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be美学系统在带宋装神弄鬼的我》
1. 遭遇
多年以后,在面对蜂拥上金銮殿的恐慌侍卫时,王棣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遭遇仙人的那个下午。
那时正是元丰六年的十月,苏子瞻谪居黄州,夜半框框敲门搅扰友人,“怀民亦未寝”的罪恶时刻。但在这样天高气爽、风轻云淡,最适合文人骚客排遣情致的金秋佳节,同样罢居金陵的前宰相王安石,却绝没有吟风弄月,玩赏秋景的心境;事实上,自从孙子王棣在九月的寒凉中莫名生病、不时发热之后,王介甫就一直往来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焦头烂额,操心劳力,辛苦难以明状。
十月十二日,王安石以宰相国公之尊,带着重病的孙子亲自拜访隐居于金陵郊外的某位儿科圣手;可是,在一通针灸推拿之后,王棣的高热依旧没有退散的迹象;于是名医摇头束手,王荆公只能失望告退,带着病人缓步而回,安慰孙子自己要另想他法——当然,不止心灰意冷的王介甫心知肚明,就是病得恍恍惚惚的王棣自己自己也隐约明白,一月以来他的祖父寻遍了城内所有的名医,又哪里来的什么“他法”?所谓的安慰,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然后,就在当天的下午,天命便终于降临了。
当时他们取道折返金陵,雇来的马车正徐徐驶过一处人烟僻静的荒岭;忽然头顶噼里啪啦一连串爆响,然后是响彻云霄的一声尖叫;马车上的三个人——王介甫、王棣,以及为他们赶车的王家马夫——一齐惶恐抬头,恰恰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手舞足蹈的从空中坠落,沿途撞断无数的树枝和藤蔓,在长叫声中一个倒栽葱扎进古树下的枯叶丛中,只留下两条腿在外面挣扎。
——是的,倒栽葱。
虽然从后面的故事来看,他们之间的初次相遇理应有一个神秘的、恢弘的、激动人心的开头,这样才不辜负了往后足以永载史册的宏大事迹;但王棣就是没有办法昧着良心给这次相遇编造一个什么浪漫的逸事;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当时生着病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位“仙人”就是像一颗大头蒜那样,头朝下屁股朝上这么栽下来的!
总之,在几人惊恐骇然的目光中,树叶丛上竖着的两条腿挣扎一阵,终于把自己拔了出来——显然,任何一个学过基础物理的人都应该知道,从半空中坠落下来的冲击力绝对不是一堆树叶可以缓冲的;正常来说一切哺乳动物都该立刻摔断脊椎。但从枯叶中跳出来的少年却浑然无事,他甚至还有闲心拍打衣服,挑拣木刺,然后喃喃咒骂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后来王棣才知道,他咒骂的应该是“系统”);在大致拾掇了一遍之后,他才从树根荆棘中费力中费力跋涉出来,看到了——看到了马车上兀自愕然僵立的几人。
他咳嗽一声,漫步上前,拱手作揖,彬彬有礼。
“敢问几位,不知如今是何年何月?”
在如此诡异得近乎恐怖的气氛中,大概也只有静心养气数十年的王介甫王荆公,还能有处变不惊的一点定力。面对如此怪诞疑问,王荆公沉默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今日是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
“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少年脱口而出:“是神宗元丰年间……所以说,已经到王安石变法不成,第二次罢相时候了?”
王安石:????!
刹那间的惊骇几乎无可言喻。王荆公再也保持不住定力,霍然睁大了双眼,连手中紧握的灯笼也把持不住,扑通坠落在地。而蜷缩在马车中的王棣亦心跳如鼓,血沸如炽,在听到“神宗元丰年间”之后,终于抵受不住,双眼一黑,就地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晕过去了多久,等到王棣悠悠醒转,四面已然昏黑一片,只有当头洒下盈盈的月光;他低低喘几口浊气,这才惊觉气脉畅通、呼吸轻缓,里外一片清凉,多日以来的高热竟然一扫无踪,周身大觉轻松。只是重病许久,肌肉酸软之至,依旧无力说话动作。
盘坐在侧的白衣少年把脉片刻,随后拔下扎在王棣左手静脉处的银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不碍事。”他曼声开口:“细菌感染引发的高热而已,先把烧退下来,再想办法止住感染就行了。”
王棣感受到一双粗糙的老手探了过来,摸上了自己的额头;他听到祖父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低声开口,语气仍然有些发颤:
“先前舐犊情切,一时失态;只是援手之恩,实在铭心刻骨;舍下上下衔草结环,也必定要报答,报答……”
说带此处,文采天成的王荆公居然一时卡住了,不知如何接续。当然,依旧仰卧在马车中的王棣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也万分明白,知道祖父期期艾艾,是实在不晓得该怎么称呼这位神秘人物——从天而降,来历不明;偏偏医术高明之至,居然能一抬手就治好令金陵名医束手无策的顽疾;在任何常理上讲,这都应该算是“高人”、乃至于“仙人”。可是,同样从常理上讲,哪个仙人会是头朝下落地的呢?!
这河狸吗?这正常吗?这合乎周礼吗?!
天上的仙人都是倒栽葱栽下来的,你让从古至今从祖龙秦始皇帝至本朝真宗崇文广武圣明仁孝皇帝,一切求仙求得走火入魔不惜到泰山光着屁股拉磨丢脸的皇帝怎么办呢?千辛万苦求来的仙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你让秦皇汉武乃至本朝真宗皇帝作何感想呢?
我们不能接受!!
子曰不语怪力乱神,但子也没有曰过,怪力乱神都是从天上一个屁倒栽跟头崩下来的。所以哪怕王荆公久历世事,此时也实在是有些蚌不太住,只能捻一捻须,微有沉吟。还好,那位“仙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礼数,笑了一笑,兀自开口:
“在下姓苏名莫,老丈直接称呼便是。倒是叨扰许久,不知老丈尊姓大名?”
王荆公回手还礼,不动声色,从容答话:
“老朽王安石。”
停了一停,他又道:
“如苏先生所说,变法不成的那个王安石。”
苏莫:…………喔。
·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金陵郊外。
那一刻凝滞诡异的气氛,委实微妙古怪到了极点。不但两个当事人面面相觑,彼此不能再发一言;就连仰卧在马车中的王棣都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滞堵,真是替别人尴尬得都要就地晕过去了;要不是手脚瘫软无力,真想立刻堵住耳朵,缩进布被,再不要瞧见这可怕之至的局面。
还好,当事人自己还算是能挺得住,除了愕然不与之外,神色还算正常。而公然自曝的王安石王荆公沉默片刻,忽然又道:
“先生说的那个‘元丰六年’,到底是……”
“这个嘛。”苏莫道:“当然就是宋神宗的年号呀。”
躺在马车上的王棣呼吸又是一堵——“元丰六年”还没有什么,关键是神宗,神宗——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明显称呼的是皇帝死后才会上的庙号啊!
天老爷呀!当今官家赵顼可还是在汴京城活蹦乱跳,磨刀霍霍,预备着和西夏决一死战,验证验证他多年以来变法敛财的伟大成果呢;您这一转眼给人家蹬腿后盖棺定论的庙号都起好了,当着活人称先帝,是不是——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不过,礼貌与否并非关键。相对于感情丰富、擅长替人尴尬的小孙子,王荆公所重视的却绝非一点冒犯,而是另一件关键的事情。
“神宗。”他低声开口,语气却有些虚浮:“敢问先生,这个‘shen’究竟是哪一个……”
“神灵的神,神秘的神。这不是很常见的庙号么?”
好吧,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泯灭了。“宋神宗元丰六年”,当今皇帝的庙号确凿无疑就是一个“神”字;那么,按照谥法所解,“神”字的含义中包括“民无能名;安仁立政;治民无为”——听起来全是好词是吧?不过,任何一个熟悉谥法的士人都会立刻意识到,这些好词好句,可是全部用来赞美皇帝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呀!
众所周知,当今官家赵顼平生最大最要紧的事业,无非是变法图强,讨平西夏;那么,这么一个对内变法、对外用兵的皇帝,盖棺定论的评价却是在夸赞他“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你确定这是在夸人吗?
这么说吧,这就仿佛在汉武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在葬礼上大肆赞扬他仁厚慈惠、爱民如子——话都是好话,词都是好词,甚至“爱民如子”也绝不能算错误;但要是有幸让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听问一句半句,那霍大将军不把你七亲八戚九族老小乃至家门口路过的黄狗一起送菜市场剐了,那他也枉在武皇帝手下混了这些年!
当然,相比起“爱民如子”的直接跳脸,“神宗”的暗示毕竟还是要隐晦含蓄得多,不是熟读经史、了解掌故的士人,大抵还不能察觉那点微妙的恶意。但王荆公是何许人物?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和谁谈聊斋?只要一听这个“神”字,他闻都能闻得出来某些老朋友阴阳怪气、上下其手的味道!
不能明着褒贬就暗地里褒贬;不能当面批评就在死后的评价里暗戳戳批评——普天之下,到底是谁这么擅长春秋笔法、皮里阳秋呢?好难猜喔!
不过这个时候再推敲罪魁祸首,已经毫无意义了。说难听点当今官家决意变法之后,明面上的政敌潜在的政敌已经是多如过江之鲫,人人逮着机会都可能阴阳一把;所以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就没有变法派像霍光捍卫孝武皇帝那样,拼死捍卫当今官家的名誉呢?
官家赵顼的名誉是与新法捆绑在一起的,捍卫官家的名誉也就是捍卫新党的地位。既然官家的身后名已经保不住了,那么新党的地位肯定也已经付诸流水——换句话说,新法必然已经被反攻倒算了!
对于王介甫本人而言,先前仙人浑无顾忌嘴嗨的什么“二次罢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他早就知道我大宋自有国情在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在皇权本能地猜疑和文官系统地猛扯后腿中完成志向;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异论相搅重重制衡,那真是连伊尹管仲来了都要哭着离开的究极官僚主义地狱。
在这样的地狱厮混,他从来,也绝对不敢妄想,能靠一人之力就完成变法,革新图强。在王介甫原本的计划中,变法应该依赖的是源源不断的后继力量,而非一人独行的专断强硬——这也是王介甫多年来苦心经营新学,竭力发掘人才的真正用心所在;在如此规划中,中枢罢相、一时失权,其实并没有什么紧要,只要新学培育的人才能够继续顶上,那么水滴石穿,终归也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可是,如此呕心沥血的布局,居然一瞬间就被彻底翻盘,从此错尽错觉、满盘皆输了!
即使平生宦海沉浮,已经经历无数的风霜雨雪,这一刻的重击之锤心刺骨、痛彻心扉,仍然是以往一切波折所不可比拟。以至于以王介甫的心性,仍旧头脑晕眩,双手颤抖,不能不紧紧抓住旁边的树枝,勉强稳住身形,以至于木刺刺入掌心,依旧毫无察觉——可是,王介甫毕竟也是水火里翻滚出来,强硬犹如钢铁的人物;而越是在这样心如水煮、万念如灰的紧要关口,就越能看出士人平日里养气炼心的功夫了。王介甫深深吸一口冷气,暗自吐息片刻,竟然强力定住了万般杂念,硬生生又站直了起来。
他松开树枝,在衣袖上揩干尘土与血迹,低低开口:
“……那么,先生此时降临,又是所为何事呢?”
苏莫无声的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上空;那里无形无质,唯有微风;但在苏莫的视野里,夜色下却飘着一个半透明的提示框,显示系统检测到了纯粹而充沛的情绪能量——只有在人极其痛苦绝望,一切杂念思绪都在巨大的悲愤中焚烧殆尽的时候,才能淬炼出来的,那一点堪称心血凝聚的情绪。
这种情绪是珍贵的、罕异的、强力的,所以才可以作为这个倒霉的什么“be美学系统”启动的燃料;一般来说,这种情绪只能在生离死别的情天恨海中提取,往往需要系统的持有者上刀山下火海,甚至跟着古今的痴男女闯它几十上百道情关,什么追妻火葬场,冷脸洗内裤,来来往往都要过上一遭。但现在,他头顶的提示框迅速闪烁,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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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测到的情绪充沛而强力,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巨大剂量。
同样是真心被辜负的痛苦,万念俱灰的绝望,所谓一生功业付诸流水、亲眼看到整个世界滑入深渊的恐怖,难道又会比痴儿怨女的情感更浅薄么?
当然,这样深入骨髓的痛苦极为耗损心力,是不宜长久持续的,所以苏莫稍微转移了一下话题,含糊其辞:
“当然是为了赵宋的大事而来。”
王介甫坚持询问:“敢问是什么大事?”
没有办法了,苏莫只好叹出第二口气:“荆公何必明知故问?”
数十年前王介甫上仁宗皇帝万言书,已经点明了“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常恐天下之久不安”,社稷看似安定,实际已经危如累卵;如果不能变明法度,必将有不忍言者;如今旨在变明法度的新法已经失败,政局必定混乱不堪,总不能神宗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大臣们彼此内斗互扯头花,越明年还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高兴得仙人都下凡来祝贺了吧?
以这个局面,就算苏莫自己说自己是下来递贺表祝贺带宋盛世的,你说王荆公敢相信么?他要是信了这个,那还不如相信真宗皇帝当初收到的天书其实是个真的,只要v真宗皇帝五十就可以升到天上当仙官呢!
带宋的局势怎么样,别人不知道,王荆公还能不知道么?
都说了是为赵宋的大事而来,既然不是为了祝贺表彰,那当然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哪怕是万般痛苦、绝难忍受的可能——王介甫闭了闭眼。
“还请先生垂示,大宋……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收稍呢?”
毕竟是自己倾注了一生心血的事业,总没有那么容易放弃;哪怕已经凭本能猜了个九成九,总也要到了黄河才能死心。苏莫摇一摇头,正欲开口,却又稍稍一愣,微露迟疑之色。
王介甫观察极细,立刻道:“如若天机不可泄露,那就是老朽实在冒昧了。”
“没有什么天机不天机的。”苏莫道:“只不过,嗯——荆公有高血压吗?”
“什么?”
“就是平日里常常头晕什么的——毕竟吧,要是有个什么心血管疾病,那就实在不适合看靖康那几年的历史,万一有个好歹,实在是罪过……”
王安石:?
他不明所以,只能道:“老朽身体尚可。”
要是身体也不好,也不能在中枢和旧党吉列豆蒸十几年,斗到大道都要磨灭了。别看人家病病歪歪有气无力,但论彼此磨耐力磨意志的熬老头战术,人家还真未必就比年轻小伙差上什么;甚至潜龙勿用,或跃在渊,忍耐的力量,还要远远强于想象。
苏莫倒是很相信这一句话,不过仍旧欲言又止:
“……说得要是太细,终究还是过于刺激。恕在下直言,恐怕是含糊一点比较好。”
小登不适合看靖康史,因为情绪太充沛了容易被气死;中登不适合看靖康史,因为太有共情了容易被气死;老登不适合看靖康史,因为身体不好也容易被气死——总结一句话,人类都不怎么适合看靖康史,因为那一段时间里的各种操作就实在不是人类可以理解的。为了防止过度注目这些不可名状的污秽而引发的理智崩溃和情绪癫狂,还是——还是含混一点,比较安全吧!
含混?含混也可以啊,横竖王相公学富五车,广阅经史,在一切典故哑谜上都绝没有窒碍;所以只是想了一想,立刻就找好了用来打哑谜的好办法:
“自古无不亡之国,但亡国的等次亦有优劣;敢问先生,大宋的收稍,较之汉唐何如?”
哪怕气氛并不合适,苏莫也笑出了声:
“荆公应该清楚,一个朝廷也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嘛!”
是啊,赵宋官家总也得有自知之明,您要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您配和汉武唐宗坐一桌么?
当然啦,赵宋官家有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王荆公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稍稍一默,并没有对这样直白的嘲讽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显然,介甫对本朝的地位相当清晰,所谓“较之汉唐何如”,不过是看在君臣情分的面上,好赖抬本朝一手罢了。
登月碰瓷归登月碰瓷,但只要碰瓷捆绑成功,那就难免会给人一点带宋与汉唐相差无几的印象;这便仿佛高考后高调宣扬哎呀我们家梓涵发挥不好没有考上北大,于是梓涵俨然就有了准北大生、半步北大、985大圆满境巅峰top2未满的修为——至于具体差了北大多少分,那你别问。
这样的掩饰是有点尴尬,不过也是没办法,总归是在朝廷里干过那么几十年,总不能你退下来就翻脸不认人,什么实话都往外倒吧?还有没有一点保密意识了?
总之,王介甫吁一口气,问出第二个问题:
“那么,较之后汉何如?”
他是有自知之明,晓得无论是与前汉的文帝景帝武帝相比,还是与李唐的太宗相比,赵宋的官家都差得实在太远了;所以精挑细选,决定欺负欺负东汉幼儿园——光武明章之治当然光辉万丈,但其后外戚宦官迭相专权,政治黑暗局势动荡,则无疑给整个东汉扣除了太多平均分。这样权衡下来,或许双方还可以比较一下吧?
但苏莫不假思索,立刻摇头:
“殆不如也。”
王安石的心沉了下去。在他看来,后汉末年三国分立、天下鼎沸,已经是极为糟糕的结局了,如果这都“不如”,那么……
“较之西晋何如?”
“这倒是旗鼓相当……”
苏莫说到一半,忽地愣了一愣,仿佛思索片刻,才终于又摇头:
“不对。西晋当然是贪婪奢侈、自取灭亡,乃令神州陆沉、社稷丘墟,罪责难逃;但无论如何,晋室终究是天下衣冠正朔所在,蛮夷不敢轻侮;司马氏背信弃义,青史薄之,可不管怎么讲,他们也没对蛮夷称臣纳贡;两者相比,还是高下立判的……”
“——荆公?荆公?安石先生?来人啦,安石先生晕过去啦!”
2. 试探
事实证明,王介甫还是太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了,或者说,靖康以来的历史实在不是人类所能够忍受。哪怕只是在含混的比较中泄漏了一丁半点,也完全超出了当事人所能够承载的底线——总之,在寥寥数句对话之后,王介甫就抵受不住,软软栽了下去;就算被扎了两针后醒转过来,也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和他孙子一起躺起板板;由马夫赶着马车回家。
总之,因为一老一少都有了毛病,所以医术高明的仙人就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在王家暂住诊断,等到病情好转后再告辞离开。
王介甫一生跌宕,至晚年尘念扫尽,简素自持,因为懒得挂念俗物,干脆将自己的土地房产全部都捐了出去,只是在金陵城外租了几间小小的院落,悄无声息的隐居在湖光山色之中,常年不见外人。
自然,这样半隐的山居生活绝对不能算是舒适,更不适宜于招待有恩的贵客;所以王介甫挂怀于心,数次扶病劝解执意住下的仙人,劝他搬到城中的上房内居住;横竖退下来的宰相也是宰相,威势只是不用不是没有,只要顺手写个条子过去,城中的乡绅长吏必定尽心尽力,招待体贴周到,惟恐不至。不过,倒栽葱栽下来的仙人却似乎对这些世俗的安排并不以为意,他谢绝了王家的劝说,只是要了一头大叫驴,每天骑着驴子溜溜达达到城中闲逛,漫无目的,无所事事;据说是去“采风”,将来好仿照《东京梦华录》,以此金陵往事写一本《金陵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什么《东京梦华录》?东京就是汴京,而汴京的繁华绮靡,当然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可回忆汴京往事的书籍,为什么要用“梦华”这样朦胧而又凄凉的词呢?“繁华一梦”,难道是什么好词吗?
王荆公心头一搅,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仙人的言谈举止诡异莫名,但仙人的医术却实在是无可挑剔。按照他的吩咐,王家祖孙每日静卧服药,按时注射什么“针剂”,不过三五天的功夫,缠绵的病势便已迅速好转,渐渐能够下床走动,出门抵受山间的凉风了。王家的家眷和故旧大为感激,竭力采办珍物、盛设宴席,一定要郑重的感谢仙人的恩德。即使一向简朴,如今尽力办来,那也是珍奇罗列、大张其事,决计不敢稍有马虎。
不过,仙人依旧是一如以往的不可理喻,虽然欣然领受了宴席,但似乎并不留意席面上的珍奇。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宴席上被请来的各位金陵歌舞大家;他左手把持酒盏,右手拈一支炭笔,专门占据上首,殷勤向这些声名远扬的什么“艺术家”请教。只是问题繁多,不但问得稀奇古怪,而且天南地北,莫名其妙;上一个问题可能是问他们传承的乐谱乐器,下一个问题就会拐到各位歌伎的平均收入和劳动待遇上,再下一个问题又可能拐到江南江北曲风的差异上;搞到诸位见惯了世面的大家们一头雾水,只能迟疑着一一解释;而苏莫以炭笔勾勾画画,看起来兴致勃勃,真是怡然自得。
问完了二十几个问题之后(王棣很久后才知道,这叫“调查问卷”),仙人愉快的收起炭笔,一一举杯致谢,然后请歌伎百家中身材尤为壮大有力者,持铁琵琶、铜绰板,于明月之下清唱《念奴娇·赤壁怀古》,果然前人的审美至矣尽矣,用这样粗犷铿锵、音调悲壮的乐器纵歌“大江东去”,真令人耳目一新而心怀畅快,大有血脉沸腾,要随清风而一同飘摇高举,融入此夜的明月江涛之中。
琵琶己终,余音袅袅,绕梁不绝。苏莫举杯啜饮了一口黄酒,才望向坐在主位的王荆公。除了宴席开始时再三称谢之外,王介甫基本只是静坐原位,寡言少语,仿佛神游物外,毫不在意面前的盛宴歌舞、百般珍奇。当然,这也是平常不过的事情,毕竟是大名鼎鼎的拗相公,上司劝酒作乐都可以直接甩脸不给面子的那种,面对歌舞享乐没有感觉,那真是正常得不能更加正常。唯一比较怪异的是……
——诶不是,大哥,您表现得也太正常了吧?
正常道谢正常喝酒正常的对歌舞没有感觉,正常得简直像一点没有受到刺激一样。可是这合理吗?这合乎逻辑吗?您老不是才听到过赵宋灭亡的惊天隐秘么?按苏莫的想法,就算王安石想得开挺得住不被当场气死,那好歹也得在病榻上挣扎缠绵半个月,才能勉强支撑起来,在高明医术的帮助下缓一口气。可是现在呢?现在不过才七八天的时间,您老怎么就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照常办事了呢?
不太恭敬的讲,对待带宋灭亡的态度是很能印证出一个人对带宋的感情的;就仿佛孝子孝女孝媳孝孙,无论平日里真孝假孝,到了白事上肯定都要以头抢地、滚来滚去,哭到七死八活,恨不能随亲而去;但现在大宋的死讯都已经确凿无疑了,您老却只伤心个七八天就恢复如初,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迅速呐?
这这,这不大对吧?
面对苏莫略带诧异的眼神,王介甫却略无动容。他扫了一眼四面陈列的乐器,平静道:
“先生很喜欢东坡学士的词么?”
“东坡先生天人之才,当然是千古独一份的风流。”
“那么请问先生,苏子瞻日后的路会是如何呢?”
苏莫想了一想,很诚恳地开口:“东坡先生才华绝世,当然不是俗人可以妄议。不过,要是他能谨言慎行,不乱说话、不乱写东西,那肯定是前途无量,妥帖平安。”
王安石的嘴角抽了一抽,坐在末座的王棣则呛了一口温水:
…………喔,那没事了。
显然,要让东坡先生管住自己的手不乱写东西,那难度恐怕比让司马君实管住自己的嘴不乱搞道德绑架还要更大,仅次于让王相公一改本性热爱起鲜衣美食——这三件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所谓的“前途无量、妥帖平安”云云,也就只能当反话听了。
不过,相比起苏子瞻的前途,王荆公更关注的却是仙人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暗示,仿佛被苏子瞻那张破嘴葬送的不止有他的仕途,还有他的平安——没错,苏子瞻那张嘴是任何当政者都不会喜欢的,他不喜欢,神宗皇帝不喜欢,司马光也绝不会喜欢;可是,苏子瞻毕竟是当年力排新党的大将,旧党资历深厚的重臣;如果神宗驾崩后旧党重回中枢、再掌大权,那么论功行赏,就算讨厌东坡的嘴不愿委以重任,起码也该给个高档待遇养起来,而绝不可能让他遭受什么“平安”上的威胁。
什么情况下,旧党的重臣才会连人身的平安都不保不住呢?
答案只有一个:朝廷又翻烧饼了!
王介甫闭上了眼睛。如果说新法被废,旧党上台,已经是大大出乎意料的地狱,但地狱显然还有十八层,而朝廷频繁翻烧饼,则无疑已经可算是十八城中阿鼻地狱那个段位——有什么是比因循守旧、保守封闭更能毁坏一个国家的呢?那当然就是隔三差五来个掀桌重开,所谓激烈豆蒸,每隔三年五载,重开一次地水火风——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偏偏给你来个大颠勺!
比走下坡路更可怕的,是走下坡路还踩油门;比走下坡路踩油门还可怕的,是一群人一边踩油门一边抢方向盘!
不过,这巨大的惊悸也只是一闪而过。王介甫很快恢复了过来——或者说,他也不得不恢复过来;他稍一沉吟,挥一挥手,四面的歌伎们屈膝行礼,各持乐器而退。于是摆设小小的庭院寂静无声,只有烛火摇曳,照耀着孤零零的几个人。
显然,屏退一切闲人,而只留下当日亲临其境的当事人,那就是沉默已久,终于是憋不出要谈点……谈点少儿不宜的东西了。
于是,坐在末位的小小王棣忍不住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看向了对面的祖父;烛光摇曳之下,祖父的面容略无异样,只有目光逡巡之时,隐约可见那一点闪烁的锐利光亮——这样敏锐尖利、洞悉世事,而近乎于咄咄逼人的目光,在王荆公初次拜相、力行新法之时,或者还能一见峥嵘;而在长子逝世、二次罢相之后,王介甫的脾气日渐圆融冲淡,仿佛真是看淡世事,再没有显露出半点锋芒;但现在,往日的威严再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纵横捭阖、雄心壮志的时候。
不止王棣本能地一颤,就连苏莫都眨了眨眼,持杯望向主位。而王介甫……介甫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
“足下说是为了——为了赵宋的大事而来……”
他哽了一哽,到底不忍说出“亡国”两个字,只能道:
“请问足下打算如何举措呢?”
“当然是要想方设法,挽狂澜于既倒。”苏莫道:“天下将亡,不能不设法挽回嘛。”
是“天下”兴亡、“社稷”兴亡,而非赵宋的朝廷兴亡,这一点微妙绝伦的差别,王荆公当时一听就懂,而且懂了之后不觉黯然。但黯然少顷,还是得继续追问下去:
“请问先生又打算如何力挽狂澜呢?”
这一下倒把苏某人问住了,他以手摩挲酒杯,稍稍迟疑片刻,才终于低声开口:
“这一点上,其实我也不太能够确定……反正身处江南,也许可以找明教的人谈上一谈吧;如果实在不行,再折身北上,看一看梁山泊那边的动静……”
当啷一声轻响,却是王棣的手一个哆嗦,把竹筷给掉到了盘子上——显然,就算他年纪还小,但身在宰相家,该懂的全部都懂。什么“明教”?那不就是盘桓在江南各州,百余年来孜孜不倦,前赴后继的与带宋做激烈豆蒸,屡次镇压依然余波未平的“食菜魔教”么?你说仙人特意要找这种职业反贼天团“谈上一谈”,那能够谈些什么呢?总不会是劝他们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大家一起回带宋包饺子吧?
苏莫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现在的明教终究是不成气候,还是要经过认真的改组,反复的锤炼,才能顺势而为,抓住将来的机会……”
什么叫“抓住将来的机会”?抓住什么机会?
仙人是不是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呀?您当着我们的面当着前朝宰相的面谈论这些与反贼勾搭的细节,是不是有点太不把大宋的纲常伦理放在心上了呀?天爷呀,这是我一个小孩子该听的话题吗?!
可怜、弱小而无助的王棣齐齐打了个寒颤,本能的裹紧自己的小布袄,惊恐欲绝——惊恐欲绝地盯着那个口出狂言、神经显然不太正常的仙人。
可是,不但口出狂言的仙人神色自若,就连身负天下之望、贵为国公重臣的王介甫都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仿佛与反贼勾搭勾搭是相当正常、相当合理、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说实话,这真叫人禁不起的生出一点对大宋的悲哀。
好吧,也只有那么一点了,毕竟要是悲哀过甚,那就难免会想起更多不妙的历史,那对带宋,还是——还是不那么友好的。
总之,王介甫只是轻轻道:
“先生只提到了明教与梁山泊,都是江湖上的势力;那么,足下志在救国,就没有想过在庙堂上施展身手么?”
苏莫微微一呆,随即微笑:
“荆公不就已经在庙堂上摸爬滚打过一回了么?”
您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了,庙堂之上国事可为与否,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么?
王安石简洁道:“老朽愚钝,不能如仙人之意。”
老朽愚钝,不能调鼐阴阳、整合一心;老朽愚钝,没有管仲、乐毅的才华,诸葛孔明的品行,所以不能平息党争,实行用事;他年轻的时候纵读经史,豪气高不可及,自以为连文景唐宗都不足效法,追慕的是“汤武喜相逢”,梦想的是光复三代的美政;但少年不谙俗务,而老来历经搓磨,才知道人心莫测,世事艰难,原来变动一点微小的利益,都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消磨掉一生所有的意气。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可是,三代之治终究是不可得了,贞观开元也终究是不可得了;一切妄念,不过梦幻泡影而已了!
但是无论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希望是不会有错的;安邦定国的大愿也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他——是他老朽了、愚钝了、无用了,是他才力不足、品行不够,所以才辜负了无数人的期望,国事走到如今“不可为”的下场,是他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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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而非理想本身的错误。
……所以,如果换一个人选,如果施加更多的外力,或许国事就“可为”了呢?
简单解释完一句之后,王荆公不再多话,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个来历不明的仙人——说实话,这样的期盼其实是非常暗淡悲哀的;因为这宣告了王介甫十几年刷新朝政的努力已经完全失败,如今居然不能不指望机械降神的仙人,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法力,来设法挽回朝政的局势。
这真是难得听到的、灰心丧气的话,所以连王棣也为之黯然,低头望向杯盏。
他还从没有见过祖父如此示弱呢……而且说实话,这位仙人也实在——实在不太靠谱吧?!
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王荆公注目仙人,言下之意却也已经是昭然若揭:
——“难道赵宋的朝廷当真已经毫无希望,连仙人都无法挽回了吗?”
领会到这样的暗示后,苏莫莞尔一笑,正欲说话,却忽的又愣了一愣,沉吟片刻,才终于开口: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先生的意思是?”
“我也不太清楚,赵宋朝廷,到底还没有指望。”苏莫慢慢道:“当然啦,我对赵宋朝廷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低着头的王棣又打了个哆嗦),如果后续是正常的改朝换代,大概根本没有插手的价值……”
如果是正常的王朝衰落农民起义乃至权臣篡位,那只要文明统绪不曾断绝元气尚可保留,那显然就属于爱活活不活拉倒的nobody cares,只要别死苏莫跟前就好,更不必说还要花费精力,关心什么赵宋朝廷的“指望”了。
可是现在,事情却有点微妙的不同了。因为紧随在后的,恐怕不只是什么一家一姓的倾覆,而是西晋末年,衣冠文物、扫地俱休,社稷崩摧、国家鼎沸的结局了!
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只是一家一姓的兴亡,当然可以置身事外,凭个人的好恶行事;可是,在涉及到整个文明的兴衰的时候,你能仅仅因为自己“不喜欢”,就断定赵宋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他是系统包装出来的“仙人”,又不是历史之神,哪里来的本事铁口直断、预言未来,一口就咬定了一个巨大的势力“毫无希望”?万一就真出现了一个“万一”呢?
所以……
“荆公说得有道理。”他轻声道:“在这样紧要的关口,确实不应该轻易排除任何力量。”
“那么足下是以为,赵宋朝廷还有希望么?”
“不,我只是说不应该排除任何力量。”苏莫道:“毕竟,如果依照以往的经验,救国救民的道路,原本就是很迷茫的……”
王介甫有些不解:“以往的经验?”
怎么听起来您老还挺有亡国亡天下的经验呢?
“这一点,就不足为荆公道也了。”苏莫道:“当然啦,从已知的教训来看,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一条清晰的、一成不变的道路;如果说漫长的救国历程真有什么经验,那大概就是……”
他想了一想:“……逐一试错、饱和式救援?”
不错,饱和式救援。
如果百余年的历史真的教会了什么,那就是在山河破碎社稷丘墟的绝望背景下,从来就不会有哪一个伟大的神明要从天而降,亲切的赐给他们光荣而正确的道路;比噩梦更可怕的是噩梦醒了却无路可以走,而要跌跌撞撞的摸出道路,那就是只有一个最简单、粗暴、近乎残忍的方法——逐一试错。
天下已经崩摧,于是官僚地主阶级先上;官僚地主失败了之后是农民;农民失败了之后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失败了之后轮到工人——没有天降的标准答案,所以所有阶层都在尝试自己的救援思路,不计成本,不计代价,不计后果,这就是饱和式救援。所谓前赴后继,生死以之,所有人都在拿性命填这个亡国灭种的大坑,最后爬出来坑的那个幸存者,就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个黑暗森林式的故事——在最后成功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甚至没有人知道是否存在正确答案。所以,任何一种可以利用的力量,当然都是不能轻言放弃的。
王荆公抬了抬眉毛。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那么到现在基本就是确定了——这位不着调的仙人还真对亡国亡天下颇有经验;或者说,有人曾经不厌其烦,把亡国的历史掰开了揉碎了再三向仙人重复过,才会让他有这样深刻的印象……但问题在于,仙人为什么会这么关注亡国史呢?
他低声道:“所以,先生以为,赵宋朝廷——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机会的,是不是?”
“不是我以为有机会。”苏莫纠正道:“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这个机会。”
——众所周知,《驱逐鞑虏,复兴中华》是由昊天上帝自主研发的一款全新开放世界冒险游戏。游戏发生在一个被称作「华夏」的幻想世界,在这里,每一个心怀壮志的人,都将感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号召,导引万民之力。他们将在在自由的旅行中邂逅性格各异、能力独特的同伴们,和他们一起击败强敌,荣膺伟大的“天命”。
是的,虽然这个游戏又肝又氪(氪命那种氪,有点小钱的就不要幻想了),难度爆表;但它却绝对是自由开放,毫无门槛,人人可玩,绝无歧视;豪门大族当然可以舍命一博,但亭长小吏、图书看守、甚至只有一个碗的破落乞丐,都不是没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在这一点上,我们AAA朱哥天榜第一,战绩可查,绝无虚言。
所以,连乞丐都有机会,偌大赵宋还能没有机会吗?当然有啦!反正打赢了有天命打输了躺板板,只要赵宋真能一命通关横扫南北搞出个大一统,那它就是天命它就是正统,没有任何争议那种。苏仙人不喜欢?轮得到你姓苏的不喜欢么?你算老几?
“饱和式救援,任何人都有机会。”苏莫重复了一遍:“明教有机会、梁山泊有机会、大相国寺讨饭的花子有机会,大宋朝廷的文官们当然也有机会,这一点绝无例外,绝无例外。”
3. 歌声
把大宋文官和魔教反贼叫花子并列,也不知道是谁在侮辱谁;不过王荆公也操心不了这些小事了。他只是立刻接了一句:
“那么,先生以为,现在应当如何行事呢?”
显然,如果真的认为大宋朝廷还有“机会”,那就应该给它这个机会。要是只有口头的宣言而无实际的行动,那也和空话没有区别。
所以,王荆公绕来绕去,百般委婉,还是想为大宋朝廷说话,从仙人这里设法取来一点“助力”么。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哪怕在一片真心被辜负与浪掷之后,居然都还念念不忘,拼力也要试图争取……这就是所谓的一片情真,念念不忘的单相思么?
仙人稍一默然,随后移开目光。看似是深沉思索,实际是在远望系统弹出来的情绪能量提示——不声不息就爆一波金币,这效率真是令人感慨。
所以说办大事的第一要义就是要选准市场;在红海市场内卷是没有前途的,要想开拓进取,还是得寻找新赛道、更迭新打法、拿稳新抓手、对齐新颗粒,寻觅新……扯得有点远了。
总之,王荆公的情绪是真挚的、宝贵的,他小心翼翼指出来的现实也是确实的;苏莫确实不能因为一人的好恶就凭白的无视赵宋朝廷这股无限庞大的力量;再说了,撇开情绪不言,他也确实需要狐假虎威,所谓借助赵宋朝廷的威势,来推进他的某些妙妙计划……
苏莫咳嗽一声,屈指轻敲酒杯,声响铿锵:
“荆公说得有道理。不过,在下也确实有点难处……”
“不知先生的意思是?”
苏莫很坦诚:“我不是士大夫。”
赵宋朝廷是士大夫的朝廷,无论任何人想要借助朝廷的力量办成任何事,都必须与士大夫合作,与高级文官合作;这是一个文官的政府,叠床架屋的政府、能令古往今来一切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者狂喜的政府——不要说区区一个仙人,哪怕驴车太宗赵光义今天从他的永熙陵爬出来,宰相们也能把他硬生生摁回去,让他先辗转几十个衙门办完丁籍簿、保甲簿、鱼鳞簿、户贴、过身等多达上百种文件,再按照程序老老实实入城!
哼,我们汴京的爷才是爷;哪里来的臭外地,还想往我们汴京做题家天团的头上爬?!
没有高级文官团体(至少是一部分高级文官)的配合,你就别想在大宋办成一件事情;这是百余年来颠扑不破的血的教训。而事实上,苏莫特意在王安石家盘桓多日,就是想敲敲边鼓,设法为自己的计划谋取一点助力。
但很遗憾的是,王荆公似乎是真的尘缘尽断寸心如灰了,以堂堂宰相之尊,居然闭门谢客,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亲朋故旧;简直是与朝政全然断绝,再无瓜葛;所以苏莫在这里找来找去,居然压根找不到几个可以合作的士大夫。
怎么,总不能王荆公老当益壮,自己披挂上阵吧?这算什么,主教练正在热身吗?
就算主教练真想热身,那人家也六十好几了;你这是熬老头呢?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莫也再不掩饰了:
“想要办事,首在得人。还请荆公指点一二。”
您老对大宋的感情我也能理解,但就算要借助仙人的外力,总也得找人配合吧?
王荆公不动声色:“敢问苏先生,足下所谓挽狂澜于既倒的大事,是定在什么时候呢?”
苏莫想了一想:“总得二十几年之后吧。”
宋神宗一旦蹬腿,接下来就是走马灯一样的激烈豆蒸、疯狂青蒜;新党唱罢旧党上,白面烧饼来回烙;没有任何一个政治力量能在这种往来拉锯的折腾中幸存下来,更不用说执行什么宏大计划。或许宋哲宗活久一点能够控制住局势,但苏莫实在也没有把握能治好他的病,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推迟时间了。
如果现在就要动手,那么就只有动用王荆公已有的人脉;如果是二十几年后再动手,那么就要注目于新人,而这个天资出众、可以寄予厚望的新人嘛……
全程战战兢兢望着杯盏的王棣忽然僵住了;他感受到了某种古怪的、奇特的、不好言说的气氛。
他迟疑片刻,抖抖战战的抬起头来,发现祖父与仙人齐齐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盯着自己?
沉默片刻之后,仙人忽然开口了。
“王小公子。”他柔声道:“你有意愿在日后做一做宰相吗?”
王棣:?!!
·
理论上讲,当一位大佬突然告诉你,“我觉得你可以做宰相”的时候,你应该立刻起身避让,惶恐答话,说自己绝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区区的神童,怎么能够到宰相的高位?还请大家另选高明。当然,如果大佬一意坚持,绝不允许你辞让,你也只能谦虚的表示,“尽管一个人不谋其位,他仍以造福国家为己任,若是众望所归,唯有做宰相才最能造福国家,他也只能担起责任来,完全舍弃自己的私心”——或者再精炼一点,用一句诗或者典故来暗示什么的。
不过,也许是这一晚上遭受的惊吓实在太超过了,即使以王棣的聪明脑瓜,一时居然都木在原地,呆呆的不知道如何回话。
仙人微微一笑,转过了头来。
“当然,还是要提前讲明白,二十几年后的宰相,基本就是个大火坑。”他道:“愿不愿意跳这个大火坑,还要看王小公子自己。”
其实说难听点,开启变法后大宋的高层就已经成了火坑,除了王珪这种三旨相公纯混子,稍有志气的士人都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亲朋反目;乃至发送岭南,安度晚年;而在党争持续激化的数十年后,那就连纯混子都没法在朝堂上立足了;高层是真真正正的火狱,谁跳谁知道。
王安石没有说话,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宰相那个位置是什么级别的地狱,根本不可能劝人去跳。“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现在公卿是不愿意指望了,但要是想无灾无难,恐怕只有想方设法的远离是非圈子,而不是自己跳进去。
——所以说,这还真只能看王棣自己了。
在殷殷注视之下,王棣——王棣瑟缩了一下,终于怯生生阖动了嘴唇。
“我……”
·
宴席之后,仙人又在王家驻留了数日,直到确认荆公祖孙的身体完全痊愈、再无异样,才悠然告辞离开,声称自己要游历南方,与某些“能人异士”好好聊聊——好吧,他这回倒是考虑到了旁观者的感受,终于没有公然说出“明教”两个字。
临别之际,仙人依旧孑然一身;他扫了一眼王家捧上来的诸多赠物(因为家里实在简朴,这些甚至还是当年宫中的赐物),只顺手塞了一本王荆公亲笔撰写的文集,再接过一把铁琵琶,铮铮拨动丝弦——一听就非常粗糙。是连业余组都未必混得进去的水平。
“按理来说。”仙人若有所思:“这个时候,我应该有点赠言才对。”
古往今来寻仙问道的故事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偶遇神仙蒙获恩赐,在辞别之时,神仙往往还会教诲一点玄之又玄,高深莫测的妙语玄音;当时或许不能领悟,但事后逐一核对,才知道是对未来的精准预言,若合符节、毫厘不爽,更显得神仙法力高深,未卜先知。
虽然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但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那你不干也不合适。但问题在于,过往的神仙们搞临别寄语,要么是写诗,要么是作词,最不济也得弄个偈子什么的;可这些——这些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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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都——都不太擅长呀!
所以说这些前辈们卷个头啊卷,好的赖的整两句顺口溜得了呗,你还搁这炫耀上文学素养了!你们是爽了,考虑过后辈们的感受么?
总之,苏莫不动声色地思虑了片刻,下了决断。
“多日款待,无以为谢;临当离别,就聊以一曲为赠吧。”他曼声道:“曲音粗糙,还请不要嫌弃。”
其余随行的亲眷和仆役还不明就里;王安石早已脸色微变,王棣更是脸色大变,祖孙两不约而同,几乎是立刻在这正午的和煦阳光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寒意,刻骨的寒意,不可遏制的寒意——天爷呀,这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
可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能阻止什么呢?难道要他们立刻开口说不好意思自己其实非常嫌弃,求您发发慈悲发发善心不要在当众丢人现眼了好吗?给彼此留一点体面好吗仙人大佬?
可惜,他们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莫调整丝弦,莞尔一笑。
“一曲《文明大宋人》献给大家,谢谢。”苏莫道:“对了,小公子要是别有大志,建议好好记住这首歌。”
说罢,他弹奏琵琶,纵声歌唱——而在唱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在场所有人就立刻明白,什么“曲音粗糙”,绝对不是自谦;这已经不是粗糙了,应该叫“呕哑嘲哳难为听”!
总之,苏莫扯着嗓子唱道:
【西夏,契丹,还有女真人;
新党,旧党,还有苏子瞻;
骑墙又摇摆,根本不是人;
随便弹劾,弹中爸爸有可能。
卖国,割地,踏玛德过分;
投降金人,小心性无能;
汴京守不住,东北爽一爽。
不要内斗,我们共建新大宋!】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而偌大的庭院中寂寂无声,前来送行的王家人僵在原地,仿佛坠入了什么无边的噩梦、匪夷所思的环境,不可理喻的怪谈——而此噩梦中别无他物,只有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声音在空白的脑子里回荡——
“西夏,契丹,还有女真人”——
够了该死的大脑,不要再往下想了!
“骑墙又摇摆,根本不是人”——
天呐,这到底是什么粗鄙之语啊!
虽然简朴自抑、不事铺张,但王府是真真正正的宰相名门、天下之望;这么多年来王家的亲眷仆人走南闯北,人情冷暖已经见得太多;可无论宦海沉浮,世事变迁,王府当然永远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难听点,你要不是个进士才子能人异士,你好意思上荆公的门么?
所以,就是穷尽王家人几十年的见识,那也实在没有见过这样粗俗、无耻、还自鸣得意的货色呀!
——当然,现在他们就算是见到了。
总之,大长了见识的王家人目瞪口呆,只能看着苏莫背好琵琶,拱手告辞,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长衫飘飘,顷刻便消失在山色起伏之中。
不过,斯人虽没,余威振于殊俗;被留下的王家人仍旧呆呆伫立,神色恍惚,依旧在莫大的震撼中反应不能;甚至那首可怕之至的《文明大宋人》,都依旧在脑海中往来回荡,令人浑身颤抖、难以自拔——
寂静许久之后,还是王荆公长叹一声,率先打破了僵死之至的气氛。
但出乎意料,王介甫并没有再提到仙人半个字。他只是移开了目光,望向了兀自呆愣的孙子。
“促仪。”他称呼着王棣的字:“自今日起,你每日午后到书房见我一次。”
说罢,他停了一停,仿佛是痛下了什么决心,才终于徐徐道:
“……另外,记住这首歌。”
4. 擢升
也不知是因为仙人的仙法,还是生病高热后本来就恍惚不安,即使以王棣过目不忘的天资,记忆也在多日后迅速模糊,渐渐难以分清,自己当日究竟是真正遇到了一个神通广大而却古里古怪的仙人,还是只是在病中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境——一切印象都不清楚了,只有那首怪异的歌谣总是在心中梦中萦绕,挥之不去。
总之,虽然在谒见仙人时差不多听到了一辈子的暴论,甚至在诡秘气氛下恍兮惚兮地答应了一些莫名其妙、浑然不可理喻的期许;但仙人离开之后,王棣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他仍然是照常的读书习字,晨昏定省,波澜不惊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像每一个大宋读书人那样精研典籍,预备科考;只是隔三差五,还要被祖父叫到书房,读一读某些奇特怪异的文件,替祖父的老朋友斟茶倒水,恭敬侍立旁听。
不过,在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中,王棣也常常留心外界的消息。一如仙人所言,支持新法的神宗皇帝在数年后崩逝,权力移交给了痛恨新法的太后高滔滔;于是新党崩盘、旧党上位,上下清算,全面启动,朝廷翻动了第一个烧饼。
自然,旧党的好日子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高滔滔秉政八年后上仙,哲宗皇帝亲政,召回章惇,全面绍述新法;于是新党再次上位,旧党再次落魄,反-反攻倒算的号角吹响,朝廷翻动了第二个烧饼。
当然,宋哲宗亲政后也只在皇位上□□了七年,在皇权的剧烈波动中,章惇等新党全面落败,朝廷义不容辞,翻动了第三个烧饼。
总之,你方唱罢我登场,新党爽完旧党爽;朝登天子堂,暮舍竹脚房;岭南岂无种?将相当自强。大家都有宰相做,大家都有荔枝吃,这就是我们带宋优异的匹配机制,不爽不要玩。
那么,在这个新党旧党轮流清算轮流挨锤的缩圈游戏中,有没有人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从头到尾,一直挨锤的呢?
有的,朋友,有的。比如说,我们都非常熟悉的,亲爱的大苏老师。
神宗皇帝时,大苏老师被乌台诗案陷害,九死一生;高太后秉政,大苏老师被御史台全体围攻,强行驱逐出京;宋哲宗亲政,大苏老师作为旧党大佬,理所应当的吃了一发青蒜,打点包裹去岭南大啖荔枝——总之,这就是我们大苏老师被人嫌弃的一生。
作为天下第一的名士,大苏老师的起落沉浮声震四野,消息当然也会传到王棣的耳中。他在本能的惊愕之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首诡异的、“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歌曲:
【新党,旧党,还有苏子瞻】
这一句想通之后,下一句自然而然的领悟了——神宗之后朝廷三次翻烧饼,在来回颠倒中有人发达有人落魄,新党旧党胜负不定;但斗争愈发激烈,中立的空间越来越逼仄;随风摇摆的中间派两面不是人,无论哪边上台都是铁拳吃到饱,不容一丁点缓和的余地。
【骑墙又摇摆,根本不是人】
如此一想,那么再下一句【卖国,割地,踏玛德过分】,应该是在影射司马光上台后旧党弃地退让、尽废平夏之功的脑残决策。而前面各种荒腔走板的唱词,也都各有指代,并非只是全然的戏谑和滑稽;只能说仙人法力确实超乎想象,哪怕言辞粗鄙浅薄,但却也是别有深意,句句都是昭示了未来的金玉珠玑。
……好吧,可能这个言辞确实太粗鄙了一点,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准确性呀!
不过,如果这些粗鄙之言实际上是对未来的幽深预言,每一句都别有暗示;那么【投降金人,小心性无能;】、【汴京守不住,东北爽一爽。】,又是……又是在暗示什么呢?谁会“性无能”,谁又会“去东北”呢?
每每想到这一点,王棣总要下意识的打一个哆嗦。
·
不管心中如何疑虑,身为小透明的王棣都绝对无法改变天下的局势;他只是老老实实的遵循祖父的建议,按部就班的读书、科举,在二十岁时考上进士(对于其他人来说,二十岁的进士或者可以称为天才;但在老王家来,那确实也就还算正常),被安排官职。他中进士那年旧党尚且掌权,所以一抬手就给这个新党余孽安排了个远恶军州,叫他上山下乡吃一吃苦。而王棣对此也绝无怨怅,老老实实收拾行李去了岭南。
随后年深日久,你来我往,新党旧党斗法斗得天崩地裂大道都要磨灭了,所有人几乎都忘了这个被安排到犄角旮旯的王家余孽。王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远恶军州辗转了十余年——直到我们尊敬的清微教主道君皇帝上台,局势再次反覆。
当然,作为长期徘徊于边陲的绝对边缘人,王棣并不清楚京城的风云变幻。直到接到了汴京来的一封文书,才隐约察觉到政局有所变化——这封由两府共同签发的文书居然极为罕见地过问了岭南各道的近况,命令当地的主官调查本地民情,如实上报——考虑到先前两府宰相们忙于内斗无暇理政,除了流放政敌以外根本不会给岭南半个眼神;那么这样突如其来的关怀,难免就令当地的主官既喜且惧——畏惧还要多一点。
不过,这种突发的关怀还只是前菜。上报民情后的第三月,汴京再次来人,宣示诏令,以“治下清明”、“卓有政声”为由,调岭南道副转运使、判雷州及琼州事王棣调入京中,拟任翰林学士。
王棣:??!
那一瞬间,不止王棣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就连提前收到消息,到王家共听诏令的诸位亲近同僚也都诧异之至,居然违背礼制,齐齐抬头盯住了天使——没错,这封诏令千里迢迢而来,多半是要褒奖王转运使在雷州的政绩;但再怎么褒奖赏赐,也没有直接把人提成翰林学士的呀!
你这叫褒奖吗?你这叫赏赐吗?这都不能叫旱地拔葱,恐怕是屁股下面直接塞二踢脚吧?!
屁股下面塞二踢脚,你也真不怕把人的大肠给崩了!
总之,面对七八道惊骇诧异匪夷所思的目光(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前来宣旨的中书舍人都尴尬了一下,才低低解释:
“也,也只是从三品的翰林学士,并非承旨;品次相差无几……”
理论上讲,王棣最高的官位琼州副转运使是正四品,翰林学士不过从三品;看在卓有政绩的面子提拔半级,也还算正常……吧?!
——正常个头啊!
正四品和从三品是这么比较的吗?地方文联的厅局级和中央办公厅的厅局级那能够一样吗?!
喔不对,如果单单比较含权量,那么岭南副转运使与翰林学士之间的天差地别,那还要远远吊打什么文联和中央办公厅。好歹地方文联只是养老院不是活监狱,喝茶看报喂金鱼,总比喂蚊子喂蟑螂喂银环蛇强上一千一万倍。所以从岭南爬到翰林院,那都不应该叫提拔,而应该叫飞升,白日羽化神游太虚立地飞仙那种——这可能吗?这合理吗?
王棣深深吸一口气,挺直身体,注目传值的中书舍人:
“敢问天使。”他道:“此诏由何而来?”
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诏书一旦颁布就是圣意,人臣岂能质疑圣意?使者根本一个字不必回答,甚至可以趾高气扬地反问一句——难道你要抗旨?
……等等,这人好像姓王;他祖父好像叫王安石;而他祖父的著名案例之一,就是躲到厕所里,直接拒绝了皇帝任命官职的诏令;把当时送信的人急得磕头上吊,依然屁用不顶;所以——所以搞不好这小子真会抗旨!
使者下意识扫视了一圈,还好没有在就近看到厕所;不过,也许是慑于王家祖上的威名,也许是考虑到这年轻人入职翰林前途无量,实在不好得罪。所以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
“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何出此意?”
“是文明散人向官家举荐了阁下,散人曾当众称述,说阁下别有——别有大才。”
说出这一句话时,中书舍人的脸微微扭曲。显然,他对这位“文明散人”记忆极深,却又轻易……轻易不怎么愿意提及。
王棣不解:
“散人?在下与方外之士从无交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是相隔千里之外,莫名其妙的一次举荐?要是不立刻升起莫大警惕,他这官场也是白呆了。
没办法了。天使只能低声道:
“这位散人姓……姓苏,来历甚是神秘;只是神通广大,所言无不应验,因此甚得陛下信用。只是这位苏散人……”
他似乎很想开口解释什么,抒发抒发自己被苏散人支使到此处的大无语心境;但措辞许久,却发现自己依旧无话可说,因为他一时竟找不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出自己在苏散人身边曾经历了怎样的震撼。不过,如此犹豫片刻,他却发现王转运使的脸色变了——先是诧异,后是惊愕,最后竟然——竟然渐渐变为一种近乎怜悯的……恍然大悟?
王棣:…………喔。
“我接旨。”他道。
·
·
交代好岭南各州的政务之后,王棣辞别同僚故旧,带着亲眷奔赴汴京上任。因为是手持诏令的未来贵官,沿途驿站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所以水陆兼程,速度极快。而未来的王学士一路着意打听,也终于旁敲侧击,摸到了不少情报——尤其是有关“文明散人苏某”的情报。
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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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易见,虽然这位“文明散人”的来历诡异莫名,难以揣测,但他骤然现身汴京、蒙获皇权宠幸以来的半年,种种流言早已四散飞洒;沿途驿站的小吏消息灵通,只要收几个钱就愿意大行方便,为往来客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文明散人”种种奇特怪异的举止——比如说,在传闻中他并不是经人举荐被当今官家赏识的,而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官家眼前,顷刻间就夺去了一切人的耳目(王棣:啊这一点我熟);比如说这位苏某人据传颇有神通法力高深,虽然疯疯癫癫却每言必中,所以深得皇权信任,上位不过半年的功夫就给自己搞了个“文明散人”的封号(王棣:啊这一点我也熟);又比如说……
总之,反覆打听了数次之后,王棣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磨灭了。他不能不老实承认,十岁时所见到的一切并非幻梦,而那位“苏先生”看似疯癫的许诺也绝不是什么笑谈——他倒是并没有给自己搞来一个宰相的位置,但却安排了一条直通宰辅的通天大道——那么,苏先生其余暗示的种种,是否也别有用意呢?
王棣心事重重地赶到了汴京,开始忙前忙后地筹措琐务;他寻找牙行租赁房屋安顿一家老小,找京中的熟人打听好了各项事务(虽然他自己困顿边陲,但王家在汴京的人脉至今尚有留存);摸清楚京中政局大致的底细后,他换上官服,挑选吉日拜谒吏部,于文思院领取了自己的告身,算是在官面上登记入册,从此正式成为入编的翰林学士;麻雀褪毛变凤凰,脱胎换骨,永别凡流;再不是边境苦憋憋的穷官可以梦想的了。
不过,办完手续登记入册,王学士这一套升官的路也只走了一半;普通的官员升迁后只需要在政事堂见一见宰相聆听教诲即可,但翰林学士不同,翰林学士被视为“天子私人”,职责上近似于皇帝的秘书,所以荐拔之后通常都要面圣考核。而无数声名显赫的重臣,也正是在首次的面圣中应对称旨、进退得宜,才被天子一眼相中,从此飞黄腾达,开启位极人臣之路——要不然你以为,翰林院学士出院后将尽一半拜相的超高比例,是怎么刷出来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不跟紧领导,那领导还怎么把你放心上?
有鉴于此,在王棣沐浴更衣至中书省预备召见事宜之时,不少中书省的书吏就在旁边磨磨蹭蹭,有意无意的在话里话外搞点小暗示。显然,诸位官吏都非常之渴望进步,所以很想拿自己独家的小道消息,与这位炙手可热、即将飞龙在天的新学士交换一点人情。
还好,这位王学士并不像其余高官那么倨傲。他居然好声好气的感谢了这些微末人物的善意,还主动向他们打听宫中谒见的小常识——大的机密这些书吏也不能说,但有些小八卦人家却是了如指掌,甚至比高来高去的显要更明白水面下的规矩。
比如,他们就津津乐道的告诉王学士,除了宰辅国公以外,其余人入宫拜谒皇帝最好都要给看门的宦官领路的宦官掀帘子的宦官塞点红包,收到了红包人家才会和你分享皇帝的私密——隐秘而至关紧要的私密;比如说当今道君皇帝很喜欢尝试各种“仙法”;要是你在人家试炼仙法的时候闯了进去,那恐怕就……
王棣下意识道:“仙法?”
书吏们露出了笑意,他们很喜欢看这些外地来的高官在接触到汴京现实时露出的那种茫然和惊骇的表情——因为交通隔断、信息阻塞的缘故,在外地长久任职的官员们对京中的局势一直是很隔膜的;他们或许知道当今皇帝比较亲近神神鬼鬼的道术,但绝对想不到这种“亲近”会到了什么地步;而只有抵达京城亲自见识之后,才会惊骇的意识到上层诡异的现状——与当今道君皇帝相比,就算前朝的真宗皇帝都算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
但出于意料,王棣的神色却与众不同;那岂不是茫然,也不是惊骇,而居然近乎于畏惧——被书吏一言点破之后,笼罩在记忆中的轻纱短暂揭开,一些尘封的往事随之翻涌,譬如宴席上那位“苏先生”言笑晏晏,曾经在无意间对道君皇帝的一些暴论锐评;如今看来,这些锐评恐怕……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那个尘封在记忆中的声音居然响彻在了耳边:
“哎呀,我来迟了,竟不曾迎接远客!”
围聚的几人立刻转头,看到一人束发长袍,缓带宽衣,长袖飘飘的转进了门来;虽然衣着大改,面容却略无变动,正是数十年前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苏莫苏先生。而此人顾盼神飞,目光灼灼,虽然称不上神妃仙子,却也大抵算得上神仙疯子;总能让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之至。
站在王棣身边的书吏打了个寒战,迅速后退一步,叉手行礼:
“见过文明散人。”
5. 蔡京
唱《文明大宋人》的文明散人嗯了一声,挥一挥手,几个书吏如蒙大赦,作个揖后赶紧离开;于是偌大值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了面面相觑的两个旧相识。而王棣愣了一愣,老老实实按见长辈的规矩行了一个礼节——虽然看起来年轻,但苏先生毕竟是和祖父论交过的,自认晚辈似乎也并不亏心。
苏莫回了一个平礼,出声问他:
“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京城?我还以为总得拖到下个月呢。”
按理来说,在官面上回答这样的话只要颂圣就好,尽情赞颂皇帝陛下伟大恩德,沿途赐予方便让自己能够快速进京——这也是实话;但王棣稍稍一默,却极为生硬的转开了话题。
“在下有一事不解。”他低声道:“都说在下这个翰林学士的职务,出自先生的举荐。不知,不知先生是如何举荐的呢?”
是的,虽然无论是宣旨的使者还是京中的熟人,都言之凿凿的告诉他,这一次莫名其妙的飞升是由新晋宠臣“文明散人”一力促成,但在如何促成的细节上,各路消息都是含混其词,知之极少。也不晓得是事情本身就是权谋交锋中的绝密;还是文明散人的手段过于奇特,以至于大家都不好细说——从苏莫先前的表现来看,这两种都有其可能;而两种可能的后果,似乎都有点……难以控制。
苏莫喔了一声,很自然的作答。
“很简单。”他道:“翰林院里缺人,我和皇帝说了你的八字很旺他,所以他就把你调上来了。”
王棣:???!!
“——就这样?!”
他的声音忍不住放大了,而面色亦倏然而变——显然,王学士久处边陲不明世事,即使偶尔有所听闻,也不晓得朝廷的政局已经堕落到了何种地步——在他前线看来,皇帝居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士左右翰林学士选拔的大局(是的苏先生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但终究也是个方士,不是正牌的士大夫呀),已经可以算是匪夷所思、令人忧虑;但现在骤然知道内幕,才知道提拔的细节比他想的更不堪入目了百倍!
按八字来选人!国家的颜面何在?朝廷的体统何在?士大夫的尊严何在?他在心中翻遍一部《资治通鉴》,同样的操作还是在四百年前的南北朝,庙堂之上禽兽食禄的类人妙妙时光呢!
——这还是大宋吗?给我干哪儿了这是?
眼见小王学士脸色煞白,作为八字选人的始作俑者,苏莫还是好心安慰了一句
“你还是要习惯……”
习惯?怎么习惯?习惯什么?
“……再说了,这份任命来得其实也并不容易,我还是和政事堂那些乌龟王八蛋好好斗争了一番,才拿到的文书。”
“政事堂里的乌龟王八蛋”,那还能是谁?至于什么“好好斗争”,要是其余人愤愤说出,那大概只是一个过于激进的比喻;但从苏莫口中说出来,那恐怕就……
王棣嗫嚅嘴唇,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就看到苏莫皱了皱眉,脸上再明白不过的浮出了一抹厌恶。
他道:“他们来了。”
王棣:“谁?”
话音未落,他听到了外面啪啪的棍棒响动。这是达官贵人们出行的礼制,随行武士以棍击地,趾高气扬的提醒附近的行人注意避让,决计不能冲撞。能在政事堂搞这一套的达官贵人,当然只有那么几个——
王棣:“喔。”
……看来,曾经和苏散人激烈斗争过的乌龟王八旦们,终于也前后脚的赶到这里来了呢。
·
啪啪的响动持续了片刻,大门处涌进来了两个手持青罗伞盖的朱衣官吏,其后是手持红棍的精壮侍卫;然后才是被随从团团护卫的三位贵人,朱紫灿然、贵气逼人,真是要把整个政事堂都照亮了。
早在入境之前,王棣就托人拿到了京中各位贵人的简历和形貌,滚瓜烂熟牢记于心。如今一眼扫去,立刻就能分辨出来:站在左面的那位风姿俊逸的士人,应该是新晋宠臣、御史中丞王黼;右面那位略有畏缩的干瘪货色,应该是参知政事白时中;中间那位渊停岳峙,神色莫可揣测的老者,则应该是……
“啊。”太师、太宰、首相、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事、鲁国公、推忠经邦协谋功臣蔡京蔡元长低声道:“是文明苏散人。”
一左一右紧跟在后的两个跟班立刻刹住了脚。政事堂里光线较暗,他们又一心只顾追随蔡太师光辉身影,以至于疏忽了门内的埋伏;而今骤然抬头,脸色瞬时就是微变!
但蔡相公的脸色不变,苏莫的脸色也不变。双方隔空对视,彼此都是气定神闲。
苏莫轻声道:“见过蔡相公。”
蔡京道:“散人贵步降临此处,不知是要做什么?”
“偶然遇见了这位小王学士,触景生情,和他聊一聊王相公的旧事而已。”
聊什么呢?大概是聊当年王荆公做宰相时谦抑自制、垂范上下的旧事;王介甫当权后以身作则,从宰相开始削减高层官员的待遇,估计从来也没有搞过这种大张旗鼓、猪鼻子插大葱一样的阵仗吧?
这应该是在阴阳怪气,但蔡相公却略无反应。他的目光只是顺势转到了王棣身上。
“想必这位就是小王学士。”他柔声道:“王学士是今日面圣么?”
道君皇帝肆无忌惮,给“仙人”安排的地位非常之高,高到可以和宰相宗亲分庭抗礼,平起平坐;但小王学士却没有这样的底牌。区区一个翰林学士(是的,在政事堂里,翰林也只能算“区区”),在诸位大佬面前真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点头哈腰,老实行礼。
可是,预备趋前问候的小王学士却迟疑了片刻,下意识看了看苏散人的脸色,见到苏散人浑若无事,才恭敬上前,一一向几位贵人行礼。
虽然只有这片刻的迟疑,但主从之分,却已经斩然分明了。蔡相公的脸色没有变化,甚至语气愈发和煦,继续温厚的垂询寒温,一一过问王棣水陆兼程、赶赴进京的种种见闻;仿佛真是殷殷关切、用心备至。只是,或是有意或是无意,他话里话外总没有说一个“免礼”或者“请坐”,所以王棣也只能一直叉着手半躬着低头回话,站到腰酸背痛都不敢吭声;连苏莫也只能站在风口上吹凉风,干巴巴的陪着拄拐扶杖、被锦障青罗舒适围绕的相公问话。
——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威,小子!
宰相礼绝百僚,秉持大政,是一个骤然飞升的小学士可以抗衡的吗?不要以为巴结上了什么“散人”就不敢收拾你,在官僚系统之内,蔡相公有一百种方法收拾你这个嫩头青,一百种!!
总之,在慢条斯理问了一两刻钟的功夫,大致念头通达之后(主要是哪怕拄着拐杖,他的腿也有点发酸了),蔡相公终于心满意足的进入正题:
“小王学士星夜兼程,倒是辛苦。”
“不敢。”
蔡相公压根没有理王棣,他只是自顾自的发挥:“当然,这也是我们做宰相的思虑有些不周到。汴水许久没有修整,倒是给往来的官吏添了不少麻烦……”
王棣愣了一愣,他本能意识到,这一句“汴水修整”云云,绝对不是什么兴致所至的闲谈,而应该有深刻的用心;其下搞不好就埋伏着什么隐匿的陷阱,只要一个疏忽,就可能被抓住把柄,瞬间来波大的;但偏偏他刚到京城,万事不知,不晓得里面的猫腻;而尊长面前不容不答,又连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两相夹攻,窘迫万分,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在小王学士愕然不语,拼命思索之时,在旁冷眼许久的苏莫终于开口了。
“这也没有什么。”他柔声道:“其实,只要人年轻,跑一跑远路折腾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说罢,他莞尔一笑,抬手笼一笼鬓角,恰到好处的露出一截手腕——肌肤光滑、骨肉匀停;确凿无疑的,年轻人的手腕;然后再含笑望向王棣——年龄只有三十出头的“小王学士”。
于是,宰相们——平均年龄已经将近六十岁的宰相们,脸色立刻全变了。
·
总之,有时候你不能不佩服宰相们的心力和肚量。虽然那一瞬间几位老登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生吃了散人,但在片刻的扭曲怪异之后,蔡元长蔡相公居然硬生生忍住了。他既没有当场发怒,撕下脸面直接和苏莫对掏;也没有阴阳怪气的回击,把话题引向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而是深吸一口冷气,直接望向小王学士:
“刚刚听到学士谈论王荆公,真是令我不胜感慨。遥想昔年,京与家弟元度游于荆公门下,受教匪浅,至今难忘……”
这句话倒是实话。如果按旧例来讲,蔡相公的蔡家和小王学士的王家确有割舍不断的关系,蔡相公的弟弟蔡卞是王荆公的女婿,当亲儿子养的嫡传弟子,可以托付王氏新学的衣钵传人。在宋代的传统里,这种关系甚至比血亲都更密切、更体贴,如果往来得久了,王家和蔡家甚至都可以当作一家来看的。
只是可惜,蔡家最后出头的不是蔡卞,而是他的好哥哥蔡京。如果说蔡相公上位前为了借助奥援,还要对亲弟弟假以辞色,装一装兄友弟恭的面子;那么一旦权力稳固圣眷优渥,则亲弟弟也成了肉中毒刺,翻脸不认铁拳招呼,一脚将蔡卞踹到了外地吃沙子。
甚而言之,当初蔡相公找人收拾亲弟时,负责弹劾的党羽下手凶猛,一时忘情,居然还在奏疏中喷蔡卞“压制宗庙”——在带宋的律法之中,这是罕见的、可以株连宗族的罪名;要不是蔡京提前检查了奏疏,并顺便想起了自己也姓蔡,那么搞不好蔡相公还要超越汉世宗孝武皇帝,成为又一个“我诛我九族”的小天才呢。
对亲弟弟都能这么残忍刻薄,对王家的态度自然可想而知。要是蔡相公念那么一丁点旧情,王棣也不至于在岭南喂十几年的蚊子,备尝辛苦。什么交情与否,当然更不必提及。
不过,蔡相公可以翻脸如翻书,卑微的学士却没有胆子翻旧账。他还是只能又恭敬行礼,认认真真地陪蔡相公敷衍,回忆当初在王安石门下求学的青葱时光(王荆公:呵呵);只能说蔡相公混到今天这一步,手腕脸皮确实都非同寻常,仅仅只需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地从先前那种尴尬到爆炸的环境中解脱出来,重新炒热气氛,活跃情绪,与王棣亲切对谈之时,那种神情温煦之感,真仿佛是什么和蔼可亲的长辈,在用心关怀晚辈的家事——喔,他甚至还特意说了一句“不必多礼”。
在往来问了几回之后,蔡相公喟然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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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
“说起来,我上一次谒见王荆公,也是数十年以前了。想不到匆匆一辞,竟成永别,真是令我愧悔难当……喔,不知道荆公晚年,身子可还康健?”
几十年没见了还问人是否康健,真是听了都让人想翻白眼;但王棣不但不能翻白眼,还得想法小心应付过去;正当他仔细斟酌用词时,旁边的苏莫再次开口了:
“说起来,十几年前我倒是和王荆公见过一面。”
“倒不知道苏散人与王荆公有这样一段渊源,难怪内举不避亲。”蔡京淡淡道:“听说荆公晚年寄情山水,想必颇为闲适?”
“闲适与否,我不太清楚。”苏莫道:“只是王荆公曾经感慨,说老病侵寻,耳目多有不适。”
“喔?”蔡京挑了挑眉:“倒是老朽疏忽了,相识如此之久,怎么不知道荆公还有耳朵眼睛上的毛病呢?”
“这也难怪。”苏莫柔声道:“王荆公说了,他身子一向都是好好的,只是自认识了蔡相公以后,就觉得眼睛实在是有些瞎了。”
王棣……王棣倒吸一口凉气,双腿微微软了下去。
·
还好,这一次的恐怖压抑倒没有持续很久。几人刚刚在冷淡与寂静中沉默了片刻,一个不幸被挑中的中书舍人就硬着头皮进了门,通知他们官家已至垂拱殿,随时可能召见。于是宰相们立刻动身,绝不停留(当然,大概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实在有些绷不住了);而小王学士则落后一步,“稍作预备”。
面圣的礼节早已烂熟于心,本来也没什么好预备的。但眼见四下无人,小王学士终于抓住机会,低低开口:
“先生何必如此……凌厉?”
是的,虽然久在边陲,但小王学士自己也知道,蔡京名声相当之糟——或者说这一届宰相的名声都相当之糟,属于人人喊打的待遇;可不管怎么来说,宰相就是宰相,你再刚正不阿再看不起宰相,又哪里能这么针锋相对、寸步不退呢?真当宰相好惹么?
斗争艺术晓不晓得?事缓则圆晓不晓得?有这么搞的章法吗?
苏莫摇一摇头,没有回话,却忽的转而问他:
“你知道蔡京为什么要提及汴水工程么?”
小王学士愣了一愣:“请先生赐教。”
“很简单。”苏莫淡淡道:“蔡京在中枢为这个工程造了很久的势了,但他真正想搞的不是什么水利,而是借工程的便利,挪用汴水的物资,方便修理孔庙——顺便调整一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比如说,把你祖父王荆公安排进孔庙里。”
“……啊?”
入祀孔庙、永垂不朽,可以算作一个儒生死后最高的荣光;是对王荆公非同寻常的眷顾、匪夷所思的恩遇——但问题是,这么大的恩遇、这么大的眷顾,怎么他作为王荆公的血亲,先前一点也没收到消息呢?朝廷总不能还搞什么惊喜吧?
苏莫轻描淡写补了一句:“是陪祀。”
“陪——什么?”
小王学士双眼凸起,整张脸立刻就绿了:
陪祀?!
孔庙的格局,是与别处大有不同的。老夫子身前推崇周礼,身后的祭祀当然也要严格遵守周礼等级制。如果抛开各种花里胡哨的礼法,那么孔庙的等级大致可以分为“从祀”与“陪祀”;从祀是站在孔子下首的历代大儒,算是“宏扬儒学的功臣”,可以在祭孔之后分享一点祭品的残羹剩饭;地位固然崇高,却也并非高不可攀;先朝的韩愈、扬雄便厕身其中,要是将王荆公安放在这个位子,基本也是名实相符,是实实在在的施恩。可是更上一层、加入立于老夫子左右的“陪祀”嘛……
这么说吧,现在孔子的陪祀只有四个,即颜回、曾子、子思、孟子;那么,如果要将王荆公挪到陪祀的位置上,是该踢掉颜回,罢黜子思;还是要开除曾子,摧折孟子呢?抑或四大天王有五人,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而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总之你自己排吧,这个孔庙陪祀的位置,到底怎么安排合适?
这是什么?这是强捧天打雷劈;这是登月碰瓷必遭反噬!王荆公道德学问海内闻名,如果只是安排一个从祀,大概天下儒生议论不多,可如果强行要把人弄到孔子左右,甚至有欺压孟子曾子颜回子思的嫌疑,那遭致的反感必定山呼海啸,怨恨在心的士人们还不口诛笔伐,将王安石乃至王家都由上而下,烧作焦炭!
让你入个名人堂也就够格了,怎么,你还想当儒学界阶的常务副goat不成?
——难道孟子曾子死后一千五百年还有一劫,要由你这个晚生来除人家儒籍?您不妨摸摸您那剥了壳的鸡蛋脸,够格吗?
欺天啦!!
恰到好处的恩典是恩典,但这样德不配位的恩典就是捧杀,是围猎,是把人架在三昧真火上来回翻烤,是让王安石乃至整个王家自绝于士林,从此臭名远扬,万世不能翻身——要知道,下一个把自己的画像挂到孔庙里配享的绝世小天才,还是魏忠贤魏公公!
魏公公不识字没脑子,被儒生一捧就往天上飘,踩了火坑自己还不知道;但王棣可是一点就透,于是脸色先是发绿,后是发白,声音都在抖颤:
“——怎会如此?!”
6. 道君
“怎会如此?!”
“当然是蔡相公的精彩算计。”苏莫淡淡道:“这几年下来,皇帝与宰相们在士林的名声很是叫人不快呢,自然要想一想办法。”
显而易见,无论上面再怎么遮掩,执政多年后道君君臣这对卧龙凤雏的水平还是渐渐显露了出来,文恬武嬉轻佻下贱为所欲为,极大的震撼了天下士人。于是私下里攻击的舆论日益高涨,渐渐已经有波及道君皇帝、玷污圣名的嫌疑;于是,作为高层邪恶执政天团中唯一一个智力正常情商正常,可爱而又迷人的反派角色,蔡相公自然义不容辞,要为皇帝灭此心腹之患。
不过可惜的是,现在吃瓜产业还不发达,没有什么出轨劈腿的花边供蔡相公转移视线。所以想来想去,干脆就把主意打到了孔庙头上;兵法曰攻敌之所必救,天下的士人不一定关心大明星今天和谁困觉,但百分百会关心孔庙里的排名顺序;只要他把王荆公的牌位往孔庙里一塞,天下人立刻就会跳起来!
跳起来之后注意力转移,大家忙着撕扯孔庙撕扯祭祀撕扯架在火上的王安石,当然没人再有功夫搭理美美隐身的道君皇帝;于是官家片羽不沾,又可以恢复到往日楚楚可怜清白无辜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莲花形象——直到他下一次作妖为止。
至于被抛到火坑中的王家?那谁会搭理他们的感受呢?
王棣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所以说,蔡相公先前的话……”
“之前特意提什么汴水修整,什么旧日情谊,就是为了套一句话呢。”苏莫微笑道:“只要当时你说错一句,嘿嘿。”
只要你小子说错一句客套话,随便回个什么“家祖也看好蔡公”;那蔡京蔡元长马上就能抓住机会,把事情利索扭曲成“王安石的孙子也赞成调整孔庙”——这一句天大的口风只要稍稍泄漏,王家便与这个天杀的火坑永久绑定,再也挣脱不开;而千秋万代的骂名,那也是板上钉钉,丝毫没有走展的了!
王棣念头闪动,后背立刻渗出了冷汗。
毫无疑问,如果说先前久居地方,对中央的政局尚有隔膜;那么先前刚一碰面,他就立刻体会到了蔡相公那口蜜腹剑的阴狠老辣——别说他是刚来京城,万事不熟,哄一哄就能上手的愣头青;就算他先前打听到了消息,这一关也是万难打熬——尊长当面问话,你怎么能抗拒不答?可以蔡相公的厚脸厚皮,只要答话中稍微敷衍一句,那恐怕扩散之后,就真不知道要歪曲成什么样子!
要攻破这样阴险恶毒的算计,大概只有撕破脸皮公然和宰相翻脸,一口气将蔡相公喷个杠上开花,阴阳怪气刁钻刻骨,绝不给他一丁点扭曲事实,制造什么“我和王家关系很好”舆论的机会。不过,这种大招起手,以示敬意;开场就要亲切问候对方全家的打法,显然不是文绉绉的读书人擅长的;这还真得要一点不可理喻的精神……
王棣低声道:“多谢苏先生援手。”
“这就不必多谢了。”苏莫挥一挥手,蛮不在意:“这都是小事。如果要在中央混下去,这样的事情还多得是呢。”
什么叫“还多得是”?难道这一场当面的算计,只是高层的日常么?
王棣莫名打了个寒噤,居然感觉自己刹那之间,已经开始怀念岭南的酷热、濡湿、和蚊子蟑螂了——至少,蚊子蟑螂总不会给自己搞这种口蜜腹剑的小心机,对吧。
说话之间,外面已经响起了啪啪的巴掌声。这是政事堂的书吏们再小心提醒上官门做好预备。苏莫停了一停,转头看向门外。
“要面圣了。”他轻松愉快道:“建议你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似乎只是一件很寻常的提醒。但在刚刚的刺激之后,正常人却绝不会疏忽这样的提醒了。王棣环视一圈,赶紧低声开口:
“请先生明示,到底该有怎么样的准备?”
苏莫稍稍一愣,微有沉吟:“一般的皇帝嘛,小心一点也就是了;可现在面见的毕竟是赵宋道君皇帝,确实要更注意一点……这样吧,小王公子,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你弹奏的那首曲子么?”
还用提醒么?这恐怕是王棣平生最难忘、最刺激、最铭心刻骨的回忆之一,那是午夜梦回的时候都要在冷汗淋漓里惊醒情不自禁的在耳边回荡的可怕旋律——那又怎么可能遗忘呢?
王棣……王棣僵硬的点了点头。
“很好。”苏莫满意地说:“记住这个感觉,然后再将它扩大两三倍——这差不多就是你初次谒见道君皇帝时,所应该做的心理准备。”
王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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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种茫然的迷惑,王棣不知所措的走出了政事堂,被宦官们领上入宫的路。翰林学士权位虽重,品级却不算高,所以还轮不到宰执高层拜官时正式的召见,只能以常礼入谒,见面的宫室也相对较为狭小。但王棣等七弯八绕的带进一间偏殿,举目稍稍一望,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殿中轻纱笼罩,烟雾弥漫;除了几处松柏枝以外,并无寻常宫室该有的金银锦绣、各色装饰;四面素色的墙体仅仅仅罩着一层太上道祖《道德经》的刺绣;墙角则悬挂有宝剑、拂尘、八卦卦象,以及《真灵位业图》。看起来绝非宫殿,而更像是什么有道高真的道观。
王棣:?
可惜,萌新小王学士兀自懵懵懂懂,提前一步到来的诸位宰相高官们却早已安之若素;仅仅只是彼此对望一眼,便迅速找到了自己该有的位置,各自垂手站好。而王学士还得由苏散人推上一把,才踉跄着找到了自己的位分——
“记住了。”苏莫以袖遮挡,迅速指一指地毯上绣着的卦象:“以你的八字,以后应该站‘归妹’卦,懂了没有?”
王棣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内里当啷一声,铜磬悠悠,而后五六个宫人各持罗扇,鱼贯而出,逐一挑开重重的轻纱;而纱帐为微风吹拂,亦徐徐透出一股特异的、清寒的香气;他壮着胆子浅浅吸了一口,立刻分辨了出来——是梅花的香气。
——可问题是,现在已经要到七月了呀!
别看各色传奇小说写香水写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在有机化工业约等于零的古代,想要获取心仪的香料是极其艰难的事情。天然的有机物总是复杂的、多样的、易于腐坏的;所以迄今为止,还绝不存在任何一种技术,能够将花朵的香气长久保存——更不用说保存半年之久!
临近三伏的梅花香气,这可比玄宗的岭南荔枝要离谱太多了!
“啊。”正在错愕之时,他听到身边的苏莫轻轻感叹,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看来皇帝用的剂量还比较大……”
王棣心头一跳,蠕动嘴唇:“什么?”
“没什么。”苏莫淡然道:“只是见面之时,皇帝曾经让我为他演示神通,当时出的题目,就是要在三伏天里闻到永开不谢的梅花……”
方术和方士也是要进化的;当初齐鲁方士忽悠祖龙、五利将军忽悠孝武皇帝的时候,可能掌握一点磁铁小常识,就能把天子骗得团团乱转,光着屁股转圈的丢人。但现在科学技术随时代一起进化,尤其是在沈括等顶级专家悍然出手,几乎一举横扫了初中化学之后,方士们原有的技术惨遭降维打击,要想再骗一个长期饭票,就必须要有更高明、更稀奇的知识了——比如说,你好歹得学完有机化学合成吧?
不过,有机化学应付一般的人是够了,要应付吃过见过亲自试验过无数方术的道君皇帝,却还力有未逮;尤其他心存戏谑,几乎是恶意提出来的条件:永开不谢的梅花。
——当然,这倒不是说现代化学合成不了梅花香精;但问题是,永开不谢意味着高残留;三伏天也能闻到意味着难以代谢和分解;而在化学合成中,有如上特征的药剂一般都在严厉管制品的名单里;它们中的百分之九十可以在半年里送走所有接触过的大臣宦官宫女;另外的百分之十则只需要要一个月。
考虑到苏莫本人还不打算在半年里开毒圈,那么普通的化学合成居然也没法满足道君皇帝的需求了,除非他能推陈出新,自己设计一个无毒但高持久的香味分子出来……显然,苏莫没有这个本事,长久在狗血界混日子的系统也没这个条件。所以,他干脆另辟蹊径,打算从生物的角度解决问题:
如果实在不能合成稳定的香味分子,那干嘛不制造一个可以长久分泌梅花香气的器官呢?
“……所以,”苏莫轻声道:“我最后给皇帝植入了一个omega的信息素腺体。”
王棣:……诶?
·
王棣微微愕然,但更多的是听不懂这一堆莫名其妙的术语,而非真正意识到了苏某人的癫狂——不过,也由不得他多想什么了。此时纱帐被全部挑开了。一个素袍长衫、头戴纱帽的身影飘然踱了进来——微风拂面,寒香扑鼻,刹那间清气沁人心脾,竟仿佛是置身白雪皑皑的梅园,而非暑气逼人的夏日。众人垂首恭敬行礼,直到听到宫人示意免礼,才齐齐谢恩,抬首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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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容。
至此,神霄玉清王、长生大帝君、大宵帝君、宣和真君、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终于降临凡间,显现于庸俗大臣面前,
赵宋几代人基因改良下来,到了道君皇帝这一代已经是功力大成;前代哲宗皇帝就以俊美著称,当今官家亦不遑多让,眉目清朗顾盼神飞,丝毫看不出来轻佻放肆下贱无耻的本质,极有迷惑人的功效;而如今他信步走来,面色红润朗然,目光炯炯有神,气色更是好得无以复加,青袍缓带,飘逸高举,丝毫看不出来一丁点因炎热而颓废慵懒的样子——更不用说什么“植入器官”了。
当然,这就要感谢系统的专业性了。狗血系统在各种火葬场世界混得实在有些偏科;长板短板同样明显。你要让它去搞什么有机化学合成,那肯定是双手一摊无可奈何——毕竟哪怕是学霸男女的爱情故事,主角们七百五十分考上清北之后,那学的肯定也是金融计算机这样清贵优雅、上得了台面的专业;没听说谁天天和通风处质谱仪有毒化学物打滚,闻一口酮醛还要打半天的yue;但反过来讲,你要和它兑换什么腺体移植技术,那人家可不困了!
腺体移植?这个咱熟啊!腺体残缺的alpha、腺体不全的omega、先天腺体不分化的beta,什么疑难杂症系统不会治?无痛无感无后遗症,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复杂腺体的植入,技术之高妙玄深,已经近乎仙法——可以想见,当初系统到底收治过多少腺体不全的病人!
而今皇帝的红润气色、旺盛精力,正是系统高妙技术的最佳映证;腺体一经植入就开始发挥作用,可以稳定分泌出梅花气味的信息素,众所周知腺体分泌出信息素一般是为了敏感期做准备,这个时候身体的机能会全面调动起来,为一场酣畅淋漓的脖子以下不能描写做好准备;不过显然,这里并不存在什么等待配对后天雷勾动地火的alpha,所以皇帝可以舒舒服服的挥霍这些被刺激出来的精力,感到百倍的健旺。
精力好心情也就好,心情好就有闲情搞东搞西。皇帝缓步入内,没有和大臣们打一句招呼,而是伸手接过旁边宦官递来的线香,高举头顶,恭敬插入香炉;再以拂尘沾染清水,拍打仙灵牌位周遭的灰尘,更换供奉的鲜花芳草。仔仔细细的做完这每日的功课,他才徐徐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束手低头的大臣,轻挥拂尘,叫众人不必拘礼——虽尔寥寥数语,却真是仙风道骨,清朗飘逸;只是顾盼之中,眉目传情,总觉得有些……娇俏?
“哎呀。”王棣听到苏先生低声感叹:“当初的药量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
还好,道君皇帝没有听到这一句话。他只是娇媚的飘了进来,娇媚的四处环顾,而后双手一震,披在身上的长衫随之飘洒,而头顶的纱帽亦随风滑落,散出一大捧乌黑亮丽、光泽盈盈的长发来。
梅花香气四处飘散,而左右排列的宦官宫人亦早有准备,此时同声欢呼,声震上下:
“——官家长头发啦!官家长头发啦!!”
苏莫:?
不错,先前道君皇帝吃药修仙贪图享乐,常常狂欢数日不眠;其余体征还看不出异样,但皮肤已经开始爆痘龟裂,头发也颇有些危机;可移植入的腺体或许是改造了人体的激素环境,居然在数月内令头发重新生长,竟比先前还要茂盛!
苏莫大感意外:“……等等,这玩意儿居然还有这个效果——”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蔡京为首的宰相们已经一齐躬身,马屁如潮,真心实意的恭祝皇帝长出头发的大喜(某种意义上这还真是大喜,一般的人做得到吗?);而皇帝亦笑容满面,却又矜持不语,只是站立原地,任由长发飘飘,尽情展现他修仙的最新成果。
——啊,此时道君的一点娇羞,便胜过了长篇大论的一切告白!
那些正人君子们不是都瞧不起朕修仙吗?现在才要叫你们看看,什么叫修仙有成,仙风道骨,不同凡响!
你们能长得出头发吗?你们长不出来!你们长不成来朕长得出来,这说明什么?说明朕躬,有德啊!
有德的皇帝飘飘然矗立了片刻,尽情享受大臣们的吹捧。等到各种歌颂都已经说了个遍,他才谦虚的摆一摆手,表示这一点奇迹只是他修仙中微不足道一丁点小小成就而已,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赞誉。
“今日召集众卿,是来办事的,不是来看朕的头发。”道君皇帝很轻描淡写地拨了拨头发:“有什么大事小情,都议一议吧。”
7. 策问
圣上如此谦逊,委实令人感动;蔡京立刻上前颂圣,热情歌颂陛下先公后私,念念国事的品德,然后才从怀中摸出一叠奏疏——理论上讲,这次召见的主旨应该是策问新晋的翰林院学士王棣,但蔡京心怀愤恨,当然要趁机给小王学士来点颜色看看。所以他特意调换顺序,开始汇报起地方进贡宝石的“宝石纲”。
半个月以前,道君皇帝修仙无聊,突然对道教中“红花白藕青荷叶”的概念起了兴趣;于是宰相们果断安排,随机挑选几个倒了血霉的州府,迅速安排它们进贡雕刻莲花荷叶所需的白玉碧玉、各色宝石;如今汇报数句,官家果然大感兴趣,立刻插话发问,就宝石的颜色材质问题做出若干指示;而蔡相公恭敬聆听,甚至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本本来,仔细誊写指示的精要。
当然,以道君皇帝的造诣,这些指点确实是相当高屋建瓴、一针见血,如果不是考虑到搜刮十颗宝石平均要搭上两条人命,那这份记录简直可以算是艺术设计中的典范——伟大的典范。
终于,在道君皇帝以“一枝红艳露凝香”教导完红宝石的选择之后(要选正红的、润的、尖端又要带一点粉,明白了吗?),默然许久的苏莫有动静了,他响亮咳嗽一声,极为无礼的打断了高层的重要谈话。
宰相们一齐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而皇帝亦转过头来,一眼瞥见了苏散人——虽然散人的举止近乎犯上,但处于生发易感期的官家情绪却是千变万化,完全不可揣摩;所以他看了苏散人几眼,居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苏卿有何要事?”
苏莫面无表情:
“臣已经为陛下卜算过了,今天是合八字最好的时辰。”
听到“合八字”三个字,王棣打了个哆嗦,心下下意识一阵恶寒。而道君皇帝喔了一声,在脑海中翻了一翻,记起来苏散人曾经为他举荐过一个八字据说和他很适合的新人;而拔出萝卜带出泥,他顺便着也记了起来,今天这次会议好像并不是讨论宝石选样的,而大概——应该——仿佛是挑选翰林学士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小王学士:“这就是你举荐的人?”
“是。”苏莫漠然道:“小王学士名门出身,八字与陛下相和,一定能够催旺运势。”
道君皇帝喔了一声,眸中立刻闪动了盈盈的光芒。人的名,树的影,一个人说话的力度总与他的前科相呼应。一年前这“文明散人”从天而降,言语粗鄙,举止轻狂,皇帝虽然下令招揽,心中却颇为不屑;但在亲自体会了散人的大法力之后,他的观点却是骤然一变,对散人的信任,更在一切方术之上!
一般的方术能让道君皇帝面色红润、体带奇香吗?一般的方术能让道君皇帝长出头发吗?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都做不到,只有苏散人才有如斯强悍神通!太伟大了苏散人!
苏散人能让皇帝长出头发,说不定也能让皇帝立地飞升;所以道君诚心诚意,从此将散人的话视为金玉良言,哪怕大大违背了自己的本性,都尽力遵守不渝——比如说,道君皇帝生性好色,一个月总要临幸三五个童女;而苏散人为他宣扬大道,劝他说童女于修仙不吉,道君竟狠下心肠,硬生生断了这门爱好——仅此一端,就可以看出散人信用之深了!
当然啦,道君皇帝在服食仙药体生奇香之后,渐渐已经领悟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什么嫔妃宫女,基本都不再留恋;所谓女色,现在还没有他的秀发要紧。但无论如何,当初为遵守散人教诲耗费的心力,还是不容抹杀。而如今听到散人亲自开口,还担保的是什么“催旺运势”,那份惊喜之情,就实在难以明状。
于是瞬息之间,就连秀发以及宝石颜色都被忘在了脑后,赵官家眼眸闪动,连连打量王棣,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颗行走的招财树:
“你就是新任的官?”
大概是见识太少,从刚刚进门之后,王棣就处于目瞪口呆,原地神游的状态;如今被这盈盈眼神上下一扫,这才全身一抖,赶紧叉手作答:
“臣金陵王棣,蒙陛下之恩命,擢入凤池玉堂;诚惶诚恐,不受受恩感激之至。”
出身来历都不要紧,发财树又不需要有出身来历。反正官家非常高兴,觉得运势催旺,自己又离成仙近了一步。
“原来是你。”道君的声音柔和动人:“你担任的是什么职分来着?喔,翰林学士——不错嘛!你祖父王荆公也在翰林院任职过;祖孙一脉相承,也是我大宋的佳话。现在翰林院人手短缺得很,只有曾肇和王能甫两个老臣苦撑,实在担子也很重;你到任后要多多体恤前辈,勇于担当才是。”
大概是心情极佳,官家这番话居然很通人性,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王棣拱手躬身,唯唯听命,四面的大臣也屏息凝神,仔细记诵天子的“德音”。只有站在前排,刚刚汇报了半截“宝石纲”,就被官家瞬间抛在脑后的蔡相公,此时无声无息的转过头来,冷冷盯住了王棣……以及苏莫。
毫无疑问,不管先前有多少的算计、暗害、狠毒;在官家金口玉言的当众承认了王棣之后,蔡相公的谋算都不能不告一段落了。而这个至关重要的翰林学士的差遣,从此也是板上钉钉,再也——至少暂时动摇不得了!
万万意料不到,那个放诞无耻的未名方士,居然还真的绕开了满朝文武的耳目,硬生生在高层的人事钉下了这么一颗要命的钉子!
人事任命散乱荒唐到如此地步,天下大事,恐怕真要不可知了。
·
事实上,早在苏某人装神弄鬼,假借八字旺人的名义向皇帝胡乱举荐高层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相信用八字选官吧?),蔡相公就已经敏感闻出了不对。
当然,不对归不对,却绝不代表蔡相公要犯颜直谏,阻止君上的过失——他的出厂设置显然就没有那个功能;事实上,除了收买几个宦官照常在赵官家耳边说坏话之外,蔡相公在本次人事安排上堪称安分守己,绝没有乱说乱动。因为他相信——不,他坚信,就算自己袖手旁观,也多得是人能够阻止这个胡作非为的苏姓妄人!
作为从底层一步步擢升,浸淫官场数十年的高官,现在已经没有人比蔡相公更懂大宋了;他深深的明白,在经历了上百年的磨砺摔打,继承了五代乃至隋唐数个朝代的一切糟粕之后,如今的带宋已经修炼到了登峰造极,堪称是官僚主义的道成肉身、汉弗莱念兹在兹的异乡白月光、形式主义的地上天国、叠床架屋的伟大乌托邦——在如此惯性下,要推动一项决策可能非常麻烦,要想阻止一项决策可就太简单了。
皇帝要想根据八字任命翰林学士?依照带宋制度,就算皇帝百般情愿,这样重大的人事决策也要征求翰林院的许可。否则翰林院可以直接罢工,“封还词头”,拒绝草拟任命文书——当然,皇帝可以强行绕过翰林院办事,但这样下发的文件被视为野鸡文件,合法性正统性大受诟病,稍有脸皮的士大夫都不会接受,否则颜面扫地,一家子都没法在士林混了。
显然,翰林院只要稍有廉耻(也就是说,只要不沦落到蔡相公的段位),那就绝不可能附和一个狂言妄语的方士,任命他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狐朋狗友——而恰巧,现在控制翰林院的曾肇、王能甫两人都还算是有那么一点驴脾气。所以蔡相公也才深有把握,认为这个苏散人绝对走不完流程,只能在大宋庞大的官僚系统面前碰一鼻子的灰。
……可万万没有料到,这姓苏的居然举荐的是王安石的孙子,不知已经被遗忘在哪个犄角旮旯的王棣。
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王棣这么要命呢?啊这里我们需要稍稍回顾一下翰林院曾肇王能甫的简历——王能甫,合肥人,妻子姓吴,恰巧是王安石疼爱的外孙女;曾肇,南丰人,本人倒是和王荆公无甚姻亲;但他有个好哥哥叫做曾巩,而这个好哥哥与王荆公是生死相托、如鱼得水、年轻时可以寝则共榻的关系。有这样两个人来审核王棣的人事任命,你猜他们会给个什么意见呢?
——我的宰相爷爷,晓不晓得?
这就是顶级士大夫的深厚根基;盘根错节、彼此掩护,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被蓄意打压冷待十年之久,一遇风云仍能龙飞九天。单纯的一个前宰相孙子不可怕,单纯的一个根基不牢的方士也不可怕;但如果两个人彼此援引,那么就意味着近臣与顶级士大夫的紧密结合,基础牢靠动力强劲,真正可以借由人脉调动官僚系统。而这种紧密结合的威力……
蔡相公的脸上划过了一抹暗色。
·
一如既往的,道君皇帝的注意力总是没法在正事上维持太久。他和王棣聊了几句,大概“奖掖”了一下这位新提拔的锦鲤,随后就理所应当的感到了无聊,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御苑修建的进度,再次发挥灵感修改一下设计图纸,而非留在此处浪费时间。于是他随随便便敷衍完最后部分,长袖飘飘地踱到地毯乾卦的九五位上,调转拂尘,以白玉麈柄敲击纯金法铃;于是声鸣铿锵,所有大臣再次肃立,束手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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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道君皇帝衣袂翩翩,被一众宫人前呼后拥着消失在纱帐深处;偌大殿中只有一抹余香缱绻,仿佛是梅花不胜暑气的娇羞。
因为天气还早,召见之后仍然有公务要办。蔡相公与当值的几位中贵人打了一声招呼,就大步而去,全程就像没有看到王棣苏莫一样。苏莫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只是转头向王棣叮嘱了几句,要他立刻赶到翰林院赴任,一定向两位老前辈多多请教——以曾肇王能甫和王家的关系,当然是不会坑故人之后的。
“你要尽快上手。”苏莫道:“提醒一句,这两位恐怕在翰林院的位置上呆不了多久了,你要把担子给挑起来。”
王棣强忍住第一上朝的莫大震撼,唯唯称是,又真心实意的道谢:
“今日先生处处维护,小子实在感激不尽。”
“不必想太多。”苏莫语气平淡:“当年就已经说好,我们只是平等合作,之所以要出手帮你,也是为了借你的力完成我的事情,并非没有企图。另外,不要随便掉以轻心,恐怕大的还在后面呢。”
他停了一停,又道:“有事再找我。”
·
虽然口口声声说“别有企图”,但王棣安顿下来之后,苏莫反而行踪不定,露面极少,更不用说提出什么需要翰林学士特异配合的企图了。而王棣安分守己的在翰林院学了十几天公务之后,却渐渐反应过来,恐怕真有什么大的要来了。
按照朝廷的制度,翰林学士每隔数日就要到政事堂中当值,协助宰相起草重要文件;毗邻机要熟悉政务,这也是学士们清贵显要的根本。如今翰林院在上的几位重臣都是老病衰朽,难以举动,所以当值的重任大半都落到了年轻的小王学士头上。但当值几次之后,王棣却发现了不对:
——这政事堂的公务也太少了吧?
每日到政事堂点卯,分给他的政务就只有一些地方献祥瑞报吉凶的鸡毛蒜皮,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后便再无他事,只能无所事事的坐在桌前发呆;而偌大政事堂国家处理公务的中枢,一天下来居然颇为寂静,连来办公的宰相都看不到几个——这就实在不太正常了!
众所周知,我带宋是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的圣地,而官僚主义生平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创造出冗长繁琐的公文垃圾——理论上来讲,他这个小帮菜进入政事堂的第一天就该被文山会海、填不完的回执表和留痕记录淹没才是;可是现在——那些熟悉的公文呢?那些迷人的文书工作呢?那些虽然怎么看怎么不像人话但就是让人安心的陈词滥调呢?
这还是大宋吗?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显而易见,这样怪异的局势是瞒不住人的。大半个月后文明苏散人到政事堂来调取物资,只是旁观了片刻王学士的工作,就直截了当下了判断:
“你被他们孤立了。”
这还用多说么?王棣没有答话。
“想不到他们的反扑这么快。”苏散人道:“孤立打压得这么纯熟,很有行动力嘛。”
纵览史册,这个世界上的政治斗争手腕和校园霸凌其实相差无几;要么是我们准备了一个超酷的会议但偏偏就是不叫你;要么是我们准备了一个超酷的会议但不叫别人只叫你——开会只叫你这种大招就不说了;开会单单不叫你也是很厉害的招数。别说什么一群人偷摸开会暗地里搞你了;就是不搞你只是封锁一下消息,也足够让你仓皇无措,根本没法控制局势。
苏莫抬眉道:“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开会这一招之所以强而有力,就是因为人家完全合法。现在嫉恨他们的蔡京是负责三省事务的首相,当然有权随意决定开会的时间和地点,小小一个翰林学士,又能做些什么呢?
王棣只能轻吁一口气,尽力从容:
“也只有效法前贤之风,恪守初九之义,阳在下而已……”
初九,潜龙勿用,阳在下也;面对如此强而有力的打压,当然只有潜伏忍耐,等待时机,如同阳龙伏服在渊,生气蛰伏于层层厚土之中。昔年之范文正、王荆公,在遭遇强力政敌摧折之时,不也是这样冷静克制,蛰伏过来的么?
苏莫愕然:“初九之义?你在说什么?”
王棣猝不及防:“这是易经的注文……先生不是给陛下算过八字吗?”
不懂易经你怎么算的八字?
“你不会真相信这个吧?”苏莫很惊讶:“难道你的智力堕落到和皇帝差不多的水平了?”
王棣:“啊?”
8. 讲议司
“难道你的智商沦落到和皇帝一个程度了?”
等等,等等,这应该算是大不敬吧?!你在中书省说这种大不敬的话,是不是也有点太无法无天了?!
王棣不知所措,呆在原地。而无法无天的苏散人则浑然无所畏惧,他左顾右盼,嘟囔着要摸清楚状况,而看了半晌之后,忽然抬手叫住了一个拎着书箱匆匆路过的文吏,叫他走到跟前。
“你是……”苏莫看了片刻,记起了此人的身份:“你是先前专程给蔡京送文件的书办?”
那书办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他今天被指示来调取公文,原本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不料还是被这难缠的冤家一眼认出,不能不老实向前,拱手行礼,承认自己的身份。
苏莫直截了当:“蔡京现在在哪里?”
书办面无表情:“下官不知。”
苏莫作色:“你是送文件的,你能不知道?你要公然撒谎吗?”
书办还是面无表情:“下官确实不知。”
开玩笑,有资格给蔡京送文件的书办,那能是一般小吏吗?那少说也得算蔡相公的半个心腹!蔡相公为了笼络这种心腹,下的力气给的恩遇不知凡几,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妄人的随意口嗨,就仓促显露底细?
苏莫上下看了书办一眼,终于露出冷笑。
“我刚刚看了你的八字。”他淡淡道:“我发现你的八字其实很适合扫厕所。”
书办:???
书办嘴唇颤抖了。他很想指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应该是相面而不是八字,八字这东西起码也得当事人亲自叙述才有效果,再说了他也从没有听过还有八字适合扫厕所的奇葩说法——
“从八字来看,如果由你来扫厕所,主人家一定会百事顺遂。”苏莫道:“所以,你有兴趣到皇宫去扫厕所么,也算为官家做一做贡献?”
书办:…………
书办沉默片刻,低声道:
“蔡相公在讲议司办事。”
·
“讲议司?”
“几年前才成立的新机构。”苏莫道:“由蔡京主管,招募侍从为官,负责议论宗室、礼制、盐铁等国之大事……很熟悉,是不是?”
确实很熟悉,甚至是太熟悉了——因为在旧有的正式机构中掣肘重重没法贯彻自己的意志,那就干脆另起炉灶,找一群敢打敢冲热血上头的新人组建临时机构,绕开官僚系统来执行政策;这么一套连消带打的小连招丝滑而又顺畅,是古往今来一切渴望集权的君主不二之选;从孝武皇帝的内朝至东汉之尚书台,从朱明之内阁至雍正之军机处,无数皇帝用脚投票,已经充分证明了它的效用。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事实上,先前王荆公搞变法,也在中书省搞出过一个类似的制置三司条例司,试图绕开守旧的宰相执行新政。如今蔡京效法前贤,用意自然不言而喻——国家制度中,宰相在政事堂开会,翰林学士有权旁听记录,等闲不得拒绝;但现在换到了新地盘开会,这制度不就自然作废了么?瞧瞧人家的谋划多么聪明!
这种小聪明用来算计别人当然很爽,算计到自己头上可就嘻嘻不出来了。苏莫默然片刻,又转头问那个胆战心惊、垂手侍立的书办:
“蔡京在讲议司做什么?”
反正都已经交代了,也不妨碍多一句话。书办把心一横:“相公这几日都在议论裁汰冗官的事务。”
“喔,我倒还小看他了。”苏莫冷笑:“这甚至都不是什么内朝内阁军机处了,这应该算效率部!果然是洋人厚颜无耻,跨越一千年还要盗窃我们蔡相公的伟大创意……他倒是好生狠辣!”
的确是狠辣到了极点。如果是内朝内阁和军机处的思路,那还只是将政敌缓慢架空,温水煮青蛙慢慢解决问题;但如果是效率部的思路,那说不定当头就会挥来一刀!
裁汰冗官,裁汰冗官;要是效率部里裁汰冗官的会议再开上几天,那搞不好就要把小王学士当作冗官给裁了!
事已至此,十万火急,再也容不得什么耽搁了。苏莫仰头稍一思索,霍然起身,示意小王学士收拾好笔墨文书,紧随于后,立刻动身,去解决这天大的麻烦。他们挥退那个不知所措的书办(“刚刚我又看了你的八字,发现你其实也不怎么适合扫厕所”),换上较为朴素的衣服,从政事堂侧门绕出,避开四面耳目,取小道直奔那什么“讲议司”。
因为是近几年新成立的临时机构,所以讲议司的规制甚是简陋,只是在大内东北处的边边角角找了几间瓦房,将就着布置了一个办公场地。以至于苏莫摸上门来,差点都没有找到这处机密要地;直到看见蔡府的家人拎着木盒赶来送饭,才终于认了出来。
既然辨认出来,那也就不必客气了。苏莫大步上前,厉喝出声:
“难怪哪里都找不到诸位,原来是在这里做得好大事!”
声震四野,余音缭绕,等在屋外的几个侍卫本能回头,刚刚出声呵斥,看到苏莫后却是脸色一僵——侍卫守在这里,职责当然是驱逐闲杂人等;但问题是他们驱逐闲人的能耐,本也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蔡相公的权势横行霸道而已;可现在对面这只老虎似乎也会吃人,那小小狐狸,就实在没有硬刚的勇气了;否则苏散人法眼一观,发现他们的八字很适合给皇帝梳头,那又该怎么办?他们和二弟的情谊,还是相当深厚的呀!
眼见这几个侍卫实在指望不上,木门吱呀一声,立刻走出了一个神色颇为倨傲的俊秀贵公子;恰恰是佞幸中近来的后起之秀,靠舔道君皇帝送全家上位的蔡京长子,枢密学士蔡攸。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圣宠并不逊色于敌手,又或者少年得志,气盛更甚于乃父,所以蔡攸神色冷淡,仅仅拱一拱手,便咄咄逼问:
“讲议司正在议论政事,苏散人至此何为?”
语气如此无礼,苏莫倒也并不生气。他只道:“自然是寻蔡相公说事。”
蔡攸面无表情:“蔡相公与诸宰相有要务在身,只能劳烦散人稍等。”
“有何要务?”
“这是士大夫之间的事情,很不必让苏散人操心!”
这就是直球开大,跳脸嘲讽了——屋子里都是清贵高尚的士大夫在忧国忧民;你是士大夫吗你就舔着脸搅和?东华门外唱出者方为好儿,晓不晓得?
学历歧视,启动!!
毫无疑问,如果说后世学历歧视的强度已经令人乍舌,那么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究极做题家天堂带宋,基于科举名次的内卷歧视就更是残酷之至、达到了近乎弱肉强食的地步——进士出身是天上人;举人出身是正常人;秀才出身可以算人;那像苏某这种连秀才学历都没有、纯粹靠恩宠爬上来的呢?
——啊,就是给你算个半兽人,那都是士大夫鄙视链的天恩浩荡;真正严格计算科举种姓制,你丫应该是个不可接触者!
一个不可接触的达利特还妄想参与婆罗门的辩经大会,我看你是吃了蜜蜂屎,还要飘到天上去了!你今天都敢冒犯科举婆罗门了,你明天要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眼见苏莫稍稍愕然,蔡攸神色不动,嘴边却浮出了一抹微笑,带有三分讥讽、三分冷漠、三分不屑——总之,一副只有科举婆罗门才摆得出来的高级表情;而达利特苏散人愣了片刻,忽然转头询问站在身后的小王学士:
“难道我不算士大夫吗?我在朝廷还有官呢。”
小王学士微一沉默,还是不能违背良心:“恐怕算不上。”
“为什么?”
“士大夫……士大夫总得考个进士出身吧。”
是呀,朝中有官算什么?士大夫价值观归根到底,是一个由无数做题家所精心缔造的鄙视链制度,而绝非仅仅取决于权力。如果说天竺种姓制中的婆罗门是以苦行而皈依正法、寻求梵化;那么在我大宋的严密科举制度下,做题就是士人的正法,科场就是士人的祭祀;无数做题家们寒窗苦读皓首穷经,将生命青春全心奉献于文曲星君,以此换取几率渺茫的擢升——这何尝不是一场盛大的、专注的、虔诚的苦修呢?
什么是进士出身?小镇做题家苦修多年,做题之力达到顶点,感动神明降下赐福,才能最终证得一个进士果位,可以称为“士大夫”;你小子连科场都没上过,算个毛线的“士”!
“喔。”苏莫道:“原来起码要考一个进士,才算得上士大夫呀!”
他基本是重复了一遍王棣的话,只是在“考”这个字上特意加了个重音。
蔡攸先是一愣,随后脸立刻胀成了猪肝色!
·
为什么蔡公子的脸会胀成猪肝的颜色呢?这就不得不讲到蔡公子的身份了。
简单来说,蔡攸蔡公子的身份是很荣耀的;他真的又官身——是靠着老爹的宰相位置恩荫来的;蔡攸蔡公子也真的有进士身份——是靠着舔官家舔的舒服,赵官家一时高兴赏的,“同进士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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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带宋开国以来宰相的子孙也不少,得皇帝恩遇的更多;大家其实多半都有蔡公子的条件,但绝大多数宰相子弟,都要亲自下场自己滚一遭——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韩琦的儿子韩忠彦;乃至王荆公的儿子孙子,都是在科场中一刀一枪博出来的官身,而绝不倚仗什么“皇帝赏赐”;那么,为什么蔡公子就不能下场考一次呢?难道是因为蔡公子不喜欢吗?
没错,科举的鄙视链是森严的,科举的种姓制是残酷的;但这种森严残酷的制度,必然只建立在“考”上——top2歧视c9,c9歧视985,985歧视211;但你一个跳健美操跳上去的清北,也敢在老子面前装胖!
没错,对于狂热做题家来说,错失几分上不了清北是人生至痛,只能在浅色床单哭干眼泪,悲愤的接受被调剂到上交复旦的凄惨命运;从此在清北的同学面前低声下气,一生一世不能摆脱这个阶级滑落的阴影;但如果他骤然发现他尊贵的清北同学既不是省状元也不是竞赛金牌,而居然仅仅是个跳健美操混进去的4+4混子,那么狂怒自然由衷而起,顷刻间转化为巨大的轻蔑,当面都恨不能唾上一口——我谓清北乃天上人做,此等健美操混子亦为之耶?top2之事,吾知之矣!
不要忘了,本科top2甚至比硕士top2还要高贵,高贵就高贵在他走过那么一次独木桥。换句话说他经过了苦行接受了考验获得了做题之神的赐福,以此完成了究极的梵化。而反过来讲,任何不经过考试而试图染指最高学府的举止,都会被视为歪门邪道,是堕落的,是腐朽的,是违背正法的,也必然遭致做题家之神的天罚——以上奖惩机制,同样是做题种姓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毫无疑问,在歧视链更强上百倍不止的带宋,这种奖惩制度更是牢不可破的思想钢印。在没有揭穿画皮之前,蔡公子还可以狐假虎威,仰仗进士身份大搞霸凌;可一旦被戳破了这点心机,蔡公子立刻便是双目圆睁,满脸紫胀,一句话也辩驳不出;而他身后的木屋寂寂无声,居然也没有一个人出言替他争辩。任凭宰相公卿,高朋满座,甚至他父亲都亲自在场,却绝无一人敢挺身而出而出,说一句“赐进士出身也是进士”、“水货佞幸的命也是命”!
绕开科举获取进士是违背正法的;为这种无耻行为辩护也是违背正法的。诸位从种姓制鄙视链里爬上来的科举婆罗门,胆敢违背做题家之神的大法吗?!
——天老爷呀,那是怎样的大逆不道?别说亲自尝试了,恐怕在场诸位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当你用科举种姓制度霸凌别人的时候,实际也就认同了种姓制的合法性;于是种姓制度反噬己身的时候,就也没有心力反抗这一天经地义的准则。所以这一要害一旦点破,蔡公子瞠目结舌,期期艾艾,许久放不出一个响屁来。而苏莫稍候片刻,决定继续加大火力——他转头看向后方,露出了微笑:
“这也是我的错。我和小王学士待得久了,还以为普天下的进士都是自己考的呢。”
他微微侧身,恰恰露出小王学士的尊容,显示出这个与蔡公子对比至为鲜明的对照组——大家都是宰相的子孙,平起平坐,谁也不比谁高贵;可是吧,小王学士的进士身份,可是在二十岁出头时闯五关斩六将自己考下来的,时列二甲第二,全国第五,正得不能不再正的“进士出身”!
——要知道,蔡公子的亲爹蔡相公,进士名次也不过是二甲三十一,如果严格按照种姓制度计算,鄙视链甚至还在小王学士之下!
这是什么?这是婆罗门中的婆罗门,梵化的顶点,蒙获赐福的大能;鉴于附近并无状元、榜眼、探花(比较尴尬的是,眼下的几位宰相都不是一甲出身),那么单凭小王学士一人,就可以镇杀此处一切强敌!
苏莫唇边浮出一抹冷笑,眨也不眨地盯住了蔡公子。所谓先礼后兵,他先前几句话也算给够了敲打,彼此退却也就罢了。要是蔡攸不识抬举,放肆大胆还要阻拦,那就不要怪他撕破脸了:
——【姓蔡的,我X——你——X!你XX一个‘赐进士出身’,舔钩子舔来的水货学士,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啊?!】
还好,蔡公子还没有这么强的心理素质。在被连番嘲讽之后,他眼中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了,只能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处,连身形都仿佛矮了一截。苏莫与王棣飘然从他身边走过,他嘴唇稍一嗫嚅,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目送着敌人离去。
9. 风水
两人推开木门,跨入瓦屋,终于见到了内里的洞天。因为这临时的住所较为狭窄,所以重臣们也没资格摆什么谱,只要撩开外面的帘子,就能看到被文件书籍包围的宰执们——首相蔡京,次相郑居中,执政白时中、蔡昂、盛章,可谓衣冠满座,朱紫赫然;但如此多重臣相对而坐,居然一时默默,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显而易见,刚刚苏莫与蔡攸在外一通交锋,屋里的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绝无误解;但正因为听得清清楚楚,才不好做出什么反应。他们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肯定不敢附和苏散人攻击蔡公子;但要是直言反驳苏散人,那似乎也很为难——还是那句话,苏莫的话每一句都符合做题家的正道光辉,每一句也就都无可辩驳;二甲第二考上来的正牌进士歧视跳健美操上来的4+4混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吗?
我是正,你是邪;我是嫡,你是庶;就算我拎着耳朵把你给发卖了,那也在正法便宜之内!
种姓制度深刻每一个人的心间,在座每一个人——甚至包括蔡相公——恐怕都在内心深处赞同着这种正牌进士霸凌混子的正道,所以谁也没有那个捍卫蔡公子名誉的积极性,只能面面相觑了事。
而今蔡公子败退,大敌悍然闯入,蔡相公才略略转身,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苏散人,却既不起身,亦不开口,神色冷漠之至。
苏莫并不在意这种冷漠,他环视一周,微笑发声:
“我找了几位相公许久,想不到竟在这里!相公们不到政事堂办公,在这里静坐着干什么呢?”
蔡京漠然:“宰执们聚集此地,自是商议要事。”
“不知商议何事?”
当然然是要商议怎么在裁汰冗官时顺便解决掉苏某人的党羽,无声无息来一波大的了;要不然你以为宰相们对着一堆文件干什么?聚会议论夕阳红的酸臭小秘密吗?
“这是宰执的事务,与苏先生无干。”
“既然要商讨政事,为什么不去政事堂?”
“陛下已有圣旨。”
是的,讲议司并不是蔡相公自行设立的,而是道君皇帝几年前亲自颁布的旨意——当时的道君皇帝大概是想效法前贤,借助这个临时机构来收拢权力;但他很快发现,收拢权力也是有那么一点副作用的;没错掌握权力后为所欲为非常爽,但起码你还得运使权力吧?
古往今来一切集权的君主中,祖龙朱洪武这种究极卷王不必说了,就连以御人代劳而闻名的汉武唐宗,勤政也是基本需求;隔三差五总得召集亲信开会沟通,重大项目还要亲自跟进;出了大事还得亲自背锅;从没有说掌握权力后往位置上一躺,一切好处就会源源不断从天上躺下来。
显然,如果按这么个勤政法,那么道君皇帝即使能够获得权力,也必将与他挚爱的一切——春日的融融懒觉、夏日的高台赏荷、秋日的残菊圆月、冬日的烟火元宵;赏花、吟诗、歌舞、辞赋、花草、书画、丹药、方术,一切美好的、可爱的、优雅的,令他沉醉的事物暂时告别了。他将被迫滞留于公文琐务,而不能纵情于山水翰墨之中。
——这如何可以忍耐?这如何可以忍耐?
所以,道君皇帝对讲议司的兴趣仅仅持续了九个月(已经很长了!),随后就迫不及待的将累赘甩给了蔡京;于是这个本来是为加强皇权而设计的机构,就顺理成章的沦为了蔡京排斥异己的工具。权力只会臣服于能够运使它的人,诚哉斯言。
既然是当初道君皇帝甩给蔡京的累赘,那么现在蔡相公操纵它来取代政事堂就是完全合法的,没有一点程序问题。所以说顶级高手就是顶级高手,既然已经决定要收拾对手,蔡相公又怎么可能在细节上留一点瑕疵?就算对方找上门来,也绝对没法把宰相们请回政事堂,更没有办法恢复小王学士的权力;就算苏某人舔着脸硬要旁听,他也有一百种方法能把人挤走,一百种!
苏莫不开口了,俨然也有些无言以对。但蔡京还不打算放过他:“敢问苏散人至此,有何贵干?”
没有大事就快点滚,别妨碍我们私底下搞阴谋!
“喔。”苏莫顺口道:“最近要为陛下祈福,四处处看一看大内的风水。”
“看风水?”
“陛下也有过旨意。”
在见面第一天为道君皇帝移植了那个腺体之后,自觉遇到高人的赵官家非常兴奋,絮絮叨叨说了半日,与苏散人纵论天下玄学法理,其中就有一句“先生得空可以看一看周遭的风水”——当然半盏茶的功夫后道君皇帝就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开始全心欣赏信息素为身体带来的种种变化;但同样的,只要他说过这句话,那么苏莫借着风水的名义在大内里窜来窜去,四处探看,就同样是合法的!
天子轻佻,嘴上从来没有过把门的时候。既然蔡相公可以利用这个轻佻来扩充权力,那么苏散人当然同样可以利用皇帝的嘴贱来谋取方便——这叫寇可往,我亦可往,晓不晓得?
蔡相公很沉得住气:“那么苏散人看出什么来了?”
苏散人思索片刻,但终究还是放弃;他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清一清喉咙,朗声念诵:
“……今见火星起于廉贞位,骤生贪狼之势;唯舞来下如鼠尾,终为朽腐;时破军尖破,跌断过处;易有水劫侵攻、八风乖戾之难……”
蔡相公:???
——你当他看不出来吗?那张纸上分明是王棣的笔迹!
所以这一串引经据典的风水秘笈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呢?该不会是你小子不学无术所以请人捉刀的吧?!
毛都不懂居然还敢当面大放厥词;即使以蔡相公的见多识广没脸没皮,也罕见的被如此超乎想象的恬不知耻给震惊了!
这种人是怎么好意思站在自己面前的呢?这种人是怎么还有脸宣扬玄学的呢?这种人到底懂个什么?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喔不对,道君皇帝身边厚颜无耻之人还是挺多的,包括蔡相公自己其实也算其中佼佼者之一;毕竟要不是不要脸到一个境界,你很难在赵官家的动物朋友圈里混下去,可是……
“综上所述。”苏莫收好了那张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懂的纸条,做出总结:“这里风水不好,妨碍了大内的气运,需要大拆大改。”
他停了一停,补充道:
“最好立刻拆。”
蔡相公的眼睛鼓了起来,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荒诞现实——一个疯子拿着一张很可能是在半个时辰前才胡编乱造出来的纸条,居然就要把宰相们办公的地点给强拆了;就算在道君皇帝一朝的诸多魔幻抽象事实中,这也能算顶抽象的那一类了!
岂止蔡相公不敢相信,连坐在旁边的宰相执政们都灼然变色,大有绷不住的姿态——刚刚两虎相斗不干己事,还可以袖手旁观坐等胜负;但现在这疯子肆无忌惮,俨然已经跳到所有人脸上了——强拆宰相办公机构!你今天就要强拆办公机构,你明天还想干什么?让宰相们到夜市摆摊补贴国用吗?
翻了天了!
参知政事盛章一向追求进步,和蔡相公靠得很近,此刻急上司之所急,立即批驳:
“何等妄言!此处岂容尔等造次?”
“我奉有旨意,何言造次?”
“未经中书门下,何得曰敕!”盛章呵斥道:“国家办事自有制度;如此大事,是凭着一句话就可以钦令、钦遵,照样办理的吗?”
盛执政不愧为积年老吏,一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国家办事是要有制度的;而带宋这种究极的官僚主义圣体,办起事来更是琐屑复杂、重规叠矩。要在禁中搞大拆大建的要事,那走的流程必定冗长繁琐;一如盛章所说,承旨在中书,审核在门下,外朝审完后还要和宫中商议,命内诸司预备方案;哪里是皇帝张一张嘴,就可以随便决定的?
在场诸人之中,盛章与宫中打的交道最多,对这一套繁琐流程也最为熟悉。他有绝对把握,即使这疯子妄图就流程继续纠缠,他也能引经据典,轻松横扫——老夫几十年官场磨砺的经验,是你这种货色可以碰瓷的吗?
但出乎意料,被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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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维护的蔡相公并无喜色。而苏某人也浑不以为意:
“‘如此大事’……这也算大事吗?”
“强拆宰相议政之处,怎么不算大事?”
“宰相议政之处。”苏莫仰头查看,一一掠过屋顶的细节——悬挂的蜘蛛、蝙蝠的粪便、腐朽的木屑——即使事前匆匆打扫过几次,但毕竟征用的是偏僻的闲置房间,狼藉的痕迹仍然触目可见:“这不就是一间犄角旮旯的偏房么?”
“什么偏——”
说到一半,盛章猛然住嘴。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要害:按照法理,他们现在的“讲议司”只是一个绕开朝廷规制的临时集权机构,所以和拥有法定地位的三省枢密院不同,这玩意儿根本没有正式的办公场地——也就是说,如今他们办公的这间房屋,理论上确实只是一间破烂偏房;没有任何一条规矩可以保护它。
脱离了规矩的约束,也就脱离了规矩的庇护,政治的逻辑就是这么残酷。苏莫要拆政事堂是基本不可能的,从黄袍加身以来一百多年的政治规矩都会坚决维护这个场地;但对于一个游离在体制外的临时机构而言,那确实就是一句话就能拆掉,不会触动什么阻力。
作为积年的老官僚,盛执政很擅长在规则内寻找疏漏,不动声色地恶心死他的对手。可一旦意识到规则已经没办法保护他,那盛执政也会迅速萎靡,非常之从心的闭上嘴,再也不敢随便恶心人了。
蔡京避其锋芒,盛章折戟沉沙,一屋子高官气势大馁,根本无力阻止;苏莫大获全胜,背负双手,开始自自在在的查看屋里的陈设;而小王学士紧随其后,卑微的拎着一个布袋缩在后头,额头上还略微沁有汗珠——蔡相公猜得不错,苏某人所有关于风水的切口都是出发之前紧急逼迫小王学士写下来的;而相比起胆大妄为的苏某人,小王学士的胆子就更要小得多了。比如他就非常清楚,这一串切口纯粹是自己迫急无奈,现场拿着记忆中的什么《相地骨经》、《宅经》生搬硬套过来的,可信度恐怕——诶——
所以现在的局势是,一个对风水毛都不懂的散人(他要懂还用别人给他写切口?)带着个对风水略知皮毛,仅仅是出于兴趣随便背了几本秘籍的门外汉,在给一群虎视眈眈、怒气满腹的宰相们看风水——仅仅只是想一想这个局面,王棣就觉得,就觉得心上实在有些绷不太住。
但苏莫显然很绷得住,事实上他神色自若,浑如无事;如此左顾右盼一圈后,伸手指一指东窗外的一堵高墙:
“这堵墙的煞不好,要拆掉;尽快拆。”
他又到窗边看了一看,愈发肯定:
“墙边那颗柳树也要挖掉,太挡光了嘛!”
拆掉高墙,挖掉柳树,盛夏正午的阳光就再无阻碍,长驱直入,可以顺利把这一间小小偏房晒成火炉,把相公们烤成三成熟的乳猪——喔不对,老猪。
他又转了一圈,在门外点了一点:
“风水风水,总要有水嘛!在这里可以挖一个池塘,聚一聚生气。”
这里没有溪也没有河,挖个池塘也是死水。死水一滩摆在门外,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养出铺天盖地的蚊子,给相公们松垮垮的老屁股上添一抹青春的嫣红。
一连点出两个要害,大大改变偏房风水格局(你就说改变没改变吧),苏莫尤嫌不足;他又撩开帘子看了看门外,愉快的下了论断:
“我看,西面这几堵墙也可以推掉,把对面的道路改个弯和这边连上一连,方便通风——”
被西墙隔断的对面道路是什么呢?啊那是内诸司用来给宫里运送物资的小道;车来车往,颇为吵杂;当然吵闹一点也没有什么,关键是车都是由驴子和骡子拉的,驴子和骡子一边拉车一边拉屎,夏天那个味道嘛……
苏莫转过来身来,笑意盈盈:
“……对了,诸位相公一般是什么时候吃饭来着?”
屋内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声响。
·
【时年七月十六日,蔡京罢讲议司,复归政事堂。王棣以翰林学士从之。朝中无事。】
10. 动手
总之,在三言两语,看完风水之后,苏莫略不停留,立刻带王棣回身折返,重新到政事堂“恭候大驾”。而当他抬头挺胸、趾高气扬的从偏房中走出时,外面的一切人——包括刚刚还敢稍稍拦阻的侍卫,大言不惭的蔡攸,此时都只能像瘟鸡崽子一样的缩在两边,眼巴巴目送两人扬长而去,全程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等到转告拐角,眼见四下无人,王棣终于忍不住开口:
“……苏先生,刚刚我写的那个风水切口……”
——刚刚他仓促写的那个风水切口,似乎还不大周到,颇有疏漏;所以还想请苏散人回去仔细参详,至少——至少先把《易经》记住,免得露馅。
但苏散人只是大手一挥:
“何必多虑!是真是假,又有如何?”
王棣大吃一惊:“可蔡相公——”
“蔡京怎么了?”苏散人冷笑:“你不会以为蔡京真看不透那风水八字的把戏吧?他又不是蠢货!”
虽然撕下脸不要和官家厮混,但蔡相公却绝对算是道君皇帝的动物朋友圈里最有智慧的那一个——好吧这也不像是什么好话,可无论如何讲,他的奸诈、狡猾、老谋深算,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明。这种人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苏莫那点风水切口背后的小玩意儿!
王棣稍一踌躇,低声道:
“那他怎么不去揭发……”
“当然是因为时间很不合适。”苏莫道:“算算日子,现在道君皇帝的腺体移植手术才做了六个月不到,信息素的分泌正在巅峰期呢。”
omega信息的效力是强大的,它会将整个人体逐步调整到适合配对的模式——情绪会亢奋、五感会敏锐、精神会健旺;它会活跃道君皇帝的气血、燃烧道君皇帝的脂肪、改善道君皇帝肌肤状况,方便吸引一个天命的alpha——简单来说,就像打了一针强效羊胎素,皮都展开了。
那么,现在皮肤展开、头发茂盛,精神健旺、心情好到不能再好,正在充分享受仙法魅力的道君皇帝,忽然听到你上来急匆匆告状,指控他信任有加的新宠方士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连风水切口都是找人捉刀的离谱水货,你猜他会怎么想?
——道君皇帝的皮都展开了你却不展开,你是不是对道君皇帝有什么意见?
老王八!臭乌龟!你说苏散人是假的,那你行你上,你这老小子就把自己这张满脸褶子的老皮给我绷一绷,看看你能有什么神奇妙妙法术——什么?你说你其实没有神奇妙妙法术?那你怎么敢妄议仙法?!
众所周知,上头后的道君皇帝基本没有什么智力,所以蔡相公绝不会在这样微妙的关口去碰道君皇帝的雷区——哪怕方士已经踩到了脸上,他多半也能忍下去。不过,鉴于道君皇帝的兴趣也只有那么三分钟热度,那么方士一方自然也必须保持谨慎小心,而绝不能随意挥霍这点优势。
“虽然我们用了一点诡计,但蔡京毕竟是非常,非常,非常难对付的。”苏莫轻声道:“一定要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清楚的认识到蔡相公的力量……小王学士,你知道多年以后,蔡相公最关注的是什么吗?——我的意思是,除了斗人整人,讨好皇帝这些必修课以外?”
小王学士微微默然。他当然知道蔡京理政的本事,但当着苏先生的面,似乎不好公然赞扬政敌。
“他重点在清理盐政,打击私盐,重振盐业收入。”苏莫淡淡道:“积年以来,成效卓著。”
带宋继承了李唐的制度,盐铁茶油无不榷卖,都有极为严格的官营体系,严厉禁止民间私自销售;不过,带宋同样继承了李唐五代数百年的制度弊端,官方在售卖茶叶食盐时标准混乱管理松散,不但没有成型的交易体系,连最基本的度量衡乃至售卖标准都不能统一;造成的损失无以计量。而蔡京执政以来,一大主抓的政绩,便是统一全国官营食盐的度量衡、废黜地方互相矛盾的过时规定、尽力减少盐业运输的损耗;整顿的功效极为显著。近年来民间盐价下降,官方贩盐的收入却大大上升,每年能多收入八百万贯以上。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蔡京真正安身立命的本事,并不是他整人斗人舔皇帝的种种新意,而是他改革弊政,从行政体系中抽出八百万贯收入的能耐——以道君皇帝的喜新厌旧、三分钟热情,什么样的宠幸能够维持多年不倒?君恩如同流水,权势起伏无常,真正可以依傍的,还得是钱呐!
蔡相公没办法把道君皇帝的皮给展开,所以他奈何不了苏散人;同样的,苏莫现在还没本事从财政里挖出八百万贯来,所以他也奈何不得蔡相公——这就是带宋朝堂的恐怖平衡;双方彼此威慑的尴尬局面。
纯粹的坏人是不难对付的。但一个才华横溢、手腕高明而又绝无底线的坏人,那就真是所向无敌,万难料理……王棣沉默了。
“所以,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蔡京只是暂时受挫,暗自蛰伏,有机会肯定要再动手。”苏莫又道:“接下来的时间,就在翰林院好好熟悉你的公务吧,小心为上,不要随便出头。”
·
后面的半个多月里,日子果然变得波澜不惊了。王棣按时点卯、按时当值,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旁听会议、记录政务、整理文件,深自隐匿,绝不轻易触碰高层的锋芒。而被多次打击的蔡相公似乎也真学到了教训,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对王棣出手。
不过,不对王棣这个新来的小邦菜下手,绝不代表蔡相公就从此闲着了;总之,在指使御史检查了过去多年的奏疏之后,朝廷就突然发现,先前被蔡相公排挤出朝廷的前宰相曾布,其实是一个被司马光安插进来的元祐奸细!
太可恶了司马光,太可恶了曾布!继承新法遗志的蔡相公义愤填膺,毅然决定将曾布写入《元祐党人碑》中!
所谓元祐党人碑,乃是蔡相公为道君皇帝发明的党争新工具;道君皇帝上台后厌恶旧党试图依靠新法集权,蔡京蔡元长顺杆往上爬,建议皇帝把旧党奸臣的名字刻在石碑上昭示天下,以此宣布永不录用,等同于判处政治上的死刑。而前宰相曾布被打入碑中,那就真是如堕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确实是非常阴险、非常狠毒、极为致命的一招;唯一的问题是,曾布早年曾经游学于王安石门下,他的仕途也是由王安石一手提拔,他这一辈子的政绩都与新法相瓜葛……这样的人物都能被打为司马光的奸细,是不是有点稍微不那么……合理?
可惜,政治最不需要的就是合理。如果说一开始编订党人碑时还要讲究一点实际;那么到了现在蔡元长权位稳固,做事再无无忌。而经过他长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苦心经营之后,《党人碑》也已经蔚为壮观——到现在为止,除了王安石提拔的下属曾布以外,王荆公的嫡传弟子陆佃、龚原、王荆公的铁杆支持者章惇,王荆公的侄女婿叶涛,以及王荆公的各路姻亲、朋友、同事,陆续都被揭穿为司马光的奸细,潜伏在新党的元祐奸人,收了苏轼五十篇诗赋贿赂的动摇分子——这就是蔡相公多年潜心研究,在《党人碑》中发现的惊天事实。
总之,根据蔡相公之《元祐党人碑》,王安石王相公其实是在一群被司马光指使的叛徒、内奸、恶贼的包围下完成的变法事业;如果再根据蔡相公后续之《党人点将录》的揭发,那么我们可以发现另一个惊天的事实——所谓的新党其实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司马光邪恶的阴谋!
天呐太坏了司马光;果然世界上每发生一千件对新法不利的坏事,都有一千零一件是司马光干的!
经由这一番揭发之后,蔡相公顺利将曾布的位置又往海南挪了一挪,再次羞辱了这个昔日的政敌;不过,羞辱倒台的老政敌还不是要点,要点在于,曾布既然已经上了《党人碑》,那么作为他的血亲,翰林学士曾肇就不适合在京城继续待下去了吧?
虽然先前一招料错,没来得及阻止王棣入翰林院的任命;但蔡相公老而弥坚,自是不会就此罢休。现在碍于形势暂时动不了王棣,但却未必动不了他身后的人——当初同意任命的两个老登分别是王能甫和曾肇;王能甫老病侵寻时日无多,原也不必下手;但曾肇这根老帮菜却非要重拳出击,叫朝野上下都看一看他蔡京的手腕!
哼,老子治不了姓苏的疯子,还能治不了你?
杀鸡给猴看,就算暂时料理不了王棣,也得敲山震虎,保持威慑。而事实也证明,一旦避开了苏莫这个棘手之至的麻烦,那整个政治的运转又立刻回到了蔡相公熟悉的轨道——阴谋、栽赃、诬陷,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他娴熟的运用起这多年的三板斧,果然三下五除二,轻轻松松将曾肇赶出了朝堂。这足以说明,蔡相公对朝廷的掌握仍然是牢靠的,蔡相公的政治手腕仍然是老辣的,苏某人制造的麻烦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令人不愉快的意外而已;只要撇开这个麻烦,他仍旧是所向无敌。
归根到底,一个骤然宠幸的方士又能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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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里阻碍多久呢?所以蔡相公很快又恢复了信心,觉得现在的局势是一宰相对两小登,优势在我!
恢复了信心之后,他特意抽出了一天空闲,专门在书房召见了自己的儿子,先前曾被苏莫羞辱得体无完肤的蔡攸。
没错,这个儿子的确很不争气,菜到只能靠跳健美操和舔钩子上清北;但第一他毕竟是长子;第二人家确实也有天赋;虽然这个天赋不在读书上,但人家健美操真得跳得很好,舔钩子也舔得特别用力——道君皇帝很喜欢看杂耍,蔡攸就真能脱了长衫打个赤膊,涂上花脸上台示范杂耍,爬上爬下吐水吐火,不但一点没有士大夫的偶像负担,而且杂耍的技术还相当高明——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不讨道君皇帝的欢心呢?
如果说一般进士走的是文化路线,那么蔡公子走的就是黄毛体育生路线。虽然在鄙视中一向地位不高,但黄毛体育生臻至大成之后,所获取的地位也未必就比卷王差什么。就连现在位高权重的蔡京,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都还要特意试探他这草包儿子,试图摸清楚皇帝当下的情绪,以此规划思路。
他开门见山,直接询问蔡攸:
“官家近日心绪如何?”
蔡攸的嘴唇嗫嚅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吐露实情:
“官家心情很不错。”
他停了一停,又道:“还召见……召见了好几次那个姓苏的狂人。”
蔡京默然片刻,冷冷开口:
“你特意提这个做什么?”
蔡攸没有说话,但面上的表情已经昭然若揭了;显然,蔡公子先前受辱后不堪忍受,私下里已经在皇帝面前给苏散人上了好几次眼药;进献的谗言不计其数;至于这个谗言的效果么……
蔡京垂下了眼。他实在是太懂自己这个长子了——愚蠢、冲动、没有一丁点谋算;往日里他能在朝堂横着走,一半是仗着亲爹的地位,一半是仗着皇帝的宠幸;简单来说就是个以本伤人的数值怪,偏偏还觉得自己老有操作了;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数值不下于自己的怪物,于是操作上的瑕疵自然暴露无遗;不但打不出什么真实伤害,搞不好自己还吃了几个暗亏。
所以,他特意在亲爹面前提这个做什么呢?难道还指望自己亲爹能仗义出手,用什么惊天妙妙智慧一举压制那个疯子吗?说难听点,蔡相公要是做得到这一点,还用得着在这里坐蜡吗?
蔡相公颇为无语:“我不是已经提醒过你,暂时不能与那姓苏的起冲突吗?”
“当然要遵大人的教。”蔡公子仍然有些不服气:“可这个‘暂时’,到底又是多久?”
“起码要到官家身上的梅花香气自然散去,对他的兴趣也渐渐冷淡为止。”蔡相公漠然道:“记住,只要香气还在,就不是下手的时机……”
说到此处,蔡相公的心中也不觉微微一动——事实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长子的急迫,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有着同样的困惑……香气散去后再行动手的方略是数月前拟定的;但这两三个月以来,皇帝身上的香气居然略无衰减、变味,反而清香馥郁,愈发沁人心脾了!
毫无疑问,这不是任何香水、香料、香花、香草可以达到的效果,这甚至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手段……什么香水可以长久留存,永不变质?什么香水可以浓淡不一,随时间甚至随天气而微妙的改变强度,乃至于香型?即使以蔡相公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一时之间都不觉大为茫然。
当然,仅仅香气自动变化,其实也就算了。关键的是,他有时候与陛下靠得过近,在嗅闻那种若有似无的香气时,居然总会情不自已的心中一荡,生出某些怪异奇特的……念头来——这就更不正常了!
显然,这应该是某种邪门古怪、莫知来历的方术,而以蔡相公的做派,等闲绝不会在自己尚未掌握的领域发动攻击。这也是他百般忌惮,拖延到现在的缘故。
不过没有关系,蔡相公不懂什么让人“心中一荡”的方术,但不代表他不懂其余。一时的挫折不要紧,只要退回到蔡元长熟悉的领域,他依旧能够所向无敌。
“既然官家这几日心绪不错。”他将一张奏疏递给了自己满脸不快的长子:“那么找一个时间,把这份奏疏交给官家。记住,交上去的时候不要多话,就说是自己的一点浅见,请官家斧正,不要提到老夫的意思。”
蔡攸接过奏疏,扫了一眼开头:
【请尊孔论礼以明治体札子】
11. 自有大儒
在初次见面后的一个多月,神龙见首不见尾,最近一直痴迷于园林艺术设计的道君皇帝于御花园中再次召见了诸位重臣。
时值夏末,气候渐和;在徐徐微风的吹拂之下,君臣几人于凉亭中品茗观水,远眺残荷,共同欣赏地方新上贡的几块奇特玉石,并随意讨论了京中园林布局的优劣,极尽一时之快;而后,在远处亭台随风飘扬的玲琅乐声中,皇帝陛下衣衫翩跹,香风萦绕,以手托腮,远眺片刻,慵懒地宣布了他在一天前刚刚想出来的惊天妙妙主意:
“时值盛世,四海升平,若无兴革,何以记功?朕打算尊崇孔子,加以封号,修明礼制。”
跪坐听曲的众人一起抬头,先是看向眉目婉转、怡然自得的皇帝,再是望向一旁肃然端坐的蔡京,心中百转千回,只有一个念头:
来了!
不错,昨日傍晚时分,蔡攸奉亲爹的命令,易经悄悄进宫,递上了那一份至关重要的札子;而一如蔡相公所料,在阅读完札子之后,道君皇帝的第一定律稳定发挥了作用——官家的意见只取决于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而蔡攸入宫的时间掐得刚好,恰恰避免了其他政敌再来打搅的可能性;所以,在完全没有其余人的干扰下,皇帝当然非常迅速的接受了这个意见。
再说了,这个意见说得多么的好啊!奏疏里罗列了各种历史事实,指出汉武帝曾经尊封过孔子、汉明帝曾经尊封过孔子,唐太宗也曾经尊封过孔子;综上所述,同理可证,如果当今道君皇帝也尊封一下孔子,那么四舍五入,我们道君皇帝的功业与汉武汉明唐宗也相差无几了吗?
官家,圣明啊!
一念及此,圣明的道君皇帝简直浑身都要快活得发起抖来!
一旦从臣下的意见中汲取了灵感,那么官家就会老实不客气,非常之迅速的将这个意见转化为自己的意见,并且事不宜迟,开始积极推进这一伟大的事业。所以现在他环视四周,眼神闪闪发亮,充满期待,俨然是在等待着所有人发自内心的真诚赞颂,以及顺手搞死几个鼓掌不用力的逆贼。
当然,蔡相公的安排向来周密严谨,从来不会留下什么空档;皇帝的话刚一出口,蔡相公的忠实舔狗执政盛章就快步上前,开始以高亢的情绪、饱满的精神,热烈歌颂官家的伟大决策,并且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大叠的文书,表示他自己兼管开封府,这半年来已经收集到了无数恳请尊封孔圣、彰明文治的布帖;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躬逢道君盛世,都是无比幸福、无比快乐、无比渴望着发扬孔学,永垂不朽的!
盛章字字铿锵,义正词严:
“陛下上应天心,下顺民情;乃兼三五之德,查阴阳之变;此诚光古今未有之盛典,扬皇宋昭昭之至德;臣谨为陛下贺!”
一通丝滑小连招环环相扣,哄得道君皇帝眉开眼笑;而侍立在侧的大臣们神色不动,却又不觉悄悄的瞥了一眼盛章,以及他手上那一叠据说由民间陈请的“文书”——显然,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明白,皇帝昨天才收到所谓“尊孔”奏疏,怎么可能今天立刻就冒出一大堆“民意”,竭力支持这个想法?这摆明了就是有人在暗中策划,调取民意里外呼应,设法在壮大声势呢!
如果按照带宋的家法,这种前脚上奏疏后脚搞煽动,泄漏政事谋取利益的做法,往大了说叫祸乱朝纲内外勾结;往小了说至少也是个严重泄密。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泄密已经威胁到了皇权本身的威信,不要说前代哲宗神宗等英察的君主,就是软绵绵糯叽叽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人宋仁宗,遇到这样的挑衅也必定雷霆震怒,非得强力还击不可。
可是现在嘛……
唉,你跟一个生平最爱微服私访的皇帝谈什么保密,那简直各个层面都有点地狱笑话了。
国家是唯一一艘从顶部漏水的船;而鉴于皇帝本人就是个喷得比济南城里的趵突泉还要汹涌澎湃的大喷子,再追究几个漏水口就真没啥意义了。所以大家沉默不语,只是在间隙中彼此对视,搞不懂老蔡京找人辛苦搞这么一套组合拳,究竟是意欲何为。
道君皇帝可不会读这种微妙的空气,他被盛章结结实实捧了一场,正在兴头上:
“既然民意吁请,那就更不好峻拒了。”他欣然道:“诸卿以为如何?”
还能以为如何呢?皇帝也赞同蔡相公也赞同,更何况推动的还是尊孔这种正大得不能再正大,绝对占据了儒家政治正确最高点的提议。所以在场的重臣们一起拱手,算是共同确认了这一意见。
眼见大事底定,全程不语的蔡相公果断出手,一锤定音,绝不容丝毫反复:
“既然如此,那就请翰林学士草诏吧。”
说罢,他转头注目坐在最后的王棣,神色和蔼,望之可亲,唯独目光漠然一片,略无表情,真是令人——令人稍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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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承旨,也有规矩。一般来讲,是皇帝与宰相执政们共同议论大政,达成基本的共识之后,就将大致方略写入公文,下发给随行的翰林学士;称作“熟状”;而翰林学士拿到状子,深刻领会高层用意,再洋洋洒洒,根据纪要扩充成一篇雄文,上呈皇帝审阅;君臣过目后共同画押用印,这一份文章才算是真正合法的“圣旨”——程序严谨妥帖,是一丝一毫都错不得的。
王棣在翰林院中仔细揣摩了几个月,这样的流程早已烂熟于心;但他接过熟状,刚刚扫过一眼,便不觉面色微变,就连双手都颤了一颤。
一直站在王棣身边、全程保持静默的苏莫稍稍踏上一步,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那份熟状——还好,因为只是简单记录的谈话纪要和大致方略,所以没有用上什么晦涩复杂的典故,基本能够看懂;而按照蔡氏所上的奏疏,尊孔的步骤大概分为三步:
第一是给孔子加封尊号,由先前的“文宣王”加封为“先师文宣王”——这一条是老生常谈,完全无所谓;
第二是加恩孔氏后人,赐予财物——啊稍稍有点浪费,但这是政治正确,也没有办法:
第三是重修京师孔庙,尊隆制度,修订礼制——不对,大大的不对!
“重修孔庙”?怎么“重修孔庙”?别忘了,蔡京先前对王棣射出过的一支冷箭,就是要将他祖父王安石挪到孔庙中陪祀!
没错,在苏莫的阴阳怪气攻势下,这一套阴狠招数已经被搁置很久了;但搁置起来可不代表就此取消——如果真让蔡京拥有了名正言顺、重修孔庙的机会,那么你不妨猜上一猜,他修完的孔庙,又会是什么样子?
孔庙修完,木已成舟,反对也再没有意义,难道你还能把孔庙拆了不成?
最要命的是,这封诏书还是王棣亲自起草的;那么诏书下发之后,王家就连推脱不知道的余地都没有了!
毫无疑问,这封诏书就是个火药桶,敢签字就要准备粉身碎骨、万世臭名——可问题是,王棣能够不签吗?
理论上讲也是可以的;翰林学士拥有“封还词头”的权力,能够拒绝起草自己不赞同的公文。但拒绝起草也要有个正当的理由,现在的王棣又能找到什么理由呢?
——你拒绝尊孔?你不想选拔儒生?总不能你当众发癫,说怀疑蔡相公会把你爷爷挪进孔庙里去吧?你这么自恋的吗?
到了这里基本就卡住了。拒绝尊孔是不可想象的,回绝皇帝意旨也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蔡相公为小王学士设立的严密牢笼,无论你能否反应得过来,都决计无法挣脱——这才是蔡相公真正的手腕,横扫天下的杀招!
进亦误,退亦误;纵使你有移山之力,今日也要喝了蔡相公的洗脚水!
显而易见,蔡相公一招送出,小王学士就已经完全无力挽回局势了;他只能眼睁睁往陷阱中滑去,连挣扎亦是妄想……也许,最体面、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起草完这份圣旨后立刻请辞,以毕生的仕途荣耀,勉强保住家族最后的名声吧?……不过,无论如何举措,蔡相公都已经赢定了。
苏莫垂目片刻,轻轻拍了拍王棣的肩膀;小王学士茫然抬头,露出一张已经沁出冷汗的脸。
他耳语道:“等一下注意配合。”
说罢,他再不搭理一头雾水的小王学士,径直向前一步。
“我以为。”他朗声道:“这份尊孔的旨意,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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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一出,四面的人都望了过来。方才三言两语讨论完大事之后,大家的注意力又自然而然地随着道君皇帝一起转移,开始欣赏四面残荷摇曳的影子;而如今苏莫一语道出,大家齐齐回头;虽然神色各异,但那种惊诧却是共同的:
——我们儒生尊个孔,你这方士搁这又唱又跳的,你得瑟什么呀?
——干你屁事呀?!
可惜,这种惊诧从来对苏散人没什么作用,他视若无睹,继续强调:
“仅仅只有这么一点举措,臣以为不妥。”
大概是长头发的喜悦过于巨大,如今的道君皇帝对苏散人极为宽容,即使当众顶撞,也并无不快;他只是喔了一声,屈指轻敲香炉,神态悠然自得,顾盼间自有一股抹不去的缱绻:
“怎么不妥了?”
苏莫嘴角一抽,略微低头,避开了官家那愈发娇俏的目光:
“臣拜读熟状,见文中仅仅只增封二字,将孔子由‘文宣王’改尊为‘先师文宣王’;以臣的愚见,如此简易的两个字,实在不能尽孔子一生之圣德,难免有简慢的嫌疑,未能表圣上尊孔之诚。”
道君皇帝嗯了一声,未置可否,热心追求进步,强力推动尊孔的盛章盛执政却忍不住了:“你说现在的封号不行,你又打算拟什么封号?”
要是谈论风水玄学,那是方士的舒适区,大概盛章也不能不退让一步,不好当众议论;但现在满朝大儒分列左右,议论的是尊孔尊儒的大局,就凭你那半瓶子醋,也敢出来晃荡?只要这疯子妄言一句,他就能刨根寻底、抽丝剥茧,当众打烂他的嘴!
你是儒生吗你就敢议论孔子?夜市的钥匙五文钱一把,你配吗?
果然,苏莫微微一愕,脸上摆明露出了一点迟疑之色。苏散人对孔子的尊号及历史演进实在知之甚少,仓促之间还真憋不出什么奇妙创意来。不过没有关系,就算原创不了,他也可以照抄——于是稍一愣神,刚刚滑到嘴边的话就本能吐了出来:
“……齐天大圣。”
“什么?”
“……我说。”话已出口,无可回转,苏莫只能硬着头继续道:“臣建议为孔子上尊号为……齐天大圣文宣王。”
盛章:????!
盛章目瞪口呆,面目扭曲,真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两个耳光!
叫你嘴贱!叫你得意!叫你非要插一句!当初在讲议司领教得不够,今天还非要出手招惹这个疯批!!
齐天大圣,齐天大圣——这句话该怎么接?!这句话该怎么答?!这是人能想出的词吗?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
盛章震撼了,盛章懵逼了,盛章无力地张一张嘴,试图从一团浆糊的大脑里挤出一句得体的回答,但最终却只能啊吧啊吧,嘟噜出含糊不清的气音;看起来简直下一秒就要眼珠乱转,直接流出口水。
盛章盛执政大脑过载,手足无措,俨然是暂时失去了战力;而凉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同样是目瞪口呆、面容扭曲,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是刹那之间,一语惊人,居然起到了无与伦比的沉默效果!
当然,直接让一个疯子一句话给·干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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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座的重臣也不必混下去了。眼见场面实在尴尬,一向躺平摆烂,数着日子等告老的次相郑居中终于忍不住了;他虽然软弱无能,一向不敢掺合大事,多半只是政事堂里的花瓶,但也看不得外来人这么欺负宰相:
“散人所说的……‘齐天大圣’(他说到此处,嘴角都是一个哆嗦),不知语出何典,可有寓意?”
朝堂不是你家的厕所,绝不可能容忍你随意放屁;你可以胡说八道,但你的胡说八道必须有依据——或者说,必须有参考文献,否则就是诽谤先贤、妄造谣言;往轻了说是学术不端,往重了说是居心不良;起码也该剥去你的太学服制,打入肄业生的行列!
好吧姓苏的是没有啥服制可以剥夺了;但这至少可以证明他是在狂犬吠日、胡搅蛮缠,从而洗脱刚刚宰相们反应不及的耻辱。
果然,胡说八道时可以随口就来,一被问起参考文献时就要瞪着眼懵逼了。苏莫这种学术混子就是明显一呆,迟疑片刻,终于慢吞吞开口:
“这个‘齐天大圣’,当然是有典故的;至于它的典故嘛……”
他悄无声息的向后一步,狠狠踩了一脚王棣的靴子:
“……它的典故,到底应该是什么呢?”
王棣:????
——诶不是,你自己口胡出来的神经病封号,现在要我给你擦屁股?这是正常人能搞出的操作?!
我怎么知道你这“齐天大圣”是个什么来头?不该会是什么俚俗话本里的妖魔鬼怪吧?
可是没有办法,人家在危难时刻仗义出手相助,已经让人感激不尽;现在盟友主动冲锋开团,难道你还能坐视不管,怒送一波?王棣无可奈何,只有深深吸气,扶桌而起,咬牙接话:
“所谓‘齐天大圣’,自是——自是有其出处,寓意深刻,非同凡响。”
郑居中:“……喔?”
怎么,一个方士胡言乱语还不够,现在连正牌的进士也不要脸了么?方士横竖都是圈外人,丢尽脸面也无所谓的;但你小王学士可是士大夫圈层里的婆罗门,要是婆罗门犯下了妄言妄语学术不端诽谤先贤的大错,那罪过可就实在不一般了!
婆罗门胆敢违拗正法,罪行还要加上一等!
“——究竟是何出处?”
王棣深深吸了第二口气。
“容在下一一道来。”他缓缓道:“首先是‘齐天’——齐天。所谓‘齐天’者,与天相齐也;《礼》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天’之齐,恰为‘齐家’之齐,为训道、取法、修整之意,故有‘见贤思齐’之训示;号以‘齐天’,即以身为则,齐于天道,垂法后世,正合于孔圣一生仰副天德,俯育贤士的事迹。
“——孔子观麟而感天道,遂注《易传》,阐明天理。《论语》之中,老夫子也自况云:‘天生德于予’,正是圣人齐天之德,方能为人世制礼作乐,厘定制度;我齐于天,则民齐于我。道之本出于天,其在我为德,如斯而已。”
郑居中:诶?
未等诸位宰相们反应过来,王棣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
“所谓‘大圣’、‘大圣’者……《易》云:大哉乾元;老夫子也曾说过,‘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可见天道的精要,就在一个‘大’字;圣人之学的精要,也只在这一个‘大’字;如果要尊封孔子,怎么能不用上这个‘大’字?君子畏大人,孔子之于后世儒生,不正是‘大人’么?”
“至于这个‘圣’字,更不必多说了。要是孔子都称不得圣,天下还有谁能称得一个圣字?”
一气说话,王棣只觉头晕目眩,两腿发颤;俨然是短时间内飞速运转,脑力运用过度,不能不微微侧头,举袖拭额,擦掉这区区几分钟内渗出的无数汗水。他放下衣袖,却见四面的大臣们两眼圆睁,齐齐望来,目光诡异莫名;而眼睛睁得最大、目光最为诡谲的,正是站在他身边的苏散人。
苏莫:……不是哥们,这种话你都能圆得上啊?!
显然,在脱口而出齐天大圣时,苏莫就知道自己嘴一秃噜已经坏菜了;他紧急摇来王棣,不过是希望小王学士能够东拉西扯糊弄上两句,给自己争取点时间酝酿酝酿情绪,想个办法把事情给强行转移——大不了,大不了他就躺在地上直接抽抽,跳起来后口吐白沫四肢乱挥,说是天父皇上帝上了他的身嘛!
——对不起了洪天王,事出非常,只能紧急借用您老人家的独门绝招了!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他这边情绪还没酝酿完毕,人家那边居然已经嘚吧嘚吧,硬生生把话给圆回来了!
——当然,圆回来还不算本事;关键在于,至少以苏莫那点聊胜于无的经学水平判断,小王学士的论证还真是引经据典、逻辑严密、条理分明、丝毫不乱;合理性与说服力上都相当来得;如果换做一个不知内情的人读完他这番发言,大概,大概还真觉得“齐天大圣”会是个相当不错的称号……
这这,这对吗?
苏莫移开目光,逐一打量四面的重臣——蔡京、郑居中、白时中、盛章、王,满朝朱紫显要,各个三甲进士,此时却都瞠目不能发一语,显然是绞尽脑汁,也没有从小王学士的说辞中找到什么明白的漏洞——换句话说,这套说辞在专业领域里居然也能过审?
门外汉听了觉得很合理,专业人士听了也找不出毛病……难道他一开始的想法是错的,这个“齐天大圣”,还真是一个特别适合孔子的称号?
啊那对不起了猴哥;虽然我们都知道事情有个先来后到,但人总是要尊重专家的意见;如果专家们都觉得齐天大圣更好的话,那么我们也只有采纳这一专业观点,适当的调整一下封号——
齐天大圣孔仲尼,多么顺耳啊!
12. 安石
还好,专家还没那么容易认输;在苏某人精神混乱想入非非开始不自觉给“齐天大圣孔仲尼”找借口的时候,郑居中挣扎着开口了:
“‘我齐于天,则民齐于我。道之本出于天,其在我为德’——敢问小王学士此语,出自何典?”
没错,郑相公反应同样迅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快速过了一遍王棣的发言,发现竟然很难抓到漏洞——小王学士的言论大量引自《论语》、《周易》、《周礼》,这样的经典著作万万不能质疑,必须迂回绕过;整段论述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把柄,只有那一句“我齐于天”云云——这句话没有明显出处,搞不好就是王棣自己现想的套话;那么以此为抓手,应该可以逼出他的毛病来。
小王学士道:“这是先祖父晚年注释《尚书》,修订《三经新义》时说的话。”
郑居中:…………
“喔。是王荆公的原话啊。”
郑相公干巴巴说完一句,面无表情地坐下。
而在这一句话后,在座所有的重臣——从蔡京开始,眼中也立刻失去了高光。
——喔,是王荆公的理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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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在带宋政坛中,王荆公真正永垂后世的声名,并不在于他的治世之才(在真正的具体事务上,新党的晚辈胜过他的其实不在少数),而在于他旷古绝今、登峰造极的学术才能、意识形态上无与伦比的地位——相较于政治改革,他的地位其实更近似于“儒宗”。
事实上,早在着手变法之前,王安石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绝不可能完成这一浩大的事业;带宋体制对内的防范严苛之至,为了防止宰相专权,从来不会让重臣在中枢执政过久,最多三五年就会罢相外放;区区三五年时间,给新法暖个场子都不够,所以王荆公在任事之初,就根本没指望过自己能取得多大成就——取得了巨大成就,意味着你必然有了巨大权力;你要是有了巨大权力,那赵家从太宗皇帝那里遗传下来的沟子就又该发痛了!
为了规避这个致命的要害,王安石精心设计了一套变法的新逻辑。他并不追求一时之功,转而开发出了一套论证变法合理性的全新理论,试图从意识形态上寻求出路;他被罢相了不要紧,只要这套意识形态能够流传出去,能够感召儒生,吸引到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那么薪尽火传,也同样有了结夙愿的一天。而他呕心沥血,用以昭示后世、吸引新人的著作,正是王氏新学、《三经新义》。
理所当然的,这种危险的著作一经发表,就立刻引来了旧党围攻;旧党君子眼光老辣,同样意识到了王安石的企图,所以拼死也不能让王氏新学占领意识形态的高地,统一天下人的大脑——对于儒生来说,失去意识高地甚至比失去政治权力更加恐怖;因此,在面对如此强烈挑衅之时,一切不甘屈服、不甘让步地士大夫,都被迫联合起来了。
他们合纵连横,他们团结一致,他们来势汹汹,他们莫可抵挡;而彼时彼刻,刚刚发动变法的新党不过小猫三两只,纯属哈气小萌新;根本应付不了辩经的大场面;满朝上下,几乎只有王安石一柱擎天、苦撑危局,独自一人,应付所有的强敌。
——在那个时候,王荆公单独面对的论敌名单,大致如下:
韩琦、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苏轼、苏辙、程顥、程頤、邵雍、张载(排名不分先后)。
这是真正的人类群星闪耀之时,几近于大宋文化界的集体团建。当他们汹汹而来,那就是泰山压顶,所向披靡,仿佛六国倾力攻暴秦,乃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击之!
……不过嘛,这场论争的结果,也与六国的结局差相仿佛;彼时的王氏略无畏惧,开关而延敌,天外飞仙,一剑西来;惊鸿照影,玄飞冥冥;于是旧党从散约败,倒戈而散,乃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韩琦文彦博闭关不出,司马君实道心破碎,大苏小苏狼狈而退,二程兄弟仅以身免,邵雍近乎魔怔——至此,胜负判明,再无争执。
什么叫大宗师?这就叫镇压一代的大宗师!即使需背负新党,肩扛大宋四京一十五路,照样可以无敌于世间!
人的名,树的影;一个人的名声由他的敌人所决定;而显然可见的是,在以一人之力战翻了整个大宋文化界,吊打了几乎半本语文书之后,就基本不会有什么小天才敢于挑战王荆公的权威了;毕竟,“我打王安石”什么的,实在还是太……
“所以。”小王学士轻轻道:“郑相公是有什么指教吗?”
郑相公:……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
郑相公面无表情,直接掠过了苏散人那种近乎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是慢慢转过头去,僵硬的看向身侧的蔡京。显然,他仓促出手,不但没有挽回颜面,反而还给对手送上了要命的口实,把那什么荒谬绝顶的“齐天大圣”给做实了——事己至此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看蔡相公能不能强力出手,予以回击了。
可惜,蔡相公根本没有理郑居中。他兀自注目凉台东侧,预先规划好的“乾”卦位,也恰好是皇帝盘膝而坐的位置——顺着目光看去,道君皇帝目光流转,双颊生晕,眸中已经点点泛出了光芒。
——坏了!
宰相们日常面圣,对皇帝的变化是很熟悉的;比如他们就很清楚,近日以来(仔细想想,好像就是官家身上开始冒香气以来),皇帝的心情变化愈发大起大落、难以预测;而每当他露出这种水莲花不胜晚风的娇羞、眼中落满星光、眉眼盈盈春色——总而言之,比较发骚——的表情时,就代表官家已经对某个人的提议生出兴趣了。
按照第一规律,官家的意见取决于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如果官家真对“齐天大圣”起了兴趣,那么他搞不好三想五想,就会莫名其妙地把“齐天大圣”当作自己的主意;而提供了这个主意的方士就有可能把手伸到孔庙的改建工程之中,到那个时候,他们捅的篓子可真就是大了!
郑居中心中微微一沉,不过迅速又恢复了过来;因为他很快想起自己其实已经躺平打算告老了,刚刚的辩驳也不过是身为宰相聊尽职责而已,实在没有必要过于动气。当然了现在看来局势险恶还要远远超出预料,可能告老计划还得提前。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一切不都该由蔡相公负责么?
一念及此,他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一下屁股,顺利将众人护至身前,再也不看官家的神色。而蔡相公注目许久,也果然出手了。
“好叫陛下知道。”他忽的开口:“下面州县进贡的珍异矿石昨日已经运到了,而今暂储在广盈库里,还要等着陛下分派呢。”
这句转折简直是太生硬、太仓促了,连苏莫都听得一愣。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苏莫并没有开口点破这拙劣的转移手法,反而笑了一笑,原地不动;没有出声反驳。
没有外人出手干预,皇帝陛下的注意力果然又顺顺利利的被转移了:
“矿石都运到了?”
“是。下面的州府很尽心,运来的矿物五色纷呈,迥然与以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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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相公停了一停,眼见皇帝已经看了过来,于是理所应当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尊孔的事情非同小可,详细的章程还是要后面慢慢议论,不是一两日可以定下来的;现在时候尚早,陛下要去看看贡物么?”
首相的权威就是有这样厉害;只要皇帝不反驳,苏莫不发癫,那蔡京的话几乎就是最后决议,很少有人敢于质疑。于是大家默不作声,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个新安排;比较亲近的大臣随即起身,预备跟在皇帝身后检阅贡物,其余人等则行礼散去,各自去忙自己的公务。片刻之后,凉台上就只剩了苏莫与王棣两人,兀自站立原处,目送着官家飘然而去。
“……又是老样子。”等到宫人宦官全部散去,苏莫终于轻声开口:“今天召见了一个时辰,处理了几件公务来着?”
王棣一时没有开口,因为这很难开口。他当然晓得,今天开会一个时辰,实际上只讨论了三五件事情——赏赐宗室与亲近官员、修筑汴京的城墙与御街、盐政改革的新举措,然后就是关于尊孔的冗长讨论,以半途而废告终的大辩论。
如果仔细想想,那么今天讨论的诸多事务中,除了盐政改革沾一点实际的边之外,其他几件政务——赏赐亲贵、改造城墙、修建孔庙,几乎全部都是霍无度、大兴土木的举止;换句话说,皇帝十几天才露面处理一次政务,主要任务还都是花钱,猛猛花钱,爽爽花钱;造出无数屁用不顶的奇观。
这当然不是什么吉兆,所以王棣沉默片刻,只能低声道:
“这都是蔡京……”
欺上瞒下?篡夺大权?欺瞒皇帝?还没等王棣想出更恰当的说辞,苏莫已经平静接话:
“是啊,这都是蔡相公手腕高明、权术精妙,才能勉强维持住今天的局面。”
“先生这话也——”
“这是实话。”苏莫打断了他:“你以为道君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当今道君皇帝,最准确、最刻骨的评价,当然是“端王轻佻”——道君皇帝做藩王时轻佻,掌握皇权后轻佻,甚至国破家亡的生死关头,都按捺不住他轻佻的本性;对于这种人来说,皇帝天下独尊的地位,只不过是另一个美妙游戏;而道君皇帝对自家皇位的责任心,大抵还不如《皇帝养成计划》的玩家——至少玩家还要登上电脑看一看国家运转情况,偶尔还得为了大业牺牲一下休息时间;而赵官家则天然拒绝关心一切繁琐的政务,他只关心爽爽捞钱、爽爽花钱、猛猛修奇观,以及无止尽的勒索珍宝——然后呢?然后没了。
这就是道君皇帝;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轻佻的人,一个完全摆脱了高级趣味,人生毫无崇高追求的人。而这种人格和道德上双重的奇葩,也真只有蔡京蔡相公才能降伏得住——高明的宰相忍受不了这种low货皇帝;软弱的宰相只会在low货皇帝的手腕下随波逐流;只有蔡相公——啊,只有蔡相公,才能在欺上瞒下,通过赢学反复维持皇帝兴趣的同时,还能在私下运用权术勉强运转带宋这个超级烂摊子——顺便还能自己捞点。
王八配绿豆,破锅配破盖;你们都瞧不起蔡相公,骂人家是奸佞,可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没有蔡相公这根绳子好赖的栓着,道君皇帝这种猴得蹦到多高?
“我知道士大夫们的脾气,‘上面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执行坏了’。”苏莫慢悠悠道:“说实话自欺欺人也没什么,但现在你都到这个位置了,要是还抱有这种侥幸,那恐怕……”
王棣的脸色微微变了。
13. 辨别
因为今天的政务不多,将几份旨意起草完毕后,王棣一天的公事就算是了结。而苏莫闲极无事。背着手在凉台四面溜溜哒哒转了半日,眼见小王学士写完起身,才又溜溜哒哒走了进来,邀请他就近到自己办公的思道院坐上一坐,顺便喝杯热茶。
所谓“思道院”,是道君皇帝六年前下旨设立,专门为他钻研典籍、烧炼丹药的道术科研机构。当日苏莫因为方术获宠,受封“文明散人”之后,得到的第一个职位就是提举思道院,负责在新机构里发挥他调制信息素的专长,给道君皇帝配一点新鲜的猛药。
这个机构深藏大内,甚是神秘,权势却极为惊人;王棣闻名已久,却素未一见,心中未免也大感好奇;所以也不推迟,起身跟上苏莫,出了凉台后转向东南,分花拂柳的穿过御苑的小路,绕过一处极大的影壁之后,终于见到了一处悬着思道院匾额的小小庭院。
不过,相较于外界偌大的名声,思道院内部的陈设却堪称简陋;进门后除了一方木桌和几把椅子之外,就只有四面高耸的木柜——柜子内隔断出无数隔间,内里陈设着各色稀奇古怪的药草矿石,乃至动物皮毛;一脚踏入后药香扑鼻;不像是国家最高等级的道术研究机构,倒更像是个熟药铺子。苏莫招呼小王学士坐下,然后亲自动手给他泡了一杯热茶——用干荷叶和乌梅子泡出来的热茶,也不知道是什么实验的残留品。
小王学士手捧热茶,啜饮一口后左右望望,眼见四下寂静无声,终于忍不住开口:
“敢问先生,不知其余官吏,此时都在何处?”
思道院权势如此之大,怎么他们到了这半日,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呢?
“理论上讲,这里应该还有几个洞霄宫分派来的道士,做做客卿,指导一下炼丹工作什么的。”苏莫慢吞吞道:“不过嘛,他们都有替道君皇帝试药的任务,所以上个月都飞升重金属星球了。”
王棣:?
“什么?”
道君皇帝与历史所有皇帝最大的不同,是他真的把轻佻散漫贯彻到骨髓里了——古今一切的皇帝,在痴迷修仙长生时颠倒错乱,固然为祸无穷,却也真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便譬如我们熟知的大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哪怕平日再阴阳怪气不做人,修道都一定是刻苦钻研,即使炼得重金属中毒丹疹满身乱爬,也绝不敢稍有懈怠;而道君皇帝——唉,道君皇帝连修仙也要偷懒;长生不老是很想要的,修仙的苦是一点都不要吃的;所以连磕金丹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稍微有点不舒服立刻就要撂挑子,然后让道士帮他把药吃完——
总之,道君皇帝的反应速度是一般人的七倍,稍微不顺心就拉无辜方士出来顶锅;而这个顶锅的后果,当然就是修仙界不停传来噩耗,大师们前后脚的飞升重金属星球;最后思道院上下一空,只剩下苏莫枯坐此处了。
苏莫环视一圈,伸手一指——房间的角落摆着一张小小的供桌,上面呈列有七八个牌位,各自供奉有香火——这就是道君皇帝一年来的战绩。
唉,修仙圈不语,只是一味传来噩耗!
小王学士:…………
他几乎有些惶恐的移开目光,看向四面高耸的木柜。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木柜隔断的各个小格子上都贴上了小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应该是历代高人做的分类;不过字迹新旧不一,美丑和格局也有极大的区别。比如说,摆在正前方的一块红黄色的矿石下就有一行飘逸斜出的草书:
【密陀僧,出波斯国;胡僧以银冶成;服之壮筋骨,安神思】
下面贴了一张白纸,又是一行注释,不过就要丑陋粗犷、不堪入目得多了:
【实为氧化铅,伴生大量砷化物,服之头顶尖尖】
“这些都是各地送来的矿石。”苏莫向他解释:“我接手思道院之后,一大工作就是搜罗这些矿石奇物。”
王棣:“……喔。”
怪不得蔡京一谈起矿物的事情,苏散人立刻就偃旗息鼓,愿意临时收手,放人一马了;大概是自己也知道稳定的供货商并不好找,为了保住矿石供应,哪怕是政敌也得搞搞暧昧。不过……
“先生辛苦辨认这些矿石,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总不会真是想给皇帝炼点长生不老药出来吧?他怎么看不出来苏散人还有这样的一份忠君之心呢?
“当然有大用,而且是非常大的用处。只要准备足够的原料,才能尝试建立一套可靠的技术体系。”苏莫道:“不过可惜,这里的矿石虽然繁多,但分类却实在混乱不堪,我不得不花费大量的精力逐一分辨,进度缓慢得多。”
说到这里,他不觉也叹了口气。说实话苏莫一开始接手思道院的时候还是很兴高采烈的,自以为只要照着清单按图索骥,应该迅速就能借助原料折腾出点技术升级,抬脚走上种田基建的康庄大道;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太天真、太年轻了——与后世的化学家不同,你不能指望一群中古时代的方士有什么科学分类理性判别的意识;他们判断矿物种类的方法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看这块石头长得像什么——按照这种分类方式搞下去,那当然折腾出来的就是一团浆糊。
譬如说,现在被牢牢锁在地底一个铅盒里的某块黄色矿石,当初就曾被接收的方士肉眼判断为石硫黄,富含地底炎火之精,久服可以壮阳——而苏莫一度也真相信了这个结论(喔不包括壮阳的部分);直到他查阅记档,发现真有勇士空口服食过这块“石硫黄”,结果十日之内宾周发光浑身脱毛,十五日飞升重金属星球绝无延搁;于是紧急安排实验检测,才发现这大宝贝其实是一块黄钾铁矿——顺便伴生了大量的铀!
显而易见,要是苏莫信了方士的邪乱搞实验,那么少说也得炸掉半个汴京城,送大家一起去见太奶!
一处不可信,处处都不可信,方士们的记载根本不能再用,苏莫只有从头开始,一一整理。而这样琐屑的工作,又实在繁琐艰苦、难以承担;尤其是他并不熟悉宋朝的档案制度,那事情就更难办了。
“所以,我请小王学士来,正是要请学士帮我办一件事。”苏莫稍微解释了面临的麻烦,顺便说出请求:“要想一个人理清楚这里的矿石,工作量实在太大。所以还想请你为我举荐几位对这些方物丹药感兴趣的儒生,便如当年沈括沈存中一样的人物,到这里来做一做顾问。我奉命提举司道院,安排几位客卿的权限还是有的,待遇上一切好说。”
还是那句话,在带宋你办什么事都必须和士大夫合作;哪怕寻仙问道也是一样。虽然思道院管辖着众多的道士工匠奇人异士,但吃过教训的苏莫根本不敢指望他们什么。工匠们看起来很擅长炼制,但实际上多半是凭着过往经验在硬套,一旦超出经验就要麻爪;道士们的优势是他们懂道法、懂玄学,懂那些典籍上神神叨叨的密语,但问题在于,他们也真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密语,要是哪根筋搭错了把苏莫苦心炼出来的半成品当成升仙小零食给炫了,那就真要让人坐蜡了。
所以说,你要在带宋找一个有基本逻辑、有基础常识、对四方方物有正常兴趣(而不是炫进胃袋当小零食)的知识分子,那就只能从儒生中找,其中最典型也是最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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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代表,自然就是沈括——了不起的《梦溪笔谈》。
当然,这要求实在有些超出常规。士大夫之间品评高低,关注的多半是道德经论和文学,估计没有几个会在意对方的业余小爱好。所以苏莫将人请来,如今也只是顺口一说,希望小王学士能够在将来多多留意罢了。却不料王棣稍一犹豫,忽地开口:
“如当年梦溪先生一般的人物……梦溪先生的子女而今就在京西聚族居住,据说当年修订梦溪遗作,他的长子长女出力甚多,在家学上都甚有造诣。若以书招之,或肯俯就。”
苏莫愣了一愣:“你能把他们招来?”
“在下的叔祖父与梦溪先生有姻亲。”
……好吧果然是士大夫的顶级人脉网;某种意义上类似于四次元口袋,当你遇到困顿时只要躺下大喊一声帮帮我小王学士,小王学士就会从天而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无数恰到好处的妙妙人才,帮助你轻而易举度过难关——多么厉害的小王学士!
“不过。”哆啦小王学士迟疑道:“梦溪先生的长子罢官为民,长女寡居在家,日子都颇为艰难;俸禄上,是否……”
“这个好说。我可以立刻向皇帝申请一个研究点石成金的新项目,把经费先骗下来再说;横竖不花白不花……不过,沈先生不是做过从三品的殿中值学士么,怎么还如此困顿呢?”
小王学士假装没听到前一句话,只简洁回答:“梦溪先生生前曾与蔡相公不睦。”
喔不用再解释什么了。所谓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蔡京蔡相公一旦秉持大权,当然就要疯狂开展清算。即使沈括已经驾鹤西去,那也要将他的子孙尽数问罪罢官,逼他的亲戚割席断交,甚至设法销毁他遗留的一切著作——沈家为了挣扎求存,千方百计保留一点先辈的遗作,不能不闭门自守,断绝与外界的往来,渐渐到了如今的田地。
显而易见,直接伸手帮助沈家,无异于是当面与蔡京作对,祸患不可计量;要不是看着苏散人先前啪啪打爆了蔡相公的脸,把人已经得罪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王棣也绝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来——说难听点,苏散人现在在蔡相公那里的印象也没啥下降的空间了,是吧?
果然,苏莫并无迟疑,一口答应。不过答应之后,却又皱了皱眉。
“不过是早年的旧怨,居然都能记到现在。蔡京这个老逼登,还真是心狠手辣,一点容不得小觑。”他喃喃道:“只要得罪了这种货色,那就必须时刻提防,绝不能有一点疏漏……”
他思索片刻,下定了决心:
“不能让蔡京再拿着王荆公陪祀孔庙的幌子说事了!”
是的,虽然得罪蔡相公后,他们已经几次打退了这老登的猖狂进攻,但归根到底也只是缓和而非根除;陪祀孔庙这张大牌一直都握在蔡京手里,目前只是被拖延了下去而已;依靠苏莫的小聪明与王棣的辨经技巧,他们的这种拖延可以玩上无数次,长长久久敷衍下去;可以蔡京那种阴毒险恶、无孔不入的风格,只要此人能够胜利一次,那就是铁拳当头,一跤跌翻,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所以,必须要及时抽掉蔡京手上这张底牌,以此来防备后续无穷的攻击与暗算。
苏莫坐直了身体。
“当然,这也就是我和你要说的第二件事。”他郑重道:“你仔细想想,王荆公晚年喜欢记日记么?”
王棣:“……家祖晚年不写日记。”
苏莫略有些失望,不过这也并不要紧:
“那么,荆公晚年喜欢养宠物吗?”
“——啊?”
14. 端倪
无论苏莫的神秘计划到底是什么,它似乎都确实发挥了一些作用。十日后的下午,苏莫到政事堂取各州县进贡的矿石清单时,蔡相公的心腹家人就突然出来拦住了他,恭敬而坚决的请他“移步一叙”。
苏莫早有预料,所以也不推辞,径直跟着去了。蔡府的仆人带着他绕到政事堂后方,敲开一扇隐在书柜之后的小门,将他引入了一间小小的密室。
密室内只有一桌一椅,蔡相公一人高踞上座,脸上略无表情。而苏莫前脚迈入,身侧的仆役立刻退出,顺手将木门掩严;于是狭小密室之中,就只有苏散人与蔡相公面面相觑了。
虽然猝不及防,苏散人倒也并不惊慌;他扫视周围,立刻向前一步,稳稳站住了有利地形;距蔡相公不过咫尺之遥。就算蔡京老谋深算,真在这小小密室内设下了什么阴毒陷阱,他也可以狂吼一声,猛扑上前,直接抄起书桌上的砚台,当头给蔡相公来个满脸开花——无论怎么讲,密室里是老登单独对小登,优势在我!
还好,蔡相公似乎并没有心思设什么埋伏。他阴恻恻看了苏莫一眼,忽然出生,开门见山:
“好叫苏散人知晓,如今街头巷尾,流言如沸,大有汹汹之势。”
苏莫迅速调动表情,勉强保持住一个诧异的神色:“流言?什么流言?”
大概是懒得理这种水平极低的惺惺作态,蔡京根本不做掩饰:
“有关老夫的流言。”
“居然有人在说相公的坏话?”苏莫极为吃惊:“真是太没有保密意识了!”
蔡京:……没有保密意识?
“当然,当然,这种闲话也是不恰当的,非常之不恰当……那么,这些坏人都传了相公什么闲话呢?”
虽然是询问的预期,但苏莫显然没有指望得到任何回答。当然他也根本不需要邀请,直接扫一眼蔡京面前的那一叠文件,一把抽出了自己想要的一张,动作迅速敏捷,快得让蔡相公都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就算他反应过来了,大抵也是不敢和小年轻硬抢的;还是那句话,这一把是老登对小登,优势在我!
“听闻蔡京进位翰林学士承旨,王荆公锐评,”苏莫高声念诵:“‘蔡氏拉高了翰林院的平均年龄,降低了翰林院的平均道德’——哎呀——”
他大声的感慨了三声,面对着蔡京骤然变化的脸色,顺便后退一步,开始念下一段:
“王荆公说,多年以来,新党变法的事业都站在悬崖边上,面临岌岌可危的局面。在蔡相公上台后,变法终于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哎呀,哎呀——”
“琼州沙门岛上,有三个大臣在聊天:
【你为什么会被蔡京打入元祐党人碑?】
【我反对新党;你又是为什么?】
【我支持新党;你呢?】
【我就是新党。】——哎呀,哎呀,哎呀!”
……总之,在苏莫抑扬顿挫的念诵声中,即使蔡相公城府极深,早有预备,也终究是抵受不住。一开始还强装镇定,而后就是脸色发红,额头青筋蹦蹦跳动;最后干脆就是须眉晃动,两只老手一齐发颤。眼见是心理防线难以支撑,熬老头已经熬得原地就要爆炸。而始作俑者诵读一遍,居然意犹未尽,放下纸张之后,还殷殷询问:
“还有吗?”
蔡京:…………
“苏散人看得很开心吗?”他面无表情道。
“当然不是。”苏莫矢口否认:“我从来没有觉得念笑话——不是——念流言开心过……我只是非常气愤,啊,气愤这种公然泄漏国家机密的罪恶举止;此人一定是收了司马光的五十万贯——”
蔡京——蔡京实在是忍不住了。为了避免这个货色装疯卖傻(好吧也许不是装的)再说出什么疯狂的胡话,同样也是为了自己而今岌岌可危的精神防线,他不能不强行打断对方那稀奇古怪的神经思路,全力将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拉回正轨:
“这都是街上四散的传单,写的都是如此大逆不道的妄言。”他冷声道:“这些传单污蔑老夫还没有什么,但有些人就要借着这个诽谤朝廷!”
“诽谤?诽谤什么?——喔。”
“这些流言当中,不少都是以王荆公的口吻散布的。”蔡京无视了这句大逆不道的疯话(他也不能不无视):“苏散人以为,这些话又是从何而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莫很诚恳地道:“在下毕竟没有侍奉荆公左右,不能知道他的心事——不过,在下听说,荆公的嫡孙小王学士入京之时,曾经不小心弄丢了一只鹦鹉。”
“鹦鹉?”
“荆公晚年很喜欢的一只鹦鹉,时常教它说话;这只鹦鹉很是活泼,入京时人忙马乱,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苏莫道:“不过,小王学士已经郑重声明,他绝不同意这只鹦鹉的政治观点——”
蔡京……蔡京的脸终于完全拧在了一起,看起来仿佛是被人照着胃部锤了一拳,愤恨得要把隔夜的早饭都给吐出来;他双眼突出,直盯苏莫,双手紧攥桌角,大概是恨不得一把抓起旁边的毛笔,从此人的嘴巴塞进去,塞到直肠为止——可是,也许是聪明的智商立刻占据了高地,也许是评估了双方的战力差距;他抽搐片刻,还是放开了手。
“王荆公是当国的重臣。”他冷声道:“重臣的言论,是可以随意外流的吗?朝廷的体制何在!”
“确实不能随意外流。”苏莫立刻赞同:“尤其是重臣的奏疏随意外泄,更是严重损害朝廷威严。我强烈建议,要就内部文件的泄漏事件严肃调查。”
——狗儿的,凭你也配和我谈什么“外泄”?请问,蔡相公先前那封请求尊封孔子的奏疏,是怎么一呼百应,顷刻间就拉到这么多“吁请”的?
国家是一艘从顶部漏水的船;比起蔡相公这个大喷嘴来说,王荆公的鹦鹉最多也就算个渗漏!
蔡京一言不发,直勾勾盯住苏莫,目光凌厉之至;苏莫不甘示弱,径直瞪了回去——话已至此,双方都算是摊开了明牌:打,奉陪到底;骂,旗鼓相当;既然蔡相公想用孔庙陪祀毁人名声,那就怨不得王家的鹦鹉反过来重拳出击——横竖双方力量难分高下,那就一直纠缠下去,纠缠到天荒地老,大道磨灭为止!
不过,对视了半盏茶的功夫,蔡相公居然率先移开了目光。
“王荆公已经仙去,利用先人来传闲话,似乎实在不恭。”
苏莫冷笑,挑眉:“是吗?”
你也有脸谈论什么“不恭”?是谁先把王荆公一家放在火上烤的?蔡相公的脸皮,未免太厚了一些。
“无论如何,还是要顾及王荆公的令名。”蔡京并不理睬,只是生硬道:“有鉴于此,不如各自退让一步,如何?”
说罢,他从旁边抽出一张公文——恰恰是写着孔庙修建方案的公文,而后抽出一只墨笔,在上面画了一把大叉——“不准”。
苏莫:?
苏莫先是愕然,而后迷惑不已——不是,你这就打算休战了?
显然,以苏莫先前的推算,就算是猜了一千一万次,也决计猜不到蔡相公会如此软弱,居然仅仅是被造了几句流言,就要大步退让,休战停火,丝毫看不出往日追杀政敌的凶狠毒辣了——要知道,在苏莫的计划当中,这第一波流言还只能算吸引注意力的佯攻而已啊!
第一波佯攻你就直接投了,这合理吗?这正常吗
?这还是那个恶毒狠辣一肚子坏水每天睁眼就要吃三个小孩的蔡京蔡元长吗?
苏莫大为疑惑,随后是大起警惕;生怕这老阴货暗藏算计,又在哪里设下了埋伏,所以一声不吭,只是直勾勾盯着蔡京。蔡京似乎也根本不以为意,他没有等苏莫回话,径直切开了话题:
“苏散人对小王学士的家事这般了如指掌,难道是早有深交不成?”
苏莫警惕不减,只是简短回答:
“多年前曾经南下,在王家盘桓过一回。”
“原来早就南下过。”蔡相公淡淡道:“难怪苏散人对江南的事这么挂怀。”
苏莫没有说话。自从耍弄了手腕搞到道君皇帝的信任之后,他确实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搜罗过不少资料。即使动作再为隐蔽,必定也瞒不过蔡京的耳目。但迄今为止,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止,蔡京就算提起,又有何用?
“既然苏散人这么关怀南方的事务,那何妨看一看眼下东南的形势呢?”
“什么?”
苏莫微有诧异,蔡京却再不说话了。他只是向后一靠,端起桌上的茶碗,重重的合上碗盖——在大宋官场的潜规则中,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暗示谈话已经结束,双方该各自告辞。
但苏莫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知趣告退的意思——不,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估计还在琢磨蔡相公怎么莫名其妙端起茶碗了呢。
蔡相公:……
蔡相公霍地起身,拍拍衣袖,一抬腿离开了桌子——你不走,我走!
“让开!”
·
谜语人总是最讨厌的,所以活该被蝙蝠侠胖揍(不是)。苏莫听蔡京暗示了半日,全程只听个一头雾水;他回去向王棣鹦鹉学舌,结果王棣也只听了个一头雾水。不过,在这种时候,高级士大夫的政治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既然明面上没法猜出蔡京的谜语,那干脆就设法调来了都省这几个月以来收到的所有东南官吏的奏疏副本,直接来一个暴力穷举。
简单搜索一遍后,他们果然迅速发现了异样——其他官吏给都省上的公文都是中规中矩,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有江浙盐铁都转运使元良大为特异,他一个人所上的公文,居然比往年足足多出一倍,有两三大箱子。
“啊哈。”苏莫轻声道:“就是这个了。”
他们毫不犹豫的撬开了放在最底下的那个木箱子,在里面翻找一番,抽出最厚最重的那本书册——是一本详细议论江浙一带盐政改革的札子,晦涩艰深,又臭又长,洋洋洒洒数十万字,估计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读完。而两人翻找许久,终于这篇流水文章中找出了端倪——盐政报告的第一百二十七页至一百二十八页之中,紧紧的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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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朱笔书写,记载了近二十年以来,东南漕运输送的大致数目。
“漕运。”苏莫举起纸条,对着阳光张望:“他关心漕运做什么?”
王棣没有说话,显然,凭借十余年官场混迹的经验,他已经迅速意识到了不对——众所周知,在朝廷当中,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而这样私相授受、近乎于暗自传递的机密消息,那议论的又该是什么事务?
漕运,漕运,汴京朝廷九成的财政命脉,可就牵系在东南漕运之上啊!
“东南的转运使想方设法的隐藏这种东西,那必定是在给中枢的某人递送消息,方便双方合作。”苏莫绞尽脑汁,竭力推敲:“东南鞭长莫及,关键是要找到中枢的联络人……那么,这份报告一开始应该是送给谁的呢?”
王棣默然片刻,低声道:“从日期上来看,当日政事堂当值的应该是参知政事盛章。”
苏莫皱起了眉,王棣也皱起了眉。显然,即使与盛执政交往不多,只要看一看他近日以来的表现,都能立刻意识到此人最大的特点——盛章是一个毫无底线与约束的权力动物,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追求进步;并绝不惜为此支付一切代价——如果这样的人搅合了进来……
“我记得。”苏莫道:“次相郑居中仿佛是要告老了?”
“……是的。”
次相告老,意味着政事堂的天梯又腾出了一个。对于一位醉心排位赛的究极卷王来说,这种诱惑当然是无与伦比的。
“……我会去政事堂里查一查盛执政的动静。”思索许久后,王棣低声开口:“若有消息,再做商议吧。”
·
每一个动作都必然留下痕迹,尤其是在带宋这种先天官僚主义圣体,形式主义的道成肉身,工作留痕已经刻入骨髓的究极系统——参知政事地位尊隆,心意当然不是一个翰林学士可以探知。但王棣仔细检点政事堂的记档及存底,却可以从周遭的蛛丝马迹中,隐约倒推出盛执政近日以来的踪影。
比如说,自五个月前开始,盛执政就频繁提拔后进,向皇帝转交了许多颂圣的奏疏;奏疏先是尽力歌颂道君治下丰亨豫大的伟大盛世;再是歌颂道君谦冲为怀的伟大品德;在绞尽脑汁的进行了一番洋洋洒洒的虚构创作之后,末尾终于图穷匕见——上书者提出,道君皇帝实在是太崇高了、太伟大了,恩情太还不完了,大宋臣子无以为报,感激涕零,所以上下都坚决要求,一定要在道君皇帝生日时举办盛大法会,为皇帝的修仙道路扫平障碍,向上天陈述赵宋官家的伟大品德——
苏莫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按住胸口,感觉有点忍耐不住的作呕:
“……然后呢?”
“然后是盛执政在后面附的批语。”为了苏散人的心理健康着想,小王学士跳过了中间冗长重复的惊人马屁,直接复述重点:“盛执政说,现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国用充裕;库房里的粮米层层累积,都快要腐烂生虫了;所以现在举办法会,不但决计算不上奢侈,还是体念君恩的必要之举;一切食毛践土的臣民,只要稍有心肝,那都该欢喜感戴才是……”
——概而言之:我们大宋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也花不完;给当今圣上办再多生日法会,也不过是九牛上面拔了一根毛!谁叫道君皇帝生日过得不痛快,我们就叫他一辈子不痛快!
“这个也要限时复刻吗?这就实在没有必要了吧!”苏莫难以置信:“带宋难道也拿了谁的赔款吗?不至于吧?——太离谱了!”
王棣:?
不过这确实也很离谱。喔这倒不是说盛章舔皇帝很离谱,事实上大家都在舔,大哥也不要笑二哥——但问题在于,身为台上的宰辅,执政的重臣,你在舔钩子前总该有个章法吧?
没错你的钩子舔得很好看,可是,就算真把皇帝舔舒服了,那办2生日法会的钱又从哪里来?!
没错,在蔡京一番敲骨吸髓、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疯狂改革之后,带宋的国库收入的确是大幅提升了,一年的利税几乎比王安石时翻了两倍,堪称充裕。可是,任何一个学过小学进水放水问题的人都应该明白,只要搭上道君皇帝这么个挥霍无度的超级大喷头,那捞再多钱来都是绝对不够花的——到现在为止,国库也不过是维持着走钢丝的紧平衡而已!
本身就是在紧平衡了,哪里挤得出钱来给你胡天胡地办法会?下面的小官为了媚上随便口嗨也就算了,你一个参知政事居然也跟着发癫——怎么,到时候凑不出钱来,你盛章站街卖钩子补贴国用么?
“——所以,好听的话说了这么多,又能从哪里搞钱?”苏莫诧异道:“怎么,他也打算挪用海军经费?”
王棣:……‘也’?
“这就不清楚了。”沉默少顷,王棣低声开口:“不过,政事堂记档中明确记载,盛执政曾经索要过转运司中储存的,有关各地羡余仓的资料。”
苏莫愣了一愣,一瞬间几乎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然后他霍然瞠目,脱口而出:
“他要动羡余仓的主意?”
“——他疯了?!!”
15. 异样
自神宗皇帝以来,带宋财政日益艰难,理财的举措议了又议,无数重臣高人各出巧思妙计,可谓已经穷极一切人力之所能;而在此诸多妙计之中,要是有人打一句羡余仓的主意,大概所有人都会有同一个反应——
他疯了?
毕竟,要提到羡余仓,那就不能不提到晚唐的伤心往事了。那是安史之乱、财政中心东移以后,中原朝廷财源匮乏,国家仰赖东南钱米,必须依靠运河来供给中央的财政。只是漕运以人力牵挽,动用的漕工不可胜计;沿途州县要供应运输的开销,维护运河的畅通,糜费也是极为惊人的数字。长此以往,必定大大损耗民力。
按理来讲,这种损耗应该由中央朝廷负责补贴,好歹用钱安抚住沿途的民心。但晚唐以来国库耗竭,这种开支当然是能拖则拖。而铁一般的事实亦反复证明,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随便拖欠工资都是极为危险的行为——在考不上长安便打进长安的青帝黄巢揭竿而起之后,愤懑已久的漕工立刻响应,冲进京师向朝廷们的贵人们痛陈利害,为大唐帝都的翻新工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哼,想逃?!
起义军的教育比圣人的教育还要管用。当头挨了一棒后剩余的贵人们眼神立刻清澈了,从此想方设法的也要腾挪出这笔牵涉性命的重要开支——喔不要误会,朝廷穷得叮当作响,还是没钱支付工资;但当时的理财名臣们百般设计,却为漕运开辟了一条新的出路
——他们颁布命令,允许沿途州县及漕工民夫在漕运的空闲船只上装载食盐,沿途运输时可以自由卖盐,官府不得查禁;等同于是以贩盐的余润支付地方的开支与漕工的工资;大家各退一步,彼此妥协。
以残唐五代的惯例,这种倒卖食盐的收入也就将将够支付漕运的开支,并不足挂齿。可是,在带宋横扫南北,勉强达成了个大一统(青春mini版)以后,东南人口滋盛,产业兴旺,对食盐的需求随之暴涨;地方依靠漕运贩盐的收入大大增加,利润甚为可观;州县遵循旧例,将多余的盐逐年存入仓库,以备急用,便有了现如今遍布于运河两岸的“羡余仓”。
理论上讲,食盐的利润丰厚,羡余仓的储备当然也就丰厚;而这种地方自存的小金库纯粹属于法律灰色地带,同样可以借朝廷名义强行征用;神而言之,征用这种小金库并不触及国库,所以还能理所应当的说一句“不扰国用”——
诶不是哥们,你是真忘了羡余仓的来历了么?怎么,哥几个这么想念怀旧服是呗?
带唐:孩子们,这并不好笑。
显然,只要中枢重臣们读过晚唐历史(哪怕读一本欧阳修的《新唐书》也成啊!),那都能立刻意识到这种举止下的巨大风险,应该极力阻止才是——没错,现在次相郑居中躺平摆烂,御史中丞王甫靠脸吃饭;殿中值学士蔡攸是个跳健美操混上来的黄毛;高层堪称废物团建,仙之人兮列如麻。但无论如何,以首相蔡相公的本事,总该能明白——
苏莫猛然反应了过来
“蔡京那个老王八!”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醒豁过来了。作为手握重权的首相,蔡京获取的消息当然比他们更早、更全面,也更能洞悉盛章那险恶的阴谋。此所以他会忍气吞声,甘愿休战,甚至主动向苏莫输送东南的情报。驱虎吞狼,谋算无过于此!
喔请不要误会,蔡相公精心谋算甘心退让,并不是对带宋社稷抱有什么“相忍为国”的崇高信念;事实上,他当然是一个“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绝顶凉薄人物,根本不会顾及朝政的长远利益——但问题是,唉,问题是,就算“哪管洪水滔天”,眼不见为净,也总要在洪水泛滥之前,及时蹬腿吧?
而现在呢?现在的蔡相公却颇为惊恐地发现,按照高层这个胡搞乱搞的神经做派,弄不好带宋还要走在他的前头啊!
总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蔡相公就被迫开展了与带宋的生死竞速;他在贪污腐化迫害政敌时还不能不抓紧干点政事,努力延续带宋的寿命——至少要比自己活得久那么一点。而北宋末年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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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可以理解为是蔡相公与带宋朝廷的寿命竞赛,双方互相比拼的不是谁更耐活,而是谁走得更早——若以史实而论,那么蔡相公最终还是以区区六个月的微弱优势夺得胜利,成功避免了到东北养老的恐怖结局。蔡相公,赢!
毫无疑问,如今的这一番巧妙的布置,就是蔡相公生死竞速中精心设计的一环。盛章这一招的破坏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蔡京都不能不迅速反应;可是,就算是被迫做出反应,蔡相公的操作依然是阴险的、隐匿的,他把与盛章对抗的锅直接扣在了苏莫的头上,而自己绝不愿意担一点风险……
“恶心。”苏莫冷声道:“恶心到叫人作呕。”
王棣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语气并无过大波澜,小王学士却清晰的看到了苏散人脸上的表情——厌恶、愤恨,甚至有一丁点难以言喻的……忌惮?
王棣:?
这可太奇怪了。之前高层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冲突;但哪怕蔡攸盛章这些人都已经骂到脸上来直球侮辱了,苏散人也是神色自若,不以为意,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生动鲜明的表情,生动得——生动得仿佛是真在为带宋的江山社稷、长远利益而殚精竭虑、愤懑不已……
不是,苏散人会为了大宋的社稷而愤懑不已么?他怎么……他怎么觉着不太对啊?
王棣茫然片刻,忽而记起了蔡京先前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譬如苏散人颇为关注南方事宜的“暗示”;可是……
“现在种种还是猜测。”苏莫道:“必须要打探清楚,各处都要打探,弄明白盛章真正的谋划;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小王学士?”
“诶——喔,是的。”
“那么,我希望在两天内拿到足够多的消息。不知可否?”
这是第二处异样。苏莫往常的请求,都是以商量的口气委婉道出(虽然水平不够,效果往往平平);从没有这样直接下令的情形,更不用说如此斩钉截铁,断然限定期限了。但王棣只愣了一愣:
“……可以。”
16.明教
在有了详尽方向和怀疑对象之后,搜集信息的难度就一下子降低了。王棣动用了先辈留下的一切人脉(当然,应该也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蔡相公若有似无的帮助),终于成功打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说,盛章盛执政这几个月以来非常关心京城的盐价;又比如说,盛执政上一个月曾经给大宦官杨球送过一份贺寿的重礼。
苏莫诧异道:“杨球是谁?”
即使已经多次见识过苏散人在某些方面的惊人无知,王棣仍然有些无语:“……他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主管内库。”
“喔,负责皇帝的小金库。”苏莫反应了过来:“等等,负责皇帝小金库的宦官插这趟浑水做什么?”
王棣又道:“杨球还有一个养子,现在是江浙路的作坊副使。”
这一下连苏莫也迅速意识到了。他在思道院混了几个月,知道这里搜集的无数矿石,多半是各地驻扎的宦官,以作坊使的名义送来的;换言之,这个作坊使的职位,应该是宫中派出去刮地皮的钦差。
“那么,杨球为什么会和盛章搅在一起呢?”
“原本的作坊正使侍奉有功,六个月后就要升迁。”王棣简洁解释:“这几个月以来,杨球同样很关心漕运的事务,派人取走了不少档案。”
喔,到了这一步,那就连最后的疑问都消失了。整条逻辑链清晰明了,再无缺漏——驻守地方的盐铁使有权开启羡余仓,可以私下操作,将多年积存的食盐延运河秘密运往汴京;而盛章居中配合,收到食盐后倒手一卖,立刻就是匪夷所思的巨大收益;最后由掌管内库的杨球将分润收入宫中;于是地方多年积蓄的财产便从此无声无息流入皇帝的腰包,轻松写意、轻描淡写,甚至一切都算是合理合法,乃至完全正当,绝不会引动什么不该有的注意。
地方-中央-宫廷,三环环环相扣,安排略无瑕疵。只能说,盛执政为了自己的进步机会而苦心经营,竭尽一切资源所憋出的大招,确实是完满无缺,处处周到;无怪乎蔡京蔡相公也要退避三舍,不能不玩弄挑拨离间的阴险把戏;某种意义上讲,官员在向上爬的关键节点上还真是从不含糊,往往能够爆发出无可计量的后备隐藏能源。不过……
“那么。”苏莫轻声道:“盛执政筹谋万全之余,难道就没有稍微想一想,万一当地忍受不住,又该如何料理呢?”
怎么,盛执政这么想念长安烧烤大会呗?
王棣踌躇了片刻。
“盐铁使有捕贼的权限。”他低声道:“而且,盛执政一月以前,已经推动厢军换防,向江浙路补充了军力……”
“喔。”苏莫声音轻柔:“‘不怕,有兵在’!”
显然,相较于权谋算计上的环环相扣,盛执政在料理民情上的准备就要简单粗暴得多了。他大概是找了财政专家来一通猛算,最后差不多估算出了一个压榨的极限。横竖他一次性调用羡余库也不会把库藏全部调完,所以江浙路的人大抵也不至于尽数造反,那么只要及时调遣军队铁拳弹压,当然无所畏惧。
什么你说长期来看如何如何?喔长期来看盛执政当然已经是博取皇帝恩宠顺利升任宰相啦;这么美好的happy ending,夫复何求呢?
只能说历史不会重复,但往往押韵;从“谁让我过生日不痛快,我就让谁一辈子不痛快”,再迅速飞跃至“不怕,有兵在”,果然是自古高手所见略同,顶峰风光相差无几,绝顶贱人在犯贱上的操作都总是那么高度一致,令人啧啧称奇——这样一比一的高清复刻,严守原作精神的伟大致敬,谁看了不说盛执政就是一千年前的叶赫那拉分拉?!
但最为微妙的,还不是这种高手间跨越一千年的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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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惜,而是苏莫在原地呆呆想了两分钟,发现盛执政这一招还的确有其可行性……带宋至少还没有堕落到晚清的地步,如果只是动一动羡余仓而不是全面加税,那么在铁拳弹压下,还真有可能把事情办成。至于黄巢——啊,反正黄巢将来真要来了,那也是把盛执政和蔡相公炖成一锅,天塌下来有首相蔡京顶着,他怕什么?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偶尔用上一用,又有什么打紧?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莫的脸色迅疾变化,神态诡秘而又奇特。
“必须阻止他们。”他道。
的确应该阻止这种疯癫操作。但苏莫直接表现出的坚决与强硬,却依旧令王棣意外——某种程度上讲,这位理应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的仙人,对此事的态度,却仿佛比小王学士这个利益相关的当事人还要激烈、热切得多。
“我希望。”沉默片刻后,苏莫又道:“如果方便的话,你能搜集一些军队在南方调动的信息,及时的告知我。”
王棣皱了皱眉。显然,如果说先前搜集公开的存档以及奏疏副本,还可以算是合理合法,翰林学士份内应有的权限。那么涉及军务——无论是什么领域的军务——都实在有点逾越界限了。喔这倒不是说这个界限有什么了不起;实际上在道君皇帝的英明统治下你谈界限我都想笑。但是吧,莫名的关注军务还是太特殊、太奇怪了——
如果真要阻止盛章的动作,那不是应该从中枢、从政事堂、从顶层下手么?关注南方的军务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了,从蔡京泄漏消息以来,苏先生对这件事的关注未免也太积极、太主动、太迫切,迫切得超过了正常“关注”的范畴。南方——南方,南方到底有什么?
王棣忽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坠入了冰窟。
“……明教。”
“……你在保护——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