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身一变成姻缘神》
1. 继任
春回大地,草长莺飞,长安处处流露着勃勃生机。
这里是皇权政治的中心,是行商坐贾发家致富的起源地,是无数百姓拼尽全力才得以生存的宝地。
可惜繁华的是长安,长安的繁华,不属于平凡的小人物。
崔时夏出生贫困,父母在年幼时遇难丧生。
她每日勤勤恳恳的做四份工,才勉强能够在寸土寸金的长安谋得生计。
靠着做事麻利,雇主们对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帮工也算是满意,包吃包住之余,还不会拖欠工钱。
偶尔遇上新年等重要节日,雇主们心情愉悦之际,便会多分发些赏钱来,崔时夏也能购置些新衣裳。
安安稳稳的平凡生活,崔时夏总笑着说过得满足。
然而夜深人静,她却总是愣愣地望着皎月出怔。
在底层里挣扎的不甘,如毒蛇般时刻缠绕着疲惫的身躯,让崔时夏不肯就此泯然于众人。
她渴望在长安买房,购得容身之所。
她也渴望遇见如意郎君,能似知己般真心相待。
可无论前者后者,都好似痴人说梦,遥不可及。
又是一年除夕夜。
行商坐贾的雇主家赚得盆满钵满,赏赐的碎银也颇有分量。
王夫人喜笑颜开地嘱咐着,在僻静小院里特设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以供这些无家可归的杂工们庆祝新年。
周围人纷纷磕头谢过,崔时夏的心里却泛着涩。
鞭炮声里,酒过三巡,满桌的人便开始兴奋地讲述起各自的愿望来。
当崔时夏照旧说出自己的心愿时,购房愿望竟然成为全桌最强,惹得在座之人纷纷鼓掌叫好。
实则,是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崔时夏低着头,佯装害羞,实则心底有些……鄙夷。
“小崔真有志向,可即便是闾左之地,房契的价格也是高不可攀呢。”
身旁交好的李阿姐听完,立即蹙眉反驳道:“你们这些没出息的老家伙,可不许故意打击时夏的愿望。”
崔时夏在桌下悄悄扯住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必费口舌去做无谓的争辩。
其余人等也七嘴八舌地替她出着主意。
总结起来,就是劝崔时夏趁着年轻,努力去攀附个高官老爷做妾室,这院落自然顺理成章地就拥有了。
主意馊是馊了点,归根究底还是有可行性的。
崔时夏不知这些提议里善意占据几分,内心依旧闷闷不乐,抬起桌面的酒杯就将其一饮而尽。
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别的出路。
她算过很多次,就算她不吃不喝,甚至不睡觉地做工,攒下来的工钱连房契的零头都达不到。
这般闷着脑袋喝酒,不知不觉的便也过了量。
鞭炮喧天的除夕氛围里,崔时夏眼前倏然浮现起隔壁书院的贺小郎君的容颜。
朗朗书声里,贺小郎君总爱托着腮出神,剑眉星目,侧颜俊俏,惹得路过偷窥的她羞红了脸。
可惜身份天差地别,他们终究是云泥之别。
崔时夏昏昏然地靠在李阿姐的肩头,听她讲那嫌贫爱富的未婚夫君如何抛弃她的往事。
尽管这桩旧事李阿姐翻来覆去地讲过无数遍,崔时夏依旧耐心地安慰着她。
说着说着,李阿姐倏然间灵光一闪,提议道:“我记得这附近不是有个月老庙吗,咱们不如也去求求神仙帮忙吧。”
自从坊间红娘行业的兴起,月老庙已然荒废多年,现在人们求姻缘都对其不屑一顾。
毕竟红娘说亲还能够包售后,月老牵线的铜锁挂完也没有定时的答复。
崔时夏还没来得及劝阻,李阿姐便兴致勃勃地拽着她离开。
两人借着酒劲,跌跌撞撞地赶到月老庙前。
这里果然荒废许久,杂草丛生,月老的雕像已经盖满了灰扑扑的尘土和蜘蛛网。
李阿姐当即双膝落地,额头重重撞地:“求求神通广大的月老神赐我一桩好姻缘吧!”
崔时夏迷迷糊糊地抬头,望着陈旧的神仙雕像。
和蔼的长须老人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望着跪拜的百姓,手掌缠绕着的红丝线末端垂落在祭桌。
她心底忽而升起一股敬意,缓缓迈步靠近,跪好在特定的蒲团里,双手合十朝雕像虔诚跪拜。
须臾,崔时夏缓缓直起身来,雕像的眼睛似乎眨了眨,骇得她呼吸都停滞须臾。
她……也犯过错,神明会看穿她的罪行吗?
缄默凝视着好半天,雕像依旧是雕像。
崔时夏好笑地感叹着自己多疑的毛病,在酒酿的催动□□现得淋漓尽致。
她转过头望向周围。
祭桌后的木围栏潮湿朽烂,连带挂着的许许多多的铜锁也锈迹斑斑。
从前祈福的百姓,会将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刻在铜锁上面,抛掉钥匙后紧紧地扣锁在围栏,向神明展示自己的心愿和诚意。
李阿姐今日新得了赏钱,毫不犹豫地从钱袋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来,端端正正地摆在雕像前。
平日里吝啬至极的人,祈求姻缘时却能如此阔气。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希望着月老神仙能够赐她一桩好姻缘。
祈愿的话语到最后全然带上哭腔,听得崔时夏难免也心生动容。
衣袖里的鼓鼓囊囊的钱袋,仿佛也在朝她说话,想要尽心竭力为主人效劳。
崔时夏鬼使神差般地,学着李阿姐的姿势掏出碎银摆放好,内心开始默默祈愿。
既然是求姻缘的月老庙,想必长安买房的事情神明帮不上忙,那她便乞求……万万不要嫁做人妾室!
崔时夏宁可无房,孤苦飘零,也不要伏低做小为富人妾室。
而那桩错事……也该报之以应有的结果。
好果,坏果,崔时夏都愿意照单全收。
等她虔诚地默念完,睁眼时忽而发觉祭桌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把落满灰尘的铜锁。
铜锁没有刻字,锁芯还插着钥匙,应该是从前祈福的人不慎遗落掉的。
崔时夏索性捡起周围尖锐的碎石,在锁面刻下生辰八字,庄重地将其锁在了围栏上。
“李家阿姐,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崔时夏回头打着招呼,然而却发觉李阿姐不知何时已经枕着蒲团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使劲地摇着李阿姐的肩膀,又大声的喊叫其名字,却怎么也唤不醒昏睡在酒意里的人。
无奈之下,崔时夏只能够带着昏沉的脑袋独自回去。
毕竟明日还要赶着做工,新年前三日的工钱可是平日里的好几倍,她才不肯休息错过。
通向虾蟆陵的道路黑得骇人,夜空绽放的除夕焰火并不能照亮脚下的归途。
崔时夏迷迷糊糊地感叹着,王夫人果然家产丰厚,连请帮工们的酒水都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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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酿清香,回味甘甜,就是后劲极大。
崔时夏感觉到自己的步伐越来越不稳,好几次都要摔个趔趄。
头顶淅淅沥沥的响着雨声,有冰凉的雨滴淋湿她的头发,冲刷着半新不旧的衣裳。
她抬眸望去,忽而骤降的急雨浇灭了缤纷的焰火,将她回程的道路光线彻底掐断。
风雨飘摇的深夜,崔时夏尖叫着一脚踩空。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河水便拼命地朝她的喉咙里呛来。
她拼命地咳嗽着,挥舞双手求救却也是徒劳。
呼救声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崔时夏挣扎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渐渐的整个人沉没在水底,无声无息。
她脑海里最后的场景,是自己拿着虾蟆陵的购置房契,李阿姐和夫君在为她欢呼雀跃。
而那清风朗月的贺小郎君,默默混迹在在人群里,笑着向她祝贺一声“恭喜崔姑娘”。
同在风雨飘摇的深夜,月老庙忽而闪烁起神光。
崔时夏新挂好的铜锁逐渐发亮,暖热的温度烫化了外面掩饰的铜漆,露出金锁的本质来。
栩栩如生的月老神像也泛着金光,不出片刻,便从里走出来一位苍颜白发的和蔼老人。
只见他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再轻轻挥了挥正红衣袖。
那醉晕的李阿姐就已经出现在自家床铺里,继续做着甜美的梦。
“恭喜月老神,最后一把姻缘锁的功德也集齐了。”
庙外忽然飞进来一只可爱小鸟,红彤彤的羽毛颜色显得格外喜庆,亲切地落到了月老的肩头。
那红鸟不仅会说人话,声音听着亦是十分悦耳:“月老您如今功德圆满,品阶即将更上一层楼。”
“只是不知您调职飞升,这月老庙的继任该如何是好……”
红鸟话锋至此,忽而显得有些忿忿不平,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总不能平白便宜了瑶池那些不劳而获之徒。”
月老并未答复,抬起手中的拐杖轻轻拄了拄地面,上端吉庆的葫芦便如留影石般播放起画面。
崔时夏静静地躺在河溪底端,身躯周围萦绕着许多小鱼小虾。
那些鱼虾瞧着并非是想要啃食躯体,反而主动形成一圈保护的屏障。
“最后一把铜锁需要缘分。”月老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招神庙继任神仙,看的也是缘分。”
红鸟瞪大眼睛望着留影:“您的意思是……”
“这姑娘虽遭遇不幸,然而在世时功德和福运皆是达到圆满,就算是破格继承神庙也合乎情理。”
月老说罢,温柔地摸了摸神情迷茫的小红鸟:“天意如此,缘分使然,想必瑶池那里也无可非议。”
“小缘,记得照顾好新任的姻缘神。”
环绕月老庙的金光消失,再度恢复最初的寂静。庙宇依旧破败而荒凉,似乎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平静的河溪池底,崔时夏额间倏忽浮现一点朱红。
远远望着似乎是胭脂花钿,细看方知,乃是栩栩如生的一轮满月。
她的身躯缓缓升起,周身萦绕着与月老庙同根同源的金光,其间而又闪烁着象征姻缘的红色光点。
小红鸟拍拍翅膀,尖嘴拨开凌乱的发丝,露出崔时夏青涩圆润的脸蛋来。
它认真端详须臾,惊叹容颜和气质颇有故人之姿。
“功德和福运达到圆满,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
2. 神女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时夏终于悠悠转醒。
她的意识虽然已经回笼,身体却还没有恢复知觉。
崔时夏昏昏沉沉的思考着,自己应该是到了阴曹地府,准备转世投胎了。
回忆起被河水活生生呛死时的难受,她心里直打怵,耳畔却逐渐传来细微的响动。
半晌,崔时夏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仙云飘飘,香风阵阵,而她正躺在柔软的云床之上,殿堂明亮宽敞得宛若仙境。
“并非宛若仙境,你就是正在仙境里。”
稚嫩的童声响起,崔时夏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有其他人的身影。
举目无措间,一只飞鸟忽然落在崔时夏的肩头,羽毛赤红鲜艳,尖尖的小嘴轻啄了一下她的脖颈。
“你终于醒啦。”红鸟亲昵地蹭了蹭她,“我可等了你好久呢。”
鸟禽突如其来地张口说人话,这可吓坏了崔时夏,她忙不迭地想要躲闪,这才发觉原来双手都握着东西。
左手握着熠熠生辉的金锁,锁身刻画着无数晦涩难懂的符咒,莫名给予人震慑之感。
右手则被密密麻麻的红丝线缠绕满,赤红的颜色同红鸟的羽毛如出一辙。
“神女可别怕我呀。”红鸟锲而不舍地飞到崔时夏的眼前来,“我名唤小缘,是月老庙里侍奉神明的灵鸟。”
崔时夏反复呢喃着这些话语,僵硬身躯狐疑地问道:“你为何能听见我的心声?”
“作为姻缘神的守护灵鸟,自然是与神女同体同心,心甘情愿地奉献和效劳。”
简单的解释过后,崔时夏方才得知落水殒命的确是事实,她在人间的阳寿确实已经耗尽。
然而阴差阳错间她却摇身一变,化身为姻缘神明后超脱了凡俗寿命的限制。
红鸟小脑袋活泼地晃来晃去,语气亲切而俏皮:“神女生前在月老庙虔诚祈愿,自身亦是功德圆满,特地遴选为人间姻缘神的继任。”
功德圆满四个字,听得崔时夏立即心有所感,隐隐察觉出似乎和那桩因果有关。
但她努力镇静地隐而不发:“倘若我将来……不能再做这姻缘神女,将会如何?”
红鸟颇为诧异地望着她,依旧尽职尽责地解释道:“失职之神向来以堕神明志,职位自然会由神帝重新委派继任。”
堕神不入轮回,神识与肉身即刻灰飞烟灭。
红鸟未诉之语,却忽然浮现在崔时夏脑海里。
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心脏疼得钻心,堕神凄惨的画面朦胧如碎片般闪烁过去,崔时夏忙不迭捂住心口喘气。
“神女这是怎么了?”
崔时夏咬唇摇头:“无妨,只是有些惊异。”
“可能还需要时间去适应吧。”
红鸟善解人意地安慰着她:“关于姻缘神明的所有相关事宜,都会逐渐自动融入神女的脑海里的。”
崔时夏尚且来不及思考疼痛的端倪,眼前的红鸟便摇身一变,竟化作如神话里鲲鹏那样背若千里的巨鸟。
她被稳稳驮着展翅高飞,赤红艳丽的羽毛流光溢彩,在色彩惨白的云层里格外耀眼。
他们穿越过千里云雾,不知前往何处。
崔时夏回头俯瞰,原来方才那光明宽敞的殿堂,竟然就在破败月老雕像的内部,是以凭借神念随意进出。
她心跳如鼓,将双手握着的神器抓得更紧。
“神女心底默念收回神器,金银锁和红丝线便可隐身,需要时再默念召唤出来就好啦。”
红鸟一边认真观察着云端路况,一边还能够将崔时夏的心念完全听懂。
崔时夏蛾眉不可见的微微蹙起。
她非常非常难受,她讨厌任何人窥探她的心思。
崔时夏依照红鸟所言心底默念,两件神器立时消失得无影无形。
旋即她又尝试召唤,东西便又重新显现在手里。
“金银锁和红丝线是月老神的本命神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红鸟叽叽喳喳地撒娇道:“小缘也是这样哦~”
崔时夏依葫芦画瓢般,尝试着默念屏-蔽红鸟倾听心声的能力,果然旋即便见它哭哭啼啼地抱怨起来。
“神女为何不让小缘与你心意相通……”
崔时夏眉头舒展,再度变得神采奕奕。
她的安全感重新占据心头,双手亲密地搂住红鸟柔软的脖颈,却不欲作出任何解释。
未过几时,他们便来到一处清幽僻静的宫殿里。
云雾缭绕,清冷皎洁,香风扑面而来。
“这里便是广寒宫,我将带你去见嫦娥仙子。”
小缘还在为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语气里充溢着满满的委屈,眨巴眨巴大眼睛撒娇卖萌。
崔时夏笑笑,将其所求全然无视。
于是小缘继续委屈巴巴地引路,穿过如梦似幻的精致陈设,雕梁画栋里可爱的玉兔栩栩如生。
腾云驾雾的仙女飘然飞来,崔时夏微愣,传闻里的嫦娥仙子竟然真真切切地伫立在她眼前。
只见嫦娥身着淡紫流仙裙,裙摆随步伐轻盈飘荡,映衬着流光溢彩的步摇轻轻晃动。
她的怀中乖乖巧巧地卧着玉兔,崔时想忽然觉着,它似乎不如相识短暂的小缘鸟可爱。
“你就是新任的姻缘神?”嫦娥仙子好奇望着来者。
崔时夏不由得微微脸红:“应该……是的吧。”
“神女不必害怕,我既受前任月老所托,自然会倾尽绵薄之力来助你。”
月老所托的鼎力相助,究竟是什么呢?
崔时夏迷惑不解时,玉兔活泼地跳落在地,毛茸茸的小兔爪子拽住了崔时夏的裙摆。
而红鸟也十分配合地用尖嘴扯着崔时夏的肩头,两只灵兽合起伙来将她拖到仙云幻化出的神椅里。
“既然同在天界,往后你我便是同僚。”
嫦娥仙子动作温柔,拨开崔时夏凌乱垂落的额发,却发觉其额间朱红的满月印记正溢着清辉。
她的指尖瞬间定在原地。
人类因机缘巧合飞升神明,神印往往会光芒浅淡。
是故月老曾传讯嫦娥,施加仙术加重神女的额间神印。可如今的情况,神印鲜艳得根本无需她再画蛇添足。
嫦娥仙子颇为诧异,若有所思地瞥了眼红鸟。
小缘挥着翅膀挠挠额头,别有深意地以心语传音。
听罢,嫦娥仙子对崔时夏的态度更增添几分敬意,顷刻间也想好了应对的话术。
“神女是月老钦点的姻缘继任,而我只是小小仙子,真要论资排辈起来,神女的地位远在我之上。”
崔时夏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月老庙同广寒宫同出一脉,都是借助圆月光辉而诞生。”
嫦娥仙子声音温柔如水,讲话很有亲和力:“往后神女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嫦娥便是。”
先前的局促被温柔融化,崔时夏按耐住好奇心,同她简单闲谈起来。
嫦娥句句有回应,却无以套出任何有效信息。
崔时夏失望之余,嫦娥仙子灵动的手指施法翻飞结束,已然迅速地将她妆扮完毕。
小缘鸟见状,满意地衔来仙元宝,高高兴兴地交付尾款。
嫦娥仙子收好酬劳,立即欣然掐了个仙诀。
广寒宫的云朵聚集起来,化作清晰明亮的白镜,映照出崔时夏此刻的模样。
“这竟然是我吗……”
崔时夏不可置信地抚摸着云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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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神的衣袍亦是神器,几万年都保持崭新如初,会随着神明的气质变幻出各种款式。
衣裳颜色是鲜艳的正红色,象征着喜庆的姻缘。
而材质胜似小缘鸟的羽毛,柔顺且具有光泽,层层叠叠,裙摆逶迤,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超凡脱俗。
双环的盘髻里点点鹅黄色的小神花做点缀,既不失神明的高贵,又颇符合崔时夏尚浅的年岁。
额间的那一点正红,则是姻缘神女的标记。
嫦娥仙子满意地欣赏片刻自己的妆造杰作:“神女貌美,浅浅妆扮起来更加绰约多姿。”
“如此一来,我也不负月老所托。”
崔时夏礼貌地朝她道谢,笑容之下却止不住地嘀咕,月老托付的要事难道只是如此吗?
始终想不出答案,索性先按住不提。
小缘鸟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嫦娥的手掌心。
它发觉崔时夏依旧没有能解除心念屏蔽,化作鲲鹏巨鸟时,故意赌气似的轻撞她一下。
顶着嫦娥和玉兔打趣的目光,崔时夏无奈地抚顺着红鸟的羽毛。
“人间常有说法,叫做先敬罗衣后敬人,天界亦然如此。”小缘依旧委委屈屈道,“神女该去办正事了。”
腾云驾雾时,崔时夏思量着广寒宫装潢,特别是那仙元宝的交易,令她印象格外深刻。
“这嫦娥仙子究竟是做……”
“美容养颜和梳头化妆等等都做的,他日神女若是得空,也可以去广寒宫染指甲。”
小缘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红翅膀,再次故意颠得崔时夏歪歪斜斜:“小缘的羽毛也是仙子亲自梳理的,比其它神鸟都要柔顺轻软呢。”
“原来如此。”崔时夏感叹,“天上人间的需求供给,归根究底其实也所差无几。”
她紧紧搂住小缘鸟的脖颈,低头俯瞰着万丈高空下的人间盛景。
昔日里繁华耀眼的长安城,一座座摘星高楼大小连蚍蜉都不及,那些她曾心心念念的房屋,更是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崔时夏神情恍惚,她之所求,又是否对得起所失呢?
“我们是要回月老庙里吗?”
“神女别着急呀。”小缘扇动着翅膀加速,“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亟需神女亲自去办。”
崔时夏被驮着直飞到财神殿,期间关于姻缘神的知识断断续续充盈在她脑海里,熟悉得好似生来具有。
金碧辉煌的神殿内,香雾缭绕,高贵奢靡。
“神女的红线记账簿呢?”
崔时夏心念一动,红光萦绕的账簿就出现在她手掌心里:“在这里。”
此乃姻缘神最后的仙器,记载姻缘功绩的同时,也详细地记载着开支流水。
“常言道换届选举,前尘往事都能够一笔勾销。”
小缘鸟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神女不若趁机试试去报销账簿赤字。”
崔时夏意识到不妙,立即翻开红线记账簿,亏欠的天文数字霎时映入眼帘。
她目瞪口呆:“月老神到底是亏欠了多少……”
“哎呀,这不重要嘛。”
小缘鸟此刻倒是冰释前嫌般贴了上来,小脑袋在崔时夏脖颈蹭来蹭去:“神女福缘深厚,想必定能够马到功成。”
崔时夏无奈扶额:“前任月老曾经试过报销吗?”
“这个嘛……这个嘛……”
小缘鸟吞吞吐吐,拼尽全力蹭着崔时夏撒娇:“神女和月老各有所长,自然是不能够轻易比较呢~”
“好不好呀~好不好呀~好不好呀~”
“别蹭了,蹭得我好痒。”崔时夏轻掐着小缘后颈,单手将它拎起来,“我就答应你进去试试。”
自古有句箴言,来都来了,那她勉力一试也无妨。
3. 仙君
财神殿内部更加富丽堂皇,货真价实的仙元宝堆积成山,金光闪闪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崔时夏一路前进,周围的仙童们纷纷好奇地对着她瞧。
然而眼神触及到她额间朱红时又迅速收回,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请安:“神女殿下。”
起初崔时夏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经过几次称呼,竟然奇迹般地开始习以为常。
好像本该如此,神女就该是她实至名归。
莫名其妙的想法,惊得崔时夏眉心再度紧蹙。
她捏着红线记账簿的手指愈发收紧,终于走到财神殿的迎宾处:“请问财神殿此刻可有人当值?”
浅浅遮目的云雾散去,有位金色华服的漂亮仙子现身,笑语盈盈地迎接起崔时夏。
“我乃财神殿迎宾阁仙子玄瑶。”
迎宾仙女眉眼弯弯地望着她:“瞧着这位神女很是面生,不知是在何处当值?”
崔时夏也熟练地挂好礼貌客气的笑容,简明扼要地阐述过现在的身份,注意力却并未完全集中在玄瑶身上。
只见那云雾散去后,迎宾处的云椅里,正悠哉悠哉地躺着一位黄袍仙君。
他睡姿豪放,手脚张牙舞爪地乱搭着,脸颊盖着一张云锦帕遮住容颜。
玄瑶仙子其实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财神殿迎宾处勤勤恳恳地办差多年,从未见过福缘如此鼎盛的神仙。
就算是将福禄寿三星请来,怕也是与其难分伯仲。
“不知神女今朝来财神殿是想拜见哪位?文武财神如今皆不在殿内,义财神更是凡尘渡劫去了。”
“倘若神女要见偏财神与准财神,小仙这就呈递通传,稍后可为您引路。”
半晌也未能得到答复,玄瑶仙子顺着崔时夏的眼神望去,蹙额讪讪地解释道。
“那位是财神殿的贺小仙君,嗯……刚来没多久,主要是先在这儿熟悉熟悉环境……”
玄瑶仙子倏然间灵光一闪,话语有理有据,甚至几乎说服了她自己。
“这感受神殿的云椅软度,也是熟悉环境的一部分嘛,再说财神殿能够多位仙君,也会显得更加热闹。”
她眨眨眼睛,着重强调:“神女有事和我说就好。”
弦外之音,崔时夏听得很明白。
还真是凑巧,这位无所事事的贺小仙君,同她心心念念的书院贺小郎君同出一姓,指不定还有些渊源可讲。
崔时夏回过神,轻轻咳嗽两声:“其实我此番前来,是为月老庙里红线记账簿的报销之事。”
话音未落,只见那睡得酣畅淋漓的贺小仙君忽然翻身,扯掉锦帕,张开双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耳垂金色的坠羽,闪耀着流动的光,冰冰凉凉地贴在贺翊元的锁骨,深深吸引着崔时夏的注意。
他揉了揉迷迷糊糊黏着的眼皮,站起身来朝崔时夏靠近,熟悉的俊俏面容看得她僵在原地。
玄瑶仙子还在耐心地介绍着报销的流程。
“咱们财神殿的报销手续有些麻烦,原始的账簿凭证,牵引红线的留影石,甚至功绩简报都需要一并递交过来。”
“神女刚刚上任,不清楚这些流程也是正常。”
玄瑶仙子笑语盈盈地提议着:“神女不妨准备好所有材料后再来报销吧。”
说罢,玄瑶身后忽而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还夹带着刚刚睡醒后的慵懒。
“敢问神女是要报销何事?说不定我能够帮上忙。”
玄瑶仙子闻言,标准的笑容都难免僵硬几分:“报销的流程复杂精细,贺小仙君多多适应些时日再说吧。”
贺翊元正欲反驳,不料对面神女直勾勾的眼神实在太过灼热,看得他都有些茫然和诧异。
他疑惑地幻化出云镜,脸颊侧端除了一些睡觉压出的红印,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墨水污染。
“神女为何这般看我?”贺翊元问得直接。
缄默良久,急得小红鸟在崔时夏耳畔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催促着她快快回过神来。
崔时夏说得委婉:“贺小仙君瞧着很是眼熟。”
贺翊元不以为意,修长的手指微微摩挲过下颚。
随意的动作,也被他做的也很是撩人心魄。
没办法,或许是女娲娘娘造人时太过溺爱,他这刀刻斧凿般精心雕刻的惊艳容貌,向来在天界广受青睐。
他心想,这位新任神女的搭讪话术,非常之老套。
“神女说笑。”贺翊元温柔地微笑着,“今日乃是你我初见,何来眼熟之说呢?”
玄瑶仙子打着圆场,悄悄在背后提点他:“神女既然说你眼熟,想必你们定然是有些缘分可言。”
崔时夏对他的疏离态度视若无睹,径直问道。
“贺小仙君,可是名唤贺翊元?”
她已经再三观察和确认过,即使这位“贺小仙君”衣着打扮与长安书院的“贺小郎君”截然不同。
可“贺小仙君”周身矜贵的气质,以及言谈时恣意轻佻的态度,完完全全和“贺小郎君”如出一辙。
崔时夏绝不可能认错。
贺翊元礼貌的微笑里染上无奈,配合地搭着话:“神女怎么知晓我的姓名,难道真的是缘分?”
“贺小仙君可知长安城近郊有座贵族书院,那里有位瓷器商贾之家的嫡公子……”
崔时夏话音未落,贺翊元就直接迈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无奈的眼神顷刻间全然溢满惊恐。
在场的四个人,八只眼睛,纷纷睁得浑圆。
贺翊元自知失礼,尴尬地松开禁锢的手掌。
“神女且慢,神女且慢,小仙忽然意识到相逢即是缘分,咱们不妨到僻静之处好好叙叙旧。”
玄瑶仙子惊得有些合不拢嘴:“你们这是……”
贺翊元不语,只是一味尴尬地笑。
“那便烦请小仙君领路罢。”
崔时夏也意识到了某些问题,及时关闭了话匣子,亲昵地摸摸红鸟脑袋:“小缘,你先去陪玄瑶仙子说说话吧。”
神殿僻静处,贺翊元双手合十,神情无比真挚。
“长安书院的那些事情,虽然不知神女如何得知,但是还请神女能够守口如瓶。”
贺翊元暂且摸不清崔时夏的底细,于是刻意柔和着嗓音,颇有些明显的讨好意味。
他眨着无辜的星星眼,瞧着实在愈发蛊惑人心。
特别是那金色的羽毛耳饰,流光溢彩,更加映照得贺翊元气质矜贵。
崔时夏努力别开眼去,免受色-诱,旁敲侧击道:“仙君也知道我此番来意,为的是红线记账簿的报销一事。”
“明白明白。”贺翊元连连应和着,“小仙会竭尽所能向财神们多多提议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古怪。
崔时夏仔细回味片刻,忽而勾唇一笑。
“可我既无留影石,更无功绩简报,这些东西还得要仙君多多费心。”
贺翊元奉承的神情显而易见得愈发僵硬。
“明白明白,神女不妨先回月老庙好好歇息,财神殿报销若有新消息,小仙将及时前来禀告。”
此话一出,崔时夏立即明白古怪何来。
先前玄瑶仙子已经明里暗里地表示过贺小仙君“吉祥物”的地位,又义正言辞地拒绝过崔时夏不合流程的报销提议。
而贺翊元含含糊糊的话语,无论崔时夏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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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种离谱条件,他都毫不犹豫地表示明白。
看似应承,实则缓兵之计。
明知把柄握在对方手里,贺翊元却在毫无诚意的敷衍拖延着,她连句真心话都听不到。
崔时夏心底浮现起淡淡的愠怒。
她缄口不言,略略挑眉,意味深长地盯着贺翊元,诡异的气氛倏然蔓延开来。
“神女还有何吩咐?”
贺翊元能屈能伸,依旧被盯得头皮发麻。
僵持良久,崔时夏才终于肯轻松地笑起来:“方才思及报销流程实在不合规矩,我还是再去和玄瑶仙子聊聊吧。”
瞧着她利落转身,贺翊元立即读懂对方的拒绝,狗急跳墙似的乘其不备,再度拉扯住崔时夏的胳膊。
“神女殿下,你就相信小仙吧……”
亮晶晶的眼眸立时泪汪汪的,可怜兮兮地盯着她瞧。
可惜,崔时夏实在不吃这一套。
她轻轻晃动着胳膊,想要挣脱他的禁锢。
没想到贺翊元就像是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还在耳畔絮絮叨叨的念叨着请求。
崔时夏愠怒更甚,抵触的心念刚刚一动,指尖忽而跳跃出耀目的红光,倏然间便将贺翊元击出十里开外。
贺翊元捂住刺疼的胳膊,坏心思乍然闪现。
他面色依旧诧异,手指却在背后默默掐了个仙诀。
只见红光显现出红火的真身,承载着崔时夏怒火四处跳跃,所及之处无不是一片狼藉。
财神殿无数奢华的陈设东倒西歪,四分五裂。
“噼里啪啦”的响动此起彼伏,崔时夏着急地想要收回突然出现的红光,反而惹得其跳动得愈发活泼。
待得玄瑶仙子闻声而至时,此处已经变得目不忍视。
共四个人,八只眼睛,眼珠纷纷惊恐得快要跳出眼眶。
“还请神女息怒……”
面面相觑间,贺翊元忽而站出发声,哀哀戚戚地悲言请求道:“报销之事小仙实在无能为力,只求神女不要再发怒损坏殿内的仙器秘宝。”
后来赶到的仙童们,恰好能够完完整整地听见他的话语,望向崔时夏的眼神也增添几分复杂。
崔时夏怒极反笑:“贺小仙君慎言啊。”
被误伤的胳膊还有些疼痛,贺翊元充满坏心思的眼眸更亮,快步躲到玄瑶仙子身后。
“神女殿下也许并非故意为之,咱们不妨先将损坏之物登记造册,赔偿的力度可以稍加折缓。”
贺翊元委屈地轻咬嘴唇,悄悄扯着玄瑶仙子的袖摆,垂眸哽咽:“我的伤势不要紧,只求神女殿下别再为难财神殿的其他仙童……”
茶香四溢,连小缘鸟都不忍直视。
崔时夏吃着哑巴亏,无法否认的是,那作祟的红火确实出自于她的指尖。
玄瑶仙子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恶化,顺着贺翊元的话语就说下去。
“报销事宜稍后再议,神女不若先随我去检查检查仙器,我们商量着如何先将此事了结。”
崔时夏无奈地点点头,驱散了看热闹的仙童们,仔细去商量着对策。
小缘本欲陪同前去,不料却被贺翊元轻轻提住脖子。
他好奇地戳着它柔顺的羽毛:“你不是跟着那月下老头做事吗?”
“仙君实在管的太宽了。”
小缘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恶狠狠地伸头去啄他的手指:“玄瑶仙子肯定知道,此事有你在背后捣鬼。”
“那又如何?神女的红焰铁证如山。”
贺翊元不以为意地轻笑着,故意抬手弹了弹红鸟的脑门心:“她替我守口如瓶,我替她减损赔偿,等价交换,合情合理。”
4. 结契
赔偿的明细终于列举出来,在贺翊元不懈的“求情”下,崔时夏望着是报销金额足足两倍的天文数字发愣。
玄瑶仙子劝慰道:“神女莫要心急,还款并无期限要求,况且姻缘功绩赏金丰厚,日积月累地总能结清的。”
温柔的劝慰,却如利刃般再度剖开她脆弱的心灵。
报销不成反欠债,谁来为她花生?
崔时夏勉强扬起僵硬的笑容,然而身侧看热闹的某始作俑者,正抱胸歪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神女心善。”贺翊元笑得恣意,“届时姻缘功绩自然手到擒来。”
衣袖里的拳头紧攥,崔时夏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怒火,狠狠地以眼刀剜了他一眼。
倘若没有贺翊元助推里“百密一疏”的精细计算,这赔偿金额还要再度翻倍,也就是报销金额的四倍。
怎么是无论天界还是人间,她都要背负金钱这座大山啊!
“财神殿为何如此乱糟糟的?”
由远及近传来一道的威严传音,贺翊元立即换好乖乖巧巧的站姿,遥遥地朝声音方向行礼。
玄瑶仙子端着腔调:“恭迎文财神比干回殿。”
未出片刻,文财神比干左手端着金灿灿的元宝,右手握着青翠通透的玉如意,腾云驾雾现身于他们眼前。
小缘悄声提醒:“你们品阶相同,但他资历深厚。”
资历可也算作品阶组成的重要部分,崔时夏一点就通,相互见礼后,立即愁眉苦脸地悲叹起来。
“财神有所不知,小神新官上任经验不足,适才竟控制不住指尖的红焰,不慎扰了财神殿的宁静,想来实在惭愧。”
贺翊元骤然察觉出时局趋势将会变化。
主殿神仙交谈时,还轮不到“吉祥物”进行插嘴,贺翊元几度欲言又止,都被玄瑶仙子狠狠眼神警告。
比干得知前因后果后,主动接过赔偿明细仔细察看。
他捋着胡须思考须臾:“神女能否再度召唤出红焰来?”
崔时夏模仿着先前的心境,手指挥动许久都没能复刻出跳动的红火,心急如焚里难免也多了些沮丧之意。
“无妨无妨,神女新官上任,仙诀生疏实属正常。”
比干微微抬起怀中玉如意,示意崔时夏进行模仿:“神女不妨召唤出本命神器来?”
召唤的方法她很熟练,崔时夏心念转动,金银锁和红丝线就已经重新现身。
贺翊元不清楚比干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件神器,内心莫名其妙地有些发虚。
“神女再试试,看看能否召唤出红焰来。”
此番双手紧握本命神器,崔时夏明显感觉出心念转动时,有灵气在体内疯狂攒动,按照她的指示调整方向。
金银锁微微颤了颤,还是待在手掌心内。
红丝线却扬起垂落的一段,径直朝着贺翊元飞去。
猝不及防的攻击袭来,贺翊元只能呆若木鸡地任由红丝线将其紧紧捆-绑住,整洁的衣袍被勒出褶皱。
“神女这是……何意啊……”
他快要被红丝线缠绕得喘不过气来。
贺翊元向比干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后者却故意躲避开他的视线,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
而那熟悉的红光果然重新出现在崔时夏的指尖,跳动的方向直指贺翊元,似是慷慨激昂地控诉着所受的委屈。
见状,比干立即横眉冷对,严肃的眼神压迫着贺翊元的神经。
“贺小仙君不仅戏耍神女红焰,还在赔款明细里犯错疏漏,按照天庭律例实在该罚。”
“赔款金额依照原本行事,至于贺小仙君的惩罚……”
比干转过身来,真诚地询问着崔时夏的意见:“不若定为派他协助月老庙,以完成姻缘功绩来共同还债,神女觉得如何?”
崔时夏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道:“自然极好。”
两倍的赔偿金终究还是变成了四倍,她心底燃烧着的怒火愈演愈烈,连带着捆-绑贺翊元的红丝线更加收紧。
“知错知错……”
贺翊元依旧能屈能伸,被勒得嗷嗷大叫,悲壮地哭着惨:“小仙定然按照律令好好协助神女来弥补过错……”
崔时夏见他哭嚎得如此凄惨,索性大发慈悲,暂时原谅了他。
听命的红丝线倏然间便也失去缠绕的力道。
小缘得意洋洋地飞到贺翊元身旁,小小尖嘴报复性地咬了他一口,以鸟语反复低声旋转式念叨起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
贺翊元捂住被啄痛的脖颈,散落的青丝遮盖住他的面红耳赤,也隔绝住他沉默里的口吐芬芳。
这老头简直没有心!
也罢,这老头本就没有心!
比干见始作俑者认错态度良好,赔偿的金额也调整回原本的数额,颇为满意地朝崔时夏点头示意。
他挥动衣袖,崔时夏和贺翊元两人之间便出现一根金丝线牵连,光芒闪烁片刻便隐去。
“结契已成,贺小仙君就安心随神女历练吧,直至红线记账簿赤字平账为止。”
比干说罢,旋即腾云驾雾离去。
如此公平公正审理处世,他也要好好写份漂亮简报,交由财神殿审批仙元奖励报销。
崔时夏无奈地望向垂着脑袋的贺翊元,招呼着红鸟乖乖地朝她飞来。
“那就随我走吧,一齐回月老庙里去。”
两人顺利地骑在小缘的后背,沉默地俯瞰着万丈高空下的长安盛景,气氛比财神殿对峙时还要诡异。
“偷鸡不成蚀把米。”崔时夏烦闷地抱怨着,“倘若你不使坏操控我的红焰,如今你也不会随我回月老庙。”
贺翊元垂着头,不置一词。
耳垂坠着的金羽流光消失,好似也随主人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神仙品阶的差别在我这里不值一提,你我往后也算作共事同僚,希望你没能够对我真心实话以待。”
贺翊元依然垂着头,没有回答。
昔日书院惊鸿的俊颜与之重叠,崔时夏浅淡的愠怒不知何时全然消散。
她迟疑地试探着唤了一声:“贺翊元?”
依旧沉默,没有回应,只剩狂风簌簌。
崔时夏以心声告诉小缘飞得慢些,旋即稳稳地调整好坐姿,与贺翊元正面相对。
“贺翊元,你到底怎么了?”
她语调不自觉地变得格外温柔,手掌紧握又松开几次,终于缓缓伸出手来,扶起他低垂的下颚。
浅浅的呼吸喷洒着,崔时夏对视上他水润的眼眸。
那张恣意到甚至习惯得逞讥笑的面庞,此刻却苍白如纸,薄唇里是被贺翊元自己咬出清晰的齿痕。
他散落的额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鬓角。
崔时夏讶然至极,对视间读懂贺翊元骤生的痛苦,却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须臾,他唇瓣微微翕动:“……好痛。”
崔时夏忽然意识到何事,认真地凝视着他:“可是红丝线所致吗?”
虚弱的抽气声里,贺翊元清润的嗓音变得低哑,微微“嗯”了几声以示答复。
崔时夏当机立断,采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开他的腰带,宽衣解带,将贺翊元上半身全然袒露出来。
姻缘神的神力既然是火焰,那么本命神器的威力自然和火焰有所关联。
先前被红丝线紧紧捆-绑住的肌肤,纵然是隔着精致的仙袍,也被焰火狠狠地灼伤破皮。
紫红的捆痕里,翻着细细碎碎的破皮。
崔时夏愧疚作祟:“……抱歉,我不知晓。”
她转头问小缘鸟,能否有缓解之法?旋即便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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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翊元颤抖着手臂,努力扯过衣袍遮住伤痕,情绪低落,“是我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脆弱的眼眸水汪汪的,崔时夏将语气放得愈发温柔,就像是曾经哄王府两岁的幼童睡觉般。
“实在是抱歉,我会尽力想办法去弥补的。”
“长安书院的事情,我只当全然不知晓好不好?月老庙里的云椅你想怎么睡都行,我绝对不会打扰你……”
贺翊元似乎心有所动:“崔神女不必道歉,小仙只求神女能够答应一件事情。”
“何事?”崔时夏见有转机。
贺翊元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缓缓说道:“我还想再见见那灼伤我的红丝线。”
崔时夏即使疑惑,却依然满足他的念想。
转念间,熟悉的红丝线便已经出现在她的掌心,递交到贺翊元眼前。
也就在此刻,失去光彩的金羽骤然闪耀。
红丝线不知为何凭空消失在两人眼前,而贺翊元满身的伤痕也溢出淡淡的金光,片刻便愈合得光洁如初。
崔时夏想要抓住红丝线的残影,没想到指尖却如同触碰到一层屏障,被轻轻地弹开。
贺翊元得逞地勾起唇角:“谁说我要睡月老庙的云椅?”
“你……”崔时夏反应过来被戏耍,愠怒立时涌现,“快将红丝线归还给我!”
她想要以心念控制神器的回归,然而这次更是感受到强烈的阻力,无论如何努力也是徒劳。
贺翊元浅笑着歪歪头,故意抚摸着金羽,似乎是在赞誉它的效力。
“崔时夏,你不清楚我的身份也是正常。”
“我奉比干叔之命助你还清欠债,而你将本命神器抵押在我这里。”
“相互牵制,反而更为可靠,难道不是吗?”
贺翊元再也不装模作样地假扮恭敬,直接称呼崔时夏的名字,让她能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比干叔?这称呼听着关系匪浅啊。
崔时夏虽然气急,倒是也想得透彻。
她初来乍到,对神力的使用尚且难以控制,根本不是贺翊元这种老油条的对手,无法强制将红丝线夺回。
加之他耳垂坠着的那金羽,推测应该也是贺翊元的本命神器,且愈合能力与攻击能力远在她之上。
崔时夏能屈能伸,从善如流。
“既然如此,合作愉快。”
贺翊元微微讶异,这人类神女倒是格外上道,骄纵的态度难得夹带几分真诚:“合作愉快。”
争锋相对的对峙后,红鸟已经将其驮回月老庙的神像内。
崔时夏通过落地巨大的云镜,可以观察神庙内的所有动向,也可以追踪察看指定百姓的现状。
分明她落水身亡时还是除夕新年,此刻却已经金桂飘香,不知时间推移到几年后的九月中秋。
崔时夏很快就有了答案,整整五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如梭的岁月流逝藏在来者花白的头发里,崔时夏看得瞳孔聚缩。
“月老神啊,求您救救我吧!”
神庙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位布衣妇女,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眼眸却灰蒙蒙的没有神采。
李阿姐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眼睛也瞎了。
她手指摸到旧蒲团的角落,随即拼命地磕头乞求:“我倾家荡产求来的好姻缘,却要将我折磨致死,求求您救救我吧!”
崔时夏立即穿透雕像,站定在李阿姐身后。
作为新任的月老,她拥有看见和牵引所有人间百姓姻缘红线的能力。
正缘线往往缠绕在左脚脚踝,呈现出健康鲜艳的朱红色。
可是李阿姐的左脚脚踝上,象征着正缘的红线灰扑扑地耷拉着脑袋,纤细得快要断裂。
反而是右脚脚踝上,缠绕着如藤蔓般粗大的黑线,散发着诡异的阵阵阴风,似乎要吞噬掉她的血肉。
5. 黑线
崔时夏伸出手臂,不成想手指还未触及到李阿姐的肩膀,右脚踝缠绕的黑线便倏然膨胀变大。
黑线散发出诡异的黑色雾气,烫的崔时夏连连后退,眼睛似乎被灼烧一般睁不开。
“别碰它们!”
耳畔传来惊呼,贺翊元拽着她就飞快地往后撤退,甚至退出神庙撤到荒凉破败的庭院里。
踉跄的脚步相互绊倒,两人同时摔倒在荒草丛。
崔时夏的眼睛终于得以喘口气,尚未来得及睁开,便听见贺翊元愠怒的声音。
“亲手去触碰天敌,是嫌自己活得太舒服吗?”
“天敌?”崔时夏疑惑,“那些黑线究竟是什么?”
她尝试挪动酸痛的膝盖,不料似乎误踢到对方何处,惹得贺翊元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崔时夏你蠢死了,让傻-鸟和你说清楚。”
红鸟扑腾翅膀追出来表示抗议:“你才是傻-鸟。”
经过解释,原来红线象征着天定的金玉良缘,黑线则是因为世事无常误成的孽缘。
崔时夏作为姻缘神,拥有最纯粹的红线神力,和黑线障雾天生相克,靠近触碰就会被狠狠灼伤。
“我原先并不知晓。”崔时夏视线恢复,缓缓起身站定,“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出手相助。”
一码归一码,论迹不论心,总之贺翊元的确帮她脱困,崔时夏认为道谢是应当的事。
奈何对方毫不领情,听闻道谢反而微微愣住。
贺翊元错开对视的眼神,冷哼道:“谁稀罕你道谢?举手之劳别多想。”
“我不多想。”崔时夏敷衍回复。
说罢,她便大步流星返回月老庙内:“黑线如此鼎盛,只怕要出事。”
果不其然,原本充斥着崩溃哭喊的殿内一片死寂。
李阿姐的额头依旧向外涌着鲜血,映衬着朽烂木桌的凹陷边角。她灰蒙蒙的眼眸并未闭合,呼吸却已停止。
该是多么绝望,竟然撞桌而死,死不瞑目。
崔时夏呆呆地僵硬在原地,手臂颤颤巍巍地举起来,诡异的黑雾霎时涌现警告着她的靠近。
“孽缘缠身,不得善终。”
贺翊元整理好衣衫进来,抱臂靠在旧柱旁边:“还清姻缘因果前,黑线都无法被轻易斩断。”
“分明昨夜她还与我把酒言欢,为何如今……”
崔时夏声音哽咽,心底翻涌而来的悲悯,激发豆大的泪珠接连滑落。
可她但凡试图靠近尸-体,胸口就止不住地发闷,那股灼烧的趋势随时准备侵袭。
小缘尖嘴衔着崔时夏肩头的布料,示意她退避三舍。
“姻缘神惧怕此物,我却不怕。”
贺翊元从容地站定在尸-体周围,耳垂金色坠羽流动着淡淡的光彩:“既是旧相识,你看看记账簿里是否有她的名字。”
“若有,则是相关的因果,须要解决。”
“即使没有,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崔时夏溢满清泪的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却换来后者毫不在意地轻笑两声,看得人无名火起。
翻开红线记账簿,李忆柳的名字赫然在列。
当初除夕夜碎银祈福过后,李阿姐在半年后又重返月老庙。
她将刻好字的铜锁,伴随着贴身香囊齐齐挂在围栏,算作与神明缔结契约。
崔时夏深深叹气,忽而庙外传来大批响亮的脚步声,嘈杂的议论盖过荒凉的寂寥。
贺翊元当机立断,拽住她的手臂便将其拖到角落里,唇齿翕动念了个隐身诀。
说那时那时快,脚步匆匆的追兵破门而入,如洪水般迅速涌进月老庙。
他们望着李阿姐凄惨的死状,竟然没有一丝同情心,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谩骂与唾弃。
“这贱-妇畏罪自尽,都算是便宜她了!”
“是啊,死后拿去喂狗才对得起我们老爷。”
“贱-妇活该如此,夫妻俩做出伤天害理的勾当,就该永世不得轮回!”
言语之恶毒,听得崔时夏肩膀猛颤。
“别出声。”贺翊元索性将手臂横亘在她腰间,阻止着崔时夏激动的动作,“隐身诀可隐去不了声音。”
崔时夏竭力压抑怒火:“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好友遭此侮辱吗?”
“倘若动用神力伤害百姓,算作犯戒。”
如此靠近的距离,贺翊元比她高出半个头,崔时夏不得不挣扎着转身,仰头望着他的神情。
或许见惯了生死,贺翊元既无愤怒,也无悲悯。
他执着地禁锢住崔时夏的动作,低头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尚且未知全貌,不如静观其变。”
话音刚落,追兵首领忽然拔刀,利落地砍断李阿姐的脖颈。
鲜血迸溅,穿透隐身的两人,崔时夏却好似能够感觉到血液喷洒在脸颊的温热。
死不瞑目还不够,他们要死无全尸,方能解恨。
崔时夏张张唇瓣,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前反复重演着这幅场景,连尸-体被何时拖走的都不清楚。
贺翊元瞧着她痴痴傻傻的模样,说不清是触发心底的不忍,还是单纯的不耐烦发作。
他径直用手掌拍拍崔时夏的脸颊:“醒醒啊。”
“别动手动脚冒犯神女。”
小缘瞪着圆圆的眼睛,尖嘴去啄贺翊元:“我要向财神爷告状。”
“那你告呗。”贺翊元不以为意,“比干叔早都习惯我这样了,就算你这傻-鸟告到天帝那里都没用。”
一人一鸟幼稚地开始拌嘴,崔时夏被这动静终于唤醒,迈步插在它们之间形成阻断。
“就算李阿姐身亡,黑线也毫无消散的趋势。”
“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出于神明的职责,我都要将此事追查到底。”
黄昏时分,闾左虾蟆陵。
散班后的杂工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工房,却意外地在必经之路里遇见五年前被河溪冲走的崔时夏。
五年时光,天界不过眨眼的功夫,人间百姓却足以被生活重担催的白发斑驳。
崔时夏谎称落水后有幸得救,后来在别处生活多年。
张姨听后唏嘘几声,古怪的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贺翊元身上,拽着崔时夏说起悄悄话来。
“你这夫君瞧着不像是平头百姓啊。”
崔时夏知晓她误会:“他不是……”
“小崔啊,你就别瞒着我了。”
张姨促狭地笑起来,拖着瘸腿慢慢走回工房大院:“像我们这种人,能够顺利成家都算福报。”
语气之消极,惹得崔时夏也不好再多言,努力岔开话题,说些其他让人高兴点的话语。
而她余光里的贺翊元,挺拔的身躯微微僵硬,想必方才的谈话全数都钻进了他的耳朵。
崔时夏心念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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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待会你也简单配合一下。”
“怎么配合?”贺翊元显而易见的皱眉。
沉默半晌,崔时夏提议:“你装哑巴效果最好。”
总不能让贺翊元真的去装夫妻恩爱吧?别说这位娇贵的仙君是否愿意,连她心底都止不住地抵触。
贺翊元耳垂的金羽溢出淡红的光芒,流露出他无语的情绪,好在他也算顾全大局,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等到回到杂工大院,贺翊元的无语就被难以置信所替代。
狭小的院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工,凌乱的杂物隔离出各自的床铺区域。
发霉的墙面阴湿,透露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的脚步也就此停留在屋门前。
“小崔?”赵婆婆苍老的嗓音透着惊喜,“真的是小崔回来了?”
叙旧和解释不绝于耳,崔时夏昔日人缘还算不错,“死而复生”的奇闻惹得好多人团团将她围住。
那股熟悉的潮湿霉味,反而令崔时夏安心。
她耐心地回应着关切,抬眸却见贺翊元直愣愣地杵在屋门前。
崔时夏搬了凳子出去,掸了掸灰尘:“坐会吧。”
贺翊元贯彻“哑巴”方针,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并没有回复,也没有顺理成章地落座。
崔时夏望着他,忽而意识到什么。
如此干净的华服,如此矜贵的气质,显得同虾蟆陵格格不入。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回去继续交谈,顺便也趁机探听李阿姐的消息。
贺翊元始终都未曾落座。
木凳飞出的灰尘,沾染到他月白的鞋履上。
他有严重的洁癖,此刻却望着灰尘出怔,好半天才想起来要嫌弃,悄悄掐了个洁净仙诀。
等到夕阳彻底消失在天际,黑漆漆的院落终于燃起微弱的灯烛,崔时夏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众人好奇的目送里,贺翊元沉默地陪她走了许久。
相识并未多久,轻易询问昔日居所往往显得冒昧,可是他却顾不得这些隐形规矩。
贺翊元张唇:“这就是你在人间的住所?”
“对啊。”崔时夏感叹,“赵婆婆甚至还保留着当年的被褥,也许还是盼着我能够生还的。”
“既然这般舍得吃苦,为何不愿意试试经商?长安繁华,机会众多,总比永远挤在这里好。”
崔时夏脚步停住,唇角的弧度也抹平。
她望着贺翊元,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贺翊元蹙眉,脚步也随之停住,昏暗的月光里低头同她四目相对。
“那可你知晓,为何这段路如此黑吗?”
崔时夏眼底毫无笑意:“答案很简单,没有路灯啊。”
为何不去尝试经商,虾蟆陵为何多年没有路灯?那些饥寒交迫死在冬夜的乞丐,又为何不去吃一碗肉粥?
气氛冷凝,贺翊元听懂了她言外之意。
他并没有道歉,心底却隐隐泛着一些涩,那是贺翊元此生逍遥两界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我说此话,并不是希望你同情我。”
崔时夏敛去眸色新涌的嘲意:“风水轮流转啊……”
她继续迈步前行,好半天身旁也没有传来跟随的脚步。
崔时夏正欲回头张望,却猛然被拥进温暖的胸膛里。
“千万别回头。”贺翊元警惕的声音响在耳畔,“有人在跟踪我们。”
6. 诱饵
昏暗的月光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崔时夏竖起耳朵,除去夜风拂过枝叶的响动,就只剩下贺翊元微弱的呼吸声。
“他们在哪里?”她轻轻问道。
贺翊元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神识探索向身后茂密的草丛堆里,悄声给崔时夏报出方位。
“他们从院落跟踪到现在,一路躲躲藏藏的,没有罢休的意思。”
小缘扑扑翅膀飞出来:“要不然我先带神女回月老庙呢?”
灵鸟的身影不能够被凡人的眼睛察觉,是故只需两人恰个隐身诀,就能够顺利地摆脱小尾巴。
然而崔时夏却摇摇头,轻轻挣脱开禁锢。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生前并未得罪过这些人,如此锲而不舍地跟踪,反倒是个探索真相的机会。”
她就算回到李阿姐昔日居住的院落,从闲聊里也只能够探听出,李阿姐五年前因成婚搬离出去,夫家是位姓段的郎君。
至于搬离后的具体居所,则是一概不知。
“他们跟踪许久,至今不敢现身,恐怕也有着顾忌你的缘故。”
崔时夏眸光凝重,打量着贺翊元华贵的衣衫:“得顺理成章地支开你才行。”
贺翊元不语,只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福至心灵,崔时夏笑眯眯地歪头道:“记得保持愤怒哦~”
说罢,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不知是否趁机公报私仇,这巴掌声不可不谓响亮至极。
“你别再编造借口,你就是嫌弃我的出身!”
崔时夏怒目圆瞪,甚至故意甩了甩打痛的手掌:“现在嫌弃我丢人是吧?当初山盟海誓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这些呢?”
作为观察过无数夫妻吵架的她,演起戏来可谓是手到擒来,精湛又精湛。
当然,贺翊元的愤怒更是锦上添花。
哑巴夫君白皙的脸颊出现五个手指印,贺翊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有些懵。
无论天上人间,时至今日,从未有人敢用此等羞辱的方式对待他。
其实说是演技精湛,倒不如说是真情流露。
贺翊元抬手指着崔时夏,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唇齿翕动好半天,也没能够说出一个字。
崔时夏继续添油加醋:“你以为你自己很厉害吗?当初若非你家里有些薄产,我又怎么会嫁给你这个哑巴受罪?”
简明扼要点出哑巴的属性,既免去贺翊元想说辞的苦恼,更是让他挨巴掌的委屈憋在心里,难以宣泄。
他捂着脸,愤愤拂袖,耳垂金羽的红光闪烁,像是要将崔时夏活活撕碎。
而因为转身争执的缘故,崔时夏的余光得以瞥见不远处茂密的草丛堆。
俗话说,爱看热闹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凭借着神明加强的夜视能力,崔时夏轻而易举地便能够看清,草堆上端两双绿油油的眼睛,盯得很是渗人。
鱼儿已经上钩了,崔时夏演得更为卖力。
总而言之,哑巴是不会拆台的。
她从贺翊元打肿脸充胖子骗婚,数落到好吃懒做,最后哭天喊地的指责起来,成婚多年膝下无子的真相。
原来是因为——他!不!举!!!
草堆里探出的头颅更明显,两双眼睛瞪得浑圆,崔时夏甚至能够看见他们张的圆圆的嘴巴。
当然瞪圆的不止两双眼睛。
贺翊元愤怒和震惊不必多言,如今更是捎带着几分羞恼,无语地对其狂翻白眼。
时机完全成熟,崔时夏眼神示意。
“你可以消失了。”
“再见。”贺翊元咬牙切齿,“真想再也不见。”
说罢,这位气急败坏的窝囊丈夫,当即拂袖而去,背影消失在昏暗道路的尽头。
崔时夏的怒骂变成抽泣,久久没有停息。
她背对着草丛慢慢前行,小缘安静的站在崔时夏的肩头,加强了她独行夜路的勇气。
尾随的脚步逐渐靠近,骇得人心底发毛。
崔时夏拳头握紧,面上依旧装作无知无觉,用抱怨的呢喃混淆视听。
其实她很害怕,但这是她自认需要做的事情。
尾随的动静消失,换做后脑勺被狠狠地挨了一棍。
崔时夏被木棍打得跌倒在地,她下意识的朝后摸过去,瞬间感受到滑腻腻的血液淌在掌心。
“棍棒不长眼睛,实在对不住了。”
络腮胡大汉恶狠狠地盯着她瞧:“有什么委屈,到老爷面前再说吧。”
他身边的跟班还准备再补一棍子,崔时夏立刻识时务地两眼一翻,装死瘫倒在地面。
她感觉到自己被强行塞进麻袋里,脏兮兮的麻袋常年装砖块,里面被尖锐棱角扎出破洞。
崔时夏鼻尖靠近破洞,呼吸才勉强顺畅了些。
络腮胡将麻袋抗在肩膀上赶路,两人却没有聊天,没有透露出丝毫雇主的信息。
黑暗的麻袋里,崔时夏戳戳小缘的翅膀:“他跟上来没有?”
“仙君一直都悄悄跟在后面的。”
小缘担忧地望着她:“神女殿下,要不要小缘先帮你治疗伤口?”
即使是神明,拥有不老不死的特权,可受伤后却依旧会感到疼痛。
崔时夏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她后脑的流血已经停止,摇晃时还有些疼痛:“这绑架和李阿姐定然有关联,记得提醒贺翊元留心所有的细节。”
“我不会有事的,你去跟着他督促一下。”
小缘呆呆地点点头,依照吩咐向外穿透飞去。
约莫经过一个时辰后,络腮胡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随即就将崔时夏从麻袋里拽了出来。
她依旧扮演着昏迷中的模样,好在他们也没有唤醒她的意思,拿齐作案工具后就此离开。
等安静持续了好一阵儿,崔时夏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环顾打量起四周。
这里是废弃的杂物间,蜘蛛结网,灰尘遍布。
她起身巡视,并没有发觉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从废弃的匾额雕刻里知晓这户人家姓孙。
崔时夏正想着悄悄溜出去看看,不料屋外又传来动静。
她飞速躺地装死,须臾屋门被悄悄推开,有人故意放轻动作进到里面来。
“你没事吧?”孙姑娘悄声问道。
没有得到回应,她愈发担忧地靠近崔时夏,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幸好还有气在。”
说罢,孙姑娘小心翼翼地抬起崔时夏的脑袋,替她检查着后脑勺的伤口。
崔时夏按兵不动,任由这位小姑娘摆弄。
窸窸窣窣地被捣鼓了许久,崔时夏感受到伤口传来清凉的感觉,应该是被撒上止血愈合的药粉。
“常叔未免也太粗鲁了。”孙姑娘不满地嘟囔着,“就算是调查,也不能这样对待人家呀。”
她在抱怨完之后,熟练地擦掉灰尘里留下的脚印,消失在荒僻的杂物间外。
崔时夏这才敢睁开眼,后脑的伤口显然舒服许多,转眸发觉身侧竟摆放着一叠糕点。
她没有吃糕点,只是望着窗纸透进的微光,默默思索许久。
天光终于亮起,络腮胡偕同跟班们打开屋门。
他一眼就瞧见崔时夏身旁的糕点,皱眉啧了一声:“小姐怎么又这般心善,别哪天被歹人故意哄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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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哥别担心,咱们有好多兄弟都保护着小姐呢。”
跟班笑呵呵地回话,同时将一盆冷水朝崔时夏泼过去:“喂喂喂,快醒醒!”
中秋的天气已然带着凉意,这盆冷水更是将崔时夏浇了个透心凉。
她打着寒颤睁开眼睛,抹去满脸的水渍。
透过络腮胡和跟班们的缝隙,崔时夏看见对面屋顶上的小缘,以及枝叶遮掩里不慎露出的一抹黄色衣摆。
崔时夏心底霎时多了几分安全感。
而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她被强行带到这做豪华院落的会客厅里,路过的装潢摆件都彰显着这户人家财力不俗。
崔时夏被摁着肩膀跪在绣花地毯里,等腿脚都跪得发麻,孙老爷才姗姗来迟,优雅落座上首。
“你是谁?为什么要打听李忆柳的下落?”
孙老爷意味深长地盯着崔时夏,语气冷得将要结冰。
他身旁还站着位年纪轻轻的娇小姐,看见崔时夏浑身湿透的模样,显而易见地皱了皱眉头。
崔时夏转念便识别出,她就是昨夜替自己上药之人。
“我姓崔,是李忆柳的远房表妹。”崔时夏垂眸编着说辞,“此番前来长安,是想要求她相互照应的。”
“求李忆柳照应你?”
孙老爷嗤笑道:“此等破落户能够照应你什么?”
崔时夏指甲狠掐手心,眼泪立时便涌现而出:“我的父母忽然病故,我连埋葬他们的钱都是求乡邻借来的……”
“乡绅想要强娶我为妾,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会长途跋涉来找表姐……”
面对泣不成声的崔时夏,孙姑娘果然心软得不像话,赶快摇了摇父亲的手臂。
孙老爷语气稍作缓和:“那此人你可认识?”
身后的侍卫走到崔时夏跟前,展开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上面画着位颇有书生气息的中年男子。
这书生崔时夏的确未曾见过,可拿着画卷的侍卫,分明就是月老庙砍掉李阿姐头颅的首领!
她心底浮现些许寒意,摇头表态:“不认识。”
“撒谎!”
孙老爷猛拍桌面,震得茶杯都溢出茶水来:“你既说是李忆柳的表妹,怎么会连此人都不认识。”
难道这书生和李阿姐关系匪浅?
可是崔时夏的的确确对他毫无印象,强烈威压之下,她也没有撒谎的意思:“我真的不认识,还请老爷明鉴。”
“父亲先消消火。”
孙姑娘体贴地帮他顺着气,眸光愈发担忧地望着崔时夏:“这是李忆柳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姐夫,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老爷求您明鉴啊!”
崔时夏情真意切,声泪俱下:“表姐十多年前就背井离乡前往长安,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她!”
孙老爷见崔时夏情感如此真挚,几乎信了八分。
他正欲换个话题再多问些信息,没想到络腮胡紧皱着眉头,上前附耳嘀咕几句。
“好啊,你简直是不识好歹!”
孙老爷霎时暴怒起来:“依照你的说辞,那昨夜被你训斥离去的丈夫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崔时夏欲哭无泪,张唇半晌,也没编出解释。
她怎么就将哑巴夫君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络腮胡哥的记性也怎么就这么好呢?难道八卦使人印象深刻?
“撒谎成性,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老爷抬手就将茶杯丢向崔时夏,砸到她额头划出一道伤痕。
“将她关回去,饿上几天几夜。”他堵住孙姑娘求情的话语,“这几天,你也呆在自己闺房里闭门思过。”
7. 书院
崔时夏倒霉兮兮的被扔回了杂物间。
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揉了揉刺痛的额头,揉了揉结痂的后脑勺。
“真是倒霉。”崔时夏忍不住嘟囔着。
先前被冷水浇透的衣裳,好半天也干不了,让她冷得直打喷嚏。
良久,屋门被轻轻扣响,来者怪有礼貌的敲了三下。
“崔时夏。”低沉的气压渗透而来,“你不举的哑巴丈夫带着孩子来看你了。”
贺翊元伫立在她身后,阴影将崔时夏蜷缩的身躯完全笼罩住。
崔时夏脑袋有些昏沉,仰头望他:“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当然是来看你死没死透。”
屋外看守的侍卫全都被药物迷倒,躺在地上昏睡过去。
贺翊元望着她略显朦胧的眼眸,心里烦躁地揪起褶皱。
“你在发烧。”他直接指出,“作为神通广大的姻缘神,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的?”
崔时夏闯进他嫌弃的眼眸,下意识地转头回避。
她按照神识里对于治愈术的记忆,默念好几遍恢复的仙诀,依旧没有任何效果出现。
“真是倒霉透了……”
贺翊元眉心皱得更紧:“我比你更倒霉吧,实习期的考核竟然是辅助你完成实绩。”
“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崔时夏还想反驳,却又忍不住连环打了三个喷嚏。
贺翊元蹲下身来:“我说尊贵的神女殿下,你能先把自己弄干吗?”
“我要是有能力,会让自己保持湿透吗?”崔时夏理直气壮,“我又没有特殊的癖好。”
贺翊元不欲再同她争吵,轻轻握着崔时夏的肩膀,视线高度与她完全齐平。
等到除湿诀完毕,她衣裳头发全都被烘得暖暖的。
贺翊元认真地凝视着崔时夏额角的划痕。
“说实话,你真是活该。”他嘴唇像是粘了毒药,“满身的伤就是打我那巴掌的报应。”
崔时夏被烘得暖洋洋的,发烧的脑袋也清醒许多。
她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嘲讽道:“贺翊元,你吃饭的时候舔舔嘴唇,不会把自己毒死吗?”
“蠢的要命。”
贺翊元指腹贴上她的伤处,温热触感穿透破皮出血的肌肤,朝内部源源不断地输送灵气。
“我早已修成辟谷之术,才不会被饭菜毒死。”
治愈的灵气将血肉滋养,须臾,她的额头便恢复如初。
崔时夏下意识的伸手去抚摸,没想到却碰到贺翊元尚未收回的指尖。
她微微抿唇,心绪出乎意料的复杂。
贺翊元倒没有多想,伸出手掌轻贴着崔时夏被棍棒敲击过的后脑勺。
这样的姿势,使得两人靠得格外的近。
崔时夏可谓是直接被拥进他怀里。
贺翊元轻微的呼吸声,同昨夜月光里的背靠重叠。
她莫名其妙的觉得有些局促。
熬过坐立不安的时间,后脑勺的血痂终于也全然消失殆尽。
“你的傻-鸟就不会帮你疗伤吗?”
贺翊元稍稍推开些许距离,一只手还依旧握着崔时夏的肩膀,抬眸猝然对视上她晦涩的眼眸。
他也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些局促。
小缘闻言颇为不满:“明明是你在抢先。”
能言善辩,且小嘴抹毒的贺仙君噤声不语了。
他掩饰性的咳嗽两声,散落的碎发垂落,遮挡住脸颊浮现的微红。
“总而言之,你迟早会被自己蠢死的。”
崔时夏不置可否,轻轻摸摸红鸟安抚:“别理他。”
她想站起身来,但跪地蜷缩的时间太久,膝盖酸麻得有些使不上力。
崔时夏趔趄失重,贺翊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因为心存感激,所以故意对我投怀送抱?”
隐约的暧昧一扫而空,崔时夏无语地笑了两声:“你的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丰富。”
言归正传,贺翊元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讲述起短时间内收集到的信息。
孙家祖上乃贵族出身,后来从政难走转向经商,说是长安顶级富贵之一也不为过。
贺翊元翻动手腕,掌心显现出一根流光溢彩的金色羽毛。
他握住金羽挥舞,就像是握住墨笔挥毫。
半空之中,当即展现出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
这画像就是孙老爷画卷的复刻,甚至不仅仅限于复刻,画像之人还能说会笑的宛若活人一般。
这就是李忆柳的夫君,段郎。
崔时夏叹为观止:“你竟还有这样的能力。”
她盯着段郎研究半天,绞尽脑汁,也没能从记忆里搜寻出任何相关的信息。
“既然是书生打扮……”贺翊元若有所思地开口,“不妨干脆去书院打探一二。”
崔时夏点头赞许,两人一拍即合,骑着鲲鹏版的小缘飞驰而去。
他们前往的长安书院,是除却官办学府外最知名的私塾,也是两人结契的源头。
先前金羽笔隔空绘出的画像,已经正式落实成纸质版,卷起来握在崔时夏手里。
五年时光飞逝,昔日同窗好友,大多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亦或是继承家业娶妻生子。
贺翊元寻觅多时,才终于见到一位熟悉的面孔。
玉冠高竖,青竹外衫,高轩脸颊溢满粲然的笑容。
“多年不见,你瞧着倒是一点没变啊。”
高轩颇为唏嘘地怀念起来,“想当初我们结伴交友,载酒折桂,岂不快意?可惜时光匆匆,一去不复返。”
凡人百年寿命,对于天界也不过瞬间。
虾蟆陵夜以继日的辛劳,在崔时夏记忆里逐渐模糊,只剩鲜艳的瞬间依旧反复闪现。
李阿姐曾为她鬓边簪花,共游上元灯市。
崔时夏怔怔然地盯着冒烟的茶壶,鲜艳的簪花化作飞溅的鲜血,破败的月老庙定格住李阿姐生命的尽头。
“崔……时夏?时夏?”
贺翊元压制住亲密称呼的忸怩感,晃了晃她的肩膀:“那副画卷在何处,快快拿出来给高监丞过目。”
崔时夏回过神来,连忙将段郎的水墨画卷展开。
“诶?”高轩当即惊叹起来,“这不就是段荣吗!”
他望着贺翊元疑惑的表情,笑着合不拢嘴:“我们贺兄真是贵人多忘事,想当年山水偕游,段荣也参与其中呢!”
段荣出身并不显贵,但吟诗作对的天赋极高,颇有未来科举新贵的趋势,因而特招进书院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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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贵族纨绔们相约郊游,也乐意花钱邀约个增添风雅的跟班,是故段荣每每都作尾巴般跟随。
“贺兄你是万众瞩目,不记得他其实也正常。”
高轩盯着画像,忽然间遗憾地叹了口气:“后来段荣科举之路走得并不顺畅,成绩被人顶替,理论时更被打断了条腿。”
崔时夏眉心紧蹙,着急插嘴道:“他既是书院出身,自然受到书院庇护,为何成绩还会被顶替呢?”
“我们商贾子弟,怎能斗过官宦世家。”
只因顶替段荣成绩科举高升之人,乃是定北王府嚣张跋扈的世子爷。
“那他后来……如何了?”
“段荣应该是对科举彻底失望了,拜别昔日同窗好友后,娶妻成家不再志向仕途。”
高轩讲到此处,遗憾的神情转变为释然:“但他去年回来过,给书院捐献好几箱金银珠宝,说是报答曾经破例招生的恩情。”
至于为何发财致富,现在身在何处,段荣则全然闭口不提,孤身离去后自此杳无音讯。
线索到这里再次断掉。
崔时夏脑海里各种想法揉成一团。
段荣是如何成功发达的?为何会和孙家扯上关系?孙家又为何将他们夫妻恨之入骨?
这些事情定然有着必然的联系,就隐藏在看似寻常的细节里,需要人去全神贯注地抽丝剥茧。
“贺嫂,你还好吗?”
高轩担忧地望着崔时夏苍白的脸色:“天色将晚,今夜你们夫妻不若就将就一下,歇在书院客房里吧。”
贺翊元侧眸,瞧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贴崔时夏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亲密的举动发生在极快的刹那,幸好崔时夏沉浸在走神的思考里,并未对此有何表示。
贺翊元微微愣住,负手狠狠掐了下自己。
他这是在做什么?莫名其妙!
而高轩的盛情实在难却,等到崔时夏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走进长安书院的豪华客房里。
说是将就,实则客房宽敞舒适,装潢摆件也都别具匠心,丝毫不输世家府邸的雅院。
然而崔时夏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思,闷闷不乐地靠着椅背:“我觉得此事实在蹊跷,但却怎么都找不到其中的联系。”
“你的红线记账簿呢?”贺翊元坐在她对面,“可曾对李忆柳有所记载?”
崔时夏摇摇头:“红线记账簿只会记载关于正缘的细节,段荣之于李阿姐,却是惨不忍睹的孽缘。”
小缘白天飞行劳累,此刻在神识里正呼呼大睡着,她也不忍心去打搅。
沉默半晌,崔时夏再度陷入真相的迷雾里。
直到放置食盒的声音响起,崔时夏才发觉窗外天色变得黑黝黝的,肚子也委屈的“咕咕咕”叫了许久。
“先别苦想了。”贺翊元将饭菜摆放出来,“既然没有修习辟谷术,那么就先照顾好自己的胃。”
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惹得崔时夏肚子“咕咕咕”叫得更欢。
她望着贺翊元熟练摆盘的动作。
似乎是为了掩盖心头划过的悸动,崔时夏张唇就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语。
“难道你在天界的时候当过伙计?”
8. 白狗
这顿饭,崔时夏是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里吃完的。
话锋至此,她当然不指望贺翊元还能继续接话。
在他几乎可以杀人的锋利眼刀里,崔时夏默默放下碗筷,主动去收拾好食盒,归还书院厨房。
不过这个简单的插曲,倒是让她的焦虑消散几分。
衣衫被夜风吹进些许凉意,崔时夏缓缓踱步,心想贺翊元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既能够仗着身份,嚣张跋扈地抢走她的红丝线;也会在遭遇威胁时挺身而出,细致地为她疗伤。
甚至,记住争执时她没有修习辟谷的细节。
崔时夏摇摇头,抛掉脑海里的胡思乱想。
权当贺翊元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早日摆脱她而努力吧!
崔时夏推开屋门,一股清幽的香味窜入鼻息。
夜色深沉如墨,客房内烛火全数吹灭,唯独香炉里点燃着昂贵雅致的香料,袅袅轻烟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他们以夫妻为借口行事,客房自然安排一间。
贺翊元并未商量,便径直将床榻让给了她。
他背靠着檀香座椅,睡姿一如既往的豪放,手脚四仰八叉地随意乱搭着茶桌。
这副模样,同财神殿初见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崔时夏默默端详着他的睡相,须臾才踮脚绕过木椅,躺在柔软的床榻里。
横竖睡不着,她索性借着夜视能力,召唤出红线记账簿来仔细翻看。
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崔时夏认认真真地阅读着其中记载的内容。
姻缘账簿亦可解释为公务待办,除却金玉良缘的牵线细节,就是各类人力物力损耗账目的数额。
至于黑线孽缘,则没有丝毫的提及。
崔时夏苦思冥想着,烦躁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若说良缘的源头,是月老牵好的红线。
那么孽缘的源头,又会是什么呢?
没有姻缘神的牵线,也不信奉月老的神力,百姓的婚姻大师,往往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了!”崔时夏倏然间灵光乍现,两眼放光,“还有说亲的红娘!”
假使能够寻找到当初为段郎说亲的红娘,说不定能够挖掘出其他有效的消息。
她越想越激动,澎湃的心潮驱散了所有的困意。
崔时夏辗转难眠,干脆也不再强求,翻身下床,准备出去书院荒僻处研究神力。
不料这窸窸窣窣的动静,严重打搅了贺翊元的安宁。
他双眸依旧紧闭,眉心紧紧皱起,烦躁之意盘旋在心头。
作为天界“起床气”首屈一指的仙君,贺翊元意识尚未清醒,却抬手向前甩出一道灵波。
崔时夏就被猝不及防的攻击到了。
她捂着右肩膀,闷哼一声。
这声响愈发加重起床君的脾气,贺翊元长臂一伸,莫名其妙地将崔时夏扯进怀里,简单粗暴地捂住她的嘴巴。
崔时夏更是被吓得不轻,都这样他还没醒?
而且动不动就与她肢体接触,她也是会喊非礼的好吗?
屋内重归于安静,贺翊元心满意足的继续睡过去。
崔时夏的嘴唇还被手掌捂住,呼吸间的雾气从指缝里流出,她毫不留情地狠狠咬了下去。
“嘶——”贺翊元眼睛忽然睁开,“你在做什么?”
他被疼痛惊醒,嗓音还带着些沙哑,手掌却未及时挪开。
崔时夏故技重施,狠狠再咬了一口。
尖锐的贝齿刺入血肉,贺翊元躲闪不及,掌心渗血的咬痕再度加重。
“我在咬你啊。”崔时夏得逞地笑起来,“谁让你莫名其妙打我。”
贺翊元只觉冤枉:“我何时打了你?”
崔时夏还保持着被拽入怀中的姿势,略显暧-昧的坐在他的大腿上,作势就要扒右肩的衣裳给他看。
假动作被当真,贺翊元当即错愕的别开脸去。
电光火石间,崔时夏掏出金银锁便砸向他的肩膀,顺势挣脱开禁锢的怀抱。
“你打了我,我打回去,就此两清。”
贺翊元吃痛地捂住肩膀,神器结结实实的一道攻击,比他随意挥出的灵波强出千万倍。
他咬牙切齿地念过治愈术法:“打来打去的,崔时夏,你到底几岁了?”
崔时夏握着金银锁,抬臂抵在他的面前。
神器周身雕刻的晦涩符咒流动着光芒,散发着危险的威胁警告。
贺翊元本着实事求是的探究精神,抿着唇角抚摸着金羽,夜间情景的留影立刻展现在二人眼前。
看完,他自知理亏,嘴巴却还是很硬。
“……那又如何?”
贺翊元重新惬意地躺靠着椅背,仰着头望着她:“是你先制造噪音,扰人清净。”
没指望不可一世的贺小仙君能够真心道歉,崔时夏收回威胁的金银锁,默默转身落座,低头研究起来。
半晌都没得到回复,贺翊元率先沉不住气。
他纠结片刻,竟主动抛出话题。
“看来你没有想象当中的蠢嘛。”贺翊元夸奖的话听着依旧恶毒刺耳,“半宿时间就领悟了神力的调用。”
崔时夏淡淡抬眸瞥他一眼,不予理睬。
尴尬的沉默持续着,贺翊元不免有些羞恼:“崔时夏,我在同你讲话。”
“我知道。”崔时夏简明扼要,“我不想理你而已。”
就在刚刚,她以心念翻阅红线记账簿时,出乎意料地将神力失效的真相成功发掘。
由于凡人继神的局限,崔时夏无法凭空施展仙诀,但若召唤出金银锁的加持,就可以突破这限制。
至于那被贺翊元抢走的红丝线,只是姻缘神单纯缔结良缘的工具,并不具有增强或是凸显神力的效果。
崔时夏继续研究着金银锁雕刻着的晦涩符咒。
说是认真研究,实际好半天眼神都没移动过。
“崔时夏。”有人闷闷的在喊她,她不理睬。
“崔时夏。”有人委委屈屈的在喊她,她不理睬。
“神女殿下……”
有人可怜兮兮的站立在她眼前,崔时夏终于舍得抬眸望向他:“贺想仙君几番唤我,究竟意欲何为?”
贺翊元眨着无辜的星星眼:“方才你说我们打个来回,算作两清,实则并非如此。”
“此话怎讲?”
崔时夏警惕着重蹈美色覆辙,却忍不住想要听听他的歪理。
只见贺翊元眼尾泛着微红,柔弱地抬起手臂,将受伤的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神女殿下还咬了我。”他着重强调,“两次。”
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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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挑眉:“……那你是想咬回来?”
“我才不要伤害神女殿下。”
贺翊元缓缓靠近,拉近二者的距离:“殿下亲自帮我疗伤好不好?”
缄默里,他作势虚弱地抽气:“……好痛。”
崔时夏认真地凝视着贺翊元掌心的牙印。
瞧着伤口都快愈合了,哪里来的好痛?
如此精湛的演技,她简直甘拜下风,两分的疼痛配合贺翊元泫然欲泣的眼神,赫然展现出了八九分的程度。
就像是毛茸茸的小白狗,朝着主人摇尾乞怜。
可怜,且可爱。
崔时夏忍不住询问道:“你这到底是从哪里偷师来的招式?”
油盐不进的态度,令贺翊元略微尴尬,但是他显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
贺翊元微微将掌心缩回些距离,低垂着头颅,似乎是攒够失望后准备离去。
“倘若神女殿下嫌弃我,往后我不再叨扰便是。”
茶香四溢啊,崔时夏默默感叹。
说罢,贺翊元正准备撤退,手腕却忽而被温热的触感缠绕,阻止住贺翊元的动作。
是崔时夏主动拉住了他。
“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的态度,竟然坠崖式的转变。
崔时夏温柔地牵着贺翊元的手腕,金银锁在掌心上端徐徐旋转,施展着疗愈的仙诀。
她娇艳的樱唇轻启:“我怎么舍得嫌弃你呢……”
崔时夏颇为自恋的感叹,自己也是泡了壶好茶啊。
似碎石投进原本平淡无波的湖面,贺翊元得逞的眼神里闪现出几分错愕,内心泛起不可言说的涟漪。
他按照计划,试图趁机抢夺金银锁。
没想到就在神器到手不过刹那,金银锁竟然在贺翊元掌心炸裂。
没错,就是莫名其妙地,炸掉。
假神器化为乌有的瞬间,滚烫的热度将他掌心快愈合的伤势加重,惹得贺翊元原地叫唤好半天。
他呆愣愣地皱着眉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始至终就没有相信过。”崔时夏歪头摊手,“同样的陷阱我才不会跳进第二次。”
贺翊元掌心依旧灼热,双颊也显而易见的爬上绯红,不知道究竟是羞是恼。
他将手臂负在身后藏好:“算你厉害。”
崔时夏好整以暇地继续刨根问底。
“所以到底是从哪里偷师来的招式,竟让你不厌其烦地用了一遍又一遍?”
此话一出,贺翊元的神情显然是羞远胜于恼。
遥想曾经,的确有只毛茸茸的小白狗在他怀里撒娇,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扑腾着小小的爪子挠他手指。
有时小白狗狂玩半天回家,浑身沾满脏兮兮的灰尘和泥土,就蹲在屋外可怜兮兮地冲贺翊元叫唤。
不过,贺翊元才不肯将这些告诉她。
他装腔作势地冷哼两声,头也不回地重新窝回木椅里,说话的语气阴阳怪气。
“瞧着都快要三更天了,明日还要抓紧调查,神女殿下还是早点歇息吧。”
崔时夏若有所思地笑起来,美滋滋地也重新躺回床铺。
这里面肯定有故事,而且绝对是个精彩的好故事。
等到将来有机会,她定要将这故事完完整整的挖掘出来。
9. 机遇
翌日清晨,两人辞别高轩,重新启程。
崔时夏将昨夜想法和盘托出后,依照记忆里的路线,在复杂的虾蟆陵里拐来拐去。
尚未见到期待里的旧面孔,却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将矮房围得水泄不通。
乌泱泱的围观群众里,崔时夏艰难地挤出一条缝隙,朝热闹的根源望去。
熟悉的络腮胡,熟悉的追兵首领。
他们不由分说,粗鲁地架着人强行离开。
即使相隔甚远,看不清被绑架者的面孔,崔时夏却凭靠其脚踝缠绕着的丝线,轻易地认出了身份。
那就是她所寻的钱红娘,可惜竟被孙家抢先一步!
贺翊元紧随其后,见她面色不虞,猜到几分答案。
然而崔时夏所烦闷之事并不仅限于此,她转头悄悄问道:“你看见她的脚踝没有?”
“看见了。”贺翊元神情显得凝重,“很壮观。”
用“壮观”来形容眼前的情景,并不会有过度夸饰之嫌。
钱娘子两条腿全都缠满了丝线,黑红夹杂,数不胜数,相互抵抗的雾气交织出诡异的暗红色。
崔时夏蹙额:“既然不是她自身的姻缘,姻缘线怎么会缠绕到她自己身上?”
“替人做媒也要凭良心的呀。”小缘见惯不惊道,“若有见利忘义之徒故意牵线孽缘,黑线的恐怖也将会反噬。”
由此可见,钱红娘此生经手的姻缘数实在壮观。
孙家将钱红娘强行拽走后,围观人群也是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本就居住于此的邻里街坊继续唏嘘。
好不容易想到的线索再次断掉。
崔时夏十分沮丧的垂着头,抬脚狠狠踹向路面散落的碎石。
石头尖锐,棱角划破鞋履,重重磕到她的脚指甲,崔时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贺翊元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当心些吧。”
“怎么还笑得出来的?”崔时夏撇撇嘴,忍住了揉脚指头的不雅举动,“如今我们可任何头绪都没有了。”
“那就将此事暂且搁置呗。”
贺翊元不以为意地笑笑,同时善解人意地背过身去,体贴的为她留出揉脚空间。
“游山玩水也好,回神庙歇息也罢,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到极致,“只不过并非现在而已。”
消极拖延的态度算不上错误,但是放纵自己享乐不去办事,只会让崔时夏感到空虚的焦虑和不安。
半晌都没有得到反驳,贺翊元乘胜追击:“若在人间实在是觉得烦闷,也可回天界紫湖好好沐浴放松。”
“在下颇有些家资,愿意宴请神女一起前往。”
崔时夏瞧他越说越欣然,简直是心动得难以言喻。
她并未揉揉脚趾,反而抬脚就揣向贺翊元。
“天天就想着放松玩乐呢。”崔时夏气鼓鼓地喊道,“段荣的事情彻底查清前,你休想请假歇息。”
贺翊元躲闪利落,摇头叹息。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俗话说,有人屋漏偏逢连夜雨。然而否极泰来,人在幸运的时候,也可做到想打瞌睡就会被送枕头。
崔时夏恼怒的喊话并未控制音量,惹得先前某位并未离去的看客朝她迈步靠拢。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古怪地问道,“你们想找段荣做什么?”
崔时夏微微愣住,心道这绝对是个难得的机会。
荣归故里慷慨捐款的段荣,必然是不缺少钱财的,崔时夏只能够模棱两可地说道:“他答应过我们一些事情,只是尚未完成,人就莫名失踪了。”
没想到此话一出,男人显得愈发精神。
他端详崔时夏须臾,转眸认真打量起旁边的贺翊元,似乎养尊处优的矜贵气质更具有吸引力。
特别是当视线移动到其腰间的玉佩时,灼热得仿佛能够隔空将其抢夺过来。
“我姓张,敢问公子贵姓?”
贺翊元淡然以对:“免贵姓贺。”
姓贺啊……老张费劲心思,也没能够想到长安哪户达官贵人是贺姓,但他绝对不愿意错过此等好机会。
“这么说来,我老张与贺公子也算有缘。”
老张神秘地笑起来:“其实段荣也曾答应过我好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办呢。”
视线实在是太过灼热,贺翊元索性摘下玉佩来,随意递交给老张。
“想来你对此物很是喜欢。”
何止是喜欢啊,崔时夏观察着,老张接过玉佩的神情简直虔诚到极点,似乎双手捧着的是何种神器。
而贺翊元的举动,落在老张眼里,是为十足的诚意。
他凑近仔细研究着玉佩的材质与纹路,越看越是赞叹不已,兴奋得双手都微微颤抖。
“恕我冒昧询问一句,贺公子是花费多少才将其收入囊中的?”
贺翊元张开手掌,显露五根修长的手指。
如若记得没错,应该是……五两银子。
他苦思冥想般回忆起来,此物乃是很久很久以前,交游好友的佩戴之物。并且因为打赌惜败,好友甚至倒贴五两银子同玉佩一齐赠予了他。
老张激动出声:“五百万两简直是良心价啊!”
贺翊元皱眉摇头,老张理解为不许声张,忙不迭地捂住嘴巴狂点脑袋。
旁边的崔时夏震惊得眼珠都快瞪出来。
豪掷五百万两银钱,就只为买得这小小的一块玉佩?甚至老张还觉得非常良心和划算!
她知道贺翊元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但是崔时夏作为穷苦出身的半路神仙,对于钱财的敏-感程度已然登峰造极。
盛世长安,每斗粮食约莫平均在十五文左右。假若这些银两全部购入粮食,也就是三千三百万石米!假若用以购置虾蟆陵的房屋,保守估计都能够买五十万套!
崔时夏张目结舌,这就是贺翊元所说的,只是颇有些家资?
“贺公子您真是好眼光啊。”
老张真心地奉承着,激动得满脸涨得通红:“能够欣赏过此等宝物,也不枉我活过这大半辈子。”
“实在是过奖了。”
贺翊元将其重新挂回腰间,话题牵引到正事:“我们正在寻找段荣的下落,不知阁下是否知道些线索?”
这般随意对待玉佩的态度,更是羡慕得老张惊异。
倘若他能够拥有此等宝贝,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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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层层机关将其保护起来,哪里舍得挂在腰间磕磕碰碰的?
“段荣赚得盆满钵满,说也不说便销声匿迹,也害得我们苦找。”
老张愤恨地冷哼道:“他手头的货不够水灵,办事的态度更是轻狂的没边。”
闻言,崔时夏转头同贺翊元对视,两人纷纷读懂彼此眼底的凝重。
想必这价值五百万两的玉佩,已经成为真心接纳的凭证,阴差阳错间,老张愿意主动领他们到那神秘的圈子里了。
他们两人跟随衣衫朴素的老张,从荒凉破败的虾蟆陵贫民窟,一路行至长安最繁华的地段。
红漆楼檐,纱帘飘舞,丝竹乐音里混着娇笑连连,分不清是胭脂摔落还是酒坛裂碎。
崔时夏紧随着老张穿过花楼,姑娘们见到他似习以为常,也不撒娇劝酒揽客。
反倒是贺翊元这生面孔显得稀奇,她们正欲散发魅力宰宰肥羊,就被老张冷冽的眼神给骇得退避三舍。
“姑娘家家不懂事,还请贺公子见谅。”
穿过花楼隐蔽的暗门,原来后面别有洞天。
暂且不赘述装潢有多奢华,单单论摆放在外的文物古玩,全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老张一路将其领至某隔间前,礼貌地轻轻扣了三下,就听得屋内传来苍老的“请进”声音。
“斯老爷,我老张今朝有幸结识了位贺公子,专门邀请他来此处,介绍同您认识。”
老张点头哈腰的态度愈发恭敬。
他伸直手臂邀请两人前去隔间内部落座,甚至亲自为他们沏好茶水。
斯老爷略显好奇的轻笑两声:“究竟是何人何物,竟然惹得你这般重视,非要我来帮忙掌掌眼。”
贺翊元其实毫不在意这玉佩有多珍贵。
他只想快些寻觅到段荣的下落,好让这位新官上任干劲十足的姻缘神女去休息放松。
当然,他的算盘是自己也能够跟着休息。
欠债是还不完的,实习是无期的,还不如混混资历等待合适的机遇,先前的月老不就是如此吗?
安静的隔间内,斯老爷戴好了琉璃镜。
他细致地研究起玉佩的花纹和材质,直到茶壶的水都饮尽,斯老爷甚至变得比老张还要兴奋和激动。
“是真的,真的是八百年前的好东西!”
斯老爷视如珍宝般双手捧着玉佩,热切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贺翊元:“不知老夫能用什么东西,才能够换得您手中这块玉佩?”
“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好了。”贺翊元微微蹙眉,朝他挥挥手,“我只想知道段荣的下落。”
话音刚落,只听闻“砰”的一声闷响。
斯老爷竟然直接双膝跪地,朝着贺翊元和崔时夏的方向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好半晌都没直起身来。
崔时夏可受不起此等大礼,连忙站起身来避让,反而是贺翊元从容得心安理得。
“段荣的行踪在下自会倾尽全力寻找。”
斯老爷将玉佩牢牢地握在手中:“承蒙贺公子慷慨解囊,往后天机阁愿意为公子排忧解难。”
贺翊元闻言,总算是有了些其他的反应。
“原来这里就是传闻中的天机阁。”
10. 鲜花
崔时夏并未听说过天机阁,但她懂得不明白就不插嘴的道理,乖乖杵在旁边当空气。
爽快约定后,斯老爷恭恭敬敬地送两人离开,承诺等寻得段荣后,定然及时将消息告知。
届时钱货两讫,玉佩才算真正易主。
退出莺歌燕舞的花楼,街道两旁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两人并肩而行,崔时夏犹豫再三,开口询问道:“八百年前的好东西,你真舍得将其送出?”
“人间八百年,也不过是天界八百天而已。”
贺翊元握住腰间坠挂的暖玉,熟悉的雕刻纹路,仿佛带他穿梭回过去。
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却已化为白骨森森。
“过于恋旧,反而会导致人停滞不前。”贺翊元唇角的弧度浅淡勾起,“物尽其用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话语洒脱,但他眼底浮现的几分惆怅,恰好被崔时夏成功捕捉到。
看在贺翊元尽心竭力帮忙的份上,她自知再谈玉佩,怕是会触及到伤感之事,故而生硬地转换着话题。
“那你到底……多少岁了?”
贺翊元闻言微愣,意外闯入她满是揶揄的眼眸:“没你想象中的那样老。”
“即使时常下凡游乐,也不过天界眨眼片刻。”他蹙额解释道。“依照天界时间,我也不过是及冠的年纪。”
“及冠啊……”
崔时夏立即抓住他话语里的漏洞,默默心算起来。
片刻之后,她几乎是惊呼般拽住他的袖摆:“那你在人间的年龄,至少是有七千两百岁了!”
“两界流逝不能够这样算。”
贺翊元观摩着她的神情,即使早有预料,仍然还是被这数字惹得抿唇。
于是乎,他认认真真反驳道:“神仙鬼怪寿命奇长,即使再过十次及冠之龄,依旧能够被称之为盛年。”
“那我不管。”崔时夏笑得眉眼弯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计算里,“你刚刚就是承认自己的确七千余岁了。”
说罢,她语气调侃戏谑,恭恭敬敬福身作礼。
“先前不知仙君贵庚,多有得罪,实在是惭愧。”
“你……”
贺翊元一时无语。
他颇为无奈地背手转身,不欲再同崔时夏理论。前进的步伐越发迅速,似想要甩掉喋喋不休的吵闹声。
熙熙攘攘的闹市,有人快走,有人追赶。
穿越摩肩接踵的拥挤,崔时夏喘着气快走,却也只能发现两人被挤散的距离逐渐变大。
她索性见好即收,就近坐在花摊旁边的小凳上歇脚。
不过是想借着年龄逗逗他,怎么贺翊元生起气来跑得无影无踪的?她才懒得去追呢!
埋着脑袋揉揉脚尖,先前被碎石踢翻的指甲盖还裂着,崔时夏心头无名火愈演愈烈。
小缘扑扑翅膀哄道:“贺小仙君多年来都是这般性格,天帝罚也罚过几轮,咱们不要和他计较啦。”
“我才没有和他计较呢。”崔时夏咬牙切齿,“能够甩掉他,是我求之不得。”
小缘默默帮她疗愈伤口,随后茫然无措地围绕着她飞行几圈。
即使开过灵智的鸟禽,依旧没有多余的哄人经验。
它明知道崔时夏口是心非,张张口却不得其法,亲切地蹭蹭她的脸颊算作安慰后,悄悄缩回神识里歇息了。
人山人海的闹市,崔时夏单薄的身影在对比里显得格外孤单。
好在花摊老板年过古稀,见多识广。
白发苍苍的老妪瞧着崔时夏气鼓鼓的模样,还时不时地假装不经意地张望远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小姑娘莫要着急。”老妪慈眉善目地劝慰道,“闹市拥挤,走散是常有的事情,他总归是会回来找你的。”
崔时夏皱眉反驳:“他才不会呢,他就是故意甩掉我的。”
“原来如此啊……”
老妪但笑不语。
她拖着佝偻的身躯卖花,同时默默帮崔时夏观察着附近的情况,心里期盼着“他”的早日归来。
其实说实话,崔时夏完全可以先回月老庙歇息。
毕竟段荣的事情发展到这里,能做的都做了,后续也只能等待天机阁的消息反馈。
但是她就是没有,崔时夏说不出是为何。
她索性起身过来帮花摊吆喝叫卖,强行转移着自己的注意。
事后若要再问起今日,崔时夏便嘴硬地有理可辩。
暮色西沉,再喧嚣的闹市也有收摊结束的时候。
饶是花摊老板再自信,此刻也心底也有些打鼓,收拾花束的动作故意放得缓慢,角落里悄悄留好一束向阳花。
她想走前将花送给崔时夏,代替消失的人聊以安慰。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锭银元宝被稳稳的放置在桌面。
老妪诧异地抬头望去,眼前俊俏的郎君却悄悄竖起食指,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她打鼓的心重新归于安宁。
想来自己半生阅历,总归是不会出错的。等赌气的郎君理智回笼后,总归是肯低头回来找的。
而此时的崔时夏劳累过半日,额角碎发已被汗水浸湿,正默默坐在小凳里晕晕乎乎地出神。
她埋着脑袋,倒也没想什么要紧事。
神识里面的红鸟躺在柔软的云床上,小手抱着软软的鲜花枕头睡得正酣。
它打呼噜的声音很有规律,崔时夏屏息敛气地数着长短,差点将自己逗笑出声。
好可爱……此鸟怎么这么可爱……
她憋笑的肩膀颤抖,远远瞧着,似乎是在哭。
远处的贺翊元手握向阳花,靠近的脚步倏然间变得有些踟躇。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久,他抛下她独自走掉,崔时夏竟然会伤心到哭泣吗?
即使他……确有几分姿色,难道这就是崔时夏看中他的理由?他在她心里已经重要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至于吧!
贺翊元眉心紧紧蹙起,自恋地胡思乱想着。
花摊老板却以为他犹豫,在旁边不断给予鼓励的眼神,甚至频频点头表示肯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贺翊元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把心一横就迈步前进。
崔时夏依旧没发觉来者的靠拢。
她观察小缘的睡姿简直已经到达痴迷的地步。
酣畅淋漓的呼噜声,偶尔迸发出变幻莫测的惊艳呼噜。
似陈旧的铁锯,似冒泡的沉鱼,崔时夏甚至都要将自己活活笑晕过去。
在规律涌现的紧要关头,小缘忽然间噤声蹙眉。
推测应该是偷吃太多零食有些消化不良,它旋即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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嗝。
是否惊天地,崔时夏不知晓,总之她这个姻缘神确实被笑得眼角涌现出泪花。
她再也忍耐不住,被笑得从板凳弹射起飞。
未曾想,却意外扑进来者宽阔的胸膛里。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彻底僵在原地。
熟悉的浅黄衣裳鲜亮,鼻息里更是萦绕着贺翊元独特的幽香,崔时夏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幽香,反正确实挺香的。
缄默良久,为了缓解尴尬气氛,崔时夏一如既往地语出惊人:“……你也喜欢用香薰吗?”
闻言的贺翊元,僵硬的手终于被打破冰封。
原本他搂腰也不是,推开更不是,此话一出简直是完美的台阶:“我从来不用香薰。”
他终于发现这位姻缘神女的脑回路确实有些奇妙。
贺翊元顺理成章地告诉自己,只要依照花摊老板的指示哄哄,将事情早日了结掉就好。
没错,哄哄而已,不过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想通以后,贺翊元空着的手轻轻搭着崔时夏的肩膀,将她缓缓地拉开一段距离。
他递交出娇艳的向阳花到她面前。
“给你。”贺翊元忸怩的错开视线,“别伤心了。”
如今,被冰封的人变成了崔时夏。
她哪里伤心了?他不要瞎讲好吗?而且贺翊元莫名其妙送她花又是什么意思?
崔时夏的心绪被这句话搅得乱七八糟。
但是她的手臂比脑子还要快,竟然讷讷地伸出来将向阳花捧入怀中。
花香满怀,却不比刚才他怀抱的幽香。
“那……多谢?”
崔时夏不确定贺翊元的态度,总之是示好的趋势就没差:“我们现在要回去吗?”
说罢她就有些后悔,小缘还在神识里睡得昏天黑地。
好在贺翊元回答令人省心,并未去打搅小缘的美妙睡眠:“可以随我随便走走吗?”
崔时夏握着向阳花,轻轻点点头。
他们并肩而行,步伐放得很慢,她得以有机会仔细欣赏向阳花的勃勃生机。
花瓣里还沾着保鲜喷洒的清水,晕红的霞光里,浅黄的色泽同赠予者的衣裳同样鲜亮。
这是他送的花,送的恰好还是她喜欢的花。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送她花。
莫名其妙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感动,崔时夏手指仔细拽出向阳花的瓜子,香香脆脆地嚼了起来。
贺翊元默默领路,他们远离繁华闹市,最终驻足于寂寥的废弃荒郊里。
说来倒也奇怪,这周围方圆百里寻不到丝毫住宅的痕迹,却凭空出现三两颗长势繁盛的柿子树。
满树成熟的柿子,吉庆的朱红色将荒郊装饰出生机。
“你曾经来过此处吗?”
贺翊元问完自己也都发笑,八百年前的老地方,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来过。
崔时夏果然不负期待地摇摇头:“未曾。”
“料想也是,不过倒是正好赶上时令。”
贺翊元抬起手臂,轻松摘下一颗饱满的柿子递给她:“我就是特别带你来见玉佩真正的主人的。”
等等……玉佩的主人?八百年前的旧友?
崔时夏僵在原地,那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11. 保护
即使崔时夏机缘巧合之下成为神明,时至今日,她也依旧未曾见过鬼怪。
而且平心而论,她确实是害怕鬼怪。
崔时夏自幼时便深信传闻,人在生前倘若做过错事祸事,死后便会被阎王殿审判惩处。
扒皮抽筋,疯狂折磨,不得轮回。
而她恰好,曾经确实做过亏心事。
“你在想什么,怎么面色难看成这样?”
贺翊元疑惑地挥挥手,将拨好皮的柿子送入口中。
“没事。”崔时夏颇为心虚地岔开话题,“你不是修习辟谷了吗,怎么还吃起来了?”
“辟谷术是不用吃饭,不是不能吃饭。”
贺翊元将身躯倚靠着柿子树,指关节无语地敲击两声树干:“周兄你瞧瞧,这都给我安排的什么领导?”
原来相见的玉佩之主,非人非鬼,只是几颗荒郊野外的孤独生长的柿子树。
崔时夏放松下来,听着眼前之人开始介绍起柿子树的渊源。
昔日意气风发的好友,亲手播撒种子栽树,他们也曾围绕幼苗把酒言欢。
可惜岁月无常,自好友身亡后,柿子年年都烂在树上。
八百年前的树,八百年后的果实,物是人非,心比酸烂的柿子还要涩。
崔时夏心想,贺翊元主动提及过往经历,需要的或许并非是无效的安慰之语。
“原来这老树来历久远。”
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采摘下好几颗红柿:“机不可失,这样香甜的果肉,我可得连吃带拿,多多享用。”
物尽其用,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贺翊元果然立时粲然一笑。
他深邃的瞳孔里,划过真切的喜悦。
“若是喜欢,你随时都可以前来。”贺翊元抚摸着树干粗糙的纹理,就像握着苍老的手掌,“他生前最喜欢热闹。”
凭借一株向阳花,几棵柿子树,两人原本被迫绑定的紧张关系,潜移默化的趋于缓和。
回到月老庙以后,崔时夏将神殿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即使没有用来修缮的财款,好歹瞧着也整洁了许多。
特别是那些姻缘铁锁,她将其与记账簿一一对应记录,算是默默完成了无人在意的工作交接仪式。
说是无人在意,依旧有些不大贴切。
至少爱睡觉打呼噜的那只傻-鸟是在意的。
但是反正那位爱享受的贺小仙君是不在意的。
他在云床里舒舒服服地躺了好几天,躺到后期崔时夏几乎难以忍受,索性施展屏-蔽的仙诀,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这样好的闲暇,贺翊元没机会多享受几日,天机阁便向他飞鸽传信。
他们虽未能搜寻到段荣的下落,但是意外找到了段荣的师父。
斯老爷特地亲自写信嘱托,请贺公子务必亲自前往,“东西”定然能够使得他满意离开。
崔时夏凑近信纸,只见连笔的墨迹龙飞凤舞,她简直看不懂分毫。
“这些并非长安现今通用的文字。”
贺翊元读懂她的蹙额,缓缓解释道:“他们是故意以潦草篆书前来试探我们。”
弯弯绕绕的笔画,崔时夏的确瞧不出什么名堂。
先前压抑的疑云笼罩在她心间,似乎贺翊元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崔时夏不想再做那稀里糊涂的空气人。
“所以天机阁三番五次提及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何物?”
贺翊元微叹:“届时你便知晓。”
这个没有答案的哑谜,使得崔时夏万分心痒。
好在距离信上约定的时间不差多远,她只能够强忍着好奇心,将月老庙里里外外重新扫洒几遍。
终于等到揭晓答案的那天。
贺翊元塞给她一套夜行衣,两人在深夜里乔装打扮,前往长安荒僻的高山坟头赴约。
斯老爷等候多时,抱拳行礼:“贺公子你们来了。”
客套的话不必多讲,崔时夏瞧着蜷缩在老张身后的生面孔,诧异的眼神几乎凝固在他身上。
老张见状,立即将其踹到视野之内。
“贺夫人见笑。”他谄媚似的笑起来,“这便是段荣的师父,恰好也是姓段,江湖人称断魂。”
“原来是断魂爷,久仰大名。”
贺翊元听懂弦外之音,故意以嘲讽的语调来阿谀,眼神却比冰封七日的寒潭还要冷冽。
“既然听说过我的名字,待会儿最好乖乖听命我的吩咐,否则神仙显灵都救不了你们。”
断魂大爷恶狠狠地冷哼道:“若非有把柄落在天机阁手里,这关乎性命的勾当,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清高个什么劲儿啊。”老张看不惯他,抬腿又朝他后臀踹了一脚,“你做的这些腌臜事还少吗?”
崔时夏听不懂这些暗语。
她只觉得周围阴气森森的,让她浑身都感到诡异的难受和压抑。
断魂大爷被踹翻疼得抽气,对着老张骂骂咧咧好一阵儿:“这能和过去相提并论吗?你知道今晚去的是什么好地方吗?”
“好了好了,都别再吵了。”
斯老爷贴心地站出来唱白脸:“断魂爷在江湖的名号响当当的,我们这些门外汉岂敢怠慢?”
“算你识相!”
断魂大爷揉着屁-股站起身来,花白头发显示着约莫半百的年纪,活动手脚的姿势却是无比灵活。
他指挥着天机阁跟随而来的侍从们,将这荒郊野外的坟头杂草几乎砍了个遍,终于寻觅到某处隐蔽的松土。
经过锋利的铲子挖掘,很快便打出容纳人通行的洞。
断魂大爷提着油灯率先进入,后面跟着两位保护的侍从。
须臾,地下便传来叫喊:“下来吧!”
贺翊元和斯老爷交换过眼神:“您先请吧,我来断后就行。”
“如此也好。”
斯老爷瞧他面色从容,似乎是做过无数次断后的老手,便放心地嘱托道:“天机阁的两位精英,也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说罢,他和老张的身形也消失在漆黑洞穴里。
崔时夏心跳如鼓,那股诡异的慌张感愈发强烈:“贺翊元,我们真的要下去吗?”
“别怕啊。”贺翊元安慰地笑笑,“我在这里呢。”
她依旧摇摇头:“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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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东西,你比任何人都需要。”
贺翊元语重心长地说完,径直握住崔时夏的手腕,引领她共同进入神秘的洞穴:“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碎叶和朽烂的动物尸体,拌着泥土铺满进入的洞穴。
崔时夏伸手抓了一把,泥里和着大量石灰。
她好像忽然便意识到,那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是什么了。
但是为何贺翊元就笃定,她比任何人都需要那些“东西”呢?
穿过人工挖掘出的狭窄的洞穴,崔时夏霎时便落到宽敞的地底密室,提着的油灯照亮墙壁的斑驳。
阴森森的感觉更严重,她感到胸口发闷,两只手反过来紧紧牵着贺翊元的手腕。
“你要遵守承诺。”崔时夏像是溺水之人拽住救命稻草般执着,“你一定要一直在我旁边。”
贺翊元放慢脚步:“答应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前方等待已久断魂大爷早都不耐烦了。
他听见二人似乎打情骂俏般的对话,恶狠狠地催促道:“还是快点吧,免得灯燃尽了出不去。”
踏着碎砖碎瓷,一行人走在不知尽头的甬道里。
周围的墙壁最初只是斑驳的划痕,走到后面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横竖雕刻,甚至地砖也是模糊的雕刻重现。
“这些图案……有什么意义吗?”
崔时夏蹙额问道,这倒是问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断魂大爷摇头得爽快:“都别看我,我才不懂这些,只认识真金白银的宝贝。”
“不是图案,这些都是文字。”
反倒是贺翊元坚定回复道,清润的嗓音有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数千年前的楔形文字,都是以利刀雕刻出形状。”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崔时夏终于没那么害怕。
七千两百岁的小仙君,总比这些天机阁的所谓能人异士见多识广不知多少,而且……她也是能够掐仙诀的神仙好吗!
即使无法在凡人面前施展神力,但是好歹两位神仙也是可以申报进出阎王殿的,何须害怕传闻里的鬼怪?
“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啊。”
断魂大爷难得赞叹两句:“文字都能追溯到数千年之久,想必里面的东西更是珍贵非常。”
老张和斯老爷听得两眼放光,前进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兴致勃勃地想要见识好东西。
而落在后面的两人,依旧维持着原本的步幅。
贺翊元微微摇头,示意她千万别着急。
崔时夏乖乖听话,每次迈步都小心翼翼的,没想到还是踢到某处柔软的东西。
万籁俱寂,她僵硬得满头大汗,油灯的光线照亮了那个柔软的小东西。
是缠满了白布,塞满了棉花的人。
没有五官,没有肌肤,柔软得像是小缘枕着睡觉的棉花娃娃,被崔时夏不慎踢到远处翻滚几圈。
油灯光线照亮之处,铺满了这样的棉花仿人。
“别害怕,他们没有气息。”贺翊元附耳提醒,“是彻底的死物。”
“可是……”
崔时夏拽着他的手指愈发收紧:“为什么他们还在动呢?”
12. 断线
崔时夏声线发颤,一如那被判定为死物的棉花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
它好像是在指路。
前方甬道出现分岔,左右皆是布满楔形文字的地砖,贺翊元高举油灯,右边依稀可见壁画的油彩。
急不可耐的断魂大爷早都率领众人快速前进,分岔路口故意落个穗子指明方向。
穗子放在右边,棉花人却指向左边。
崔时夏强行镇定心神:“我们到底听谁的?”
“你愿意信人,还是信鬼?”
贺翊元这话问的,听起来格外荒诞离奇,仔细深思一番,却显得更加难以抉择。
世俗有抛掷铜钱定答案的办法,当铜钱抛在半空的瞬间,人的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选择。
是故当崔时夏提出询问时,她心里已然有了偏好,亦是强烈的直觉:“我信鬼。”
“那就很简单了。”贺翊元轻飘飘地踢开指路的穗子,“我们就去信鬼。”
身后两位断后的天机阁精英紧紧跟随他们。
崔时夏本欲召唤出金银锁壮胆,却因为规定限制显得束手束脚。
好在精英就是精英,擅长替人排忧解难。
“贺公子还请留步。”缄默多时的跟班突然出声阻止,“斯老爷指的是右边。”
贺翊元轻笑:“你看错了,分明是左边。”
两位精英拔出刀来,锋利的刀尖直愣愣地指向前方:“还请贺公子不要为难我们。”
针锋相对的对峙间,油灯光线跳跃。
崔时夏清清楚楚地瞧见,棉花人将手臂垂落之后,开始缓缓挪动身躯。
柔软的纱布触感,触碰到她的脚踝,好像是催促着她快些朝左前进。
“天机阁与我们合作,原来就是这般礼待客人的。”
贺翊元同样察觉出棉花人轻轻的抚摸,他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原状,冷冽的眼眸凝视着刀尖。
两位精英先礼后兵:“既然如此,恕在下失礼了。”
他们握刀靠近攻击,没想到原本温顺的棉花人倏然暴起,以畸形的姿势扑向精英们。”
刀尖刺进棉花,流出乌血,散发奇特的异香。
崔时夏高度评价:“这次确实比你香。”
“别再香不香的。”贺翊元恨铁不成钢地拽着她就跑,“趁此机会,快点走啊。”
油灯在快速跑动的洞风里熄灭。
崔时夏借着夜视回眸望去,两位精英已经被数不清的棉花人死死压在地面,堆成灰白色的小山丘。
那些乌血迅速干涸,异香依旧在甬道攒动。
她跑得气喘吁吁,左边甬道漫长得没有尽头。
绵延不绝的漆黑里,墙角两侧的棉花人依旧堆积得密密麻麻,只是死气沉沉的不再动作。
“倘若鬼硬要引我们到此处,为何进来以后又没有丝毫线索?”
崔时夏短暂驻足,靠着墙壁喘气:“先歇歇吧,我真的跑不动了。”
遵守承诺的贺翊元陪在她身边,也顺势将雕刻的文字认真观察起来。
等到崔时夏感觉重新活过来,她好奇地戳戳贺翊元的肩膀:“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贺翊元坦然摊手,“我是文盲。”
崔时夏无语地抽动嘴角:“你很幽默。”
周围再无旁人,她索性召唤出金银锁握在手里,如此一来算作开启神力的标识。
神器呆在鬼洞里格外违和,刻满符咒的金银锁微微颤抖起来,散发着淡红色的光芒。
或许是相互感应,贺翊元耳垂坠挂的金羽也开始流光溢彩,轻轻颤动呼应对方。
他无奈道:“神女殿下,你管管你的东西吧。”
“我没调动它们啊。”
崔时夏诧异地望着他的身后:“不过,我好像真的看见鬼了……”
见鬼,往往用作夸张的感叹词,但是如今,则是客观的描述着贺翊元身后之景。
贺翊元霎时转身,将崔时夏牢牢护在身后。
无数棉花人簇拥着一个骷髅款款而来,这位骷髅皇帝(崔时夏暂且如此称呼)身着刺绣龙袍,头顶流苏玉冠,非常高贵奢华。
“我不喜欢鬼这个字。”骷髅皇帝没有表情地说道,“我觉得你们不尊重我。”
或许是这番对话万分奇异,崔时夏并未有多少恐惧感:“……那你想让我们怎么称呼?”
骷髅皇帝认真思考起来。
他还非常贴心地让棉花人们叠成山丘,以便崔时夏能够坐着等候他的回答。
“我曾经有名字,但是实在记不清了。”
骷髅皇帝只剩骨头的头颅流露出些许委屈和无助:“但是我记得你,你是能够来帮我的。”
崔时夏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贺翊元神色也流露好奇:“你的身躯早已经坏死数千年,只剩元神被强行留在白骨里。”
“那也不是鬼啊!!!”
骷髅皇帝慷慨激昂地悲愤道:“遥想当年,我也是玉树临风的摄政王,好像还行兵打仗挣得许多功勋来着……但是这不重要。”
崔时夏默默将其称呼,修改为骷髅王爷。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的过去也不重要。”
他潇洒挥挥手,身下簇拥的棉花人就像是能够自动行进的车轮,托着所有人继续朝甬道前进。
骷髅王爷语气真诚,双手合十:“求求你帮帮我,我可以奉献出我所有的东西。”
崔时夏享受着棉花坐垫的高级待遇,贺翊元却没有这样的机会,狼狈地小跑着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原本牢牢拽住的手腕被迫分离。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崔时夏望着骷髅王爷惬意的骨架坐姿,怔怔然道。
“帮我和王妃……”他癫癫的笑起来,“我要和王妃永远在一起……”
骷髅王爷不再说话,痴痴傻傻的大笑着,毫无停歇的趋势。
而那些被心念操控的棉花人,受到影响也开始庆贺,场面诡异而滑稽。
喧嚣嘈杂的笑声里,崔时夏心念传音给贺翊元:“这些事情你是否早就知晓?”
“不尽然。”贺翊元摇头否道,“原本只想趁机寻觅段荣的踪迹,骷髅的执念乃是意外遭遇。”
天机阁所指示的方位,不过是寻常荒山野坟。
然而稍稍靠近山脚,贺翊元就察觉到神识里的红丝线疯狂摇晃起来,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其压制住。
因此他才会笃定,崔时夏是非来不可。
“这具骷髅的肉身老死数千年,却因为强烈的执念,锁住元神,不欲转生。”
贺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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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顿住:“你且看他的脚踝。”
“提及王妃,莫非执念关乎姻缘?”崔时夏夜视里对颜色看不太真切,“可他脚踝没有红线,也没有黑线。”
“有条红线。”贺翊元微叹,“可惜是断掉的。”
崔时夏凝神搜寻片刻,终于在骷髅王爷晃动的笑姿里寻觅到那一小截红线。
红线颜色暗淡,耷拉着脑袋没有光彩。
崔时夏恍然大悟,冲着前端问道:“你是需要我帮你和王妃续牵红线吗?”
骷髅王爷僵硬地点点头,崔时夏甚至能听见骨头关节的错位的嘎吱声,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以前在神庙里,我和王妃挂过锁,许过愿。”
他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可脑海里这幅场景却是色彩斑斓,生机盎然:“我们约定好永远相伴,王妃说祭台里的贡果消失,就是你愿意实现愿望。”
崔时夏微微蹙额,抬手就把躲躲藏藏的小缘拽了出来。
“月老神总不会贪吃贡果吧。”她眼神如炬,锐利地望着它,“那这贡果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好难猜呀。”
“哎呀~哎呀~”
见到真相被揭穿,小缘立刻识时务地撒起娇来:“月老本来要办他们红线记账簿的姻缘,我悄悄吃几个贡果……也是情理之中嘛。”
果然如她所料,崔时夏无奈地撇撇嘴。
但是由于偷吃事件发生太过频繁,小缘对这位骷髅王爷的生前经历一无所知,甚至连贡果的味道都记不清楚。
这让对照名姓翻找记账簿都没有办法。
说话时,棉花车轮依旧快速行进着。
那些棉花人以畸形的姿势在地面迅速摩擦,左拐右绕很快便抵达主室,也就是“骷髅王妃”所在之处。
不过,此处已被人捷足先登。
分离多时的天机阁眼下伤亡惨重,武功高强的精英几乎全都壮烈牺牲。
老张捂着被戳瞎的眼睛,斯老爷扶着脱臼的手臂,纷纷张大嘴巴,惊讶地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棉花人。
唯有断魂大爷毫发无损。
“你们竟然和这些尸鬼是一伙儿的……”
他恶狠狠地瞪着贺翊元,握紧手里的尖刀,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合伙骗我进来,就是想要陷害我是吧。”
“贺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老张被骷髅王爷的丑陋模样吓得腿软,爆掉眼珠的眼眶还翻涌着强烈的痛感:“我们天机阁可是按照您的吩咐行事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骷髅王爷忽而疑惑的歪歪头。
“我的王妃呢……我怎么找不到王妃了?”
断魂大爷吃惊地望着他,竟没想到尸变的骷髅还能够张口说话,心虚地别开眼睛,错开那具敞开的棺椁。
然而骷髅王爷还是发现了异常。
他被棉花人簇拥着靠近棺椁,瞧见里面原本安详沉睡的另一具骷髅,此刻已经四分五裂散落各处。
他白骨的手指,虔诚执起一根妻子的骨头。
断魂大爷心虚的浑身是汗,作为始作俑者的他,甚至悲哀地预料到凶多吉少的未来。
骷髅王爷转过头来,空框的眼眶里,流露着比恨还强烈的情绪。
“你们弄坏了王妃。”他的声音如寒冰凛冽,“你们都该死啊。”
13. 承诺
棉花人本来就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一切的行为举止,都受到骷髅王爷情绪的影响。
眼下因着悲愤和暴怒,它们开始无差别地向侵入者发起攻击,以柔软的身躯将人闷得窒息而亡。
老张行动不便,不慎被出招迅速的棉花人逮住。
“都快退出去!”断魂大爷见状,立刻掏出火折子抛过去,“主室的鬼东西太多,我们抵抗不住!”
棉花遇火即刻燃烧起来,滚烫的热浪将老张周围烧出了真空地带。
老张连忙挣脱而出,快速从来路撤退出去。
借着衣袖遮掩,崔时夏催动金银锁,形成保护的隐形屏障。
贺翊元却倏然握住她的手背:“不要。”
“可不这样,那再无别的办法了。”
崔时夏眉心紧皱,身后畸形移动的棉花人还在穷追不舍:“这些东西就算被烧烂,依旧能够以残躯相搏。”
一行人迅速撤离回来时的左边甬道,断魂大爷经验丰富,算准时机猛然将铁铲砸向头顶松土。
甬道泥沙塌陷,形成牢固的屏障隔断。
棉花人在黑暗里,无法透过阻碍识别到他们的方位,只能茫然无措地在外面游荡着。
场面终于暂时脱离紧张。
崔时夏背靠着墙壁松了口气。
她藏好金银锁,低头却恍然发觉,刚才逃命之时她和贺翊元的手掌已然紧紧相握。
崔时夏假装若无其事地侧目。
贺翊元还维持着牵手的姿势,全神贯注的盯着壁画研究。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些机关救下我们。”
老张失神地望着四处散落的尸-体,皆是熟悉的天机阁精英们,在来时被右边甬道机关所射杀。
他撺掇着打起退堂鼓:“斯老爷,主室那边情况不容乐观,这次咱们还是先保命要紧啊。”
“怂包。”断魂大爷冷哼道,“折损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才到这里,倘若不带点东西出去,岂非白来一趟?”
“那两具骷髅的衣裳首饰,棺椁里陪葬的青铜玉器,都是千金难买的好宝贝,你们难道真的舍得出去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在断魂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斯老爷吓得有些神魂无主,倏然间想起什么,直愣愣转头盯着贺翊元。
“刚才你们……为何同那骷髅一道前来?”
斯老爷回想着方才惊心动魄的场面:“而且明显是被棉花人托举簇拥着,奉为上宾。”
此话一出,恶意的视线纷纷汇聚到贺翊元身上。
但他恍若未闻,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壁画研究。
此举惹得断魂大爷嘲讽道:“哎哟喂,是哪家少爷竟在坟里做起学问来了?”
弯酸的语调实在难听,崔时夏示意般摇了摇相握的手,贺翊元反倒将其握得更紧。
油灯和火折子在逃亡时遗失,漆黑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能辨别出人的方位已是勉强。
常人自然看不清墙壁的彩画,断魂大爷见贺翊元并不搭理他,气冲上脑就要掏刀去威胁警告。
“你做什么?”
贺翊元敏锐转身,迅速躲开利刃的攻击:“刚才若非你开棺作乱,我们如今也不会这般狼狈。”
他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刀尖,轻轻错位,刀身就被折断成两半。
此举太过震撼,其余人等呆愣愣地听见刀尖坠地的响声,不敢再上前去招惹他。
断魂大爷依旧不服输地嘴硬着:“那你说说,那具骷髅为何对你如此尊敬?刚才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贺翊元自动跳过前面的问题,松开相握的手掌,开始摩挲着墙壁里斑驳的油彩。
“这是六千年前的合葬陵。”
贺翊元眼前浮现起壁画对应的事件:“即使形成集权统治,依旧维持着男耕女织的社会秩序。”
壁画讲述的故事,就是骷髅王爷的过去。
身为国家的摄政王,他管理着国家运作的秩序,同时也作为耕种的表率,发展农业提高粮食储备。
他的王妃乃是举国闻名的“织女”,心灵手巧的美丽姑娘,能够用丝线和棉花织造出精妙绝伦的绸缎。
后来王妃病重不治,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骷髅王爷为了祭奠爱妻,用毕生积蓄修建此合葬陵,又搜集全国最好的丝线和棉花作为陪葬品,希望王妃死后能够延续生前爱好。
“也就是说,除却棺椁里的珠宝铜器,这地方其它的陪葬品全都是棉花?”
断魂大爷并不为凄美的爱情故事所感动,眼里全是徒劳无功的不甘。
他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各种直白的脏话脱口而出,惹得在场之人不约而同紧皱眉头。
斯老爷捋了捋胡须:“倘若棺椁里的白骨是王妃,那为何她不似王爷那般拥有意识,能说会道?”
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贺翊元收回摩挲的手指,神情诚恳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
在断魂刺耳的叫骂里,斯老爷无奈地叹了口气。
事关鬼神轮回,崔时夏却将此事看得真切。
王妃病故多年,王爷才寿终正寝。
彼时王妃的元神全都消散,而王爷的执念过甚,时至今日都未能消解。
这也就是姻缘红线断掉的原因,一方进入轮回投胎,前世的金玉良缘也将作废清空。
“咔嚓咔嚓”的响动,打断了断魂大爷的叫骂。
隔断阻碍处的砖顶持续开裂,先前被打碎坍塌的泥沙摇摇欲坠,此处很快将要彻底坍塌。
摆在他们面前两条路:一是迎难而上,从左边甬道重新回到主室。二是迅速撤退,沿着来路保命要紧。
事不宜迟,眼看着棉花人将会卷土重来,贺翊元立即郑重地盯着崔时夏的眼睛。
“我想你应该去完成记账簿的因果。”
“我觉得我应该去了结记账簿的姻缘。”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两人会心一笑,抬脚便迅速转弯,奔向左边安全的甬道。
其余人等猜不透着哑谜,但也立刻跟随着他们前进。
须臾,泥沙阻碍被棉花人们推倒,密密麻麻地追赶而来。
断魂大爷年纪最大,即使动作依旧灵活,奔跑的速度到底是落了下风。
他被棉花人死死抓住肩膀,挣脱不得,索性把心一横甩出保命的飞钩绳索,铁钩扎进崔时夏的后背里。
“啊——”崔时夏痛呼一声。
她猝不及防被向后拖拽,后背被尖锐的铁钩深扎,几乎被生生剜出一块肉来。
贺翊元伸手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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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只来得撕下一小段袖摆。
数不清的棉花人将断魂和崔时夏压在地面,层层叠叠堆积成灰白色的小山丘,想故技重施将其闷压窒息而死。
兵荒马乱的情况里,贺翊元再顾不得天界限制。
他当着斯老爷和老张的面,凭空召唤出金色神焰,对准棉花人砸去。
棉花人被烧出乌血,强烈的异香迸发出来。
贺翊元明显被这香味熏出痛苦的神色。
纯净神血与执念鬼香相互抵触,如同崔时夏与黑线抗拒的关系。
他却并未因此撤退,神念持续发动攻击,金色光芒一波波地击打着棉花,耳垂的金羽流光溢彩。
“你要遵守承诺。”
崔时夏怯怯的声音回响在他耳畔。
“你一定要一直在我旁边。”
而他说过,答应的事情,他都会做到。
贺翊元被这香味熏得吐血,浓重的腥味充斥在他的口腔里,强撑着调动神力抵抗:“崔时夏!你快想办法将自己弄出来!”
压在棉花堆里的崔时夏听见声音,却没办法及时给予答复。
她察觉出积压的力道逐渐削弱,便猜到贺翊元已然破戒。
崔时夏顺着深嵌着的铁钩,沿着绳索找到执绳之人,调动火焰让灼烧蔓延开来。
透过残破棉花的缝隙,她同断魂狠戾的眼眸对视。
“你怎么搞出火来的……”
断魂大爷的神情显现出几分不可思议,旋即重新燃起新的希望:“救我出去,你救我出去。”
“告诉我,段荣在哪里。”
崔时夏的手臂全部燃起火焰,滚烫的热度在棉花山堆里烧出足够两人活动的距离:“你告诉我,我就救你。”
断魂大爷出卖得没有丝毫犹豫:“青溪浮桥洞。”
“我知道了。”崔时夏勾起冷笑,“走好。”
话音刚落,那些火焰便听从命令全部朝他奔赴而来,断魂只觉得浑身被高温快要烫成熟肉。
“你不能这样对我……救救我,你救救我,往后任何墓穴我都愿意为你所用……救救我……”
崔时夏不为所动,拨开层层叠叠堆积的棉花,努力将自己挣脱出围困的险境。
铁钩将皮肉彻底撕落。
断魂大爷牵拉着绳索,绝望的生命尽头,狠毒的眼睛在缝隙里涌现笑意。
“今日之我……便是明日之你……”
“这些皆是你罪有应得。”崔时夏挣脱出棉花堆,“沉溺作孽的勾当,迟早会落得这般下场。”
她浑身都燃着红色神火,烧得棉花残破不堪,朱红与金色的光芒,在甬道交织出绮丽的色彩。
异香攒动的地底,贺翊元神力支撑到极限。
“崔时夏,我并未食言。”
他虚弱地倚靠着墙壁,气喘吁吁地合上眼睛:“回去记得在简报里多多美言几句……”
崔时夏忙不迭地奔来扶住他。
贺翊元被异香熏得活生生吐成了乌黑色的血人。
周围的棉花人依旧虎视眈眈,更不必说两位瑟瑟发抖的天机阁老板。
“天界的规定,是不允许在凡人面前使用神力。”
崔时夏缓缓抬眸,樱唇轻启:“倘若是在死者面前,那便可以免去追责了。”
14. 心安
短暂的昏迷间,贺翊元耳畔只剩嗡嗡的噪音。
等他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发觉自己正靠坐在主墓室的砖墙边。
而那些围攻他们的棉花人,齐刷刷恹恹得躺倒一地。
骷髅王爷专心致志地拼着碎骨头。
“你好些没?”崔时夏伫立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尾藏着温柔的笑意,“能站起来吗?”
贺翊元心底划过奇怪的悸动感。
扶着砖墙起身,他掐诀清理掉满身的灰尘污垢,恍然间想起来:“……天机阁那些人呢?”
偌大的主墓室,安静到甚至有回声响起。
“非常遗憾。”
崔时夏敛去眸中异色:“只剩我们了。”
贺翊元喉咙有些沙哑,疑似是鬼血异香留下的后遗症,说话时扯动着就剧烈咳嗽起来。
“你少说话,出去后特地放你几天假。”
崔时夏悄悄将发颤的手指藏在身后,金银锁身的雕刻符文里,浸着难以擦除的污血。
贺翊元看出她藏着心事,到底还是体面地没有追问下去,闷闷地“嗯”了声作罢。
安静拼骨的骷髅王爷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
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白骨支撑的躯干姿态,竟然能使人读懂他的年迈和憔悴。
骷髅王爷郑重地摘下玉冠,双膝跪地,虔诚磕头。
“伟大的神明啊……求你帮帮我和王妃吧……”
就在此刻,崔时夏忽然便深刻明白“神明”二字背后的含义。
她未曾出声应诺,骷髅王爷就长跪不起。
贺翊元亦侧眸望向她,凡人神明难得拥有的悲悯气质,现在溢满在崔时夏周围。
这份哀戚与悲悯,混合着天机阁的污血,搅得崔时夏自己都分不清,好的坏的,究竟哪个才是她?
但就是这样矛盾的她,最终开口:“我答应你。”
骷髅王爷空荡荡的眼眶里涌起笑意。
他乖乖巧巧地躺回合葬的棺椁里,身旁是安详睡去的王妃。
他轻轻地拨开王妃并不存在的青丝,重现着新婚半夜醒来时的小动作。
崔时夏摊开手心,递送到贺翊元跟前。
缠满姻缘红线的丝线匣,重新回到神光涌动的手掌。
顶着骷髅王爷万般期待的眼神,崔时夏将红丝线一头缠绕在他的脚踝,另一头绕好在王妃的脚踝。
象征着金玉良缘的红线,拴住昔日的羁绊,漾着喜气盈盈的光华。
骷髅王爷笑起来,主墓室里全是他的笑声。
“吾妻婉婉。”两只白骨手掌相握,“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周围四散的棉花假人,逐渐模糊掉畸形的四肢,重新显现出棉花团原本松散的模样。
骷髅王爷的元神也渐渐消散。
数千年的光阴流转,两具失去意识的白骨脆成碎片,最终化为骨粉铺开在华贵的棺椁里面。
震撼之景,惹得贺翊元喃喃道:“他所求之事,原来只是红线的牵连而已。”
作为掣肘的红丝线被塞回他怀里,崔时夏复杂的神情里辨不出悲喜。
“王妃早已投胎轮回多世,即使重新缠绕好红丝线,也无法做到再续前缘。”
是故骷髅王爷之举,不过是为平息执念而心安。
贺翊元虚虚握着红丝线:“其实此物,你不必再递交给我。”
“相互牵制的关系更为可靠,我亦是言而有信之人。”
崔时夏感受着墓穴轻微晃荡,即将要坍塌陷落,毫不犹豫就牵拉住他的手朝外飞奔。
“顶砖摇晃松动,整个墓室将会彻底塌陷。”
贺翊元与她并肩而行,相握的手掌传递着神秘的力量,伴随着泥砖崩裂的响动,耳畔混着轻微的呢喃声。
她好像是在说,贺翊元,我好饿啊……
沿着来时的洞穴窜出地底,未出片刻,整座荒山便如同地裂般,径直朝下缩落数十尺高度。
崔时夏没站稳脚步,趔趄时沿着山坡便滚落下去。
没来得及松开的手掌,连带着贺翊元一同落入泥潭里,须臾,两个脏脏臭臭的脑袋冲出泥面。
高度的洁癖使得贺翊元眉头紧皱,抬头却看见崔时夏亮晶晶的眼睛,眨在脏兮兮的泥巴脸里。
他竟然想也没想,率先弄干净她的衣裳。
“崔时夏,我好饿啊。”
贺翊元沙哑的嗓音响起:“天光大亮,我们去吃些好东西吧。”
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照得身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坍塌的泥土将天机阁罪恶的勾当彻底掩埋。
崔时夏想,他们是罪有应得。
“在凡人眼前施展神力仙诀,确实违背了天界的规定。”
贺翊元如是说道:“等段荣之事水落石出,我自会向神帝领罚。”
“有时候觉得你很油滑,有时候又觉得你真是傻……得可爱。”
崔时夏轻轻地笑起来,虚着眼睛仰望灿烂的阳光。
“他们哪里是人啊……”
“生前掘坟作孽的鬼怪,连进入轮回都是不允许的。”
劳碌的黑夜终于结束,那些绮丽诡怪的情景宛若大梦一场,长安闹市的街头巷尾飘着熙攘的烟火气。
饥肠辘辘的崔时夏径直提议前往长安最豪华的酒楼,脆皮烤鸭和葫芦鸡热气腾腾地被端上雅间饭桌。
她吃得心满意足,总归某人答应过请客结账的。
精通辟谷术的贺小仙君并未食欲泛滥,简单用过几口珍馐之后,就斜靠在柔软的椅背里瞧着崔时夏享用美食。
依旧是乱七八糟的恣意坐姿,贺翊元支颐,眼神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等到崔时夏几乎将菜品一扫而空时,贺翊元不知不觉间已经疲惫地浅眠过去。
他闻异香时几乎神力透支,饶是睡着的神情也并不安宁,如墨的剑眉微微蹙起。
崔时夏鬼使神差般,伸手想替他抚平眉心。
手臂都已经伸到半空,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忙不迭地狠狠捶了自己大腿几拳头。
“美色误人!”崔时夏懊悔道,“不许沉迷!”
惬意安详的气氛里,萌萌的红鸟伸出小脑袋,靠在她的脖颈。
“神女殿下,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新的枕头啊。”
好奇怪的要求,崔时夏脑海里顿时浮现起小缘酣睡的窘态,好奇问道:“先前的鲜花枕头不舒服吗?”
“不要棉花!我不要棉花!”小缘几乎快要哭出来,“它们实在是太可怕了!”
崔时夏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看来骷髅王爷和棉花人已经给这只傻-鸟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了。
哎呀,呸呸呸,不是傻-鸟,她怎么也学着贺翊元乱喊起来了?
崔时夏伸手将小缘浑身漂亮的羽毛揉来揉去,心情愉悦地答应下来。
“以后有机会,我帮你找最好最软的小枕头。”
小缘扑腾着翅膀要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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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间察觉到,崔时夏将心念相通的屏蔽取消掉了。
他们如今,真正成为相依相伴的神明与灵鸟。
小缘眨巴眨巴眼睛,忍住没有流出感动的泪珠。
酒楼忽而锣鼓奏响,崔时夏推开雅间的窗户,俯瞰着楼下中心戏台的花旦正式开嗓唱戏。
她颇为贴心地,给浅眠的贺翊元隔离掉声音。
一人一鸟神采奕奕地望着戏台,酒楼吃饭的食客们边享用美食,边对着唱戏的名角鼓掌叫好。
这便是长安顶级酒楼价格昂贵的原因之一。
“其实这也是我头一次看戏。”崔时夏托腮俯瞰着热闹的场面,“也是我头一次真正意义上享受酒楼美食。”
从前的从前,她没有钱财,也舍不得花钱。
每年能吃到最好的东西,便是年夜饭里王夫人对帮佣们的好心施舍,难得一见的荤腥和精致糕点。
“所以眼前的一切,我依旧会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是做了一场虚假沉浸的美梦。”
小缘柔柔地叫唤两声,张开翅膀搂住崔时夏的脖颈,安慰道:“神女福缘鼎盛,往后定然会万事顺遂的。”
崔时夏苦笑两声,并不解释其所从来。
戏台里欢天喜地的叫好声依旧绵延不断,就如同戏折落幕后被接连不断抬上的打赏,数不胜数。
那花旦名角无论身段还是唱腔都是绝佳,模样长得也俊俏非凡,惹得台下年轻姑娘几乎看痴了进去。
尤其是一位珠光宝气的花衣贵女,眼神直愣愣地陷在那花旦身上,还在不断招手示意属下快去打赏。
崔时夏瞧着她似乎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回忆都想不清楚渊源。
“你也喜欢看戏?”
背后浅眠的贺翊元不知何时醒来,伫立在崔时夏背后问道,嗓音里面还捎带着些许慵懒。
崔时夏意味深长地笑笑:“我是喜欢看戏呢。”
贺翊元靠着雅间栏杆也去俯瞰戏台,瞧着花旦熟悉的面孔,悠悠感叹道。
“能恰巧遇到虞老板的戏,我们算是运气不错。”
原来这俊俏花旦姓虞,在长安戏圈几乎是数一数二的名角,高昂的演出费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崔时夏的视线却依旧黏在花衣贵女身上,她还在蹦蹦跳跳地鼓着掌,毫不掩饰的表达着赞赏。
“我倒是觉得,能被这样热烈的人喜欢着,虞老板才是真的运气不错。”
“不过戏痴而已。”
贺翊元轻笑两声,扳过她的肩膀与其对视:“这酒楼的饭菜你可还满意?”
“勉强勉强。”崔时夏故意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色香味俱全,就是还欠缺一样东西。”
贺翊元不解道:“欠缺何物?”
“倘若贺公子能够爽快买单,这欠缺之物便能够补齐了。”
崔时夏歪歪头,学着他在书院时天真眨眼的神情:“贺公子说是不是?”
贺翊元爽朗地笑起来,心绪许久都没这样畅快。
他召来掌柜,利落地结好账。
作为酒楼的富贵常客,贺翊元顽劣心性作祟,介绍起崔时夏为“家世显赫的富家千金”。
当然他的醉翁之意在于,下次崔时夏单独前来时可以开雅间、打折扣。
两人心思暗流涌动,并肩徐徐走下楼梯。
“贺公子,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崔时夏闻声抬头,没想到那位花衣贵女还未离去,竟然直接挥手朝着贺翊元打起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