她倒没敢喝,只是一碰杯壁,就琢磨怎么样夹着尾巴做人了。
“我还以为你就喜欢这样烫的茶呢...”
青萝算是看明白了,这样烫的茶水,是江新月在给她使绊子呢,她将袖子微微一收。江新月就没处躲了,直直地对着赵谨,新月的脸上便有些局促。
“既然奉了茶,那就下去吧。”
赵谨没空和她这样嬉闹,一天的礼仪下来,他不累,青萝还累呢,何况她头上累得珠玉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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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鬓高髻。就是瞧着,也替她累,早些打发他们下去好歇息才是要紧事。
江新月自知做错了,端着茶行了礼便下去了。
而后是王府的管家,端了对牌奉上:“王妃娘娘,这是王府的对牌钥匙。”
别枝自是上去接过,又立在青萝身后。她原还害怕进入王府会遭人刁难,没成想居然这样平和尊重,也暗自为自家小姐高兴,总算是苦尽甘来。
又一轮的婆子仆从一批又一批地进来行礼问安,白日里跪上,入夜了下跪。这便是青萝对婚礼的感受,忙碌且繁琐。
她倒并不觉得累,只觉得新奇,但有人觉得他累。赵谨大手一挥便免了请安:“叫下面的人散了吧,这个月月钱双倍做你们的彩头。”
底下的人又欣喜又可惜,欣喜的是有双倍的月钱,可惜的是听说王妃娘娘是个天仙一般的人物,存了好奇之心,总想瞧瞧。但王爷已经发话了,不好再做纠缠,日后王妃一直都在府里,总有见的时候,因此一串地跪了下去。
“奴才、奴婢们恭贺王爷、王妃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赵谨嘴角难压,但还是心疼青萝,挥挥手下面的人有序地退了。别枝搀着自家小姐来了做喜房打扮的正房,又有司礼女官和喜婆说着吉祥话:“王爷、王妃大喜。”
赵谨也是头一次成婚,江新月是硬塞的也没什么婚仪,上次青萝来更是一个侧门抬进来的,不知道这样繁琐。
他上次参加的还是当今皇帝做王爷的时候,迎娶当今的皇后,不过只在府邸等着罢了。轮到自己,居然可以这样累人。
青萝与他相对坐于喜帐之下,鸳鸯被上撒了红枣、桂圆各色吉祥果子,但都不如身边人传来的淡淡馨香。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女官唱着从诗经中流传的吉祥话,赵谨听得脸都有些红,青萝还一脸不知何意地看着他。他心中有些疑惑,难道他的晋王妃这样不羞怯?
喜婆又呈上一碗饺子给青萝,青萝乖巧地吃了一个,喜婆跪问:“生不生?”
青萝抬头,什么生不生?人类的食物,她还暂时分不出来好坏之分,但还是试探性地回了一句:“生?”
女官跪呈一杯合卺酒:“双卺交饮福泽长,千秋万载承天恩。自此王爷王妃二人永结同心,恩爱两不疑。”
赵谨心情颇好,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倒是极大方,他亲自接过两杯合卺酒,将另一杯亲自递给了青萝,青萝接过,斜斜地从他的臂弯有样学样地主动靠近。
那淡淡的香味萦绕在赵谨的身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好闻,喜服袖子下露出一段和她脖颈一样嫩白的肌肤,像通透的白瓷。
饮尽合卺酒,至此终于礼成。
喜房里的人一个个离开,只剩下别枝,扶着她家小姐去铜镜前拆卸簪环,铜镜中又映出青萝一张俏脸,而后赵谨的脸也出现在其中,他无意识地摸着扳指,心却飘向镜中人。
“你下去吧,这里有我伺候就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11. 叩谢天恩
鸳鸯翻锦被,红烛照美人。
这还是赵谨第一次伺候人,他仔细地拆青萝发上的装饰,生怕勾到了青萝的头发,叫她吃痛。如此小心翼翼,便是说出去也无人相信是堂堂晋王做得出来的事。
一双壁人呼吸交缠,赵谨温柔小意地拆去发上装饰,只觉无一妆饰的青萝也美极,青丝如瀑垂在腰侧。
她抬眼看他之时,赵谨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
红烛高烧,灯花爆,是极好的兆头。红纱帐落下,隐去一双交叠鸳鸯。
原本别枝还为自家小姐捏一把汗,如今看来自家小姐这样的人品样貌,又有谁会不喜欢呢?喜房连夜叫了两次水,她心中腹诽,这晋王也真是的,自个儿是个练武也就罢了,真不爱惜劳累一天的小姐。
翌日,别枝来唤青萝起床的时候,还悄悄地瞪了一眼赵谨。赵谨觉得莫名其妙的,但是他心情大好,自然不会和青萝身边的丫鬟计较。
别枝担忧地问青萝:“小姐,你还好吗?”
青萝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认真评价道:“他伺候得还不错。”
吓得别枝忙捂住青萝的嘴,自家小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再看一旁的晋王赵谨,也是被吓得咳嗽了一声,憋笑憋得快要内伤。定是晋王教坏了小姐,别枝这样想到。
也不怪别枝这样爱惜青萝,青萝原来身子骨不大好。自从风光大葬之后,反而好了许多。
昨日那样辛苦,还被晋王拉去胡闹。今日还要早早地去宫中谢恩,拜见圣上和昨日见过的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她都有些担心小姐吃不消。
仆从们鱼贯涌入,但有序地给青萝换上晋王妃服饰,她今日仍是鲜亮的红色吉服。赵谨在一旁抿着嘴笑,只觉得瞧着生来就是该给青萝穿的。
他亦是一身与之相配的吉服,端的是佳偶天成。他就在一旁支着头看青萝妆扮,路过的丫鬟们都没眼看,谁见过这样的晋王?偏生青萝十分习惯,叫人觉得本该如此。
还亲自上前来牵青萝,有他在,还真不需要多余的人伺候了。晋王的车驾早早地侯在王府外,赵谨又亲自牵着青萝上马车,生怕她磕着碰着,好像是娇贵的瓷器一般。
原以为要从太极宫拜到慈安宫,也不知是哪里闹出来的笑话。说是太后体恤青萝辛苦,皇帝和皇后都在慈安宫,便一并拜了谢恩即可。
赵谨自然觉得好极,别枝又在心里给赵谨记上了一笔。这坏名声都是他撺掇的,得亏小姐是个知情识趣的,就是不好的也都是晋王带的。
一进慈安宫,太后与皇帝坐在高位说话,除了皇后以外,还有几位没有见过的女子。
赵谨和青萝自是下拜:“见过圣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帝一见二人,笑着揶揄:“老七倒是架子大,叫咱们几个好等。”
太后倒是十分喜欢青萝,护着不叫他说:“皇帝以前和皇后不也如此过来的?哀家可有说过些什么?”
皇后脸上挂不住:“母后~”
这样一打岔,想开罪青萝的都没了由头。一张嘴张也不是,不张也不是。想要说话的是江新月的同族姊姊,江予月,如今风头无两的江贵妃,长得是极明艳动人,若不是柳青萝,自家的妹妹应当是晋王妃的不二人选。哪知能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
她自负美貌,如今年纪见长,总不能与正值青春年少的青萝相比,无端地生出几分怨怼之气来。
今日殿中还有两位小皇子和两位公主,皇后膝下有大皇子和二公主,江贵妃生养了三公主,还有一位惠妃膝下有一个四皇子。因着昨日没有见过赵谨与柳青萝大婚,此时也都彼此见过。
三公主最是得宠,她笑着去拉青萝的手:“父皇,晋王叔的新娘子好漂亮啊。”
众人听了都笑,只有江贵妃银牙都要咬碎了,也揪不出青萝的错处。自家女儿还这样夸,真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因此便说她亲戚的错处:“听说昨儿个晋王妃的舅舅、舅母和离了,可是真事儿?”
早起梳妆的时候,秦女官有来上报此事,青萝自然点点头,不知道她说这话何意。
“好像是为着晋王妃的仪仗扩的门府,结果那门头,直接砸死了王妃娘娘的堂弟,真是好可怜啊。”
昨日他们回宫也是为着此事,在大喜的日子提这茬子事,实在是有些不大礼貌。但皇帝还乐意纵着她,只为拖一把晋王的后腿。
虽然赵谨自剪双翼,连着兵符和外戚一并不要了,但皇帝生性多疑,若是一个王妃的外戚,是个家宅不宁配着有罪的,那才真是永世不得翻身之法。
赵谨一张脸严肃起来,还有几分骇人,他脸上带笑,说的话却半点不饶人:“臣弟竟不知,贵妃娘娘这样消息灵通。”
后宫干政是大忌,这样的敲打之话,不该她来说。
江贵妃脸色稍变,很快又笑盈盈地接话:“晋王说笑了,左不过是道听途说,也不知真假,才想着问一问呢。”
进可攻,退可守。说得确实滴水不漏,她之前敢借着陛下的手塞江新月进来,此时也不会这样轻拿轻放。
倒是青萝安安静静的,好似转过来一句话:“臣妇与晋王也不知晓,但记得陛下昨日让大理寺彻查,不若您让陛下传唤好问一问。”
这便是更大的帽子,贵妃的脸色都白了,干笑着回:“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陛下,晋王妃真是有好伶俐的一张嘴啊。”
倒打一耙她是专业的,皇后自是愿意看贵妃吃瘪,皇帝乐得他们相争。太后觉得也面子上过不去了,遂笑着说:“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也不怕忌讳。”
“是。”
但场子到底冷了下来,赵谨与青萝略坐了坐便走了,皇帝又留赵谨议事,故而青萝一个人先回府上。
青萝起来的时候听秦女官汇报便知晓,陈观山与辛瑜和离的事。多日前,二人在宗祠大闹了一场,青萝便觉得,应该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还赔上了一条人命。
若只是二人和离也便罢了,人命关天的官司,以青萝对这人间的理解,便知晓并不是一件小事。
计较不如直接上门去看看,因而青萝吩咐:“去宁远侯府。”
别枝劝她:“小姐,这不合规矩,不若请秦女官去看看。左右两日后回门,还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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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生辰,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青萝已经遵循了这天底下最多最繁琐的规矩了,她在做瓷瓶的时候都没有这样不自由。但她有个好处,就是听劝。
才出了慈安宫,就被江贵妃的人拦住了。方才被太后打断的话,又说在她嘴边,如今没有晋王护着,谅一个孤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晋王妃留步,日头尚早,不若来本宫宫里坐坐。”
来者不善,便是青萝再迟钝,也能品得出恶意。青萝不知为何江贵妃要处处针对她,别枝却是小声提醒:“这位江贵妃,是江新月江侧妃的姐姐。”
青萝了然点点头,说话也是直来直往的:“臣妾与贵妃娘娘没什么好说的,便不去了。”
江予月哪里受过这样直白的冷待,后出来的皇后不由得被青萝的呆气取悦,看江予月这样吃瘪,谁能不畅快。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和贵妃娘娘这样说话。”
皇后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身边的女官自会替她发话:“贵妃娘娘,王妃是新嫁进天家的媳妇,便是陛下知道您这样为难她,也是不乐意见的。”
没想到走了一个晋王,又来了一个皇后,这柳青萝竟如此好命。
皇后既然来了,贵妃这为难也只能等着,和皇后打嘴仗的日子有的是,没必要急于现在一时:“皇后娘娘既然这样说了,那臣妾就不求着晋王妃说话了,臣妾告退。”
贵妃行了礼便走,青萝倒是乖巧行礼,皇后如今是越看青萝越满意,也不知道晋王是哪里找来这样的妙人。
“你要去本宫宫里等着谨哥儿一起回去吗?”
青萝摇摇头,她等他做什么。
没想到青萝拒绝贵妃,也拒绝了皇后的邀约,真是一视同仁,半点都不偏倚,但她也很诚实:“臣妾府内大乱,想先回府”
皇后一愣,笑着说:“这个自然,玉竹,你代本宫送送王妃。”
“是。”
青萝又矮身行一礼,端的是不会交际,送上门的人情往来都不会。玉竹是方才教训贵妃的那一位女官,对着贵妃严肃得很,见着青萝倒觉得和以往见过的贵人都不一样似的。
“王妃请。”
不消青萝想,她才到晋王府,秦女官便侯在门口通报:“王妃,辛家二小姐和...来了。”
那一个宁远侯府嫡女被她吞了,因着昨日辛瑜同陈观山和离的时候,陈青宛毅然而然地跟着辛瑜走了,如今再唤宁远侯府陈小姐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青萝垂下眸子,心里自然有数,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花厅。
原本还只是替青宛当作妾室送来晋王府的青萝,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贵人。哪怕是再姐妹情深,也难免有些不平衡。
之前青萝被遣送回宁远侯府时,尚且还能安慰她一二,知道被赐婚作晋王妃时还觉着如何。此时此刻她被若干人簇拥着走向她们,尤其是她这样落魄的时候,不由得相形惭愧了起来。
辛知雨亦是这样的感觉,以前还以为会是自家哥哥的妻子,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晋王妃。
如今再站起来,便有女官教她们:“见到王妃,为何不行礼?”
12. 抽丝剥茧
两姊妹才如梦初醒一般,给青萝行礼:“臣女见过王妃娘娘。”
青萝并不介意这样的虚礼,她自找了个喜欢的位置坐了下去,偏不是高位,还天真地同姊妹二人说:“坐罢。”
青宛实在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蓦的想起,母亲曾说过青萝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此时便有了实感。
若是之前的青萝,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的,她平日里不多受规矩,在大事上却是一丝不错的。难不成是为了折辱她们二人,故而坐这样下面,叫她们无处可坐?
下人也不敢置喙青萝的决定,于是拿了两个小凳叫青宛、知雨坐着,青萝抬头还有些奇怪,为何这样多的座位不坐,还要再拿个小凳坐着。她让其他人都退下了,只剩她们姐妹三人说话。
青宛却顾不得这样许多了,她忽视了这许多古怪之处,只一心为母亲筹谋:“青...王妃娘娘,咱们在宗祠的时候就看到宁远侯对我母亲那样不尊重,抬了三门外室折辱她,还将这么大顶帽子扣在她头上。求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们一把。”
青萝端着盏茶,既没有饮,也没有放,只是仔细看着,听得这话,抬起了头瞧她:“你这话我听不明白了,秦女官说已经如你母亲所愿,已然正式和离了,还要怎么帮呢?”
知雨知晓青宛关心则乱,便替她描补:“王妃娘娘说的是。但事出有因,背后的人目的并不是姨母,而是您。在您大婚之日,宁远侯府的长孙全哥儿没了,这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这还是青萝第一次听到这没了的哥儿的名字,她一向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知雨这番话入情入理,这也是为何她方才要从宫里想去宁远侯府的原因。
“圣上已命大理寺彻查此事,依你们看,除此之外,此事我该如何做呢?”
青萝把问题抛向了她们二人,年轻小姐只有忧愁的,能求到这儿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知雨垂下头略想了想,道:“圣意自有裁夺,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您在上元佳节时的莲花台也出了问题,此时依知雨看,大概率还是冲着您来的。”
有个能言善道的姐妹,青宛也安分了不少,认同知雨的想法,她们是当局者迷:“和离此事,应是意外,但也替你分去了吸引力。若人人都知道,为您出阁死了一个宁远侯的儿子,名声也是不利的。”
知雨看青宛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傻子。
如此威胁的话,当真是完全不顾青萝此时此刻的地位。偏生青萝半分反应也无,对这种威胁的语气,也毫无感知。
她只是低下头吹了一口茶:“所以呢,我该怎么做?”
只是分析一味利害,没有半点实际解决的办法。此话一出,对面俩姊妹都噎住了。
辛知雨略一思忖:“出阁那日,上下能有二三百余人,虽说有一部分是辛府借的,但辛府没有害自家姑姐的说法。此事得益者,瞧着应是另外两位姨娘,温姨娘就是再想出头,没了亲生的大儿子也难以出头。”
青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知雨便又继续说道:“为您的晋王妃之位,怕是京中的贵女都想要。最利害的便是贵妃娘娘的妹妹,江侧妃。您不若抽丝剥茧,查查江家以及与江家交好的几家,还有那两位姨娘的动静,才能防范于未然啊。”
青萝第一次当人,还只当了十几天,对人情世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如今听知雨一番话,好像雾蒙蒙的天拨开了一丝光亮,好叫她看清这世间。
“我知道了。”
青萝垂下眸子,想起从前的青萝,对着窗外的花落泪,如今的青萝彼时不过一装饰尔,尚且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如今窥见人间人情二字,方知她以前有多身不由己。
青宛既听青萝说知晓了,那再没有为难的道理,只是难免啰嗦,她心一横跪了下来:“求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叫我母亲洗去杀害庶子的冤屈。”
青萝起初没有去扶起她们,只是不明白这些礼节怎么这样多,她自己到处跪也就算了,青宛也跪,知雨也跪。
被自家的姐姐跪,其实是很折寿的,但青宛已无路可走,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青萝的身上。
可她不知,青萝如今也只有身份,论便利甚至不如她二人便利,手上能用的只有别枝。秦女官便是她知会她做任何事,都是要报给太后的。束手束脚的,万一查出个对皇室不利的,便是有冤也无处诉。
而青宛已出宁远侯府,再去安插人手,怕是也来不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打得青萝并上青宛母子都措手不及。
知雨如今陪青宛走一遭也是,世人拜高踩低,宁远侯府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便自然有的是人对辛家落井下石。
辛家本就艰难,还摊上一个手上或许沾了人命的姨母,上了这艘大船,便是谁也不能下来了。
辛府的未来便是她的未来,她未来还指望着姻亲能够拉扯一把,如何能叫人粘上这样的罪名?若能傍上晋王妃,那小人的为难或许也能少一些。
只可惜,辛府除了青宛这个表小姐,再没有和青萝血脉相关之人。她正儿八经的外祖父、外祖母已经一母同胞的舅舅还在,知雨心里也没什么底。
殊不知这样会筹谋又聪慧的知雨,很快就会有她的一番天地。
终于青萝矮身,将二人扶起来,心中不免感慨万分。青萝自是知道跪着的感觉是不好受的,两位姊妹被扶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害臊。伤心的是世事无常,一朝起势,一朝星落。喜的是,时至今日,青萝还愿意帮她们。
“江家我还能有些查的法子,可宁远侯里头,可能得需要青宛姐姐再回去一趟了。深宅后院,或有可用的人手?”
青萝缓缓说道,听到这青宛自然知道她这话不假,但是宁远侯府是什么地方,一个龙潭虎穴,她才将将出来,送上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陈观山不得把她吃干抹净。
看到青宛不说话,青萝叹了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你母亲的事,你也该问问你母亲。”
知雨经此一点拨,倒比青宛灵活许多,矮身一礼:“多谢王妃点拨。”
青宛和知雨既得了准信,便告退了。才一出花厅,迎面就撞上从宫中回来的赵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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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色莫辩,看向两位自家王妃的姐妹,有些意外挑眉,望向青萝。
两姐妹盈盈下拜:“见过晋王殿下。”
赵谨一抬手,随意道:“起来罢。”径直向青萝走去,青宛和知雨也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屋内只剩青萝和赵谨二人,他见青萝没有坐上座,也在她身边,挨着她坐着:“她们来做什么呢?”
青萝没有很排斥他的靠近,只是太热了些,没有瓷器会喜欢这样的热度,尤其是昨晚他还没轻没重的。
他把脑袋轻轻靠在青萝的颈窝,头发的触感毛绒绒的,青萝还没有被狗蹭过,她要是被蹭过,就知道被狗狗蹭也是这种触感。
“宁远侯和辛夫人和离,又没了长子,她们说瞧着应当是冲着我来的。”
青萝这样说,但赵谨也是个心思剔透的,人总是将利害分析得极为透彻,只以为别人是追着利益跑的傻瓜。
不过也没说错,为后宅之争,没必要牵扯一条侯府长子的人命,还在当今皇帝胞弟晋王迎娶正妃之时。
可若是真冲她来的,怎么不直接在出阁之日,让牌匾掉下来砸死她一了百了呢。到时候也如这般,推说给意外就好了。
赵谨出神地看着前方,幽幽地说道:“你的这两位姐妹,日后应当也会飞黄腾达。”
青萝不解地看向她,难不成她的重生,还能带来这样大的机缘?宁远侯府也不倒了,连上回辛家的两位待嫁女儿,也能飞黄腾达。
他才和这世上拥有最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交谈过,青萝丝毫不怀疑,只是是青宛还是青萝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
赵谨也没有猜出来是谁,依他看都没有自家的王妃好看。况且哪怕只是小喽啰,皇帝也不见得就待见宁远侯。
只有不识趣的人,才会觉得宁远侯府可以走得长远。
青萝被他蹭得痒呼呼的,给他推开了些许,赵谨马上就愣住了,可晋王妃还在琢磨着:“听女官说后日回门,恰巧是老太太寿辰,你要一起去吗?”
这叫什么话?虽然宁远侯府并不算是她正儿八经的娘家,但她是他明媒正娶、祭拜过宗祠天地的妻子,她问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试探他?
如果他说要去,会不会显得很上赶着?
他看向青萝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任何杂质,看不到任何的试探和腼腆纠结以退为进。
赵谨发觉柳青萝这个人实在是奇怪,好像不能用常理来推测她。别人修心也难得在低谷时不难过,也难得不在风光得意之时雀跃。
难道她真是这样的无喜无悲?还是她把她的情绪和心都给了另一个人。
他的面前浮现了辛大那张俊脸,以及他在上元夜、新婚日时极缱绻深情难舍的眼神。
十三年的青梅竹马,要在一朝一夕之间忘却确实很难,赵谨决定给青萝时间。
所以他伸出手将青萝的脸转到自己面前,迫她与自己对视,双眸相交之时,他听见自己问她:“王妃想本王去抑或者是不去?”
“青萝,你教教我。”
13. 军营生乱
富丽堂皇的花厅,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听到近在咫尺的声音,青萝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她做了二十天的人,还没做明白。面前的人可是做了二十年人的人,他让她教他做人。
赵谨还是没能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旖旎,全是对他提出的问题的迷茫,不由得有些气馁。
问青萝倒也没错,毕竟青萝与宁远侯府的爱恨纠葛,只有她自己才最为了解,要不要给他们脸面不过青萝一句话的事。
青萝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儿,漂亮的一张脸蛋仍在赵谨的手心里,她缓缓地说道:“外祖母应当是想见见你的,她还没有见过你。”
她说话的时候,下巴轻轻地扫过手掌心,痒痒的,但赵谨舍不得放开,还恶劣地摩挲了两下。
听到她如此回答,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开心得不行:“那就听你的,去见见外祖母。”
这句外祖母叫得十分顺口,仿佛在嘴里过了千遍。
他还想登徒子一般一亲芳泽,毕竟美人脸在面前,不欣赏一二反而显得他不解风情了。
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里面没有作声,牧云还是硬着头皮禀报:“王爷,西郊大营的人打起来了,嚷着要见王爷。”
被打断的赵谨没有好脾气,皱着眉头拒绝:“不见。”
牧云回了“是”,但没有离开。
“还有什么事?”
“他们说王爷要是不出面的话,就打到京畿营去。”
得到这样的回答,赵谨有片刻的沉默。青萝尚且没有接触过政事,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也知道兹事体大,因而劝道:“去吧。”
青萝真是对他半分没有留恋之意,还以为会因为他答应去宁远侯府而奖励一点或开心一点,全是他的幻想。
“好吧。”
赵谨也无法,只西郊大营也就罢了,但若扯到了京畿营,那便有些过头了。
闹到京畿营是威胁到皇城的安防,这群人,他们最好是有事。
挑在他婚后第一天闹事,圣上都免了他三日朝会,这会儿上工自然是怨气比天都大。
他在青萝面前尚可,一出了门,脸比黑炭还黑,牧云跟在后面也不敢,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牧云虽说是随时跟在赵谨身边的小厮,但也是有品级的将领,连他都拿不定主意的打闹,那必定是棘手的问题。
不外乎身份二字。
赵谨不用猜,就知道是江贵妃的胞弟、江新月的哥哥江弦在闹事,但对面的并不知道是哪位。
他自诩是国舅爷,还有个当王爷侧妃的妹妹,很不把别人当回事。长得一副清俊模样,私底下什么都来。
大部分是江弦惹事在先,别人反击在后。赵谨是罚也罚了,若只是他的侧妃的哥哥也就罢了,他还有个当贵妃的姐姐。
就是身为晋王的他也没见过裙带关系这样硬的人,什么功绩都没有也被塞进了西郊大营。
等到他赶到西郊大营一看,发现这江弦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嘴里还塞着布条,脸却是涨得通红,整个人都挂在木头空隙里晃。
他一看与江弦对峙的人,正是京畿营的大将,孟河。怪不得要闹到京畿营去,原来就是京畿营的人。
赵谨一到,在场的人自然跪下去行礼。孟河更是跪得笔直,旁边还跟了一个人,脸熟得很,自是那位方才才让他吃味的人——辛白川。他又怎么来了这儿?
“末将、微臣见过晋阳殿下,殿下千岁。”
孟河是不折不扣的纯臣,只效忠于陛下。他和辛白川扯上关系,那只能是陛下下达的指令。
那能飞黄腾达飞入禁宫的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起来吧。”
赵谨瞥了一眼辛白川,只见他也跪得认真,在礼节上半分错处也找不出,不由得觉得此子心底莫不可测。
“发生什么事了?”
不消赵谨问,他自己也十分清楚江弦什么德行。只是看这位新晋的“国舅爷”和纯臣的后台,够不够硬了。
“回禀晋王,江弦副将在军中聚众喝酒赌博,还威胁微臣一起。微臣不从,便要打微臣,幸得孟将军解救,方才留我一命。”
“但他叫嚣着自己没错,一定要您来,请您秉公裁决。”
西郊大营中拍江弦马屁的很多,但受到他迫害的人也不少,越是有能力的越是被他压迫。踢到辛白川,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为示公正,赵谨摆手:“将他嘴里的布条拿下来,听听他怎么说。”
好他个辛白川,自己开罪了江弦,赖到他身上处决,最后江弦只会恨上他和孟河,他就像个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江弦被放了下来,跪在地上,口也不成晋王,只喊“妹夫”,生怕别人觉得二人不亲近:“妹夫啊,全是污蔑!我一个本本分分的人,又怎么会干出这么荒唐的事呢?”
赵谨皱眉,牧云会意,替他开口:“放肆!对王爷不敬,杖十。”
话音一落,便有士兵来扣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十杖。赵谨倒不怕江家和江贵妃,毕竟有这样的男丁,也走不了太远。江贵妃地位再高,也只是后宫贵妇,手伸得过长容易反噬,就是难缠。
如今一见辛白川,身形隐没在孟河之后,看到赵谨投向他的目光,也不让不避。
更难缠的来了,赵谨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他新婚燕尔的时候激怒江弦,好让他不得闲的。
事实证明,是的。
江弦破口大骂:“狗东西,你们竟敢打我,我可是圣上和晋王的小舅子!”
一个棍杖就下去了,牧云推了推行刑的士兵,示意要亲自打。他接过杖子,江弦还以为牧云要给他放水,喜不自胜,结果牧云一个板子下去,他的幻想就破灭了。
牧云下手极有分寸,看不出外伤,全是内伤:“当今皇上的国舅爷,是林国公;我们晋王妃更是定远侯之女,你算是哪门子的舅爷?”
“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牧云冷着脸又下了一板子,江弦说狠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端的就是公报私仇。
赵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牧云行刑,半盏茶的功夫,牧云就打完了。江弦虽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但表情还是很不服。
牧云将杖子递给一旁的人,又站回了赵谨身后。赵谨瞧着下头的人,不仅江弦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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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人也不服,如此聚众闹事,竟就这样轻轻揭过?
赵谨摸了摸手上带着翠绿,象征着亲王之尊的玉扳指,轻飘飘地说道:“接下来请孟大将军按照军规处置罢,此等小事,不必报与晋王府。”
孟河却是纯臣,但他也没意料到,赵谨这样好说话。本以为不顾忌着江侧妃,也得看江贵妃的脸面。如今烫手山芋又回到了他的手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赵谨眸色淡淡,并不愿在此事上产生过多的情绪。他只对始作俑者辛白川很有情绪,但是他堂堂一个王爷,非要给辛白川使绊子,就有点跌份了。
他转身就走,不给二人说话的机会,他能出现在这里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了。赵谨翻身上马离去,身后人跪了一地,口中道:“恭送王爷。”
辛白川紧紧抿着唇,盯着赵谨离去的方向。
“辛大公子是受害者,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妙呢?”
他尚未听到这句,等到孟河再次唤了他一句,“辛大公子。”
辛白川方才如梦初醒。孟河不知他为何心不在焉,面露难色地看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江弦,恨不能像晋王一样离去,把烂摊子交给别人。
哪怕是纯臣,可按律数罪并罚,可够一够死罪。轻了又怕江弦不长记性,坏了西郊大营的规矩,着实是有些难办。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江弦呢?”
江弦此人,赵谨还不知道他在求圣旨赐婚的时候,来讨过青萝。来辛府的青宛与辛瑜夫人却知道,辛白川自然也知道。
所以无论是不是他故意挑衅,在辛白川这已经同江弦梁子结下来了。
“不若日日杖十,杖十日,以儆效尤?”
辛白川这是在公报私仇,杖十不多,可再杖十日,日日雪上加霜。江弦这腿不废也残,阴毒得很,却不让人捉到错处。
底下的人还在说:“辛大公子也太心善了些,江弦这样作恶多端,区区十杖也太便宜他了。”
只因江弦不禁打,牧云那十杖实打实的,他就这样活生生疼晕过去了,才会有人敢说实话。
孟河咳嗽一声打断下面的窃窃私语,正声道:“那就依辛大公子所言。”
下面有听明白的快意,没听明白的觉得没劲。但孟河都没有搭理,只看着辛大说话:“辛大公子除了江弦以外,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辛白川摇摇头,连着江弦的事也是他有意为之,如何会有其他人欺负到他头上?
圣上钦点的辛白川来此历练,日后成为陛下心腹也是指日可待。孟河一心只有高位上之人,他交代下来的事情自要办得漂亮妥帖。
夜色渐浓,赵谨打马从宁远侯府路过。
只见宁远侯府外张灯结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出了喜事。赵谨心下疑惑,他们不是才夭折了一个哥儿吗?就这样掩在了热闹之下。
牧云见赵谨停下看,不由得问:“爷,要进去看看吗?”
赵谨摇摇头,两日后,他的王妃自然会领着他光明正大地回宁远侯府,何须这样偷偷摸摸地去?
他朝前看,青萝还在晋王府等着他呢。
于是,纵马飞奔,归心似箭。
14. 朝秦暮楚
晋王府内,青萝正坐在书桌前,就像她很早之前一样。
也不看书,就纯坐着。
因着下午青宛、知雨两姊妹的话,有些想不明白。她从前听柳小姐念书,大多是诗,叫她一个瓷精,又如何应付得了人情世故?
赵谨回府之时,便看到美人斜斜靠在他惯坐的梨花木椅上,琉璃灯在一旁映得美人面如神仙妃子。
看得此副场景,他都不忍心打扰,牧云更在身后想出声提醒自家王妃,赵谨一摆手就叫他退了。
牧云出去的动静惊着了正想着事的青萝,她一抬眼,才看到赵谨望着她出神,故而问道:“你回来了?西郊大营发生什么事了?”
赵谨正想同她说是辛白川和江弦的缘故,但又不想在青萝面前提起辛白川,欲言又止:“无事,左不过将士们闹了些冲突。”
青萝点点头,也没有深究。毕竟她现下连宁远侯府的事情都理不明白,不过平白问一嘴,就是他说了,她也未必肯了解。
但对面那位还直为自己的聪明庆幸,要是听得辛白川三个字,万一青萝还要一探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走到书桌面前,看见面前的宣旨崭新,一个字也未落下。他将纤细的青萝拥入怀中,叫她坐在腿上,像在花厅一般贴着青萝的脸:“在想什么呢?”
青萝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赵谨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便缓缓说道:“青宛姐姐中午的拜帖到手上了,她说辛夫人把她那一份的嫁妆也算到我头上了。”
这也不怪青萝,未出阁的小姐,哪里能想得出来这样釜底抽薪的事?
怪不得辛瑜要和离的这样果断,旁人还只道是她受了大委屈,叫几个妾室治得死死的。
青萝拿出嫁妆单子,摊开长长的,能有两个书案。纵使这点富贵和晋王府相比,还是差了许多,但是赵谨看得越细,就看出来,辛瑜是连带着自己的那份也拿了出来。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天换日。
怪不得她和离之后,都没有闹着要去宁远侯府拿嫁妆,只因嫁妆全在这儿啊。
“她说得不错,辛夫人的份和她女儿的份都在这了。”
青萝还有几分天真:“她们是帮了我吗?我要还给她们吗?”
若是青萝因此昧了,横竖都是当时当舅母的辛瑜亲自给添妆的,能不能拿回去全凭青萝良心。
晋王府并不差这三瓜两枣,辛瑜出嫁之时辛府如日中天,但和成年封王的皇子相比还是着实不够看了。
“看你心情,你想还便还,不想还也可以。”
横竖只要青萝开心就好。
这话他没能说出口,毕竟她除了上元夜笑了一下,他还没怎么见过她笑呢。总是这样淡淡的,叫他一个习惯绷着脸瞧人的人都有些摸不透。
“侧妃娘娘,您不能进!”
牧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要是能让江新月进来,他脖子上的脑袋怕是不想要了。
“王爷,我是新月呀。您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妾亲手煲了鱼汤,您要不要尝一尝?”
赵谨真是被江家人打败了,不论他干什么,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就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面前。
可能一开始的妥协就是个错误,毕竟牛不吃草不能强按头,既被江予月摆了一道,塞了江新月进来,而后江弦又被扔进了西郊大营。
皇帝宠爱的贵妃,却叫他受累。
他已经退了一万步,娶了青萝这样身份背景的孤女,不知道上头那位还要退到何种程度,还是把京城的兵符还给他,他才会安心?
青萝听到了江新月的声音,便不再坐在赵谨怀里了,瞧着他出神地想事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谨在青萝离开的时候,便长臂一揽,不叫他放开。若说一开始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就是真香了,离开一时半刻都难受。
“牧云,叫她哪里来的回哪去。”
江新月自然是听到了,但她知道赵谨在里面,这时候叫她离开,她哪里肯?
“王爷,您为什么不见妾?您既然要妾走,那妾便走吧...”
说着欲擒故纵地离开了几步,转头又冲进书房。牧云倒是反应过来了,但是江侧妃是女眷,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像战场一样,擒拿江侧妃。
江新月就这样直愣愣地冲进了书房,还在娇滴滴地喊:“王爷~”又乍一眼看到青萝,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王爷的书房,等闲人不可以进吗?”
赵谨的脸色已经沉得像冰一样,青萝能是等闲人吗?但他不屑于解释,冷着脸问道:“这就是你和王妃说话的态度?”
也不等江新月再说话,吩咐人:“江侧妃不敬王妃,禁足三个月。”
江新月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王爷的命令已经下达,她只能跪着求:“妾错了,求您放妾一马。”
赵谨原想好吃好喝养着就算了,也不想起太多的冲突,但是江家人这样不识好歹,江弦摆了一道,那江新月也该安分守己了。
青萝第一日见江新月,就觉得她活络得很,并扬言不与她争风吃醋。
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她的顶头上司,再瞧她,只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叙说的微妙之感。
但赵谨没有因此松口,这王府如今是青萝当的家,他相信青萝不是那种克扣、小气之人,因此挥挥手叫人带了江新月下去。
江新月只觉得,从前府上只她一个女人,如今进了个柳青萝,便容不下她了。如若是不是柳青萝进来,日后或有个王妃之位也未可知。
因此恨上了柳青萝。
早知道再早一些,就用江家的权势,让她二哥把柳青萝娶了,也省得如今叫她心烦意乱。
反正彼时宁远侯府就像是秋后的蚂蚱,怎么飞也飞不高了。
但世上没有早知道,在她的眼中,只要早一些就可以,殊不知在执棋者眼中,这已是必走的剧情。
江新月没叫人押着,自己回了侧妃的院落。
青萝看着她离去的背景若有所思,都说晋王以前只一个侧妃,宠爱非常,为了她谁也不要。如今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可见赵谨是个朝秦暮楚的。
不是个好人。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哪里知道赵谨的心?
因此赵谨靠近的时候,青萝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就这半步,叫赵谨硬生生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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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去瞧青萝的脸色,她还是那样淡淡的,仿若世间的所有事都与她无关似的。方才还好好的,现下又不认人了,偏他就喜欢这个冷淡劲儿,也是欠收拾。
“外祖母的生辰,你可想好了要备什么礼物?”
这声外祖母是跟着青萝喊的,但叫得却是极为真情实意。
青萝思忖,这本可以交给秦女官来打理,但是柳小姐与外祖母的感情,若是用寻常物什打发,未免有些太敷衍了。
可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东西,全在嫁妆单子里。不然就是太后皇后新赐,才到手就转手给了别人,说出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故而摇了摇头,乖巧得很。
赵谨下意识就要去摸一摸她小巧的耳垂,青萝有求于人的时候,便顺从不已,很有为三斗米折腰的性子,叫人爱不释手,他好心情地说道:“前日管家呈上来的对牌,你去王府后院的私库里找找,有什么喜欢的,你凭自己喜好添上去就是了。”
青萝点点头,既在自己手里,一偏头就躲过了。
他摸得又热又痒,并不大舒服。
赵谨哪知道这个小白眼狼在想什么,但他喜欢的,又怎么会轻易放手?因此向前一拉,青萝整个人都跌进他怀里。
都成他的王妃了,抱抱怎么了?
堂堂晋王,才大婚便食髓知味,又上赶着“伺候”人了。直到夜里,云雨方歇。
正月二十一,是老太太的生辰。
青萝扶着腰在私库里,像是巡视自己领地一般,将好东西一个一个往外拿。
秦女官想在一旁提醒,有些太贵重了,但不敢开口。按例秦女官自然会备上一份,青萝找的不过是添彩头的,一两件就够下面人开眼了。
青萝整整找了十件,比皇后还大方。
“就这些吧。”
听起来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秦女官将此事上报给晋王的时候,他还心情颇好地说:“王妃尽兴就好,此等小事,不必报与我。”
秦女官悻悻地下去,一件孤品都价值连城,家也不是这个败法。但架不住小两口乐意,给老太太倒不心疼,只怕是便宜了宁远侯府。
那日喜宴,宁远侯那做派,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晋王晋王妃夫妇不心疼,她一个女官也不必替他们心疼。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晋王府出发,青萝与赵谨前有十二位侍应开路,后有二十四位人跟着,抬着满满当当的礼单,另有随身跟着的侍从四名。
赵谨倒是头一回同青萝一起,花枝招展地穿街打马。
他能来宁远侯府,已是给了极大的体面,如今还带了这样多的赏赐。因此宁远侯府也是热闹非凡,但人多归多,马车却是停在了极远处。
贵人们也怕堵了宁远侯府的路,走了一里路又回到此处。
陈老侯爷、老太太、宁远侯三人早早地侯在侯府之外,只等他们二人来到。
车驾既至,街头巷尾跪了一地,口中念道:“拜见晋王殿下、王妃娘娘,王爷王妃千岁。”
赵谨侧身去扶青萝一起下撵,青萝自与他一般端庄模样。
青萝一见外祖母,只觉分外亲近,快步走了两步,将老人家扶了起来。
15. 三朝回门
长街漫漫,众人跪了一地。
赵谨也知情识趣地来扶了老太太,陈老侯爷、宁远侯臊得比新婚当日还利害。
老太太被扶起来,见自己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如此和睦,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不住地说:“好...好...”
等到老太太站定了,赵谨方才吩咐:“起吧。”
礼官唱和:“免礼,请众人起身。”
没了辛瑜,宁远侯府迎来了毕生最大的宴席。靠着落花巷子那三位妾室,纵是有心也是无力。老太太甚至是自己亲自来操办的宴会,可见府中实在无可用之人。
除却晋王夫妇外,还有不少王公贵族。冲着晋王的名号,还有老太太多年来的人脉,青萝这回门,比婚宴时还要热闹十倍。
老太太原是前朝宰辅的嫡女连咏清,出身高贵。虽然如今落魄了,可当年确实是实打实的钟鸣鼎食之家。原定的人家,并不是陈老侯爷,而是戍边防守的杨平安杨将军。可惜刀剑无眼,杨将军早早没了。
陈衡陈老侯爷又是清贵世家,下嫁只求一个安稳。没想到命运这样捉弄人,她的女儿早逝,儿子窝囊。
好在陈老侯爷对连老太太也是真心,在大事上小气,但对她一颗心却是真真的。
不为青萝的三朝回门,就为连老太太的七十大寿,这个宴席也会办得极有声有色,何况是这样的双喜临门之日。
君臣有别,青萝与赵谨入高座,青萝左手边便坐着连老太太。
连老太太欣慰地看着青萝,眼里的泪都藏不住,从她已经发皱的皮肉中溢出来。
“晋王殿下...”她开口说话。
赵谨自然恭敬待她的长辈:“老太太,您说。”
她颤颤巍巍地将青萝的手覆在赵谨伸出来的手上:“我家囡囡呀,以后就拜托您了。”
“您放心,我一定待青萝如珠似宝。”他皱了皱眉,听得出来这语气之中的托孤之意,只觉得不祥,但还是宽慰老太太,“您如今七十大寿,日后还有八十大寿、九十大寿,你尽管来查。”
连咏清浑浊的双眼,认真地瞧着眼前的两个人,恍惚又看见自家的女儿了:“囡囡...”
秦女官怕老太太糊涂,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忙打断她:“老太太洪福齐天,外孙女也如此孝顺。咱们王妃给您找了不少好东西,您要不要看一看?”
老太太好像又糊涂了,有人搀着她,她便跟着走。
侍婢鱼贯涌出,端着鎏金海棠形托盘,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上头呈的是好东西。十二个女子之后,露出一张清丽面容。
众人定睛一瞧,这不是前日才与宁远侯割席,被遣送去辛府的陈青宛?
她极端庄,是辛瑜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上前矮身一礼:“臣女见过晋王殿下、晋王妃,王爷、王妃万福安康。”
又朝着连老太太那又一礼:“祖母,孙女儿来给您添福添寿啦!”
老太太对从小教养在面前的血亲骨肉,自然也是万般疼爱。
她在那日辛瑜离开时,就不赞同宁远侯的做法。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孙女愿意再回来给她贺寿,自是开心不已。
“哎哟,我们宛宛回来了?祖母瞧见你就高兴。”
陈观山脸色不渝,冷漠的地看着眼前的长女。他回忆起从前的往昔,却始终不能把她和记忆中的女儿联系起来。只因他已离家庭太远了,往日慈爱只在青宛小时候。
青宛自然不会上去触他的霉头,于她自有一个“孝”字压着,但陈观山也有“孝”压着。
她笑着迎上去,叫祖母瞧一瞧青萝带来的好东西,红绸布掀开,便是十二个珍稀佳物一字排开。
看到这些物什,在场的各位无不惊叹一声,晋王府出手大方。就是脸色犹如黑炭的陈观山,也缓和了不少。
“祖母,您瞧瞧,这祖母绿的水头,是不是好极了?”
这是一套祖母绿的头面,漂亮得不可方物。青萝将它挑出来的时候,就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秦女官和青宛,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好、好!”
连老太太忍不住说了三个好字,有这样孝顺的孙女和外孙女,她这辈子也是有福气。在场人无不羡慕连老太太的,老太君做到她这样有福气的不多见。
可惜这样的好光景没有持续太久。
正在众人恭贺之际,连老太太怔怔地望着前方,默默地流下泪来,青萝和赵谨还在一旁仔细听青宛讲解。
老太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青宛与青萝最相近,两个孙辈惊诧地扑过去。青宛当了老太太的人形靠垫,才没让老太太头着地。
“老太太——”
“祖母!”
“外祖母!”
“来人啊!”
寿宴乱作了一团,赵谨也冷着脸吩咐牧云:“去太医院接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来!要快!”
牧云行了个礼:“是!”
快马加鞭去请人,而这头也有府上常用的府医。老太太年岁已大,这还是辛瑜备下的。
如今大夫匆匆赶来,瞧老太太的情形,怕是不行了。又畏惧晋王权势,不敢说出这话,只含糊道:“先挪去内院躺着!”
青宛虽然重重地挨了一下,但还是关心祖母的身体,她按着青萝的手,道:“青萝!寿礼中不是有一味千年人参吗?”又转向大夫,“大夫,您瞧瞧可有用?”
秦女官自当从许多的寿礼中,准确找到那一味药,枕秋使唤着丫鬟婆子先把老太太搬去了后头暖阁。
大夫急急忙忙去认药,他瞧着药物说不出好坏来,凭他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的药:“宫中赏赐,应是续命之物。只是老夫实在是才疏学浅,不知用这药要何分寸。”
如此也只能等牧云带人回来了,好在他一向办事利落,赵谨也放心他。
青萝和青宛坐在暖阁的床榻旁,一左一右地围着老太太。老太太眼中已经浑浊不清了,她去探老太太的心脉。
暮气沉沉,毫无生气。
她反手悄悄渡了气过去,老太太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但人有短暂的清明。
这是回光返照之态。
陈老侯爷和陈观山也忙上前,围在身边问:“老太太怎么样了?”
瞧着如今晋王府抬举的是老太太,陈观山虽恨青萝两姐妹不把他放在眼里。若是老太太有个好歹,那宁远侯府也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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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荣光。
府医瞧着奇怪,但人之将死,就算有精气神也是强弩之末。他只皱着眉头探脉,又开了几味温补不出错的方子。
“你们不必忙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晓。”
老太太咳得天翻地覆之后,眼睛里却是止不住的眼泪。她爱怜地摸了摸青萝的头发:“我苦命的青萝...”
也不叫囡囡了,那是半糊涂之间,拿青萝当做了她早逝的女儿陈意礼。
又摸了摸青宛的手,安慰她:“好孩子,你受苦了,是你父亲的不是。”
“祖母...您别说这样的话...我舍不得您。”
青宛泪如雨下,靠在青萝的肩膀上,忍着抽泣声,不愿叫老太太担心。
老太太看向后面的两位父子,陈老侯爷沉默着不说话,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做一个隐身的、趋利避害的人。
脏事也只会算到陈观山头上,而陈观山被老太太刚刚的话臊得没脸面,想反驳一二。可如今的境况,再说一两句不顺老太太心意的,那不是要逼死她吗?
牧云此时带着一个太医姗姗来迟,这太医还是第一次骑着马赶路。还在这样冷的寒冬腊月,几乎是被牧云抓着手半拖着进来的。
来了此地,晋王亦站着那陪着晋王妃,有这尊活佛绷着脸看着,太医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青萝让出了位子叫太医诊治,站在晋王的身边。青宛仍旧坐在床尾,希冀奇迹出现,能救治从小疼爱她的祖母。
老太医在这样的一月里,额角细细密密全是汗。
“老太太大喜大悲,痰迷心智,今日又受了风。已是药石无医了。”
秦女官呈上那千年人参,叫太医看:“太医,你瞧瞧这个可有用?”
太医拿过来仔细查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好物,只是也不过延续三五日的命数。”
而后又有一马车的太医们迟来,被牧云抓来的是太医院院首,几个人轮番看过,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实在是之前保养得太差,老人家不该这样情绪变化过快。
但老太太反而释然笑了:“别为难太医们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青宛含着眼泪将千年人参递上,哭着劝老太太:“祖母,你用这个药罢。青宛不想过没有祖母的日子...”
连老太太含笑望着年幼的孙女,全是对死生看淡的宛然:“人生在世,终有一别。”她转头看着青萝,亦是慈爱非常。
青萝与晋王站一起,既登对又恩爱。青萝能有这样好的姻缘,她也不枉小女儿的临终嘱托,她缓缓把目光投向了陈观山父子二人,陈观山还以为有什么样的嘱托给他,忙唤:“母亲!“
老太太点点头,自顾自吩咐道:“青萝既然已经出嫁了,青宛便是咱们家唯一的女儿。我的嫁妆物什,一应都交予青宛添妆。”
没想到老太太最后竟说的是这样的话,陈观山急道:“那念姐儿呢?”
这念姐是妾室温语温姨娘在落花巷子生的小女儿,陈观山疼爱非常,从陈家的青字辈,叫陈青念。温姨娘才没了一个全哥儿,正是愧疚的时候。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向他。
16. 你方唱罢我登场
陈观山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自也有感情,只是他两番将青萝卖进晋王府的做法。实在是叫她恨铁不成钢,对着青萝又羞又愧。
尤其是青萝死的时候,她恨不得就跟着去了。
如今这样病入膏肓,自有他的一份功劳。
因此老太太疲倦地看着陈观山,冷声道:“你自有你的侯府家业,整个宁远侯府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为何还要来算计我一个老婆子的嫁妆?”
这话说得很重,陈观山也惭愧起来,但屋子里除了老侯爷,全是小辈。他满脸通红地低下头,说道:“母亲说这话真是折煞儿子了,儿子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还有意替念姐儿争取一二,但看见老太太的脸色慢慢从红到白,失去颜色。蓦然出现了对失去母亲的恐惧,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老太太的血色褪去,又唤了唤青萝,青萝听见上前去:“外祖母。”
她的眼神从青宛、青萝之间转换,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又呆呆地望向陈衡陈老侯爷,他一直这样如同雕塑一般,望着连咏清。
“衡哥,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陈衡摇了摇头,如今这个年纪再谈爱与不爱,实在是纠缠不清。她的心里没有他,但仍旧是为他操持了一辈子。
走过半生,好与不好,都成旧谈。
连咏清瞧着困了她一生的床帷,失神地望着,伸出手去够,唤了一声:“母亲、父亲、平安...你们来接我啦?”
脸上带着微微笑,如枯木一双手轰得倒下,如同迅速腐朽的烂肉。
“祖母!”
“母亲!”
“清儿!”
暖阁内的人,哭喊着也没能叫回慈爱的长辈。
连咏清离开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赵谨看面前如瓷如玉一般的青萝,周遭都是悲痛欲绝的人。只她有些呆地望着离去的外祖母,脸庞上留下两行清泪。
原来对亲人逝去,她也这样处之淡然。
眼瞧着她,纤细手指揩去脸上泪珠,似是未见过这样多的眼泪一般。
宁远侯府寿宴成了冥寿,再多的喜气也压不下去。
用作装潢的红绸迅速换成了白色经幡,下人们驾着梯子将大大的“寿”字揭下,换上了“奠”字。
来参加寿宴的人皆穿着喜气,哪成想能碰上这样的事?匆匆告辞。宁远侯强忍悲痛,只他一人辞别宾客。
哪怕他的母亲方才与他生了龃龉,如今一朝天人永隔,今生再无缘相见。
思及此处,陈观山一把年纪了也不忍悲恸不已。
按例出嫁的女儿不该在此处,秦女官想向前提醒。赵谨微微摇了摇头,嫡亲的外祖母没了,法外还有人情。
青宛趴在连老太太身边哭得绝望,她本是为了扬眉吐气,没想到竟是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她还未曾好好尽孝,如今再没有机会了。老太太的身体还温热,却再不会睁开眼睛了。
这厢消息也传得极快,辛府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老太太一向疼爱小辈,对辛瑜也不例外。她也从没为难过辛瑜,陈意礼出嫁后,也是难得地将她当作自家女儿一般疼。
如今收到老太太没了的消息,不由得怅惘,哪怕是和离了,也像是没了自家长辈一样。
辛樾作为兄长,叹了口气,一句“怎么死的不是陈观山”说不出口,显得太刻薄了。
辛瑜的嫂子蔡春和上前搂着辛瑜,辛瑜靠在嫂子的怀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而后放声大哭。
知雨也常去宁远侯府留宿,和老太太感情也深厚,叹一句世事无常,和她的姑姑搂作一团,也哭了起来。
府外传来躁动声,有礼官来宣旨。
几个人匆匆抹去泪痕,赶忙整理衣冠去接旨。
“圣旨到!”
辛樾、蔡春和、辛瑜、辛知雨与一众下人皆跪下,辛白川在军营不在场。几个人惴惴不安,与宁远侯府只是小场面,而宫中的旨意却是能决定命运的。
是抄家么?要从辛府开始抄吗?宁远侯得了风声所以才这样快休弃辛瑜吗?
“辛知雨辛二姑娘接旨罢!”
怎么是她?!
辛知雨款步上前,端庄行礼:“臣女辛氏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齐家治本,延绵六宫之庆。职在佐内,绵延子嗣之责。
咨尔辛樾辛侍郎之女辛氏知雨,柔婉旖丽,端庄贤淑。兹仰皇太后慈谕,授以册印,册尔为明妃,赐居关雎宫。
钦此!”
念完后,辛家上下都愣住了,没想到辛知雨还有这样的造化。
“辛姑娘,接旨罢。”
辛知雨方才如梦初醒,盈盈下拜,一丝不错:“谢主隆恩,臣女辛知雨接旨。”
大监笑着恭贺:“恭喜明妃娘娘,恭喜辛大人。”
蔡春和忙要给大监塞封红,谁成想能有这样的造化?一时之间还拿不出来,辛瑜忙把袖中的两三个打赏都塞给了蔡春和。
她感激地看了辛瑜一眼,辛瑜自幼便长袖善舞,知晓金钱的重要性。
众人再行礼之后,蔡春和堆着笑脸去给大监塞封红:“公公辛苦了,劳动您辛苦走一趟了,请您吃杯茶。”
“辛夫人哪里的话?日后明妃娘娘前途无量,可不要忘了咱家。”
蔡春和笑着应:“哪里的话?公公的恩德,我们铭记在心。”
大监笑着收了封红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众人又向辛知雨行礼:”
辛知雨捧着圣旨,眼中还有几分茫然。见父母长辈跪下,忙将他们扶起来:“快快请起!”
辛家之难迎刃可解,如今几个人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辛府一扫阴霾之气,好像要将这几日的晦气都扫除一般,轰轰烈烈地装潢了一番。
辛家自是知道,辛知雨能有这样的造化,定是因着辛瑜给知雨谋了青萝身边露脸的机会,自然感恩戴德。
那群拜高踩低,以前在宁远侯府得意之时,揣摩宁远侯府心意踩辛府的那些人,如今又来辛府踩宁远侯。
蔡春和见不得这样拜高踩低的行径,小声地抱怨:“这起子小人,我是实在看不惯他们,把他们打出去吧,有没有他们都一样。”
辛瑜和辛知雨不由得被她逗笑了,笑道:“嫂嫂你怎么糊涂了?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语‘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些人在事儿上怕是没有多少助益,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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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绊子来可是一等一的难缠。”
知雨亦是赞同辛瑜,蔡春和不免泄气,知雨笑着宽慰母亲:“左不过多几顿饭罢了,哪里值得气成这样?”
“我就是喂狗也不想便宜了他们。”
但还是老老实实招待,好在辛瑜早就管了一辈子宁远侯府,如今有她的帮助,蔡春和也松快了不少。
只是在老太太没了的时节这样应酬,虽是没有血亲的长辈,但难免也伤感。
“老太太这么好的人…”
辛瑜不知觉地说道,又有客来,忙仰头堆起一抹笑,连伤感的时间都没有。
辛府开了宴,为的是女儿入宫为妃;宁远侯府也开了席,为的是一品诰命老封君连老太太连咏清的去世。
在朱雀街尾的一南一北,遥遥相望。
方知命运捉弄起人来,实在是不讲道理。宁远侯府也听到了辛知雨封明妃的消息,青宛自是为知雨开心。但陈观山则是阴沉着脸,对着青宛就大发脾气:“若不是你来,叫老太太大悲大喜,她如何能出事?”
青宛冷笑道:“侯爷这话好没道理,您在落花巷子豢养三个外室时,难道有顾忌过祖母?您将青萝像个物件一样送来送去,还曾顾忌过人伦?”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青宛如今连父亲也不叫了,只差指着陈观山的鼻子骂了。
“你这个逆女,我要打死你!”
辛瑜不在,老太太也没了,再没有长辈护着青宛了。
好在一直坐在老太太身边的青萝淡淡开口,她眼神都没给陈观山一个,淡声说道:“宁远侯好大的口气,我外祖母方去,你就要将我青宛姐姐打死?”
陈观山同这个侄女来往不多,以往都是辛瑜帮着照料。以前从没发现她说话这样夹枪带棒的,大多都是逆来顺受,有苦便自己咽了。
他才敢大着胆子将她送人,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转变的呢?好像是她将要出殡之时,她死而复生的那天。
他隐隐地觉得青萝像换了个人似的,但是她整个人如假包换仍是柳青萝。
如今侄女将舅舅这样呛得下不来台,他一张脸臊得通红。
“我管教自家女儿,没有外人插手的份吧?”
他梗着脖子说道。
青萝轻声笑了一下,赵谨闻声瞧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底都是轻蔑之意:“听秦女官说,宁远侯府早在三日之前就要和青宛姐姐断绝关系?如今又成自家女儿了?”
好会说话的青萝,赵谨就这样歪着头看自家王妃把长辈说得哑口无言。
好伶俐,好叫人心生欢喜。
青宛冷笑道:“他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我舅舅家失势,便查也不查地休弃了我母亲。如今得意,却又没脸去说,只好拿我做筏子作威作福。我还不知道宁远侯?”
陈观山做官这么多年还从未被两个小辈这样骂过,冲上来就打了青宛一巴掌。
青宛被掀翻在地,捂着脸,耳朵被扇得嗡嗡响,笑容却越来越大:“好啊好啊,原来你这样打过我的母亲,如今巴掌也落到了我的脸上。你不必忙,过了祖母出殡之日,我自会离开高攀不起的宁远侯府。宁远侯,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经幡飘摇,京中又开始无声地落起了雪。
17. 明妃入宫
陈观山还要再上去,意欲打死青宛。
赵谨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咚”一声响,什么话也没说,只瞧着陈观山。
陈观山理智回笼,冷汗涔涔地下跪。青宛却是眦目欲裂,恨不得生吃了陈观山。
“青萝,我们回去罢。”又微微侧头看秦女官,“秦女官,方才青宛姑娘说要陪孝外祖母的灵堂,你陪着她。若是有人对她不敬,就是对本王与王妃不敬。”
秦女官行礼称是。
斯人已逝,再守着也不过徒劳。青萝没有挣扎,跟着赵谨回了晋王府。
回去的车架上,仍是喜气洋洋的装扮,青萝只瞧一眼,便心事重重。
原来做人,失去至亲是这样的感受。空洞又无助,哪怕她有身为瓷精的妖力,也不能为一个去意已决的人延续寿命。
赵谨就这样接着借着蔓延的雪色,瞧着她深思的面容。虽然仍旧是淡淡的,但青萝好像比从前多了几分人气,哪怕是悲伤的情绪。
接下来连老太太停灵在宁远侯府,停了七日,青萝为尽孝道,日日都去府上拜会。赵谨得空便与他一起去,不得空便忙着处理军中事务。
出殡那日,仍是漫天的雪花。
老太太的丧仪办得比青萝的要隆重许多,她身为一品诰命,又有晋王府的尊重,办得声势浩大。
陈老侯爷自老太太去了之后,便一病不起,连如今出殡的场面,也不忍看。
子辈由陈观山来拿着牌位,孙辈是青宛举着引魂幡。陈观山本不想叫她出来招摇过市的,但那几个外室的孩子尚小,怕极了这样的场面,这样在众人面前行礼。他自己也怕出了差错,便默认了青宛的做法。
辛家与宁远侯府如今并无亲戚关系,又在从前交恶。哪怕辛瑜想来再送送老太太,也不过在街角朝着宁远侯府的方向,悄悄敬了一炷香,以表哀思。
谁知世事就这样巧,遇上了宫中从辛府接知雨入宫的銮驾,册封使还是晋王赵谨,皇帝也给足了新纳的妃子脸面。
两方车驾相遇,街道就这样大,交错不开。
时辰是宫里定的,辛知雨也不想这样碰见,以免老太太最后一程也走得这样不安。
她如今一身华贵宫装,端的是华贵无双。她伸出一双手,上头有被人精心呵护的艳红的丹蔻:“扶本宫下撵。”
伺候在身边的女官微微摇头:“娘娘,这不合规矩。”
知雨虽事事符合规矩,但亦有条理:“蓝女官不必担心,本宫自有分寸。连老太太是本宫表姐的祖母,待本宫亦有长辈之意,如今走了,本宫送一程也是符合孝道。上头怪罪,本宫亦会担着。”
蓝女官听了,劝阻之责已尽到,贵人不听自有贵人的道理,便与人上前去扶。
辛知雨一露面,众人除青萝外皆下跪,口称:“拜见明妃娘娘,明妃娘娘万福金安。”
知雨与青萝遥遥见礼,有宫人替她拾起逶迤的华丽裙尾。她提起裙摆,庄重地朝着老太太的棺椁上了一炷香。
而后蓝女官唱礼:“起来罢!”
辛知雨如今身为宫妃,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她上完香之后就被劝回了撵驾之上,因着她的坚持,还是让连老太太先过了。
赵谨就这样和送连老太太走的青萝交错而过,他轻轻地捏了一下青萝的手,青萝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队伍走了。
连老太太被送去了城外的墓穴,那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知雨也由长长的宫中仪仗带到了太庙由礼官指引,祭了天地,入了玉牌,又从侧门进了。
等待她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老太太丧仪一过,青宛没了再留在宁远侯府的理由,原本还想叫辛瑜插在宁远侯府的暗桩去查一查牌匾的事,就被陈观山马不停蹄地赶了出去。
“你如今大了,翅膀硬了。宁远侯府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青宛冷笑道:“您不用忙,我马上就走,只是老太太将她的嫁妆一应物什都留给了我,我不好辜负,点清了便走。”
陈观山哪里肯?他被几个姨娘撺掇着,来抢老太太留下的嫁妆:“你都被赶出去了,哪里来的脸面要我母亲的嫁妆,快快滚出去要紧。”
此时留下来的秦女官就起了作用,她一向看不惯陈观山的所作所为,但表面仍是一派和气:“侯爷,老太太说遗言之时,王爷与王妃皆在场。您这样,不合适。”
陈观山不敢与宫中的女官硬碰硬,若只是青萝的女官也就罢了,但这是太后身边的人,拨过来暂时使着的,不可轻易得罪。
他擦着额上的冷汗说道:“您教训的是,只是这逆女实在是大逆不道……”
就被秦女官打断:“青宛小姐有仁有义,就是明妃娘娘见了,也是夸赞不已,哪里来的大逆不道呢?”
陈观山没吭声,左右她们三姐妹,从小一处长大,全是自己人。
一个飞升做王妃,一个飞上枝头做了皇妃。
竟没有一人念着他一个做姨夫、舅舅地好,只一味戳着他肺管子。
秦女官也没有惯着她,王府的下人来了,她亲自指挥:“快些去点一点老太太的嫁妆遗物,免得青宛小姐碍着侯爷的眼。”
青宛也不觉得快意,她只想要一个活泼快意的小老太太。
皇室的下人训练有素,很快就根据当年的嫁妆单子收拾好了,连着青萝献上的寿礼单子也一并带回了。
陈观山瞪着眼睛拦了:“这是王妃娘娘赠予母亲的寿礼,并不是当年的嫁妆。”
秦女官脸上是公式化的笑容,她自然不想青萝精心挑选的寿礼落到陈观山的手里:“王妃娘娘说了,老太太人既已去了,寿礼也一并并入嫁妆单子,一应交由青宛小姐,由她使用。”
陈观山“这…这……”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眼睁睁地瞧着人一台又一台地将宝物抬出侯府。
秦女官也扶着青宛走了,青宛这几日日日守在老太太灵堂之前,劳累非常,脸色都白了。
踏出侯府前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陈观山,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且等着,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说罢也不管陈观山如何态度,转头便走。
青宛是极有气性的,她叫秦女官将东西带回辛府。自己则孤身一人,来了京兆府,敲响了登闻鼓。
“臣女宁远侯府陈青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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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告亲父宁远侯贪赃枉法、私吞赃款、贪污受贿、停妻再娶。”
此闻一出,亲女状告亲父,实在骇人听闻。
她这几日也没有闲着,本想去查匾额一案,却意外在书房得了陈观山的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而辛府外,秦女官已经到了。
辛瑜祭奠过老太太回去休息,才准备起身去接回家的女儿。却见秦女官带着下人们和物什回来,只不见女儿。
心突突地直跳:“女官大人,我女儿呢?”
秦女官答:“青宛小姐说有事去做,叫本官先行送回。”
不是叫陈观山扣着就好,她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
许是老太太的死对青宛造成的打击太大,她接受不了要休息休息。左右日头还这样旺,姑娘要散心,自有她的分寸。
哪里晓得她辛瑜的女儿这样大胆,端的竟是这样大的心思,要和宁远侯玉石俱焚。
秦女官放下老太太的遗物,有序走了。辛瑜看着单子,又点了点数目,直到瞧见晋王府的添礼。
这送回来的比当初她暗暗加进青萝嫁妆里的还多了两成,老太太竟然这样疼青宛。她欣慰之余,又有些伤感。
可还不见青宛回来,有些着急了。
她虽然知晓女儿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但太阳穴仍突突直跳。
正准备出去找,门外就来了府衙的人。
两排士兵依次排开,正中有官差来报:“可是辛瑜,辛夫人?”
辛瑜脸色一变,以为是因匾额之事提审,但她自问从未做过此事,便还是大着胆子应:“回官差大人,臣妇是。”
官差说道:“您女儿陈青宛状告亲父宁远侯贪赃枉法、私吞赃款、贪污受贿、停妻再娶,物证俱全,府衙请您走一趟。”
官差每说一个字,辛瑜的脸色变白一分。
她如今的日子很好,也希望女儿能有个好归宿。如今一来,不知女儿还能否全身而退。
但如今官差已到面前,她只好面无表情地跟着出去。
蝉月没有跟着,而是匆匆报给了蔡春和,辛樾不在府内,她又命人叫小厮报与辛樾。
忙得那叫不可开交。
京兆府内,因兹事体大,连京官也不知如何下手。
青宛就冷着一张脸跪在堂下,端的是大义灭亲。
陈观山和辛瑜也这样在京兆府前不期而遇,他劈头盖脸就骂:“辛瑜,这就是你教养的好女儿。”
辛瑜也没让着他,摇着头冷声回怼:“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难道自己不知道?”
陈观山被说得没脸,还想讲条件:“辛瑜,你去劝青宛撤了案子,你仍旧是我宁远侯府的女主人。”
辛瑜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呸,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口水溅了陈观山一脸,青宛的泼辣全是与辛瑜学的,辛瑜自然更加利害。
陈观山抹了一把脸,拂袖离去:“不可理喻的泼妇。”
辛瑜虽如此说,但实在也为青宛担忧,急急忙忙抬步跟了上去,生怕青宛吃亏。
一进堂门,就看见青宛端正地跪在堂中间,脸上全是无惧无畏的毅然决然。
18. 抄家灭府
因此案涉及晋王妃家眷和明妃家眷,就是堂上官差也不好判案,早早写了奏折报与天听。
官差与进门的陈观山撞了个满怀,他还想硬气,一瞧手里的奏折便冷汗津津。
他赔笑拱手:“周大人容秉,小女顽劣,乃是诬告本侯。她气愤本侯因她母亲犯了七出之无所出和嫉妒之条,故而诬告。”
周大人问青宛:“陈小姐,你父亲说的是与不是?”
青宛说道:“是与不是,证物一辩便知。宁远侯府内还有更多,大人不妨查一查。”
那递送奏折的官差忙绕过了陈观山,快马加鞭呈递到了御书房。
明妃辛知雨方才入宫,晋王正在御书房回差事。
内监递呈到了皇帝面前,他看完哈哈大笑:“这辛陈二家,倒是真有意思。朕正愁怎么撕开这个口子呢,这不就来了?”
陈青宛这一纸诉状,可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皇帝本来就想对以往旧太子势力下手,可是没有由头,终究不好看。
他将奏折递与赵谨看,赵谨一目十行看过,心中暗跳。
皇帝好心情地御笔朱批:“着人查吧,这种蠹虫,早该清理了。”略思索一番,又说道,“叫谁去呢?明妃的兄长正需要功绩,不如就让他来吧。晋弟觉得如何?”
赵谨一句不妥都说不出,另一个嫌疑人辛瑜可是辛白川的亲姑姑,他就这样指派,这是铁了心要抄宁远侯府了。
宁远侯陈观山早在圣旨一下,便入狱了。
一纸旨意落到西郊大营的辛白川手上,方才又想找他麻烦的江弦才受完刑,对着宣旨的大监,跪都跪不安稳。
是急报,因此辛白川领着西郊大营并着皇城的官差,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宁远侯府。
“抄——”
他一声令下,只觉快意无比。
辛白川命人抄检宁远侯府,但自个儿却去了青萝在此的住地,簌玉苑。
“你们去查其他地方吧,这里我亲自查。”
手下领命:“是!”而后匆匆离开。
他再次踏进簌玉苑,只觉恍若隔世。以前他常来这儿,如今再来,竟是这样的契机。
因着青萝嫁的尊贵,闺房一应物件,都还在原处摆着。
连着他以前送她的灯儿、盏儿,各处游历送来的特产。全都好好的摆在原处,仿佛时间不曾离开,他们仍旧两小无猜。
只——他亲手制成的那只藤萝白玉瓷瓶不见了,是因为她最喜欢那只瓷器吗?
还是旧情难忘?
他不得而知。
不过闲了一刻功夫,手下立马来报:“秉辛大人,搜到赃物物证,请您查收。”
辛白川没能再沉溺于往事,立马投身于事业,娶青萝的那是晋王不是寻常子弟,他得要在皇帝的心中份量大过于晋王才行。
因此默许了这样磨刀霍霍对旧部的事,成为皇帝干脏活的刽子手。
他只是一脸冷静地看着眼前的证据,宁远侯的脏活,彼时仍是姻亲的辛家自然最是了解。
“老侯爷年事已高,陛下仁善免了牢狱之灾,其余人通通下狱。”
“是!”
强撑着病体走到簌玉苑门口,想求情却听到这样的噩耗。
他已然老了,不再是以往意气风发的陈侯爷。
在他爱人真正离去的雪夜里,他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恳求:“辛家老大,你真的要逼迫陈家至此吗?”
他记忆中的辛白川还是辛瑜出降之时,牙牙学语的大胖小子,还嚷着要陈爷爷抱的小娃娃,如今已经成长到这样高大,这样威严。
辛白川脸色一分不变,如今再要与他谈感情,似乎已经远了一些:“陈老侯爷,陛下圣旨,莫不遵从。”
他转头正对陈衡,微笑道:“老侯爷不下狱已是法外开恩,还请陈老侯爷不要为难下官。”
而后快步从他身边路过,不曾停留。
正月二十八,已是新年正月的尾声。
朱雀大街两侧的灯笼都被风雪刮下了几盏,但没人在意,也不会未将逝去的光阴驻足半分。
注定是不眠夜。
赵谨从内宫出来之时,宫门都将下钥。
晋王是独一份的恩宠,自新皇上位之后,例外颇多,就是留宿宫中都是常有的事。按照惯例,这个点他该留在宫中的。
但青萝还在王府等他,他不知青萝如今怎样,归心似箭,自不愿再在宫中留宿。
得皇帝笑骂一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晋弟也难逃一劫。”
赵谨不好意思地笑,只觉这样装疯卖傻,能够将此事轻轻揭过。
皇帝没有为难他,摆摆手:“去吧。”
他宫中亦有新纳的美人明妃辛氏,佳人方入宫,不好冷落。
赵谨出宫门后,又回望了一眼,只觉得这宫闱、这高位,将人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可怕得很。
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打马归家。
这新皇上位,短短一个月竟然比他前半生还要浓墨重彩。
回到晋王府,更深露重,但青萝还没有入睡。她穿着柔软的缎面家常衣物,披着白狐裘毯子,歪在美人榻上拿了本书看。
柳小姐爱看书,青萝有样学样,便什么都看。
赵谨回来便看到美人卧榻看书,十二琉璃宫灯映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温柔。
他一身寒气,也不敢惊着她,去了外间烤火。
其实在赵谨才进这个屋子,青萝就发现他回来了,她亦有事要问,便懒懒开口,声音还带着久味说话的哑:“王爷回来了?”
赵谨一惊,她竟这样关注自己,想是等累了。心下一暖,忙不迭地应声:“回来了,王妃怎么还不睡?”
烤了会儿火又从屏风后头探出一个头,若是牧云看到自家主子这样,一定觉得新奇,不过他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二岁的年纪,便是跳脱些也是正常。
青萝放下书册,她其实也不大看得进去,不过是有样学样。
起码赵谨比书有意思,她歪着头问:“你怎么回来这样晚?”
听见这样的问题,他心里甜滋滋的,像是裹了蜜一样,但是面上却是不显,平淡地回答:“哦,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
赵谨推开珠帘进来,露出一双剑眉星目,此时却皱着眉头。他走到青萝面前,坐在别枝常坐的矮凳上,学着她歪着头。
“你那个姐姐,一纸诉状递到了京兆府,宁远侯已经下狱了。皇上的意思是,抄家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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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萝听得有些迷惑,只觉得自己的消息来得慢,人人都可以比她早知晓。
但却对这个消息本身无所谓,她略微上心的人——连老太太,自己无意再在人间。剩下那几位,也难得挑起她一分半点的情绪。
赵谨有意想提这位抄家钦差,正是辛白川。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一点子私心,并不要紧吧,反正青萝也没追问。
青萝确实不关心谁执行这件事,她瞧着赵谨学她,便继续歪在美人塌上,问的却是青宛:“那她会有事吗?”
许是青宛、知雨两姐妹,在她变身为人来,接触的最多,故而生出几分感情来。
赵谨见她这样懒懒躺下,也将脑袋凑到她散开的秀发边上,闷声说道:“应是无事,只是这样指认父亲、大义灭亲,此后怕是与姻缘无益。”
青萝“唔”了一声,道:“秦女官帮着她,把老太太的家私和咱们府里送过去的礼都搬回辛府了,她哪里还用得着嫁人?”
“王妃说的是。”
赵谨从一大早去宗庙祭祀,作为册封使接辛知雨进宫行礼,也是累了一天了。
见青萝舒舒服服地躺着,就坏心眼地挤她。
青萝不满:“这就这么点地儿,你要把我挤下去吗?”
这点小情绪上来,很是叫赵谨受用,他点头:“王妃说的是,那我们换个地儿。”
他起身将青萝整个人连带着她身上的白狐裘都拥起来,青萝窝在他怀里显得娇小不已。
青萝怕摔,惊呼了一声,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惹得赵谨又坏心眼地垫了垫,青萝脸上难得染上怒意,眼角眉梢全是生气。
怕真把她惹生气了,赵谨也不敢这样没分寸地闹,只是小心翼翼把她抱回了床上,哄道:“这几日你也累坏了,早些休息吧。”
这话还有点人样,青萝往里滚了两圈,整个人背朝着他。赵谨也不恼,只悄悄地在她背后看。
脖颈后面露出一段如玉肌肤,赵谨就是摸过才知道其中妙处,这会儿却不急着上手触碰了。
他仔细观察微微起伏的人影,只觉得这肌肤也太好了些。是单她一人这样,还是所有女子这样。
赵谨虽然人没有动手,但鼻息呼出的气息轻轻地笼罩着青萝,她被这点小动静扰得坐立难立难安。
“王爷?你诚心想扰妾身安睡?”
这声音之中透露着浓浓的困倦之意,还带着难以察觉的羞恼。
赵谨给她掖了掖被角,哄道:“睡吧,本王不吵你就是。”
在近日难得的一丝好心情,不说青萝困顿,就是他也为了老太太冥仪还有明妃的入宫典礼忙得团团转。
说完话本想合眼休息一下,没想到就这样睡过去了。
赵谨均匀的呼吸在身边响起之后,青萝转过身,瞧着枕边的人,只觉有些茫然。
她抬手去触碰那俊美无俦的脸,如葱指尖才触碰到脸庞时,就被赵谨攥住了。
“青萝,你还要不要睡了?”
青萝嫌热,略挣脱一会,发现挣脱不开,除非展示非同寻常的一面:“自然是要睡的,哪里比得上王爷装睡?”
赵谨也不同她拌嘴,而是得寸进尺搂着她就继续睡了,丝毫不顾青萝如今裹得像个粽子。
19. 鲜花着锦
青萝在这样冷月无声的夜里,热得像是个火炉。
她觉着自己像是又被烤了一遍似的,热呼呼的不得劲。
伸手推开了赵谨,他又换了一个姿势搂了上来,青萝毫不留情面地转了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赵谨看。
赵谨睡得酣甜,没有察觉到青萝的不满,反而是青萝不知为何晚上非要等他,分明也没有这样挂念。
悠悠的,精神不济倒也睡着了。
因着近日事务繁多,青萝已许久未曾醒来时,仍瞧得见赵谨。恰巧对上赵谨方才苏醒的眸子,她问他:“王爷怎么还在这儿?”
“你就盼着我日日不在家,出去忙得见不着人?”
赵谨失笑,坏心眼地弹了一下青萝的脑门,青萝吃痛去揉,又开始心疼起来了,忙伸手替她揉。
“怎么了?可是打疼了?”
青萝打开了他的手,没理会他,别枝也领着一众丫鬟进来为他们洗漱。
但她心中始终牵挂着青宛,方才是不理赵谨,可这会儿又用得着了,便问道:“我想去瞧瞧青宛姐姐。”
“还有…宁远侯府的那个匾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想定不会是辛瑜所为,只是身在王府,又有前日进宫觐见时,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叫她摸不着头脑。
赵谨也敛了嬉笑之色,他纵是不喜欢陈观山,但陈青宛状告生父,还是骇人听闻。
“宁远侯府匾额之事,圣上叫本王回避。”
“为什么?”
青萝眼中不解,她的认知中,她不能够亲自去查,但赵谨不一样。瞧着他身份高贵,应当是无所不能的。
赵谨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正愁如何与她厘清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以及一些难以言述的微妙关系,就听到她又问。
“怎么辛大哥哥不用避讳宁远侯家?”
赵谨表情精彩得很,心下腹诽:怎么叫辛大就是白川哥哥,这样亲热,叫他就是公事公办的王爷。
原来青萝是不大知晓辛陈府上的事,昨日青宛往京兆府上一跪,辛瑜便四处为女儿奔走了。
早起青萝就听了一耳朵,才有此问。
“因为你的辛大哥哥势单力薄,是个可用之材。”
青萝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还真对辛大那小子这么感兴趣。
赵谨舔了舔后槽牙,气得发笑:“王妃就这样关心你的白川哥哥?”
再听不出他语气之中的酸意,青萝也是白当了这二十几天人了。只是她察觉归察觉,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阴阳怪气。
“没有,只是问一问。”
她认真回答,赵谨见她连“你的白川哥哥”都不反驳,气得转身就要走。
青萝忙拦他:“等等!”
赵谨回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怎么了?”
结果她只说:“我能去看青宛姐姐吗?王爷还没回答这话。”
赵谨冷哼一声,她实在是过分极了。他在屋子里回走了两步,解下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拿去吧!拿去看你的青宛姐姐吧!”
青萝收了玉佩,极正式地道了谢:“多谢王爷。”
偏生还这样知礼,赵谨一股子无名火往上窜。才走出门,又想往回走,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不是我的屋子吗?我走什么?”
想去找青萝问个究竟,但问了好像自己很小心眼似的。
正巧宫里来了人,大监笑着说话:“王爷,圣上叫您去一趟宫里呢。”
赵谨答应了一声,自去换得体的衣物。心里也难免会犯嘀咕,皇帝这样抬举辛白川,不会是扶起来他,与自己抗衡吧?
这个念头闪过,觉得自己实在是被青萝那两句话影响太深。自家兄弟,难免有龃龉。但只要自己姿态端正,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何况查抄宁远侯府,是什么很光彩的活么?
而青萝接了那枚玉佩,摆在手上对着窗边的光瞧,众人的眼神都被吸引过去了,别枝嘴快的小丫头云香说了一句:“居然是玉龙纹佩…”
大家都没听过这物什,便问道:“那是什么?”
云香解释道:“这是先皇在王爷冠礼上赐给咱们王爷的,天底下独一份,连圣上都没有。”
不说别枝,青萝都微愣了。他方才气急败坏掷下来,还以为只是敷衍她呢。
别枝倒是知晓王爷醋了,因着辛大公子的事,可她也很难对辛白川说出恶语。毕竟在青萝最低谷的时候,他仍旧愿意上门迎娶。
云香见众人不说话,便又补道:“见此玉佩如见王爷本人,没想到王爷竟给了王妃…”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别枝笑着说道:“不给王妃娘娘,该给谁呢?”
云香自觉失言,讪讪跪下:“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娘娘宽宥。”
青萝不在意,摆摆手便叫她下去了。云香见这样轻轻揭过,忙谢恩下去了,仍旧是别枝陪在她身边。
别枝想说些王爷的好话,话到嘴边:“小姐…”
青萝将手上的玉佩收拢,侧头对别枝说道:“替我梳个简单的发髻,我要去瞧瞧青宛姐姐。”
别枝张了张口,想说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现下这事儿确实要紧,但听着辛瑜夫人的话,如今已经交给了辛大公子,应当没什么大事。
御书房。
该在的人仍旧在,不过多了一位女子。
听见大监通报,美人回头行礼:“见过王爷。”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由他亲自护送进宫的明妃娘娘,她端庄贤淑地站在一旁,替陛下红袖添香。
赵谨脚步微滞,很快就调整好状态,亦是一礼:“见过明妃娘娘。”
皇帝在上座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多礼。”对着赵谨招招手,“晋弟,你来瞧瞧这肃国公交上来的税务单子。”
赵谨掩下眸子,感叹陛下恩宠太过,明妃竟然比皇后和贵妃还要恩重,可以来御书房伺候笔墨。
他撇去杂念,定了定心瞧奏折纸上的税务单子,沉思后道:“臣一个外门道,都瞧得出蹊跷,肃国公如何能把这奏折呈上来的?”
皇帝笑着拍了拍赵谨的肩膀:“肃国公老了啊。”
赵谨不敢接这话,仍皱着眉看奏折单子。
老肃国公是跟着祖宗开拓海关与陆关的得力能臣,深得倚重。初封肃王,是开国后第一任异姓王,继承了四代,如今只得一个肃国公的封号。
肃国公先辈固然有天大的功劳,到如今确实不折不扣的蠹虫。
游手好闲不说,办事能力极差。圣上在做皇子之时,最厌恶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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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当时肃国公仗着先帝对他的偏爱,而太子又是“板上订钉”的下一任君王,不知道给圣上使了多少绊子。
那肃国公一把年纪了,仍是蠢笨如猪,事到如今,还以为能仗着过往的功绩高枕无忧。
略等了等,皇帝没有听到令自己满意的回答,他揽着赵谨的肩膀:“你我兄弟,一母同胞,朕属意你做新的关税都督。”
赵谨皱起眉头,似在思索:“臣弟还缺乏历练…”
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抬手打断:“又不是要你事事盯着,除了你,还有谁能替帮朕把这一关呢?”
这说的还有几分哀求。
在赵谨迎娶青萝之前,皇帝新上位之时,赵谨请求把兵符交回给皇帝,皇帝没同意,但收回了一部分。
如今既有大半兵权,还要给关税之权,岂不是把国库的大半个袋子都给他了。
真是如此信任吗?赵谨不免觉得自己以往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他抬眼看明妃,只见她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挽着袖子磨墨。
“阿谨,帮帮皇兄。”
听他如此说,赵谨又还有什么不能应的呢?
“臣弟勉力一试。”
才答应,大监便在一旁宣了旨意。这是有备而来,方知他已是识相的了,只怕是不拿也要硬给了。
于是他敛下神色,跪下接旨:“臣弟谨遵圣上旨意。”
皇帝满意地摆摆手,叫他退了。
赵谨出御书房,回头用余光瞧了一眼,瞧见皇帝仍看着他,双目对视,笑得一如往昔。
一回头,大监就候在一边拿了许多典籍书册,谄笑:“恭喜王爷,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又指了指后头,“这是自开关来的案例册子,带回官署或有用。”
“多谢公公。”
一应十个小内侍跟在赵谨身后,到公办室时,书案上累得像做小山似的。
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这样重要的任命,明妃可以这样明晃晃地在场。
京兆尹大牢。
黑漆漆的,除了烛火透出的微光,无半点光。
青宛就这样坐在枯稻草上,比旁边的犯人好一些的待遇是一间牢狱里只她一个人,且没用过刑。
就在这样微弱光线下,衙役毕恭毕敬地将青萝领到了青宛面前:“王妃娘娘,就是这了。”说着打开了牢门的钥匙,又唤了一声,“陈大姑娘,王妃娘娘来见你了。”
青萝点点头,与青宛对了视线。别枝从善如流地给衙役塞了赏钱,也退到了一边。
“青宛姐姐,你还好吗?”
陈青宛是有些疯,为着自家母亲,也唾弃自家父亲。
她记着青萝的身份,也惦念她的帮助,故而一见人便跪了下去:“王妃娘娘…”
青萝将她手一扣,扶了起来:“不必行礼,仍旧像以前一般唤我青萝就好。”
青宛点点头,脸上仍旧是说不清的莽撞,她轻声将如何从书房中偷出证据,又如何小心整理塞到嫁妆之中,都一一述说。
宁远侯府除却陈老侯爷,全都锒铛下狱,青宛的身份尴尬,既是女儿,又是证人。
此事说来话长,青萝也细细地听青宛讲着。
殊不知一墙之外,亦有一个人静静地听着。
20. 隔墙有耳
他长身玉立,宛若一座雕塑,立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牢狱。
不是关他的,关他的自有其人。
大部分是青宛在说,青萝只是短暂的回应。
但却字字句句都敲在辛白川的心里。
此间静谧得落一根针都听得见,青萝明白青宛为何想要这样决绝,与宁远侯破罐子破摔,或许也是另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你有查到匾额一事的蛛丝马迹吗?”
青宛红着眼睛摇摇头:“未曾,本想查一查几位姨娘的俸禄开支,或者是来往之人。哪呈想才回去,祖母就…”
她微微低着头饮泣。
青萝在对面端坐,外祖母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她也伤心。
可是究竟是谁下手这么狠呢?
是冲着那位庶子“全哥儿”来的,还是她来的。
她不知晓。
那日来往的人太多,就是辛瑜也只盯着青萝和客人了。
因着青萝出门的仪仗太大,在门上、匾额上动手的都有二十余人,如今都被关在了大理寺牢狱。
大理寺飞进一只苍蝇都难,更遑论是打探消息。
“王爷可有办法?”
这回轮到青萝摇了摇头,轻声道:“暂时不行。”
青宛状告陈观山的桩桩件件,都是大罪。但匾额案疑云一般的笼罩在她的母亲——辛瑜身上,她在给陈观山落井下石的同时,更希望能给她母亲洗刷冤屈。
“那辛大哥哥呢?”
她自上元夜远远遥望过辛白川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见青萝愣神,青宛忙补道:“听人说这次主审的是辛大哥哥,或许他有办法呢?”
辛白川巴不得青萝来找,他听得此语,悄悄转身假装自己没来过。
他只想等着青萝来再假作偶遇,怕引起她的反感。
可青萝青宛两姐妹两个人话说不完似的,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辛白川在衙役拐角休憩之处,无意识地看桌案上的烛火摇曳,叫他无端想起以往青萝念书之时,他亦是这样百无聊赖地瞧着烛火。
彼时烛光之下还有美人,如今只他一个人。
关税处理处倒是明亮宽敞。
赵谨伏案看卷宗看得确实头晕目炫,不比昏暗灯光下的青萝清明。
牧云来报:“禀王爷,王妃娘娘拿着玉牌去京兆尹看陈大姑娘了。”
赵谨揉了揉额头,道:“此等小事,不必报与我听。”
牧云称是,正要告退。
听得赵谨留人:“近日天凉,过会儿本王忙完了,你同本王一起去接王妃。”
“是。”
京兆尹大牢。
青宛与青萝相对而坐,仍旧在说着话。
茶凉了几盏,辛白川迷朦之间,才等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别枝正搀着她往外走,她一袭月白衣裳,即便灯光微弱,也叫人挪不开眼。
“柳妹妹。”
青萝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不觉眼睛一亮。还正愁着怎么和辛白川见面,这不是瞌睡就来枕头?
这里只别枝一人,但她也怕隔墙有耳,若是被人听见,怕又是一桩官司。
她小心地暗中扯了扯自家王妃的袖子,在她之前行了礼叫了一声:“辛大人。”
青萝回过神来,也没有应这一声,只是颔首,问道:“辛大人怎么也在此处?可是青宛姐姐的事有进展了?”
听到这个称呼,辛白川心里一阵心酸,想以往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哪里这样生分过?
但好歹她还愿意理会他,不至于形同陌路。
“是查抄出来好些东西,青宛妹妹不会有事的。”
青萝点头,她自然知道青宛不会有事。辛白川是主事人为其一,最要紧的是青宛的证据也非空穴来风。
只是陈观山以为所有人都该和他一起,起码不会自毁前程。
偏陈青宛就是个例外。
“还想问你一问…”
青萝话还没说完,辛白川便上赶着接:“你问!我知无不言。”
别枝暗暗叫苦,这也没有叫人守着,实在是叫人害怕得很。
“你在查抄宁远侯府可曾见过什么不寻常之物?”
辛白川正色道:“你的簌玉苑我未曾动一分一毫。”
青萝无奈:“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陈观山或者那三个姨娘房中,可有与外人通气的证据。譬如书信…账本,多出来的金银首饰之类的。”
与他人交流这些,并不是一个身为一个钦差应该做的事。
但他只要看到青萝的目光,便什么都说了:“陈观山书房和暗角内,确实有这些物什。三个姨娘屋内好像查得不大仔细,似是有一位姓温的姨娘,来路不大正。”
怎么会是她?
若是她的话,岂不是方才她与青宛的一份剖析完全都得推翻重来?
温语温姨娘是陈观山最宠爱的外室,也只有她一个人生了两个孩子。若此事真与她有关,那这事就更加复杂了。
草灰浮线,埋这样久才动用这条线么?
“另外两位姨娘亦是风月场上的,来往之人不在少数,亦无法查清…”
“我知晓了,多谢辛大人。”
天色已晚,青萝也不欲多留,总之从几个外室并着辛陈两家之事顺藤摸瓜便是了。
辛白川还欲与青萝多攀谈两句,但别枝悄悄来挡了视线。
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青萝已嫁作他人妇。
可他当初…
他视线中虽为再有青萝的身影,但仍旧问出了他想问的:“柳妹妹,我送你的白瓷瓶,你可有再见过?”
白瓷瓶…?
青萝不语,她便是那白瓷瓶,又如何与他说?
别枝心里也琢磨,好像确实未曾再见过白瓷瓶。以往那是小姐的爱物,日日摆在眼前的。
自小姐死而复生之后,就不见其踪了。也是这阵子事多,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晋王府里从没有辛大公子和青萝的旧物,应是放在了宁远侯府。可辛大公子是查抄宁远侯府的,又怎么会没瞧见呢?
“柳妹妹…”
辛白川还欲再说,赵谨就从牢狱外走了进来。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素净打扮的青萝与一身锦红官袍的辛白川,当真是郎才女貌,很是登对。
“本王来得不是时候了。”
这酸不溜秋的话,就是青萝再迟钝,也听得出来言外之意。
她抬头瞧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瞧瞧晋王妃这话问的。
还真打搅了她与辛大的花前月下么?
真是可笑。
她难道忘了她是他亲自求旨赐婚、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来的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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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吗?
赵谨牙都咬碎了:“那我走!”
说着便要甩袖离去,青萝也不急,只是疑惑地问他:“王爷不带我一起吗?”
语调轻轻柔柔的,却把赵谨迷得晕头转向。
赵谨绷着脸收回帅飞的袖子,拉了青萝的手,这会儿她倒乖觉,跟着便走了。
也不曾与辛白川道别,也不曾回答他的问题。
众人皆下拜恭送,独辛白川未跪。瞧着青萝的身影有如一只蝴蝶一般消失在拐角,才后知后觉拜了下去:“恭送晋王、晋王妃。”
赵谨虽是把青萝牵走了,心里仍生着气,可却忍不住摩挲了掌中的手。既轻又柔,像呵着她痒。
青萝挣了挣,没挣开。
出了京兆尹大牢,几位官员夹道相送,见王爷王妃执手相行,不由得感慨两位感情深厚。
“你和你的白川哥哥聊什么呢?”
赵谨咬牙切齿地问青萝。
青萝不解地看着他,但还是回答了:“问辛大人一些宁远侯府的事,不是王爷要避嫌吗?”
给赵谨说得彻底没了脾气,不过那一句“辛大人”可是要比“白川哥哥”要顺耳得多,后面说什么也不大要紧了。
“辛白川不是个什么好人,你离他远一些。”
青萝秀眉拧在了一起,不解其意:“为什么?”
赵谨实在被青萝的迟钝打败,他总不能说这辛白川觊觎有夫之妇,就是晋王妃你吧。
这也太小气了一些。
和以往赵谨洒脱不羁的形象很有出入。
“不为什么,看他就不是个好人。”
青萝无言以对,不知如何说法。这赵谨纯粹就是对辛白川有个人看法,意见不足以采纳。
“王爷说这话好没道理,您要避嫌不能去,我还不能找旁人做事了?”
赵谨抿唇:“本王看你就是想去找那个小白脸。左右无论发生什么事,本王都会护着你的。”
青萝摇摇头不赞同:“王爷,他们已经动了两次手,一次莲花台、一次匾额,没有坐以待毙的说法的。”
她说得有道理,但她怎么没有反驳找小白脸的说法,难道她真的想?
“那也不行,用谁都可以,就辛白川不行。”
话虽如此,但他也没有放开青萝的手。把玩她柔软细腻的葱指,脸上却是极严肃的表情。
“本王瞧着他盯着你的模样,就想把他眼睛挖了。”
他没说出口,怕吓着青萝,但眼神中杀意不减。
“你需要人手,我把牧云拨给你,还有王府上下的人,都听你调遣。怎么样?”
白给的人手不要白不要,青萝点点头:“好吧。”
赵谨一掀轿帘,吩咐道:“牧云,你以后跟着王妃。”
牧云脸色都青了,怎么不调牧风过去?不是说他是王爷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吗?
他欲言又止,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却见王爷眼神根本不落在他身上。挣扎了一番终于应下:“是!王爷!”
轿帘又落下,车轮摇摇晃晃回了晋王府。
晋王府前灯笼高挂,如今冬夜里更显明亮,是这个京城之中除了内宫最为气派之处。
如今大门前,远远瞧着跪了一个人。
风口之处还有几个人立在那儿作风墙,可如今未出正月。
更深露重,还有谁来跪王府呢?
21. 不孝不悌
不是别人。
正是柳小姐的外祖父,陈衡陈老侯爷。
老人家,这样大的岁数,硬要跪在这寒冬腊月里。
还没人来通报,因着赵谨白日里去的并不是常去的地方,而青萝也并没有交代要去哪儿。
如今怕是一个“孝道”要把青萝脊梁骨戳破了。
赵谨冷笑道:“辛白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倒是好心放过了陈衡,把烂摊子留给你。”
青萝偏头看他,努力忽略掉他语气里的私心。
别枝在一旁有些急,她往日最是尊重老侯爷。可青萝死一遭之后,便看侯爷父子不太顺眼了。如今再这样闹腾,实在是把青萝架在火上烤。
前几日老太太才去了,老侯爷还虚长连老太太几岁。
听说老太太去后,老侯爷卧病不起,连出殡都没有露面的人,如今跪在晋王府门前。
人来人往,不知跪了多久。
青萝淡声说道:“既是辛大人惹出来的事,那就去请他吧。”
赵谨瞧了青萝一眼,只见她眼中毫无欣喜,好像纯粹提一个简单的建议罢了。
他摆摆手:“牧云,去请辛大人。”
牧云刚想呛声,说自己已经是拨给王妃用的人了。但抬头,赵谨平日威压太过,还是领命去了。
可陈老侯爷还跪在门口呢,别枝有心想要青萝有一个好的名声。起码能接进王府,但王爷没开口,她也不敢说话。
赵谨心想着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赖着不走再赶。亦或者在府中出些什么事,只会比现在更加麻烦。
青萝冷眼瞧了陈老侯爷一眼,率先抬步上前。别枝忙跟上去搀扶,生怕青萝受到伤害。
“陈老侯爷,您这样大的阵仗,所为何事?”
陈老侯爷一怔,他印象中的柳青萝最是知礼温和。平日里虽然见面不多,但“孝顺”二字却是刻在她的骨子里的。
此前虽有龃龉,只是俗话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柳青萝竟是个例外,不想要一个强大的母家吗?
“柳姐儿,你难道一句‘外祖父’都不肯唤老身吗?我们可是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的血亲啊!我宁远侯府养了你十二年,如今遭难你这样避之不急,不怕寒了皇家的心吗?”陈衡在风中冻得两股战战,又厉声道,“还是王妃娘娘如今得高枝,不肯认这样寒酸的娘家了?”
青萝冷声道:“你这样倾吞了我柳家的家产,又在危急之时卖女儿求荣的娘家,不要也罢。”
陈衡呆住,他不知道为何柳青萝五岁便被接来的姑娘家,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他没说话,青萝却又道:“陈老侯爷,你别打量我年纪小,不经事不知道。头一遭你是如何拿人威胁,偏生要将我送给王权富贵之人。你们宁远侯府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我柳家接济上的?”
“就是血浓于水又怎样?你一个、陈观山一个,都是一丘之貉,这会有难了,还想要拖我下水,你想也别想。”
以往赵谨见的都是淡淡的青萝,从未见过她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情绪。
如今青萝整个人都被裹在月白的大氅之中,倒真的好像月下仙子。因有了这些情绪,叫她莫名多了人气。
赵谨上前揽住因怒气而微微发红的青萝,轻声安抚她:“没事了。有本王在。”
青萝从他怀中抬头看他,摸了摸自己烫红的脸,感觉到有些陌生,但却十分畅快。
“老侯爷既然要跪,那便跪着吧,横竖晋王府的门楣,受得起你这一跪。”
赵谨摆手叫人:“牧风,去请太医院的太医,再用老太太没用成的人参吊着。什么时候老侯爷想明白了,我们再好好说话。”
一听此话,陈衡的脸从涨得通红再到血色褪去,不过一刹。
他想站在道德最高点去要求柳青萝,怕是不成。
可事已至此,话赶话到此处,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僵持着跪在大门口,倔强得有几分像要死谏,血溅当场的文臣。
青萝瞧着他,实在是令人厌恶至极。但她还是慢条斯理地同他说:“陈老侯爷,你若要救宁远侯府,该去京兆尹跪求彻查。你跪在我晋王府门口,是想要我们夫妇二人为你做什么?罔顾王法,网开一面?”
这一句“夫妇二人”实在取悦了赵谨,他就像尊佛一般,立在青萝身后。
“若是救你,就是不忠;若不救你,就是不孝。你横竖是想逼死我,不如现在就来把我杀了罢。”
青萝也不知怎的,许是和青宛聊了一下午,竟学起了她的无赖面孔。
她从来是最知礼数的,定是青宛教坏的。青宛这个逆女,胆敢状告亲父,早早该逐出族谱要紧。
青萝的忽然上前,倒叫陈衡吓了一跳。
“你以为老夫不敢?你母亲都是我生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小辈教训我?”
青萝冷笑,引颈就戮:“您请。”
陈衡被逼急了,当真站了起来。赵谨在她身后,时刻注意着动静。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辛白川来了。
只见青萝与陈衡两两对立,脸色并不好看。
赵谨,这便是你请旨赐婚后的结果吗?
既迎她进府,为何不能善待于她?
辛白川心里这样想到。
若是他能迎娶柳妹妹,必定爱若珍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在晋王手底下做小伏低,方才那样低头,实在是叫他生恨晋王此人。
但却又不得不低头,晋王府一传诏,他便匆匆赶来,哪里晓得能遇到青萝这样狼狈的场景?
他心急,赶忙上前拉开陈老侯爷,陈衡跪了许久,蓦地被推了个踉跄。跪那么久没什么,这一动起来真是伤筋动骨了。
“哎哟——”
陈衡疼得忘了方才为何与青萝对峙,只剩下钻心彻骨的疼。
“救救老夫——”
牧风带着轮值的太医赶来,忙去瞧,太医喊着:“先别动!我来瞧瞧。”
见青萝脸上冷淡,辛白川自知冲动,跪下请安,全是无可奈何:“臣辛白川,参见晋王、晋王妃。”
赵谨饶有兴致地看着辛白川,又转回青萝的脸上,只见她仍旧伤心,便没把“辛白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再重复一遍了。
他也没叫起,只是指着陈衡问他:“你怎么看?”
辛白川到底是官场新人,不知心软是大忌。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将老宁远侯——陈衡推倒在地,是不争的事实。
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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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眼子,也不过顾及从前情谊,心软放过了。没想到陈衡会来找青萝,倒是给她找麻烦了。
辛白川还没说出个章程,赵谨又指了指辛白川,道:“你要见能主事的人,这位就是你们审理宁远侯府的钦差。跪晋王府无用,跪他才是要紧事。”
青萝瞧着晋王,认为这招“祸水东引”比青宛的“撒泼”更好。
她在学着如何做人,只觉得有趣。
若是陈衡知晓青萝心里在想什么,必定是要气疯了。但他现在被太医按着腰腿,动弹不得,疼得只剩抽气声。
辛白川担忧青萝因他而被晋王怪罪,忙不迭请罪:“是臣的失职,请殿下降罪。”
赵谨摆摆手:“辛大人看着办吧。你也是皇兄倚重的心腹了,别总这样闹笑话。”
不轻不重的敲打,也算是全了朝中新贵的面子。
说着拉着青萝往内走,还真一句不问辛白川亦或者是陈衡,当真把一句“置身事外”展现得淋漓尽致。
青萝又学会了。
辛白川跪在晋王府门口,余光紧紧锁着青萝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背影之中。
他等了许久方才缓缓起身:“陈老侯爷既不愿意独善其身,好生在宁远侯府养老。那便与陈侯爷一处,也住在京兆尹大牢等候发落吧。”
陈衡脸色铁青,没想到这样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要说什么,也是覆水难收。
不愧是宁远侯府出来的,用的都是一个蠢脑子。
只是他想要拉青萝下水的结果达到了,如宁远侯府那日送重臣孤女进王府那日一般,御史台雪花一般的奏折送到了御书房。
皇帝仍与新纳的明妃对着烛火,一个看书一个看折子。
他翻开一瞧,笑着说道:“老七这个王妃,还挺有脾气。”
知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青萝除却“上吊”一事,很少做出违背“名门淑女”准则以外的事。
若说有脾气,也该是青宛姐姐。不知内情,她只好含笑装认可。
皇帝将奏折掷给她:“你也瞧瞧。”
知雨没有接,她虽在御书房伺候,但也不过就是看自己的书,或者给皇帝磨墨,看奏折这事,她还是不敢做:“陛下,这于理不合。”
皇帝听了也不恼:“晋王妃以往也是你的姐姐,女人之间的事,无妨。”
知雨才接过来看,她一身翠色宫装,真仿若淋了雨的翠竹,当得起她这个名字。
她低头看折子,头上玉石步摇泠泠。看了半晌,惊讶了半晌,瞧着帝王的神色,忙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晋王妃定不是这样不孝的人,谁不知晓她在她外祖母寿宴上是如何地孝顺。臣妾哥哥年轻,并不是有意私自处置…”
皇帝皱起眉打断了她,似是埋怨她惊了翠竹的意境:“就是他们坏事,又和爱妃你有何干系呢?”
辛知雨一向是最讲规矩的,可和天家人打交道,还是太嫩了一些。
“陛下明鉴…”
皇帝比了一个“嘘”,摆摆手,不爱听她这些话,反而叫人觉得无趣。
“你下去吧。”
知雨一停,而后乖巧叩首:“臣妾跪安。”
皇帝摩挲着折子的封面,望着辛知雨离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22. 敲打
宫门影重重,锁亦重重。
在知雨一向的规矩信奉中,皇宫便是最高准则,连从小教养她的嬷嬷,都是宫中出来荣养的老嬷嬷。
可如今进来,不过短短一日,就发觉这儿不过就是另外一个虎狼窝。
她在深宫,看似高贵,实则比青宛还不得自由。
而青宛正在京兆尹大牢之中,看到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原以为是来提审她的,或者是青萝说好的带她出去的法子。结果都不是。
是一堆衙役抬了一个陈老侯爷,和一个兢兢业业干活的太医还有他的助手。
衙役哐当一声将陈老侯爷搬进单独的牢狱里,青宛看不着,但路过了她。
陈老侯爷瞪着眼睛,眦目欲裂:“呵…”
但因为被挪动,痛不欲生,连骂都骂不出来。
青宛痛快极了,她虽不知道陈衡为何如今才被这样半身不遂地抬进来。
但进来了就是好事。
她笑嘻嘻地说道:“祖父,您怎么这会儿才来啊?”
把陈老侯爷气得喘不过来,辛瑜与陈观山合离那日,青宛亦在大庭广众之下走了,端的是与宁远侯府恩断义绝的态度。
陈观山所作所为,都是陈衡一脉相承,皆因年纪大了,如今当个清心寡欲的侯爷罢了。
原本青宛也不知这样,辛瑜自合离后,也没有再瞒着女儿。长到这样大,什么事都不知晓,天真过了头也不好。
她在牢狱之中快意地笑了出来,看似疯了,实则爽了。
牢房的条件属她最好,是辛白川和青萝仔细关照过的。漫漫长夜,不知受了伤的陈老侯爷该如何度过。
晋王府内,太医将医治的情况报与了牧云,牧云又快马加鞭隔着屏风报给了青萝。
“回禀王妃,章太医来报:陈老侯爷身体硬朗,只是皮肉之伤,无碍。”
青萝端着茶盏,轻轻地吹开表面的茶叶:“原来这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别枝劝道:“小姐可别说这话,您是好人、王爷也是好人,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青萝看向别枝,笑得温柔,也没去反驳她,其实她家小姐是真的好人没好报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牧云有些气馁,他也是有名有姓的小将军,如今被拨到了王妃底下,颇有些大材小用的自嘲感。
文官的手脚快,圣旨口谕更快。
大监来请青萝,去慈恩寺清修三日的旨意也很快下来了。
贵妃吹的枕边风也来了:“陛下,晋王妃这不成体统的样子,晋王就是偏心,用什么‘不领王妃’的理由来搪塞陛下,臣妾替家妹委屈。”
皇帝沉吟:“爱妃说的有理,那就解了江侧妃的禁足吧。”
贵妃笑得开怀,辛家来的明妃,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能叫陛下叫她去御书房。
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旨意到晋王府的时候,赵谨听得脸色都青了。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届王爷,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和贵妃,也没有总把手伸到晋王府的道理。
青萝倒是平常,不学别人的时候,她一直是这样安静恬淡的性子,很是能逆来顺受。
“不许去。”
赵谨沉声道。
青萝还从未去过慈恩寺,觉得去也不错。“清修”二字听着不错,像是没人打扰的模样。
“臣妾自己也想去不可以吗?”
赵谨脸色铁青,还没回答,就看见江新月花枝招展地过来。禁足几日就放出来了,有个贵妃姐姐撑腰,真是得意地很。
“王妃姐姐,报恩寺不见荤腥,正好叫您收一收这火爆的性子。咱们圣上以仁孝治天下,您真是太莽撞了呀。”
“王妃想去,那本王陪你一起去。”
他眼不见心不烦,拉起了青萝的手,便出去上了车驾。
“王爷~您怎么可以?!”
江新月气得都跺起了脚,好不容易放出来。柳青萝也被赶出去了,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候,王爷也跟着过去了,那她和被禁足有什么区别?
“王爷!您这样于理不合啊!”
大监试图用礼法喊回晋王,但赵谨铁了心地要当一个“名声烂到底”的色迷心窍的荒唐王爷了。
亏他昨日还为“阿谨,帮帮皇兄”而心软,猜忌是帝王刻在骨血里的特性。
但晋王夫妇的马车疾驰而去,生怕耽误了“圣谕”,留下大监一脸无奈地直拍大腿。
这消息传回了宫中,昨日皇帝虽对明妃冷了脸,今日却仍旧传她侍书。
大监哭丧着脸说:“回陛下,王妃娘娘按照旨意去慈恩寺清修了,就是…就是……”
皇帝斜睨了大监一眼:“就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大监接道:“就是晋王爷也跟着去了。”
皇帝脸色看不出悲喜,辛知雨跟在身边惴惴不安,有心想为晋王夫妇说一二:“陛下…”
“怎么?你和晋王夫妇很熟?”
辛知雨一听,额上冷汗直冒,跪下来摇头:“回陛下,臣妾没有。”
她深知后妃与前朝牵扯过深是大忌,贵妃能如此是因为皇帝愿意。
皇帝“哼”了一声,将折子掷出:“他愿意去就让他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回来。”
大监亦是冷汗涔涔。
“还愣着干什么?”
大监应“是”,匆匆忙忙去慈恩寺宣旨。
原本只要三日的清修,被拉得无限长。江家姐妹也愣住了,晋王一向是最听皇帝的话的,怎么会如此?
殊不知一个帝王,最不可冒犯的就是尊严。晋王此举,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赵谨听了消息没什么反应,只一句:“知道了。”便要打发大监。
大监也算是看着晋王长大的,忍不住劝道:“王爷,陛下一向最倚重您,这是在气头上说的话,您只要服个软,定能回去。”
赵谨笑着说道:“多谢大监,本王自有分寸。”
他回头,只见青萝立在院落一株山茶花树,美人亭亭观花,竟半点不将俗世纷扰看在眼里。
大监看晋王看晋王妃的眼神,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了个大逆不道的女人,坏了兄弟之间的和睦,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买卖。
赵谨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为她解说:“此花名为‘王昭君’,是因汉代出塞和亲出名的美人王昭君同名,她也是传说中的十二花神之一。”
青萝不由得好奇,出塞和亲,那得是怎么样的奇女子。
“很漂亮。”
她轻声回道。
枝头一颤,一朵山茶花骨碌碌地砸到了她的脚边,骇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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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别枝一跳。
但青萝半点反应也无,弯下腰去将它捡了起来。
“竟是一整朵落下。”
她轻声说道。
雪又慢慢覆盖上了慈恩寺的檐角琉璃兽,青萝与赵谨从未觉得日子有这样平静过。
但这样的日子实在奢侈又短暂,皇帝需要晋王。
几乎是隔日大监便来请赵谨了,都撑不过十二个时辰。
年后便是附属国夏迟国进朝恭贺的日子,论身份地位,再没有比晋王更适合接待的大臣了。
大监来通报的时候,赵谨正教青萝如何下棋。大监纳罕,宁远侯府在抄家之前也算是显赫的人家,琴棋书画是要紧事,怎么会连下棋也不教?
何况柳青萝早日素有才女之名,实在有些奇怪。
他只能归咎于晋王夫妻之间的情致。
好在他不过看了片刻,便回神行礼:“晋王爷,陛下请您进宫商谈外邦来朝岁贡之事。”
赵谨“晤”了一声:“知道了。”
这一个两个,都极难伺候。
大监又请:“王爷您看,车驾已经侯在寺门外了。”
“三日之期还没到,本王的王妃不走,本王也不走。”
大监谄笑:“皇上说了,王妃也一起。只要日后恪尽职守,不再逾矩就好。”
这已是极大的宽容仁慈了,普天之下,除了晋王还能谁有这样的荣耀?
赵谨望向青萝,她亦点点头。正是要去收网的时候,没必要把自己闷在慈恩寺中。
一群人的仪仗又从慈恩寺浩浩荡荡地,出发往皇宫。
这是青萝第二次入宫。
红墙碧瓦,天明清澈。
才进御书房的晋王夫妇二人,就与精心妆扮过的辛知雨迎面碰上。
“见过明妃娘娘。”
知雨亦回礼:“晋王爷、王妃安好。”
她面容依旧恬淡端庄,只是眼尾处红红的。瞧起来有心想说几句话,但欲言又止,还是轻轻地擦肩而过了。
青萝不知为何知雨这样疏远,她本以为知雨会问她两句青宛之事,没想到就这样轻轻路过了。
御书房内。
赵谨与青萝下跪礼拜:“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的神色依旧如往日般,活泼和蔼,上前亲自将二人扶了起来:“晋弟、弟妹,你们俩可算来了,没了你们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话说得卑微,好似离了他夫妇二人真不能转似的。
青萝原以为皇帝起码问罪两句,毕竟确实忤逆了皇帝的意思。听说帝王威严不可冒犯,而知雨出去又是这样的神色。
她有些搞不懂人的做法。
赵谨不一样,皇帝愿意和他演兄友弟恭,那他也自然会既往不咎,假装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
自然也会忽略堆成两摞的折子,左不过又是言官来骂青萝不孝,而他晋王放荡不羁。
皇帝都能看不到,那他自然也没必要为皇兄分忧。
“皇兄哪里话?您是天下之主,臣弟自该替您分忧。”
皇帝拍了拍赵谨的肩膀:“你啊,还是太孩子气了。以为成婚会叫你稳重些,没想到还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赵谨只是笑,也不接话。
皇帝的目光挪到了青萝脸上,发现她连笑也不笑。
23. 冲撞
他们不按常理出牌,显而易见,青萝也不太能适应他们的思维。
她不笑,是因为她生性不爱笑。也不爱哭,所有的情绪都是无用之物。
皇帝却只以为这孤女晋王妃是个“刺儿头”,不大服管的。
“弟妹可是哪里不太舒服?”
这话头转的,十分生硬。可他是帝王,没人敢说他的不是。
青萝摇了摇头。皇帝心下一沉,不知这囫囵来的晋王妃,竟是这样的反骨。
才成婚不到一个月,就这样蛊惑得晋王也不听他的话了。
此女不可留。
他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你几日不来,你的皇嫂和太后都很想你,你去慈宁宫看看她们吧。”
这是要与晋王商议要事,赶她走的意思。
青萝会意,一礼后跟着大监去了慈宁宫。
虽是冬日,慈宁宫却是铺满了地龙,暖烘烘的,像是提早来到了春天。
青萝被领着跪了下来问安:“臣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正陪在太后身边逗趣儿,看见青萝还是喜欢。毕竟青萝是头一个将贵妃江予月说得哑口无言下不来台的人,她喜欢得紧。
那些在晋王府门口大闹一通的荒唐事儿,只要不碍着皇室的脸面,就她名声越差,也无妨。
太后却不太喜欢这样不尊老之人,面上淡淡的,也不叫起了。
皇后打着圆场:“母后,晋弟的媳妇儿来了。”
太后方才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起吧。”
青萝倒也不介意这样的冷待,毕竟学了青宛的做派,已经成功地将陈老侯爷也送了进去,就算不得亏。
皇后笑着开口:“母后前几日还同本宫讲起你呢,说是晋王妃可活像是一尊菩萨像…”
太后抬手打断了:“皇后慎言,可不敢有这样欺师灭祖的菩萨。”
若是旁人,定要坐立不安了,可青萝仍旧没事人一样。杵在大殿之上,不叫坐就不坐了。
“那太后娘娘认为,臣妾该对贪赃枉法的外祖家如何做?是不该将他送到牢狱,而是应该替他们善后?”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若是秉公执法,便是欺师灭祖。如若不然,包庇纵容,那还有王法可言吗?”
青萝语调平平,说话却是极认死理。
不仅是旁边的宫娥,连皇后都被青萝的大胆吓了一跳。
礼是如此,可话不该如此。皇室中人就没有敢这样和上位者说话的。
“放肆!”
太后身边的女官看太后脸色不对,率先训斥了青萝。
青萝没有像她们预料的一样跪下去,而是反问女官:“敢问姑姑,青萝何错之有?”
宫殿之内只有炭火爆开的声音和众人呼吸之声,她看起来这样柔弱乖顺,居然有这样硬的骨头。
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恭声道:“若是诸位无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竟无人敢拦她。
青萝的背影远去,众人才敢看太后的脸色,发现她并不似方才进来生气。
反而带了两分欣赏之色,时至今日高位,能够说真话的少之又少。
出了慈宁宫门,江贵妃带着一众人来势汹汹,正要看青萝的笑话。
就见她孤身一人从慈宁宫走了出来。没有女官也没有皇后、明妃之流陪着,她身姿摇曳地往上:“晋王妃,且等一等。”
“上次没能喝成本宫的茶,今日总该去喝了罢?”
青萝连头也不回,声音仍是一贯的清泠透彻:“若是我说不呢?”
此话一出,所有宫婢奴仆,将青萝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说不吗?”
青萝微微回头:“不,我说——不去。”
“你凭什么这么狂?!区区一介孤女,竟敢在宫内作威作福。给本宫上,这茶,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江贵妃这是过分了,但她笃定太后不喜,皇帝也想如此。故而这样强硬要捉人教训一番,这是吃准了无人相帮。
青萝终于肯拿正眼看她,江予月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心慌。
她乃当朝贵妃,处罚一个不敬自己的孤女王妃,有何错?
她柳青萝难道就没有拿身份尊卑压过人吗?
她的妹妹江新月也是因为所谓“不敬王妃”之罪而禁足,那这个王妃不敬贵妃又当如何呢?
江贵妃心下一定,别要去捉拿人:“来人!给本宫按住她。”
青萝手下凝气,她乃白瓷化身,自有妖力。便是十个百个江贵妃,也不能耐她何。
只是真要在这皇宫中女子最尊贵的地方动手吗?她在思索。
但她也决计忍不了这委屈,正要挥出之时。皇后娘娘扶着太后娘娘立在屋檐之下,太后厉声呵道:“江贵妃,你在做什么?”
太后亲至,按着青萝的宫婢们也全都跪做一团。
“主子行事有误,作为下侍,不能尽劝导之责,杖十,送去掖庭。”
太后开口,自没有别人求情的份。
江贵妃的心腹——从府邸带出来的两个丫鬟亭兰与碎兰也被拉去,她才开始慌了:“太后娘娘…亭兰、碎兰是臣妾的家中带来的,求太后娘娘网开一面。”
太后俯视着江贵妃,她一向听到皇后与贵妃不睦,只是没想到贵妃竟能如此跋扈。
在离慈宁宫这么近的地方,就要对晋王妃用强,在看不见的地方,岂不是无法无天?
“若是资历这样久的老东西也藐视宫规,岂不是更可恶?”
她斜睨着下了命令:“这二人杖二十,另拨规矩的去贵妃宫中。”
又将视线转回贵妃身上:“至于贵妃,如此心浮气躁,便誊抄清心经百遍,等到心静了再出来吧。”
变相禁足,已是给江贵妃极大的恩典。在太后宫外为难亲王正妃,她也是平素被皇帝宠过了头。
江予月叩首:“臣妾遵旨。”
便被太后的人强行架着,回了她的月仪宫。
而青萝暗自在想,还好刚刚收手收得快。若是汇聚妖力一掌祭出,不知闹出多少动静。
那到时候处罚的就不是江予月,就是她了。她自信能以一敌百,但一千人呢?
江贵妃走了,但还有追出来的太后与皇后。
她们看着面前倔强的青萝,太后叹了口气,本想说些什么,到底挥了挥手:“你走吧。”
青萝不解其意,但还是行礼告退。
直到走出皇宫这一刻,她还有些恍惚。这里面的人是她最琢磨不清的,也是学不会一点的。
她没有管仍旧与皇帝议事的赵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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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出了宫。
别枝正在马车前等候,她没有动用王府的车驾,而且一匹寻常的马车,不动声色。
辛知雨入宫、陈青宛入狱,竟只剩她一人还有几分自由。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一个偏窄的巷子里。别枝叩门,二短一长,落下后又敲二声,里面人便开门迎人。
不是别人,正是被休弃之后的辛瑜。
离了事务冗杂的宁远侯府当家女主人的身份之后,哪怕如今女儿仍处在牢狱之中,气色也好了不少。
她恭敬行礼:“王妃娘娘。”
青萝款步入内,扶了一把辛瑜,问道:“人呢?”
辛瑜道:“都在后院。”
辛瑜既敢点人,自然是审过一番的。只是敢在宁远侯府动手的,并不是三两下便能轻易开口的角色。
她指着七个被堵着嘴的小厮说道:“这是娘娘出阁前,被点去开门楣的几位。”
又指着另外八位上了年纪的人,道:“这几位是陈观山外室的亲眷家人。”
还有角落窝里,三个工匠模样的人:“那是上元夜,负责王妃的莲花台的工匠。”
小小一间宅院,竟然汇聚了这么多的人。
这是青萝将王府的一部分暗卫拨给了辛瑜,叫她指派抓人。
论起这些琐事的门门道道,自然再没有比辛瑜更清楚的了。她为青萝办事,也是为着自家女儿能够早日出狱。
她原本一心筹谋,要为青宛寻找一个好姻缘。
如今青宛任性一告,甚至到上达天听的程度,名声已经烂到泥地里,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对她的亲事抱有幻想。
横竖一个堂妹已是王妃,另一个表妹更是皇妃,此生富贵已定,便不再强求。
全心全意为青萝筹谋了起来,且其中亦是她的事,办得是极干脆利落。
青萝眼神在这些人逡巡,问辛瑜:“可有问出什么东西?”
辛瑜道:“做门楣手脚的,有四位仍有嫌疑;温姨娘和商姨娘二位有亲眷关系,商姨娘的祖父曾是肃国公的门客。”
青萝倒是听过肃国公的名号,在她被遣送回宁远侯府时曾送来拜帖,扬言道:“晋王不要的东西他们肃国公府敢要。”
这一宗联系,辛瑜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祖父即是肃国公府的门客,怎么会沦落到做宁远侯府的外室?”
辛瑜摇摇头,说道:“这正是此事的怪异之处,老肃国公善待下属,门客后代,不说攀高枝,但做个小官的正室绰绰有余。为何会做陈观山的外室,还并非最得宠的,才可疑。”
青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剩下的张姨娘倒是看着老实本分,可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许多钱帛,在抓他们时,正在收拾家底跑路。”
“哦?”
辛瑜又道:“莲花台这三位工匠,应是办事的无疑。莲花台面乃京中盛事、要事,他们在内部的榫卯结构中,松动了几个。我猜想应是想让娘娘在见天颜之时,坠落后御前失仪,没想到延后了。”
青萝点头:“可有说出幕后之人?”
辛瑜缓缓摇头:“他们不说,我亦有猜测。王府中人能在大理寺和京兆尹手底下捉了这么多人,但不能像官府一样用刑。”
用刑?
青萝听到此处,手下又慢慢汇聚成气。
24. 非人哉
孤巷窄门,隔壁的门外伸出一只极俏丽的梅花。
青萝在他们瞧不见的地方俯视着他们,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辛瑜瞧面前的王妃,虽然衣着尊贵不凡,但到底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原本也不在意,但她轻描淡写捏起一个诀。
面前画面流转,众人只觉得身体要从内里开了一般,痛不欲生。
青萝下手没轻没重的,身边的辛瑜和别枝都被误伤了。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唯青萝一个人站着。
她瞪大了眼睛,忙解了辛瑜与别枝二人身上的妖力。
原本她还不想叫别人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异能,但是用得到便得用上。
辛瑜一经消解,看向青萝的眼神还有几分后怕。
在青萝方才被下旨册封为王妃时,她还有些私心想要,想着若是青宛就好了。还暗暗想过要不要对青萝的嫁妆动手,还好没有出手。
君子论迹不论心。她只是想过,而非做过。
青萝竟有这样的能力,但她从来都不知道。不!应是青萝死而复生之后,一切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她在从前,不说有这样的能力。就是被外祖父和舅舅卖出去,面对这样不公的事情时,也只会伤害自己,绝不会出手伤人。
她和别枝身上的痛楚虽已解了,但那种从内而外的崩裂之感,还是叫她心有余悸。
况且青萝只解了她们二人的,而身边十余人的还未解开。惨叫声萦绕在耳边,简直比人间炼狱还可怕。
“我说!我说!”
“别杀我!痛死我了——”
“我真的说!”
青萝停了手上动作,她也才成精不久,如此动用妖力,对她自己的损耗也极大,她对着辛瑜轻轻说道:“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为着私隐,青萝未示于人前,辛瑜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若是叫这么多人知道了青萝的秘密,怕是青萝要被打做邪祟。
若要人不知,也便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幸而未现身,不然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
青萝身在皇家,这便是最忌讳的事。偏她自己不晓得,这样没轻没重就用起了术法。
别枝被青萝控制后,如今眼神呆呆地看着青萝。但看到青萝虚弱的模样,还是下意识地去扶,哪怕知道不是自家的小姐。
辛瑜办事一向是最稳妥的,此地也与辛柳二府无干。也为青萝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她靠在不甚精致但却整洁的床边。
“小姐,你不是我家小姐。”
她这话说得语无伦次,但青萝听懂了。
别枝是个听话护主的丫头,从小陪青萝一块儿长大。她不是没感觉到青萝的变化,但也只以为是死了一遭,性情大变的缘故。
可如今这幅模样,她再难自欺欺人,安慰说自家小姐还在。
青萝低下了眼睫,在昏暗的屋内,瞧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你不是。原来的小姐去哪里了?可以告诉我吗?”
“死了。”
她说起实话来叫人觉得残忍,可她自己却不觉得。别枝虽然知道这个结果,却仍旧泪如雨下,在一旁哭了起来。
白瓷精并非是有意要强占青萝的身体,只是她是由原本的青萝的精神滋养出灵魂,也可以说是青萝的延伸。
别枝没有去问青萝的来历,从她施法后微微透出光的脸上就能看出来,她不是人。只要不是柳青萝,那是谁也不要紧了。
“别枝,你别难过。”
她安慰起人的说话实在单薄,确实也见不得她哭。别枝一哭,青萝也觉得难受得很。
别枝匆匆忙忙地擦干自己的眼泪,呜咽不清地安慰自己:“没事的...小姐既然选择了你,那你今后便是真正的小姐。”
青萝没有接话,她原以为别枝知道真相之后会离开,起码用她如今的逻辑来看是如此。
“你那样的术法,可不能再用了。小姐从前说,前朝后宫出了厌胜之术,最是忌讳怪力乱神,你可千万要当心。”
青萝点点头,平日里她哪里用得着这个?只是今日隔着,辛瑜又提起,她才小试牛刀。
还好方才在宫中,太后娘娘及时出现,不然青萝没准真是要因为江贵妃的刁难,而大闹后宫了。
“小姐是极有才气的一个人,你也要多学着看书,不然叫别人识破了,可就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
说这话,辛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王妃娘娘。”
青萝和别枝才松了口气,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辛瑜得了允可进来,面色如常,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她上来轻轻一礼,回道:“王妃娘娘,手底下的人已经连夜去问话了。相信很快就能问出来,约莫要一个时辰左右,您瞧着是等上一等,还是晚些时候我送回王府?”
青萝是偷偷从宫里先行出来的,赵谨若是回了王府不见她,可能又要起几分疑心。
别枝会意,说道:“晚些时候你交给王府的牧云就是,多谢辛夫人了。”
辛瑜自然不敢邀功,她如今也不敢拿长辈自居,青萝有这样的能耐,青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瓷精也是第一次用术法压制人,虚弱之余还有些新奇。
晋王府,还如往日一般威严豪阔。
江新月穿金戴玉地站在门口等着青萝,正准备耀武扬威一番:“哎哟,这不是从慈恩寺回来的王妃娘娘吗?”
“别以为王爷跟着您出去了就是有多在意您,您那名声都差到地里去了...您别一时得意!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瞧起来这样虚弱...”
她话还没落下,青萝就啪嗒一下晕了下去。
吓得江新月花容失色:“不是我干的啊,我可碰都没碰她一点。你们都可以给我作证的!”
众人自然没有时间理会她,都蜂拥上去接住青萝。
谁不知道晋王为了晋王妃,连皇上都敢忤逆,上赶着跟去慈恩寺。还逼得当今圣上不得不叫犯了错的晋王妃回来。
现在天下坊间,皆流传着二人恩爱非常的逸闻。
江新月也只是想挖苦两句,笑青萝不再得皇帝宠爱罢了。没想把她刺激得直接晕了,说她弱不禁风,没想到真这样,说两句都说不得了。
几个人将青萝抬回了卧房,王府中常用的府医也赶来医治。
别枝知道内情,怕别人察觉出不对劲,忙说:“小姐最近一定是累了,不干侧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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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江新月不肯,闹着说道:“她这样连碰都没碰到就倒,一定是装的。怎么?你是心虚了不敢让人看?”
她一使眼色,手底下的人就按住了别枝,叫府医上去看。
“叫府医看看又怎么了?有什么看不得的?”
正巧赵谨本来也就下值了,一听青萝出事,赶忙回到府中。
争执之际,来了屋内,原本俊逸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对其他事物的不耐烦:“怎么了?”
江新月喊着“王爷”想投怀送抱,被赵谨不着声色地往旁边一让。他紧皱着眉头看着被押住的青萝的丫头别枝,就知道江新月在仗势欺人。
江贵妃在宫中欺负青萝,江新月在府中欺负青萝。她姐妹二人真是拿他赵谨当摆设,完全不在意。
“别枝,你说。”
押着别枝的几位江新月的下人,赶忙放开了别枝,吓得跪在了地上。
别枝抿着嘴不说话,江新月瞧她这幅模样,觉得是她们主仆二人捣鬼,装晕叫王爷爱怜:“王爷,她们主仆装神弄鬼,妾身都没有碰到她们,王妃就晕了,如今还不叫府医看,不就是怕装晕被人发现吗?”
赵谨的眼神从别枝身上扫到了青萝的身上,只觉得她脸色苍白异常,额上还有冷汗,分明就是有事,可为何别枝不让看呢?
“为何不让府医看你家主子?”
别枝仍旧是那套说辞:“小姐只是近日心神劳累过度,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必请府医相看。”
江新月见她如此说话,顿时挺直了腰杆,指着她说道:“王爷你看看,这不是要讹上妾身吗?”
赵谨难得有些气恼,气这主仆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指了指床上仍旧虚弱的青萝:“去看看。”
别枝有心再拦,但看晋王抿着唇,绷着一张脸,活像传说中的阎王。到底想了想还是小姐要紧,才跪在青萝面前要说话。
青萝悠悠转醒,有些茫然地看着床幔。
“王妃?”
“小姐?”
见青萝转醒,别枝忙说道:“小姐你还好吗?王爷让府医给您看看。”
青萝微微点头,顺从地伸出了一截纤细地手腕,脆弱地好像马上就要没了一般。
府医小心翼翼地上前,搭了一块儿帕子,侧头仔细听脉搏,过了半晌儿方道:“她说的不错,确实是劳累过度,气血亏损所致。”
赵谨一愣,不知他的王妃竟然过得这么苦。
“老夫开几幅方子,调理半个月也就是了。”
听到此话,别枝悬着的心都放下了一半。江新月还在念叨:“王爷你看,妾身就说不是因为妾身让王妃晕的吧,是她自己身体不好。”
赵谨挥了挥手。
众人自然知道这是要他们退下的意思,便躬身低着头不再打扰晋王夫妇。
江新月还要再说,就被牧云拦下了,他虽不喜欢在王妃手底下干事,但更不喜欢江家的作风。
待到众人都离开后,赵谨对上青萝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些不解地问她:“进宫之前还好好的,发生什么事了?”
他抚上青萝柔荑,将其笼在手心摩挲。青萝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25. 拉扯
燃起的檀香一寸一寸落下。
青萝终于开口:“江贵妃要我去她宫里,我不愿意…”
赵谨的眉头越听越深,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放江新月入府。
他斟酌开口:“听说母后叫她抄经静心...”
青萝眼睫轻颤,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动用了妖力,才变得如此虚弱吧。别枝已经叮嘱过她,不可将此事让除了她与辛瑜的第三人知晓,那晋王也算得上是第三人。
便打定了主意低头,三缄其口。
天色渐暗,屋内还没有燃起烛火,赵谨借着天光去看青萝的神色。只觉得她与一开始一般,好像对世间万物都淡漠不已。
他们虽然已然做过世间夫妻做过的最亲密的事了,但他好像从来没有走进过她身边。
江新月在青萝第一次入府的时候就和他说过,青萝和辛大有旧。牧云在上元夜亦是和他汇报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样甜蜜的过往,她竟都是与另一个人度过的。
赵谨心中酸涩不已,但不知如何说出口。他是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开口讨要妻子的爱,实在太卑微。
可青萝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他也是人,有心会痛。
没等到她的回应,赵谨悄没声地松开了她的手,轻声说:“那王妃好好休息吧。”
青萝不知怎地,按住了他要溜走的手。
世间天地万物,所有触感都停留在了她与他相交的皮肤上。她的手很凉,像一件上好的瓷器。
赵谨抬头,看见青萝正瞧着自己,眼神却是迷茫和不解。
“怎么了?”
他轻声地哄着青萝,生怕她被皇室的阴谋诡计吓到。连陈青宛都忍不住站出来的宁远侯府,更是一个吃人的龙潭虎穴。
他的青萝,为何会受这样多的苦楚?
以前的是是非非,便随他去吧。反正归根结底,现在的青萝就是他赵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的一颗心会被他捂热的。
赵谨将青萝搂在怀里,用指尖摩挲着她清瘦又略带疲惫的面容:“你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
青萝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将脑袋凑近了他一些。原来做人做久了,会怕冷。
没多久,身边就传来青萝均匀的呼吸声。才睡醒没多久又困了,看来真是累狠了。也不知道江家姐妹做了什么,让青萝这样疲惫。
可若只是累了,别枝作为青萝的贴身丫鬟,就算无事,请府医瞧一瞧也好心安。
为何她会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顶撞江新月,也不想让府医看青萝呢?
赵谨有些不解,只是看着青萝的睡颜有无限的疑惑。
门外传来别枝与牧云的交谈声。
“别枝姑娘,这是辛夫人交给王妃娘娘的。”
别枝接过,轻声地道谢:“多谢牧云大人。”
赵谨听到这,轻手轻脚地将青萝放在枕上,替她盖好了被子。又放慢了脚步出去,将走到二门的牧云叫住了:“牧云。”
牧云回头,看见晋王在此,忙行礼,赵谨一抬手免了。怕抄着青萝,自己移步去找牧云。
其实在御书房皇帝交代给他的事,已经叫他说烦了。后来又有人匆匆来报说青萝被为难但太后解决了,一直谈到落日了皇帝才放他走。
如今更是太阳穴突突地叫人难受。
站在廊下吹了风,反而叫他神思清明了一些:“王妃出去做什么事了?”
他拨给青萝人手用的时候,就没想着要探查青萝的行踪。但是他总是对她的事情有无限好奇,才这样不太入流地问。
“王妃娘娘托辛瑜辛夫人查侯府匾额一事。”
赵谨点点头,是青萝的作风,不让她查,晚些时候她还要去找辛白川,那更是讨厌,便问:“查出了什么吗?”
牧云回道:“回王爷,具体不是特别清楚,只是约莫听见说陈观山的姨娘是肃国公那边的人,别的没听见。还有惨叫声...”
辛瑜竟然敢借着王妃的名义动用私刑吗?青萝别被她骗了才好,那样虚弱的样子,没准是被吓着了。
“王爷,其他的都在方才交给别枝姑娘的单子上,我要去拿回来吗?”
赵谨摇头,他自是信任青萝的,只是身边的人还得盯一盯,便吩咐牧云道:“王妃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好。看好她身边的人,若是有越矩的,报给本王。”
他走出这几步,才发现江新月一脸委屈地站在檐下。
江家的存在就是为了克他的,偏生皇帝还这样宠爱江家贵妃。
赵谨本想打算装作看不见,但江新月已经上来张开手拦腰抱,他伸出手挡住。
“王爷,您真的要狠心至此吗?”
赵谨无奈:“当初进府,也是你姐姐非要塞进来的。本王并不想要纳你为妃,你为何偏要纠缠至此?”
听到这话,江新月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妾身以为,王爷也是心悦妾身,才会破例让妾身进府的。是不是因为柳青萝,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放肆,谁允许你这么称呼王妃的?”
江新月泪眼婆娑地说道:“没有她之前,王爷对妾身还是和颜悦色的。再说了,王爷在怕什么?她和辛大之间的事,全京城有谁不知道?就您还在自欺欺人。”
提到辛白川,赵谨也是咬碎了后槽牙。但这也是他和青萝之间的事,和江新月无关。
“本王对你无意,之前同意你进府,是本王做错了。如今本王已有心悦之人,你我也并未有夫妻之实,你可自行离府。”
这话说的重,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都在这府上了。
虽然也是她求仁得仁,但事已至此,再谈放弃,晋王是不是太不把他们江家当一回事了?
“王爷,妾身背后是江家,妾是江贵妃的妹妹...”
赵谨一听此话,更是一阵无名火:“所以呢?本王不是圣上,没有谋求天下的想法,你们江家,难道敢大逆不道要对亲王下手?”
江新月白了脸色,方才是气头上说的话,有些口不择言。
这话说得可大可小,若是真上达天听,连江家也要受到连累,她忙说:“妾只是一时气糊涂了,错了主意,求王爷不要赶我走。”
赵谨摆摆手,不想与她过多纠缠:“你若愿意走,本王自会替你想好妥当法子。你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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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王府也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但要求再多的,确实不能了。”
没有一个丈夫的宠爱,日夜要守着空闺。
对于江新月来说,实在是太残忍。她是因为倾慕晋王才求着姐姐要嫁给晋王的,姐姐也曾劝过她,说晋王并非她江新月的良人。
她不听,一头撞上了南墙。
在柳青萝进府之前,起码也能同晋王说上两句话。且整个晋王府只有她一个女人,有没有王妃也无所谓。她相信水滴石穿,只要她姿态够低,就能捂化赵谨的心。
原来他不是没心,只是他的心不在此处。
都是因为柳青萝的出现,才让她再没有了机会。
她转头看向柳青萝的院落,脸上都染上了狠毒。
赵谨离开没多久,青萝就被冷醒了。她还是第一次因为冷,而清醒。
之前都是嫌赵谨太热了,难道是妖气不足,才更像人了吗?
别枝听见青萝的动静,知晓她是醒了。便轻手轻脚地进来,问她:“小姐醒了?”
心知肚明眼前的青萝不是她的小姐,但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守护青萝,哪怕只是剩下她留存在人间的□□。
青萝点点头,只觉得寒气上涌。应是她用人身但使用妖力之故,原来附在人身后,用过之后,反噬来得比想象中严重许多。
“这是辛夫人送来的东西。”
青萝靠着别枝,展开信封与纸张。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点点头与别枝说:“告诉她我知道了,她做得很好。”
“商姨娘确实有问题。”
她轻声说道。
别枝不解:“原以为只有温姨娘一个是不安分的,没想到商姨娘才是隐在后面的黑手。”
青萝摇摇头,说道:“没那么简单,只抓住那几个喽啰问不出什么。”
“也是,若是这样轻易地找出,也太小瞧了背后之人。但总归是找到了些路子,不太像无头苍蝇一般。”
青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问她:“王爷呢?”
别枝回道:“方才牧云大人来递东西的时候,王爷叫他去问话了。王爷若是知道此事,会有事吗?”
听到此处,青萝将书信折好,轻轻地摇摇头:“没事,王爷是自己人,不碍事的。”
“奴婢方才生怕会有什么奇异之处,所以才拦着不让府医看。”
青萝摊开面前陌生的一双手,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将手递到别枝面前,笑着说道:“你瞧,就是你小姐的手。凡人之躯,如何能看出精怪之处。”
别枝虽知晓她如此说是事实,但不免有些难受,将手放在青萝的手上。
只觉得青萝的手冰得比外面的还要冷,双手合十替青萝捂暖:“小姐,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你不会是...”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从小一起长大的青萝,哪怕是假的,她也不想再失去第二回了。
青萝虚弱地摇摇头:“傻丫头,我是妖,哪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
殊不知晋王去而又返,在门外略站了站,再推门进来时,看到搂作一块的青萝与别枝,别枝吓了一跳,忙起来。
“王爷。”
晋王脸色极差,但也没有为难别枝,只看着青萝。
26. 平常事
赵谨摆手让别枝下去,别枝还不大愿意,但青萝还是用眼神安慰她。
得到青萝肯定的回答,别枝才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地走了。
赵谨还有心思说笑:“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你这丫头怎么了?防本王和防贼似的。”
原来他没有听见,隔了一道门,青萝说话又这样小声。这是赵谨最接近真相的一次,可惜他太正直,觉得偷听非君子所为,便没有去细听主仆二人在说什么。
如今青萝没有力气接他这样的笑话,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赵谨赶紧快步走到她身边,替她顺气。结果他在外头站太久,凉气太过,反而冲着了青萝:“府医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嗽得这样厉害?牧风——”
青萝拦住了他,赵谨不解其意:“叫个太医来瞧瞧如何?”
青萝摇摇头,说道:“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她看着赵谨,自然而然地拉他上床榻,“你也上来。”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赵谨难得地有些拘谨:“这样不大好吧。你外祖母的孝期还没过,你的身子又这样虚弱...”
见青萝只是歪着头看着他,好像不太理解他说了什么似的。
赵谨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解了外袍,只剩下中衣。自然而然地搂着青萝,青萝也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自小习武,身上暖烘烘的,就像个火炉子似的。
以前觉得热,如今冰凉凉的,只觉得暖烘烘地极舒服。倒是赵谨,反而被青萝冰得一激灵。
但是青萝难得这样主动,被搂着觉得冷也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适应了,搂着便入睡了。
晋王府的两位主人好睡,可宫里却睡得不好。
皇帝才觉得青萝此人不可留,这人又惹着了江贵妃。他对江贵妃实在有几分喜爱之情,二人多年相伴,最多就是娇纵了些。
母后还一味袒护老七的媳妇儿,就像一样袒护老七一样。
终归他们都喜欢老七,而不是他。
所以哪怕太后惩罚了江贵妃,他本应因“孝”而冷落贵妃几日,但他还是一意孤行去了贵妃宫殿。
才进贵妃的关雎宫,贵妃像没骨头似的迎上来,莫不委屈地喊道:“皇上~”
江予月是后宫中受宠爱的翘楚,哪怕是后来送进来一跃封妃的辛知雨也没能分去她一星半点的宠爱。
她被太后罚了又怎么样?皇帝心里有她,就算是被禁足在关雎宫也会来见。
其余人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也抵不上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辛府却是另一番场景,辛白川难得回到辛府,便与王府中人牧云擦肩而过。
他的姑姑辛瑜正坐在府内花厅,细细地看起手上的单子。辛白川一进来,她马上就盖了起来。
“姑姑,怎么王爷身边的人会来?”
辛瑜见是辛白川,松了口气,她今天被青萝露出的那一手吓到过,因此还有些心有余悸,察觉此刻安全,便说道:“是王妃娘娘有事,差遣我去做。”
辛白川听了没说话,他深恨晋王,娶了青萝却不能护她周全。
让她饱受非议,虽然如今回来了,但到底被天家不喜,日后难道会有更好的出路吗?
但青萝有事,他还是想要竭尽全力去帮她,便问:“柳妹妹有什么难处吗?”
辛瑜斜他一眼,她一个做姑姑的、做长辈的,曾经是柳青萝舅母正儿八经的上一辈的,都只能喊青萝一句“王妃娘娘。”
辛白川,这个靠着她的联姻关系才能扯上一句表兄妹,且毫无血缘干系的人,竟然称晋王正妃为“柳妹妹”,真是嫌日子活到头了。
“你这个称呼,也该改改了。王妃娘娘是金尊玉贵的人,哪怕你的妹妹是明妃娘娘,你也得尊称柳小姐为王妃娘娘。”
这个道理辛白川也不是不懂,他亲自被晋王指派过去迎亲的,哪里会不知道青萝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可他不想这样唤她,因此低着头不言语。
辛瑜不接他的话,不让她知晓青萝如今动向,只问他:“青宛如何呢?她在大牢里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宁远侯府之事进展如何?”
“宛妹妹无碍,她在狱中有我和柳...王妃娘娘照看,一应无事。姑姑,王妃娘娘有什么事交代给您呀,我能不能帮上一二?”
辛瑜见辛白川到底改了称呼,不由得怜爱非常。他和青萝之间的事,别人不清楚,他们做长辈的还不清楚吗?
也怪他们长辈,没能将他们的事早早定下。
可若是青萝嫁与了辛白川,那辛家如今还能不能存在还是后话。毕竟辛知雨还是因为扮做观音婢才入了帝王的眼,没这层干系,怕是也如宁远侯府。
也许比他们好一些,毕竟辛家不会出状告亲父的女儿。
听到青宛无事,辛瑜的心放了下来,但仍旧不回辛白川的话,只说:“王妃娘娘既交代给我一人,那便只由我一人做就好,你不必知晓。如今你算是半个天子门生,应当尽心为天子办事。”
辛白川低下头应是。
“前些时候你父亲为了你和江家二公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姑姑知道你不是莽撞的孩子,究竟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提到父亲,辛白川脸上难得带上愧怍之色。反水的事情是他做的,所有的谩骂却是实实在在落到了辛父身上,连带着他的母亲蔡春和,最近也憔悴了不少。
“我知道了,姑姑。”
辛瑜还未出嫁之时,辛白川就出生了,还是一团的雪团子似的孩子。如今一眨眼长这么大了,却还是疼爱得很。
因此像儿时一般摸了摸辛白川的头,她并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事情,只是叫孩子受苦。
“去吧。”
辛白川知道辛瑜言下之意,人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他点头告退后进了辛府的书房后院,他的父亲正在里面等着他。
待到过了三四个时辰,半夜里,更深露重之时。
晋王夫妇反而醒了。
青萝睡醒了就嫌赵谨又碍事又热了,将养了几个时辰便觉得妖力充盈于身,就该冰冰凉凉的才舒服。
从赵谨怀里窝出来的动静,叫赵谨也迷迷蒙蒙地醒了。
他困意正浓,长臂一捞,又将青萝搂回了怀里:“别闹。”
青萝自然不肯,闹腾一阵,两个人便全都清醒了。
赵谨看着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青萝,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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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和入睡前的青萝判若两人。是只他的青萝如此阴晴不定,还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如此这般。
但她这样更招人爱怜,青萝如何都叫人欢喜。
青萝很少有这样清明又懵的时候,她原本从来不惊讶的眼睛,如今瞪得圆圆的,真有几分这个年纪的淘气。
“怎么了?”
赵谨不由自主地抚上青萝白净的脸蛋,被青萝拂开,正恼呢。
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饿了。”
作为晋王,怎么能让晋王妃饿着?赵谨觉得自己分外不称职,忙起来拉着青萝去厨房找东西吃。
时已至三更,王府的厨子都歇着了。
赵谨将青萝裹得粽子一般,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生怕她冻着。
又小心翼翼地牵她走出了房门,走到廊下别枝还守着夜,瞧见两人起来,忙也要起身伺候。
赵谨摆手:“无事,你继续睡吧。”
青萝亦在一堆包裹之中点点头,有赵谨在她莫名觉得安心。得到青萝的首肯,别枝方才又坐下昏睡。
赵谨也是第一次来厨房,本该叫人呈膳,但一闹动静都得起来。有些破坏他与青萝二人之间的氛围,还是自己动手吧。
可惜这位大少爷,不,王爷,从小金尊玉贵,从来没有在厨房好好做过饭。
唯一会的就是在先皇的生辰上煮的一碗寿面,还是当今的太后亲自教他的。
如今也想如法炮制一碗,才发现有些手足无措。但他转头瞧着,青萝眼神澄澈地看着他,别说这个青萝了,就是原来的青萝也是五指纤纤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赵谨又卷起了袖子做。
很快,一碗很丑陋的面呈上来了。因着厨房的动静太大了,王府巡逻的卫队也赶到了:“什么人?”
但定睛一瞧,是狼狈的晋王和裹成球的晋王妃,抿着嘴就被赶下去了。
被外人撞见的赵谨难得有些窘迫,他自来便十分得体,还是第一次这样胡闹。但瞧着青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面,小心翼翼地夹起来吃了一口。
赵谨正说着:“本王做得太差了,让厨娘给你再做些吧...”
“好吃。”
“啊?”
赵谨还转不过来,青萝说好吃。她竟然这样包容他,这么差的厨艺,她居然说好吃,半点不吝啬她的赞美之情。
青萝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还招呼赵谨:“你也来一起吃。”
赵谨去取了筷子,也开始吃,盐放得这么少,味道这么淡。哪里好吃了?也只有他的王妃愿意这样哄着他,还这样真诚地说它好吃了。
难道宁远侯府就这样养着王妃吗?连点好吃的也不愿意给表小姐吃吗?
一想到这,便觉得陈观山该下十八层地狱。
但没关系,青萝如今已是他赵谨的王妃,日后只要他疼她就好。
以往的纷纷扰扰,都将与她无关。如今窄窄一个屋内,只有青萝轻轻用膳的声响,赵谨却从未觉得这样满足过。
青萝用完膳只觉得困顿不已,赵谨便拥着抱起青萝,青萝乖觉地搂着赵谨的脖子,靠在他怀里。
夫妇二人又回了屋内入睡,这样平静的日子少之又少,睡醒了便又是一宗大事。
27. 岁贡宴
花影重重,歌舞升平,灯光辉映。
二月初,是极好的时节。人人面前供着一株盛开的红梅,更显宴会高雅。
正是夏迟国来岁贡的日子,日子极近。故而青萝的不礼举动和赵谨的叛逆,都被皇帝这样轻轻揭过。
昨日吃赵谨下的那一份极狼藉极香的青萝,今日该与赵谨相携端坐在宴会面前,看着面前精致可口的菜式,只觉得少了些意思。
赵谨仍旧在外与夏迟国王子、公主并使臣交涉,他自小跟随着先皇,精通好几种语言。外交场子上,若没有他坐镇,还真有些难受。
皇帝坐在宴会中间,太后与皇后在皇帝的左手和右手边。而后便是贵妃、明妃以及一些才入宫的妃嫔。
赵谨一身朝服正装,同礼部使臣领着夏迟国的王室和使臣一行人进了正殿。
众人拂衣下拜:“臣弟携夏迟国使团前来觐见圣上,圣上万岁!”
使臣亦拜:“我等拜见大珩朝皇帝,愿大珩皇帝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皇帝笑着抬手:“起来吧。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了。”
使臣答曰:“能来朝拜大珩皇帝,是我等荣幸。”
“诸位请入座吧。”
众人依礼入座,赵谨亦踏步往青萝走去,正襟危坐在宴席之上。二人对视一眼,青萝难得微笑了一晌,错眼便不见。
江新月在后面恨得牙痒痒,辛白川站立在帝王身后,眼神也幽幽地没有离开二人。
太后喜欢看这样热闹的场景,笑着说:“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既是夏迟国来贺的日子,也是咱们诚哥儿的生辰。真是双喜临门,福禄双全的好兆头啊。”
这位诚哥儿是皇后所出的大皇子。
众人皆向盛装打扮的大皇子望去,他如今已经十二岁了。行止做事,皆按照储君标准培养,唯独少了名号。
不论是立嫡、立贤、立长,他乃正宫所出的嫡长子,该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惠妃的四皇子如今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
可他却不是储君,也不知当今陛下在想什么。
即便不是储君,但他仍旧落落大方下拜。生辰之日叩谢长辈,端的是极仁孝的态度。
“恭贺大珩朝大皇子千秋生辰,愿大皇子岁岁无虞!”
夏迟国王子起身贺礼,大皇子赵明诚亦依礼回礼,像个小大人似的,是极彬彬有礼:“多谢夏迟国王子。”
太后赞许地说道:“皇后将诚哥儿教养得很好。”
皇后亦谦虚:“都是太后娘娘和陛下身正言直,诚哥儿也不过是耳濡目染,学着长辈罢了。”
太后一向是最敬重原配皇后的,他们二人也算是恩爱过来的,从没红过脸。立诚哥儿为太子也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皇帝却迟迟不下这个旨意。
哪怕是她在这儿抬举皇后和诚哥儿,皇帝也没有要顺着夸一句的意思。
二人行礼后,皆入座。
皇帝举杯,众人皆站立相迎,亦举起酒杯,只说:“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夏迟国王子与公主皆再行礼:“多谢大珩皇帝。”行礼后一饮而尽。
使臣呈上一摞礼单,大监接过:“启禀大珩皇帝,这是我夏迟国今岁岁贡,请您一阅。”
皇帝粗粗一览,比旧岁的旧例多上许多,圣心大悦,有什么比周边国家对他的崇拜和认可更开心的呢?
他大手一挥:“赏!”
夏迟国人皆下拜:“多谢大珩皇帝。”
皇帝心情大好,笑着问夏迟国王子与公主二人:“你们二位有什么喜欢的?朕可一并赏赐于你们!”
江新月早早将晋王勇猛无双的名声与以往的神勇事迹,传给夏迟国公主。为的就是今日,本来晋王行事就是一丝不苟,对夏迟国这等附属国亦是十分照顾。
想来公主一颗芳心也极容易暗许,到时若是公主想要嫁给晋王。外藩势力比之一个孤女,想必陛下也很容易做出选择。
只见那夏迟国公主明眸善睐,唇红齿白,也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她巧笑嫣然:“陛下,阿雅确实有一事相求,有关于晋王殿下。”
说道晋王,皇帝颇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笑着问公主:“阿雅公主有什么心愿呢?”
他倒是不介意公主嫁给晋王,毕竟附属国就是附属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巴不得见晋王的后宅不宁。
说起晋王,赵谨便眉头一跳,有些不祥的预感。他在宴桌底下,将青萝的手捉住,握得紧紧的。
青萝有些不解,微蹙着眉看他。
阿雅公主笑着说道:“晋王和晋王妃好生恩爱啊~”
没有人接她的话,不知她此话何意。是要加入他们呢,还是要求其他事。
她笑着继续说道:“听闻晋王殿下的封地有一汝窑,瓷器做得甚好。阿雅有心向往,想学习一二,并带些瓷器回夏迟国,给我父王母后贺寿。”
这话一出,江新月的心彻底凉了下去。晋王殿下如此英俊神武,比之当今圣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普天之下的女子怎么会有不为晋王倾倒的啊?
此等事,不过两国之间的工匠学习往来,皇帝大手一挥:“阿雅公主倒是个孝顺孩子,朕准了。”
阿雅公主笑得极甜,盈盈下拜:“多谢大珩皇帝。”
她的愿望说完了,轮到了夏迟国王子。他也直勾勾地看着晋王,众人不解其意,也看着晋王那席。
若是夏迟国王子看上柳青萝也不错,谁叫她长得一副妖精样子,惯会勾引人。江新月心里如此想着,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他殷切地缓缓说道:“听闻晋王殿下英勇无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不可以收阿宴为徒?在长安这些日子,教一教阿宴武术。”
原来江新月用的劲全用在这儿了,两个夏迟国的公主王子都对晋王殿下这样崇拜。皇帝的脸色稍停,又马上好转。他们这样子崇拜晋王,怎生这样讨人喜欢呢?
听到夏迟国王子的请求,赵谨一颗心也落地了,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不要在他和青萝之间的姻缘横插一脚就好。
皇帝笑着指着晋王:“这得看晋弟愿不愿意了。”
赵谨生怕不同意的话,夏迟国王子会说出其他无理的要求:“臣弟万分荣幸。”
江新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皆大欢喜,除了她。
一轮赏赐之后,又是歌舞。皇后与贵妃为此场宴会排的歌舞,尽善尽美,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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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夏迟国那边的琼枝舞。
阿宴王子和阿雅公主两个人,和使臣交流地不亦乐乎,实在是难以抑制住对晋王的喜爱。
宴至中旬,青萝以往除了婚宴之时从未饮过酒。如今觉得甜津津的,怪好喝,多饮了两杯,便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她觉得殿中有些闷,拉了拉被公主与王子缠着的赵谨,说道:“王爷,我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赵谨忙说:“本王同你一块儿去。”
青萝视线扫过两位夏迟国的王室,说道:“没事的,我也没有喝多,只是觉得有些闷罢了。”
别枝和秦女官搀着青萝,两个皆是做事稳妥之人。赵谨看了看阿宴和阿雅,点点头道:“本王一会儿便去找你。”
青萝点头,被搀扶着出了殿。
外头风大,入夜了便凉。和宫殿里头地龙烧满的春天不一样,冰天雪地,寒梅冬雪,就如青萝般冷清。
身后出现了一个如鬼魅一般的影子,正是辛白川。他自与青萝在晋王府见一遭后,难有与她见面的机会。
只要能够看到她,他的眼神必定是痴缠一样地虚空纠缠着青萝,仿若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青萝也看到了他,甜酒入口清冽,后劲却大。看着辛白川,仿佛入梦境一般。好似还是青萝未嫁之时的光景,听到辛白川唤:“柳...”
又看见秦女官在此,若是只有别枝,那必定是要互诉衷肠的。
“王妃娘娘。”他行礼,略一顿说道,“小心脚下阶滑。”
宫中皆是白玉制成的白玉阶,确实滑腻,有雪覆盖,更是难行。
他话音方落,青萝向前走了一步,便一脚跌开。话应事,事应话,还真叫他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辛白川飞扑上去,将青萝搂了一把,自己却整个人垫在底下。滚了两圈滚到了地上,青萝的酒都被吓醒了。
“王妃娘娘!”
“辛大人!”
这里离正殿不远,动静又不小。
辛白川没有饮酒,自然是知道事情轻重。他并不想自己的情意成为伤害青萝的武器,忙扶着青萝起来自己跪下。
“王妃娘娘赎罪,事态紧急无意冒犯。”
听到动静的赵谨坐不住了,撇下阿雅公主和阿晏王子。
生恨自己为何不寸步不离地跟着青萝,要是在皇宫里出了什么事,他会恨自己的疏忽。
江新月则是一脸看好戏地跟在后头,生怕错过了精彩表演。
果然如她所知,辛白川对柳青萝念念不忘,而柳青萝亦然。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这么纠缠不清,一有机会便要见面说话。
这还哪里用得着她来拆散?
赵谨也是绷着一张脸,赶忙走到青萝身边,拉着她的手瞧。
偏殿灯弱,不如正殿亮敞。青萝又饮了酒,脸红扑扑的,十分喜人,与平日里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
方才一跌,青萝也吓着了,有些无措地看着赵谨。
赵谨只紧皱着眉头看着青萝,她白净的手上被划出一道血丝。
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到了辛白川的身上,沉声说道:“辛大人不该在皇上面前当值吗?如何到了此地?”
28. 夜宴风波
辛白川低着头仍跪在地上没说话,他是有私心,但这私心若是落在他人眼中,便是要对青萝攻讦的理由。
他不说话有的是人说话,江新月款步上前轻笑:“王爷这还看不明白吗?郎有情妾有意,禁宫私会,甚是雅致。”
说完拿帕子捂着嘴偷笑,她跟着晋王出来就为看这一幕。
如此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抵赖?
秦女官矮身一礼:“侧妃娘娘慎言,此等话语有损王妃娘娘清誉。下官与别枝姑娘在此,何来禁宫私会一说?”
虽然秦女官也觉得辛白川大人的行为有异,但王妃行事,到底没有过错,不该平白遭受这种冤屈。
江新月自然不服:“你们都是她身边的人,出了这样的丑事,自然要为她遮掩。”
秦女官心里只觉得侧妃娘娘不大聪明,将王妃拉下水,她也落不着好,这样又是为何?
“侧妃娘娘是觉得,下官身为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会偏私吗?”
这话说得重,还抬出了太后娘娘的名号。江新月却只觉得既已来了王府,便这样袒护王妃,实在是太后身边的人也不能免俗。
“谁知道你是不是...”
江新月话说到一半,就被赵谨打断了。
“好了。”他将微醺的青萝搂在怀里,冷冷地看着阶下跪在地上认罪的辛白川,只觉得刺眼地很,“辛大人救王妃有功,赏。”
赵谨自不会与下臣多有牵扯,他揽着王妃的肩膀回了宴席。留辛白川低着头,只能看着地上的影子渐渐远去。
别枝和秦女官亦跟在二人身后,行礼远去。
江新月不服赵谨这样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揭过,她低着头瞧辛白川:“辛大人,是不是很不甘心啊?想不想把她抢回来?”
她的话就像是心魔一样纠缠着辛白川,辛白川何尝不想?
但这是他想,便能让青萝回来吗?
何况江家姐妹做的事,他亦有耳闻,不过就是对青萝有私怨。这样的女人,他也不会受她三言两语的挑拨和蛊惑。
他低下头去:“微臣不明白侧妃娘娘在说什么。王爷和王妃娘娘已经走远了,您不跟着一起吗?”
他这样不识趣。江新月自认自己是在帮他,结果他竟然不领情。只好起来,“哼”了一声,想起他与二哥之间的恩怨,说道:“这是你一个臣下该有的态度吗?你便在这跪着思过吧。”
可前朝朝臣,尤其是御前的公卿,哪是一个侧妃能够处置的?就是她姐姐贵妃娘娘来了,也没有这样毫无证据就处置人的说法。
辛白川站了起来,他跪了太久,起来还有几分踉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新月,脸上无一丝笑意:“微臣劝侧妃娘娘省省那些小心思,人贵在自知,不要以卵击石。”
江新月何曾被这样一个小喽啰教训过,她伸出手指头去指辛白川:“你!你给我等着!”
辛白川欲走停步,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微臣随时恭候。”
宴会上,仍是觥筹交错。
赵谨一回来,夏迟国两位又围了上来。
“晋王殿下,您的王妃好漂亮啊。”
阿雅公主还是孩子心性,拉起青萝的手就开始摸。青萝倒也乖觉,没有躲开,任由阿雅公主摸。
阿雅公主见青萝不排斥,愈发开心了,将青萝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还是赵谨瞧不过眼,忙拉回手,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小气鬼。阿雅公主在心里这样想。
在他们草原上,美丽的圣女就该被顶礼朝拜的。
坐在高位之上的皇帝,虽被使臣跪在底下簇拥着说话。但两位王室皆是围在晋王身边,不似他人恭敬,到底吃味。
“晋弟方才做什么去了?”
姗姗来迟的江新月听到这话有心要挑拨一二,但这不是私底下,她没有证据。只有坊间传闻和她一张嘴,是无法将讨厌可恶的柳青萝和辛白川定罪的。
“回皇兄,臣弟方才多饮了几杯酒,同王妃一起出去透透气。”
王爷王妃一起出去透气,就这样子的状况,再难将屎盆子扣在青萝头上,江新月在听到如此回答之后,也悄然入座了。
“这不是贵妃的妹妹吗?你也一起出去了?”
江新月被点名,又忙不迭地站起来行礼,赵谨轻飘飘地瞟她一眼,江新月心下一沉,还是规矩地说道:“回陛下,是的。”
皇帝笑着说:“晋弟有福了,左拥右抱,美人和睦。”
贵妃也假惺惺地笑着,仿佛从来没有和青萝有过龃龉一般:“臣妾就知道晋王妃是个极和善的人,与家妹甚是合得来。”
皇后与贵妃背地里也是乌眼鸡似的,如今也笑弯了眼:“贵妃妹妹言之有理,家和万事兴。”
一派和睦,哪管背后使了多少暗刀子,明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晋王府上三人被取笑一番,仍旧坐下了。青萝只觉得吹了一趟冷风之后,昏昏沉沉,愈发神思不清明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用妖力太过的缘故,凡人身用术法,还是太逆天而行了,以后还是少为才是。
她心里这样想着。
就这样支着脑袋,宴会如此热闹,她也没有说话。
赵谨只当是她见他羞辱辛白川导致的闷闷不乐,心里还憋着气。就是江新月在耳边说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王妃。”
秦女官提醒着青萝,可不能在宴会这样倒下,也太失礼了一些。
青萝抬起头,瞧见赵谨绷着一张脸,小声问:“王爷怎么不高兴了?”
赵谨心想你怎么还有脸问这个问题,但看到青萝的脸后,还是没能生得起气来:“本王没有不高兴。”
“王爷撒谎。”
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赵谨真的想捏一捏她的脸蛋,好叫她吃痛。如今却是无可奈何,不舍得她吃苦,只能自己受着。
宴会就这样热闹地落幕了,青萝终于靠在了赵谨的胳膊上,赵谨手摸着她的头,好叫她不要倒下,发现她额头烫得惊人。
原来她这些古怪动作,是因为病了,不是因为和辛白川旧情难忘。
赵谨恨自己太小心眼,连青萝病了都没发现。好在还在禁宫,找太医也方便,他回头吩咐秦女官:“秦女官,去太医院唤太医来一趟。本王在悦风殿等着。”
那是晋王未出皇宫之前的住处,因着太后时常想要晋王陪伴,因此悦风殿仍旧是晋王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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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落脚处。
青萝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哪里都使不上劲。
昨日那样虚弱,今日还贪甜多饮了几杯酒,也是酒中多了些东西,不多却能让人迷失神志。
“陛下,晋王妃这是怎么了?”
“新月,还不快点去扶着王妃,这样歪着成何体统?”
本欲离开的皇帝被贵妃喊住了,她一脸担忧地看着青萝,好像真像是有多关心似的。江新月听到姐姐说话,也连忙上前准备“伺候”青萝。
赵谨不留痕迹地让了一下,他本来想悄无声息地将青萝送到悦风殿医治。如今瞧着,怕也没那么简单。
“哦?老七,你王妃怎么了?”
“回皇兄,不过是多饮了酒,吹风有些发热罢了,不碍事的。”
阿雅公主也上前来凑热闹,摸着青萝的脑袋,烫得不成样子。若只是发热,到这个程度,怕是脑子也得烧坏了。
“那快请人来给美丽的圣女王妃瞧瞧呀。”
江予月本来以为万无一失,可怎奈何青萝是妖,人间的药怎么会对她起作用?最多只是发热罢了。
本以为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不可理喻的事,结果这样乖顺。新月也是没用,没能将晋王多绊住一下子。
太后倒是还为着前日为难青萝,有些许怜悯之意:“既这样,便去悦风殿着太医瞧吧,今儿也不必回王府了。”
赵谨应是,打横抱起青萝就走。
青萝的异样他如何不知?只是江家这动作也太下作了,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要将青萝架在火上烤。
皇帝也只能由着晋王去了,只是深深地看了贵妃一眼,亦是觉得这法子蠢笨。若是最后查出来传出去,哪怕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贵妃的人也要折损大半。
江家是破落户,不过是因着一双女儿生得美极,才靠着裙带关系上来。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一开始会将江新月硬塞给晋王的原因。
没想到柳青萝这样硬,下了绕指柔还能如此镇定,家教竟这样严苛吗?
她原想着,不论是宴会上御前失仪或者是在使臣面前失态,或者是与辛白川做出丑闻。无论是哪一件,柳青萝便都得从皇家出去,当真只是如此一个发热吗?
那也太便宜了她。
“陛下...”
江贵妃还犹要说,但皇帝打断了她:“贵妃,夜已深,便让太医好好诊治吧。”
话已至此,江贵妃只能不甘心地看着赵谨大步流星地将人抱走。
悦风殿内,太医院院首摸着脉搏,又仔细看了眼睛,心下已有定论。
赵谨着急地问:“王妃是怎么了?”
皇帝的意思很清楚,在太医院做活的哪个不是人精?晋王殿下既然说是发热,那只能是发热了。
“回晋王殿下,王妃确为酒后吹了风,体寒发热,服两剂药发散一下即可。”
赵谨虽然有疑惑,但已经是最体面的说法了。
只是晋王妃也怪,这下三滥的药,平素女子只要沾上一点,便都要一点端庄模样也无。她竟然可以这样撑住,难道是铁打的吗?
别枝如今也瞧出不对劲了,她深知青萝不同于别人,可如今面前如迷雾一样,倒叫人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