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寰中》 1、第1回 白马十四年,春。 “不妙!大事不妙!” “听说崔俨领兵,已克定陶,正向昌邑行军!” 三月,杨柳风南至,正是江左梅桃二色争艳之时,往昔自上巳节始,陈蝉必约上顾芝棠一道,祓禊踏春,娱怀骋情,打扬州一路乘舟南下往三吴,玩他个月余,尽兴方回。 但今年不知为何,顾芝棠临行失约。 独行无趣,过了白鹭洲,他便改道西去巢湖,回颍川老宅见见老祖母,不想一进门,便听见府上的僮客正吱哇乱喊。 “何事吵嚷?” 陈蝉把小童叫住。 正待细细询问,那小童吞咽唾沫,畏葸地瞧着他身后。 陈蝉回身,就见重檐下立着一位玉人,身着黄碧色缠花绫织交窬裙,额黄红唇,作妇人打扮,正捏着一封信,朝那童子摇头:“仔细被老夫人听了去!” 小童噤声,溜出门。 陈蝉便上前与她见礼。 “嫂嫂。”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说道。”仇道微朝左右瞥了两眼,走到竹林间,将信封拆开:“二月后便没再收到你大哥的家书,三月底堪堪迟来,竟一个字无交托。” 信封里悠悠飘出一朵芍药,花瓣尾部已微微枯卷。 “将离!将离!我只怕这花寓意不好,兖州的战事恐怕……”仇道微愁容难展,“上元后,老夫人病情反复,我还得留在此地与她施针,阿蝉,嫂嫂有一事相请。” 陈蝉长叹:“嫂嫂不开这个口,我也是要走这一趟的,何况,此事本就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大哥也不会左迁兖州。” 此事当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眼下乃陈蝉穿越到南楚的第一十九年,用穿越似乎不甚妥帖,因为他生于此,长于此,只是带着不属于此间的记忆。 当今天下,中原大地以楚、燕二国分南北,黄河为界。 他这一胎投的是南楚四大世家之一的颍川陈氏,家拥部曲,僮仆佃客千万,邵陵、临颍、曲阳百顷湖山,良田无数。上辈子他因为工作能力出众,累死累活加班最后过劳死,这辈子生于四世三公之家,躺平完事。 奈何前些年,燕国内乱,北人劳役繁重,为了扩充军备,六丁取四,三丁取二,百姓家破人亡,不少中原遗民逃难至江淮。 朝廷对此暧昧。 当初被打得南迁,要人无人,要钱无钱时,便侨置郡县,广纳流民,贷给他们耕牛,请他们帮忙垦种拓荒,眼下江南安定,人力富足时,却又嫌人家拖家带口,放言遣返。 只三个月,江淮饿死者众,十之八九。 陈蝉去含山寺烧香,顺便代全家探望他那位早年皈依佛门的二哥陈聿,路见惨状,一时心软,便偷偷救了一批流民,将他们安置在田庄里,有力的出力,有才的则亲自培养,闲来无事搞搞科研,试验杂交水稻。 他这辈子走向另一个极端,娘胎里带病,身子骨极其羸弱,一不便当官,二不能打仗,也就只能积德行善。 结果这事在年前被大哥的政敌抓到把柄,以中领军将军孔昼及中书通事舍人韦初为代表的一批寒门子弟上疏,捅到天子眼皮底下,声称司空陈岱,藐视法纪,私占佃客,要阻碍土断推行! 这可是乱政的大事! 先帝登基时,楚国有近两百万户,但至小皇帝称制,却只一百五十万不到,连年承平,人口却在剧减,为了保住税收,临朝听政的华太后于三年前下令土断,世家大族佃客僮仆一应按规格来,不许私藏荫户人口,全国重新开始统计户口,犯禁者收付廷尉。 世家门阀林立,陈家又是世家之首,毕竟乃庞然大物,何况陈岱当朝,位列三公,哪能说斩就斩。 上疏的奏章被太后亲口压了下来,皇帝召爱卿于台城。 面子功夫始终是要做的,否则政令如何推行,但也不能伤肱骨之臣的脸面,只能委屈司空大人,前去泗水就任,明面上左迁兖州别驾从事使,帮助兖州刺史治水赈灾,平定暴乱,暗中一应例俸未少,只等功成回来,功过相抵。 谁曾想,陈岱走马迁任没多久,兖州老刺史雷辊暴毙,陈岱代行刺史事,文武兼持,成为封疆大吏。 但世事风水轮流转,就在朝中政敌恨得牙痒痒时,西面黄河岸的叛军忽然跟钻头一样,钉入兖州,势如破竹。 “昌邑离兖州治所瑕丘还远着呢,他崔俨再厉害,也不可能日行千里,神兵天降,嫂嫂不必过于忧心。” 陈蝉安慰仇道微,未来得及跟老太太打声招呼,转头便乘车马去。 思前想后,得去寻他那位竹马,出身庐陵阳氏的知名消息贩子打听一二,只是,有求于人,自不能空手去。 便叫楼一架车,上四平斋颍川分号去。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陈蝉也曾想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先不说心有余而力不足,就讲盐铁不能私造,赶上前一轮洗牌,四大世家中华家造反,差点因为铁器被牵连,他便急流勇退,转头跟好友芝棠合作创业,开了一家商号,把家里科研的废料倒腾出卖,像其他穿越者一样制作点肥皂琉璃赚点小钱。 镖师正在卸货,老掌柜周佟与伙计正与他攀谈,说起去年中原大旱,颗粒无收,外加崔俨举兵,已有难民开始打徐州向江淮逃奔。 “俺打北边来,听说崔俨那厮了不得,短短两月便大破陈留。” “还真让他打进来了?老夫还以为他这两年已暴尸荒野了呢!” 楼一正搬凳子请陈蝉下车,陈蝉直接愣在了车辕上。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两年前。 周佟听见动静,止住话头,亲自来迎:“二当家,您不是去会稽赏桃了吗?” 陈蝉没接话,只道:“方才听见你们在说兖州战事,这个崔俨……” “就是清河崔氏那个崔俨,其父乃宣平郡公,前使持节、青州刺史,都督青州军事、镇北将军崔仲宣。” 除了建康总楼,四平斋各地分号的掌柜与陈蝉接触不多,对这位二当家的出身来历更是不清不楚,加上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出入气虚苍白,少理事务,平日里又总能掏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售卖,在这帮人眼里,跟个科学怪人似的。 因而便多嘴了几句。 “想在下年轻的时候,先帝刚刚临朝,燕国内乱,崔仲宣自号南楚大将军,脱离燕国,趁机引兵南渡,里应外合,拿回青兖二州,封侯拜相,那是何等风光!没想到一朝谋逆,阖族尽灭,就这一子逃出生天,非但没有苟且偷生,反而纠集军队和当朝叫板,还真叫他在北边打了个窟窿!” 这事陈蝉是知晓的,两年前,崔俨在旧部的拥趸下远走豫州,也是回马一枪,在追捕的边军大营辕门上射了一箭,箭下留书,用洋洋洒洒千字,把小皇帝陆攸骂了个狗血淋头。 彼时陈蝉听到这个消息,只当是笑话。 拜托,这个世界的挂b只有他一个,南楚幅员辽阔,他崔俨也不过二十一,这辈子也没经历过几次大战,眼下如丧家之犬,就算是天降人形兵器,还能和百万大军抗衡吗? 可谁都没想到,传闻中的二傻子真就纠集兵马,不足两年,便已隐隐威逼江南,若真叫他拿下兖州,江淮岌岌可危。 何况—— 陈蝉额头不由浮出一层冷汗,交握的两手不由攥紧。 近年燕国频频骚扰边境,想夺回青、兖二周,而宗室凋零,无人可分封,皇帝只能一纸诏书,加封崔仲宣青州刺史,派这位北燕的老熟人戍边。 此举引得朝中哗然。 陈岱那时任吏部尚书,进言陆攸,认为崔家虽是汉衣冠,但当年却并未南渡,而侍奉北朝,虽后投奔,难保再无二心,不能任由他们出镇,而应回迁建康,放置在眼皮子底下,若真有战事,再议。 江南士族纷纷附议。 但燕国内乱有将平的趋势,未来于边境不利,崔仲宣认为自己熟悉燕国的作战习惯,守北线国门当仁不让,于是亲自手书一封于陈岱,称自己将往建康探望嫁人的长女,或可一谈。 孰料,他竟被刺死于途中。 随后崔家被查处谋反,此事却成了一桩悬案。 民间有一说法,说崔仲宣乃是被陈岱诱杀,因而仇道微听见军报,才会那般紧张。崔俨打兖州打得那般激进,难保不是信了这空穴来风之谈,若是让他与大哥兵戎相见,只怕大哥便要身首异处! 镖师接着老掌柜的话开口,却是唱衰:“要说崔俨那厮,着实治军有方,当得起他那自封的龙骧将军,不是我说话不好听,现如今的朝廷,若非他兵少,还真不能敌。呵呵,可惜他深入太快,进入昌邑腹地,粮草供应缓慢,又将三面受敌,再加上兵力悬殊太大,可惜了!” 伙计惊异:“我怎么听说人方至巨野。” 周佟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说在丰县吗?” “你们说得都不对,在高平!准确地说,兖州守军在高平屯兵三万,金乡,东缗等地援军合击迎敌时,崔俨居然调转方向,提前一步到了巨野,又自几路兵马追击下,一个回马枪绕后,打守军眼皮子底下过了高平,把丰县打了下来!” “大军追得疲惫,被他倒头一击,高平的军队就彻底散了!” “真有这么神!” “神!听流民说的,说他往丰县去的时候,夜里行军,离昌邑大营只距离几里,但我方大将愣是一点没被惊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大军拔营行至,你以为是我这几个伙计搬东西呢,那动静可大着……” 陈蝉也僵在原地。 带兵行军这事,他两辈子都没亲历过,但上回听见人说这种极限操作,还是在学近代史的时候,难不成这个崔俨真的是在世杀神猛将? 遭了,高平一失守,瑕丘必丢,大哥危矣! 陈蝉猛然抬起头来。 将离,将离,将要分离,大哥寄这花回来,难道他要死守兖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2回 楼一把菽饼放在车厢里的小几上,沉默地跪坐下来,拿起从分号要来的工具,开始削木头。 陈蝉老半天没动静,他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问:“公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怎么才能拖住崔俨的大军。”陈蝉膝头上枕着一卷舆图,神色烦躁,越是推演战场,他越是不明白,大哥究竟作何打算。 家书寄出的时候,崔俨还在陈留鏖战,并没有深入兖州,朝中无人看衰兖州军,他又怎么知道此战必败? 若知道会败,那时候时间宽裕,为何又既不求援,也不撤离? 若不知败局,信中将离又是何意? 兖州刺史暴毙,他在兖州这几月,兖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多疑窦难解,陈蝉捏了捏鼻梁,听见外间传来萧萧马鸣,仇道微骑马来追,挽缰与他的马车并行。 “你大哥上任前,把这玩意儿留给了我,方在家中想了想,还是给你罢!” 马夫减速,楼一打起帘子,双手接过来,陈蝉定睛一瞧,蓦然失笑,让楼一把脚边那堆东西收起来。 得了,不用再费心伪造家主印信。 “兵荒马乱的,你过去不得带些人?这封亲笔信,烦请带给我伯父,你带着人行动不便,过徐州时劳他行个方便。”仇道微说完便径自离开。 楼一放下竹帘,日影晃动,陈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我想到办法了。”陈蝉将菽饼往楼一怀里一塞,就着小几铺开舆图,提笔勾画。 “高平之后,只得一个任城能守,而崔俨的军队虽然出奇制胜,攻无不克,但深入兖州,也很疲乏,于他们而言粮草供应将成大患。只要瑕丘坚壁清野,再从徐州搬得救兵,奇袭高平,截断后路,崔俨的先锋军就会陷入合围之势。” 楼一眼中精光闪烁:“一举歼灭?” 陈蝉摇头,向后微靠在隐囊上,把玩着腰间的玉蝉环佩:“围而不打,再诱其中军来救,来一个歼一个,彻底击溃他的主力队伍!如此既可以解兖州之困,也可以扳回这两年的劣势,咳……咳咳……” “那徐州刺史的支援岂非很是关键?”楼一颔首,给他递了一盏温茶:“公子,还需召集本家的部曲吗?” “要!咳咳……仇安毕竟是外人,阿嫂在,我不便直说,但保险起见,还是挑百十个好手听我号令,用家主印,令他们即刻出发,在京口与我们会合……咳……咳咳……” 见他咳嗽愈重,苍白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绯红,楼一拿出披风,将他从头到脚裹紧,这才起身飞鸽传书。 陈蝉握着玉蝉闭目养神,不日便到了扬州。 楼一点人,陈家的部曲面面相觑,这位小公子,平时是个药罐子,一不入仕,二不习武,家中溺爱,更不管家,现在突然开口,说大公子危在旦夕,一个二个都很是莫名。 当中有位资历老的,曾侍奉先后两代家主,忍不住第一个开口:“三公子,这高平的军队虽然溃散,但人马毕竟倍之崔家小儿,若是退到下一道防线,未必不能……” “你是要违家主令?”陈蝉侧目。 “并非如此,救人义不容辞,只是属下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们带着这些东西?”那人指着身后的干草米粮:“难道我们要和崔俨正面对战?” 楚国拥强兵百万,资仗如山,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出头!若说挑几个脚力健达的,趁城未破时,上兖州把家主大人全须全尾地请回来倒是合乎道理。 陈蝉略一沉吟,道:“崔俨如要屯田备战,只会掠人不会杀人,兖州背后便是彭城重镇,四战之地,需进可攻退可守,所以他必须守住瑕丘,不但不能放火焚城,还要尽可能保证其完整,以作为后方根据。” “如此一来,大哥危矣。”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并不打算与他们详谈政治,只道:“若要保城,则留不得旧人,何况大哥目下代刺史事,对崔俨来说,他摸不清大哥在一州之地势力有多深,所以兖州一旦为他所得,必杀高官守将,只留浊吏为他办事。” “你叫什么名字?” “解骏。” 陈蝉吸气,微微闭眼,又猛然睁开,随着一声剑鸣起,楼一护剑已顶在解骏面前:“咳咳,我,我不会害我大哥,但我也不会要一个随时会动摇,不听我命令的人。” 他在风中萧瑟已久,却如劲竹,始终未倒。 解骏沉默地盯着他,这位三公子,生如芝兰玉树,更兼风仪无双,江左传他貌类美人,更比潘安卫玠,这样柔若无骨的人,他嘴上恭敬,心里却是很轻慢的,眼下却不禁一凛。 楼一适时开口:“公子,仇家那边如何安排?” 统筹部署,耽搁良多,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看着是无法亲自拜会,陈蝉想了一下,环顾四周,想挑一个可靠的且见过仇安的人。 解骏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派属下去吧,属下见过仇刺史,若不能完成任务,提头来见。” 陈蝉把信交付他,手中剑一翻,一并递了过去:“如果仇家人不肯,该拔剑当拔剑,就算事后要砍我脑袋,我也要救大哥。” 解骏大声道:“愿为家主死!” 身后部曲尽皆响应,陈蝉登车,轻车简从直奔瑕丘。 他身体不好,走一阵要歇一阵,若不是被楼一强制休憩,只怕还没到目的地便猝然病倒,因此,部曲行动要比他更快数倍,他们带着稻草米粮伪装,又有仇道微口授方便,过关迅速,半道上已有部曲来报:“公子,一切皆已按您的安排部署妥当,另外,这是您让我们留意的东西。” 陈蝉拿起呈上来的一节树枝,对着太阳反复翻看,楼一瞥见枝干上有啮咬的痕迹,知道他素来洁癖,立刻备好手巾。 “看到了吗?”陈蝉把枝条随手扔去:“崔俨的人能从巨野悄无声息行军至丰县,是因为衔枚潜进,看来他的部下,组织度很高。” 楼一歪头,似是不解。 陈蝉拍拍他的手,把手巾取过来,微微一笑:“说明我们面对的是个很厉害的对手。” “我们人少,不会真和他正面交锋吧?” “当然不,我们只是要演一出草木皆兵,吓唬他们。你看这个地方,阳朋在这里添了几条线,这叫等高线,说明这里有地势差。”陈蝉解释:“只要备好稻草人,沿着车辙印迹洒下米粮,等崔俨的兵马一到,自然会认为兖州的运粮车从这里调度过,你猜他会怎么做?” 楼一眼睛一亮:“抢!” 陈蝉颔首:“光是如此,他不一定会中计,但你还记得周佟和那镖师说过的话吗——他们说去岁中原大旱,崔俨的人马深入兖州,亟需补给,如果粮草没来得及运过来,对他来说最优的策略就是抢夺敌人的粮草。” “我只要把他引入山坳中,让他们去追并不存在的粮食,拖住他,等徐州援兵就位,就算失手,瑕丘保不住,争取到的时间也能让损失降到最小。” “也就是并不能万无一失?” 楼一顿时紧张起来。 “别担心。”陈蝉摆手,让那人捎带指令:“你们完事后便去瑕丘东南,留在城外接应大哥,”而后又转头对楼一继续说道:“等联合徐州兵马打回来,我们就能切断崔俨的后路,实现围点打援。” —— 进城相当顺利。 事出反常,陈蝉始终心神不宁。 窗外,夕阳正落下,被高大的城楼遮蔽。 奔驰在路上时,他便想好了,若大哥不愿随他先行离去的对策,在近刺史府时,更组织了好几种措辞,然而府中一应如常,但本该在书阁的陈岱却不知所踪。 僮仆早间亲眼见他走进书阁,晡时还送过吃食,但翻遍刺史府上下,也没人能说明白陈岱究竟去了哪里。 管事的便掺上热茶,请陈蝉稍作歇息,自己叫听差要往公廨走一趟。 陈蝉浅抿了一口,忽然发现案上纸张翻卷,便朝敞开的窗户瞥了一眼,走上前去。 笔砚端正,唯有镇纸歪斜,像是匆促间被撞歪的,再看铺就的宣纸右端,规规矩矩写着三个大字: 和离书。 研磨的墨未干透,案下也无废纸,也就是说,大哥在此枯坐一日,就写了这三个大字,日入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又密而不发地离开。 飞蛾落在烛火上,陈蝉像被一张网缚住。 直觉告诉他,大哥现已不在瑕丘。 “楼一——” 陈蝉急切地呼唤同伴,马车还停在刺史府外,他踩在车辕上茫然四顾。 “公子,往哪里……” 不等陈蝉开口,城西方向忽然传来巨响,不时便有冲天烟阵滚滚而起,他扶着楼一站稳,便叫车夫往西面赶,然而半道上却逆向撞入奔逃的人流之中。 ——瑕丘城破了! “贼军破城——贼军破城——” 马车跑在中街上,陈蝉在心里祈祷,也许大哥正在调兵遣将,也许对方来的只是先锋,己方尚有援兵,大不了背水一战。 但城中四角防营的火势越来越大,绝望于无声处蔓延,他凄惶地想,崔俨没有中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在瑕丘西边的坡林隘口被拖住,来的是他的中军主力。 “往东门走!” 仇安既给了方便,没理由不做关门打狗的便宜买卖,陈蝉当机立断掉头。 目下先去和部曲汇合,再迎援兵回救瑕丘,西门虽已陷落,东门却未见明火,城防大营尚有…… “拦住那辆马车!” “从刺史府出去的!” 尖锐的喊声从后方袭来,紧接着,东门方向,攻城车爆发一声接一声的怒吼,宛如天崩。 城门楼上的守军,簌簌如叶落。 车夫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差点脱手扔掉缰绳。 陈蝉见此,本想起身亲自指挥,奈何车轱辘碾过一块飞落的石屑,令他脚步歪斜,狠狠撞在车壁上。 两耳霎时嗡鸣。 楼一动唇,似乎在喊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头部中箭,摔落在地,楼一迅速顶上,手挽缰绳,继续驾车,从巷子冲出去。 快要接近出口时,陈蝉的听觉恢复,然而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叫,老马在血泊中倒下。 急奔的马车撞在石墙上侧翻,楼一被甩了出去。 烟尘散去,显出一身长九尺的男子,身着银白色盔甲,手持一柄锃亮的□□,刀口上鲜血淋漓往下淌,整个人杀气腾腾,像东传佛教里所谓的地狱阿修罗。 楼一飞快爬起身,向马车厢靠拢,试图把陈蝉拉出来,然而他一动,对方招呼都不打,刀光暴起,朝他脚上砍了一刀。 他向前滚倒,自下而上,看到对方兜鍪下,剑眉星目,瞳子深邃。 这样的人若是常服玉立,放在江左,该是龙章凤姿,却万不该是这般狰狞的模样。 楼一吸气,却发不出声音。 “楼一?楼一你怎么样?” 听见惨叫,陈蝉艰难地从窗户上爬出来,堪堪在翻转的车壁上站稳,织金披风于身后烈烈呼啸,将他吹得更加薄弱。 “……楼一。” 陈蝉看到同伴脚上两指宽的刀口,嘴唇发白,血流如注,气得浑身发抖:“……不,不要杀他。” 崔俨收刀,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这人因不足之症,明明羸弱削瘦,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唇红齿白小白脸,但那风流之姿却牢牢吸引住他的目光,陈蝉站在火光四起的瑕丘城中,不仅没有俗态,气质更如冷梅,反倒似要化月乘风。 “……怎么可能,东门怎么可能失守!怎么……没有中计!就算没有中计,也不该来得那么快……咳咳……除非,除非……根本没有走那条路……” “咳咳,不对,三面有军,不走那条路,也不可能……怎么……怎么过来的?难道,真是……神兵天降……”陈蝉猛地咳嗽,楼一忍痛要爬起来,又被崔俨一刀顶回地上。 陈蝉最后回望了东门一眼,城门已破,瑕丘城像四面漏风的筛子,在战火兵燹中呜咽。 “在等援军?” 陈蝉回头,冷冷瞪着他。 崔俨好笑地说:“可能要令你失望了,我的斥候回报,仇安的铁骑尚未踏过泗水。” 陈蝉眼前一黑,险些摔下来—— “见我深入腹地,设计困住我,然后再埋伏打击支援我的军队,一举歼灭?”崔俨走过来,轻而易举点破了他围点打援的策略,陈蝉以为他要动手,但崔俨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有意思。” 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夹着稻草的碎米粒。 陈蝉认出来,那是他让部曲做的安排。 “下来吧。” 崔俨忽然伸出手,让这个病秧子搭着他的手臂跳下车厢,但陈蝉侧过脸,高傲而冷淡,不予理会,于是他不耐烦地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三两步抄过去,把他扛到肩头。 楼一痛呼:“公子!” 陈蝉气急败坏挣扎:“崔俨!你放我下来,崔俨!你究竟怎么进的城?我大哥呢?我大哥在哪里?” 崔俨用力把他箍紧,哼笑着自说自话:“换做以前,我先砍了他,再砍了你,势必以绝后患,但谁叫你……这么有意思呢……陈岱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不仅兖州在我手,他弟弟也在我手!” “喂,安分点,现在,你是我的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3回 这已不知是陈蝉第几回梦到火海中的瑕丘城。 他睁开眼,大口喘息,窒息的恐惧依然缭绕心间,情绪久久不能平复,直到翻身瞥见枕侧的玉蝉,方才稍稍安定,恍惚自己仍在颍川老宅,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然而,当他借着月色,看清屋内的陈设,和地上不知何时被吹进来的银杏叶时,汗毛倒竖,整个人不禁在被子里战栗起来——不,这不是颍川,自己正被软禁于瑕丘,离城破已过去五个月,眼下已是九月金秋。 哗啦—— 门被推开,崔俨带着一身寒气跨过门槛。 陈蝉望向那团黑影,瑟缩了一下,就见他快步走到自己面前:“陈蝉,我已拿下广固,整个青州都将在我的掌控之下。” 崔俨卸下头盔和外甲,只穿了布衣,整个人站得笔挺,如一柄绷紧的紫檀重弓。 空气中飘荡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这一仗打得极其惨烈,在崔家曾经辖管的青州大本营,伤亡竟比兖州更为惨重,一路归家,崔俨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唯恐自己回不来,唯有眼下见到陈蝉的一瞬,浑身上下才添了一丝活人的温度。 但陈蝉只是嫌弃地瞥了一眼。 崔俨被他的眼神触怒,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凶狠地说:“多亏了你们,若非你大哥弃城败走,兖州于我如探囊取物,我又怎能这么快站稳脚跟,攻破青州?所以我第一时间赶回来,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 “我大哥绝不会无故弃城而去!” 陈蝉伸手推他,不知是不是急火攻心,力气竟比几个月初见时大了不少。 崔俨嘶了一口气,身形微晃,但很快又展开手臂去捞他,似要抱个满怀。陈蝉抓起枕头狠狠砸过去,裹着被子滚开。 可脚才沾着地,立刻被崔俨横臂一拦,给撞了回去。 陈蝉吃痛闷哼。 崔俨猛地扑上来,开始宽衣解带,见他咬牙不说话,又故意挤到榻里侧,非要把冰冷的手伸到衣服下,贴着火热的肌肤来回摩挲。 “别碰我!” 陈蝉摸出藏在榻边缝隙里的青玉簪,崔俨凑过来的脸上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青州只剩下东莱郡附近一小股残军顽抗,我这个人,围而后降者不赦,等他们抵抗不了时,我就把他们全部投海!”崔俨摸了一把伤口,并不以为意,就着粘腻的血钳住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来:“许久不见,生分了啊!没关系,再熟悉熟悉就是!” 陈蝉被他从锦衾中剥出,饶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推搡,依然没能挣脱。 崔俨吻着他的鬓发将他翻转过去,如缎的长发缠绕着玉石一般白里透粉的脖子,只剩下满腹的疯狂冲动:“……我只想和你说会话。” 说着,又扶住他的后腰,低头亲吻他满是香汗的肌肤。 说是要说会话,可陈蝉双眸失焦,根本发不出声音,崔俨突然邪恶地咬了他一口,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就是块活靶子,被惨烈地万箭穿心。 “你用……用……武力征服我……算……算什么本事?”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句。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他这辈子最稀缺的就是武力。 “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就算使出浑身解数,岂又能得到你的芳心?”默了一瞬,崔俨哂道:“你既如此说,那么,换你征服我吧!” 说完,他把陈蝉拽得坐在自己身上。 陈蝉忍不住痛呼,整个人好似要被剖成两半,即便是先秦残酷的斫刑也不过如此。 “停……” 崔俨低笑,故意问:“你说什么,没听清,要骂就骂大声点,若是没有力气就换我来。”眼见他又要作恶,陈蝉眼底流露出一抹畏惧,肌肤骤然暴露在秋风中,他冷得蜷缩又没有依靠,不禁颤抖着抱住崔俨的脖子和他紧紧相依。 崔俨心下满足得不行,收紧手臂将他揉进怀里。 然而下一瞬,一声脆响在旖旎的室内炸开。 啪—— 一个耳光扇过去,陈蝉的手尤自在抖,崔俨却拉着他不放,心情极好地笑了一声,好像被扇的人不是他。 “你还是在这里过得太舒坦!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过是俘虏,是人质!是阶下囚!是奴隶!你知道俘虏的下场吗?要是把你送去军……” 陈蝉似想到什么,脸色霎时灰白。 崔俨自知说错话,立马住口,心头既气闷又懊丧,明明自己大胜而归,只想与他好好相处,最后却又闹得不欢而散。 房间里呼吸和啜泣越发微弱,崔俨沉默地和他脸贴脸,又在情动时寻唇吻他,却蓦地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令他猛然回神,几乎本能地卡住陈蝉的脖子。 万幸,并不是咬舌,但陈蝉忍着不肯发出一丝声响,把嘴唇咬得惨不忍睹。 “出声!”崔俨皱眉,凶狠地喊道。 陈蝉冷冷地别过脸。 崔俨的心肝倒似被搅了一下,垂着眼,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别咬自己,你咬我。” “……” 被逼得没办法,陈蝉象征性咬了一小口敷衍他,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什么脏恶的东西,碰一下都是玷污。 那也确实脏,崔俨从战场归来,一路披星戴月,可不好闻,一股子血气冲得他胃里翻涌,酸水上冲至喉间,却又因为浪伏,迅猛地回落。 崔俨依然不大满意:“这么轻,是我使劲还不够吗?”他突然用力,陈蝉下意识张嘴,狠狠咬他,他忽然就又笑了。 这一笑,陈蝉不禁失神,脑子里不可抗拒地浮现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场景。 不知这一战,青州又死了多少人,流干了多少的血。 血…… 血! 湿漉漉且粘稠的血浸染薄薄的里衣,陈蝉一蹭,发现竟是温热的,再垂首一瞥,崔俨腹部伤口裂开,止血的绷带已糟污一团。 带着伤不好好休养,还敢如此行事,简直是个疯子! “你,你在流血。”陈蝉颤巍巍地说。 崔俨终于和他分开,单手按住伤口,陈蝉筋疲力尽往榻里缩,背对着他,希望这个疯子赶紧有病治病,但崔俨只是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轻轻摩挲尖锐的踝骨,然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抱在怀里。 “让我再抱一会,阿蝉。”崔俨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因为失血,脸色格外惨白。 陈蝉静静听着他的心跳,脑海中不自觉闪过一抹危险的念头——刚才划伤他脸的簪子就扔在榻尾,只要捡起来,用力插进他的伤口,插进他的心脏,他就会…… 陈蝉轻手轻脚坐起来,眨眼之间,簪子已经握在手上。 然而,手还没有落下,崔俨便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折,玉簪就飞了出去,打碎烛台,插在窗棂上。 出乎意料的是,崔俨并没有找他麻烦,只是紧紧箍着他。 “闭眼。” 最后还是给他换了药重新包扎。 翌日清晨,陈蝉睁开眼,身子清爽,已被擦洗干净,身侧无人,但留下的余温告诉他昨夜真实存在。 陈蝉把手缩回来,碰到枕侧的玉簪,身子猛地一僵。 昨晚一念而起的杀心,崔俨提都没提,更不在乎,陈蝉想,这个人伤害他,却又对他纵容,简直令他如在无间地狱中煎熬,如果崔俨在识破他的意图时就杀了他,那么,也就不会再有清醒过后的纠缠,更不会再感到痛苦。 陈蝉闭上眼睛,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那位温长史。 崔俨麾下近臣有二,一为长史温世澹,主要负责处理兖州文政,用现代的话来说,属于办公室一把手,二乃偏将军白秋川,此人上峰虽为崔家老将,现任军司马欧阳碧,但平日主要听凭崔俨的命令行事,其人孔武有力,相当骁勇善战。 一早,温世澹有事要禀,天蒙蒙亮时,便在门口安心当了个听差。 崔俨开门出来撞上他,顿时奇了怪:“你怎知我在此?我正要找你,你却先来了。” 温世澹心想:我也不想来,但你一入城便失了踪影,白秋川四处找不见人,唯恐你遭了刺杀,生生把我从榻上拉了起来,拽着我就差掘地三尺,我能不起早吗! 他思前想后,能令小白避之不及的,也就只有这一处,以陈蝉和崔俨水火不容的关系,来晚了怕是只能收尸。 不过某些人红光满面,大步流星,不像带着伤跑死两匹马的,倒是害人瞎操心。 这位是春风得意,那位恐怕遭了大罪,一时半会起不来,温世澹那双狡黠的桃花眼弯了弯,朝崔俨身后探了一眼。 “看什么呢!”崔俨蹙眉,大步走进攒花游廊,不愿两人的谈话扰了屋内人的清梦:“看来你飞鸽传书说的那药膳方子当真不错,五个月不见,我瞧他面有红润,正气清和,那骨头架子还添了二两肉。” 温世澹腹诽,是这五月没见到你,心宽体胖吧,但他嘴上还是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办事你放心。” 崔俨却对这大夫仍不满意:“我让你找的神医呢?” 温世澹摇头:“兵荒马乱,哪里好找,听说要么就在洞庭君山隐居,要不就在十万大山里修行,我不信陈家没给他找过,北边倒是有,草原上的赤脚大夫,燕廷的客卿,但人敢来你敢用吗?” “先把人弄来再说,我有的是手段。”崔俨沉默了片刻,如是说。 温世澹一噎,悔不该多事,赶紧把话头过掉:“我一早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说这个,兖州军费吃紧的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 “先说说你查到的。” 温世澹没有立刻答话。 “还有你也开不了口的人?”崔俨嗤笑:“你不说,我也大抵有数。自我祖父起,历来治下严明,军中一应不得油水,如今崔家失势,既不得实权,前途又两说,打这兖州被拿下后,想捞偏门的,贪赃腐败的,个个都开始钻洞生根。” 听他这口气,倒真意有所指,温世澹不迭:“你真知道?” “士兵里总有看不惯的,不过碍于资历,不敢生口舌,但月前广固一战小胜,我与他同饮庆功酒,试着敲打他,但他却反过来大笑,说:我止人上取,尔割天子调(注)!你听听,他竟趁醉调侃我,他不过略取下士,我却是连皇帝都敢打,作为崔家老将,居然以此来驳我,若非念及旧恩,又战事吃紧,非杀了他不可!” “树大根深,没有证据,也是顾忌之一吧?容我再想想法子。”温世澹叹了口气,他们这些人,行军打仗无往不胜,但说到用人和内治,却捉襟见肘,更何况管钱算账,人家既敢钻空子,必然是有恃无恐,兖州旧吏不敢放心,一般的账房怕是搞不定。 “还有一事要劳烦你费心。”崔俨忙将他从思绪里拉出来:“军费紧张,用度缩减,但不可苦了将士,正好此次拿下青州,取回了部分祖产,你拿去处置,替我好好抚恤伤亡,另外,”他朝花窗望了一眼:“别亏了他,他从小锦衣玉食,又先天不足,一般吃穿恐怕不惯。” 温世澹道:“你把别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那你自己呢?” “我,我有什么需考虑的?我与将士同吃同住,火头总不会少了我的饭,至于其他,你觉得我可在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4回 窗外说话声渐远,陈蝉在榻上又昏沉地躺了半刻,睁眼正待起身,就见门被打开,一梳着双环髻,面若春桃的小丫头探头进来。 “哎呀,公子已经起了。”她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欢欢喜喜地跑上前,就要服侍他穿戴。 “楼一呢?” 往昔这些事,一概是楼一在打理。 小丫头并不知他在问谁,摇了摇头:“俺叫船儿,是将军安排来照顾公子你的。” 陈蝉摆摆手,没让她碰自己。 船儿也不见怪,掉头去开盒子,捧了热粥来。 他口味淡,平日厨房一概只送白粥小菜,但今晨又不知是谁自作主张,熬了上好的海鲜,他本就因为肚腹酸痛没有胃口,被那腥气冲鼻,更觉得恶心,摆摆手,要她立即拿开。 “……可是这粥凉了就不好吃了。”船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想自个第一日当差,就出了岔子,实在无颜面对将军,合该一头撞死。 崔俨推门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大眼瞪小眼的,不必想,榻上那位又在闹脾气,崔俨接过粥碗和汤匙,把侍女打发出门,自己亲自伺候。 “昨晚是我不……” 他还来不及忏悔,陈蝉便挥手,将碗给掀翻在地。 “不必在此假惺惺,是你自己说的,我不过是俘虏!是阶下囚!是人质!是你的奴隶!既如此,我哪来的面子,劳大将军亲自伺候?”他冷冷地剜了崔俨一眼:“咳咳,合该我……” “陈蝉,我待你不好吗?除了行军打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为何从不给我好脸色看!” 陈蝉冷笑:“什么要求都可以?那崔俨,你怎么不去死?” 此话一出,崔俨彻底被激怒,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掐死,但又舍不得,只回身将桌上的盘碗全部呼到地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告诉你陈蝉,我知道你想走,可你能去哪里?你们拥戴的陛下正在四处搜查陈家的罪证,捉拿你的族人,你的好大哥,也已早已客死异乡!” “我知你要骂我骗你,不信你自己瞧,我在青州琅琊郡捡来的。”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染血的紫绶金印,扔给陈蝉:“就你和你那个跛子僮奴,出了瑕丘就是死路一条!” 门外管事的来唤,说商山学宫的掌教弟子前来拜谒,崔俨本不想见,但留在房内也是置气,索性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清楚,扭头便冲了出去。 看着崔俨摔门而出的背影,陈蝉方才三魂七魄归位。 船儿见他紧抓着被角,脸色发青,以为要找水喝,赶紧去添茶,回头却见他伏在榻上,呕出一大滩鲜血。 丫头慌乱,不知该先找大夫,还是先找崔俨,慌张之中,碰见正准备回衙署办事的温世澹,温世澹忙叫她先领大夫过来瞧看病人,自己亲自去见崔俨,却被屋里的陈蝉叫住。 “不,不许去——” 二人双双回头,陈蝉着急来追,竟从榻上跌了下来。 温世澹示意船儿先走,自己上前搀扶,被陈蝉紧紧攥住手腕:“好,我不走,你明知他脾气,又何苦讨那没趣。” 陈蝉苦笑。 他这才知道崔俨口上没有积德,心下更是震撼。 金章乃第一品官员权力象征,陈岱被外放兖州,竟未夺他司空之势,而如此重要的官印,却落于尘道旁,可见陈岱真是凶多吉少。 但实话不能当着陈蝉的面说,温世澹稍一斟酌,安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岂敢以一枚印章盖棺生死?况且历代位居三公者,哪个没有半点筹谋,以令兄的才情,不该如此丧命,至于你的族人,恕我直言,颍川陈氏历经数朝,门生故吏遍天下,岂是那么容易扳动的,当年倒一个华家,江南都要抖三抖,再倒一个,岂不元气大伤。” 对比起来,崔家才是真的遗恨,只身南下,根基不稳,一朝错付,是任人宰割。 然而陈蝉对陈岱之死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话,却反倒悲从中来:“……都怪我。” “慢来,怎么还在怪你怪我的,容我公断,怪你还不如怪老崔呢!”温世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一码归一码。”陈蝉摇头:“若非我将流民藏于家中,又怎会为孔昼等人抓到阻碍土断推行的把柄,大哥也就不会因为帮我顶罪,而左迁兖州,更不会碰上……” 温世澹沉默片刻,又道:“但据我这五个月来的观察,公子并非骄奢谋私之人,想来初衷应是好的。” 陈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朝廷既已下令,也就无所谓秘密不秘密的,索性将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你说得不错,我的本意,只是想要招募人手来帮我做实验。” “……做实验?” “江南的水稻亩产不高,一遇荒年,必现人间惨剧,我……偶然知晓了一些田亩之术,也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努力,但我并不精通此道,所以……咳咳……” 温世澹接着他的话道:“所以你就想,收留流民,不仅能解他们困苦,还能帮你做些有益之事。” 陈蝉颔首。 “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你做错了。”温世澹深深地望着他,“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 陈蝉摇头:“温长史,你的理解可能稍有偏差,我并非后悔救人,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认清形势和这个时代,上一次也……最后为了救一些人却又害了另一些人。” “你没错!”温世澹却异常坚定地强调:“就算有错,也不是你的错,望你悉听医嘱,早日康复。” 大夫被船儿领了进来,陈蝉对这个山羊胡老头已十分熟悉,沉默地任由他号脉,问诊,开药,嘱托,等人全如潮水散去,不免又感叹,走得太干净了些,想找个斑丝隐囊塞在腰下靠坐都不便,只能抖开被子亲自下榻。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陈蝉茅塞顿开。 崔俨说金章是他在琅琊郡捡到的,也就是说,大哥离开瑕丘后,并没有沿着泗水,经由彭城和下邳进入徐州,青州在兖州的东北面,琅琊更在瑕丘以东,紧邻东海,也就是说,大哥原是预备扬帆乘船。 没道理啊,徐州刺史仇安是大嫂的亲叔叔,两家姻亲,为何宁可绕道走水路也不肯投奔边境陈兵的徐州! “你怎地又下来了?”温世澹进来送药,看他只着单衣,光脚踩在地上,赶紧把人哄上榻,要是来的是崔俨,这会子还不得大发雷霆。 “不打紧,不打紧。”陈蝉囫囵地念着,嘴唇发白,却丝毫没有要听话的意思,反而扣住温世澹的手臂,说:“我有事请教。” “你先上榻。” “你让我先问。” 两相僵持,温世澹与他乌黑深邃的眸子相撞,又惴惴地让开,目光无可避忌地从他身上飘过,从前的狡黠自若,都化作了乌有,只有满怀的心虚和不自然。 “……你……说吧。” “现任徐州刺史是谁?” “仇安,不过,孔昼监军。” “孔昼不是领中领军将军一职,掌建康台城禁军吗?” “你到兖州不久,朝廷便下旨,任其为扬州刺史,镇南将军,都督扬、徐诸军事。”温世澹道:“只是这五个月你耳目闭塞……” “乱来!” 不知是震惊还是气急,陈蝉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温世澹想帮他顺气,又觉得不妥,束手站在一侧。 陈蝉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他见陈蝉楚楚病容,怕再刺激病人,不肯细说,只劝他多休息。陈蝉无奈,把药喝完,温世澹指挥下人把药碗收走,看陈蝉躺下,方才关门离开。 脚步声远去,屋外没了声响,陈蝉确认他不再回头,一骨碌爬起身,止不住胆寒。 ——孔昼与大哥在朝中素有嫌隙,历来不和,如果他当真都督两州军事,干预仇安,那么大哥知道这一消息,铁定不会再往徐州寻短见。若是以此推论,会不会当初搬不来援兵围点打援,也是孔昼在搞鬼? 先是检举揭发,见大哥深受皇恩,并未被重罚,便黄雀在后,要断他生路!大哥年前才赴任兖州,他年后便得扬州,这环环相扣…… 陈蝉头皮发麻。 不,不止! 孔昼出身寒素,不论是中原世家,还是江南氏族,对他来说都是政治上的威胁,那两年前青州刺史崔仲宣遇刺,会不会也和他有关? “咳咳……咳咳……”陈蝉捂着嘴,瞳孔震颤。 完了,大嫂给仇安的信,陈家部曲的过关,大哥的死无对证,都将成为政敌对付陈家的有力证据,任人弹劾,也难怪皇帝敢动刀,只要陈岱一死,就如不周山倾,陈家迟早会成为一盘散沙! 温世澹有一句话说错了,他说对付陈家,当朝会元气大伤,他只以为世家难动难在人多势众,杀不尽,根基深,其实人家的目标只是杀头羊,乱军心,让权力重组,再合纵连横,最后用几个月甚至几年来逐个清算。 如果他是楚帝,下一步,他就会以兖州失守为借口,展开调查,最后查出陈岱私通外敌,致使瑕丘城破,兖州生灵涂炭,再捏造其有谋反之心,先抓陈氏本家子弟来杀,等到本家零落,旁系难成气候,再一个一个拔除,就像他们当初拔除华家和崔家那样。 可叹,两年前,他还在嘲笑崔俨,两年后,他便成了刀俎鱼肉。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啊,就如温世澹所言,大哥经营半生,官场上从无失手,本该无懈可击,若不是为了他这个早该病死的弟弟,又怎么会被拿住把柄,硬生生找出一条罪证。 陈蝉心口剧痛,眼前一黑,跌在榻上昏死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5回 瑕丘城破后,崔俨并没有就此息战,而是趁军心振奋,继续行军,扫荡周边。 陈蝉为他擒获,被严密地看守起来。 裨将海春架起篝火,瞧他没了披风,只着单衣,在倒春寒中瑟缩发抖,便友好地请他过来小坐,陈蝉不愿与叛军为伍,自己在一旁的空地上支了个孤零零的小火堆。 崔俨嗤笑一声:“你别多事,看他这硬骨头能冻多久。” 后半夜温度低得可怕,寒意入骨,陈蝉半身都冻木了,但他仍咬牙,一动不动。 一枚石子隔空投掷过来,直接把他身前的小火苗打散,冷风刮脸,陈蝉一个激灵睁开眼,看看地面,又看看对面,低头重新生火。 崔俨敛起得意,解下酒囊饮了一口,蓦然起身进入大帐。 更深露重,湿柴不易点燃,过了会,温世澹来请他,将他带到土堆后面。 “三公子,生火不能生在空旷的地方,这样是无法取暖的,只有在挡风之处,才足够御寒。” “多谢。”陈蝉致意,目光却迟迟没从他的脸上挪开。 温世澹意会,摇着头道:“别问我,各为其主,不该说的我不会说。” 陈蝉吸了口气,又想改口。 温世澹再次猜中他的心事:“如果是想问我的上峰打算拿你怎么办,恕我不知,因为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位未着甲胄,只佩纶巾,作文士打扮的男人,像狡猾的狐狸一样冲他眨眼:“但据我所知,这些年落到他手里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他想我怎么死?”陈蝉垂眸。 “哎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温世澹以骗到他而感到有趣:“那只是大多数,但你是特例呀!不信,我们来打个赌,你猜他这会子起身去做什么?” 陈蝉摇头,拒绝打赌,也不再和他多言。 温世澹笑眯眯的,忽然掩袖,又喊起来:“哦哟!这嘴唇都发紫了!手也抬不起来!我还是先行备着草席,等明早人一死,卷了就近扔……” 一张虎皮从天而降,当头将陈蝉罩住,崔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对我还有用,不许埋。” 温世澹含唇,又笑了起来,自觉走开,走之前,把篝火让给了陈蝉。 陈蝉就着厚皮草裹了一夜,天没亮时,军中拔营,也不得洗漱,就昏昏沉沉跟着徒步,速度极为缓慢,几乎落得与辎重并肩。 崔俨自然是等不得他的,派了几个人看守,自己轻骑探路,把他扔在了后方。 午饭时分,火头兵给他捎了半碗米汤和一小块饼,饿了一日夜,陈蝉囫囵吃了半块,才发现饼是馊的,不住反酸干呕。 他捏着饼,抬头看了眼那个士兵,对方似是心虚,回头却将他手里的碗一脚踹了出去:“瞪你爷爷做什么?”仗着附近长官没表态,对方便撸起袖子威吓他:“爱吃不吃,以为自己还是矜贵的公子哥儿,中原大旱,能有吃的就不错了!” 陈蝉干嚼着饼,顺着他的话顶了回去:“是,我不是公子,我只是战俘,那我就该在关押战俘的地方待着。” 那士兵脾气冲,没想到他非但没服软,还是块难啃的骨头,当即指着他鼻子大喝:“你去呀!去那头,留你们一命还真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如陈蝉所想,崔俨既要行军,不可能把大批战俘留在空虚的后方,辎重营之后,战俘被圈起来,灰头土脸坐在一块,像羊圈里的羊。吃了败仗精神本就低迷,再加上吃穿短缺,风吹日晒,好些个已显出病容。 陈蝉走过去,在血与屎尿的恶臭气味中,施施然坐下来。 看守的人愕然,正要阻拦,那臭脾气小兵也跟了过来,把他拉住。 “这不好吧,毕竟是将军亲自看押的人。” “战俘营是什么地方,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铁定待不住,也就是嘴硬说的气话,放心吧,一会就会低头松口,先让他吃点苦头,死不了就行!” 陈蝉见此,有恃无恐地向附近的人靠了靠,低声道:“在下陈蝉,兖州代刺史陈岱胞弟,我是来救你们的。” 俘虏们抬头瞥了一眼看守,见他不再管陈蝉,犹豫着开口:“不是说陈大人他……” “如果长兄真要弃城,又怎会让自己的亲弟弟身陷囹圄?不瞒各位,我乃是收到绝笔家书,方才昼夜兼程赶来。” 对方沉默,但眼神飘忽,似有动摇。 陈蝉又道:“你们人全在这里?” 另有一个麻子脸中年男人回答他:“不,他们被带走了。”作为老兵,他深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要上了前线,他们这些人就只是推进兵线的活靶子,等待他们的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同胞杀死。 短暂的死寂后,身侧有人轻拽陈蝉的袖子,他回头看去,是个不过十二三的小孩。 “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 “待下去也不过是等死,难道你们不想活着走出兖州?”陈蝉拿出家传玉蝉,和调动陈家部曲的家主钤印,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自是要离开的,如果你们相信我,愿意一试,就告诉我宁阳、鲁县和邹县的兵力布防,越详细越好。” 俘虏大抵仍有所怀疑,但能活谁愿去死,假使被骗,也就三城陷落,以崔俨的势头,那是迟早的事,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稍一掂量,麻子脸率先开口:“我是宁阳人,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往宁阳去的,宁阳兵力不多,但鲁县因为邸阁储粮十万石,兵力充足。” “嗯,我有一计,但必须……” 陈蝉想确定三县之中可以放心联络的人,但话还没说完,营前一阵骚动,继而走过来几个崔俨帐前的亲兵。 这些兵资历高,都是老油子,上来便劝了那新兵蛋子:“你小子就是做事不过脑子,怎能叫他随意走动?还来了战俘营,营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若是出了问题,坏了将军的大事,你可担待得起!” 闻声,麻子脸立刻和陈蝉拉开距离,那双军靴旋即靠了过来:“公子,听俺一句劝,不要自找苦吃。” 陈蝉借坡下驴,控诉道:“他们给我吃馊了的饼,简直岂有此理!打我落草起,可没吃过这等猪食!既然你说你们将军留我大用,出了事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这样吧,谅你们也拿不出好酒好菜,那容我去营边摘些野菜,即便煮一碗稀羹也好。” 老兵立刻否决:“不行,不能生火。” 没想到对方如此警觉,看了眼天空就联想到炊烟问题,陈蝉正飞快思索对策,身后的俘虏里突然有人晕倒。 是刚才那个小孩。 营中骚动,守卫的士兵戒严,拿着武器喝令不要乱动,当先的老兵要将陈蝉拽出来,陈蝉却趁势闪身,将那小孩护在怀里。 “疼……” 他拭了拭额头,烫得扎手,一旁的麻子脸拉开小孩的裤腿,发现小腿上两指宽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高高肿起,已经开始流脓。 “他需要用药。”陈蝉冲那老兵喊。 俘虏营外的士兵面面相觑:“公子,没这规矩,他们只是俘虏,生死有命。” “可他也只是孩子,他才十,”陈蝉翻出他随身的名章,这一眼叫他肝胆俱裂:“……不,不是十二三岁,他,他才十岁,十岁!” 抬头望去,被武力镇压,抱头蹲地的俘虏里,依稀能瞧见几顶花白的头发,他猛地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竟不自觉红了眼眶:“天呐,年逾八十,而犹伏隶;年始十岁,而已从役(注)!” 陈蝉失态,看向老兵的眼里多了几分乞求和恳切:“若没有药,高烧必死,两军交战,你不愿意让渡物资,我能理解,这里植被茂密,附近一定有消炎的药草,你不放心他们,那我去,你派人看着我,我……” 老兵眼底也浮出悲色,但最终仍坚定地摇头拒绝,在场,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哈——” 陈蝉趔趄地站起身,仰头见青天,才不会在敌人的面前流下怯懦的泪。 这里的树生得高大,高到快把太阳遮蔽,他忽地惨然一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怜啊,你们要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他们出身露门役户,也不过是沉重兵役的受害者,我本以为大家各为其主,左右不过无奈,但良知尚存,可你们见死不救,和那些和尚口中的地狱恶鬼,和你们怨憎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君王将相又有何分别!” 这话放在战场上,未必站得住脚,但谁家没有老小,一时间,连刚才挥舞戟刀长|枪镇压的士兵也温柔了几分。 而和陈蝉斗气那新兵动了恻隐之心,向老兵走过来。正要开口,却听见远处传来喝斥:“谁在大声吵嚷!” 那是陈蝉第一次见到白秋川。 这位偏将军从前日听说崔俨抓了陈岱的弟弟,非但没有把他扔进战俘营拷打,反而还带在身边,给予优待而感到极其不满,他认为他用兵如神的上峰,不该做出如此有失水准的决定。 因此,当他巡视当场,眼中露出敌意时,麻子脸不动声色推了陈蝉一把,不愿他吃亏:“这位白将军,乃一头倔驴,你可千万别和他硬碰硬。” “你了解他多少?”陈蝉问。 “先前高平野战的时候,我的上峰曾对崔家军的将官进行了摸底,这个白秋川,溧阳人氏,非是兵户出身,祖上乃书香门第,听人讲出过好几个算学大家,后来家道中衰,于朝中难以进取,他又不爱读书,便入了行伍。” “仗着家学渊源,自认慧眼如尺,帮着崔俨调度运输,当时我们搜集了不少他的消息,还想要袭击他的粮草队,可惜失败了。” “喂——说什么呢,把他们分开!” 白秋川不悦,当即勒令士兵把陈蝉拽出来。 陈蝉脑子飞快思考着,用力甩开架住他的人,甩得自己摇晃不稳,也要大声质问:“你们只会挥刀向弱小,算不得真正的强者!” 白秋川被激怒,若不是被手下亲兵劝住,立刻就要亮刀子:“你算个屁!也轮得到你来教训爷?” “白将军,何必和他斗气!” “是啊,这些世家公子也就只会逞口舌之威。” 上钩了。 陈蝉却立在风中岿然不动,嘴角勾着嘲弄般的笑:“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哪里不对?是觉得自己是强者,还是觉得他们并非弱小?你大抵也是看不起我的,既然想证明自己,那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6章 “你要和我比?”白秋川上下扫视他那单薄的身板:“我怕我下手不知轻重,把你废了。” 陈蝉也不客气,道:“那我们便文试,免得别人说你胜之不武!” 白秋川一下子不吱声,似乎也在琢磨,这人是否别有用心,遂试探道:“那你想比什么?你怕我胜之不武,我还怕你下圈套呢!” 陈蝉失笑:“我倒是希望我能,有那本事,我还会困在这里?” 身边的都伯小声插嘴:“将军,我听说颍川陈家的三公子他……” 白秋川抬手,那都伯便老实闭嘴。 这个药罐子他自是有所耳闻,世人总爱拿陈家几兄弟比较,他大哥陈岱连年拔擢,步步高升,相较之下他实在乏善可陈。 陈蝉却是坦然,假装没听见他们对自己的议论:“往日我既未入仕,也不习武,甚至因为身体不好,没念过国子学,就在家里跟着先生,勉强习得几个字,帮着计较家务,窃以为在管家盘账上还算有几分出彩。” 白秋川立刻道:“哦?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比算……算数?” 他本是要脱口而出算学,但心中实在鄙夷,尤其是听到他一男子,却和内院妇人一般,做些三姑六婆的打点,并不认为他那点算账的本事能当得了一个学字。 陈蝉颔首。 “我知道你们怕我下绊子,使歪招,坏了你们大将军的好事,这算数,不会影响行军,总能道一句公平。”他观察着白秋川的脸色,又有些犹豫,语速不禁放慢:“若你实在不会,这偌大的军营,难不成还找不出会算数的?” 白秋川忍着笑,不由腹诽,陈蝉大概还不知道他的家学渊源,也对,高高在上的世家贵胄,怎么会低头垂怜他们这些寒素子弟呢,瞧不上,便要叫他栽个跟头:“有,当然有,不过既是你我比试,若由旁人代劳,岂非说我们欺负人?” 陈蝉应道:“好。” 白秋川转念一想,他答得如此爽快,不如再趁机敲打他一番,便又道:“既是比试,自当有彩头。” 陈蝉略一沉吟:“你想要什么彩头?” 白秋川答:“如果你输了,乖乖待在你该待的地方,我是不知大将军为何留你,大概你真的有用,那么,不论他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反抗。” “包括死?” “包括死。” “好,那我也有个要求。”陈蝉与他击掌:“若我赢了,你们必须拿药救这个孩子,并且,只要战俘营里的人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不能见死不救。” 白秋川心道,自己再不济,比不得先祖智慧无双,还能比不过一个算家账的,便开恩似的大手一挥:“既是你提出来的,那你出题!” 陈蝉在营地前走了两步,抬头指着正面的青松:“好,那我们就来算算,这棵树有多高。” 白秋川本来还防着他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不曾想简单得出奇,简直要笑掉大牙:“树有多高?砍下来不就知道,这是什么问题!” 他得意地往前走,抬手示意那名都伯给他递斧子。 众人不自觉吸了一口气,往一侧让了让。 这棵树高耸入云,目测少说有五六丈,倒下来怕地上都要砸个不浅的坑。 “白将军,伐木的话动静大了些,万一附近有敌人斥候……”崔俨帐下那几个老兵却追着他脚步上前,低声劝阻。 白秋川脚步一顿,心道差点就着了这个病秧子的道,当即转身:“好啊!你……” “我可没说让你砍下来,那样岂不是太过容易,要比,就比不砍树的情况下测出树高。”陈蝉嘴唇翕张:“双方都测量出的情况下,谁更精准,就算谁赢。” 白秋川愕然:“不砍树?” 附近的士兵不迭交头接耳起来,那几个老兵更是皱眉:“这么高一棵树,不砍伐,如何测量他的高度?” 这可是赌生死啊! 战俘营里的麻子脸满心焦急,在场中就他最清楚白秋川的底细,可历来只听说取长补短,没见过和他人比长处的,那靠在几个战俘怀里的小孩更是去握陈蝉的手:“不,不……” 白秋川叼着狗尾巴草,扯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兴反悔的!” “请吧。” 陈蝉却摸了摸小孩的头,从容振袖,走到树前。 白秋川扔下斧头,先是大略目测,过后用手朝影子比划一番,蹲在地上计算起来。 陈蝉则去附近捡回一根树枝,贴着手臂测量,在超出臂长的位置做了个记号,而后去捡插在地上的斧子,只是斧子沉重,他用不来,便把枝条伸到拒绝他摘野菜的那位老兵跟前,指着那记号的位置对他说:“来,从这里削。” 老兵见白秋川没理会,拔刀帮他砍去多余的枝干。 陈蝉将那截树枝举起来,和绷直前伸的右臂垂直,再挺直脊背往后退,一直退到树冠与树枝顶端重合,便在脚下做一个标记,请人用拉直的麻绳标记青松到脚边的距离,最后测量绳长,记在纸上。 “白将军有答案了吗?”陈蝉擦干净手。 白秋川给出答案:“五丈五尺一寸。”又抬起下巴:“你呢?” 陈蝉将自己的答案翻过来。 ——五丈四尺六寸。 白秋川脸色渐沉,陈蝉的答案与他的不过一尺之差,而他的亲兵方才将他团团围住,他很确定陈蝉不可能看到他的答案。 这个人倒是有两把刷子,不过鹿死谁手还…… 等等。 如果要验算答案,则必须砍树,可是砍树闹出动静,不又着了他的道?但赌约已经定下,如果自己不同意验证,岂非叫旁人笑话他怕输心虚? 白秋川反应过来,恶狠狠地问:“你怎么算的?” 没想到陈蝉并没有打算隐瞒,就着刚才那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横一竖,就这么讲解起来:“……树枝与手臂等长,如果这样握持,那么就形成了一个等边直角三角形……当树枝顶部与树冠重合时,眼睛、树枝尖端和树冠就在一条直线上……再这样,就得到两个相似等边直角三角形,树的高度就等于树桩到人站立的位置的距离……” 旁人凑过来看他写写画画,全不懂什么三角形,什么等边,只有白秋川虽然听不懂他说的古怪词汇,但就着字面意思和自己打小的家学浸润,大致理解了他的意思。 陈蝉站直了身,四平八稳道:“我观你刚才在地上描影,你使用的是改进过的重差法吧?不过太阳离地面的高度并非固定,所以你这法子无论如何都有较大误差。” 白秋川两手攥拳,死死盯着陈蝉在地上写的公式,身边跟着的都伯和亲兵互相对视了一眼,先急上了火,骂骂咧咧说要去砍树。 “将军,你莫要信他的,俺去给你砍来量一量,谁输谁赢还不一……” “站住!” 白秋川大喝一声,心浮气躁把几个人扯了回来。 有没有差他会不知道! 陈蝉正欲劝他们,用这个法子找一棵矮一点的树或者灌丛先验算一遍,就听见白秋川隐含怒气的声音飘进耳朵。 ——“你赢了!” “白将军,不若俺还是把树砍下来吧!”亲兵们都知晓白秋川的来历,比他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便拎着斧子,气冲冲往那棵树上砍了两斧头:“俺去砍,出了事俺……” “出了事该当如何?” 身后马鸣萧萧,崔俨勒缰,坐在高头大马上冷眼望着众人。 大树猝然倒下,将要砸向陈蝉,崔俨跳马,扑上去抱着他滚至一侧,俨然动了真怒,扬鞭把那几个兵各抽了一鞭子:“军营里没有规矩了吗!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士兵们不敢造次,只有白秋川看了眼那棵倒下的树,捡起陈蝉测量用的绳子,一言不发走过去。 在场的人齐齐偏头,就看到那条麻绳和树完全贴合在一块。 “真的神了,居然分毫不差!”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崔俨帐下亲兵已经靠过来,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向长官一一禀报,崔俨垂眼,看着怀里的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陈蝉就像一颗软钉子,看着无害,碰一碰,非把你扎出血来,明明该是个痨病鬼的模样,可那张脸永远淡然高傲,活脱脱风中劲草,充满力量,反而令人忘之,他是个药罐子。 “给他药。” “可是……”白秋川霍然回头,满脸写着不甘。 “拔营,重新布防,每人去领二十军鞭,都别在这里站着!” 崔俨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已有裨将跑腿,拿了药过来,他转手递给陈蝉,不过仍自嘲讽道:“你现在救活他,他也只是死路一条。” 陈蝉却坚定地反驳:“我不会让他死!” 他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里。 ——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救人,救更多的人。 “咳咳……” 激咳将他惊醒,陈蝉猛地睁开眼,手里渗出涔涔热汗,抓着的东西也很真实,只是,那握紧的不是梦中的灵药,而是崔俨的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7回 崔俨不承认自己早晨在吃陈岱的醋,毕竟人家是亲兄弟。 但所有让陈蝉重视的人,都叫他心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大约来自于陈蝉总是当他不存在,以至于眼前这位商山弟子说的话,目下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就着嗡嗡说话声,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并暗暗发誓,自己迟早要讨一个名份。 这般想着,他又有些惦念,不知陈蝉服软了没,又怕他气坏自个,便不耐烦想要离开前厅。 船儿去请大夫,这么大的事哪瞒得住,他把客人往座下一扔,便要借口回去。 温世澹送完药正准备出府,一见他似要发浑,赶紧上前劝阻,并将方才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地跟他说来,本意是想告诉他,陈蝉已无大碍,并顺便同他一道见见商山学宫的人,哪知道吃药歇下他那耳朵是一个字没听见,只满心都是: 陈蝉反应那么大,竟突然呕血,难道是被陈岱的死讯伤的? 一时三刻,更不是滋味。 至于那位学宫弟子,早察觉到崔俨的轻视,但想到此次前来的民生计较,只得耐着性子劝说,此时骤然受了冷落,脸上也并不光彩,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以手按剑,倒是有几分剑拔弩张要宣战的味道。 好在此间还有一位长袖善舞的军师。 温世澹人往这儿一落定,目光早在两人之间逡巡过几个来回,眼见对方挂了脸,立时热热烈烈地迎上去:“这位便是游少侠?”商山学宫誉满天下,不论是不是徒有虚名,至少他们眼下还需结交:“在下温世澹,得闻学宫弟子……” 可惜今日祸不单行,话还没说完,远处又乍起尖锐的呼喊,船儿冒失地跑了进来。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 “他又作什么怪,是要寻死还是要觅活?” 温世澹刚说大夫来看过,崔俨担心得脖子都快伸到门外,嘴里却还在说气话。 船儿也顾不得尊卑,拉着他,急得是满头大汗:“将军,这次是真要死了!” 温世澹正预备在矮几对面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崔俨已然踹翻跟前的桌子,风一般掠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对游方雁招呼:“怠慢了少侠,府上出了些事故,招待不周,改日再叙,在下必定亲自作陪!”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游方雁不再多言,起身时朝着崔俨离开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垂花门后绿意绰绰,像是内院深处。 病来如山倒。 陈蝉这一晕,便昏迷数日,不仅人脸上死气一片,连带着庭前花树都落空了枯枝,似在昭示即将到来的白事。 一连看了三个大夫,该用的药该施的针全都用上,仍不见好,最后那位老先生,人已至耄耋,看惯世事的他被几个下人抬着出门时,拉着崔俨的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身体上的病,将军以灵芝仙草入药尚能救治,但心里的病,全在他自己的意志。” 崔俨的心当场就凉了一半,若以陈蝉的意志,那岂非必死无疑! 他焦心得日夜不敢合眼,在陈蝉榻前,时而哄劝,时而怒骂,只愿他重新燃起生的斗志,然而看着榻上的病人气色一日不如一日,便是不信命也得信。 如此反复折腾了七日,猎鹰也熬成了惊弓之鸟,因而陈蝉一睁眼,崔俨便跟着醒来,尽管他脑袋尚不清醒,但手已经不自觉将人搂紧。 “你终于醒了?哪里不舒服?皱眉作甚?头疼还是头晕?饿不饿?你铁定是饿了,船儿——不对——大夫——大——” 陈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他才适时松开。 屋子里呼啦啦进来许多人,传膳的,问诊的,送药的,跟打仗一样热闹。 等崔俨端着小碗回到榻前,陈蝉已经翻身,背对着他蜷缩在锦被里,像一只可怜的小虾。 崔俨当即是三魂七魄去了一半,轻伏在陈蝉身上,确认呼吸未停,悬着的心才安然落了回去,只是瞧他这寡瘦的模样,心里刺痛,又隐隐压着一分怒意 可人毕竟才醒过来,崔俨不想刺激他,把碗交给了船儿,说:“我就远远站着,你乖乖喝完药,我就走。” 然而船儿端到手酸,也不见人转过来,好好的一碗药,渐渐没了热气。 崔俨火冒三丈,左手抓过药碗,右手便用力将他拽得翻身,随后捏着他下巴,居高临下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蝉闭眼不看他,他便冷笑一声,猛灌一口,低头吻在那双柔软的唇上,又在陈蝉下颔轻轻一捏,趁他呛咳时趁虚而入,将药渡入他的口中,并恋恋不舍地搜刮了一圈。 陈蝉瞪他,他却只看到蒙着雾气的眼和发红的眼眶,看得他心痒痒。 “是自己乖乖喝,还是……” “把药给我。” “我来我来。”崔俨眉开眼笑,却故意不给他碗,而是扶着陈蝉,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喂给他。 ……能不能让他一口气喝完?这么喝是要苦死他吗?身边这个家伙果然是懂得怎么折磨人的。 陈蝉脸色更差,竟生出一点自弃,不想和他争论。 崔俨的眼睛就没从陈蝉脸上挪开过,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剧烈反应:“这药没有效果?要不换一帖试试?” 为了制止他大惊小怪的行为,陈蝉不得不开始秋后算账:“你不是说我是俘虏,是阶下囚,是你的奴隶?” “老子那是气话!我是你奴隶还差不多!”崔俨把药碗往桌上一摔,不敢直视陈蝉的眼睛,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老实承认:“……那什么,我骗你的,陈岱没有死。” 陈蝉不吭声。 “金章确实是我在琅琊郡捡来的,至于其他的,纯属个人推测。”崔俨长这么大,即便家被抄没,也绝非忍气吞声之辈,更别说低头,换了旁人如此甩脸子,早被拉出去砍了十回八回,也就陈蝉,能在他面前摆谱。 他想发火却不敢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想想眼下,陈蝉至少能喝药吃饭,总比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水米难进,连药都灌不下去要好。 陈蝉正慢条斯理地擦嘴,越瞧,那张脸越惹他怜爱,崔俨忍不住走回榻边,挤着他大马金刀坐下来:“我帮你找你大哥,行了吧!” 陈蝉还是不说话。 软的不行,崔俨又想来硬的,偏偏船儿唤了大夫来复诊,没给他机会发挥,他只得退了出去。 出了门,远远便见一着青色僧袍的老人,正负手站在荷塘边喂鱼,崔俨越看越眼熟。 “先生,您怎么来了?” “老头子再不来,你岂非还要胡作非为!”老人忍住把饵料砸他脸上的冲动,冲他吹胡子瞪眼。 弥什作为崔仲宣千挑万选出来的幕僚,在崔俨手下虽然挂职从事中郎,但人一直不曾踏足兖州,而是留在兖州和豫州交界的陈留大本营。 崔郑联盟到底是两姓二心,因而非要事他不轻易出山。 崔俨没说话,乖乖听他数落一通,弥什知他性子跟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故而转为叹息:“老夫当初劝你,趁楚国内讧,拉拢江南望族,最好能和陈家联手对抗皇权,可你,你,你竟然把人给睡了!” “那岂不更好。”崔俨不以为意。 “你……” “先生,您消消气,我爹毕竟因为去见陈岱而死,我怎么着都咽不下这口气,何况联合,嘴皮子上耍耍可以,真要落地,哪里那么容易。” “当初陈岱上疏,就是看不起我们,他们占据江左自诩高贵,私下里骂我们都是北来的伧夫,他会松口?我把他弟弟睡了,有本事他来找我,反正陈家又没有适龄女子,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都几个月了,得是多少日子的恩,老师,你想要的联合这不现成的。” “何况这几个月来,我费尽心思搜寻灵丹妙药……” “打住!打住!”弥什两眼一黑,大惊失色:“什么夫妻?上一回你大放厥词,竟还是认真的?” 崔俨选择性耳聋,继续他那一番狂言:“……反正,瞧得上也好,瞧不起也罢,老子不需要那群士大夫,靠手下的兵,一样可以打出天下来。” “哎哟喂,老夫的救心丸呢!”弥什的鱼饵全给扔了出去,一手抚着心口,一手哆哆嗦嗦从身上掏瓷瓶,赶紧往嘴里塞了一把药,生怕晚了会被这小狼崽子气得一命呜呼。 “老师,您就应该在陈留安心将养着。” 弥什跳起来就要给他一大耳刮子,但这小子这两年仗打下来,已经快比他这个糟老头子高一个半脑袋,早不是当年还能乖乖挨教训的少年。 “……咳咳咳,你真喜欢?” “那不屁话,不喜欢五个月前他就该身首异处了,嘿嘿,我就喜欢他。”崔俨不禁生出几分得意,也倒是阴差阳错,如果当时他直面的是陈岱,没准已经一刀取了对方项上人头。 陈蝉却是和那些满心算计的政客不同,他有他独特的意趣,越是得不到,越叫人着迷,光是想想,崔俨心里头便有些意动,可一想到早间,陈蝉不识好歹给他气受,便又垮了脸:“但我现在要表现得没那么喜欢。” “胡言乱语!” 弥什也知道断袖分桃,年少时也为五陵少年,风流过一段时日,却并不曾听闻不娶妻生子,如此能得长久的,左右不过富贵人家的狎趣,再说了,他不娶,陈家公子也不娶?都是什么歪理,这是一头陷进泥淖里:“你这样是……是礼乐崩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是违反公序良俗的!” 崔俨顶撞回去:“那三纲五常还说老子不该谋反呢!” “呸,你那是谋反吗!”弥什老脸一阵红一阵白,赶忙去堵臭小子的嘴:“你那是取乱侮亡!真是什么话都敢乱说!” 朝廷那帮人心里,可不就是这么想的,崔俨不屑地笑笑,正要继续口出狂言,却瞥见那厢大夫跟在船儿的身后,拈着胡须走出来。 他不欲多说,正了正衣冠,准备进屋。 这时,月拱门前忽然蹿出一道矫健的身影,口中还高声呼喊着: “崔将军!” “崔将军且留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8回 弥什闻言,只见一梳着高马尾,一身短打骑装,腰挎宝剑,作任侠打扮的少年闯了进来,他的声音穿过病人休养的安静院落,尤为突兀,因而惹得崔俨不悦,一个箭步拦在陈蝉房外,警惕如野兽张望。 “是你,商山学宫的弟子,游什么来着?” “游方雁。” 他不动作还好,一动作,游方雁下意识往他身后探。 屋门紧闭,花窗半开,依稀能见半个人影,但瞧不清相貌,更难辨男女。 听说崔俨一连多日闭门谢客,坊间传闻其金屋藏娇,与人厮混,游方雁登时怒不可遏:“去岁中原旱蝗相系,年谷不登,千里渺无人烟,端坐明堂的大人们非但没有开仓赈济,反而放任民间放贷之势高涨,弟子闻崔郑二家聚义举兵,是为清君侧,没想到也与那蝇营狗苟之辈无异,不但强征军资,凌虐百姓,”他上下打量崔俨,不再如往日登门那般客气:“甚至天天耽于玩乐,耽于美色!” 这个游方雁,一来便拿民生社稷压他,又清高自傲指点江山,还真当自己是卧龙凤雏之流,天下缺了他都当不起一个谋字,眼下他大声嚷嚷,窥探隐私,更触崔俨霉头,崔俨也不再拿正眼瞧他,尤是轻慢不屑:“还以为商山学宫的弟子有什么经纶治世的大才,不过也是一群书生,只晓得纸上谈兵!举兵易,用兵难,光靠一张嘴,怎么打到建康去?” “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正是由于楚国朝堂不把人当人看,我等方才起义,欲肃清奸佞,而救人也得量力而为,若无法站稳脚跟,以上不过都是无稽之谈,百姓要吃饭,士兵也要吃饭,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是以大局为重。” 今次没了温世澹当说客,崔俨挥手,便要叫人把游方雁轰出去。 “可百姓又何错之有,去岁的旱灾波及江淮,流民遍地,孰不见道旁白骨成聚,他们已朝不保夕!” 游方雁挣扎,把手按剑上,崔俨登时变脸,一声唿哨,附近涌出不少手持长兵器的军士,将他团团围住。 “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游方雁无计可施,一边往外退,一边大骂:“崔俨,你敢发誓,你没有半点私心,你罔顾百姓,却要以百姓为幌子,掩盖你和郑钦谋反的事实,你们,你们这些奸宄,必难……” 啪嚓—— 屋里传来一声尖锐的脆响,陈蝉打碎了碗,崔俨大步流星冲进去,游方雁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院中。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可伤到哪儿?” “只是手滑。”陈蝉冷淡地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难得多说了几句话:“我竟不知道你还会低头。” “我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崔俨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原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于是立刻打蛇随棍上:“我还能伺候你,就看你给不给这个机会。” “我不想一直被关在府里,也不想像金丝雀一般。”陈蝉和他对视一眼,移开目光,拿出掖在袖子里的碎瓷片,幽幽地说:“我能死第一次,就能死第二次,你留着我自有你的用意,但不论什么原因,你都关不住想死的人。”他抬起头:“崔俨,我要出府。” “不是我不让你出去,而是现在的兖州……” “原来你也就这点本事,五个月了还没有安定兖州?”陈蝉瞥了一眼窗外,淡淡道:“商山学宫的人?” 崔俨眼底渐渐显出狠色。 商山受天下人敬仰,但他崔俨却不屑一顾,他平生最讨厌这种读过几本臭书,学了些机谋弄权的手段,就敢装出一副高深莫测,大言不惭敢为帝师的人,实际上,这些人不事生产,既不懂带兵打仗,也不懂世故,只知道臧否人物,四处投机下注,输赢好话都让他们占尽了。 刚才果然不应该便宜那小子。 可心里方起了这么点念头,就听见陈蝉不客气地点破:“但你也杀不了他,不是吗?” 崔俨怒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走。 陈蝉又道:“商山学宫,蜚声九州,即便是一群一无是处之人,但朝中百官不这么想,民间呼声更是极高,与其费力铲除,不如加以利用。刚才我在这屋内,听见他与你论开仓赈济之事,话里话外你已捉襟见肘,你才拿下青州,怎么就成穷光蛋了?” 崔俨停下脚步。 “看来你对青州的父老乡亲还是厚道的。”陈蝉沉默良久,叹出这么一句话。 游方雁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无可分辨,但陈蝉也无法否认,崔俨并非他人口中奸宄之辈,否则一州之地还抢夺不来军费吗? 不过当着面,他却不想奉承崔俨,更不想说他的好话。 当年崔仲宣被刺死,崔家上下以谋逆获罪,崔俨东逃豫州,投奔了同为中原士族,出身荥阳郑家的豫州刺史郑钦。郑钦的妹妹嫁给了崔俨的小舅舅,两家亲戚,从小相交,素来亲厚,二人以为崔家平反,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但崔俨持正守白,不代表他的军中,郑家的军中没有盗嫂受金之辈。 “与其说你吝于赈灾,不如说你在备战;与其说你缺钱,不如说你缺钱造船。” 崔俨见他肯理睬自己,心情大好,本有调笑之意,然而在他一针见血点出自己的困苦痛处时,立马敛起笑容。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袭夺二州之地,一时引为天下传奇,但进攻太快,不仅补给艰难,军费更是紧张。 接下来如无意外,则要南下乘船直抵建康,江左水师战力不俗,他必须造船备战。 可这样一来,既要人又要船,青兖二州刚才结束战争,不说要休养生息,他还没有树立根基,百姓对他尚有敌意,如何能取? 他为家族平反昭雪而起兵,为朝中奸佞弄权起兵,并不想为此欺压百姓,但箭在弦上,作为同盟一体,郑家却态度暧昧,暗示他直接强抢索取,百姓不欲捐资,便杀人立威,造船也好办,家家户户出男丁,不肯干活,便以死协迫。 崔俨不禁怀疑:“你真的只是想出府?” “我可怜战地百姓,不想再重蹈瑕丘城破的惨剧。”陈蝉抬起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明明苍白羸弱,却像当头的一束光那般强劲,无法叫人忽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以武力征服,你有精兵良将,或许能叫百姓靡然从之,但这样造出来的船,你敢用吗?这样打下来的地方,你真的守得住吗?” 崔俨正色道:“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陈蝉道:“你有士兵过万,士兵虽不会造船,却有力气,而鲁县和任城都盛产木材,让你的士兵就地砍伐大量树木,假装商人运到青州,青州残军未剿,但于你已是囊中之物,你一面放出风声,说这批木材本是要捐资助战,因为大军围城,截断道路,无法运出去,于是低价贱卖。” “青州临海,本就需用船,百姓必会心动,但同时,你的人每攻占一地,便下令全城必须服劳役,如有能出军资者则能免,未能出资但能帮忙干活者也可免,并按例发放钱银。” “如此一来,你就能用贱卖木材的钱,让百姓心甘情愿帮你造船,他们不会心存芥蒂,反而因为免于劳苦,还能领受工钱,倾心卖力,看家本事都得拿出来。” “若有青州富商乡绅贪财,预备奇货可居,那就更好了,你稍稍运作,让他们囤货,最后百姓得实惠,你也能剩下军费,这些人也就出点钱,既不用害任何人性命,你也能得一个仁义之师的名头。” 崔俨立即把白秋川叫了过来,把陈蝉刚才对自己提的建议,又与他说了一遍。 弥什还未离开,此刻站在门边听他们议论,得知此计来自于陈蝉后,不禁捋着胡须,透过帷幔,多看了两眼榻上的人。 难怪崔俨这小子护着跟宝贝疙瘩一样,这位不显山露水,在江左从无正面评价的病秧子,倒是有几分令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他又逗留片刻,直到接到陈留的来信,说起郑钦近来动向,才不情愿地离开。 “这样可行吗?”白秋川历来看陈蝉不顺眼,若不是在外行军,这五个月早想法子把他扫地出门,当下自然是想要挑刺:“万一那些商贾不认呢?” 陈蝉应道:“那就留下票据,盖好骑缝章,我教你一套数字表示方法,保证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仿造。” 白秋川听他细细道来,坏就坏在他对数字的领悟力强,一听便知道根本没拿住人家的破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崔俨已然发话:“就按他说的做。” 出了门,白秋川对陈蝉所为以及崔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相当不服。 “都怪我,那会子一时大意!” 温世澹这个管家婆,一听这几个人扎堆,大感不妙,早早候在门外,此刻听他这么说,不由睨了一眼:“如何大意?” “家中祖父一辈子心血都扑在研究物不知数问题上,对于重差法和算筹记数却不怎么在行,才着了他的道(注)!” 比算学输了的第二日,白秋川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温世澹安慰他,算学亦有许多分支,人不可能事事精通,他只是在这一分支略逊一筹,不必妄自菲薄。 结果转头,白秋川便又上陈蝉那处叫阵,非要和他再比一比。 陈蝉毫无怯意,应战后,甚至气定神闲地把出题的权利让渡与他,白秋川便拟了一道韩信点兵的算术,让陈蝉求解不知数问题,又写了一道雉兔同笼的题,一并叫他计算。 结果陈蝉不但解出正确答案,甚至还列示了详细步骤。 白秋川脸如黑铁,一时难以置信,要不是温世澹拦着,当场就要削竹子做算筹,缠着陈蝉再比上一场。 今次,陈蝉竟然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崔俨不但默许,还叫自己照办,白秋川顿时又生意气。 怕他这榆木疙瘩想不明白,温世澹再次安慰他:“你见过几个敢跟崔俨甩脸子但是还没死的人?” 他便不说话了。 虽然他不服那个病秧子,但崔俨作为他顶头上司,他是一万个服气的,既领了命,自然要把事情办妥贴。 “全是看在崔大哥的面子上。”白秋川絮絮叨叨着:“这事我得办得漂亮,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故意给他穿小鞋。” 但临了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着花窗啐了一口:“呸,狐狸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9回 温世澹哭笑不得,送他出府,再回到陈蝉居住的院子时,不曾听见里面传来打架的声音,这让他这个随时准备劝架的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屋内。 “个中关节,想必不需我再赘述,军中委派用人,你们该比我清楚,你可以先试试,若成功有望,望你信守承诺,若失败,我再不提出府的事。” 该说的都说了,陈蝉眼乏心累,便要躺下送客。 然而崔俨非但没乖乖离开,反倒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逼迫他和自己对视:“陈蝉,你想离开兖州?” “你觉得呢?” “想也没用。” “那你何必多此一问。”他蹙眉,试图把手抽出来。 崔俨俯下身,嘴唇几乎要贴到那双大病初愈,淡粉色的唇上:“我不让你离开,是我占领兖州后结仇太多,刺史府我留有府兵,至少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陈蝉只觉得这话着实好笑:“我为什么会不安全?崔俨,还不是托你的福!” 崔俨压下的火气蹭一下冒起来:“你非要和老子这样说话吗?” 陈蝉沉默,两人僵在榻边,你不动我不走,似要一较高下。他着实疲累,歇也歇不得,最后垂下眼眸,难得说了句软和话:“……你,你之前说帮我找大哥,作数吗?” “作数。”崔俨立刻回答。 “那找到之后呢?” 崔俨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故意懒洋洋地拖长语调:“你怕我杀他?” 陈蝉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 小心思得逞,崔俨便要得寸进尺,哄他继续说几句好听的哄自己开心,但陈蝉比他想象中聪明,立刻把他的话头截断:“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令尊,绝不是我大哥所杀,你若偏听偏信,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哦?怕我真动手,最后鹬蚌相争,叫人渔翁得利?可惜这种话劝不得我,我又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不可能救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也是我大哥。” “你……” 陈蝉哑口无言。 崔俨满腹得意,今日,非逼得他给自己一个名份不可。 “……我既费了力气,但凡我有个不高兴,便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反正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即可。” “你到底想怎样?” “叫一声崔郎来听听。”崔俨笑嘻嘻地说。 陈蝉未料到他竟然还是趁火打劫给自己下套,一口气没喘匀,急得咳嗽。但陈蝉又怎会令他如意,于是大骂道:“你爱找不找,咳咳……” 这一咳,是脸白眼红,像要把心肝脾肺肾全倒出来,崔俨手足无措地在他后背顺了顺,眼底虽沉着一分失落,却不再逼迫他,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才正色道:“理由,陈蝉,给我个能说服我,说服崔家军的理由。” …… 白马十二年,崔仲宣死于非命,朝廷搜集到所谓谋反的证据,说他们通敌卖国,南归不过苦肉计,一切只为打入楚国内部,窃取机密,并拿出与燕国内部高官往来的书信为证,进而大肆搜捕崔家人,更令监军,趁崔家与燕国边境火并时,趁机接管青州。 消息传到颍川,被陈蝉引为笑谈,并说与陈岱:“大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崔家曾投靠北主,陛下既然怀疑他们藏有二心,那崔氏南归时,朝廷予他们封侯拜相不说,又为何还要派他们驻扎在自己看不见的边防?这没有野心也得培养出野心,一个不慎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时,陈岱听完他的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轻松:“先帝登基前,叛乱四起,楚国皇室自相残杀,皇位几度易主,直到前中军大将军萧承方平叛,迎新帝入主建康台城。但先帝继位后不久,萧承方却忽然死于暴毙,国家失去栋梁,加上先前的叛乱,将才尽折,为了抵御北燕,这才不得不让崔家物尽其用。”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陈岱顿了一下,伸手揉了揉陈蝉的头发:“阿蝉啊,任何一个可笑的政令背后,一定有他深层的原因,只要你抽丝剥茧,就能知道天子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他的弱点又是什么。” “清河崔氏代表中原士族,而我们则代表江南士族,皇权忌惮我们,所以接纳崔家,试图分割江左的权利和土地,让我们互相消耗。但这并非一劳永逸之法,对于高坐明堂的人来说,无论是哪一方势力,他都无法完全驾驭,所以,这几年朝中大力扶持寒庶子弟,这即是目的,皇权恐惧世家,又不得不依赖世家,这是他们的弱点。” “阿蝉,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他们的弱点,并让他们永远不能达到目的。” …… “江南士族自吴郡华氏覆灭后,虽然稳坐高位,但始终无兵,过去的血泪教训证明,空有权利而无军队,叛乱一起,仍受挟制,大哥只是不愿你们割据藩镇,一家独大,所以才上疏,请崔公回建康颐养天年,留崔家军在外镇守。” 陈蝉看了崔俨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其最终目的,不过是软禁崔公为质,分散你们的军权,死从来不是我们的诉求,崔公倒下,对各家也并无好处。” 崔俨沉默了一会,嗤笑道:“徐州的军队已经收紧到泗水南岸,坚壁清野,绝不出战,你说我们被算计,那你们,你大哥又自以为算计到了谁,还不都是棋子。” 陈蝉的心忽然一沉。 思绪在刹那间被拉回两年前的颍川,大哥和他解构朝中势力后,在庭前梨树下站了许久,久到梨花满襟。 他问大哥在想什么。 大哥就说,崔家因为南归,死了太多人,根基远不如在中原之时,否则怎么可能轻易被小皇帝杀干净,但他们江南士族则不同。 可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有苟且和灭门的差别。”陈岱说这话时的面容已经在时光里模糊不清,陈蝉呢喃出声,为自己的想法震惊,窗外秋风瑟瑟,拍打窗棂如拍心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知道自己其实也倾向崔家没有谋反,如此看来,唯有利益斗争永无止息。 崔俨望见他眼底的哀伤,展臂将之虚搂,又一触即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坑杀了兖州的降卒,但我非杀不可。” “你知道两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石粮食,我没法白白养着他们,也无法劝降,为自己留下隐患,更不可能放归,叫他们重新集结,再来攻打我。历史上杀降杀俘的也不只我一人,白起曹操诸如是,他们杀的人不比我少,陈蝉,这就是战争。” 陈蝉凝视着他。 那么刺目,崔俨咬着牙想说的话以至于说不下去。 ——自己只是下令,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痛快,但郑家却为了军功,叫人掘坟挖尸,直接筑成京观,偏偏还叫陈蝉撞个正着。 但谁叫发起这场战争的人是自己呢?可他起兵是为了报仇雪恨,难道死去的父母族人就白白死了吗? 隔了许久,陈蝉手指从他手背上飞快滑过,明明语带释然,却听得人心里阵阵钝痛:“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恨自己在鲁县不该自作聪明,害死了他们。” “我都说了……”崔俨抓着他的衣襟,陈蝉垂眸盯着鞋尖,眼神是如此倔强。 眼瞅着两人又要闹起来,温世澹忙不迭推门而入,船儿跟在他身后,已经换来新的食物:“你们这样,人家丫头也不敢进来,唐突贵人也罢,就怕饿着陈家公子,船儿——” 船儿立刻打开食盒。 “这是按照江南的法子,新煮的小菜白粥。” 崔俨趁势道:“你身边没个细心的,以后这丫头便给你使唤,另外,你这院子着实冷清,我再点几个人跑腿洒扫,如果你……” 陈蝉打断他:“我不需要侍女,楼一呢?” 崔俨沉默以对,旁人更不敢吱声。 “楼一,楼一——” 陈蝉这才反应过来,自打崔俨回府,自己一面都不曾见过他,想到瑕丘城破时,崔俨二话不说便砍了楼一一刀,心顿时揪起来,大声呼唤,甚至要掀开被子下榻来。 崔俨一见他光着脚要往地上踩,大为恼火,想温柔以待的心没维持住一刻,立时扭住他胳膊,将他拎起来:“我说了,从现在开始,由她……” “我问你楼一呢!!”陈蝉脸上涌起狠色:“如果他……” “公子,我,我在这,这里。” 门口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楼一疾奔而来,满头大汗,连话都说不顺畅,他一大好男儿,当初为救陈蝉,被崔俨砍伤右脚,崔俨带走陈蝉,他则被扔在瑕丘看押,由于没得到及时救治,落得个跛脚的下场。 后来陈蝉回到瑕丘,他也跟着进了刺史府,尽管那些给陈蝉看病的大夫,也一并给楼一疗伤,但若是快走疾行,缺陷仍是明显。 楼一想要进来,却被门口护卫拦下,陈蝉立刻看向崔俨,崔俨心中酸涩,又在他目光飘过来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怒意,陈蝉只有在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尽心尽力时才会认真直视自己,陈岱也罢,这个僮奴又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 崔俨就要下令把人拖出去,一双冰凉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让他进来。” 崔俨拂开陈蝉的手,却没再做出令他不悦的举动,只在一旁,把玩着顺手从枕侧摸去的玉簪,冷眼看着这对主仆。 “公子,他们说你病了?眼下如何?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是不是他——” 楼一怒目圆睁,恨恨瞪着崔俨,崔俨在心里冷嗤,自己不找他麻烦,他还敢给自己摆脸子:“看什么!想给你主子出气?你以为自己能杀得了我?” 话一出口,陈蝉立刻转头拉住楼一,将他挡在身后,但还是晚了一步,船儿尖叫一声,崔俨手中的玉簪脱手,堪堪擦过楼一的鬓角:“你的手,手往哪里放,老子还没死,谁允许你又摸又搂的,真该连你的手一并废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10回 陈蝉缠绵病榻多日,却在此刻如生神力,一把将墙上的簪子拔下,持剑般与崔俨对峙,楼一又反过来往他身前挤,喃喃着:“公子,楼一这辈子只凭你差遣,若我不死,他伤你一分,有朝一日我必要他十倍奉还!” “你先别说话。” 陈蝉竭尽全力,才用另一只手将楼一按住,他想让自己完全挡在两人之间,但奈何这两个男人都比他高大,衬得他身形更如秋叶单薄。 “崔俨,他不过是个可怜人,与你有何妨碍,放他走。” “我不走!”楼一挣扎。 温世澹护着小丫头,前后不过几个眨眼,这剑拔弩张的俩人便得有一个横着出去,作为经验老道的救火队长,他赶紧上前将崔俨按住:“这是做甚?大夫万分强调,要安心静养,你们怎地还在病人房里喊打喊杀起来?”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把人送回瑕丘,叫你好生照看,你怎地把这小子从牢里提了出来?”崔俨此刻看谁都不顺眼,矛头又指向他。 温世澹苦笑:“我这不是思量,陈公子在兖州人生地不熟,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够了崔俨!” 陈蝉适时插话:“你不就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一剪除,好令我在府中无依无靠,独木难支吗?既是如此,便如你的意!” “只是,楼一本不是我的奴仆,不过阴差阳错,才留在我身边,跟着我既没享福却吃了不少苦,我这辈子都亏欠他,但愿你能看在我的份上留他一命,送他离开兖州,我想崔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和我毫无干系的普通人。” 陈蝉依着自己要舍了楼一去,崔俨本还有些许得逞的快感,但他实在了解陈蝉的为人,一听亏欠,又不忍皱眉,料想这个人必定要装在他心里,一辈子放不下,顿时又生反悔的心,想着倒不如把这个跛子留下来,好吃好喝替陈蝉还了情,免得两人再有牵绊。 不过他还未发话,楼一却又缠着陈蝉,发誓不走。 陈蝉放下簪子,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崔俨说:“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崔俨不表态。 陈蝉和他耗不起,大病初愈身体发虚,立时眼晕手酸,崔俨一眼瞧出不对,抓着他的手将他扶了一把,两人一同跌回榻上。 当着楼一的面,他干脆搂着陈蝉亲了一口,像是示威:“谈吧,看你们能谈出个什么花样。” 随即潇洒而去。 “他,他,他竟如此轻薄无礼,果真是个狂徒!”楼一气得咬了舌头。 陈蝉却不甚在意,历来只当被狗啃了一口,旋即向他招手:“你过来。” 楼一在他跟前半蹲下来:“公子,你别赶我走。” “楼一,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陈蝉目光落在脚下,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楼家兄弟时的场景,那时候他们虽是逃荒而来,面生菜色,瘦骨嶙峋,但至少身体健全,可楼一现在却因为他,落下终身的病根:“你不应再跟着我受难,困在这地方当牛做马。” “可公子从没视我为奴为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公子,我和弟弟在流亡的路上就已经死去,是你给我们饭吃衣穿,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陈蝉摇了摇头。 阿兄因此蒙难,族人因此招灾,身边的同伴也因此受苦,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坚持是对是错。 楼家兄弟乃沧州人氏,爹娘都因为饥荒和疫病,死在南下途中,只有他俩勉强苟活,最开始,陈蝉看中的是他的弟弟楼烦,楼烦对种地颇有心得,帮着陈蝉一起改良灌溉机械渴乌,又昼夜不辍设计水车。 而楼一除了力气大,并无长处,平日就在庄子里干活,陈蝉身体孱弱多病,田野路窄,不便乘车坐辇,他经常背着陈蝉去田间地头看水稻种植。 后来,陈蝉用庄子后的土地开荒新种,又尝试围湖造田,亩产得到大大提高,庄里有人生出二心,偷盗母本种子去卖,被楼烦发现。 追捕小偷时,二人当街扭打,楼烦无意间露了底细,虽然种子被追了回来,却意外被孔昼暗中派来监视陈家的人拿到破绽,顺藤摸瓜查出了这批黑户,并被作为藏匿荫户,阻碍土断,妨害朝廷收税的证据。 当朝太祖为保皇权,曾留下祖训,土断之事大过天,如按律例法断,查出来那是要杀头的。 两兄弟长得像,与庄里人合计,由楼一出来顶包,签契书自卖给陈家为奴,奴隶虽不事田产,但也上升不到藏匿荫户的高度,所以皇室各方平衡后,陈岱只是不轻不重罚去兖州。 当初不过权宜之计,现如今已不必再顾忌朝廷,陈蝉便道:“我这就给你写一封放免书,天南海北任你自由,你且替我将案上的纸笔拿来。” 若要去籍,本该由父亲和长兄联签放免,再去到颍川官署剔除附籍,但陈蝉父亲过世多年,陈岱又生死未卜,陈家如今也正在被朝廷海捕,不过走个过场。 “不去。” 楼一兀自摇头,见陈蝉铁了心要赶自己,立时跪在地上,大有他不松口,自己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陈蝉便要亲自动手。 然而他一下地,楼一便向着他啪啪磕头。 “你起来吧。”陈蝉头晕目眩,赶紧阻了他,长叹三声罢了。 “公子,我……” “我叫你起来。”陈蝉看了眼窗外,脸色松和下来,低声说:“我们谁都不用走。” “可是您刚才……” 陈蝉笑了一声,把他招过来,耳语几句,楼一的眼神逐渐由迷茫转为震惊。 崔俨正在门前徘徊,他自幼习武,耳力极佳,听到关键的地方却没了声音,正要推门,楼一先一步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崔俨摸摸鼻子,故作镇定道:“谈完了?” 楼一见他小动作奇多,不免狐疑:“你不会在外面偷听吧?” “我偷听?你们谈的什么天下机密还需我偷听?”崔俨死不承认,心里却暗道,陈蝉心情不佳时,十天能跟他说一句话,今儿个难得他开口,不得仔细听听。 楼一别过脸,说:“哼,但愿你非宵小,我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 崔俨说:“我护他爱他还来不及呢,我何时说要辱他杀他?看你咬牙切齿,我倒是很舒心,这么维护你主子,那我偏要你留下来,看我们如何亲昵!” “公子说得没错,你不会放我走。” 楼一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盯着他看了老半晌。 崔俨愕然,又听他道:“你不就是嫌我碍眼,以后有你在的地方,我会退避三舍。”末了,不情愿补充道:“公子交代的。但我的命是公子给的,除非公子死,我不会离开他半步,如果你不愿,你要杀就杀!”他昂起脖子强调:“这是我说的!” “倒是忠心,我不杀忠心之人。”崔俨上下打量他,看在他能为陈蝉舍身,自没贱籍的份上,默默退开:“城里很危险,他要出门,你看好他。” “那是自然。”没想到他这么容易答应,楼一忙道:“不可反悔,狗耳朵。” “你叫我什么?” 反了天了,崔俨气得四处寻他的佩刀,非把这人砍了不可,温世澹在后方打着扇子给他降火:“得了吧,你还真跟一僮奴计较,何必呢?” “你没听见他骂我什么?” “你大剌剌站在这儿给人逮个正着,你说光彩吗?”温世澹唏嘘。 刀是没找到的,崔俨转头扬拳揍人,楼一却不客气关门,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 事实如陈蝉所料,崔俨一心只想要杀进建康报仇,对百姓并无苛待之意,所以他的人优先盯上青州的富商乡绅,宰的就是那些贪得无厌,想要低价囤货,再高价卖予百姓之人。 白秋川制作一式两份的票据,又按陈蝉所言,以阿拉伯数字进行编码,再加盖骑缝章,发给每一位购买者。 不怕后期不认账,比起力役,这些人更愿意出钱,而这出钱方式,又比强兵勒索更加文明。 输在商业之道上,比输在拳头上,更让这些偷奸耍滑的地头蛇信服,不信服的也只能默默吃这个暗亏。 至于青州当地百姓,家里有材料的出材料,没有的出工和技术,再不济还能做饭跑腿,再把乡绅的钱拿来当工钱发,资金流转完美闭环。 船儿的祖母曾是崔仲宣的乳母,后得崔家恩典放归,嫁到陈留种地,去岁中原大旱,一家人挨饿受冻,本过不得冬,偏巧遇到了崔俨行军借道,被顺手搭救。 崔俨本是要寻个地方给他们安置,但小姑娘非要跟来报恩,他拗不过,便把人打发到陈蝉院子,按温世澹的说法,陈蝉没什么公子哥儿的架子,能亲历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更不会为难女子,小姑娘不会受累,对崔家又忠心耿耿,也能反过来照看他崔俨心尖上的人。 船儿是个性子活泛的,既没有入奴籍,又不属于卖身,崔俨按例给她发月俸,府里的人另眼待她,没谁比她消息更灵通。 青州一有了好消息,她便立马做耳报神,把听来的倒豆子一般讲给陈蝉听。 陈蝉提前得了喜报,一大早便去找崔俨履行承诺。 崔俨在上厅喝粥,廊下脚步声不紧不慢来,他听出来者何人,不等陈蝉发话,便招手要他过来坐下:“先吃早饭。” 丫鬟小厮火速摆上碗筷,陈蝉只得在对面的团垫上跪坐下来。 早食丰盛,一应按着江左的口味烹制,奈何他心思不在此处,食不知味,只想要草草两口结束。 “我来此……” 而崔俨自打他坐下,便埋头吃饭,一副我不听,也不接话的模样,逼着陈蝉把身前的食物吃干净,方才慢吞吞道:“没想到你在我这地方,耳目仍旧通达,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已同府中上下交代,你随时可以出门,但不能出城,每日酉时之前,必须回来。” “戌时三刻。”陈蝉说。 崔俨大手一挥,道:“戌正,不能再晚,再晚我打断你的腿,夜不归宿就更不要想!” 陈蝉起身,懒得再论,心想你又不可能天天在府里,还能掐着点逮我。 却不曾想,崔俨把碗一推,轻声说:“只要我在瑕丘,我也会按时回来,届时一起用膳。” 陈蝉停下脚步。 “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府上,你是我的人,我们一起用晚饭,难道不应该?”他说得自然,陈蝉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绕过门柱,消失在抄手游廊之后。 船儿蹲在地上,拉着楼一陪她抓子儿,见陈蝉出来,便笑着说:“你看,我猜对了吧,他一定会吃过再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打赌,谁输了谁扫院子。”船儿笑眯眯的,兖州的秋天,是一杆风一地叶,扫来扫去一天扫十遍都扫不干净,可她拿了月银,又实乃自己主动报恩,总不能怠惰,便想着法子抓壮丁。 陈蝉瞥了一眼楼一捧在手上的食盒,摇头道:“你们吃吧。” 说完,便往前厅去。 两人收了东西跟上,远远见前厅有人推搡,是个仪姿不凡,颇有侠气的少年,若说是客,下人并不见恭敬,若说不是,门房却又没拦他。他停下脚步,细听争执,觉得此人声音格外耳熟。 正要过去瞧个究竟,争执忽然结束,少年被府中的卫兵轰到大门,门房好言来劝,他忍住没有拔剑,只是把手撑在剑柄上,转身时袖间露出摇摆的穗子,随他的脚步愤怒摇曳。 楼一说:“是商山学宫的人。” 陈蝉瞥了一眼。 他继续道:“那天您病着,我从外院来,正好碰见他,当时也是这副情形,没想到他又来了。” 船儿也跟着他俩探头探脑,搭上话:“哟,他就是商山学宫的弟子啊?我听府上的小厮说,他纠集一帮浮浪人,经常聚在城里酒肆骂将军!”说着,她忍不住呸了一声:“一群游侠儿,听风就是雨,他们懂什么好坏是非!嘿,公子,你在看什么呢?” 陈蝉的目光落在游方雁腰间的玉环上,只觉得那蟠螭云纹好似在江左见过。 “我要出门一趟。”他对船儿吩咐道。 “那我去备车。”船儿撒腿就跑。 “不必了。”陈蝉在后头叫她,拉上楼一便跟着游方雁出府。 船儿急得大喊:“他还要帮我扫地呢!” 陈蝉头也不回地说:“让崔俨扫,这是他的府上,他是这府里的人,扫扫地,难道不应该?” 楼一一脸迷茫:“公子,您这是……” “嘘。”陈蝉指了指前头的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11回 这是游方雁三天来吃的第二次闭门羹,他少年心性,极是骄傲,要不是下山之时,师父夸崔俨乃百年不出世的将才,他才不愿意来碰运气。 原以为姓崔的出身中原簪缨世家,至少是个经明行修,知书讲礼的,怎地跟土匪头子一样油盐不进,嚣张粗鄙。 可叹此人在兖州势大,目下又取青州,若不是治国之器,就算真叫他清君侧,也不过是换一批人做伥鬼。 兵车粮草,屯田苦役加身,眼看着便要入冬,这两地百姓可怎么过! 游方雁正揪心肝地苦恼,转头瞥见道旁,一垂髫小儿正赤身裸体乞讨,顿时悲从中来,取了随身的铜钱施舍对方,又想寻个布行,拉一尺布给那瑟瑟发抖的可怜人蔽体。 当街正东瞅西看,没留意身后有人接近,他一扭身,便听见一声惨呼。 “哎哟!” 却是个头发花白的婆子,跌在地上,抱着腿呻吟,身边的药瓶子碎了一地,药丸被路过的牛车碾压,不成样子。 “天杀的,老头子的救命药啊——” 她是个瞎子,匍匐在地上摸索,游方雁自知闯了大祸,不能不俯身搀扶。 那婆子摸到他的手臂,立马将他拽住:“你,你赔俺的药!赔俺的救命钱!” “要赔,要赔。” 游方雁心肠软,最看不得老弱妇孺受苦,更何况还是自己造成的,便慌忙掏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钱币。 “你打发叫花子呢!”那婆子捏着手里的钱,却发浑似的扔在地上,自个也坐下放声大哭:“老头子啊,是俺对不住你,保不住你的命啊!活该俺倒霉啊,俺再拿不出钱了,不若连老婆子这一条贱命一并收了去啊!” 游方雁一听,更加愧疚,半跪在地上连声哄劝:“在下绝非不认账之人,说要赔,自是要赔的,敢问您这药价值几何?” “五石米,三匹布。” 一石米约百斤,五石便是五百斤,加上布匹,足够三口之家一年开支。 兖州刚经过战乱,新旧钱满天飞,一天一个价,倒是货物实在,但游方雁出山,为方便行事,身上统共就只一些五铢钱,一时间当真掏不出那么多白米布帛。 “那你就赔我老头子的命来!”婆子哭天抢地地喊,头磕在地上,流下骇人的血。 周围人见这小伙子不似奸盗之辈,一一说和:“这大好男儿,怎张口闭口叫人家去死,个中是否有误会?” 那婆子一抹眼泪,恨声恨气地说:“你问他,是不是他撞了老婆子俺!” 游方雁百口莫辩。 “你们不叫他去死,那便是要俺去死,俺活着也是添累,死便死吧!”她便要闷头往墙上撞。 围观的人便又一边倒,高喊着要游方雁赔。 游方雁心惊,挡在前头将她按住,他自诩侠肝义胆,敢做敢当,从未想要逃避,只是当下实在拿不出足数的钱:“在下虽是初到贵宝地,但在兖州,也结识了几位侠义心肠的朋友,或许可以先问他们救急。只是,在下这些朋友历来都居无定所,需得问坊间酒肆相寻。” 那婆子却是不信:“谁知你是不是要赖债!” 游方雁心急火燎,又被缠得脱不开身,于是一咬牙,解下佩剑,递给那老妪,想要以此抵押。 谁知对方一摸到宝剑,脸色大变,踉踉跄跄往后躲:“还有没有天理啦!你们可看见了,他,他还要拿剑砍人!” “非也非也,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这是在下师门所传绝世宝剑,想予你……” “你们全来评评理,天可怜见,俺一眼瞎目盲的老不死,他要用传家的宝剑砍人。” 左右说不过她,游方雁赶紧把长剑往路旁一扔:“你误会了,在下真没有这个意思,说了会赔你就一定……”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下拽拉自己的裤脚,连忙垂眸,刚才那光溜溜的小乞儿见他受难,便抱着自己的破碗,要把别人施舍给他的钱全拿出来解围。 游方雁心中酸胀,这舍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哪需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乞儿相帮,他便摇头,拍着小孩的背要将他推开。 小乞儿坚决要把钱还给他,两人来回推拉,那婆子又掺和进来,无意摸到那要饭碗,顺手就把碗里的钱掏出来。 游方雁赶紧扼住她的手,把钱又夺了回去,扔给小乞儿,自己硬声道:“在下住的邸店中还有些盘缠,不若……” 不等他说完,又一年轻农妇挤了上前,质问他为何殴打自己婆婆,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拉扯中往他身上倒:“没钱赔那就赔东西也成罢,世道多艰,你难我们也难,何况关乎性!,少侠持剑,却不锄强扶弱,竟来恃强凌弱吗?” 周围的人又指指点点起来,这一刚一柔相济,他哪里招架得住。 游方雁被说得脸上无光,叹息道:“在下定会负担药费,只是身上一时拮据,若……若是不嫌弃,这把剑……” 妇人拉着老妪惊惶后退。 游方雁无奈,只得道:“这样吧,我门弟子随身有一块宝玉,不若将此玉暂押给你,你在此间稍候片刻,待在下取来钱财,再行赎回。”他抬手往腰间探,却发现那蟠螭云环不知所踪,顿时脸色大变,什么也顾不得,扭头就要走。 人群哗然。 “他要赖——” 素纱拂面,游方雁的肩膀被轻轻按住,陈蝉戴着幕离走过来,道:“我说怎么遍地药香,原来是生了冒失的事故,在下略懂岐黄之术,常来救死扶伤,不知几位洒的是什么药?人命关天,在下便先帮这位少侠赔偿吧。” 那女人要开口,老婆子却拉着她的手不许她说话,陈蝉一笑,躬身拈了一点药丸渣子扇闻:“唔,桂心、杏仁外加一味陈皮,将好能治上气咳嗽。” 对方一瞧,是位行家,不等他把药材名说完,便扭头没入人群之中。 游方雁正聚精会神听陈蝉分辨,回头见人相扶离开,急着要追:“诶!药还没赔呢!” 围观的路人散去,他方才回过味来:“她,她她……她们……” 陈蝉说:“这几味药材很是常见,只是你不懂医术,所以看不出来人家故意讹诈。” “这个老虔婆!” 闻言,游方雁大为懊丧,想自己不仅着了道,却还是如此简单的骗局。 陈蝉知他心结,又说:“他们若买得起灵芝石斛一类的好药,又何必来讹诈你。” “那我的玉环……” 游方雁思及先前种种,自己的注意都在那两人身上,切实不见她二人动手,何况若是她们所为,那妇人绝不会向自己讨要财物,自行暴露。 脑子正混沌一片,眼尾忽然扫见道旁,那光溜溜的乞儿也不见踪影,顿时回过味儿来。 “哎呀,我怎如此愚蠢!” 他一拍脑袋便要去追,陈蝉快步抢在他前头,唤了声楼一,只见街角闪过一男子,脚步略见蹒跚地走过来。 “公子,妥了。” 楼一摊开手,蟠螭云环即在他掌心。 游方雁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陈蝉先行开口:“要去见一见他吗?” “见,怎么不见,死小孩!”游方雁眼神变化,最后气急败坏地跺脚。 —— 话说那乞儿,趁游方雁为人缠住浑水摸鱼,陈蝉在人群之中看了个分明,示意楼一跟上,拿人拿脏。 楼一手无长物,便上人家后院,要了一截套驴拉磨的麻绳,给五花大绑起来。 游方雁一马当先冲进小巷,楼一带路,将那小孩从干草堆里提拎出来,拍打他的脸将他唤醒:“别装死。” 小孩瞪着眼,忌惮又畏惧地盯着他们,无论楼一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游方雁气得拨开楼一,亲自过去扭住他的手,大声质问:“你这皮猴子,你家大人呢?让他出来说话,怎么教育小孩的,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自觉没有用力,但那孩子突然抽搐,鼻血横流。 游方雁吓得松手,小孩仰头,血倒灌至喉咙,又是一阵剧烈呛咳。 陈蝉想起穿越前听过的一个土方子,也不管有没有科学依据,死马当活马医,让游方雁扶着那乞儿的头微微前倾,单手按住鼻翼静止数息,又让楼一解开绳子,扶着他举起另一侧的手臂。 不一会,竟真的止住了鼻血。 “好了,带我们去见你爹娘。” 陈蝉拍了拍他的背,撩开幕离,解下自己的披风,将他光溜溜的身子裹住。 北方的秋天短暂,风高寒重,楼一担心陈蝉受凉,又要解自己的外衣,但被他制止住。 小孩乌黑的眸子一直追随着陈蝉,几度欲言又止后,低声哀求道:“我没有娘,只有一个干爹,玉佩既已还给你们,求你们别去找他,他会打死我的。” 游方雁和陈蝉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小孩自觉惭愧,不敢再受好意,说罢便脱下披风要一并归还,陈蝉没接,他便两腿一软,给陈蝉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往街上走。 游方雁腾身,截在前方堵住去路,厉声道:“他怕你着凉,把自己的衣服给你,你却不肯穿,原来你不光是个偷儿,还是个骗子!怎么,又要去骗人?别以为还了玉环可以走,我施舍给你的钱呢?” “钱我刚才还你了。” “给我了?我怎么没拿到?哦——我知道了,你和讹诈我的人是一伙的吧!”游方雁拽住他的胳膊:“让你干爹赔我,若是赔不出来,我便送他去见官,让他在牢里关个十年八年!” 小孩听他说要送自己干爹坐牢,眼珠滴溜溜一转,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放声大呼:“干爹,干爹救我——”转头却无比配合,甚至怕游方雁跟不上,竟拖着人往巷子深处跑。 路上,又碰见几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伏在墙边怯生生观望,他们之中大多都生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窄巷拐角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光着身子和游方雁擦肩而过,他和窃玉那小家伙打扮相似,端着个破碗,不知正要上哪里去乞讨。 陈蝉落在最后面,发现他面色有异,把人捞过来,用手背靠了靠额头,温度如常。 “你,你们……” 小乞丐瑟瑟发抖,惊慌无措之下,胃部剧烈收缩,突然开始打嗝。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酸臭的酒味。 楼一眼尖,伸手在小孩嘴角擦了一把,将附着物放在手巾上,送到陈蝉眼皮子底下:“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陈蝉扇闻,却因份量过少,没闻出什么气味,但见那颜色,心里却咯噔一下,转手从楼一怀里取来出门前管事塞的银稞子试了试,果见白银开始发乌。 “是红矾,我知道他们怎么御寒了。” “红矾?”游方雁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常说的砒霜。”陈蝉垂眼,再看那两个孩子,眼神变了几变,他穿越前曾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花招:“微量的砒霜与酒同饮,不致命,但会叫脏器有灼烧之感,即便是光着身子,也不会感到寒(注)……” 不等说完,对面的院门便被游方雁一脚踹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12回 一满面红光的络腮胡大爷,翘脚倚在树下,右手正要去抓酒坛,见那两片门板轰然破碎,不禁直起腰,醉醺醺指着来人:“干什么的?”他满口缺牙,口气熏天,整个人舌头还没捋直,就被游方雁拎起来,照着面门就是一拳,打掉半扇牙齿。 小乞儿抱着游方雁的腿,缩在他身后探头。 乞丐头子呸掉和血的牙齿,一眼瞧见那颗圆圆的脑袋,当即明白过来,咒骂道:“小杂种,这点事都办不好,被人上门寻仇!” 两侧横屋里又窜出两个成年男子,当中一人手提着个小孩,见此情景,立刻扔掉手里的累赘,抄起屋角下的铁锹木棍,朝着游方雁冲过去,游方雁轻嗤一声,仗剑侧翻,一个踹燕,一招横踢,三两下把人放倒。 刚才饮酒的络腮胡十分识时务,见同伴哑火,立刻跪下来磕头:“大爷饶命,饶小的一条贱命吧!这小孩冒犯您,要杀要刮随您便,您要是看得起,就让他去您府上,做个洒扫的童子,给口饭吃。” 游方雁怒道:“你拿小孩赚钱!” 那大爷尖着嗓子喊:“什么叫赚钱!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俺没花钱?那他怎么长这么大,又哪来的饭吃?” 楼一在附近搜看,果真在一个罐子里发现了砒霜,抬手一扔,砸在两人脚边,撸着袖子便要往屋子里冲。 那屋里臭气熏天,他捂着口鼻撩开帘子,没两句话的功夫又退了出来,脸色骇然,难怪刚才看到那些小孩,说不上来的古怪。 陈蝉要过去,被他紧张地推开:“公子,别看了。” “好,你去帮我找一些催吐物来,如果找不到,就去拎个夜壶。”陈蝉应下,心下对里头的情景有了揣测,只是不敢细想,转而吩咐道。 砒霜主要成分为□□,过量导致的砷中毒相当严重,这个世界没有能用于静脉注射的器械和硫代硫酸钠,只能急性催吐。 游方雁大抵也明白过来,拔剑愤然将地上两个还要偷袭的拐子杀掉,将那求饶的胡子也剥光衣服,往嘴里塞上一把红矾,扔大街上去。 陈蝉回头,静静地看着地上两具尸体。 楼一也看见了,不过经过瑕丘一役,倒也说不上害怕,只是忍不住在陈蝉耳边说道:“这位少侠看着一派天真率性,下手倒是利落干脆。” “吓着你们了?”游方雁神色尴尬,提剑抱拳,道:“对不住,在下一向看不惯这种在弱小身上施暴的渣滓,一时没忍住。哼,这些虫蠡,死了也是活该!”想起今日在刺史府吃的闭门羹,他顿时移恨,愤愤道:“有本事,找那些达官显贵的麻烦去,残害孩童,算什么本事!” 陈蝉没说什么,等游方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解决掉那位祸首,孩子已经解了毒。 “阁下真是医术高明。”游方雁不禁赞叹。 陈蝉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先前的解围,对他伪造的身份深信不疑,连忙解释:“都是托词,在下并非这瑕丘城里的大夫,只是因为常年就医,耳濡目染,也能自医三分,可惜了这些孩子,却不知道该做何处置。” “诶,不必担心!”游方雁说:“瑕丘几地的任侠,多是我的好哥们,人多力量大,定能给孩子们找到好人家,只是……”说到此处,他也不免烦乱,兖州刚经历战火,百姓都是苟延残喘,何况再抚养一个孩子,但他既然应下,必不能让人失望:“总之包在我身上,倒是阁下,还不知如何称呼?” 陈蝉笑而不语。 他反应过来,还没有自报家门,当即抱拳:“在下姓游,名方雁,正是瑕丘人士,有幸曾在商山学得一点糊口的本事,下山来谋个出路,不敢说能为百姓谋福祉,但求能救民于水火。” “原来是商山学宫的弟子,择机谋天下,入世正民心,久仰。”陈蝉作揖还礼:“在下陈蝉,江左人士,这是我的同伴,楼一。” 游方雁摆摆手:“徒是虚名罢了,都说我商山之人,乃将相辅佐之才,可我在兖州良久,既无法阻止战争,也无力逆转孤儿遍地,刁民害人的境况,惭愧啊,陈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耽误你一时三刻,不知可否赏脸,我请两位朋友酒肆小坐?” 陈蝉推说:“举手之劳。” “你有所不知,这玉佩于我十二分重要,可丢不得,走走走,你可一定要给我这感谢的机会。”游方雁见他没有直接拒绝,只道是有机会,把手臂往他肩上一搭,热情地将他架走,也不再张口闭口说敬词谦词那一套。 “我看这玉也不过是普通的独山冰种。” “玉虽普通,却有含义。此乃我商山学宫掌教信物,我门中人皆以此为号,本是一对双环,我与师兄各有一只,我这只是蟠螭,他那只乃夔龙。”说到这里,游方雁长叹了口气:“此次下山,说是寻觅机缘,实际上我还有两件私事要办,其一便是寻找我那失踪近十年的大师兄。” “令师兄……”陈蝉挑眉。 酒肆就在附近的街市上,游方雁拉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先请跑堂的温了一壶好酒,又点了一条蒸鱼,一斗碗莼菜羹,再并几个凉拌下酒菜,这才继续道:“我师兄自幼聪慧,且根骨奇佳,很得先生喜爱,奈何他行事离经叛道,下山前不仅把学宫闹了个鸡飞狗跳,更是……更是……欺师灭祖,把先生揍了一顿。”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游方雁被问得一噎,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商山学宫起于前朝乱世,自认乃稷下学宫分支,初时乃一群报国救世之人的辩经清谈之所,后来逐渐发展壮大。 当中出过治世宰辅,因近两朝进取皆被世族垄断,一度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这些人为抬高自己的出身,又利用权力钦点,最后在民间越传越奇,这就是商山之人历来为将相之才的根本原因。 “师兄他觉得,学宫已不复当年治学辩经的盛况,全成了沽名钓誉之辈的投名状,他骂先生妄作帝师,一门心思只想受上大夫之禄,根本不曾垂怜见世人。” 他手一抖,豆子从筷子尖飞了出去,他又连着在桌上挑了两下都没挑起来,干脆撂下筷子。 那时候他方才不过马鞭长,连师兄的音容笑貌也记不清,但他下山前,指着先生鼻子的冷嘲热讽,依然记忆犹新:“教的是弄权,学的是问政,这里头没几个人老老实实读书,千年来这世间你争我夺,如果这些所谓治国策略本质不过是帮助上位者剥削和压迫黎民,那我也不屑于此久留。” 他便一去不再回头。 游方雁为学宫之人抚养长大,对学宫乃至先生感情深厚,忆起旧事,羞于家丑,闹了个脸红,哐哐灌了三大碗酒,打了个酒嗝道:“所以此来,我定要把师兄捉回门里问罪。” “那这和玉环又有何关联?”陈蝉不动声色地问。 游方雁哭笑不得:“师兄年长我十岁有余,他下山之时,我还是个不曾记事的娃娃,若不带着这信物,我俩如何相认?” 来的路上,陈蝉已记起,自己曾在四平斋那位东家顾芝棠的身上见过相似的玉环,心里便有所怀疑,但细细想来,年岁却对不上,自己今年一十九,芝棠虚长自己三四岁,不过二十出头,反观游方雁,也和他们差不多大小,他那大师兄如今怎么都已过而立之年。 但陈蝉又拿不准会否有关联,便请问他名姓:“不知令师兄姓甚名谁?” “姚凤元。” 游方雁倾倒了些许酒水在桌上,就着水渍写给他看:“女兆姚,凤乃凤凰的凤,元则为天元的元。” 写至凤字时,他那横斜勾并不端正,反而飞扬洒脱,拉得老长,上挑时又格外短促,极具有个人风格。 陈蝉的眼睛半眯起,如果他没有记错,芝棠也是这般书写的,这种习惯在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同时出现,他心头蓦不一擂:“好字,我记下这个名字了,来日必为游少侠留意一二。” “谬赞!” 游方雁喝酒上脸,两颊如今更红,他摆摆手拂去酒渍,眉宇却多了一抹忧色:“说起来,我师兄的行书方才绝顶,我和他相处时间太短,这些年临帖,也只学得他的皮毛。” 陈蝉点了点头,料想芝棠兄与姚凤元必定是有些干系的,只是他从未提起,自己与游方雁只是萍水相逢,个中恩怨不好分说,只客套了两句,没有贸然提及。 游方雁抬眼,北风萧瑟,酒肆前乞丐席地,兵士策马呼喝,这心里也跟滚刀子一样。 姚凤元下山后,学宫的先生气得卧病半年,恢复后便报复似的培养游方雁,但那口精气却像被不肖的大弟子夺去,一年光景不如一年,如今垂垂老矣,将不久于人世,一想到学宫中兴无望,空有名头而无能才,就要因此落寞,又软下心肠来,说是捉拿问罪,不过是想咽气之前,再看看自己的爱徒。 在商山不知寒暑,眼下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师兄是否还在世。 心头那一点怨念,便也就此消散。 “来来来,别光说话,吃菜喝酒。”游方雁斟酒,敬了他一杯,转头又给楼一也满上:“我等江湖儿女,只管看对了眼,别的一概不问,楼兄弟,千万别客气拘礼!” 他二人虽形似主仆,但陈蝉那句一视同仁的同伴深得游方雁的心意,今日即便没这段缘故,来日相逢也必然是要交这个朋友的。 楼一在外内敛,常怕给陈蝉丢脸,不若家里话多,游方雁一劝,他就紧张,频频朝陈蝉看。 看得陈蝉摇着酒盏,主动和他碰了一下。 楼一未饮先醉,脸上飞起红霞,猛干一碗,想起陈蝉大病未愈,把他手里的杯盏也抢了来,喝了个见底,随后一扔,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空酒碗,不知在想什么,独自傻乐。 三人楼下小酌,忽听得酒肆二楼雅座起了喧哗。 原是郑家的公子郑崇和觉得新鲜,请了个戏子表演吞刀吐火,表演之前翘首以盼,表演后没了兴致,打算白嫖,而那戏子推了别家而来,自然要讨要损失,在酒肆里大吵大闹。 掌柜的劝架,郑崇和横行霸道,把人打了一顿,命人将那戏子从二楼扔下去,狞笑道:“现在兖州姓什么你们不知道?” 便要抬腿下楼,看样子还要打秋风。 人就落在窗边,摔折了手脚,滚地哀嚎,如今的兖州,崔家势盛,郑家次之,大堂里的人惊惶不定,连连向郑崇和看去,游方雁更是怒目圆瞪,就要拔剑而起血溅三尺,只有陈蝉全程连眼皮都没掀,径自起身。 郑崇和享受着众人的敬畏,站在楼梯上看了半晌。 不一会,门外来了一队带甲的士兵,游方雁被陈蝉拉住,两人结了账,先送那戏子去医馆看病。 门前擦肩,郑崇和只觉无端生了兰香,忍不住觑看,陈蝉迅速接过楼一的幕离戴上,他便久久站立,盯着那道背影,似丢了心神魂魄。 直到身边的裨将呼唤,才叫他回魂,把随身服侍的僮奴招过来交待:“去,好生打听打听,这是兖州哪家乡绅公子,生得这般气质翩然。” 说完,他便随军往军营去,一个时辰后,那僮客回来复命,却是肿着脸,还掉了颗牙。 “哪个不要命的动手?” 都说打狗看主人,郑崇和大惊,这城中竟还有人敢忤逆他,被他看上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没,没谁,是奴自己摔的。” 郑崇和一听,当即给他另半张脸也赏了一巴掌:“你敢戏弄小爷?” “不敢,不敢,乃事出有因。”那僮奴不住磕头,道:“那位公子身后远远跟了几个人保护,奴眼拙,瞧着像是,是,崔将军的人。” “没出息!”郑崇和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团气:“你是小爷的人,还怕他不成!” 他搓着手,若说方才酒肆门口只是惊艳,而今却生了竞心。 “哟,姓崔的府上竟还有这等人物,难道是在兖州刚招的幕僚门客吗,却不曾打过照面,唔……你再去打听打听。” “可是少爷,崔将军府上密不透风,想打探消息那可是相当难,何况您和他……” “不中用。” 郑崇和脸色铁青,将他臭骂一顿,不过他也知道崔俨的作风,只是气手下人畏难:“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谁说他崔俨府里就是铁桶一片了!我倒是知道一个人,乃叔父安插在其身边的点子,你去找找他,就说是郑家的命令,让他想法子把人给我找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13回 陈蝉进屋时,船儿正慌张地藏东西,见他目光朝自己飘来,只能放弃小动作,把手里的灵芝塞到他怀里:“公子,您看这灵芝如何?” “子实柄短,色正气清,是上品紫芝。”陈蝉淡淡道:“你刚才就是在把玩它?” “不不不。”船儿摇头。 如此,换作陈蝉一愣,眼见她从屁股后头掏出一筐子的灵芝:“俺是在看它们,这朵最圆,俺叫它圆圆,这朵最紫,俺叫它小紫,还有这朵……”她夸张地瞪大眼睛,“公子,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灵芝!” 陈蝉不以为然:“崔俨令人送来的?” 船儿赶忙点头:“将军再三叮嘱,每日要熬粥煲汤给你喝,”又惊呼一声,“哎呀,小厨房还生着火呢,俺给忘了!”便拽着篮子要夺门而去。 “欸,这朵忘了。”陈蝉追出来,要把手里握着的紫灵芝给她,却在抄手游廊撞上几个僮奴拿着农具,搬着树苗迎面走来。 就这恍惚眼的功夫,船儿已经跑没了影子。 搬东西的下人惶然,唯恐惊扰了贵人,就要放下东西磕头,陈蝉也顾不得灵芝,把人扶住,顺口问:“这是……” “将军说这院子好归好,有荷,有桂,有山茶,却差了一树春花,让我们移栽棠棣过来,正合四季花期,凑个时宜圆满。贵人放心,这花好活得很,来年春回,必定花开满树。”见陈蝉似乎在走神,对方腆着脸笑:“贵人?贵人?” 院里花开,可人又待何时归。 陈蝉眼底略现伤感,摆摆手打发:“忙你们的吧。” 得了恩典,几个僮奴立刻放开手脚在园中植树,陈蝉坐在听雨轩中,垂眼翻看手里的灵芝,抬眸又见慢慢扶正的棠棣树,不禁陷入沉思。 今日听了游方雁的话,倒是想起了芝棠兄,不知他在江左如何,自己失踪半年,可有挂牵。 崔俨一跨进院门,就见陈蝉手扶着阑干,神伤哀思,却对自己安排人栽植的花目不转睛,心下越发怜爱,想过去哄他:“听人说你在江左,春日常踏青出游,我这花种得如何?保教你四季都有花看。” 陈蝉想得出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被吓了一跳,立即冷脸起身。 这几日,崔俨就跟牛皮糖粘在他身上一样,只要在府里,走哪人跟到哪,若是那日公务繁忙,即便子时归来,也要把他从榻上翻起来左看右看,再问一些没什么由头的问题,不肯放他好好歇息。 他见过崔俨行军,一向寡言冷语,不知近来又是中了什么邪。 此刻见他贴上来,只烦不胜烦,无论说什么,都当没听见。 崔俨低声下气多时不得回应,自然不悦,见他要走,立刻把他拽回身边:“你对别人有说有笑,上酒肆吃吃喝喝,对我就冷着个脸?” 陈蝉立即反应过来:“难怪这么放心我出府,原来还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这兖州,再没有谁比你更能伤害我。” 崔俨听得此话心中烧灼,不由用力:“你非要和我句句带刺吗?便是温世澹和白秋川,也不见你对他们如此。”陈蝉额头冷汗直冒,想他才大病一场,不愿争吵,崔俨便自己说服自己:“你就当是我待你特别。那些人只远远保护你,旁的你看我可有干涉半分!” 一想到陈蝉对个不认识的孩子,都是又解衣,又呵护的,还有那个令人生厌的商山弟子,骂不疼打不走,两人还不知怎地碰着一块,想着就倒牙酸。 越想,崔俨越憋不住,厉声警告道:“奉劝你在外头还是收敛着点,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陈蝉只觉得好笑,本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但也不住和他唱反调:“谁的人?你的人吗?你总归要上战场的,还能看住我一辈子?” 崔俨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我带你一块去。” 陈蝉笑了一下:“求之不得。” “你就是想跑是不是?”崔俨如临大敌,他来见陈蝉,就是要来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兖州一段时间。 好些日子见不到人,本就令他惴惴不安,陈蝉此话一出,无异于踩准痛处,崔俨顿时勃然大怒,揪住他的衣服,喝道:“你觉得自己上了战场就能趁乱离开?我告诉你陈蝉,刀剑无眼,只有死路一条!” 陈蝉盯着他不说话,眼中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气。 “你就是想死对不对,就这么想挣脱我!”崔俨松手,在原地来回踱步,“爱死就去死!”过了会,不见动静,他心中又复生恐慌,怕他真不顾一切自戕,找补道:“哼,你死一次我救一次。” 陈蝉拢了拢衣襟上的褶皱,慢吞吞地问:“……那战场?” “你休想去!休想离开瑕丘!也休想和人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谁见过面,谁敢帮你,我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崔俨抓住他的手臂,恶狠狠把他拽走:“你就是嫌我烦,想把我气走徒留你清静,我才不会上当,你不想见我,我偏要见你,我不仅见你,还要跟你同吃同睡!” 船儿端着灵芝汤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羞红脸蛋。 当着外人,陈蝉也觉得臊得慌,赶紧命令船儿把汤给崔俨:“给他喝,叫他补补脑子。” 崔俨顺着台阶下,把汤接过来,笑嘻嘻地问:“饭摆好了吗?” 船儿向着崔俨,很是上道:“好了好了,我说今日怎么厨房备的都是公子爱吃的,给你们端……”她脑中灵光一闪,刚才听栽树的僮奴说,陈蝉甚至喜爱那棠棣树,坐在听雨轩看了许久,赶忙改口:“搬亭子里去吧,近来难得的艳阳天,正好赏赏景。” 陈蝉看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头疼不已,不情愿地被拖到池塘边的八角亭中,迁怒地将手上那朵尤自握着的灵芝,扔到崔俨脸上。 崔俨享受般地接过来,嘴里叫嚷着浑话:“刚才那盅补汤喝得我浑身燥热,我可不能再补了,再补今夜卧榻可就要塌了。” “灵芝治虚劳不足,能止咳平喘,安心凝神,不是补……”陈蝉气得说不出话,见案几上摆着清蒸活水鱼,夹了一筷子,塞住他的嘴。 崔俨不爱吃鱼,咀嚼两下,感觉有刺扎嘴,连肉带刺一块吐了出来。 陈蝉倒是很爱吃鱼,且吃鱼时无比耐心,喜欢安静地挑肉剔刺,一条鱼吃上半柱香的功夫,跟强迫症似的,往往吃完还剩完整的骨架。 清香诱得人饥肠辘辘,路有冻死骨,这等美食,万不能用来置气斗狠给糟蹋了,陈蝉便不再理会身旁的人,跪坐埋头吃饭。 崔俨以手支颐,见他慢条斯理一副十足享受的模样,一时间也被勾出馋虫,又对那鱼好奇起来,后悔刚才没尝着他亲自伺候的味道,当即大手一挥,道:“你再给我来一块呢。” 陈蝉当没听见。 崔俨啧了一声,朝他挨了挨,拿住他的腰用力揉:“和你说话呢!” “你手断了吗?” 陈蝉乜斜一眼,冷笑着故意给他挑了块靠近尾巴刺最多的肉,放进碗里。 崔俨皱眉,看他把鱼肚子上最鲜嫩的肉送进嘴里,不由分说夺去他的筷子将他压在怀里,低头强吻,将那鱼肉夺来,又不满足地在他口中搜刮一圈,霎时只觉得无比鲜嫩肥美:“唔,还是抢来的好吃。” 陈蝉被他那套不正经的言论说得耳根发红,咬了他一口,骂道:“强盗逻辑!” 这点不痛不痒的话,宛如打情骂俏,崔俨非但不觉刺耳,心情反倒出离的好,笑嘻嘻地说:“再骂两句,反正在你眼里,我本就是盗跖之辈。” 两辈子加起来,陈蝉也没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气得哂笑一声,挣脱他的怀抱,捡回筷子不欲与他多话。 这种人越是理他,越是来劲,就应该视他为无物。 然而崔俨何许人也,岂会因为他几个冷淡的眼神便打退堂鼓,当即又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唉——” 陈蝉食不下咽,怕他再做出无礼之事,搅了这一桌好菜,浪费口粮,于是长叹一口气,冷着脸将他的饭碗抢来,替他把刺挑干净,再重重搁回他面前。 崔俨心情大好,揶揄道:“你是簪缨望族出身,讲究君子之风,别拿这些家伙事撒气啊。” “那你所为,又岂非丢尽崔家的脸?” “嘿,我可没说我是君子,我是马背上厮混的粗人,都造反了,还要多对得起祖宗。” 陈蝉这下是真的气得撂筷子。 崔俨知道过了火,士大夫好面子,可听不得这个,忙拉住他哄道:“别走啊,我不乱说行了吧,我就想和你吃吃饭说说话,我,我给你挑刺行不行,再给你剥个螃蟹?” 九月底十月初正是吃蟹的好时节,府里也备着些,只是蟹肉寒凉,吃起来又麻烦,是以陈蝉一个都没动。 崔俨挑了只个头大的母蟹,掂量着足有五六两,挽起袖子殷勤地剥开,挖了一大勺流油的蟹黄,送他嘴边。 陈蝉当没看见,他便送进自个嘴里,再将人拉入怀里,对嘴喂给他。 直吻到口中气息尽失,方才松开,笑着说: “刚才抢你的鱼,现在还给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14回 刺史府中二人旖旎之时,郑崇和正在拿下人出气,晚些时候,他先是以冲撞自己为由,令人将布菜的侍女笞了一百鞭,活活打死在院中,乡绅送来的美妾因此受到惊吓,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他身上,被他一掌掴掉三颗牙,打得昏死过去。 身边的僮奴默默吩咐厨房,将他的饭食变着花样换了三四次,但郑崇和仍没什么胃口,连案带碗都踹了出去。 至此,无人敢再去触霉头。 郑崇和的父亲虽不是郑钦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十几年前边境对战北燕时,曾拼死救了这个族弟的命,郑钦便投桃报李,将他的独子养在自己膝下。 两年前他起兵勤王,郑崇和的母亲受到牵连,投井而死,因着愧疚,对这个侄子更是溺爱无边。 但或许是念及族兄的死,想保全这一支独苗,郑钦并未给他实权,这两年更是没让他上前线亲自领兵,以至于事事顺心的他在军事上总被崔俨压一头。 此次郑钦派他来督军,也是待瑕丘安定之后,过来犒赏三军。连日来,崔俨并不给他好脸色看,加上姓崔的连破二州,军威正盛,连带军营里大小将领也不拿正眼瞧他。 他左右无事,便在城里斗鹰遛狗,捞了些偏门,偏偏崔俨在公廨里,当着诸僚的面,故意拿这事下他的脸,一不许强抢百姓,二不许□□妇女,更不许私相授受,就差指名道姓,叫他气闷不已。 也就听说崔俨最近要离开兖州一段时日,才渐渐恢复了气色。 火去了大半,该享受自当享受,郑崇和捏了捏鼻梁,正打算重新传饭,屏风后却传来动静,他回头一瞥,后窗大开,显是有客至。 “是你啊,怎么跟个游魂一般,一声不吭。” 对方不大情愿和他见面,何况刚才还撞破他的暴行,心下更是鄙夷:“卑职为刺史大人办事,本不该来见你。” “你为叔父办事,便是为郑家办事,我也姓郑,为何不可驱使你?”郑崇和态度相当倨傲。 来人哼了一声,取出一截竹筒,扔给他。 郑崇和心花怒放,与他客套了两句:“来都来了,不如用一顿便饭,崔俨那厮我看素来吝啬得很,恐怕连鱼虾也不肯舍给自己人吃,你跟着他,想必都没尝过山珍海味。” “不必了。” 来人轻嗤,想到他刚才一个人便砸了三口之家俩月的口粮,摆摆手离开。 等人一走,郑崇和忙不迭啐了一口,嫌他态度冷淡,不够讨好自己:“不过就是叔父安插在崔俨身边的细作,一条狗而已,还挑上主人了!” 他拧开竹筒,慢悠悠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崔俨在刺史府藏了一个人,乃前司空陈岱的弟弟,青州归来后,日夜相伴,期间七日,不曾离府。 “嚯,有点来头啊。”郑崇和半眯着眼,心道难怪崔俨能那么快攻克兖州,原是有内援。 他只当陈蝉作了入幕之宾。 但转念一想,又品出些不对劲,陈岱一母同胞的兄弟共两位,中郎将陈聿已于多年前离世,老三陈蝉在江左世家子弟中,并不以文武出彩,倒是以容止出众,凭何给他崔俨当幕僚? 难不成他俩…… 这人没有眼力,事倒是办得不错,难怪叔父要安排他在崔俨身边。 郑崇和阅后,将那纸条即付丙丁,并搓着手想,不论他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既然崔俨藏着掖着视若珍宝,不如把人夺来,借此给他一个教训,好出一口这些日子来被他打压的恶气! —— 那日同食之后,崔俨与陈蝉厮混大半宿,陈蝉无法反抗他,却也从不予回应,崔俨心里的邪火无处发泄,又恐听到他将离去,陈蝉脸上露出刺人的喜色,是以未将动向告诉他。 出发前三日,只道军中要务,需在兖州大营留待几日,随后偷偷摸摸离开,到得第五日,陈蝉才后知后觉怀疑,崔俨眼下可能并不在兖州。 不在就不在吧。 喜是说不上的,他也不在意,只要人不来烦他就好。 霜降一过,兖州一日比一日冷,救火队长兼管家婆温世澹得了某人的命令,提前请来瑕丘手艺最好的老师傅,给陈蝉量身,裁剪冬衣大氅,那毳毛取自狐兔身上最柔和的部位,船儿抱去收起来时,忍不住多摸了两下。 陈蝉见她痴迷那软和的触感,忍不住道:“你喜欢且拿去。” “俺可不敢,将军归来可得揍俺,俺还是等府里裁冬衣吧。”船儿吐了吐舌头,火速放箱子里锁好。 然而过了好几天,也不见府上动静。 陈蝉几次见船儿将单衣叠穿御寒,手指冻得通红,下令开箱,将那件毛毳取来给她。 船儿自是不肯,躲着不见他,陈蝉只得叫楼一唤来府中管事的,详细一问才知道,月前崔俨便传过话,要求阖府上下例行节俭,裁减用度,所以冬衣才迟了好一阵。 他们所居的兖州刺史府为前刺史雷辊所有,雷辊出身行伍,带兵打仗过惯了苦日子,一生安贫乐道,从不讲排场,妻儿早他病故,晚年府上除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人,更不养闲人,崔俨攻占瑕丘后,以此地作为自己的府邸,遣散仆从,引府兵作杂役,奴婢比之雷辊时更少,再减又能减到哪里去。 陈蝉心里浮起疑云,怀疑当下军饷告急,没说什么,打发了人去。 船儿将好送饭来,拎着两只三层食盒进来,将两尺见方的矮几摆得满满当当,十几个碗碟里,江淮菜、兖州菜甚至是中原的面饼应有尽有。 “怎么这么多?” “将军交代,您胃口不佳,偏爱清汤小菜,但人不吃肉养不好身子,叫厨房看着各做一点,您挑着吃,但参汤和灵芝茶却是每日必须饮用。” “以后这些都不要做了。”陈蝉只端了一碗鲜鱼羹,剩下的便要叫她撤走,分给僮奴们食用。 船儿大呼:“万万不可呀!” 陈蝉知道她也是听命行事,多有为难,便叫楼一去办,船儿俯身,展开两臂死死抱住矮几,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您不吃,将军会砍了我们!” 楼一投鼠忌器,不敢上前,茫然无措地看着陈蝉。 “罢了,劳烦你二位替我跑一趟署衙,替我将温长史请来。”陈蝉叹了口气。 楼一憨直,还真就一口气跑到了瑕丘府衙,但他一脸狼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十万火急,把温世澹脸都吓白了,还以为陈蝉两脚一蹬,要一命呜呼。 他便不等楼一,策马疾驰,还在刺史府前磕了一跤。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陈蝉端坐屋内,拥着大氅,身前摆着琳琅珍馐,他立刻换了副嘴脸,笑吟吟道:“不会是鸿门宴吧?” 陈蝉道明原委,捧着鲜鱼羹低低咳嗽。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温世澹也不客气,拿上筷子先吃他一顿:“你知道崔俨视你如逆鳞,谁敢忤逆他。”末了,他低声补充:“我建议你邀请我每天来打秋风,衙门的厨子是该换了。” 陈蝉等他吃完,叫楼一撤了小桌换上案几:“治标不治本,所以我打算教你一套记账查账的准则。” “我突然想起,还有公务在身。”温世澹拱手告辞。 陈蝉一个眼神,楼一退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温世澹冲他眨眨眼,用随身的檀香木扇顶着下巴,长长叹气:“怎么还强买强卖呢,三公子的情可不好承呢!” “那你听不听?” “洗耳恭听。”嘴上推三阻四,温世澹却坐得比谁都端正,好像深知陈蝉会拿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宝贝。 陈蝉把现代那套借贷平衡的会计准则和审计知识整理出来,预备分七日教授给他,兖州地方账目自有户曹浊吏负责,倒是崔俨麾下,除了白秋川,似乎没几个人精通此道,但白秋川要领兵,不可能事无巨细过目。 剩下的那些军人,哪里知道如何做账审账,就算士兵里有从前的账房先生,也不定能真正摆平,军队的账目并不复杂,对关系的平衡和对人力的监管,远比对算学数字的掌握更加困难。 思前想后,也就长袖善舞的温世澹有这个本事。 这方法极好,若是施行下去,走向便尽在掌控之中,无论算账的是谁的人,账目最终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清二楚。 温世澹不得不服:“三公子,你原可以私藏,却倾囊相授,究竟是何缘故?” “自是谢长史大人先前的照拂。” 温世澹眼前一亮,但很快失笑摇头:“你我都很清楚,那些东西全是崔俨假我之手,你不该谢我。”他想起来方才进府时,管事正安排人去询问冬衣的裁剪,举一反三,就知道陈蝉应是发现了什么,又道:“你有心了,军中贪腐也不是一两日。” 陈蝉道:“东西已送出去,用不用在你。” 温世澹道:“那可得承你好大的情,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吃穿用度上……” “崔俨给我派了四个护兵,我一出府,这些人便跟着,比负责修皇帝《起居注》的著作郎还要勤快。” 温世澹瞬间明白他的来意,笑眯眯拒绝:“你想收买我?三公子,我于崔家的忠心,日月可鉴,不会被收买。崔俨为你指派护兵,无外乎担心你的安危,一来你身份特殊,二来这兖州,树敌太多,里外皆有。” “那算了,本以为能借此和你谈谈条件。” “……” 温世澹无言,要把他方才交付的写有方法的书卷还回去,陈蝉却不收,只道:“我极恨贪腐之人,这些缺失,总会在民脂民膏上找回来,我不是帮你们,我是在救人。” 温世澹于是拱手再拜,语气郑重,也无往日的狡黠轻佻:“三公子,你的大公无私,我替全军上下,替兖州百姓谢过,他日若有机会,定当还报。” 陈蝉眨了眨眼,忽道:“不如就现在吧,趁崔俨不在,你帮我离开此地。” “这……”温世澹苦笑:“你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吗?” “兖州诸郡,每月失踪几个人,总不会拿你问罪吧。”陈蝉立马道:“如果是我自己不慎走失,你会派人抓我吗?” 温世澹汗颜,心想敢情在这儿挖坑等我呢,可给我绕进去了。 “三公子,兖州兵马调度不受我掌控,瑕丘城防也不归我管辖,”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抬头时却与陈蝉目光相撞。 深秋虽寒凉,但还不至于裹得严严实实,温世澹眼下只加了一件略厚的外衫,但陈蝉已拥着厚毛毳,整个人苍白得像一尊生气就快殆尽的玉雕,那一刹那,温世澹心软,既不忍困他,可又不能放他。 最后,这只狐狸干脆来了一手祸水东引,道:“城中守卫几何,一应由军司马决定,听说这位欧阳碧大人贪慕女色,私下里常醉倒在温柔乡。” 陈蝉笑了一声,并没有接他的话:“我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就楼一一个同伴,他还伤了腿行动不便,”他顿了顿,语气轻飘飘的令人心碎,“就算我能顺利离开瑕丘,山高路远,也回不去江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15回 郑崇和派人蹲守多日,果真蹲到了出府的陈蝉,本想速速把人弄到手教训一番,但给他提供线索的细作却告诫他,郑钦没有要和崔俨断交的意思,未来还要结盟南下,直接撕破脸或许会坏主上大计,劝他收敛点。 郑崇和手底下的僮奴知道,自家少爷绝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对崔俨的打击报复,于是提议:“不曾听说此子有何过人的本事,既能把崔俨那么个人迷得金屋藏娇,保不齐便是床上功夫了得。” 便奉上上好的助兴药,要好生作弄。 这话说到了郑崇和心坎里,兖州可不是江左,陈蝉失了依傍就如斩去爪牙的狗,还不是任人宰割,聪明人可不敢失去靠山,否则便是破布一张,只要自己把人捉了来,威逼利诱,晾那小子不敢和崔俨告状。 一想到崔俨细细藏护的人,私底下被他吃干抹净,便叫郑崇和自满意得。 “去,安排下去。” 僮奴点头称诺,立刻带着人,在蹲守的路上,替自家少爷引开了保护陈蝉的府兵。 息战数月,兖州门市渐渐聚拢人气,中街两侧行当齐全,从南到北的货物一应有之。 陈蝉站在道旁仔细打量各家旗枪门楣,确认不见四平斋的商号,顿时有些低落。 今年的中秋过得浑噩,当日不觉孤零,眼下却忽然思乡情起,楼一见状,便指着街尽头一家茶行道:“不若今日熬些茗粥来喝。” 便要拉着陈蝉,去买茶叶药材。 “我有些乏了,就在这纸行看看,你且去。”陈蝉与他耳语两句,拍了拍他的肩,打发他去。 楼一一步三回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在陈蝉温和的注视下,径直离开。 此地贩卖的黄麻纸却不及江左剡藤纸的品相,他随意看了两眼,便有人走至近前:“我家少爷请公子一叙。” 陈蝉淡淡道:“我不认识你家少爷。” “相逢有缘,见过不就认识了。”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大个子,上前一步,将陈蝉严严实实挡住。 不知是否提前知会过,纸行的伙计和掌柜齐齐失踪,若是此刻大声呼救,外间的人还没能辨别声音的来源,恐怕他已被制服。 陈蝉叹了口气,道:“请带路。” 对方见他听话配合,倒也没有用强,领着他从纸行后门离开,东绕西拐,拐进一条满是青苔的巷子。 楼一两手空空,自巷口一闪而过,蹲在老槐树下凝神等待,迟迟不见崔府的护兵,便知道对方神通了得,便又跟了一段路,待陈蝉被领进一间三进院落,方才趁对方松懈时,在附近悄悄留了个记号,退到堆放杂物的地方,默默计数。 院落荒僻,四下秋叶遍地,踩起来嘎吱作响,除了正堂阶前无泥门上无尘,左右偏屋梁上都结有蛛丝。 可见对方是临时起意,找了这处地方见面,只为掩人耳目。 “请吧。” 领路的大汉替他开门,却不进屋,待他跨过门槛,便伸腿一脚,踹在他膝窝上,随后将大门落锁。 陈蝉狼狈地摔在地上,郑崇和快步上前,钳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审视。 许是长年生病,不事生产的缘故,陈蝉肌肤比常人更加细腻柔白,两颊渗出那一点血色,宛如绝品冰飘南红。 再说那五官,极具江南的精致秀丽,兼具雌雄莫辨的美,更不说他本气质高华,犹如芝兰玉树。 只是被他狠狠盯上一眼,郑崇和便浑身燥热,□□中烧,再望着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更是心生怜爱,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去摸陈蝉的脸:“要怪就怪崔俨看中你。” 陈蝉偏开脸,道:“你不能动我。” “你不过就是……” “你知道崔俨怎么对待战俘吗?他在鲁县坑杀了三万降卒,眼都不眨一下,你觉得他为什么留我?” “当然是因为……” 郑崇和想说皮相,却听他淡淡吐出两个字:“金矿。” “金矿?” “你没有听错,”陈蝉平静地注视着他,“我大哥赌上家主之位,强兵压境而不走,是因为他发现了金矿。” “金元素极度稳定,难与自然之中的其他元素反应,常以单质呈现,以燕楚两国目下的技术,只能从冲击矿床的沙砾中淘金,这种淘来的金也叫砂金。” 郑崇和松开手,陈蝉掸了掸衣摆站了起来,继续道:“砂金杂质高,产量低,举楚国之力,年产也不足五千两,若遇战乱,则千金也难掘,而砂金并非无穷之物,如果淘金的人多了,河床很快就会被淘尽,所以,想要得到更多的黄金,就要从矿脉中开采。” “你的意思是说山里有黄金?山里能采出黄金?”郑崇和轻嗤了一声:“从古至今都没有人从山里挖到矿。” “那就做古今第一人如何?过去的人挖不出来,是因为缺乏钻探、爆破和提炼的技术。” 陈蝉开口,掷地有声,再观面色,更是毫无心虚怯意,郑崇和不迭心生疑窦。 先不论他说的所谓单质元素听起来唬人,便是陈岱为官十数载,位列三公,若没有利益好处,岂会蠢到让自己置于危难之中。 再者,崔俨并非色令智昏之辈,外界传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是不怎么相信的,若说是盯上了块肥肉,日夜严防死守,倒能信上几分。 又何况破城时,姓崔的不抢不夺,治军严格,不好交结,未免助长贪腐气焰,更不受乡绅纳贡,但叔父安插的细作却说,他造起战船,养兵备战,不曾有半分缺军饷的样子,可见这地头矿脉里真的有黄金。 “当然,你若不信,我也可以对天起誓。”陈蝉适时又加了一把火,伸出两指,神情严肃。 如果他没有记错,胶东半岛上有好几座大金矿,位置大约在如今的东莱郡,属青州管辖,郑崇和只要将崔俨马不停蹄收复青州与此关联,不怕他不信,只要他动摇,自己不介意为此再使用一点封建迷信的手段。 郑崇和沉默一瞬,不疑有他:“你说的金矿在哪里?” 陈蝉抬眉,他立即意会,将人引到案前。本欲研墨,但这屋里实在简陋,谁能想到风花雪月,翻云覆雨一概没有,倒先要上纸笔,他只能招来下人,就近采买了来:“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以郑少爷的本事,一试不就知真假。”陈蝉落笔,描出青州舆图,在两处地点飞快标记,一副倒背如流的模样,转手塞进郑崇和怀中:“顺着热泉和石英石去找岩层矿脉。” 郑崇和知道他从没去过青州,再无半点怀疑,只有待事成的兴奋。 “你去办。” 他将舆图交给亲信,再三叮嘱,陈蝉见那人要出门,顺口叫住,又拿出了一张纸递上,并道:“还请帮我另寻一物。” 郑崇和先手抢过来看:“这是什么?” 只见那图上黑漆漆一团,旁边几行小字批注,详细写着出处,特征以及采集手法,并附一手令,索要一处场地起高炉。 陈蝉道:“煤炭。” 瞧他一副不客气的模样,郑崇和又爱又恨,禁不住挑眉:“我的人你倒是用得顺手。” 陈蝉道:“这不正说明我十拿九稳。” 此言一出,郑崇和十分受用,便将那张纸扔回去,轰走办事的僚属,大门一关,忍不住上手去蹭陈蝉的脸。 陈蝉不动声色避开,眼睛里的嫌恶一闪而逝:“如果要开山挖矿,光靠人力是不够的。” 在遇到陈蝉之前,他们都没有听过甚至见过所谓的金矿脉,黄金极度稀缺,即便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金条,不过是仓廪较普通人丰实,浪里淘金尚且艰难,何况挖山里的金子。 郑崇和不得不正视起来:“那当如何?” “我可以帮你制造一些器械。” “器械?什么样的器械?” 陈蝉略一思忖,心道若和他讲机械原理,他恐怕不懂,便做了个类比:“比之巢车、云梯、饿鹘车,能叫你事半功倍。” “就凭你?” 郑崇和上下扫视他,那些攻城器械他自小打交道,深知其威力,显然不太相信他能比肩公输。 “七年前,华氏一族在吴郡起兵,正是由崔郑两家平乱,这一仗打得艰难,他们武器配备如何,想必你们最清楚,你猜他们长兵短剑为何如此坚固锋利?你替我找一些煤粉煤饼来,只要我能炼焦,便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器械也就罢了,竟还能锻铁,这可不得了! 他随叔父逐鹿天下,届时不论是与台城最精锐的禁军,还是与崔俨手下的崔家军,必有苦战,三方势力都不成碾压之势,正缺可以打破格局的良方,只是,这病秧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如何学来秘法?会不会是在骗自己? 郑崇和心里打起鼓来:“真敢夸海口,若有这等本事,你怎不给本家用?” “这些年我颍川陈氏,俨然已是世家之首,朝堂之上无可匹敌,何必为此自断前程?我若将这大逆不道的法子拿出来,岂不是成了华家第二,你若不信,尽管查去。华家当年被诛,长房长子华灵璧定罪之中,便有私自锻铁一条。” “华灵璧以行书名冠京都,平日只爱清谈斗草,他之所以能成事,是因为偷了我的方子——我十二岁写的方子。可惜成也在此,败也在此,虽能造利器,最后却又因利器而亡。” 陈蝉的目光沉甸甸的,当年那方子为何会被华家拿去,又怎么被华家拿去,至今尚未有结论,而陈家当时正腾云而上,他更不敢声张,最后眼睁睁看着华灵璧因为他的方子,惨遭车裂而死。 过后的两三年,他总在血泊梦境中醒来,本已大好的身体,又渐起沉疴。 郑崇和的注意力却强留在一十二上,脑中恍如山崩地裂,炸得他踉跄退步。 他刚才说什么?十二岁?十二岁就能造出精良铁器?那现在呢?难不成崔俨能屡战屡胜就是因为他? 不不不,不可偏听偏信,他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岂非很没有面子。 郑崇和清了清嗓子,正要允他煤饼的事,决定先用开矿做试金石,便听陈蝉道:“只要你帮我离开兖州,我就将我所长双手奉上。” 看吧,他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也并不是没有谋算,他的话只怕真真假假。 郑崇和的心思转得很快,预备先假意答应下来,等青州那边传回消息再做决定,届时放不放人还不是自己一句话,不过就凭他这张脸和这颗脑袋,若金矿一事所言非虚,那他这辈子也别想离开兖州,至于铁器,人到了自己手上,还不是任由自己搓圆捏扁,不怕他不招。 “……嗯,那是自然,不过送你离开这事,还需从长计议,这地方腌臜,要不你先同我离开,咱们回府上慢慢详谈。” 这人不懂收敛,□□太盛,目光过分直白,比起崔俨实在太蠢,陈蝉看得倒胃口,冷笑道:“假使我跟你走,崔俨回到瑕丘不见我,你当如何?你调开了我的护兵,真觉得他眼瞎耳聋一点都查不到?你对兖州有实际控制权吗?” 一连三问戳他肺管子,郑崇和脸色难看得像吃了大粪。 陈蝉又道:“就算你不怕他,就算贵府上如铜墙铁壁,但如果你再大张旗鼓开山挖矿,你觉得他真的会坐视不理?恐怕他只会一下子就会联系到你我身上,倒不如……”他顿了顿,见身前的人有所动摇,才续道,“让我回去。”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与崔俨胶着力争,未有结果,他才将我拘着,是以我并未将金矿的位置一五一十全告诉他,我可以给他假图,给你真图,迷惑他。” 郑崇和也觉得他说得在理,金矿那么大,崔俨若是发现陈蝉失踪,定会起疑,如果只是个普通的美人,也就一通大发雷霆,但涉及金矿和铁器则不然,对方恐怕会相当重视,追究到底,只怕他还没把人藏回豫州,崔俨便打上门来。 再者,自己派去青州探路的人还没有传回消息,万一陈蝉诓骗自己呢,只是为了借自己的手离开呢,自己为了一个骗子白白承受崔俨的怒火,可不值当。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如若只是要送陈蝉走,倒是不难,可要万无一失,就得精密部署,他们起兵勤王,不可能一直龟缩在这两地,就算崔俨能忍,朝廷也不会忍,青州战事不利,来年春天,徐州必有一战,崔俨不可能拖个病秧子上战场,自己只要在后方哗变,金矿和陈蝉还不都是自己的。 郑崇和露出得意且猥琐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黄金在向他招手。 “好,只要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郑崇和自当依约守诺,送你南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16回 陈蝉原路返回,刚打那纸行出来,楼一便将他拽到附近旗枪下,仔仔细细检查,他忍不住打趣:“完璧归赵,幸不辱命。” 楼一脸色很臭,好像他是去上刀山下油锅一般:“公子,如果你再晚一炷香出来,我就要去找温长史了。” 陈蝉问:“崔俨派的那几个护兵呢?” 确认他全须全尾,楼一心里悬着的石头方才落地,说:“只是被调虎离山,现下已尽数归位,我在纸行门口守着,他们还以为你仍在挑选宣纸,就是时间久了些,若是上报,不知道姓崔的会不会起疑。” 陈蝉道:“不会,本质上是他们失职,若不想挨鞭子,谁会蠢到主动说出来。” 楼一点点头,说:“公子,对方究竟是什么人?还有……这些都是……”他看了看陈蝉手上捧着的几只锦盒,怎么看也不像是纸,他看纸行的伙计都是用竹筒来装给客人。 “见面礼,你也可以理解为做生意的定金。” 郑崇和敢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陈蝉自然要叫他出出血,让他明白,舍得孩子,不一定能套到狼,舍不得孩子那是一定套不到。 郑崇和此人向来大手大脚,虽未成亲,但家中几房妾室,并豢养歌舞伎,平素哄美人一笑,千金可掷,更何况他满心满眼已将金矿划归为自己的产业,用起钱来更是毫不心疼。 “公子,你说有人将会找上门来,难道就是给你送礼的?” 先前,陈蝉故意把楼一支开时,告诉他这家店不干净,可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打家劫舍的黑店,没想到竟还是个财神店,就是东西好归好,可来路不明,带回去恐怕会引起麻烦。 船儿那个大嘴巴,只要她知道了,那阖府上下,池塘里的鱼,梁上的燕子,院里的猫狗都知道了。 陈蝉瞧出他的担忧,哈哈大笑:“楼一,你愁起来脸都快皱成小老头了,这就不劳你费心,你不用我不用,正好拿去借花献佛,走走走,咱们去瑕丘最大的青楼开开眼。” 抱着锦盒,背着宣纸的楼一大惊失色:“啊?什么地儿?” —— 瑕丘毕竟紧邻孔孟之乡,尊礼重道,风尘之地多藏于深巷之中,其中声名最广的一处,名为鹄楼,不需打听,便依着花红柳绿的房子走,最气派那一间便是。 陈蝉惯常戴着的那只幕离,进屋时给郑崇和踩了个黑脚板印,却是不能戴了,他顶着那张脸和楼一往门前一站,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齐整地停了一瞬,随后脂粉气扑来,当先的几个姑娘恨不得把他抬走瓜分。 还得是老鸨出面,才镇住场子:“都怎么待客的,别把人小公子给吓……” 她立马改了口,和最近的姑娘低声调笑:“哟,这么俊的人儿,若能看上老娘,老娘上也无妨啊!” 但笑归笑,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这里熬了几十年,毫不夸张的说,相人没有几千,也有上百,这等皮相,放眼兖州无可匹敌,若不是个男儿,若不生在有倚仗的富贵之家,只怕是灾难。 “贵客驾临,是要什么样的姑娘呢?” 老鸨一迎出来,楼一立马解放双手,把东西往她怀里塞:“要知趣解语会说话的。”对方识货,脸都要笑烂了,赶紧去叫姑娘。 等她走开,周围的姑娘又肆无忌惮打量起他俩来。 楼一知道陈蝉从前便无狎妓的癖好,如今巴巴上这青楼妓院来,定不是为寻欢作乐,再联系先前的不速之客,一个念头跃然心上:“公子,你是不是想到法子离开兖州了?” “试试再说,哪那么容易,一会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陈蝉微微侧身,刚交代了两句,老鸨便携了三个年轻温顺的姑娘,朝他俩疾奔而来,他不便多言,只能断了话头。 还好楼一跟了他多年,也学得三分随机应变。不等陈蝉推他,他抬腿,目不斜视往楼上去,边走边骂:“那群老顽固,管天管地,还管得了爷拉屎放屁,爷偏就是要上这儿来玩玩,咱郑家军可不缺钱!” 他生来就不秀气,块头大又憨厚,皮肤也较陈蝉黑一个度,扮当兵的正合适。 “原来是军爷。”老鸨赔笑,这些当兵的可不比文人好说话,得小心伺候,于是立马给姑娘递眼色,一边一个将他搀着。 陈蝉左右瞟了两眼,压低声音:“你小声点,不知道军中当值的狎妓可是大忌!”随后冷着脸,厉声交代几位姑娘,不许说出去。 鹄楼里的人都很上道,连声附和,老鸨更是望着钱袋子说:“二位放心,来这里的可不只您一位军爷。” 楼一问:“哦,还有谁?” 老鸨不接话。 陈蝉便故作警惕道:“别人归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可得谨言慎行,我听说那位欧阳大人掌城中兵防,嚣张得意,他为崔俨马首是瞻,若是被逮住,管你是哪里的兵,恐怕一概是要遭杀鸡儆猴。” “呸,爷跟着郑崇和郑监军,他敢动我?你懂个屁,明明崔郑联军一齐破城,还真当兖州是他崔俨一个人说了算!”楼一大手一挥,和陈蝉交换眼色,将剩下几件昂贵的见面礼拿了出来:“爷今晚就是来找痛快的,谁能让我痛快,必有重赏!” 几个姑娘笑出了声,连忙讨赏:“军爷,实话告诉你,那位欧阳碧大人也喜欢来咱们楼里,还最喜欢来找翠羽。” 楼一挑眉。 对方又凑近些,几乎把嘴贴到楼一耳垂上:“听说,他不行!” “你怎么知道?”楼一掏出赏钱,在陈蝉的指示下,要给不给。 挽着他的姑娘便继续道:“回回来,回回都找翠羽,又不是老相好照顾生意,还能是为什么?翠羽年纪大了,又花不了几个钱,若是遇上年轻貌美的却雄风不振,不是丢脸吗!还得是爷你这样的。”她顺着大臂摸到指尖,一把将楼一手里的玉拿了过来:“威猛勇武!” “好,说得好!” 楼一听懂她话里的调笑,耳根子红得滴血,却要强撑着不能露怯,整个身子绷紧如一张大弓。 陈蝉收到他投来的求救目光,适时开口:“既是常来,万一待会碰上……” “两位爷别担心,妾这就给你们瞧瞧。”陈蝉身边一直没说上话的姑娘可算找到了机会表现自己,立刻踮脚张望,指着横廊尽头道:“喏,公子,他们平日就在那处房中,来咱们这儿,总归见不得光,那些拿家伙什的大头兵都在后院喝酒,就派个龟公在附近守着,有事再去通……” 话音未落,几人却见门口一龟公打扮的人要出来,见这方有人,又缩了回去。 “那是……不对呀……”那姑娘大惊失色地揉眼睛,“今儿没听说人来呀,怎么有……” 光就那背影而言,绝非楼里猥琐的小厮和凶悍的打手可比,就算真是楼里的人,也万不能随随便便进姑娘的房中。 三女同时花容失色,妓女绕过老鸨会私客,可不得了。 陈蝉也看出怎么回事,心道正愁拿不住把柄,要欧阳碧的姘头配合他行事,这不正是送上门的机会,他便快步跟了上去。 几个姑娘反应过来,要帮翠羽圆过去。 楼一立刻挺身而出,和陈蝉配合:“去!快去看看!是不是欧阳碧那老匹夫?可得趁机抓着他的小辫子!” 任是解语花,此刻也不敢再多嘴。 陈蝉顺利脱身,刚靠近窗户,门忽然被拉开,那龟公又埋头走了出来,慌慌张张和陈蝉撞了个满怀。 接下来就该是不撞不相识的桥段,紧锣密鼓地搭上欧阳碧这条线。 可惜,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你……”少年抬头一瞬,又飞快埋首,正待错身,忽然想到什么,反手将陈蝉拉住:“陈蝉?你是陈蝉?你还记得我吗?我呀——” “游方雁?” “是我,你怎么在……唉,你能帮帮我吗?上次你就治好了那个小孩!”游方雁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朝屋里抬了抬下巴。 陈蝉当机立断,把手上的钱赏给了刚才指路的妓女,要她和另外两个同伴管好嘴巴:我和这位朋友叙叙旧,谈一谈事情,不喜欢被人打扰。 这两人非富即贵,又和当兵的有关,谈的事那是能听的吗! 鹄楼里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立刻架着一脸惶恐的楼一离开,并表示会给他们打掩护。 游方雁把陈蝉拉进屋里,只见榻上横陈着个女子,年貌约莫二十八九,穿着花俏,应当就是那位翠羽姑娘。 “……雁子?” 气若游丝的呼唤飘进陈蝉耳朵里,翠羽掀开沉甸甸的眼皮看向屏风前的二人,却眼神飘忽,似乎无法分辨谁是游方雁。 “陈蝉。” 游方雁望向陈蝉,眼神里满是哀求。 陈蝉猜他方才着急出门便是要去寻大夫,可自己哪会什么医术,未免高看了他,这一来一去耽搁时辰,病人可拖不起。 “要不还是……” “你先看看。” 游方雁抢身上前,把翠羽手里攥着的纸团抽了出来,递给身边的人。 陈蝉接过,狐疑地扇闻了一下,眉头端的蹙起,又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病人明显高热。他脑子里刹那闪过一丝念想,叫上游方雁搭把手,将翠羽翻了个身,撩起她背后衣服看了一眼,皮肤下果真生着害人的病疽。 “是五|石散。” 游方雁点头:“我见人吃过,等个把时辰也就清醒,但今次却迟迟不好,我正要去找大夫,就碰上了你。” 想到上次那乞儿砒霜中毒,他都能解急毒,两者本质上都是石头,想必这次也能救人性命。游方雁的目光十分殷切,陈蝉还没说话,他已经颤声,抢先开口:“还是像先前一样对吧?对,对,我先去找粪便来。” 以这时代的技术,急性金属中毒即便送到医馆也只能催吐,陈蝉便默认了他的举措,又转头补充道:“恶臭难闻,令人作呕的东西都可以。” 游方雁焦头烂额称是,很快找来恶物,逼迫翠羽吃下,翠羽稀里哗啦吐了一地,翻身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这样不行,还是得请个正儿八经的大……” 陈蝉正要出门,翠羽却悠悠转醒,叫住游方雁:“雁子。” 游方雁关心则乱,上去就骂:“你糊涂啊!” “雁子,真的是你啊,妾没做梦吧!”翠羽掩袖啼哭起来,游方雁没忍住,又指责了她两句。 游方雁离开瑕丘时,她不过二八年华,转眼如今,已是人老珠黄,翠羽这一辈子都留在了窑子里,见到故人,却是这样一副凄惨狼狈的模样,房间里的熏香混合着呕吐物的臭味,满地脏污,不见阳光,她越想越难过,放声大哭:“恩客行房所使,妾也无计可施!” 这五|石散号称强身明神,实际上多拿来助兴,并在世族贵胄之间流传时兴,想来这恩客身份不简单,妓女身在这等腌臜地方,一没武功,二要吃饭生存,如何反抗得了,倒是自己,不但没有帮她讨个公道,反而还厉声诘难。 游方雁恍然,后悔自己嘴快,自打三个嘴巴,挨着她半跪下来,颤抖着道:“翠姐,究竟是谁如此害你,我非把他狠揍一顿不可!” “你可不兴说。”翠羽强撑着,用手捂他的嘴,惊恐地担心隔墙有耳。 游方雁却为此起了逆反心,偏生追问:“呵!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便是说都不敢说了,你不说,难道我不会自己查!” 翠羽明白他犟脾气上头,怕他不依不挠反倒惹祸,只得说:“是目下控制瑕丘兵防的军司马欧阳碧大人。” 陈蝉侧目。 游方雁冷哼:“哦,原是崔俨军中的左膀右臂。”兖州失陷,为郑崔联军控制,欧阳碧身份敏感,对付他是棘手了点,但他平生最恨这些出身高门大户却轻贱百姓之人,自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劲:“翠姐,这事我管定了!打不过还躲不过,大不了我想想法子替你赎身,那劳什子五|石散你别再吃了。” “你哪儿来的钱?” 翠羽想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浑身发热,半梦半醒,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后怕出了一身冷汗,听他说要救自己脱离苦海,说不心动是假的,可她入了贱籍,卖身于此,哪是那么容易走得了的,顿时又愁起来。 “欧阳碧那厮不中用,就算不吃这玩意,也会有那玩意,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岂是妾说不吃就不吃的,你别管妾了,你好不容易去了商山那等好地方,可千万不能被我们带累。” 游方雁没有表态,脸上阴晴不定。 这时,一直沉默的陈蝉忽然插话:“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17回 两人齐齐看向他。 陈蝉解释道:“崔俨连下二州,绝不会偏安一隅,听说这个欧阳碧是崔家军中的老将,如要继续南征,不会在兖州长做停留,只要能解眼下之危,挨过这几月,把对身体的损伤降至最低,等他出征,二位也便于活动。” 游方雁追问:“你可是有好办法?” “有是有,但能实现几分,却不敢保证。”陈蝉沉吟片刻。 “哎呀,你快说吧,纵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去碰碰运气!”游方雁急得抓着他的胳膊摇晃。 陈蝉稳住他,笑道:“功夫在她不在你。” 说着,又扭头向翠羽,把和郑崇和说的那番话抬了出来:“若欧阳碧再来这鹄楼,还要劳烦翠姐告诉他,青州有几座金矿脉,若是竭力开采,年产可达万两,崔家军饷吃紧,一门心思都在钱上,他不但不会找你麻烦,还要求你帮忙打听留意,你就装作吃了五石散头脑不清楚的样子,借机和他讲条件,他们怕你坏事,自然便不会再逼迫你。” “好,妾本就是青州东莱人氏,幼年家贫被卖于兖州,我便编一个海龙吐金的传说,再合上公子你提供的线索,保证不会露馅。”翠羽不若郑崇和心眼多,又感激他施以援手,对他所言毫不怀疑且极力配合,只是有些不甘心:“可是,这样的人,难道给他们白送钱吗?” “这金矿乃我大哥勘探而来,本就想要馈于民生,如果他们能得到金矿,解决燃眉之急,至少不会在这个冬天,想方设法从老百姓身上夺取。”陈蝉早就备好了解释,也正好能圆金矿的来历。 这一番话,几乎说到游方雁心坎里,当初他就是知道崔俨治军严格,入城后,崔系全军不曾烧杀抢掠,所以才会去刺史府碰运气,游说崔俨罢战息兵,开仓赈济,帮助中原大旱的灾民过冬。 虽然他因为屡次被打出府而气愤,但仔细想来,崔俨大抵确实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翠羽看了游方雁一眼。 游方雁拍板:“他是我朋友,一切按他说的来。” 不知是不是有了盼头,翠羽精神振奋:“如果真的奏效,或许还能和欧阳大人讲一讲条件,请他为妾去籍。”说完,她跪在榻上,向着陈蝉行了个大礼:“妾保证把事情办得圆满。” 陈蝉连忙阻止。 翠羽却借着他的手,下榻穿鞋。 屋内门窗紧闭不通风,她要去打水来冲洗地板上的秽物,游方雁挽起袖子要帮忙,对方却强硬地把他拦在了屏风后:“雁子,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鹄楼狎妓?你想让全天下人笑话商山学宫的弟子?” 游方雁与她争:“可刚才……” “刚才没人看到你吧?”翠羽嘿了一声,十分后悔:“都怪妾,你要知道,这流言可恶,流言杀人啊!” 游方雁指了指自己身上龟公的衣服:“我混进来的,没人认出我,刚才去厨房后面的角落舀了些泔水,那腌臜物,这里的人都嫌,客人就更不可能去接触。” “没有就好,你现在可是有门第的人。” “我算哪门子门第。” 游方雁失神地喃喃,翠羽待在青楼里,只以富贵钱财为重,不知道外面真正的家世等级,江南士族看不起中原士族,中原士族看不起寒门子弟,寒门子弟看不起露门役户,露门役户看不起兵户,兵户看不起佃客,佃客看不起奴婢。 正想着,身后门开门合,原是翠羽在他走神之际,已拎着木桶打水去。 屋子里霎时间陷入死寂,游方雁后知后觉为那难闻的气味不停干呕,不敢想自己怎么能让陈蝉等在秽物之中,羞愤不已,又想他会不会看不起自己,感到抬不起头,还不如找些事做,省得在这里当竹竿,更尴尬。 游方雁伸手开门,门口刚好有两位嫖客在和妓女在打情骂俏,若是出去,只怕撞个正着,没办法,他又退了回来。 “对不住,兄弟,委屈你了。” 陈蝉却神色如常。 游方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今日多谢你,但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 “但说无妨。” “那金矿只是诱饵吧?” 陈蝉挑眉,心道商山的弟子瞧着不谙世事,血性冲动,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 方才游方雁确实被他那一番为国为民的想法打动,但很快便清醒过来,人性贪婪,怎么能保证欧阳碧或是崔俨拿到金矿,能慷慨无私用于军资粮草,不会中饱私囊。 “游兄弟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再隐瞒,不错,金矿只是幌子,我真正要做的,是借刀杀人。”陈蝉也不避讳:“崔俨坑杀降卒,郑家烧杀抢掠,他们蔑视众生,视人命如草芥,我置身囹圄,力量微小,谁也对付不了,只能以身入局。” 游方雁心下震撼,还要说什么,翠羽打了水进来,他便不吭声了,但那句蔑视众生,着实戳他肺管子,寒门之悲,他有切身的体悟。 何况,若不借商山虚名,他连寒门也算不上,他很清楚,崔俨一直不把他,不把商山放在眼里。 翠羽身子发虚,还未完全恢复,收拾一会,便得歇一会,游方雁在她浣洗抹布的时候走过去,带着哭腔说:“翠姐,你就让我帮你做吧。” “你一个大男人,可别做这些粗使的活!”翠羽揉了揉他的头,又看了一眼陈蝉,越看此子越觉俊朗,刚才躺在榻上两眼发昏没瞧清楚,这会眼珠子都挪不开:“更不敢劳动这位公子,好了好了,离远些,别脏了手。” 游方雁动了动唇。 她见说不动,便岔开话头:“雁子,你来找妾,想必是问愁红姊姊的下落吧?” 游方雁忽然紧张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但回回都扑空,总担心时移世易,出了什么大变故。 “她走了,赎身走了。”翠羽眼底露出羡慕的光。 游方雁眼前一亮。 翠羽长叹:“唉,她是个好人,不然当年那么苦也不会养着你,正所谓好人有好报,你们俩算是脱离苦海,这鹄楼也就妾……” 游方雁的身体忽然僵硬,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他下意识转头扫了陈蝉一眼,惴惴地害怕秘密被听了去,但若立时反应过激,又怕被人觉得小气,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翠羽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狐疑地观察他俩,心道他们不是朋友吗?陈蝉毫不嫌弃,还给她出谋划策,应当是很好的朋友才是。 陈蝉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微笑道:“两位若要叙旧,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略一颔首,转身即走,游方雁却在出门时拉住了他的手,但他终归没有把陈蝉拉进来,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愁红姊姊对我有恩,我才想寻她报恩,我,我,你千万别误会,以后有机会,我定向你解释!” 在这之后,陈蝉再未踏足过鹄楼,游方雁忘了打听他的住处,十分懊丧,在瑕丘城满天满地地瞎转了好一阵,才终于在酒肆里又碰上他。 这天,陈蝉和楼一刚在酒肆吃过饭,正要下楼,游方雁从栏杆外翻上来,把人拦住:“我有话对你说。” 三人便又回到二楼临窗小房间,对坐下来。 “楼一,劳你让小二再重新热一壶酒。” 陈蝉将楼一支开。 游方雁知他故意照顾自己,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你诚心待我,我却有所隐瞒,你便是要与我绝交,我也绝没有半句怨言。” 陈蝉平静地说:“这倒是不至于,谁没有一点难以启齿的秘密。” 游方雁两手攥着,做足了思想准备,方才鼓起勇气开口:“我上次同你说,下山来有两件事要办,其一是寻我那离经叛道的大师兄,其二便是为此——我,我是个弃婴,被家人遗弃在青楼门口,为愁红姊姊收养。” “愁红姊姊是鹄楼里的盘舞伎,所谓盘舞,就是那种以盘杯为辅的舞蹈,杯盘往复却不落不碎,她技艺高超,一次可以七盘七杯不落,加上人生得美,远近闻名,正因为是棵摇钱树,当年的老鸨才许她把我带在身边,但她还是因此吃了不少苦。” “七岁的时候,我因为贪玩想偷溜出鹄楼,翻墙时从树上摔下来,摔折了胳膊,去医馆问诊的路上,被途径此地的商山学宫掌教看中,拜其为师,这一去便是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下山,便是想寻故人报恩。” 陈蝉安慰他:“既是赎身,便已去籍,该是件喜事。” 游方雁含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陈蝉的脸上:“世人只追捧世家名流,哪见我们一介白身,我,我只是怕贤弟看不上我。” 陈蝉道:“英雄不问出处,君子之交,不问出身,何况……我还不一定如你。” 游方雁被撼动,张着嘴,久久无声。 楼一听见雅间里再无动静,拎着酒盅敲门而入,外间忽闻喧哗尖叫,原是郑崇和策马过街,惊翻了一众摊贩,又驱赶无辜路人,动静和排场都相当大。 陈蝉哼声道:“好霸道。” 游方雁不自觉道:“郑家在这儿也是半个话事人,豫州刺史郑钦明媒正娶的夫人乃是当今华太后的亲姊姊,若是郑钦不反,郑家人想必更加得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真羡慕这些簪缨世家的贵胄公子。” 一时口快,说完,游方雁才后知后觉此言甚是不妥,陈蝉气度不凡,其兄长在青兖能勘得金矿,想必颇有家资,或许出自乡绅贵府,虽然他本人对平民老百姓并无轻视之态,但兖州势力盘根错节,总归不能乱讲话。 便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我今次来找你,是有个好消息要同你分享。”游方雁道:“自那日之后,欧阳碧又往鹄楼来往两次,确实如你所料,他非但没再逼迫翠姐与他同食五石散,甚而把她当宝贝供着,还想请她在楼里多探听探听。” 陈蝉颔首,这番结果是他早料到的。 “不过欧阳碧这老匹夫口风严实,却再问不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游方雁满上酒,忧愁压弯了眉头。 陈蝉正要开口,街上又一浪高喊。 郑崇和坐下宝马踢翻了人家养家糊口的摊子,贵物商行叫高门把持后,寻常良家只能卖些贱货,本就卖不上价,这一毁,自然亏得血本无归,为了不喝西北风,人家自要论理,何曾想,郑家的公子蛮横至极,竟直接策马,将人踏死在街上。 当时便肠穿肚烂,血水混着内脏淌了一地,着实惨不忍睹。 游方雁一股气直冲灵台,也不等陈蝉的答案,当即拍桌而起,从二楼掠下,探了探被惊马吓得跌地昏倒的行人的鼻息,恨得紧握双拳,悄悄追了上去,趁郑崇和不备,解下腰间匕首,飞刀直冲其后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18回 郑崇和毕竟戎马多年,警惕心强,预感到危险,骤然勒马。 飞刀只斩在马腿上,老马扬踢乱蹬,郑崇和驾驭不住,仰身摔倒在地上,摔了个结实,半天爬不起身,被随后赶来的护卫团团围住。 游方雁见机会已失,转身隐没在人群里面,从小巷离开。 “既然郑钦和太后有姻亲关系,皇帝怎么也算他的亲戚,公子,你说他为何要反……欸?”楼一正同陈蝉说话,在楼上目睹全程,着实为游方雁捏了一把汗,过后又遗憾郑崇和躲过一劫,没有中刀:“游少侠就这么走了?” 陈蝉端着温热的茶,送到嘴边,若有所思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崔俨不喜欢商山学宫的人了,不过,我喜欢他。” 自从知道崔俨把陈蝉捉来干那种事后,楼一的思想似乎也被带偏,不迭大惊:“啊?” 陈蝉没好气道:“不是谈风说月的喜欢,是欣赏,是看重!见惯了心有七窍,碰上敢爱敢恨,至纯至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楼一长呼一口气:“那公子,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么?” “他一时三刻回不来,走吧。” 陈蝉留下酒钱,上公廨去找温世澹。 因不知长史此刻在堂上例行公务,还是在司库里巡检,衙门小吏便将他引入客馆吃茶,自个径自前去通传,未几,陈蝉瞥见门前一身着轻甲的昂藏大汉走过,不由多看了一眼,放下茶碗跟了出去。 欧阳碧散值来此,和海春在树下说了几句话,其后各自分开,陈蝉的目光始终落欧阳碧身上,没注意到海春进入吏舍后,又抱着一沓文书出来,正往他的方向来。 等欧阳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房后,陈蝉扭头,和海春撞了个满怀。 瑕丘城破后,陈蝉随军,一应都是这位裨将在照料,之后虽不曾见面,但双方都认出了对方。 书卷洒了一地,陈蝉俯身,帮忙捡拾,递给他。 “海裨将。” “欸,陈公子,你没事吧?可撞着跌着了?”海春关切地问:“说来惭愧,在下已不是裨将,温长史说我会写字,兖州府衙事务繁剧,便向崔将军讨了个人情,调在下过来做个贼曹,管盗贼罪罚。” 陈蝉道:“无碍,倒是你……都是我的错,只顾着看人,忘了看路,刚才那位穿甲胄的将军,看着好生眼熟。” “是军司马欧阳碧大人。” “那不是应该在军营中,怎么突然到府衙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海春便知他应是撞见了自己和欧阳碧谈话:“我经手词讼案卷,与文书颇有交情,城里的事情约略知道一些,他来找我打听郑家的事情。”说着说着,他脸上浮出忧色:“我担心欧阳大人要对付郑家的公子郑崇和,我怕他意气用事,犹豫是否应该向长史大人知会一声。” 陈蝉一边帮他收拾,一边说:“恕我多嘴,这事最好别提,你提了,万一温长史和他一起对付郑崇和呢?你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被迁怒?崔郑结盟以来,关系相当微妙,在这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内讧的好。” 海春沉默,暗自观察陈蝉的表情。 陈蝉恍若无事继续说:“欧阳碧大人既能胜任司马一职,想来不是不顾大局之人,万一只是了解情况,暗查军中细作呢?崔郑两家互相提防,也许各有暗子吧,郑崇和毕竟是郑钦的侄子,想要扳倒他岂是易事,最多也就是互相斩除羽翼。” 海春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半晌后才轻轻道:“公子说得是,还谢你提醒。”他将陈蝉手里的书卷垒在自己的上面,添了几分热心:“公子才情,却是不要用来和将军作对,否则,只有苦头吃。” 陈蝉知道他在说鲁县降卒一事,不置可否。 海春抱着文卷离开,陈蝉在廊下站了一会,茶凉后,楼一找出来。 正巧衙署的小吏说不见长史大人,他便就此辞行。 出了大门,陈蝉往楼一手里塞了张揉皱的纸条,是刚才海春接过自己手里的案牍时,对方给自己的:“回去便烧干净。” 那日他与郑崇和达成约定,便道自己内外被监视,平素相见困难,更无法联系,于是郑崇和便给他指了个人传书,此人正是海春。他估摸时日,应有消息,便挑了个温世澹不在的日子,过来瞧瞧,这字条上沾了一些黑色的碎屑,应是煤粉,想来郑崇和派出去的人,当有回报。 楼一应下,扫了一眼,只见那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就写着: “十一月初八,桂花雅集,余候面叙。” —— 陈蝉回到刺史府,人方至钓台飞梁,便听见正厅飞来欢声笑语,还伴有孩童啼哭,往昔死气沉沉的院落,忽然热闹得如同赶集。 ……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若要回屋,只需借道抄手游廊,绕过竹林花圃,但他却鬼使神差往正厅探了一眼,随后手脚冰凉的杵在原地。 温世澹从后方走了过来,问:“看什么呢不走?”顺着陈蝉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他死盯着崔俨不放,不迭笑了起来:“你的表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难道不应该?”陈蝉冷冷地说。 自己的行踪一向瞒不住,不出两日,温世澹就会知晓自己曾去府衙找过他,与其等他来问,不如趁巧,主动告诉他。陈蝉又道:“我刚从公廨回来,想起上次跟你说的核账方法里有一漏洞,怕就此疏忽,还以为你在税库点算,害我白白等了一个时辰。” 温世澹道:“这等小事,派人知会一声即可,何必劳你亲自登门。” 院中金桂下,忽然爆发出尖锐的孩童啼哭,将他的声音盖过。 两人齐齐回首,就见崔俨面无表情,怀抱个三四岁的小孩逗弄,那娃娃非但不笑,见他哭得更响亮,被他挨一下脸,跟要了小命似的,挥动胖乎乎的小手,就要将他推开。 孩子的母亲或许是碍于崔俨的身份,一边挤上去给孩子擦眼泪拍背,一边又低声数落,说他冒犯大人。 “真是在哪里都不招人待见。”陈蝉脱口而出。 温世澹忍俊不禁,道:“这是青州前典签关则的家眷,青州既定,自是要把他们送归故乡。” 崔俨身边立着两位身着青衣的妇人,年貌三十岁往上,各携了一二孩童,最小的被崔俨抱在怀里,最大的应有十岁,垂首躲在大人身后,相当局促。关则的夫人们低声交谈,其中一位愁容满面,另一位则连声叹息,不知是否近乡情怯。 陈蝉道:“诸王出镇,朝廷分派典签,官职虽小,却为天子耳目,从前只听说刺史与签帅不和,没想到崔俨竟能厚待至此,我记得那时在京中,更有闲言碎语说,乃是崔公的典签出卖了崔公,想来或许凭空捏造。” “那是世人对崔公并不了解。”温世澹眼底流露出深厚的崇敬,遗憾与怅然更是发自内心,他历来说话圆滑,难得言辞里透出露骨的怒意:“尤其是擅权弄势的私党,怎么会理解,这世上仍有赤子之心。” 陈蝉沉默地听他道来。 “崔氏立身中原,燕国南侵,占据冀州以南,河洛以北,为保全家族,祖辈投诚,扶持北国君主,力主汉化,但崔公一直心向中原,坚持山河一统,后来燕国内乱,崔氏分为两派,他作为南派,带领部分族人南归。” “那时本是北伐的好时机,但楚国朝中动荡,中军大将军萧承方暴毙,宗室元气大伤,以至于错失良机,其后,崔公下江南,平华氏之乱,驻青州,荡敌寇,一时功绩赫赫。不少人私下同他说,陆氏皇族忌惮他,迟早要过河拆桥,劝他早做打算,但他还是执意回建康,宁可被软禁,也不授人以柄。” “你也觉得他该先一步起兵?”陈蝉问。 温世澹不假思索地说:“是。所以我找到他,想尽办法挽留他,甚至恳请他,等崔俨从边防前线回来,再做决定,但都被他拒绝了,崔公离开时曾与我说,他们崔家当过一次贰臣,绝不会再背叛第二次。” 陈蝉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甚至连关则都看不过去,在崔公离开前,多次暗示他,此行凶多吉少。” “关则本是皇党一派,是太后千挑万选安排在青州的眼线,监察藩镇势力,但是崔公这些年赤胆忠义,持正守心,即便早知道他是朝廷派来的,在政务上亦是一视同仁,该如何当如何,没有刻意为难,也不兴党派之争,甚至有时候他在政务上做得对,还会掏心掏肝地支持。” “或许是这股赤诚打动了他,关则驰马,在关口等了一天一夜,等到崔公的车架,以公务请他回去,但崔公坚持,并告诉他,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都不必挂怀,只记住百姓为上,山河未复八个字即可。” “我守君君臣臣之道,君当如是。”温世澹长长一声叹息。 陈蝉恍然,这话应是崔公说与关则,大概他又从关则处听来。 果不其然,温世澹又道:“关大人告诉我的,他说原来崔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在崔公摆出君君臣臣之后,他只能让道,向他行了个大礼,目送其远去。本想前路或许尚有一丝生机,大不了夺权失势,成为质子,就这么颐养天年,谁能料到,车架甚至还没到建康,便出了变故。” “崔公死后,是他接应在外苦战燕国的崔俨,并护送他离开青州。新任青州刺史是个贪鄙之徒,他看不惯此人作风,常与之争锋相对,后放走崔俨一事被人揭发,他送走家人,于公廨自刎,崔俨为其立衣冠冢,每年都会去祭拜他。” 陈蝉问:“所以崔俨这一阵离开瑕丘,便是去接她们?” 温世澹说:“人是小白接来的,他刚从青州回来,那边战况已定,他还需善后,亲自抚恤将士,并祭拜死去的崔家族人。” 陈蝉装作不知情地嗯了一声,心道难怪海春语气那般急切和紧张,多半以为崔俨是去青州挖金矿的,唯恐被抢占先机,这也能解释,郑崇和为何着急约自己见面,想必怕是担心夜长梦多。 温世澹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东莱郡的守将殉国,死前开城,要求崔俨善待百姓和士兵,崔俨应下,东莱目下一切如常,捐躯者不分敌我,一律厚葬。” “说与我作甚?”这话好不突兀,想来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陈蝉淡淡回道:“兖州四方安定,补给有力,青州土地肥沃,存粮万石,本就不需再徒增杀戮,相反,北线接壤燕国,正该以招安□□为主。” 温世澹悠悠道:“我是怕有的人不好好说话,张口就是扔了几万人填海造陆。” 陈蝉一噎,表情相当精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19回 他二人在庭院里说话,声音传到崔俨耳朵里,当即招手叫他们进来。陈蝉向院外侧身,并不给面子,奈何几个小孩见他就笑,跌跌撞撞跑出来,闷头撞陈蝉腿上,讨要他抱抱,陈蝉可不像崔俨,一手能抱一个,顾及这个,就顾及不到那个,颇有些捉襟见肘。 “温长史。” 他只能无奈求助。 温世澹笑着揶揄:“看来公子很得人喜欢,男女老少皆不例外。” 陈蝉哼声:“我看是惯会看人下菜碟,深谙欺软怕硬之道。”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却在袖子里掏了掏,楼一立刻递过来一只锦袋,里面有市集上买的小玩意,因为和崔俨约定退避三舍,送完东西便扭头离开。 陈蝉把锦囊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袋子底部还藏着几颗漂亮的琉璃珠。 这一看就不是楼一买的,自己更没有花过这笔钱,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陈蝉抬头,果见崔俨目光落在他手上,两眼放光。恐怕这是他着人送来讨自己开心的礼物,楼一拒收,却把锦囊留下来当个荷包,没想到里头没清理干净。 “拿去玩吧。” 陈蝉连带锦囊都给了孩子,慷他人之慨,而这个他人又是崔俨,他向来是不客气的。 关则的夫人林氏将琉璃珠仔细收好,道谢离开。 崔俨上前两步,与他隔窗对望,突兀且强硬地插话:“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陈蝉说:“家事。” 温世澹立刻冲崔俨眨眼,示意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便扭头去追孩子:“哟,这谁家孩子这般可爱,哥哥这里还有些糖吃。” 大概是陈蝉没分你我,崔俨听后很高兴,又有些得意,问:“你这是接纳我了?” “成也忠义,败也忠义,我只是觉得多数人无好坏之分,也不是一两件事便能盖棺定论的。”陈蝉深深看了崔俨一眼,心绪复杂道:“令尊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最终还是被你给轻易舍去。” “你是指什么?造反?成为乱臣贼子?”崔俨眯起眼:“进一步说,佞臣当道,妖言惑君,崔郑二家清君侧,为忠臣平反,何错之有?退一步说,窃国者侯,又有何不可?” 陈蝉摇头,道:“是与不是,本就唯心。” 崔俨沉默须臾,不情愿开口:“你和我娘说了同样的话。” 陈蝉在久久的死寂中转身,却因为他这句话,又停了下来,花厅外忽然开始刮风,落叶自肩上拂过,此景如画,陈蝉当如嵌在画中,只是意境和表情都不好,西子捧心,愁眉不展,久经飘摇。 “崔家上下也并非一条心,南归时便分裂一次,家父死后,又动荡了一次,当时便有耆老说,说我不懂父亲,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我说——他是他,我是我。” 崔俨的目光越发坚定,在一次又一次问心的否定中,终于再不动摇:“陈蝉,如今我依然是这个答案,他是他,我是我,他守忠,是他的风骨气节,我不守,不单单是因为我与陆家的血债血仇,更因为我有我的理由。” 那一刹那,陈蝉的心狂跳了两下,再听不见周遭的一切杂声,只迫切地想知道他真正的理由,但崔俨并没有往下说,而是一个腾身,从花窗里翻出来,将陈蝉一挟,扛上肩就走。 “你做甚?放我下来!”陈蝉回过神来,捶他后背。 崔俨学他刚才的语气,说:“家事。” “什么家事?” “咱家就你我俩人,你说呢?”崔俨满是邪气地调侃。 陈蝉俶尔涨红了脸:“歪理。” 崔俨哈哈大笑:“不歪不歪,这叫歪打正着。” —— 入秋后寒气重,陈蝉开始夜咳,崔俨不在那几日更甚,好几次将偏屋的船儿惊醒,趁起夜时给他捎带厨房日夜温着的热药汤。 但不仅不见好,白日里也开始汤婆子不离手。 今晨,陈蝉却是被热醒的,崔俨本人比汤婆子还管用,往榻上一躺,堪比电热毯,他非但没有夜咳,甚至一觉至天明。 就是—— 这大个子实在太沉了,手脚都支在他身上,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难怪昨夜梦到被人追杀,逃了一整晚。 陈蝉试着把他抖开,一动,却蓦然察觉到什么,顿时叫他精神瞬间抖擞,恐怖的记忆回涌,惊惶地便要起身。 然而刚一让开,崔俨手臂就捞了过来,将他按回去。 “……陈蝉。” 崔俨没睁眼,把脸贴在他柔软的黑发上蹭了蹭,又挨过去吻他的耳朵,脸和嘴唇,最后长腿一伸,嚣张霸道地压住他,不让他逃离。 “别……” 陈蝉微弱地哼哼,折腾大半宿也罢,但今日无论如何,他得出门。 崔俨哼声,不应诺,却去捉他的手指,拉向自己。 陈蝉的手敏感地往回缩,崔俨握住他腕骨的手却用力几分,捏得他生疼:“听话。” “……” “你快点。” “快不了。” 崔俨噙着笑,终于捉住陈蝉躲避的唇,撬开唇瓣:“你想我吗?”陈蝉不吭声,他便轻咬了一下舌尖,略施惩罚:“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陈蝉,青州大捷,我跑死了两匹马,不是为了来气你,我只是想第一时间见到你告诉你……他们都死了,只有你……” 陈蝉手上的动作一停,脑袋空白了足有两息,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崔家。 耳鬓厮磨间,崔俨闭目享受,不住地说想他,喜欢他,又不断地乞求那一点点可怜的回应,陈蝉麻木地听着他的爱语,却觉得可笑,明明被强迫、被囚禁的人是自己,但好像崔俨才是那个被裹挟的人,脆弱得不敢面对现实的无情。 完事后,崔俨拉着一角衾被给他擦手,再重新把遒劲的四肢搭了上来,压着他陪自己在榻上再睡一会。 “晚上不闹你了,食言是小狗。” 陈蝉被他雄浑的气息包围,不由抬头,描摹他挺立的鼻梁和英朗的眉眼。 行军打仗时,崔俨几乎可以像铁人一样不睡觉,为了保证战术落地,和士兵几乎同吃同睡,同守在一线,即便休战,也可称一句高度自律,今晨如此,恐怕昨日又是风尘仆仆,这次又跑死了几匹马呢? 陈蝉的脑袋里忽然挤出一个念头,如果崔公没死,如果朝廷不施压,如果没有令人作呕的派系争斗,如果楚国不失中原,如果燕国退居漠北,大概他现在也只是个呼鹰嗾犬的公子哥儿,是李白诗中“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模样。 但这些,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 陈蝉眼神几变,最后叹了口气,把额头靠在崔俨的锁骨上,闭上眼睛,任由他将自己搂得死紧。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身侧无人,只被窝里尚留着一丝缱绻的气息,陈蝉面无表情起身穿衣。胸前约莫破了皮,被这个时代不够细软的绸布一刮,微微发痛,他脸色顿时发青,小半月未见,这人跟饿死鬼一样又扑又咬。 更不说浑身犹如散架。 但他不得不出门,今日正是十一月初八。 陈蝉没带上楼一,强忍着不适,和游方雁碰面后,一道往桂花雅集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算是在昨夜破了,身心皆满足的崔俨,仔仔细细给船儿交代了一遍今日给陈蝉备的吃食,方才出发,上瑕丘的府衙去处理公务。两州既定,练兵虽不能松懈,但后方的政事,却也要花心思打理。 用弥什的话来说,此一时起,他不再只是闷头打仗的武将,要学着了解府衙各处的运行,不求面面俱到,但要懂得用人,而用人的前提,首要便是同各方势力打交道。 他虽对老师的政治考量不敢苟同,但稳定的后方,更利于来年南征,何况,郑崔联盟,若他放手不管,郑家则势必想方设法钻空子,自己可以不谈恋权术,但绝不能让给郑崇和把持。 于是叫上温世澹和他挑选出来的各曹府吏,将这半年来的情况梳理了一遍。 正谈到要紧时,弥什找了过来,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崔俨皱眉:“我不在此地公干,还在何处?” “你忘了今日的瑕丘雅集!” 崔俨当然没忘,把手中户曹递上来的籍账往案头一落,翘腿随意地坐下来:“就知道你为这事而来,都说了我不去。” 这雅集打着赏花吟诗的由头,实际上是兖州几地的文人雅士会聚一堂,对崔俨他们这些武人进行口诛笔伐。 崔俨早早得到消息,对此颇为不屑:“难道我还要去让他们指着鼻子骂?我不派兵把这帮酸腐一网打尽,已是仁至义尽。”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弥什却道:“民心即是天道,治民者禁奸于未萌,而用兵者服战于民心,这些文人虽于治国无用,但有时候却很会蛊惑黎民,兖州百姓不知你为人,一切都凭他们说道!” “老头子我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自己对自己还要了解!” 崔俨:“……” “那些大儒耆老,你瞧不上,我也瞧不上,但天下重名,即便是当今圣上,也得依礼法行事,尊一个师出有名,讲一个正朔相承,否则你看他陆攸小儿,打压世家,何必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崔俨被他念叨得心烦,想把他轰出去,但最终没这么干。 “百姓不知道什么人该死,什么人当活,只知道死的人比他有权有势,比他门第高贵,那就是死得理所当然。”弥什叹气,也不想过分逼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何所长,何所短,他心里清楚,只是心里也托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期望:“我马上要启程回陈留了,你小子还是让老头子我省心一些。” “行,备车,去桂花雅集。” 崔俨嘿了一声,翻出垫案脚的帖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20回 弥什马上笑逐颜开。 崔俨换了一身常服正要出门,门外忽然传来清朗的笑声,不一会,两名长身玉立的男子便从庭前快步行来。 “崔大哥,你个大忙人,才刚从青州回来,这又要上哪里去啊?可真不凑巧,晚一步就碰不见喽!”一马当先的乃郑钦第十一子,郑绥之,他年岁虽轻,却身材高大,长相旷伟,说话更是声如洪钟,先前在门外大笑也是他。 崔俨睨了一眼,道:“听和尚念经,去不去?” “你也觉得你杀孽太重了?”郑绥之快步过来,大臂一展,两人热情拥抱,用力拍对方后背,旋即分开。崔俨有样学样,又笑着去抱随后而来的小个子,对方却嫌弃地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闻他的臭汗。 郑绥之嗤之以鼻:“你知道他的,就这副德行,太爱干净。” “没大没小,叫大哥。”郑泉之是个哑巴,抬起手比划,跟打长拳一样,袖子舞起风声,硬生生比划出了跟人火并的气势:“我在虎牢关和燕军对阵的时候,你还在吃奶。”他身高体格虽不及二人,但那一身被晒得暗沉黑黄的皮肤,和满手的老疤,连崔俨都肃然起敬。 等他说完,崔俨忽然一个甩手,揽着郑泉之的脖子,还是拉近了距离:“你俩怎么来了?” “雍豫二州边界和北面都休战了,过来打秋风,顺便看看……哎哟!”郑绥之嘻嘻笑着,郑泉之踢了他一脚,他连忙改口道:“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老爹非要让我们过来跟你学兵法,兖州和青州这几仗,太漂亮了,本来我还因为去年和北边打得难看,回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气你用兵如神,老让我挨骂,不过路上和大哥复盘,我是心服口服!” “还我让你挨骂,优秀又不是我的错,你自己反省反省。” 郑绥之和郑泉之打小便跟着弥什学习,大家也算一门师兄弟,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崔俨说话自然也放纵随意些。 和啰嗦弟弟不同,郑泉之性子相当沉稳,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只朝崔俨竖起大拇指,以示认可。 崔俨盯着那布满老茧的拇指看了一会,抬手握拳,要和他相碰,孰料郑泉之忽然出手如电,变拳为掌,向下劈手,砸向他内关穴。 “嚯!” 郑绥之叫了一声,躲开,生怕被殃及池鱼。 崔俨早有准备,仆步拉开,挺身一肘,将他掌风震开,旋即,两人又各自扑上来,当场过了数招。 弥什头上的进贤冠被掀翻,飞了出去。 “够了——”弥什骂骂咧咧去捡:“小兔崽子们,欠收拾!” “我错了,先生。” 崔俨认错,笑着收招,郑泉之立时化拳风作掌劲,用手背在他胸口拍了两下,那意思是承让,郑绥之则滑稽地从弥什身后探出脑袋,继续追问:“你还没说去哪里呢?” “去雅集。”崔俨扭头朝郑绥之吼去:“好生学着点,你哥功夫又精进了。” “带我一个呗,想看你舌战群儒。”郑绥之窃喜,但猛一想起什么,又大声哀嚎起来:“我错了,忘记你在国子学念过两年书,好歹也是甲科里名列前茅的学子,要是他们曲水流觞,最后丢脸的不成了我,我不去了!” 崔俨无所谓:“爱去不去。” 弥什却心思一转,想那今日温世澹实在脱不开身,若是崔俨独自前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倒不如派这俩活宝去看着他,便道:“你更应该去熏陶熏陶,和老子习读兵书,两年了,愣是写不利索八个字,别人问你师门,千万别提我的名号!我这儿还有几张帖子,都给我滚出去!” 崔俨咋舌:“老头,你就不怕我们三个人,把那帮文人俗子杀个片甲不留?” 郑泉之比划着附和:“对,不听话,就全杀了。” 郑绥之哈哈大笑,弥什瞪了他一眼,扭身踹他,郑绥之先一步跳窗,后腿不甚把那进贤冠又蹬歪了,弥什大喊着站住,扭头瞥见崔俨开溜,又赶忙上前捉人,崔俨闪身而出,最后他那暴躁地一巴掌呼在了情绪最稳定的郑泉之后脑勺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还是郑泉之先道:“先生不解气,就再打一巴掌。” 弥什被他的话噎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一甩袖,倒是把要坠不坠的礼冠,卷到了他脸上。 “罢了,别以为你就没问题,小小年纪,杀气不要太重!” 郑泉之颔首抱拳:“受教。”随后捡起地上被踩了好几脚的帖子,退了出去:“先生放心,泉之会把这俩小子都带过去。” —— 半个时辰后。 三人稍作打扮,统一换上青衫宽袍,扮作士子,拿着假名刺,混进了雅集之中。 他们到得早,人不足半,附近郡县的名儒因为两日前山中初雪而滞留路上,在场诸人只能各自吟诗作赋,焚香弹琴,小范围交谈。 弥什怕他们露馅,借用的都是穷乡僻壤的出身,但三人毕竟征战沙场多年,杀气之重与亲近和合毫不沾边,往那儿一落座,哪是什么清谈问道之人,分明是金刚夜叉忿怒尊。郑泉之只听不说,崔俨不感兴趣从不搭话,郑绥之倒是闲得长草,但奈何没那个才情,一时三刻,倒是无人来和他们搭讪。 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空坐了一会,郑绥之的嘴巴实在关不住,率先挑起话头:“喂,崔大哥,我听说你捡了个宝贝,怎么不给兄弟开开眼?” 崔俨闭目养神晒太阳,懒洋洋不想理他:“你在豫州,耳朵都长到兖州来了?” “你没反驳,那就是真的了?咱们当年练兵的时候,还在一条沟子里洗澡,睡同一个营帐的大通铺,你小子有这癖好怎么不跟我说!我把你当兄弟,你没有想睡我吧?” 郑泉之忍不住了,指了指身边的溪泉,那意思是,你自己照照镜子。 得了帮手,崔俨也不假寐,向他投去个赞许的目光。 ——还是你会说话! 郑绥之被两人轮流攻击,糗得不行,拍拍小几坐直身子,低声嚷嚷着要他们认真听自己说话:“就陈家的老三,你就说是与不是吧!听说此人是江左有名的纨绔,你怎么和他好上了,那些世家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注),能当什么事,你该不是这般肤浅之人,就为一张好皮囊。” 难为他这些年终于不是胸无点墨,还能引经据典地说事。 “我肤浅?当年是谁行军路上光屁股跑河里洗澡,被浣衣的姑娘撞见,扔了两朵花,就羞得走不动道,还被追了二十里讨亲的?”崔俨觉着好笑,开始揭短。 郑绥之动了动唇,也想掀他老底,奈何崔俨那厮实在狡诈,这些年居然一个把柄都没让他抓住,叫他堂堂一九尺男儿,气得鼓腮,像只河豚:“我,我告诉你,我现在只有驱逐北虏一个念头,不建功立业,绝不成家!” 那声音没收住,附近有人朝他们看去,竟还掺杂几许赞赏的目光。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连郑泉之都忍不住汗颜。 他们作为被攻讦的对象,在攻讦自己的雅集上,收到了攻讦者的认可不说,作为朝廷通缉的头号乱贼,居然在这里讨论北进建功,让台城里那位弄权的小皇帝和那帮苟安江表的江南文臣知道了,还要不要脸! 崔俨喝了口茶,把话又带了回来:“他可不是金丝雀,是会亮爪子的猫。” 郑泉之斥候出身,在场只有他一个,是带着探听消息的职业习惯来的,他既不想听郑绥之那些幼稚的想法,也不想管崔俨和谁睡觉的无聊事,便蘸着茶水写道:“先前入城,碰到了小白和温长史,小白说他最近在青州忙着造船,看来是军资已到位。中原大旱,又接连打了两年仗,两州安定愣是没出现一次起义,乡绅地头还都对你客客气气,崔俨,还是你有本事。” 他们不怕楚军,就怕后方暴乱,农民起义,打起来势必会影响屯田春耕,征兵入伍,胜来损失惨重,败则更惨,可能被朝廷兵马一锅端。 崔俨如是说:“可不是我的本事。” “嗐,你不晓得,我们上来就把小白夸了一顿,他算术厉害,管理军队用度自然也不在话下,谁知道他的脸当场拉得老长!”郑绥之插嘴。 郑泉之写道:“是你,不是我们。” 郑绥之举双手退坐回去:“是我,是我,行了吧。” 郑泉之又写:“所以,我猜是那位提出来的?” 崔俨好笑地看了憨头憨脑的郑绥之一眼:“嗯,小白在他手里吃过瘪。你也是,真会夸人,以后两军对阵,就该派你为先锋,去劝降。” “劝降还是送死啊?”郑绥之知道他在损自己,假装没听见后半句:“怎么个吃瘪?” 于是崔俨便将那日,白秋川和陈蝉比测算树高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又约略提了一提,他后来三番五次的约战,皆不如意。 郑绥之哗然,没想到这纨绔居然还有这等天赋。 郑泉之则以茶水继续写道:“他当真跟着你们行军?不是说是个病秧子吗?” 崔俨沉默了片刻,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 郑绥之感叹:“以你那行军速度,人没拖死在路上,算不错喽!” 崔俨冷哼一声,颇有些怨恼,但眼底深处却藏了几分欣赏的笑意,道:“何止没死,还差点从我手上跑了。” “你攻宁阳的时候,至少领步兵两万,车三千乘,铁骑五千,人关在你眼皮子底下,这能跑得掉?”郑绥之难以置信。 崔俨吐出一口浊气来:“为什么不能?一点,就只差一点点,我就输了。” 郑家兄弟俩面面相觑,连历来爱在用兵上和崔俨争个高下的郑泉之都沉静下来,咋呼吵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崔俨的机会的郑绥之就更不敢说话了,他们都明白,兄弟之间互相贬损那是常态,但崔俨无论如何都不会拿打仗开玩笑,他说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打从陈留起兵开始,崔俨连破二州,神挡杀神,屡战屡胜,一路从无败绩,能让他低头说出差一点失手的,至少也得是藩镇中能守一郡兵马的大将。 两人正襟危坐,当即是要当课业听:“快说说,究竟怎么回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21回 瑕丘失陷那晚,陈蝉被俘,被崔俨带走,为眼前的存亡,他不得不低头,百般恳求对方不要滥杀城中还未离去的百姓。 崔俨不置可否。 许是见陈蝉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并没有上麻绳给他五花大绑,只是把他带到已经失陷的刺史府,着人看守。 崔家军对瑕丘不熟悉,掌控力度不够,刺史府中更是如此,但陈蝉已经来过一次,又阖府上下寻找大哥,自然知道哪里守卫薄弱,哪里有机可趁,便趁送饭换防间隙,逃了出来,又找到被关押的丫鬟管事,问到诸如密道狗洞之类的偏门,逃了出去。 他要赶紧找到楼一。 然而他躲躲藏藏跑回车马翻倒的地方,却没有找到人,只有孤零零的车马残骸和满地的血。他当机立断,决定先趁乱混出城,和陈家部曲会合后再行救人。 城中械斗巷战不断,他走一截得停一截,避开了所有的民居,只挑脏臭的阴巷,水门,空马厩以及鸡舍一类躲藏。 郑家军四处劫掠,民宅和商号首当其冲。 有一次,他伏在圈舍中,亲眼看到郑家军的绿头巾在血泊里来去,一家十几口,无一存活。但他无法施救,乱兵杀起来,可不会听他说话,这种情况下除了硬拳头,再好的脑子都没有用。 终于,他找到一具崔家军的死尸,趁人不备,扒了衣服套在外头,低头往城门去。 “走,跟我走!” 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陈蝉就被一个士兵拉走,他以为是认识的人,潜伏城内接应他,可抬头却是张陌生的脸,他又怀疑自己被发现了,但对方并没有押送他返回刺史府,只一味指挥向前。 巷子里又蹿出几个戴着白羽兜鍪的人,皆是崔俨手下的士兵,一众朝着相同的方向奔跑。 “将军下令,不许侵扰城中百姓,咱们必须去阻止姓郑的那帮人。” “他奶奶的,我刚还看到一个杂碎,杀了俩小孩,他自己家里没老没小吗,让老子碰到,一刀给他劈咯!” “将军没说要和姓郑的撕破脸,你们别惹事,一会听我指挥。” “……知道了。” 士卒们边跑边说话,陈蝉气喘吁吁跟着,像头快要累死的老黄牛,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幸好也不需要他开口。 几人火速冲进东城坊市,城里还有不少滞留的商旅,已被劫掠个干净,主事的一个不留,剩下随行的伴当和附近的百姓则被驱赶至一处,郑崇和手下的校尉正在收买命钱,反抗者就地格杀。 但即便乖乖配合,领士兵去家中取财,一旦财物脱手,男的皆不留性命,女的则直接奸污。 这么做,只是为了把他们私藏在地缝里、房梁上以及暗洞中的钱,不花一分力气地全部掏空。 舟车劳顿加上水米未进,又来了个三千米负重,陈蝉两眼昏花,还没有喘匀气,刚刚说好不惹事的崔家士兵就撞了上去,两伙人立刻打作一团。 崔家骂郑家是狗娘养的,郑家的人则骂他们孬货。 大家越骂越狠越凶,最后演化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崔郑联军一起攻城,瑕丘才刚刚拿下,城内却出现内斗,两方的上峰自然现身镇压,崔俨甚至亲自到场,鞭子一卷,把偷偷跑路的陈蝉卷回马上。 “就这么会功夫不见,都混到我营中了,不听话!” 陈蝉试图跳马,崔俨只冷冷地扫了一眼,见他把自己的警告当耳边风,忽然摘下马背上挂着的棕绳,套住他的手腕,一脚把他踢了下去:“想下去就下去。” “驾——” 陈蝉落地,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被他纵马拖过长街,几乎痛得心脏骤停,连呼救都张不开口。 时间被拉得漫长,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拖死之时,崔俨忽然下马,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指着不远处的浓烟。 瑕丘城南大火冲天,熊熊燃烧的正是官方储粮的仓廪府库。 “方圆十五里,所有的义仓也都烧了,就在攻城之时。”他派了两支精锐,负责抢夺并控制瑕丘粮草,但还是晚了一步,崔俨冷笑着,又狠狠踢了陈蝉一脚:“你做的?” 陈蝉嘴唇翕张,正要说话,他又道:“你的人在西南边摆了我一道,我没上当,他们此刻又没在你身边,你说这会人在何处?” 城外局势不清,谁出手难说,但城里崔郑内斗再狠,都不会傻到断自己后路,恐怕是大哥的手下所为。崔俨的人马长驱直入兖州,一战数月,十分疲惫,正缺粮草,若瑕丘守不住,守将不论是决定破釜沉舟还是同归于尽,第一要务就是烧掉粮草不给对方捡便宜。 这一手棋自然触怒了崔俨,他抢攻瑕丘,顺利入主,如此一来,攻城的价值大打折扣。 崔俨看他一副浑不怕死的模样,也不与他在既定事实上周旋,只冷笑道:“陈蝉,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吗?” 陈蝉忽然感到不妙。 这种大难临头的恐惧并不是来自自身的威胁,崔俨已经认定这事是他所为,杀他,不够泄愤,也不会改变过去,他极有可能会突破底线。 失去了粮草,瑕丘便没有驻守的意义,完全可以舍弃,而一旦弃城而走,三军开拔,不会留下活口,且会尽最大的可能带走城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补足缺乏的物资。 这些损失,不会从官仓出,只会从百姓手里出。 陈蝉一把抓住崔俨的手,红着眼,浑身颤抖:“……不,不要。” 这时,一将官快马而来,朝崔俨小声禀报,崔俨做下安排后,带兵出城追击,陈蝉被扣押军中,和战俘一起跟在大军后面,也没能再回到刺史府。 行军多日,他不知瑕丘如何,心急如焚,濒临崩溃,直到那天他终于找到机会,接近战俘营,从麻子脸老兵那里,得知了附近几县的兵防。 但他们无法联系上鲁县的守城官兵,偌大的军营中,稍微自由一点的人只有陈蝉,陈蝉只能想方设法脱身。 终于,在攻打宁县时让他抓住了机会。 宁阳,鲁县,邹县呈三角之势,鲁县粮多兵多,宁阳粮少兵少但士卒机动且精悍,崔俨先取宁阳,以破合围,本以为能速攻,但守城主将方恺十五从军,经验颇为老道,且有一身不屈的硬骨头。 崔俨兵临城下,他却亲自登上城墙扛旗,宁阳城下苦战七日。 趁崔俨的注意力都在方恺身上,陈蝉趁夜出逃,不要命地往南,但可惜,即便已逃出二十多里路,仍被崔俨亲率精兵捉了回来。 方恺孤军奋战,花甲之年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崔俨感念他的忠勇,有劝降之心,遣使前去,却被骂了回来。 为了保住性命,更为了救下三万俘虏和瑕丘百姓,逃跑失败的陈蝉只能声称方恺之子乃陈家故吏,愿意亲自去劝,还写了一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降书。 方恺才不管故吏不故吏,忠义在前,一视同仁,自然在两军对阵时,将陈蝉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蝉便奉上那封劝降书,请他仔细考虑。 一应书信都有专人过目,陈蝉不能堂而皇之夹杂私信,只能在落笔时藏了个字谜,留下文辞上的破绽,以供方恺拆解。 这破绽乃是当年陈岱为了推举他入吏部,他在家研究各家家学所知,方家事自然只有方家人能看出来,崔俨的谋士即便生有慧眼,但只要不是专攻此道,必不能一眼甄别。 果然,方恺响应他里应外合,于鲁县两路夹击的反败为胜之计,诈降开城。 而陈蝉同情心泛滥也不是一次两次,崔俨见惯不怪,倒是没有怀疑他要救方恺性命的用心。 …… 有许多事,当时不清楚,过后复盘也渐渐明白。 听到这里,郑绥之忍不住道:“我们在豫州得到的消息不全,大家都说你抢攻瑕丘,十分冒进,又听说附近山上埋有伏兵,着实替你捏了一把汗,我还和大哥打赌,你这次铁定要马失前蹄,结果你非但没有中计,甚至夺取瑕丘更没费吹灰之力。” “再后来,听说瑕丘储粮被烧,你将弃城,我们以为徐州援军神兵天降,你要被包饺子,又替你捏了一把汗,结果不仅没有援军的影子,而且转头就听说你把鲁县的粮草全部截获,还顺利拿下宁阳和邹县,据守瑕丘,原来我才是那个大傻子!” 说到情绪激动之处,郑绥之忍不住拍桌子。 崔俨按住他:“你是不是傻子我不知道,但建议你去看看,你是不是有汗虚之症,一会一把汗的。” “好啊,你还有没有心!我以后再也不替你担心。”郑绥之臭着个脸。 崔俨又道:“好好好,是我不识好人心,你没有汗虚之症,你却是有千里眼顺风耳。” “还不都是……”郑绥之顺嘴便要报那位耳报神的名字,郑泉之不小心把茶水拂到了他腿上,他站起来抖水渍,便给打断,最后只嘟囔着:“……说话不清不楚的。” 崔俨望着失手的郑泉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后者却脸色不变,换了一杯茶,继续低头写字:“听你的说法,他竟神不知鬼不觉联合三方,想要趁你取粮之时,把你合歼于鲁县。此计歹毒,你就别卖关子了,说说你是如何破局的,让我等也学习学习。” 宁阳失陷,鲁县必有准备,兵贵神速,崔俨率先锋军急行开路。至泗水前暴雨涨水,大军所携辎重在后,皮筏不够速渡,崔俨便让一部分士兵结绳过江,陈蝉在江边冷眼旁观,只等一会绳断,人马在河里下饺子。 垂直渡河,绳索中部会因为河水冲力,形成死亡v字,最后断裂,想要避免风险,应采取斜拉渡河法,绳索与河岸夹角呈45度左右最佳,以减小水流阻力。 然而崔俨根本不给他作壁上观的机会。 白秋川领着一队战俘过来,要让他们先行。 陈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崔俨的眼角余光像是无时无刻不粘在他身上一样,立刻捕捉到他的小动作,走过来,说:“这样渡河有问题对不对?不想让他们死,就把过河的秘诀交出来。” 他用命令的口吻,可见十拿九稳自己有更安全的方法。 陈蝉不吭声,正飞快地思索他究竟是通过什么推测出来的,就听见崔俨又道:“那天晚上你能跑二十里,是我故意放你走的。” 陈蝉恍然大悟,他往南走,路上也遇到河溪拦路,自不能比当下开阔湍流,但对于负伤又弱不禁风的陈蝉来说,趁夜下水,当是死路一条。 但他却平安上岸。 “你!” “我没有耐心,给你三息考虑。” “三……” 陈蝉看了一眼被推到河边的年轻俘虏,咬牙切齿地说:“好,我告诉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22回 涉水时,崔俨寸步不离陈蝉,两列士兵把他们夹在中间。 陈蝉知道,崔俨已经开始起疑,只要过了河,自己就没有利用价值,还会因为逃跑被严密看守,或许连见方恺一面都难,更不利于后续计划的实施。何况,有一必有二,崔俨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用无辜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呢? 只有他彻底脱离控制,才能换取一线希望,在他的心里,救人已经大过寻找大哥。 这月份还未至丰水期,泗水两侧皆有河床裸露,百丈宽的河稍稍瘦身,但仍然浩浩茫茫,绳索已经架好,先行小队选择水性最好的士兵,顺利撑船泅渡,在对岸挥动旗帜示意,崔俨推了一把陈蝉,揪住他的胳膊,走在他的后面。 陈蝉被他扯得趔趄,用另一只手紧张地攀着绳索,崔俨的动作蓦然停顿一瞬,逐渐放轻,最后下滑,握住了陈蝉的手腕。 陈蝉:“……” 游至中部,陈蝉微微侧脸,滔滔河水奔流,不断撞击胸口,福至心灵,他忽然忍不住想,崔俨为了看住他,如今也和他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如果在此刻割断绳索,他就会和自己一块被冲走,只要他死了,崔家军就会溃败四散,战争也就结束了。 那一刻,他就像中邪一样,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再三思量,而是草率又孤注一掷地锚定在了上头。滚滚浪花掩盖住他的动作,全亏了这浪高风急,让他顺利摸到了前面士兵的腰刀,他借着水波掩护偷来,毫不犹豫用力一砍。 绳索应声而断,几乎是一瞬间,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陈蝉没入水中,却没能带走崔俨。 在磅礴的水流冲击下,溃口不断加大,但在崩毁之前,一双手迅速拽住了撕裂的生命的线头,用身体连接两侧。 “快!” 崔俨的武功在江心没有施展余地,但反应却快常人一倍,身边的士兵训练有素,没有自乱阵脚,水性好的立刻游过来,用行囊里的麻绳将豁口缠住。 “不要慌,依次渡江。” 维持秩序,确认一切妥当后,黑夜下浊浪滚滚,哪里还有陈蝉的影子,他忍不住蹙眉,随后松手,如白龙般猛扎入冷彻骨髓的水中。 失去意识前,陈蝉绝望地想,自己怎么蠢到和崔俨同归于尽竟然还没有成功,两辈子的脸好像都在这一刻丢干净。 真是又好笑又无奈,当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真的好累。 他闭上眼睛,任身体在浪中沉浮,无力回天,水下的流速却忽然变快,鱼群向两侧让路,黑色的影子将他缠住,抓住他猛地跃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 崔俨冷冷地问:“还想死吗?” 陈蝉一边咳嗽一边说:“不想,除非你跟我一块死。” 衣服吃水,沉甸甸往下沉,崔俨便舍去最重的胸甲,扯开缠在身上束手束脚的武袍。 陈蝉无语地看了眼露出的精悍肌肉,继续呛咳,崔俨知道他力气耗尽,若是濒死,可能会奋力挣扎,于是用手臂锁住他的喉咙,带他顺流而下,一边往江岸靠,一边节省力气:“这次不救人了,改杀人了?就你这样还想杀我,我这一身肉都白长了。” “我怕你再用人命威胁我。”陈蝉瞪了他一眼,整个人冻得嘴角发乌,昏昏沉沉。 崔俨不置可否。 两人静默地划水,不知过去多久,崔俨猛地发现,耳边除了喧嚣的水声,什么也听不见,他意识到什么,忙朝陈蝉大喊:“喂,醒醒,别睡。” “……嗯?” “你刚才说要跟我一起死,正经得像在发誓一般,唔,我知道了……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这个意思吧?” 陈蝉终于怒了:“那是一个意思吗?” 崔俨笑了一下,见他两眼添了一丝生气,不再说话。 两人一块被冲到浅滩上,陈蝉浑身颤抖,崔俨把他拖上岸,三两下剥掉湿衣服,捡柴生火。 四野无人,两人袒裎而坐,陈蝉别过脸,不看他。 崔俨低头添柴,实则透过跳跃的篝火,一直打量陈蝉,陈蝉讨厌他窥视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但又无处可躲,便游说自己:“看就看吧,又不会少块肉。” 啪! 湿柴爆出突兀的响声,陈蝉不察,哆嗦了一下,回头发现崔俨嘴角瘪得十分别扭。 “陈蝉……”崔俨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输了,服不服?” 陈蝉无语,想骂他,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气的,把脸在膝盖里埋了一会,嘟囔着:“喂——你怎么做到的?”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陈蝉第一次逃跑说起,那晚崔俨带人追索,意外发现有不少武人在营地附近徘徊,起初他以为是来接应陈蝉的好手,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猜测。 这些人给陈蝉制造机会,有的帮到了点子上,有的却没有,说明并无事先计划,可以排除接应一说,但他们又确实冲着陈蝉来,只能解释为伺机援救。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陈蝉远走,让他涉河,同时悄然部署,把所有跟着他的人一网打尽。 放眼整个兖州,最可能派人来救陈蝉的只有陈岱,陈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这中间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他留陈蝉一命,也意图在此,如果能顺藤摸瓜找到陈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索性留了两个活口问话。 但很快,他发现更有意思的地方。 这些潜行者自备毒药,不肯被活捉,无力逃脱后几乎毫不犹豫饮鸩,像鬼魅一样出现,又像鬼魅一样斩断于世间的联系。 世家大族秘密豢养死士,并不少见,但下令搜身之后,这些人身上找不到半点凭信不说,还人手携带着一份陈蝉的画像,这能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人并不来自于陈家,所以他们对陈蝉的长相并不熟悉。 最后,还是温世澹从鞋子入手追根溯源,确定这些人来自建康,又顺着布料和工艺追索,确定出自御用工匠之手,怀疑这些人要么全部来自楚国王室,要么来自能得御赐之物的王室近臣之家。 但怪就怪在,王室及王室拥趸皆与陈家不和,费尽心思潜入敌营,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却是要帮他逃出生天,何况,都能接近崔家军大营了,难道不该刺杀他这个反贼头领更有价值。 那么,究竟是谁想要救陈蝉呢? 他倒要看看,谁敢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再观陈蝉,此刻正消极沉默,根据这些日子的相处来推断,这小子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如果他知道有人在暗中相帮,万中谋一也要寻找机会,只能说,他并不知道有人来救他,否则不会如此草率的要和自己同归于尽,而那晚逃跑更不会逃得如此狼狈。 那幕后之人还会再派死士接应吗? “喂——” 崔俨当然不会傻到一五一十告诉陈蝉,他换了个坐姿,用脚尖踢了他一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劝方恺诈降了吗?到了鲁县,等着我驱使俘虏攻城,你们就里应外合反歼?唔,换了小白作先锋,你可能已经成功了,但可惜,你遇上了我。” 陈蝉大骇,不曾想他已洞悉一切,但又恐他只是揣测,没有实证而诈自己。 崔俨还在自说自话:“我好奇,就算你拿下了鲁县,怎么守得住?还没有死心,还在等援兵?不是跟你说了,仇安的铁骑并未踏过泗水,他不会为了你擅离职守。还是说你寄希望于青州,嗤,现任青州刺史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更不会擅动。” 陈蝉仍不做声,甚至看都不看他,崔俨不是一般赳赳武夫,比他想象得要更精明。 这会子,换崔俨抱有一丝不安,这种忐忑来自于多年征伐的野兽般的直觉——眼前的羸弱公子,绝不是那种会把性命系于侥幸上的人,如果他押注在援军身上,不相信关于仇安的任何说法,那么他就该在刺史府等着,等自己带兵出城后再想法子离开,而不是冒险和自己正面交锋。 如此推测,陈蝉至少是相信没有援军的。 那么关键,一定在他本人身上。 崔俨不由好奇,他究竟还能想出什么鬼点子,城外那虚晃一枪是很不错,单枪匹马从刺史府逃出来,更是有点出乎意料,但光靠这样的手段还不足以挡雄师铁骑。 “你不说,那我们就在这里耗着,你猜是你能耗还是我能耗。”崔俨横在他与篝火之间,霸占他的衣服,将仅有的那点光热挡住,并把持住山洞洞口。 陈蝉总不能光着身子跑出去。 至于其他,反正白秋川和温世澹尚在军中,军令已下,即便得到自己落水失踪的消息,也只会严格执行攻城的命令,不会自作主张乱行动,这一点,崔俨还是有信心的。 陈蝉低估了他的无耻,抬起头恨恨地剜了他一眼。 崔俨不当回事,说完,径自闭目养神。 今夜浪里浮沉,本就劳心伤神,最重要的是,连日行军指挥作战,崔俨睡眠严重不足,几乎一合眼,身体的疲惫便汹涌爆发。 他浅睡了不足半盏茶的功夫,在意识坠入深眠的瞬间,一种近乎野兽面对危险的本能促使他猛然转醒,他下意识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陈蝉身上。 陈蝉长发覆面,蜷缩在角落微微发抖。 “喂?” 崔俨拨开他的头发,用手背轻拍他的脸,却只见他双目紧闭,没有回应。 皮肤在水里泡过之后,洗去行军的风尘仆仆,光滑如比羊脂玉,细腻而脆弱得叫人想要蹂躏把玩,崔俨把手按在陈蝉光洁裸露的肌肤上,只想狠狠惩罚他对自己的设计。 单单一个念头,浑身的血液都好似仿佛沸腾起来,一股劲儿直冲天灵盖。 “老子,老子真是……”他在心里默念。 ……理智没有维持一息,亵裤便飞了出去。 “陈蝉?”崔俨扶他枕在自己腿上,无论怎么呼唤名字,对方都毫无反应,肌肤在橘色的火苗映照下,泛出不同寻常的红色,崔俨立刻低头,用自己的额头去靠他的额头,滚烫得叫他忍不住往后一缩。 “陈蝉,快醒醒,陈蝉——” 陈蝉终于有了动静,却是艰难地翻身抱住了他的腰。 崔俨:“……” 人在烧热的时候总是伴随畏寒,崔俨无声地代入了自己,想起自己往昔着凉时,只要能发得一身汗,把寒气逼出来,那么翌日变会好转。 对,陈蝉身上滑溜溜的,一点汗渍也没有。 这里没有药,方圆三十里渺无人烟,最近的一个县城正在打仗,最关键的是,即便他不死,自己带着昏迷的他溯流而上寻找大部队,沿途也会十分艰难。 不就是发汗吗,那就捂一捂! 崔俨翻转随身腰配的短刀,把陈蝉烘干的衣服从篝火上勾了过来,但只低头一眼,便又反悔,舔了舔唇,将那衣服随手又扔了开去。 其实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前些日子,白秋川一直缠着他骂骂咧咧追问,问他为何要带着陈蝉,问他是不是真看上了这个小白脸,问他为什么偏偏看上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纨绔。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说,陈蝉可不是一无是处,没准这才是陈家真正的宝贝。 这个宝贝现在是他的了,谁也抢不走!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长得好看的没他有趣,称得上势均力敌的又没他生得好看。 这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陈蝉……”崔俨眼底再无掩饰地烧起熊熊□□,他抓紧陈蝉的手腕,把他压在怀里。过后,陈蝉短暂地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他在耳边说:“陈蝉,我要干你了。” “……” 重新坠入黑暗之前,陈蝉依稀还听见他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好死不如赖活,你大哥还下落不明,如果你想找我报仇,就好好活下去,让我看看你的手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23回 陈蝉睁开眼,头顶是撑起的军帐,身上沉重如山,崔俨生怕他再着凉,给他盖了三层被子,压得他在梦里差点便没得喘气。 ……这是哪里? 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他试着翻了个身,双腿竟无知觉,他猛地以为自己在泗水里被冻坏了腿,伸手摸去,却见双腿还在。 过了会,他又试了试,脑子虽慢慢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双腿仍觉得酸痛难耐。 ……崔俨一怒之下把他腿打断了? 陈蝉摇了摇头,翻身下榻,膝盖却蓦地一软,整个人扑跪在地上。记忆终于如数归来,想起山洞中发生的一切,也不知哪里生来的力气,他披上衣服,冲出营帐,大声呼喊:“崔俨,崔——” 士兵抬着一具具尸体走过,风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陈蝉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正置身鲁县战场,他下意识抱着头侧身避让,但士兵是平静且有序的,于是,脑子里那个最疯狂的念头,终于挤了出来。 他扑向就近的抬尸人,扒开凌乱的头发,抹去脸上的灰渍。 不认识,衣服有些眼熟。 他转头,扑向另外一队士兵,伸手要掀开遮盖的草席。 为什么这个人裹着草席而刚才的却没有呢?紧接着,他看到了分离的身首,脏乱的头发下,是一张熟悉的麻子脸。 “干什么的?别挡路!将军吩咐,要赶紧填坑,不然会引发时疫。”士兵挥手将他赶开。 陈蝉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暴怒喝问,而是两眼一闭,直挺挺朝后倒下。 距离落水,已过去十天,这十天里,方恺见陈蝉和敌方主将一同失踪,便按照先前的计划推进。 然而崔俨早有准备,白秋川第一时间控制了方恺,却依然顺水推舟,让俘虏前去取信守将,等到开城门那一刻,再杀人夺城。 两地失守,只剩一个邹县再不成气候。 弥什听说崔俨不在瑕丘休整,当夜便转战宁阳,担心他冒进失大,秘密从陈留动身,半途听说他抓了陈岱的弟弟,大喜,有意利用陈蝉,完成与江南世家的联合,于是吭哧吭哧赶来支招。 可人还没到鲁县,又听说崔俨落水失踪,一把年纪被吓了个半死,为数不多的头发更加稀疏。 好在崔俨不久后便归营,且大获全胜。 弥什脸上生光,嘴上却不饶他:“你呀,不让老头子我省心,我令人给你的信你到底看没看?小皇帝要对付世家,我们正好可以借机拉拢,如果能争取到江南士族的力量……” 崔俨一心复仇,老实说,对那个位置没多大兴趣,他不耐烦地听着老师的唠叨,预备左耳进右耳出,却在听到陈岱的名字时,冷不丁回头:“你刚才说拉拢?拉拢陈家?” “你有异议?颍川陈氏目下乃江南士族之首,陈岱左迁出建康,是因为什么?因为私藏荫户!谁最在乎私家荫户?当然是皇帝!世家想要占有更多的土地和佃客僮奴,皇帝却不愿意分割妥协,要土断争税,世家和王室之间矛盾历久,君臣上下更不可能一心,只有联合他们对抗皇权,天下才有我们一席之地!” 崔俨不置可否。 弥什被他的态度气得跳脚:“报仇报仇,你就没想过,报仇之后,即使你不考虑那个位置,难道郑钦也从没有想过?不然,你以为他为何与华太后翻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总要想想之后吧,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你拍拍屁股走人,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何况跟着你的兄弟们,总要有个着落吧,难道跟着你报仇雪恨就解甲归田?臭小子,这事你必须听我的,等你班师回到瑕丘就知道了,打仗再强,田兵户仓金各事千头万绪,最后还是需要靠那帮书生,而治国要道的关键,全掌握在世家手中!” “他们需依靠我们的兵,我们也要借他们的力,如此你在外,至少不会左支右绌,等你站稳脚跟,也就不必再和郑钦虚以委蛇,我在陈留的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派人盯着他,那老狐狸就是只笑面虎,野心大着,恐怕就等着你卖命打入建康,好过河拆桥……” “嗯,先生教训得是。”崔俨接了战报,快速阅读起来,并没有和弥什周旋,弥什倍感意外,未料到他会乖乖听话,呃了一声,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赞同我说的了吗?” “为什么不赞同,不就是合纵连横吗?包在我身上!”崔俨痛快地说。 弥什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总觉得这小子答应得这般爽快势必有古怪,于是揣着满腹狐疑,向大帐外走去,小声嘀咕:“我去看看陈家的小公子。” 须臾,他又冲进来,怒气冲冲道:“你你你,你怎么回事?把人搞成那样?” 崔俨懒懒地问:“哪样?” “他刚刚在外头晕了过去,士兵们给抬回主帐了,我正让军医给他看诊脉呢,他……” 不等他说完,崔俨扔下战报赶了过去,把门口杵着的两个士兵叫来一问,才知陈蝉醒来后兀自走动,撞见了死去坑埋的俘虏,急火攻心,这才又昏死过去,脸色顿时就不怎么好看,对着看守便一通呵斥:“为何不向我禀报?” 守帐的亲兵只道前去取药,因此疏忽。 “你先出去吧。”崔俨朝那士兵摆摆手,随即看了眼上蹿下跳,探头探脑的弥什,又对他说:“先生,你也出去吧。” “你把人搞成这样,你说要联合江南士族?”弥什并不清楚从瑕丘至此的经过,按理说陈家公子为崔俨单独看管,他这个弟子,有时行事虽暴戾乖张,但大事上鲜少失去分寸,刚才的心急如焚又有目共睹,不像是要下死手的,可人怎么就人事不省了。 他当即把崔俨的话当放屁,又径自往前凑了凑,忽然瞧见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布着些青紫的痕迹,不由指了指:“这,这什么?” “就那什么。” “不会是我想的那什么吧?” “我怎么知道你想的那什么是不是我想的那什么?”崔俨实在不能理解,弥什指着他鼻子骂的时候那是什么都敢说,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却总不合时宜地含蓄起来。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南边世家纨绔龙阳之好那套!”弥什大开眼界,被他一吼,也不再顾及文人风度,立时暴跳如雷,唾沫飞溅:“你个小兔崽子,找打啊你,老夫要打死你这个……” 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指责他做的事,还是该骂他这个人,人他妈有病,事也不是个事。 崔俨说:“那我把他砍了。” 老头子立刻闭嘴。 “这不就得了。”崔俨赶紧请他出去:“陈家的宝贝势必要握在咱们自己手里,这可是你说的,至于你担心的那些,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我娶他,他娶我也行,反正陈家没有适龄女子,陈岱只有弟弟没有妹妹。” 弥什被天雷滚滚轰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半天支吾不言,最后愤怒地拂袖而去。 崔俨放下帐子回到榻边,朝榻下踢了一脚,道:“喂,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陈蝉睁开眼,第一句话却不是和他争所谓的嫁娶,也不是咒骂他对自己做过的恶事,而是极度平静地陈述:“你把他们都杀了。” 崔俨冷笑:“你和小白打赌的时候我就说过,他们迟早会死,你所谓的救人不过是白费功夫。军中不养闲人,无论我拿不拿得到鲁县的粮草,作为一军统帅,我都必须要杀了他们以绝后患,何况你联合降卒和方恺,想要我把命留在鲁县,你既是兵不厌诈,我又何须遵守对你的承诺?” “何况我承诺你了吗?并没有吧,你和小白打赌,也只是赌不能见死不救,药我给了,那孩子我也救了,我替小白完成了赌约,是你,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罢了。” 陈蝉颤声道:“你为什么不连我一块杀了?” “你不是听见了吗,我要和陈家合作。”他居高临下,那口气不像是求全,反倒似命令吩咐,就等他点头。 陈蝉听得一愣,可笑这厮一事归一事,竟能分得清清楚楚。 哈—— 他躺在榻上,不由痴笑。 崔俨挨着他坐下来,柔声道:“陈蝉,你是不是觉得我冷血无情?” 陈蝉不笑了。 “那是因为你把自己也看作了和他们一样的俘虏。如果今天坐在我这个位置的是你可亲可敬的大哥,相信我,他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哪怕他从没有上过战场。”崔俨俯身,用手背靠了靠他的脸:“留下来吧,我由衷希望。你们那位尊贵的陛下日前已经昭告天下,颍川陈氏谋逆,海捕首犯陈岱,族人一概收监处死。” …… 郑绥之问:“你真这么说的?真把人杀了眼都不眨一下?我觉得招降其实也不……” “嗯。” 崔俨心烦意乱地打断他的问话,他已经连着喝了五六杯酒,雅集上的士子们翘首以盼,都快成活化石,也不知道究竟多厉害的大能,值得他在这里浪费时间等。他拨动杯子,翻来覆去把玩,忍不住想掷出去发泄,却又被郑绥之的话,不经带回那夜。 心里的情绪如浪起伏。 那天之后,陈蝉看起来一切如常,但一切又都透着不正常。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陈蝉被保护在宅邸之中,不少吃不短穿,不曾直面过古人的悲欢,如今,才算是头一遭直面古代战争的残酷—— 整整三万人啊,不过十几二十来岁的年龄,全死了,放到现代,一个高中才两三千人,十个高中的学生,还没有长大就被决定生死,这叫他内心怎能不饱受煎熬! 身体上的病好治,可郁结于心的痛在反复沉沦和捶打中,终于透支了陈蝉所有的意志,在一个无眠之夜后的清晨,他听着军鼓,站在朝阳下却感觉不到温暖,眼睛一闭,索性再与世无争。 崔俨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到他昏迷不醒的睡容,军中大夫表示心病还须心药医,但这心药又哪里寻?世间的肉骨凡胎,又哪来的死而复生之说? 弥什劝崔俨不要再一意孤行,大夫也称行军条件有限,陈蝉天生体弱,加上受伤落水,病情反复难以痊愈,最好的方子是让他回城中静养,远离战争。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崔俨只能妥协,令人先把他送回瑕丘刺史府。 然而直到现在,崔俨也不认为自己错了,他在打仗!他妈的在打仗啊!不是圣人论道,高僧讲经,要比谁更善良!放了俘虏,或者留下俘虏,风险都太大,稍有不慎,死的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若是按照陈蝉的理论来推定,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所以陈蝉想的,真他妈太多的,他就不应该去胡思乱想! 桂花雅集中。 郑绥之还陷在他那一句轻飘飘的“嗯”里,震撼得回不了神:“你居然算计人家?算计人家也罢,你还把人家睡了。”话到嘴边,他忍不住一阵恶寒:“俨哥,男的也下得去手,你简直有病!” 泉之写字附和:“是有病。” “你也这么觉得吧!”郑绥之总算找到和自己同一阵线的,心里有了底气,便自作主张道:“哪个男的不喜欢美人,一会雅集结束,小爷给你找几个漂亮的姑娘伺候。” 泉之拍了他一巴掌,纠正道:“我是说,他不该留着那位陈家公子,应该直接杀了。” 确实该杀! 否则自己的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纷乱闹腾,但……大抵也会更加无趣。 崔俨捏了捏胀痛的鼻梁,举杯,朝郑泉之示意,但话到嘴边,却没忍住改口:“你说得对,不过不怕死的人,杀了倒随他的意,不如留下来折磨,叫他生不如死。” 郑泉之没应声,外头一阵喧哗,三人齐齐回首,只见几位中年儒生被簇拥着上座,人群之后,跟着一道三人皆不陌生的身影。 崔俨不悦地拧起眉头。 郑绥之讶然道:“咦,怎么是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24回 郑崇和与陈蝉相约十一月初八的桂花雅集,为掩人耳目,化名巨野张公子,提前就座。 崔俨对此人历来嗤之以鼻,连个眼神也不想给,又埋首喝酒,郑绥之倒是琢磨着叫上郑泉之去打个招呼,毕竟几兄弟从小一块长大,郑泉之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打算,眼睛里更是写满了鄙夷:“谄媚的家伙。” 在郑泉之的印象里,他这个堂弟本事半吊子,但架不住嘴巴甜会来事,爱在郑钦面前出风头,因此即便只是族中子侄,却很得郑钦青睐。 反倒是郑泉之,虽是郑夫人所出,郑钦却不闻不问,打了这么多年仗,除了军中的叔伯们放心服气,依然没什么存在感。 郑泉之不屑逢迎,有时和郑钦相争,谁也不肯退让,父子俩闹到不欢而散,用郑绥之的话说,幸好他这个大哥是个哑巴,如果再生了一张利嘴,恐怕早已被扫地出门。 郑绥之瞅了左右两眼,尴尬地挠头:“你们怎么都不动?” “你也坐下。”郑泉之扭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回团垫上,写道:“人家更名换姓而来,自然是不想被人认出,你前去同他说话,不是坏他的好事。” 郑绥之心说,这不无道理,于是稀里糊涂点头,但不巧,郑崇和却警惕地朝他仨的方向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尤其是郑绥之咧嘴冲他笑时,他臭着脸,迅速扭过头。 崔俨嗤了一声,说:“都叫你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我怎么知道他这样一副表情,人家都看过来了,我总不能视若无睹。”郑绥之哼哼着,既气堂兄不给面子,又气崔俨还要说出来讽刺他,便把脸扭向一边,不理这些个嘴巴歹毒的家伙。 今次这雅集,临水而设,就近道旁,往来方便。 除了商阳的曹诚,人基本已到齐,一时拜会寒暄者众,郑绥之叼着狗尾巴草,看多了假笑应酬,目光一移,发现道上还有两人姗姗来迟。 雅集设台又圈了篱笆,一小童站在侧旁侍应,陈蝉与游方雁相携而来,掏名帖交付的瞬间,他的目光飞过青衿学子和金桂秋风,直直与崔俨碰撞。 这人不读书好用武的,今儿个怎么也上这儿附庸风雅来了。 一个心念辗转,陈蝉收手,并同时按住了游方雁,就着宽袖把帖子压回去——绝不能给崔俨有备而来的印象,叫他疑心名帖来历,继而追查到自己与郑崇和相交。 “我俩是丰县的学子,听说今日曹先生会在此讲经论道,特地前来拜会。”陈蝉拱手作揖,朝那小童道。 游方雁看了陈蝉一眼,正疑惑他为何手持名帖却不用,忽而抬头,发现了不远处正与旁人吃酒说话的郑崇和,眼神顿时一暗。他并不知陈蝉名帖作伪,自然以为他用的真姓名籍贯,瞬间反应过来,这里有为他忌惮的人,他是不想暴露,遂临时起意。 童子见礼,却颇为为难,今日的雅集,也算名流相聚,并非谁来通报个姓名,便能凑热闹的。 “两位……” 不远处,有人称呼郑崇和为张公子,见姓郑的未用真名,游方雁心下更加怀疑对方混进来的目的,而雅集座中,很有几位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观面相,亦不像饱读诗书的儒子,等等,怎么崔俨也在? 联想到他们以金矿算计欧阳碧,游方雁只觉得头皮发麻,悄悄拉住陈蝉的袖子:“要不算了。”他没什么要事在身,单纯听说这里人多,想借此打听大师兄的下落。 “来都来了,现在走岂非更加惹眼。”陈蝉低声说与游方雁,他心知不能退,只要他现在掉头离开,崔俨马上就会意识到自己在回避他,来此的目的就变得不再单纯,倒不如堂而皇之进来凑热闹。 他笑对童子,实则说与旁人: “我二人披星戴月而来,诸君既是以文会友,怎能不闻不问便将人拒之门外,何况曹先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等仰慕已久,只盼能聆教诲。” 附近有几位士子正在交谈,听见他的说话,便应道:“两位不容易,曹先生此刻正在路上,也不知今日能否莅临,既是放话以文会友,不如便以金桂为题,二位即兴雅作一篇,在下便做个保荐,进来和我们一道吃茶谈玄如何?” 陈蝉略一思忖,借来纸笔,写下那首李白的《咏桂》,交付给就近的学子传看。 对方起初不以为意,展纸轻轻念诵: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 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 至“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句时,忽而凛然,呼朋引伴围着那纸看,有人扯着嗓子,帮他读了下去—— 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 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 “好,好一个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金张许史富贵门,当今世道,不是个个都愿趋炎附势,依附权贵,兄台乃有风骨之人啊,快请进,请进!”方才请陈蝉作诗的刘姓学子,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容,热切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游方雁正就着桂花意象冥思苦想,见那童子让行,便懒得再费脑子,跟着陈蝉混了进去。 此时正值古体诗赋变革之时,陈蝉选了一首中规中矩的,不至于引人遐思,却不想太白诗才盖世,《咏桂》一出,便引得竞相争看,更有年轻人续上刘学子的话,叹道:“只是可惜,朝廷为世家把控,寒素进取,可难比登天,否则以刘兄的才情,也绝非能当个闲人的份。” 在座多是寒门不得志之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时叹息此起彼伏。 桂花雅集不止于吟诗,以文会友不过是表面借口,陈蝉大略能推测出这些学子大儒相聚的目的—— 身在门第相重的时代,这些人最痛恨莫过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被打压,被限制,无法一展拳脚抱负,而咏桂这首诗恰是太白先生写来讽刺世人不要抄捷径走后门的,可谓是正中下怀。 几位学子又互相吹捧了一番,从咏物,逐渐谈到当今朝廷,自不可避免从朝廷的软弱,叹谈到兖州的失陷和荒年兵祸。 这些人虽没有显赫的郡望堂号,但家中尚有富足,自幼不曾直面过战火,只知道死读书,如今安逸的生活因为崔俨起兵而被打破,自然群起而攻之。 “那姓崔的兵头子兴战火兵燹,致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还要屯田招兵,简直不让人活,虽说他以清君侧为由为崔公翻案,但恕在下愚见,也许这只是乱臣贼子谋逆的借口。” “我看崔家族人被斩首东市,一个不冤。” 崔俨一把捏紧酒杯,郑绥之看到瓷盏上的裂纹,赶忙拉住他,就在这时,刘学子恍然想起被冷落的陈蝉,顺口问道:“兄台以为呢?” 游方雁的心跳到喉咙口,他不确定陈蝉是否认出了崔俨,若是发言偏激,恐怕激怒这位兖州政权的实际掌控者,但现在提醒已经来不及,急得他抓耳挠腮。 而另一侧,郑崇和本来和身旁的人小声交谈,佯装对陈蝉不感兴趣,此刻也不禁正襟危坐,露出玩味的笑容。 陈蝉没有朝崔俨的方向抬眼,沉吟片刻,顶着众人的目光平静开口:“与其把责任归咎于个人,不如说是时代的造化。” 刘学子嗔疑:“兄台何出此言?” 陈蝉提笔,无外乎八字:“资源抢夺,权利更迭。” “皇权要对抗世家,中原世家与江南世家矛盾根深蒂固,崔家反不反,其实皇帝并不在乎,但他需要崔家谋反,才能借机反制曾立下汗马功劳的军中重臣,以此巩固皇室的地位,没有崔家也会是张家王家,陈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才是可悲之处。” “要我说,崔家未尝不可怜。天下有几个人在乎真相呢?百姓就更不在乎是非曲直了,世道多艰,百姓只在乎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自己能不能有饭吃,有地方住。” 他声如玉掷,满座鸦雀无声,郑崇和咬着杯口,斜眼有趣地打量他,崔俨皱眉,郑绥之结结巴巴说不上话,郑泉之脸色冷肃,不禁显出茫然。 陈蝉撂下笔,余光微微扫过身后的人,话锋一转:“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东传佛教不是总说善恶因果相报吗,地狱净土有别,杀俘屠城,最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最后这句话,是故意说给崔俨听的。 “喂,他……” 郑绥之用胳膊肘撞了崔俨一下,本来是想提醒他,这个不知道从丰县哪个山脚旮旯里跑出来的家伙,明里为崔家说话,实际上话里带刺,暗骂崔俨是丧心病狂的人屠,但恰逢陈蝉侧头,风吹起一角幕离,他看呆了眼,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崔俨半眯着眼,自打陈蝉坐下开始,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 “幸好你戴着幕离。”游方雁用茶换掉陈蝉身前的酒,难得委婉提醒:“今日在座鱼龙混杂,不宜多言,这些学子言辞激进且有失偏颇,你可千万别当了他们的添头。” 陈蝉嗯了一声,坐下吃茶,不再搭话。 “你刚才想说什么?”崔俨忽然朝郑绥之发问。 郑绥之嗯嗯啊啊半天,被郑泉之踩了一脚,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抓起酒杯干饮了两盏,以化解心头的尴尬。 就在不久前,他还为崔俨睡了陈家公子,觉得天崩地裂,难以接受,并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对男的多看一眼,但转头就被这位气质拟比月华的公子给吸引,竟脱口而出:“我是想说……嗯……那个人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说完,他整个人倒局促起来,一时觉得自己横刀立马惯了,叉着腿实在有辱斯文,忙不迭端正身姿,装起斯文人来。 崔俨脸色很臭,阴阳怪气道:“眼睛不好治眼睛,脑子不好治脑子。” “啊?” 郑绥之以为在说自己,手足无措,抬头却见崔俨站了起来,目不斜视向陈蝉走去,并大声问:“如果杀人是为了救人呢?” 郑绥之呆愣愣的,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蝉。 郑泉之安抚道:“没错,就是在骂你。”说着,也跟着起身,郑崇和放下杯子,示意身旁的人不要说话,目光紧紧粘在他们仨和陈蝉的身上。 雅集上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几位炙手可热的大儒忽然被边缘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身上。 游方雁想不明白崔俨为何刚才没有发难,这会子却突然又杠上陈蝉,但他能清晰察觉到话里的机锋,于是果断按着佩剑,挡在陈蝉身前。 如果要动手,他可以随时带着陈蝉离开。 陈蝉拍了拍游方雁的肩膀,安抚他,崔俨则死死盯着陈蝉落在游方雁肩上的手,直到他将游方雁请开,迎面走了出来,并重复他刚才的话: “你说,杀人是为了救人?” 金桂香气盈满水畔,远处的田野上,堆叠着丰收后的麦秸和稻杆,无不昭示着荒年终于过去。 崔俨站在风中,内心涌起冲动,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河水起伏不息,本来只是为攥着那一口意气,连郑家兄弟也觉得他是故意找茬,只有他自己清楚,当他面对陈蝉时,整个人认真得不能再认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25回 那是白马十一年,□□之后的次年,所有的士兵,只要分休,一律下地屯田,连他的父亲崔仲宣也亲自挽起裤腿,卷起袖子,和作士及屯田客一道,在边防上种地。 幸而上天垂怜,那个春天降下甘霖,龟裂的土地终于恢复生息。 青苗拔地,至小腿高时,他和父亲走在地里,远望田野风吹如浪,历来和燕人交锋,内心暴戾的他,难得感受到片刻安宁。 但下一刻,崔仲宣便扬起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你知道你错了吗?” “我没错。” “你差点杀了仇家那小子!” “我没错!”他依然如此回答。 崔仲宣脸色发青,抚着胸口大喘气:“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杀人来解决。” 他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父亲,我只知道杀人的事,必须用杀人来解决!是您太仁慈,这种仁慈迟早会害了您!” 崔仲宣沉默以对。 这一年,放任他们在外征战的朝廷已有戒备之心,派与他们不对付的,江南士族仇家的长孙前来边塞任监军,混资历。 荒年总是会逢大乱,燕国内战,南下逃难的人许多,仇秉文没上过战场,为了争功,放箭射杀毫无抵抗能力的南归百姓,边防外血流漂杵,尸体七天七夜都烧不完,连河水都断流。 崔俨本来领小队人马在前线调查,得知此事后回到青州大营,把仇秉文捉出来打了一顿,快要打死他的时候,被赶来的崔仲宣强行拉走。 仇秉文的胞妹仇道微嫁给了陈岱,彼时陈岱已从吏部尚书晋位三公,紫绶金印,一时风光无量,仇家与陈家扎根江左,势力雄厚,在局势尚不分明的情况下,崔仲宣不愿他得罪江南派系,在朝中被大力弹劾,最后疲于权力斗争,而叫燕国有机可趁。 一切只能私下解决。 而私了的结果,则是朝中一纸诏书把仇秉文调回去,军功抹去,轻拿轻放,他本人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那些无辜的百姓就这样白白送命。 仇家人丁不兴,仇秉文生来得宠,家中给他起名,望他在朝中一番作为,奈何烂泥实在扶不上墙,只能给他另谋武将出路,可接连又捅了篓子,他不仅为家中数落,还白给崔俨打了一顿,心头积怨颇深。 随他前来的子弟再三劝他,崔家既然肯卖仇家的面子,你在人家的地盘也要有所收敛,如有不甘,往后再动手不迟。 这不提还好,一提,他更憋不住,使坏在军营里闹了一通,却一个疏忽捅了篓子。 六月,前方传来的军报,叫他调包,私下篡改,他以为领兵的会是崔俨,想让他栽个跟头,好吃一顿苦头。 没想到崔家治军严格,事发很快,尽管好几次他都有机会上呈正确的军报,但他怕崔家知道他下黑手,拿住这一把柄,于是咬死不承认,还将证据全数销毁。 结果被北面抓住漏洞,本是一次小的局部战斗,崔家却损失惨重,以至于崔俨的堂哥崔晔惨死关外。 二十多年前,楚国有个顶厉害的寒门将军萧承方,他手握天下兵马虎符,暗中与还身在燕国的崔仲宣联系,与其联合,只待崔仲宣南归,便举兵北伐响应,一举夺回前朝失却的中原领土。 然而,崔仲宣虽顺利南下,萧承方却被苟安江表的江南世家联手做局害死,而他扶立的先帝软弱无能,默许了世家的所为。 十年之内,朝廷再未提过北伐。 为了南归,祖父忧愤而死,大伯父和父亲决裂,执意留在北方,三叔为了救他父亲,在归途中牺牲,堂兄弟战死过半,追随他们的士兵和百姓更是死伤无数,这一切血与泪的付出,只是为了中原河山,为了自古的家园。 三叔去后,只留有一子在世,虚长崔俨六岁,和崔俨一块长大。 两人感情甚笃。 崔晔死后发丧,丹阳仇氏和颍川陈氏联合出面施压,各打五十大板,仇秉文回家思过,而崔俨军中则由报信的小将背锅,后者羞愤而死。 仇秉文松了口气,收拾行囊仓皇逃离,崔俨独自策马,沿着上京的路追赶,崔仲宣抚恤死去的那名将士家小,忽闻飞报,说二公子已经上路,便也快马紧追。 昼夜不歇,一日后父子俩在关口碰面。 崔俨和崔仲宣争执,坚持要仇秉文偿命,自己亲自去把人抓回,但崔仲宣却道:“燕国动荡,正值我们养精蓄锐的好时候,如果杀了仇秉文,本来就不主张北伐的江南士族可能会因此仇视武将,甚而把枪头对准崔家!一旦朝廷插手,将你我父子二人调离边关,那么谁来守江山,会死更多人的!” 崔俨大骂父亲愚忠,只因担心国家动摇,只因不想涉足党争和世家争权,不仅间接害死了无辜百姓,还害死了自己麾下的战士:“儿子今日就把这话撂在这儿,父亲所担心的一切,都基于皇帝的决断,如果朝廷如此是非不分,偏私江南士族,那么这样的国家,根本没有效忠的必要!” 那被问罪的小将一家老小并不知情,见崔公骤然离去,担心之下,也跟了过来,但他们来得晚,并未听完两人的对话,只听得一句间接害死,并崔俨那句大逆不道的狠话,以为这当中还有变故,自家亲人是被姓崔的害死的。 于是,在崔仲宣死后,他们第一个归附朝廷,甚至在青州新刺史上任后,协助抓捕崔氏族人。 三年时间过去,在崔俨眼里,依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仇秉文就是该死,可连带着自己的父亲都在为他保命,这样的救人又何尝不是在杀人! —— 桂花雅集。 “你大抵很瞧不上我,觉得我是喊打喊杀的莽夫,但不杀人,人杀我!不杀人你想要的一切都不会白白出现在你的面前,想要守护的人终究守不住,而你们的善良则无一衬托,只有我这样的人存在,才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否则,你们的努力迟早都是徒劳。” 他垂下眼,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温柔地凝视陈蝉。 “崔……” 崔俨转身,环顾四周,开始反击:“诸位先前所论,我听了大半,实在引人发笑。难道不打仗,楚国就一定能国祚绵长吗?” 这句话是说给陈蝉听的,作为先前的回击,他看过去一眼,但很快收回视线。 “不才曾在江左读过两年书,亲眼所见,田租、户调、力役繁重,十三岁为半丁,十六岁为全丁,但实际上,人过马鞭长,便要开始下地服役,否则一家人根本吃不饱饭,即便是旱年,也要百姓杂物当租,以充国库。” “听说前些年朝中提出,把民户以资产多寡分三六九等,按户等征税的政策,本意是想富人多征,穷人少征,但最后因为上下腐败无法落实,苛捐杂税反而更重。” 陈蝉心间骤然刺痛,身形摇晃不稳,游方雁冲上来将他扶住,问他如何,他却摇头不语。 满座无人知晓,户等征税法还是他提出来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豫章郡,大哥只不过是华家一小小掾属,他见疾苦,滋生这一想法,想要改革,以减少贫富差距,于是通过陈岱,向上层层上报。 但最终,事与愿违。 学子们狡辩:“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崔俨道:“你们觉得不行,不过是因为你们上比世家不足,下比百姓富贵,以前利用钱权买卖可以躲,现在躲不掉了而感到义愤填膺,你们真的考虑过露门役户,考虑过佃客兵家吗?真正苦难的人却不发一声,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兖州父老乡亲,在下倒是深感愧疚,但是对你们,大可不必!” 那位姓曹的耆老,在大批学子的簇拥下,正好乘船而至,他出身名流,在九品中正里品评甚好,来此听得这年轻人所言,便用力杵着拐杖要发话。 然而崔俨气势威风,几乎不给满座还口的机会:“张口闭口谈甚微而玄,无为而治,不过是你们希望当朝管不着你们,军队碍不着你们,你们在乱世不仅求存,还搜括敛财,甚至自以为天下都在你们口中笔尖,妄想干预权利的更迭!” 曹诚的鼻子都气歪了,哆哆嗦嗦跟羊癫疯快发作一般。 “就不说石崇奢侈斗富,王羲之袒腹东床,在你们眼中,这就算真性情了?都想效阮籍穷途之哭,可光无奈不甘又有什么用,不去争抢,难道别人会把一切送到你的面前?还是说凭你们一张嘴,天下就太平了?” “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追捧风流潇洒,不过是为你们的放纵找借口,这个时候来抨击我大兴兵祸,你们汗不汗颜!” 陈蝉:“……” 当下竟是无人反驳,也包括他。 陈蝉眯了眯眼,往昔的日子里,却是没有发现,崔俨居然这么能怼人,又或者说,就像打仗一样,他其实很擅长发掘不同的人的弱点,然后迅速给出致命一击。 要说他讲的都对吗? 不尽然。 但没人会在争个高低的时候,去思考唯物主义辩证法。 崔俨又道:“不论你们承不承认,战争只是手段,最终看的是结果。要改变这个世道,不破则不立,要统一且坚固,就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撑,不若,你们拿出一条兵不血刃的对策来!” 这会子终于能说得上话,学子们七嘴八舌议论,不少谈起天下治理,张口闭口便是若我为官如何如何,先将当朝批评个狗血淋头,真要他对症下药,大多却是连清流浊吏如何为政,公廨府衙如何运作都说不清楚。 陈蝉听得头痛,真是白给的机会都不中用,都说谈玄误国,但半吊子谈玄论道至少比瞎掺和要好。 正如此叹着,崔俨忽将矛头又调转向他:“这位公子觉得呢?” 这人不找他麻烦,显然过不去。 陈蝉叹了口气,但就事论事,作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好青年,从小学开始接受思想政治教育,近代史读了八百遍,很清楚乱世必须靠枪杆子才能出政权,也知道戊戌变法、洋务运动没有军事力量支撑终究是高屋建瓴,历史已经走过一遍,给出了答案。 虽然很想反驳,但他无法昧着良心摇头。 崔俨读懂了他的沉默,趁势道:“那你是不是该敬我一杯?” 陈蝉想了一下,回身拎起桌上的酒壶,一杯满上,遥遥朝他举杯。 然而他刚抿了一小口,便被崔俨捉住手腕,崔俨欺身而上,勾起促狭的笑容,朝后方的郑崇和扫了一眼,然后就着他的手,暧昧地把满杯饮尽。 郑崇和心脏狂跳,要不是亲眼看他吞咽下去,几乎以为崔俨已经发现他给陈蝉的酒水里下药——药性发作还需一个时辰,届时雅集散会,二人将会见面。 这样的妙人,就该彻底属于自己。 崔俨仰天长啸,扬起脸冲在座喝问:“尔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看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爹娘的好。” 曹诚大吼:“后生狂妄!” 就在此时,啪的一声响,崔俨掷杯,大批士兵从林中冲了出来,学子们面面相觑,有几位心思活泛的想起他刚才话里的自称,立刻反应过来,指着正中的人,憋红了脸。 “你,你是崔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26回 崔俨:“是我,如何?要单挑吗?荤的还是素……呸,文的还是武的?” 对方:“……” 他扬手,让士兵把人挨个送走,皮笑肉不笑地冲那鹤发鸡皮的老者作揖:“曹先生年事已高,还是在家含饴弄孙罢,天色将晚,慢走不送,如果有不想回家的,也可以上大牢里蹲着,不过牢里既没有酒喝,也没有书读,千万三思。” 崔俨的人装作不认识郑崇和,要把他一块押走,郑崇和只能暂时放下陈蝉,亮明身份,与之不欢而散。 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真见了刀枪,学子们半数都不敢再作声,上位者多数顾及名声,什么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谁知道崔俨压根不在乎,不仅不爱惜羽毛,甚至还把羽毛拔完做成扇子煽风点火,只要你点头按他的规矩来。 刚才人声多鼎沸,现在就有多死寂,在场除了曹诚破口大骂被架上牛车,其他人都状若鹌鹑次第离开。 士兵扭送到陈蝉跟前,要对站着不动的游方雁动手。 陈蝉忽然展臂挡了一下,士兵的手自然就落在他身上,游方雁护着朋友,正准备拔剑,崔俨倒是先一步上前,把手下拨开:“这么快就有知交了?”崔俨低声耳语,口气很酸:“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大家都在看你,你知道吗?” 格挡那一手,幕离上的纱不慎被打落,学子中本就有不少人为陈蝉得罪崔俨而揪心,此刻更是频频看来。 “你我约法三章,脚长在我腿上,我为何不可以来,又为何不能见人?”陈蝉理直气壮地反驳,继而轻轻推了游方雁一把:“你先走,他……” 不等他把话说完,崔俨霍然出手,揽着陈蝉的腰,将他往肩上一抗,纵身掠走:“当我是死人吗,还在跟他说小话!” “崔俨,放我下来!”陈蝉骂他:“当着你部下的面,当街肆意妄为,以后还如何治军!” “不用你管。” “你的朋友也不要了吗?” “他们没你重要。” 陈蝉:“……” 走了一截,背上安静得可怕,崔俨想起陈蝉大病方愈,是个禁不起折腾的弱骨头,怕他又闹出毛病,立刻将人放下来。 游方雁被士兵缠住,陈蝉脚一沾地,立刻要跑,却见自己正站在河畔矮崖上,下头是滔滔江流,无路可走,不禁退了半步。 崔俨忍不住笑了一下,上去攀住他的肩。 游方雁看见陈蝉冲他摆首,无奈收了剑,一步三回头闪入密林之中。 学子们被官兵押送着,似乎都朝着瑕丘城的方向,不像是要各自还家,陈蝉急声问:“你不是要放了他们吗?” 崔俨答:“抓来吓唬吓唬,该如何如何,名字籍贯登记在册,以后谁在兖州乱嚼舌根,就拿着册子挨家挨户找谁麻烦。” 陈蝉:“……” 崔俨忽然又想到什么,道:“我只许你出府,不许你出城,你怎么出来的?是不是刚才那个小白脸?我记得他,好像是商山弟子……” 陈蝉抬腿,狠踢了一脚:“你不要迁怒无辜,我们是在路上碰见的,人家好心替我指路。” “哼!”崔俨点头:“看在你今天帮我说话的份上,不和他计较,不过守城的那帮饭桶干什么吃的,以后只要你接近城门,都必须向我汇报。” 郑绥之看见崔俨毫不避讳地和刚才那位公子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想家里藏着一个不够,现在逮谁是谁么? 泉之则叹了口气,语气硬邦邦的:“该杀!” 郑绥之:“……” 士兵上前,询问二位是否需要备车马护送,郑泉之摆手,拖走还在发痴的郑绥之。 “郑将军,您的东西掉了。” 一个小兵追上来,手里拿着个黄麻纸抄写折就的护身符。 郑绥之取过来翻看,问自家大哥:“你的?” 郑泉之摇头。 “那就是崔俨的,保存得还挺好。”带护身符家传宝出征的人不少,但纸叠的护身符,难经水火风霜,战场又瞬息万变,面临刀枪箭雨,能保存这么完好连污渍都没有,可见用心,郑绥之一拍脑袋,心道难怪崔俨在青兖二州能百战百胜,莫不是得了这大庇护。 便往自己怀里揣。 “喂——” 崖上有人吆喝了一嗓子,郑绥之差点失手把护身符甩出去,忙慌乱地捧起,寻声看去:“嚯,你怎么又回来了?” 崔俨冷冷道:“当然是知道有些人想要私吞。” 郑绥之问:“哪里来的好东西?” 陈蝉本在挣扎,听见他的话,朝郑绥之手掌看了一眼,微微发怔。 被送回刺史府后,陈蝉久病不愈,温世澹都准备找人做法了,没想到城外山寺一老和尚不仅会做法事,还会解心病,他看过之后,陈蝉的病情逐渐稳定,后来崔俨出征在外,他曾请温世澹带他上山致谢,大师送了他一枚护身符,他挂念大哥,又担心自己的失踪,芝棠会忧思忧愤,于是又求了一个,打算给他们一人一个供着。 后来没多久,崔俨回过瑕丘一次,抢了一个去。 他问:“给我的吗?” “……” 陈蝉气得险些犯病:“你这人好无礼,随便抢人东西!” “连你都是我的,什么抢不抢的,不是给我的,那也不必留着!”崔俨心里不是滋味,抬手将护身符扔出窗外,霸道地说。 陈蝉一下子站起身,赤脚往外冲。 抢在他开口骂人之前,崔俨将他捞了过来,压在怀里,低头亲吻他的额头:“我要出发了,你不如再求一个,给我求一个,就说菩萨保佑,愿崔俨死在战场上,永生永世都不必再见到他。” 恶毒的话被他轻轻松松说出来,连陈蝉都愣在了原地,过了会,他不自然地说:“你何必如此?成王败寇,我落在你手上,是我本事不够,原也说不上恨。” 崔俨眼前一亮,举一反三:“既不是恨,那是……” “若无这一番纠葛,崔将军,你我不过陌路,毫无干系。” 崔俨松开他,冷冷说:“那万望你恨我。”他抖了抖袖子,变戏法似的把刚才已经“扔”出去的护身符拿出来,勾着红线,在小指头上绕了绕:“愿我替你许了,不过你说得对,我历来不信这些,胜负成败,皆在我手。” 他猛地一收,将护身符攥在了掌心。 过去甚久,如今再见,崔俨竟是带着那枚护身符不离身,经历青州战场,依然保护得很好,陈蝉心里滋味复杂,忍不住别过脸。 嘿!也不怕遭报应! 崔俨眼观六路,觑见他的小动作,顿时心花怒放,朝郑绥之道:“当然是定情信物。” 郑绥之认定崔俨是在故意炫耀,烦躁地吼道:“滚吧!” 崔俨心中畅快,偏要继续交代:“你给我找十七八个人小心护送到我府上,缺了个角都小心我揍你!”说罢,便挟着陈蝉,从树上掠去。 “等等,我还有话问你。”郑泉之冲他远远比划,崔俨回头扫了一眼,见他问:“你就这样暴露了?” “暴露就暴露。”他不屑地大笑:“哈哈,等我攻占建康,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 瑕丘,刺史府。 崔俨砰的一声踢上门,拉长个脸,把陈蝉放下。陈蝉脚一沾地,扭头就走,又被他反手拽住,推到榻上:“走什么走,说会话。” 陈蝉坐在榻上,垂下眼睫,盯着脚下,闷闷地开口:“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看你今天挺能说的。”崔俨单膝着地,半归在榻前,支着下巴仰起头看他,叫他的视线无法躲避。 陈蝉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你还上过国子学?你看起来不像念过书的样子。” 崔俨:“……” 崔俨讪笑着摸摸鼻子:“那是比不过你才高八……” 陈蝉却忽然打断他:“其实我没有念过国子学。” 崔俨知道他身子骨不好,想来陈岱应是单独请的先生教授,终日关在家里,未尝与别的世家子弟同窗,便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然而陈蝉却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没去成,不然早两年遇到你,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崔俨气得吐血:“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对我有误解,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天把话说开,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陈蝉心跳蓦然一停,俶尔冷笑:“我问你你就会答?” “某些特定的时候可说不准。” 崔俨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陈蝉恍然,推开他便往大门冲,崔俨几乎同时弹射而起,将他狠狠勒回怀中,如火般将他包裹着。 这个人怎么无时无刻不在发情! 陈蝉恼火地挣扎:“你放开我,你要谈,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谈。” 然而崔俨却一声不吭,隔着数件衣衫和厚厚的毛毳,陈蝉后背依然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的滚烫,和喷在脖颈上的狂热的鼻息。 眨眼之间,两人扭转回榻边,然而,崔俨手臂的力量却蓦地一松,陈蝉挣脱而出,大口喘息着向外跑。 身后没有脚步追来,他倚门下意识回首,只见崔俨双目紧闭倒在一侧,一动不动。 会不会是那杯酒有问题? 陈蝉脑中灵光一闪,回来的一路上,他们并不曾接触过不干净的食物或是可疑的人,雅集上,酒水又是与别人同饮,而自己坐下后不碰酒单单饮茶,只有自己敬他的那一杯,如今想来,越想越可疑。 谁下的呢?那些学子?他们显然事先并不知道崔俨的身份,能认出崔俨的,除了自己,倒是只有郑崇和。 郑家人毒死崔家人,再好不过。 陈蝉握住门板,把门缓缓拉上。 哒的一声,万籁俱寂,他靠在门上望着天空,浑身冷汗簌簌,犹如脱了一层皮。 西苑的夜晚,无人敢近前侍奉,也就不会有人来打扰,只要挨到明天早上…… 可他毕竟是替自己喝的,况且,自己也喝了一口,为什么没有毒发? 陈蝉越想越不安,又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过去。 然而他刚一靠近,崔俨忽然跳了起来,将他抱了个满怀,与他一同倒向卧榻,不停亲吻他的鬓发,转而啮咬他的耳根。 陈蝉知道被耍,当即挥了一拳,崔俨不防,被打得脸一偏。 怎么还是这么烫。 他吓了一跳,却不见对方有半点发烧的虚弱,直到崔俨回头,和他视线相撞。 那双眼深邃无光,让他想起草原上月下捕食的头狼,血性,贪婪,且暴躁。 陈蝉打了个寒噤,正要说话,崔俨用力按住他,将他身上的毛毳一剐,单手扔了出去。 完蛋,这药好像不是毒药! “崔俨,你清醒一点!”陈蝉奋力捶打,崔俨却不为所动,他摸到榻边小几上冷掉的茶水,朝他脸上一泼,对方却更加兴奋,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不断滴落的水珠。 急得陈蝉只能大喊:“你说的,谁食言谁是狗!” “……嗯,我食言了。”崔俨满不在乎地呢喃,而后一口咬上他的喉结,深情地叫了两声:“汪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