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云雀》
1. 第1章
平嘉三年惊蛰,傍晚的雷声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滚过天际。
原本就昏沉的天色像是被猛地泼了墨,迅速暗了下来,村头的青石板路被潮气浸得发亮,踩上去滑腻腻的。
今年早春的第一场雨欲下还未下,路上却有行人早早撑起了伞。
云凝踩着日落刚赶了一趟晚集,捡漏便宜买下了两条新鲜鲈鱼。
拐着菜篮子路过南阴县书堂时,恰巧遇见等着接孙子下学的纪大娘。
“夫人出门咋不撑个伞,眼瞅着雨就要落下来嘞。”
纪大娘是镇上出了名的热心肠,瞧见云凝只挎了个篮子,就要把手中的另一把纸伞往她手里递,“待会儿俺家那小子下了学,同俺挤一挤便好,这把你拿着,乍暖还寒的,现在的雨最淋不得。”
云凝拗不过她,只好接过道谢。
“客气啥呢,您和县令大人可是咱这南阴县的大救星,没有你们夫妻俩,俺们这些人早在饥荒里饿死嘞。”她说着,目光落在云凝篮子里的鱼身上,又道,“这鱼可真肥美,看来顾县令今晚有口福了。”
“今日是阿绫三岁生辰,她爱吃鱼。” 云凝浅笑,“散了集,陈叔那还剩两条,便都给了我。”
阿绫是她的女儿。
“哎呦,绫宝儿都三岁啦?日子过得可真快,一晃都三年了。” 纪大娘感叹,“顾县令真是好福气,娶了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又有了绫宝儿……”
云凝微笑道:“哪里。”
不过三年的光阴,确实如白驹过隙。只一眨眼,竟仿佛已过完了一生。
云凝是三年前逃到这里的,半途恰巧遇上来这穷乡僻壤上任的县令顾弦之。
彼时的南阴县,战乱方歇,饥荒又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烧杀劫掠、易子而食之事,在这方寸之地早已屡见不鲜。
为了在此立身,她才与顾弦之做了一对假夫妻。
又一道闪电劈开远处黛青色的山脊,紧接着滚雷轰然落下。
风裹着土腥气灌满街巷,山雨欲来。
云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纪大娘也紧了紧衣襟:“时候不早了,雨眼瞅着就要泼下来嘞。今儿夫人家中还有亲眷来探望,您快些回吧。”
“亲眷?”云凝一怔,心底骤然发紧,“什么亲眷?”
她在这世上仅余的亲眷,是驻军边防的小弟,但当年她假死从宫中脱身,他根本不知她还活着。
纪大娘见云凝神色怔忡,也疑惑起来。
“方才俺过来时,瞧见您家门口守着一伙儿人,瞅着不似本地人。说是打上京来的,是您的兄长。”她顿了顿,回忆道,“俺瞧着为首那位郎君……眉眼间确与绫宝儿有几分神似哩。都说闺女肖舅舅,当真不假。”
云凝听着这话,心头仿佛也炸开一道闷雷!
上京……
兄长……
眉眼与阿绫神似……
几个词,瞬间勾出缠绕她多年的梦魇,暌违许久的窒息感再次将她席卷,她猛地攥紧菜篮的提手,粗糙的竹篾深深勒进掌心。
云凝不知道怎么跟纪大娘告的别,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阿绫还在家里……要赶紧回去!
南阴县曾经是扬州吴郡一带出了名的贫穷县。
顾弦之上任前,这里乡绅欺压佃农,盗匪劫掠乡里,蝗患肆虐,水灾频频,民生凋敝。
幸而顾弦之是个好官,到任三年间,他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广办学堂,令民生渐渐恢复,百姓生活好了许多。
顾弦之体恤百姓,自身却极是清简,如今他们的居处也只是县上偏僻处的一间青石堆砌的瓦房。
日影西沉,暮色四合。
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打湿了云凝的衣襟,透骨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肌理。
云凝赶回家时,天色已然彻底暗下来。
院子原本紧闭的竹门敞开歪向两侧,仿佛是被什么大力撞开。
院内死寂一片,只有角落里传来大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呜咽。
见云凝回来,它拖着被折断的后腿,艰难爬近,用尽最后气力死死叼住云凝的裙摆,好像在阻止她继续往前走。
云凝却根本顾不得它,恐惧如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无法冷静思考,手中纸伞和竹篮双双坠地。
深吸一口潮湿空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逼着自己一步步挪向大开的房门。
屋内未掌灯,黑暗吞噬了一切的轮廓。
一时寻不着灯盏和烛火,云凝只能摸索着,摸进东屋,又跌入西屋。
“弦之?阿绫?”她扬声唤着丈夫和女儿的名字。
然而房中除却空洞的回音,无人应答。
人去哪儿了?这个时候,弦之应当已经放值归家了……
难倒是他将阿绫带了出去?
心中不住擂鼓,云凝退回正堂僵立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瞬间将屋内映得如同白昼。
也是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云凝骇然看到……
就在距她不远处的正堂桌旁,一道修长的身影静坐如渊。
那人正拈着青瓷茶盏,手指骨节分明,瓷白的指尖与青釉相映,袅袅热气模糊了他半边面容。
“嗒。”
杯底轻叩桌面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闪电消逝的最后一瞬,云凝看清了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便是这张面容,三年来夜夜入她梦中,化作挥之不去的梦魇。
苏玹,本该在上京的新帝,此时此刻,却出现在距她不足三尺的地方,欣赏着她绝望地盘桓。
恐惧在这一瞬淹没了她。
云凝僵硬地后退两步,下一刻转身便要往外逃。
可就在指尖刚触到冰冷潮湿的门板的一刹,“嘭!”一声闷响,沉重的木门在她眼前被一股大力狠狠推上!
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断绝。
黑暗中,伴随着轰然滚落的惊雷,她的耳畔传来一声冷笑。
“三年不见,皇妹别来无恙。”清淡的茶香随着低沉的嗓音扑面而来。
云凝浑身僵冷。
身前是纹丝不动的门扉,身后是男人坚实的胸膛,如今她进退两难,无处可逃。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突然扣上她的腰肢。
即便已为人母,那腰身仍纤细得惊人,在男人掌中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认错人了!”云凝手脚发冷,颤声开口。
“是么。”男人不恼,反而嗤笑一声,俯身将下巴搭在云凝肩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既然妹妹这样说了,那朕可得好好验验。”
男人说着的手指向下,拂过她挺翘的琼鼻、轻颤的樱唇、脆弱纤细的脖颈,最后落在她起伏不定的胸口上,“夫人说,朕要验何处才好?”
云凝如遭雷击,被他指尖触碰过的肌肤,如同被火焰炙烤。
三年前在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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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里的,那些不堪的、屈辱的、不甘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
“别碰我!”她像被烫到似的,猛的推开他。
男人身形岿然,她却因一时失力,踉跄跌坐在地。
男人眸色一暗,却也不急,只是慢条斯理地迈步逼近,玄色衣袍在幽微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蹲下身时,玉带扣碰出清脆的声响。
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所以,夫人现在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吗?”他嗓音低沉,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指腹在她下颌轻轻摩挲,像是在逗弄一只受惊的猎物。
云凝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开口。
男人低笑一声,拇指抚过她的唇瓣,道:“怎的,从前总强调自己是朕的皇妹,今遭怎又不敢承认了。说起来,也不知你这三年过得如何,朕还没好好找顾县令道声谢呢,还有那小丫头,性子也是像极了从前的你……”
“阿绫!”听到男人提起女儿,云凝仿佛一瞬间惊醒,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她反手攥住他的鹤纹衣袖,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你把阿绫带到哪里去了!”
男人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冰冷的指尖缓缓从她下颌滑落,转而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他越是不语,她越是害怕,“别伤害她……别伤害他们……”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狂风撞开虚掩的窗棂,将顾弦之尚未批阅的案牍尽数掀翻在地,雪白的纸页如纷飞的鸦羽般四散飘零。
云凝被猛地拽向桌案,男人的身躯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
后腰狠狠撞上坚硬的桌沿,尖锐的疼痛顺着脊骨窜上来,她倒抽一口冷气,绷紧了身子。
“云凝,”他低笑,灼热的气息拂过她颤抖的睫毛,“你现在又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朕谈条件?南阴县的县令夫人?还是已故的昭宁公主?”
他抬手扶上她的面颊,又缓缓下移,落在她脖颈间,缓缓收紧: “你知道,朕向来没什么耐心,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云凝仰着头,喉间的钳制让她呼吸愈发急促。
窗外暴雨如注,雨水被夜风灌入房间,打湿了二人的衣裳和发丝。
丝丝缕缕的青丝被迫缠绕在了一处。
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云凝止不住抖着。
是她错了,当年不该招惹他的!
“苏玹,”她终于溃不成军,泪水滚落,“我,我听话……你放过他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闻言顿了顿,松开手,好整以暇地直起身,饶有兴趣地看她接下来的动作。
在他的注视下,云凝指尖发抖,缓缓解开束在腰间的粗麻衣带。
衣带飘摇落地,如同暴雨中的残蝶。
男人就这样看着,眼神愈发深邃。
当最后一件里衣滑落肩头时,云凝再忍不住,抱着肩头颤抖着哭出声:“苏玹,你这个疯子!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救了你。”
男人面色骤然沉下去,他抬手锁住她的后颈,狠狠吻上她的唇瓣。
这个吻带着血腥气,直到她快要窒息时,他才抵着她额头哑声道:“可惜晚了……云凝,惹了我,这辈子,你都别再想逃开。”
说罢,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厢房。
云凝被重重丢在榻上,灼热的温度紧接着便覆了上来。
泪水落下打湿了被衾,恍惚间,当年的光景又浮现眼前。
2. 第2章
江平镇地处大明北部边陲,隶属幽州广阳郡。
北面与后燕商道相接,虽位置偏僻,却因着两国互市的便利,街衢间商铺鳞次栉比。
时值六月,晨风都裹着燥意。
街边茶寮换上了盛满冰块的木桶,桶壁沁出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不少赶集的人路过,都要在此饮一杯冷茶顺便听一听书。
茶寮内,说书人醒木一拍,沙哑的嗓音传来:“上回说到,祝家那位云姑娘——”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待四周茶客都屏息凝神,才缓缓继续说道:“八字里带煞,命犯七杀!七岁克死了继父,十岁又妨了生母,十四岁时,订了婚事的未婚夫婿也惨死疆场……”
茶寮旁的青石阶上,一名少女正低头数着所剩无几的铜板。
她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袖口还打着补丁,却掩不住通身的灵气。
乌发松松挽起,鬓边散落几缕碎发,被风一吹,便轻轻扫过瓷白的脸颊。
听到说书人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少女指尖微顿,片刻,朱唇叹出一口浊气,然后将手中铜钱一枚枚收起,收进布包。
这已是云凝本月第三次听同样的本子了。
每当江平镇的说书人没什么新本子讲了,总要拿她“命硬克亲”的故事充数。
这一来二去,反倒让她在镇上成了小有名气的人了。
蒸笼掀开的刹那,糕点的甜香弥漫开来,雾气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云凝颠了颠手中的铜钱,犹豫着要不要买几块豌豆黄。
蒸糕摊紧挨着茶寮,茶寮里说书人把“云凝克夫”的本子翻来覆去讲了几回,摊主刘老四便也听了几遭,他自然认得云凝。
于是和云凝搭话也熟络:“听说镇上刘媒婆前几天给你新介绍了个,这次成了没?”
云凝眼前闪过刘媒婆口中那人,俊俏的小脸黑了几分。
说是成熟稳重会疼人,实则“成熟”是老,“稳重”是胖,“会疼人”是死了老婆的二婚汉。
席间两句话没有说上,那老东西就一口一个“宝贝儿”地叫着要对她动手动脚,好在弟弟祝今宵及时赶来将人轰了出去。
云凝眼睫低垂,下颌绷紧,只冷冷从口中挤出两个字:“黄了。”
刘老四闻言,咧开油亮的嘴,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哎呀,你都这个年纪了,不能再挑了,再挑就成老姑娘了。”
云凝脸色更沉,攥着铜板的手指一紧,倏地将钱按回粗布钱袋里,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诶——云姑娘!”见她转身,刘老四在她身后扬高了声调,从摊子中探出半个身子喊道,“你那豌豆黄不要啦?”
云凝没理会身后刘老四的吆喝,径直朝街角的药铺走去。
还是买点伤药算了。
前几日祝今宵揍了那登徒子,隔天对方便纠集打手报复,饶是今宵再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所幸今宵年轻体壮,筋骨无碍,只是家中的伤药已然见底。
在回春堂多买了些跌打损伤止血的药,云凝包好药包,正要离开,忽闻街市上传来一阵骚动。
循声望去,是广阳郡的府兵列队入城。
“姑娘可还要添些别的?”见她脚步顿住,药铺掌柜上前来问道。
云凝摇了摇头,目光追着府兵匆匆而去的背影,蹙眉问:“怎大清早的,这些官兵便行色匆匆的入城?”
掌柜压低声音道:“听说是昨儿夜里跑了名凶犯,是个亡命之徒,恐继续害人姓命,官府这才急着拿人。”
“可有张贴恶盗模样的告示?”云凝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
掌柜摇头,“这倒没有。”
说着,掌柜觑着她手中药包,面露讶异:“祝小郎君……伤得这般厉害?”
“阿弟总爱习武弄枪,我先备着,有备无患。”
……
离开镇子,云凝加快脚步回了村。
刚到家门口,祝今宵便迎了出来。
少年身上绷带还没拆,走路却带风,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伤没好全就乱窜!”云凝蹙眉轻斥。
“早没事了二姐!”祝今宵咧嘴一笑,日头下,他那张晒成小麦色的脸庞衬得一口白牙格外扎眼。
祝今宵是云凝同母异父的弟弟。
在他们之上,还有一位大姐,名唤祈愿。
云凝四岁那年,母亲带着她嫁给了祝祈愿的父亲祝北川。
彼时祝祈愿已经七岁。
次年,母亲与祝北川生下了祝今宵。
云凝七岁时,祝北川战死沙场;十岁那年,母亲也病逝了。这些年来,全靠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再难的日子也都熬过来了。
如今日子总算好过了一些,长姐祝祈愿也嫁了良人。
“昨夜那人如何了?”将新买的药材塞到祝今宵怀中,云凝抬步往家走。
昨日夜里,家里的大黄狗难产,生了五只小狗,夭折了四只,云凝带着祝今宵上山为小狗立冢时,在山脚下遇到一昏死过去的男人。
男人一身墨色夜行衣,衣料却是上好的云锦暗纹,一看便知身份非富即贵。
云凝不是大善人,不想沾染麻烦上身,她本不欲施救,可弟弟今宵在上前查探后却惊呼:“阿姐,这个人长得好像阿景哥!”
云凝顿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
阿景是云凝前前任未婚夫,三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在同样的山脚捡到了满身是伤的阿景。
彼时他一身伤痕,也失了记忆,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刻有“景”字的玉牌,于是云凝便唤他阿景。
起初阿景连锄头都握不稳,但他学的快也勤快,他会在晨露未干时就去喂鸡,也会在夕阳西下时替她收好晒着的草药。
后来只要有阿景在,家里的杂事云凝就不用操心。
渐渐地,云凝发现这个失了记忆的傻憨憨还挺可爱。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同吃同住,互相照拂,慢慢地便生了情愫。
他们原定过了年便成亲的,只是天不遂人愿,阿景在替云凝外出采药时,意外坠崖,是生是死,再无音讯。
云凝成了未亡人,许久未走出来。
“血好似止住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祝今宵开口打断云凝的思绪,他接过云凝手中的药包,同云凝并肩往屋里走。
云凝闻言脚步微顿,随后加快了步伐,“我去看看。”
推门而入时,潮湿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内光线昏沉,浮尘在斜照进来的光柱中浮动。
本该躺着伤患的床榻上,此刻却空无一人。
“人呢?”云凝蹙眉问。
“不知道啊。”祝今宵挠着头跨过门槛,正左右探看,突然似听到什么动静,转头朝门后看去,紧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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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瞳孔骤缩:“二姐当心——”
门后阴影里猝然探出苍白五指,如鬼魅般扣向云凝咽喉。
云凝尚未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被拽入充斥着铁锈味的怀抱。
散乱的墨发扫过她颈侧,男人唇边未干的血迹在昏暗里泛着光。
“别动……”嘶哑的警告贴着耳畔响起。
男人缓缓抬头,昏暗的光影中,那张染血的面容宛如地狱阎罗。
云凝侧目,正撞进一双幽深眼眸。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这般对视,如坠寒潭。
这人的眉眼与阿景确有六七分相似,可当他睁开眼时,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阿景的眼神总是温暖如春阳,而眼前这人……
云凝喉头微动,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他像一匹蛰伏在荒原上的孤狼,眸中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冷静又冰冷得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
“你们是什么人?”男人开口,声音像是淬了冰。
“你放开我阿姐!”见他这般动作,祝今宵急得眼眶发红,抄起门栓的手直发颤。
云凝强压心头慌乱,冷声道:“我们不过是山野百姓,是昨夜救你性命的人。”
男人思度半晌,墨色的眸子扫过二人,似是信了,才缓缓松开钳制云凝的手。
云凝连忙后退两步,同他拉开些距离。
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她没想到眼前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还能有这么大的手劲。
男人垂首倚墙,阴影吞没了他的神情。
许久,他喑哑声线划破死寂:“……多谢姑娘相救。”
祝今宵此时也跑到了云凝身侧,上下看了看云凝除了颈上的红痕外,没有受伤才放心。
云凝仍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示意祝今宵:“今宵,你去把我买回来的药煎上。”
“二姐……” 祝今宵担忧地看着她颈间的红痕,欲言又止。
“快去。” 云凝语气不容置疑。
少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灶房。
待少年的脚步走远,云凝的目光重新落回角落的男人身上。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乡野田埂间的,你怎会受如此重的伤?”
男人身形好似顿了一顿,片刻才抬头看向云凝,不急不缓道:“在下名唤萧季,家中世代行商,前些日子遭了祸事,家财散尽,又被仇家与债主一路追杀至此……”
行商?被仇家追杀?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不知为何,云凝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怀疑。
几乎是立刻,她想到了清晨镇上匆匆入城的府兵。
她面上不显,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这名为萧季的男人的脸庞、脖颈、裸露的手腕。
都没有刺字。
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难保有些恶徒受官家刺字,不会刺在衣下掩盖的地方。
她不敢草草做下结论,此人好似会一些手脚功夫,即便长得像极了阿景,若引狼入室,她与阿弟得不偿失。
思索片刻,云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端起旁边小几上早已备好的药碗,缓步走向萧季。
一缕日光穿过窗楣在,落在她的眼中,她敛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怀疑。
“该换药了。” 她停在男人身前,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他被血浸染的墨色衣襟上,“衣裳脱了。”
3. 第3章
“萧季”这个名字是假的。
萧是苏玹的母族姓氏,季则指他在皇室中行三的身份。
名字是假的,那套行商破产、被仇家追杀的托辞,自然也是假的。
上个月,大理寺接到安插在幽州的暗桩密报,广阳郡郡守疑似与北境后燕暗通款曲。
而他的长兄,大皇子苏宸被封燕王,封地便是广阳郡一代,极可能也牵涉其中。
或者可以更大胆地猜测,广阳郡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是燕王府在其后操纵。
此案兹事体大,涉及皇嗣通敌谋逆。
如今他兼任大理寺少卿一职,权衡再三,为确保机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入幽州暗查。
然而,广阳郡府终究还是闻到了风声。
昨夜他与手下副官获取密信时,遭遇了截杀,郡府的暗装被当场诛杀,副官在府外接应,大抵没什么事。
他则被暗箭所伤,滚落山崖,听这姐弟二人的说辞,似是被他们所救。
苏玹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穿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她一双眸子清亮,此刻正毫无避忌地直视打量着他。
在上京,哪家闺秀敢这般与男子对视?这女人竟还敢堂而皇之地命令他宽衣!
苏玹心底掠过一丝荒谬与不悦。
到底是粗俗无理的村姑,有伤风化!
“衣裳脱了。”云凝话音方落,手已径直探向苏玹腰间染血的衣带。
苏玹正要出手阻挡,却忽然捕捉到女子指尖细微的探寻之意。
她是在找什么。
心念一转,苏玹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卸了力道,任由那双带着薄茧的小手扯开他血迹斑驳的衣襟。
男人的腰腹至胸膛,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外翻着,伤口边缘处还凝着黑紫色的血痂。
饶是云凝打小便随着母亲习医,此刻看到这样的伤口,后背也忍不住发凉。
这男人真是命大,这些可怖的伤无一没有险险避开脏腑要害,否则,他绝无可能撑到被她发现。
云凝目光逡巡,男人身上,除却这几道新伤,肌理间还交错着不少早已愈合的疤痕。
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云凝蘸着碗中的草药,抚上男人的伤口,看似在清理伤口边缘的血污,实则不动声色地拂过他肩胛、手臂内侧,乃至颈后。
这些地方,皆是本朝律法规定,用以黥面刺字惩戒重犯的常见位置。
但是没有!
触手所及,除了新伤旧疤带来的起伏,男人身上皮肤光滑,并无任何烙印的凸起或异样。
不应该,难倒此人真的只是个被追杀的商人?
云凝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沿着男人腰腹的轮廓,滑向了他裤腰的系带边缘。
“咳。” 男人一声低沉而刻意的轻咳,打破满室的寂静。
云凝的手猛地僵住!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指尖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烫了一下,脸颊腾地烧了起来。
她飞快地缩回手,手指蜷缩进掌心。
“我只是想看一下伤口伤的有多深!”她忙解释,语速快了几分,手下擦药的动作更甚,三两下,便将方才涂抹了半天的伤口都包扎了起来。
云凝仔细替“萧季”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目光不经意扫过他那件破损的墨色外袍。
只见外袍腰带上缀着一颗两枚铜钱大小的玉扣,玉扣样式平平无奇,但色泽通体莹润如凝脂,一看便知不是个廉价的玩意儿,若拿到镇上当铺去卖,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念头一起,她伸手便将那枚玉扣攥入掌心。
“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怒意。
他原本半阖的眼眸骤然睁开,冰冷地望着她握着玉扣的手。
云凝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吓得心尖一颤,面上却强自镇定,扬了扬手中的玉扣,理直气壮道:“你在我家白吃白喝,还用了这许多药,总得付点药钱吧?如今这世道活着都不容易,哪有你跑别人家吃白饭的道理。”
云凝说的不假,这几年广阳郡赋税愈发严苛,每年交完秋税,剩下的粮还得靠大姐补贴才能养的活她与今宵姐弟二人。
如今这“萧季”重伤,一时半会儿痊愈不了,还不得留在这儿吃她的喝她的?
“药钱可以,” 苏玹的视线几乎要将云凝握着玉扣的手洞穿,他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半点情绪,“但这个,不行。”
这玉扣是大理寺所制,其中放着他昨夜里拿到的密信,断然不能交到这村妇手中。
他强压下翻腾的杀意,起身扯过堆叠在一旁的外袍。
昨夜潜入郡府,为混淆视线,他与副官袭桓互换了行头,这一身原是袭桓的衣裳。
窸窸窣窣将衣裳里外翻了个遍,苏玹也没能从中翻出半个值钱的物件来。
“……”苏玹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他是没料到,袭桓果真就这般“两袖清风”,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难倒真是大理寺这些年发的银钱太少了?
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苏玹语气刻意放缓了些:“姑娘有所不知……此玉乃萧家家传之物,世代相传,若在我手中典卖,实为不孝,九泉之下,萧季亦无颜面对先祖。”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暗光,面上摆出几分为难。
但云凝才不管他这些,于她听来,这都是想占她便宜的说辞,她又不是将将及笄的无知少女。
掂了掂手中温润微凉的玉扣,云凝道:“行啊,既是传家宝,小女子也不好强人所难。”
她指尖一收,将玉扣紧紧握住,“那这扣子,我暂且替你保管。等你伤好了,赚足了食宿药钱,再来赎它回去便是。”
她特意加重了“保管”二字,说话时眼神清亮,带着几分狐狸般的狡黠。
苏玹唇齿微动,还想再说什么,话未出口却被院中传来的一道温婉女声打断。
“阿凝!今宵?可在家不?”
云凝闻声利落地将玉扣塞入怀中,朝院外大声应了句“在的”,随后去一旁柜子里扯出一件半旧的粗布男衫劈头丢向苏玹,便再不管他,快步出了房门。
小院里,祝祈愿挎着竹篮立在枣树下,篮里堆着油纸包裹的猪腿肉和满满一兜鸡蛋。
见云凝出来,她急急上前拉住云凝的手,道:“阿凝,姐今早才听说今宵叫人打了!伤得重不?骨头可有事?”
“姐姐别慌,”云凝反手轻拍她手背,“今宵结实着呢,没伤着筋骨,只是受了些皮外伤,都好的差不许多了。”
瞥见竹篮里的东西,云凝蹙眉,嗔怪道:“倒是你,回趟娘家还捎这么些金贵的……”
“说什么胡话!” 祝祈愿轻戳她的额头道,“这世上姐就剩你们两个亲姐弟,不紧着你们紧谁?”
她说着,将竹篮往云凝怀里一塞,眼角漾开暖意,“你姐夫前些日子去矿场时也嘱咐了我,要多照顾照顾你们两个弟弟妹妹。”
云凝心头微暖。
姐夫许一横是个老实人,他虽不善言辞,但吃苦耐劳。
前年去了广阳郡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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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场做工,这般辛苦的活计,他生生坚持了下来,大姐跟了他,这几年眼见着脸上笑意更多了。
云凝掀开油纸嗅了嗅肉香,笑着问道:“姐夫近来可好?”
“他呀,” 祝祈愿轻笑,只是笑意里混着心疼,“上月升了矿场的把头,月钱添了三成,可人也忙得脚不沾地,都旬日没归家了。”
同祝祈愿唠了一会儿,最后话头又落到了云凝身上。
祝祈愿还是将盘旋在心底的话道了出来:“阿凝……东村有个张木匠,是个鳏夫,姐见过他,这人虽说年岁长些,但决计是个厚道人,也有些才学在身上,你要不要考虑……”
话音未落,灶房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
祝今宵端着药碗冲出来,碗底重重磕在石桌上,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大姐!那鳏夫胡子都白透了,当他孙女都嫌老了!二姐怎么能嫁给他?”
少年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瞪得通红,“若因当年那老道的胡言乱语,非要二姐嫁给这种人,我倒不如,我倒不如……”
他左右顾盼,最后指着身前的石桌道:“我一头撞死,也不叫二姐受这委屈!”
云凝垂着头,指尖掐着掌心。
当年那算命老道一语成谶,言她命硬克亲,且若她十八不嫁,将血亲尽殁。
云凝看着祝今宵怒意勃发的侧脸,喉头发干。
祝今宵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骨血至亲,她不敢再去赌。可这十里八乡的男人,远远瞧见她便绕道走,更别提有适龄的男子向她提亲了。
屋内忽然传来窸窣声,还伴着几声男人的闷咳,祝祈愿闻声朝房间看去:“咦,什么声?家里还有客人?”
云凝这才想起西厢今宵屋里还躺着个烫手山芋。
她接过祝今宵手里的药碗,挽着祝祈愿进了屋。
房间中,“萧季”正倚在土炕角落,不知方才又做了什么动作,致使肩上草草包扎的布条洇着暗红。
云凝瞧见他的伤口,蹙了一蹙眉头,但懒得多管他。
将方才祝今宵煎好的药放置在床边小几上后,云凝对祝祈愿道:“这人是昨夜山脚下捡的。”
把男人那套“家破人亡”的说辞囫囵转述后,她又解释道:“娘从前总说,医者仁心,我看他伤得重,不好见死不救,便带回来了。”
“原是这样……”祝祈愿好似还有些不放心,她犹豫地打量着“萧季”,却在目光触及男人的面容时,猛的顿住。
紧接着,她一把攥紧云凝的手腕,将人扯到院里,压低嗓音道:“昨夜里衙里跑了重犯,官兵正四处搜寻,你可知晓?你恰巧昨夜救下他,哪有这般赶巧的事?”
“姐姐放心,我查过他身上并无恶徒的刺字。”云凝挣开手。
“你这般信他?”祝祈愿看着云凝躲闪的眼睛,她们姐妹一起生活十余年,云凝的性子,祝祈愿再了解不过,她无奈叹息,缓声道:“阿凝,你老实同姐说,你救他,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阿景。”
太像了,只要是见过两人的,打眼一看便觉二人至少有六七分相像。
外间的风突然停了。
聒噪的蝉鸣、扑棱的鸡鸭,甚至沙沙的树叶,所有声音在这刻沉寂下去。
云凝沉默不语,祝祈愿望着她低垂微颤的眼睫也再未说话。
“……”
祝祈愿最后轻声安慰嘱咐了云凝两句后便离开了。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云凝才缓缓抬头,她的目光透过西厢窗纸,落在了那道修长的剪影上。
心底的那个念头在这一刻如野草般疯长。
4. 第4章
眼下这人孤身无依,容貌又像极了阿景,且恰好又教她捡到。
云凝摩挲着窗边矮木架上晒干的艾草,指尖被扎的刺痛发烫。
若是能留下他,不仅能破了“克亲”的谶言,还能全了她对阿景的念想……
“咳!”窗内传来压抑的呛咳声,打断了云凝的思绪。
云凝抬眸望去,正好撞上“萧季”倚着床缘望来的目光。
日光好似给他苍白的面颊镀了层金边,掩去了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进的凛冽后,他与阿景……更像了。
……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粗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云凝来到桌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推到“萧季”面前。
嫩黄的蛋花裹着肉沫,混在青翠的野菜间。
这是她特意给他做的,平日她和今宵自己吃,连蛋壳都舍不得多磕一个。
男人目光掠过粗陶碗,又缓缓抬眼看她,半晌,才拿起一旁的汤勺。
苏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将这“其貌不扬”的粥送入口中,他没想到的是,粥的卖相丑是丑了些,味道倒不算差。
正当他要舀第二勺时,桌边的人影忽然笼过来。
“我思量许久……”女子突然开口。
苏玹执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汤勺停在碗沿。
他抬头对上女子精亮好看的双眼,只见她望着他,眸底有藏不住的炽热暗芒。
“我思量许久,”她声线绷得发紧,深吸了一口气后,才一字一字道,“救命之恩,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什么?”苏玹没想到这村妇竟能说出这般出格的话,但很快他反应过来。
上午她姐姐来时院里和她的谈话,他在房中听的差不许多。
苏玹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与不屑,这世上哪有什么命格运势,只不过都是些江湖术士编造出来骗人的罢了。
这些话都能信,果然是个愚钝村姑。
“婚姻大事,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搅动粥里的粥羹,碎蛋花被勺子捣碎,“萧季不敢自己做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凝扬声,“你如今伶仃一人,举目无亲的,哪里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男人的敷衍之意不难听出,云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恼意,道:“我劝你最好再考虑考虑,反正这里不会留无用之人。”
言下之意,他若不答应,她便不会留他。
说罢,不等男人的回复,云凝便扭身出了房间。
……
日头西沉时,云凝正俯身拾捡白日晾晒在架子上的药草,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砰!砰!砰!”
紧接着,陈旧的院门便传来被敲击的震颤声。
“谁呀,不要敲了!”云凝正要起身去开门,“轰!”一声,木门就被人自外面一脚踹开,门轴断裂的木屑四处飞溅。
紧接着,七八个身披黑甲的兵丁便闯入院中,兵丁之后,刘媒婆扭着肥硕身躯走到前头,染着蔻丹的手指直戳着云凝:“军爷,这就是云凝。”
云凝被这莫名的阵仗吓了一跳,双手一松,怀里晒干的草药簌簌掉落地上。
为首的官兵队正按着刀柄踏前一步,一双铁护腕在夕照下泛着冷光,刀刃出窍半分,好似只要云凝一个不配合,便要身首异处。
“你是云凝?”
“是……”云凝颤声应是。
“今日晨间,你可曾在回春堂购得一些血竭、白及?”
“……是。”
“作何用途?”
“我……”云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慌,解释道,“前几日,阿弟今宵与人斗殴受了些皮外伤,家中止血化瘀的伤药见了底,今晨我才去镇上买了些收敛止血、消肿生肌的药草。”
云凝说着,怕官兵不信,一把扯过身前的刘媒婆,道:“今宵受伤之事,刘媒婆也知晓,不信官爷可以问问她。”
那为首队正扭头看向刘媒婆,刘媒婆挠了挠头,谄笑说:“倒是有这一出。”
正巧在此时,门外传来少年清亮的呼喊声:“二姐,我回来了!”
祝今宵赤着精瘦的上身跨过破门,小麦色的脊背上缠着几块染血的麻布,肩头还扛着半人高的柴捆。
进门瞧见家中这般阵仗,他愣了愣,连忙丢开柴捆,两步蹦到云凝身侧,问道:“怎么回事,二姐,出什么事了?”
云凝瞧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胳膊肘轻戳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让你这两日老实待在家里,怎又摸出去拾柴了!”
祝今宵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我都好差不多了……”
队正目光扫过祝今宵肋下青紫的淤伤,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似是信了云凝方才的说辞。
他收刀入鞘,顿了一顿,又对着云凝、刘媒婆一同问道:“近日你们有没有见过打眼一看便知是外乡的人,且受了伤、官话说的极好的?”
“不曾不曾。”队正此话一出,刘媒婆便连连摇头撇清关系。
倒是云凝迟疑了起来。
外乡的、受伤的、官话说的好的……
云凝瞥向西厢微微晃动的草帘,那里倒是有个与此完全相符的人。
然而,喉头滚动间,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话:“不曾。”
云凝脸上细微的表情自然逃不过这些经验丰富的官兵的眼。
队正眯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又抬头审视了一眼院中的几间砖房,忽而出声问道:“这几间屋子里,可还有其他人?”
不给云凝回答的机会,他抬靴碾碎地上的药草,扬声吩命令:“搜!”
其余士兵得了命令,立刻扑向屋舍,为首者直接抽刀一把劈开西厢草帘。
官兵撞开西厢房门时,苏玹正坐在老旧的木桌旁。
粗陶杯沿抵在他唇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下颌。
一身洗得发白且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裳裹在他身上,却似粗麻裹着玉山,难掩其姿。
“他是何人!”队正进门,刀锋直指苏玹喉间。
铁甲摩擦声里,云凝的指甲掐进掌心,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解释。
苏玹却连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杯底轻叩桌面,发出一声清响。
“几位官爷这是作甚?”他抬眼的瞬间,几个官兵被他周身寒威逼得后退半步。
“昨,昨夜重犯越狱!”队正强提气势,“凡面生者皆需盘查!”
刘媒婆踮脚抻脖,瞧见苏玹面容,开口道:“老婆子保媒十年,从未见过这郎君,他不是本乡人!”
云凝被挤在一旁,心中擂鼓,就在犹豫要不要与“萧季”撇清关系时,男人突然起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她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浓烈的药草气混着男子体温扑面而来。
刚要挣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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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拂过她鬓边碎发,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耳后。
云凝身子瞬时僵住。
“俺是凝丫的未嫁婿。”地道的幽州土腔在云凝耳畔响起,“俺俩爹当年在幽州军里,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那时候他们亲定的娃娃亲。”
他掌心滚烫,贴着云凝后腰,目光却沉静如古井,“后来凝丫爹战死,俺爹瘸着腿回来做点皮货买卖,天南地北的跑,亲事就耽搁了。”
“放屁!”刘媒婆尖声打断苏玹的话,她望向持刀的队正解释,“三日前俺还给云凝说过媒,这人俺绝计从前没有见过,他能是凝丫哪门子……”
“家里遭了祸事,家业叫人烧光了,俺才回来投奔的媳妇。”苏玹截过话头,每个字都落得铿锵,他对上队正探究的眼,不急不缓道,“既然官爷说是重犯出逃,那官爷手中应当有犯人的肖像,若官爷还怀疑,不如取出肖像对比一二,便知萧季是否是昨夜逃走的恶盗。”
云凝在他怀中僵如木石,心底诧异这人扯谎时竟也这般平稳如常。
队正别开与苏玹对视的目光,思索片刻,还是抽出了怀中卷边的海捕文书。
昏光里,画上画着一人,那人模样虽也周正,却与眼前清峻如竹的男人判若云泥。
刘媒婆踮着脚,抻长脖颈想偷瞄那卷文书。
瞥见刘媒婆的动作,队正脸色一变,一把将画像摁回胸前甲胄,推开人大骂道:“腌臜婆子!这也是你能瞧的?”
“哎呦军爷!”刘媒婆被推的一踉跄,拍着大腿叫屈,开口谄笑道,“老婆子成日走街串巷的,若是认得那杀千刀的恶盗模样,头一个便去衙门报信领赏哩!”
队正自然不可能将这文书给她看。
毕竟那海捕文书上画的可不是什么恶盗,而是大理寺少卿副官袭桓的肖像。
这边乡镇有不少学子科举中第入京的,大理寺又时常外出行走,在京中任职的,十有三四见过袭桓。
若是肖像传出,难保不会碰到这些回乡省亲的,若让他们认出来,上头怕是得要他小命。
“滚!”队正抬靴将媒婆踹了个趔趄,不打算再就留,转身收兵,“我们撤。”
兵丁得了命令列队离开,刘媒婆瞧见官兵离开,也急急追了出去。
待旁人尽数离开后,云凝一把推开“萧季”,冷冷注视着他,沉声道:“我倒没想到,萧公子撒谎也是无需打草稿的。”
“萧季”被推得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后自然落座,拎起粗陶壶续了半杯热茶。
“姑娘息怒,”他吹开浮沫,声音沉静,“实不相瞒,在下身上背着通州三家钱庄的印子钱,利滚利早过了千两,如今这般,也是迫不得已。”
他虽是这样说,声音中却听不出半分害怕。
抬眼时,昏黄的暮光穿过窗棂,在他面上投下一道阴影,掩了他眼底的神情:“若被官府盯上押回原籍……我怕是要在死牢里烂成枯骨了。”
“可你的官话怎说的这般利落?”
“往来京畿十几载,”茶盏叩在桌上,“萧季”对上云凝探究的视线,道,“若操着幽州土腔去谈上京的买卖,京中贵人也听不懂。”
似看出云凝的顾虑,他忽然倾身向前,药草气息混着茶香将云凝笼罩:“官兵既已验明在下的正身,姑娘还怕我这‘未婚夫’,夜里变成杀人的恶盗不成?”
“未婚夫?”云凝只抓住这一词汇,她蓦地看向“萧季”,“你这是答应了?”
5. 第5章
昏黄的光晕里,一室缄默。
就在云凝以为得不到回答,正要转身时,却听身后传来沉静的应答:“是。”
她转身,“萧季”的目光落入她的眼底,他道:“姑娘先前说的在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广阳郡府府兵既然已经查到了这里,这时他若离去,反而更会引人怀疑,如今倒不如借这村女当作幌子,既可以探查郡守通敌的实证,又能伺机联络袭桓,更何况……
苏玹看着眼前的人,更何况玉扣也还在这女人的手里。
听到男人的回答,云凝反而陷入深思。
这人先前还一口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拒绝,现下这般简单就答应了,着实有些古怪。
但……他答应留下来,不正是遂了她的意?
算了。
“……吃饭。”云凝猛地掐断心中猜疑,一手按在桌上,震得案上碗碟发出脆响,惊得一旁祝今宵缩了脖子。
一顿晚膳,桌上几人吃的各怀心思。
用完饭,云凝收拾完碗筷,见“萧季”还坐在堂间,于是指了指堆满杂物的南厢房,对他道:“今夜你睡那屋,今宵待会儿会去收拾出来。”
南厢原本是祝今宵的住处,大姐祝祈愿出嫁后,他便搬去了西厢房,而原本的南厢便改做了柴房堆了杂物。
祝今宵进去胡乱抱走了几捆干草,露出墙角一张瘸了腿的板床,便也算是收拾了。
苏玹踏进房门时,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
入眼可见虫蛀的木板床架在土坯上,旁边还堆着生锈的犁头,梁上悬下的蛛网正扫过他额发。
“窸窣……窸窣……”啃噬声从柴垛后传来,似乎是被嘶哑的开门声惊吓到,一道灰影倏地从杂物之间蹿过,细长的尾巴扫过苏玹沾泥的靴面。
苏玹蹙起眉头。
他指尖拂过方才祝今宵擦拭过的桌面,捻了捻沾上的污渍,眉心拧出深痕。
不说三皇子府邸的柴房,便是大理寺最下等的牢狱,也要比这地方体面些。
苏玹忍了好忍,才勉强和衣在床板上躺下,这般躺着,甚至还能从屋顶缝隙中看到黑云半遮的月亮。
屋漏偏逢连夜雨,屋顶的确是漏的,半夜时分也确实下起了雨。
初时只是零星“嘀嗒”,但很快,雨水如注,半张床榻都被打湿了。
苏玹本来就无甚睡意,这下完全清醒过来。
沉默半晌,他豁然起身,踏过床板下的积洼,推门而出。
……
苏玹踩过坑洼的泥地,推开了陈旧的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浓云裂开一道缝隙,零碎的月光淌过窗棂,落在云凝沉睡的面庞上。
榻上的女子呼吸绵长,对闯入房间的男人浑然不觉。
苏玹心中盘算着,要尽快取回玉扣中的密信。
将桌上一一检查过后,便知玉扣不在明处。
正当他转身欲找寻其他地方时,胳膊突然拐到一对依偎的泥娃娃。
咔哒!
彩漆斑驳的小人儿在桌面翻滚了两圈,男娃娃的斗笠撞上女娃娃的裙裾。
苏玹身子瞬间绷紧,转头瞧向床榻,却见云凝只是咂了咂嘴,侧脸陷进蓬松的枕头里。
松一口气的同时,他的视线也落在榻上起伏的身影上。
玉扣如若没有放在外面,兴许便是被这女人贴身藏着。
云凝睡得其实并不安稳。
她梦见六岁时,母亲带她和祝祈愿去校场探望祝北川。
就在她在校场外等待时,马场那头忽然冲来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它鬃毛炸立,碗口大的铁蹄卷着烟尘直冲她而来。
高大的马匹抬起健壮的马蹄,在她面前落下一片阴翳,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碾碎。
惊惧让云凝骤然睁眼,咫尺之处,一双淬着寒星的眼眸正悬在黑暗中,在云凝睁眼之际,直直对上她的双眸。
“唔——!”尖叫尚未脱口,一只带着夜露凉意的大手已死死捂住她的唇齿!
男人绞住她所有的挣扎,滚烫的呼吸裹着雨后的水汽。
湿透的衣袖贴着她颈侧滑下,冰冷的布料之下,是他灼热的体温。
“别出声。” 低哑的嗓音伴着屋外淅沥的雨声荡在黑暗里,“萧季”压低嗓音开口,“是我。”
云凝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掌心撤离的瞬间,她一把将覆在身前的男人推开,然后猛地拽过棉被裹紧全身,开口气的声音发颤:“你!!登徒子!深更半夜摸进姑娘闺房……你下作!”
昏暗中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萧季”闷哼一声,开口:“让未婚夫婿睡柴房,这事传出去,怕旁人不是说我下作,而是要戳你的脊梁骨了。”
他侧身,不着痕迹与云凝拉开了些距离,似是方才扯到了伤口,动作有几分僵硬,“更何况……柴房漏的雨比外头还大,我如何睡?”
似是要印证他说的话一般,“萧季”话音刚落,天际便落下一道惨白的电光。
朦胧昏暗的房间里,就着片刻的光亮,云凝看到男人侧着身,湿透的衣裳勾勒出他绷紧的身形。
这一刻,眼前的男人,仿佛与当年她半夜高烧时陪在床边照料的那个阿景重合了。
那也是个夏日的雨夜,她白日里淋了雨,晚上便高烧不起,是阿景夜里淋雨背着她去看病、拿药,然后伏在床榻边哄她睡觉……
云凝眼眶忽然便湿润了。
她吸了吸鼻子,鬼使神差地,喃喃道:“算了,留下吧……”
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可“萧季”已掀开屋角堆放的干草席,径自铺在地上躺下了。
“……”
“……”
屋外惊雷阵阵,雨声也越发大了,云凝彻底没了睡意。
一夜无眠。
次日,祝今宵揉着眼推开堂屋门,正巧撞见云凝房帘掀起。
在她身后,“萧季”扶着门框踏出,面色比昨日还惨白了几分,还有他肩上昨日已包扎好的伤口,好似又渗了不少血出来。
“二姐!你!你们!”少年手里的木盆“哐当”砸地,预备洗脸的水泼了满鞋。
他已不是七八岁幼童,一些男男女女的东西,他也半开窍了。
祝今宵看看云凝,又看看“萧季”,然后将木盆放到一边,两下跳到云凝身侧,拽过云凝袖口,压低声音道:“二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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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做了什么?他怎这副模样?这……即便是怕他跑了,霸王硬上弓,也该等他伤好一些呀。”
云凝听他这话,娇俏的小脸瞬时黑了,她一把揪过他耳朵,道:“你小兔崽子胡吣什么!他半夜嫌南厢房漏雨躲进了我屋里,自己崩开了伤口,与我有什么关系!”
“哎呦哎呦,我知道了二姐!”祝今宵哀嚎,“你手劲儿轻一点。”
云凝被祝今宵这般误解,脸上火烧似的,她瞪了一眼躲到一旁揉耳朵的弟弟,道:“今夜起他随你一起睡西厢!”
……
这场雨自昨夜便未停歇,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茅草屋顶,檐下挂起的水帘已连成白茫茫一片。
已近晌午,雨势非但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将院里的黄土都泡成了泥浆。
云凝踩着草鞋蹚过水洼,推开南厢门时心猛地一沉。
只见屋顶原先漏雨的细缝,此刻已撕裂成两个窟窿,雨水倾灌如注,墙角堆放的柴垛有一半已经吸饱了水。
云凝心底焦急,六月才刚开了个头,往后还有整整三个月的雨季,这柴火湿了怕一时半会儿晾不干,届时他们煮饭烧火都是问题。
这屋顶,要尽快补上。
听云凝说要补屋顶,祝今宵卷起袖子便要上。
只是还未走出门,便被云凝一把扯了回来。
“不用你。”她已束好衣袖裤脚,披好了雨披,“你这伤口,沾了雨水要溃脓的。”
云凝说罢,不等祝今宵回应,便迈进雨幕,去扛搭在院里的竹梯。
豆大的雨点砸在油毡雨披上噼啪作响,汇成细流灌进她的后领。
即便正直盛夏,整人浸在雨中,也禁不太住这夏雨的寒凉。
云凝在雨中搭好梯子攀爬时,那截露在蓑衣外的小腿已冻得发青。
湿透的鬓发黏在苍白的颊边,雨浇在脸上,完全模糊了视线,就在云凝眯着眼摸索房檐时,一股劲风乍起,风卷着茅草和雨水猛的抽在她脸上。
云凝鼻头一酸,险些没掉下梯子。
“姐——抓牢啊!”祝今宵的嘶喊混着雨声传来。
云凝反手抹了把脸,腾出左手胡乱向后摆了摆,示意他放心。
屋檐下,苏玹望着雨幕外的纤细身影,俊眉不自觉地蹙起。
他看着她熟稔地铺开稻草,用砖石压实边角,再利落地扯过麻绳捆扎,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股利落劲儿,全然不像他印象里那些养在深闺的京城女子。
最后一道绳结系好,女子朝这边转过头,露出一抹灿然的笑来。
“好啦,我这就下去。”她在雨中道。
偏在这时,狂风又起。
这次云凝没了方才的好运,梯子连着她人一同被掀翻,她的身子如同断了翅的飞雁,重重砸进院里的水洼里。
“姐!”祝今宵这时哪还顾得什么伤口沾不沾水的,他忙扑进院里想去将云凝扶起。
泥水里的人影却颤巍巍自己撑起了身子,她拧着衣摆哗啦啦挤出一股泥水,朝祝今宵咧出个狼狈的笑:“没,没事儿。”
云凝说着没事,眼眶却是泛着红,苏玹在屋檐下看的分明,她背在身后的右手不住发抖,腕骨肿得老高。
6. 第6章
午膳过后,疾风骤雨总算敛了势头。
厚重的阴云渐渐散开,日头从云隙里探出来,水珠顺着茅檐滴答坠入陶盆,溅起细碎的水花。
祝今宵今日要去镇上做小工,雨势渐小时便打着油伞出了门,而云凝用了午膳便一人回到房里,半天没有动静。
想起今晨她自梯上跌落,苏玹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毕竟这段时日还得借她藏身,思度半晌,他还是决定去看看她的情况。
脚步刚到东厢房前,却见房门只是虚掩着,留了道窄缝。
苏玹本想先叩门示意,目光不经意扫过那道缝隙时,扣门的动作却猛地顿住。
门内榻上,女子披散的青丝拢在颈侧,一方素色衣襟滑落肩头,露出的肌肤在昏暗中泛着莹润的雪白,像落了层薄霜的玉。
只不过,那白玉般的肌肤间,狰狞地盘踞着大片青紫淤痕,最深处的瘀血已泛出墨黑,边缘肿胀如发酵的面团。
此时女子完全没有留意到他,她正艰难地扭着身,别扭地将化瘀的药膏一寸一寸涂抹在伤处,像一只缩在角落舔舐伤口的猫仔。
苏玹的视线落在在那一道道汗湿的淤痕上,半晌,转身离去。
云凝养伤那几日,院门都没出过,待阶前的青苔倒滋出些新绿时,她才挎着竹篮去了趟市集。
回来时石碾子旁正围坐着几个婆子,絮叨声顺着风飘过来传入耳中,云凝才知道,她有未婚夫这事已传遍了村里。
“要我说啊,她这门亲事,不出半月就得黄。”穿蓝布褂子的婆子磕着瓜子,声音压得低。
“我倒是听说,先前祝家大姐给她看了个老木匠,难倒这么快就定了?”另有一人开口。
“我估摸着也差不许多,除了娶不着媳妇的老鳏夫,便是有啥隐疾的,不然谁敢招惹这女煞?”
“……”
云凝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竹篮把手硌得掌心生疼。
她脚步没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没听见那些嚼舌根的话,径直从老槐树下走了过去。
另一边,云凝家中,早有不速之客登门。
祝今宵看着眼前的几个女人,如临大敌。
他横臂挡门,将几人牢牢拦在门外,道:“我姐出去了,要找她改日再来!”
说罢,他就要关上院门,可堵在门口的几个女人早已瞅准空隙,嬉笑着往门里挤。
祝玥玥将半筐发霉的鸡糠“咚”地砸在门墩上,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细细用胭脂修饰过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凝妹妹没回来我们进屋等她便是,今宵你怎这般不会来事?难不成姐姐们还能偷你家东西?”
“就是。”她身后与她同来的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女人一边搭腔,眼珠一边滴溜溜往院里瞟,“听闻凝妹子前几日定好了亲事,这未嫁婿已在家中。都是一个村的好姐妹,玥玥姐一听说,便叫上我们带了礼物来贺喜。”
什么好姐妹?平日里在二姐背后嚼舌根最欢的就是你们这几个长舌妇!
祝今宵瞥了一眼她们带来的“礼物”,篮子里的烂鸡糠中还蛄蛹着蛆,胃里一阵翻腾。
但眼前这几个女人,个个要比他年长五六岁,身量也壮实,他心中敢怒不敢言。
见祝今宵杵在那儿不吭声,祝玥玥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钗上的珠花跟着晃了晃,抬脚就往门里硬闯。
她今日来,就是来看云凝笑话的。
一个顶着克夫克亲名声的丫头,还找什么未婚夫婿?
祝玥玥讨厌云凝。
村里别家姑娘打小哪个不是在家学做针线、伺候兄弟的?偏云凝家倒好,把个丫头片子当宝贝似的疼,吃穿用度不比小子差。
但那又怎样,祝家这夫妇二人,还不是被她克死了?
更叫人窝火的是,听说这丫头的亲生父亲还是京城的贵人,从前京里来人探望,带的那些绫罗绸缎、新奇玩意儿,她们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想到这里,祝玥玥心中更来气,扬手就把祝今宵拨到一边,抬脚便要往院里闯。
“不准进我家!”祝今宵张开双臂就要拦她,可一边守着的几个女人早有防备,见状一拥而上,推的推、拽的拽。
到底祝今宵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几下拉扯,就被人猛地一甩,“咚” 地摔在泥地上。
看着冲进家里的背影,他只能倒在地上,红着眼扁着嘴喊:“不准进去。”
几人风风火火闯入家中,祝玥玥勾着唇角,走在最后。
正堂里静悄悄的,最先迈进去的两个女人不知撞见了什么,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直勾勾盯着窗下。
祝玥玥嗤笑一声抬脚跟进,以为云凝这次的未婚夫又是什么歪瓜裂枣,撇嘴道:“让我猜猜,这次是缺只眼的还是瘸条腿的?再不然,是六十岁的老头子?”
话音未落,她刚走到堂前看清景象,脸上的讥诮骤然凝固,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房间昏暗的阴影里,八仙桌边,坐着个男人。
男人乌发用木簪端正挽着,半旧青衫掩不住通身清贵,窗外探进的海棠枝在他肩头投下碎影,执书卷的指节如玉雕般扣在泛黄的纸页间。
听到声响,他缓缓抬起头,眸光如深潭般沉静无波。
祝玥玥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气度的男人。
不是村里汉子的粗粝,也不是镇上秀才的酸腐,倒像话本里走出来的天命公子,举手投足都带着三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
祝玥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公子可是云凝姑娘的未婚夫?”这等人物,怎么会是云凝的未婚夫?
苏玹目光扫过这几人,眉峰微蹙:“你们是何人?”
祝玥玥不甘心地拢了拢衣襟,捏着嗓子福了福身,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小女子祝玥玥……”
苏玹却没兴趣听她多说,开口声音不高,却满是凉意,“未经允许擅闯民宅,按照大明律法,可直接按盗贼论处。”
听苏玹这样说,祝玥玥心头冒火,胸口剧烈起伏。
可抬眼目光触及苏玹那张脸时,眼底的愠怒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连嘴角都勉强扯出半分假笑:“郎君莫怪……我们几个与凝妹妹自小一同长大,是村中的姐妹,听闻妹妹得了未婚夫,这才登门拜访……”
“原是贺喜。”苏玹指尖漫不经心划过书页边缘,“既来道喜,按幽州礼法,你们当赠一匹细棉、两斗新麦作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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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视线扫过祝玥玥臂弯的竹篮,“不知诸位……备的何等厚礼?”
祝玥玥被看的不自在,想将篮里的糠藏在身后,却还是没逃过苏玹的眼睛。
他轻笑道:“姑娘送的礼物,倒真是与你十分相称。”
“你!”祝玥玥脸上红白交加,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她也不藏着了,直接道,“郎君可知你这未婚妻乃天煞命格,她不仅克死她的爹娘,还克死了几任未婚夫婿,你若是与她……”
啪!
没等她话说完,一挂沾着泥浆的豆橛子忽然狠狠抽在她脸上。
祝玥玥尖叫一声,珠花发髻被抽的散乱,她捂着被抽出两道红痕的脸,转身恨恨地看向来人。
云凝正将装满菜的篮子往地上重重一撂,她秀眉紧蹙,满面怒意,抄起一旁堆着的扫帚往前一搡:“你们几个还敢来我门前找事,当我是豆腐捏的?”
扫帚头直戳到祝玥玥鼻尖,惊得三个村妇尖叫着跳开,云凝怒道:“还想挨揍是不是,赶紧滚!”
几个女人连滚带爬蹿出院门,祝玥玥散乱的桃红裙裾被门槛勾住,“刺啦”裂开半幅。
总算清净了。
云凝手上卸了力道,将扫帚丢到一旁。
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抬头,正好对上桌边男人幽深的双眼。
男人仍端坐桌畔,眸光沉沉看着她。
方才被压下的一股恼意又蹿上心头,云凝踢了一脚地上祝玥玥留下的糠,对“萧季”吩咐道:“别整日在家呆坐着了,白吃白喝当大爷?跟没你事似的……去,拿这糠拌了野菜喂鸡鸭去。”
“……”
苏玹长这么大,自认未曾遇过难事。
从前弘文馆问学,他是皇子中最拔尖的;习武练功,他亦得老师赞赏。
纵是大理寺的棘手悬案,到他手中也能迎刃而解。
可今日,他实实在在遇上了难题。
后院里,苏玹盯着那袋蠕动着蛆虫的霉糠,指节捏得泛白。
待他打开鸡圈矮门,七八只鸡突然炸开翅膀扑来。
他疾退半步踩进水洼,圈中大白鹅早已抻着脖子,尖喙狠狠叼住他腰间系带,险些将他腰带叨开。
“松口!”他挥起木瓢欲砸,其中糠粉却簌簌洒了满身。
鸡群趁机疯抢他鞋面的糠屑,他被挤得踉跄,险险扶住柴垛,袖口登时挂满蛛网。
云凝在一旁瞧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只觉无语。
“去去去!”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扬声跺脚惊退鸡群,夺过“萧季”手中的木瓢扬手一撒,糠如雨点落进食槽,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鸡鸭瞬间温顺回到巢中。
“这都不会,你学着点!”云凝拽过苏玹的手按在木瓢上。
苏玹一怔。
女子的小手半包着他的手背,她与他靠得极近,一股清清爽爽的皂角香顺着风飘过来。
“糠三成,麸两成。” 她教得认真,“扬料要这样……”
带着薄茧的小手包裹住他的五指,倏地向半空划出圆弧,霉糠混着草屑纷纷扬扬落下。
苏玹僵着身子没动,方才被鸡鸭搅乱的心绪,莫名静了几分。
7. 第7章
苏玹是个聪明的,喂鸡喂鸭的窍门一学就会,自此,喂鸡喂鸭喂鹅的活计便全归了他。
挺拔的身影煞有介事地在鸡圈里“咕咕咕”唤着鸡,与周遭格格不入。
云凝倚在柳树下,目光掠过男人忙碌的侧影,不禁又想起了阿景。
那时家里的鸡鸭都格外亲阿景。
他来喂食,甚至无需出声,只消将篓沿轻轻一叩,鸡鸭鹅便如得了号令,纷纷围拢过来。
他会抓一把糠,摊开掌心,让胆大的芦花鸡啄食,眼角眉梢都染着温煦的笑意。
末了,总不忘转头看她一眼,待听到她一句夸赞,这才满意地摸摸那鸡脑袋。
……
“起开,别啄。”直到“萧季”不耐地出声,云凝才骤然从回忆中抽离思绪。
她瞥了眼还在与鸡鹅“缠斗”的狼狈身影,抿了抿唇,叹了口气,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前院。
待云凝的身影消失在柴扉后,苏玹停下了手中撒糠的动作,对着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沉声道:“出来吧。”
话音甫落,一个身着深青色劲装、身形精干的男子从阴影中快步走出,行至苏玹近前约三步处停下,拱手躬身,行的是标准的官礼,开口敬道:“殿下。”
来人正是他的副官,袭桓。
袭桓行完礼,直起身,目光落在苏玹身上时,愣了一愣,紧接着一个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噗嗤……”
眼前这位,哪里还是他那位在公堂之上明察秋毫、令宵小闻风丧胆的三殿下?
一身粗陋且不合身的麻布短褐,沾着尘土与可疑的污渍,几根灰扑扑的鸡毛滑稽地粘在肩头和袖口,若非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和眉宇间沉淀的锐气未减,袭桓几乎要以为认错了人。
“殿下,您这身打扮,实在是……嗯,别出心裁!不知有何深意?”他忍了好忍,才憋着笑,一边假装严肃,一边斟酌着措辞地问出口。
见他这副模样,苏玹本就郁结的脸色瞬间又沉了几分。
他不耐地抬手掸了掸肩上的鸡毛,沉声道:“权宜之计罢了。”
袭桓记起苏玹传来的消息,脸上的笑意蓦地一收。
那夜行动,为转移广阳郡府视线,他与殿下临时互换了行装,殿下潜入府衙取信,他则在外接应。
不料风声走漏,对方早有埋伏。
他守在外边未被察觉倒还好脱身,殿下却受伤跌下山去。
想到这里,他忙收起嬉笑,上下打量着苏玹,“对了,殿下伤势可有大碍?”
那夜之后,他遍寻不着,几乎以为……
“无妨。”苏玹言简意赅,“被这户人家的姐弟所救,已无大碍。”
听闻此言,袭桓悬着的心才重重落回实处,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苏玹下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只是,广阳郡府通敌后燕的那封密信,现下在方才那女子手里。我留在此处,一为取信,二为就近探查广阳郡情况。”
“密信在她手里?”袭桓立刻紧张起来,那封密信是坐实广阳郡府谋逆通敌的铁证,不容有失,他按住腰间刀柄,急切问道,“殿下,可要属下即刻去取来?或是直接将那女子拿下审问?”
“不可。”苏玹断然否决,他望向不远处的三间低矮砖房,眸色沉沉,“此时行动,怕会打草惊蛇。”
……
云凝回到了院中,将晒好的衣裳一件件收下。
叠好衣物送进卧房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只见角落堆着一个老旧的木箱。
木箱上蒙着厚厚一层灰,边角的漆皮早已斑驳,显然许久未曾动过。
她沉默片刻,终是上前矮下身子,拂去箱子上的浮尘,“咔嗒” 一声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静静躺着一件崭新的男子衣袍。
手心拂过那衣袍的一瞬,云凝呼吸一窒,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取出、抖开。
靛青色的布料上,绣纹的针脚带着生涩的痕迹,袖口处还差着一小截未完工的银线。
这件衣裳是几年前,她瞒着阿景偷偷缝制的。
那时她绣工拙劣,不知拆了多少遍,指尖被扎得满是细小的针眼,只为给他送上这份惊喜。
可偏就在衣裳即将完工之际,阿景却在进山采药时不慎坠崖,从此杳无音讯,连尸骨都未曾寻回。
云凝紧紧攥着那冰凉的布料,指节用力到泛白。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取过针线笸箩,带着那件衣袍走到院中。
这些日子,“萧季”身上穿的,一直是今宵的旧衣。
虽说今宵的衣裳一般都做得宽大许多,以便好省着多穿几年,可“萧季”身形还要比今宵长出许多,今宵的衣衫套在他身上,袖口裤脚还是短上一大截,看着不伦不类的。
“萧季”的身形看起来与阿景差不多,这件衣裳压在箱底也是蒙尘……
云凝叹了口气,算了,便宜他了。
苏玹踏进院子时,云凝正坐在老枣树下缝补那件衣裳。
最后一针收好,她利落地咬断线头,站起身,将衣袍轻轻一抖,布料在夕阳下舒展开。
“试试这件衣裳合不合身。”她抬眼向这边瞟过来,将衣裳递向苏玹。
苏玹没有多言,接过衣服便披在身上。
靛青色的粗布袍服意外地合衬,肩宽腰窄,仿佛为他量身定做,袖腿长短也刚刚好合适。
云凝打量了他两眼,又拿起搭在石桌上的腰带,走到他面前。
她微微倾身,双臂环过他腰际,为他仔细系上束带。
那一瞬,女子发间清浅的皂角香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萦绕在苏玹鼻尖,让他身形微微一滞。
很快云凝便系好腰带,她退开两步,同苏玹拉开距离,只是目光还一瞬不瞬地黏在他身上。
女子在打量着他,眸光清亮,一双星眸中带着隐隐的,不可察觉的笑。
被她这般专注地瞧着,一丝莫名的局促爬上心头。
苏玹不甚自在地扯了扯衣襟,目光转向别处,轻咳一声,避开她灼灼视线,低声道:“咳……多谢。”
听到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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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声音,云凝唇角笑意一滞,立刻回过神来。
没想到这衣裳穿在他身上竟如此合身,若是阿景……
她心底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若是阿景穿上该多好。
云凝暗暗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坐回石凳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利落,对眼前“萧季”道:“麦子快熟了,今年姐夫在铁矿上忙,回不来,今宵又要去镇上帮工,收麦子只能靠你我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身上崭新的衣袍,解释道:“你是我的‘未婚夫’,顶着这名头出门,总不能再穿得露胳膊露腿,惹人笑话,给我丢脸。”
眨眼便到了收麦子的日子。
田间金黄的麦浪翻滚,地头上一片繁忙景象。
农人挥汗如雨。男人们光着膀子奋力收割,女人们麻利地捆扎麦束,连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后面拾捡遗落的麦穗。
天气酷热难当,毒日头悬在头顶,烤的泥地都有几分烫手。
好在“萧季”学割麦子学得极快,熟悉了之后,动作甚至比一些老把式还利落几分,省了云凝许多口舌去教。
原本是“萧季”在割,云凝跟在他的身后去绑,然而这暑气实在逼人,没过半个时辰,云凝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额上的汗珠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想喝水时她才猛然想起,出门时竟忘了带水囊!
又坚持了不到一刻,她便实在熬不住了,只得直起酸痛的腰,对旁边正挥镰的“萧季”扬声道:“你且先忙着,我回去取水来!”
说罢,她也顾不上许多,转身便往地堰上走。
祝玥玥家的地头就临着云凝家的地。
祝玥玥本悠闲地坐在树荫下乘凉,她一直留意着云凝这边的动静,此刻眼见云凝独自离开地堰朝村子的方向走去,留苏玹一人在田间,心念一转,露出一抹姣笑。
她爬起身,拎起身边用布巾盖着的盛满清甜井水的陶罐和一包油纸裹着的精致点心,扭着腰肢,就向“萧季”所在的麦田款款走来。
扭到苏玹近前,她掏出一方帕子,作势就要往苏玹汗湿的额角擦去,身子也若有似无地贴靠过来。
苏玹手中镰刀骤然一顿,几乎是立刻侧身避开。
祝玥玥扑了个空,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却也不恼,反而借势挺了挺丰腴的胸脯,声音愈发甜腻:“哎哟,萧季哥哥,瞧这大日头晒的,累坏了吧?渴不渴?饿不饿?我这儿特意带了井水和自家做的细巧点心,你快歇歇,尝尝?”
苏玹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冷冷瞥了她一眼,薄唇吐出两个字:“不用。”
随即手腕一沉,锋利的镰刀再次划开麦秆,刷刷作响,仿佛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这番彻底的漠视,如同热油浇在祝玥玥妒火中烧的心上。
凭什么这般的人就看上了云凝那死丫头?
她盯着苏玹那副冷硬不为所动的侧影,心头对云凝的厌恶瞬间攀至顶峰。
她猛地拔高声音,道:“云凝有什么好?你是不怕死,还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你真不怕被她克死吗!”
8. 第8章
苏玹动作一顿,直起身来。
祝玥玥以为他终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心中一喜,抬手就想搭上他的肩膀。
不料苏玹身形微侧,再次轻巧地避开了她探来的手。
接连被拒,祝玥玥心头的火彻底烧了起来,她对着苏玹挺拔却冷漠的背影,尖着嗓子嚷道:
“别怪我没告诉你,云凝她就是个天煞孤星!但凡沾上她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她喘了口气,眼中淬着恶毒,口中继续道:“她第一个未婚夫,同她是青梅竹马,结果刚跟她定亲没多久,出去打仗就从马上摔下来,活活被战马踩成了肉泥!”
“后来她不死心,又找了个!结果呢?没多久也摔进了山崖,连块骨头都找不回来!山底下全是饿红了眼的豺狼虎豹,她还寻了几个月呢,怕不是早被撕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祝玥玥越说越起劲,她抱起胳膊,冷笑道:“这些年,断断续续也有媒人给她牵线搭桥,可只要沾上她云凝的边儿,轻则破财染病,重则伤残丢命!邪门得很!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是个克夫扫把星?也就你还不知道内情,还敢往她身边凑!”
说着,她又把带来的点心往前一递,塞进苏玹手中,语气刻意放软道:“你对她好,可她呢?你看,她还不是把你一个人撂这儿累死累活,自己不知躲哪儿享福去了。萧季哥,快歇歇,喝口水,吃块点心垫垫……”
祝玥玥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寒光倏然闪过!
一柄磨得锃亮的镰刀,带着麦秆的腥气毫无预兆地抵在了祝玥玥的颈侧之上,刀锋贴着皮肤,凉得她浑身一颤。
祝玥玥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对上了云凝阴沉的眼眸。
“既然知道我是天煞孤星,还敢来我家地头撒野!”云凝的声音像从地府里传出来似得,她手中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祝玥玥看着紧贴喉间的刀刃,双腿抖如筛糠,声音一时间都变了调:“你……你疯了不成!光天化日之下,你……你真敢杀人?”
云凝冷笑一声,手腕微动,镰刀锋利的刃口又逼近了几分,几乎要划破祝玥玥的皮肤:“我敢不敢,你要不要亲自试试?”
话音未落,她猛地扬起镰刀。
“啊——!”祝玥玥被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着猛地推开云凝,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云凝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跑远后,沉默地将刚取来的水囊重重塞进苏玹手里。
然后便转身蹲下就开始割麦,动作大得几乎要把麦秆连根拔起。
苏玹侧目望去,只见女子紧抿着唇,脸颊被晒得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
她每次擦汗,都用力得像是要把什么狠狠抹去似的。
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麦田上。
整整一个下午,云凝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有镰刀割断麦秆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回荡。
晚间回到家时,暮色已漫进窗棂。
苏玹净好了手,刚在桌边坐下,云凝便端着两碗米粥从灶房出来,“咚”地将碗搁在桌上。
陶碗撞得桌面轻颤,还有几粒汤米溅了出来。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到了门口,“砰”地甩上木门。
祝今宵刚捏起筷子,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摔门声吓得手一抖,筷子差点从指间滑落。
他眨了眨眼,疑惑地瞥向云凝紧闭的房门,又转头看向桌边神色平静的苏玹,狐疑问道:“今日刈麦时出什么事了吗?二姐怎么气成这样?”
他姐的脾气,他最了解不过,这般模样,保准是生了大气。
苏玹放下筷子,淡淡道:“我去看看。”
说罢便起身,朝着云凝的房间走去。
祝今宵不放心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云凝的门前。
云凝房门前,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漏出一线。
苏玹在此驻足片刻,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板。
三声轻响后,里面传来云凝带着鼻音不耐的低吼:“做什么?”
“粥要凉了。”苏玹的声音很轻,“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他话音方落,“吱呀”一声,房门猛地被拉开。
云凝从门后探出头,泛红的眼眶在烛光下格外明显,一双杏眼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怒道:“谁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她越说越急,声音带上了颤音,怒斥他还不解恨,索性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用力拉扯着:“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还我!脱了衣服你爱去哪去哪,别再烦我!”
苏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哪也不去。”
“呵!” 云凝冷笑,“都收了祝玥玥的点心了,怎么不去找她?”
“……”苏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握起云凝的手,塞进她掌心里。
“你说这个?她把东西丢下就跑了,我总不能追出去塞还给她。”苏玹耐心解释,“看这点心卖相尚可,我本想着晚些时候你若是饿了,或许能垫垫饥。”
云凝盯着那包点心,又抬头看了看苏玹的眼睛。
他的目光沉静,带着坦荡的真诚,没有半点说谎的躲闪。
她抿了抿唇,小声问:“当真?”
“当真。”
云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他眼底没有半分虚掩,才松了攥着苏玹衣袖的手,完全接过那包点心。
走出房间,她小声道:“吃饭吧。”
……
夜里,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祝今宵早已洗漱完毕钻进了床榻,苏玹却还坐在灯前,指尖捻着一本泛黄的农书细细翻看。
祝今宵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被褥被他蹭得窸窸窣窣响,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按捺不住,支起半个身子对苏玹问道:“萧大哥,二姐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苏玹抬眸看了他一眼,将农书扣在桌上,简明扼要地将白天的事大体说了一遍。
“唉,又是祝玥玥。”祝今宵听完重重叹了口气,往床里缩了缩,撇嘴道:“祝玥玥跟二姐早就不对付。先前有媒人来给二姐说亲,她就总在背后嚼舌根,编排些难听的话坏二姐的名声。”
少年说着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她现在的丈夫祝谌,原先是刘媒婆说给二姐的。那厮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吃软饭的。祝玥玥见那人长得俊,就使了些下作手段……”
“被旁的女人一勾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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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祝今宵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样的货色,也就祝玥玥当个宝。”
屋外传来几声虫鸣,祝今宵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
“二姐今晚这样,应是担心你也被祝玥玥抢了去。”他犹豫片刻,又坚定地补充道:“但我觉得,萧大哥你不是祝谌那样的人。”
苏玹指尖在书封上轻轻摩挲,片刻后,他起身吹灭了油灯,随后到地上铺好的草席上躺下。
“嗯,”黑暗里他低低应了一声,“夜深了,休息吧。”
……
另一边,祝玥玥家中。
一番云雨过后,祝谌翻身虚脱地瘫在榻上,胸口起伏着,没多久便打起了粗重的鼾声。
祝玥玥却毫无睡意,她靠在床头,望着身旁瘫软如泥的丈夫,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瞥了眼瘦得硌人的丈夫,她莫名就想起了白日里见到的 “萧季”。
先前只当他是个文弱商人,空有一副俊俏皮囊,今日见他挽着袖口割麦,才发现他并非看起来那般瘦弱。
那手臂上的青筋随着刈麦动作起伏,连粗布衣裳都掩不住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
这般想着,她只觉得一阵燥热,再看身旁鼾声如雷的丈夫,心头只剩下嫌恶。
那样的男人,本该配她才对……
祝玥玥心念一动,忽然伸出指甲狠狠掐在祝谌胳膊上。
“哎呦!榻上爬蝎子了!” 祝谌吃痛惊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惊慌失措地拍打着被褥。
祝玥玥忙按住他的胳膊,娇声道:“谌郎别怕,哪来的蝎子,是我呢。”
祝谌揉着被掐红的地方,不满道:“大半夜的,你掐我做什么?”
“我这不是有事儿跟你商量嘛,” 祝玥玥往他身边凑了凑,慢悠悠道,“今日去田里刈麦,听人说祝家大姐的夫婿在矿场忙得脚不沾地,连麦收都回不来。往年云凝姐弟俩还有姐夫帮衬,今年可倒好,地里的活儿全压在云凝一个人身上,多可怜呀。” 她抬眼瞟着祝谌,眼底闪过一丝算计,“要不……咱们明日去帮帮她?”
祝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关咱们什么事?自家地里的活都忙不完呢。”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祝玥玥嘟囔道:“再说了,云凝不是找了个未婚夫吗?哪轮得到咱们操心。”
祝玥玥往他肩上靠了靠,继续道:“我今日在田里瞧着那俩人各干各的,谁都不理谁。许是那未婚夫也听说了她克夫的名声,我看这桩亲事八成要黄。”
见祝谌没有反应,祝玥玥伸手将他扳过来,故作体贴地说:“说起来,你和云凝也算青梅竹马,当年差点就成了亲事。”她指尖在祝谌胸口画着圈,“她那么喜欢你,不如……你去帮帮她?”
听祝玥玥这样说,祝谌睁开眼,狐疑地打量着她:“我去帮她?你不吃醋?”
“我怎么会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呢?”祝玥玥娇嗔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我自然不舍的将你让给她,只是……”她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对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说不定这个未婚夫,就是她故意找来气你的呢。”
“当真?”祝谌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坐起身,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她到现在还对我念念不忘?”
9. 第9章
“当然啦,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思嘛。”祝玥玥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体贴,“就算夫君不能娶她,可看她对你这般痴心一片的份上……你多‘照~顾~照~顾’她,也是应该的呀。”
她刻意拖长了“照顾”二字暗示。
“有些事儿呀,”她继续轻笑着道,“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男人就该主动点儿,是不是?”
祝谌听了这话眉开眼笑,他伸手拍了拍祝玥玥的手背夸赞道:“我懂了,果然还是玥玥最是通情达理。”
祝玥玥看着他这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心头对云凝的厌恶却愈发浓重。
方才刻意维持的温婉笑意瞬间在眼底褪去,只剩下翻涌的嫉恨。
她就知道,即便与她成了亲,祝谌心里也始终没放下云凝那个小贱人!
说到底,云凝不过是仗着有几分狐媚姿色,就到处勾三搭四罢了!
……
刈麦的第二日,日头依旧毒辣得厉害。
田间大部分麦子已被割倒捆好,在田垄间堆成一座座小山。
云凝这边的活儿才忙完一半,人已累得直不起腰,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
苏玹正弯腰挥镰,忽然,一只带着热意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他直起身回头,正对上云凝探过来的脸庞。
她的双颊被晒得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绺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她将水囊递到他面前,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歇会儿吧,喝口水。”
细密的汗珠正从她额角滚落,红润的唇边还沾着晶莹的水渍,一滴水珠顺着她纤细优美的脖颈滑下,悄然没入微敞的衣襟深处。
苏玹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燥热和干渴涌上喉咙。
他接过水囊仰头猛灌几口,冰凉的水液顺着喉管滑下,才稍稍压下那莫名的燥热。
两人一同走到地头稀疏的树荫下席地而坐。
苏玹望着眼前堆砌的麦堆和田间忙碌的农人身影,开口道:“今年收成看着不错。”
云凝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她扯了根草茎在指间捻着,低声道:“收成是不错。可交了秋税,宽裕些的人家,剩下的粮食也就勉强够一家几口糊口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更多的人家,交完税粮,手里就剩不下多少了。还得想法子找别的活路,才能熬过冬天,活下来。”
苏玹闻言坐直了身子,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对:“秋税要交多少?”
“每亩除了八升米,还得另交一两银子。” 云凝道。
“折色?”苏玹目光一凝,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幽州广阳郡一带的秋税,向来以征收粮米为主,何时开始强制折银,且数额如此之高?”
云凝歪头想了想:“约莫是三四年前开始的吧。”
“双重税赋,民力何堪?”苏玹的声音沉了下来,“就无人异议?”
“最开始自然有不服的,可都被官府压下去了。” 云凝无奈地摇摇头道,“民不与官斗,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苏玹沉默下来,指尖摩挲着水囊边缘,目光微眯望向远方的田垄。
这几年户部呈上的奏报里,从未提及幽州广阳郡赋税异常,这样的双重盘剥,竟被完美地掩盖在太平表象之下。
恐怕这其中牵扯的层层关节,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黑。
就在两人歇脚的间隙,祝玥玥的身影又出现在田埂那头。
她像没看见云凝似的,裙摆一扬径直朝苏玹走来。
“萧大哥~”她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容,来到苏玹面前,将竹篮往前一递,“忙了一上午累坏了吧?尝尝我新做的桂花糕,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她掀开盖着的细麻布,露出里面几块金黄油亮的精致点心,香气扑鼻。
云凝直起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在祝玥玥话音落下的瞬间,忽然出手,快得祝玥玥根本来不及反应,便从篮子里精准地拈走了一块最大的糕点!
然后旁若无人地咬了一大口。
“嗯,除了糖放得多了点,齁甜齁甜的,别的……倒也还行。” 云凝点着头,公正客观地评价。
“你!”祝玥玥被云凝这一番动作气得脸都绿了。
她一把将篮子护到身后,尖声道,“谁让你吃了!这是我特意做给萧大哥的!”
说罢又转向苏玹,声音瞬间柔得能滴出水来,“苏公子尝尝嘛,我特意用了上好的糯米粉、新榨的桂花蜜,费了整整一上午呢。”
出乎祝玥玥意料的是,苏玹这次竟真的伸出了手。
祝玥玥心头狂喜,赶忙将篮子又往前送了送。
然而,苏玹只是从篮中取了一块糕点。
紧接着,在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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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玥期待的目光中,他手腕一转,极其自然地将那块金黄的桂花糕递到了身旁的云凝面前。
云凝微微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她挑衅般地斜睨了祝玥玥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然后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块点心,送入口中。
“你!你们!”祝玥玥眼睁睁看着糕点再次落入云凝口中,气得浑身发抖。
云凝懒得再理会她,一口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对身旁的男人道:“歇够了,干活吧。”
祝玥玥被彻底晾在了一边。
没过多久,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从田埂那头跑了过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云凝喊道:“云凝姐姐,祝家大姐在到处寻你呢!”
听到动静,云凝停下动作朝那边看去,来人是是村头的二丫,听到她提到祝祈愿,她心头一紧,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丫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刚刚我在村口玩碰到了她,她看我腿脚快,让我来找你。祝姐姐说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等你,让你快些去!”
大姐平日住在镇上,若是回来一般会提前传信。
但看二丫焦急的模样也不像有假,万一有什么急事呢……
云凝想了想,对身旁的“萧季”道:“萧季,大姐那边急事找我,我得赶紧去一趟村口。你……”
她目光扫过不远处还在阴着脸瞪着她的祝玥玥,又看了看堆放在田边的麦捆,补充道,“……你看着点这边。”
说罢,她将镰刀往地头一放,顾不得擦汗,转身便匆匆地朝着村口方向走去。
见云凝行色匆匆地离开,祝玥玥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云凝赶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并未见到半个人影。
空荡荡的村口,只有几片枯叶被热风卷着打旋。
心底忽的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云凝急忙拦住一位扛着锄头正巧路过的乡亲:“张伯,你可看见我大姐了?”
张伯抹了把汗,茫然摇头:“没瞅见啊,这节骨眼儿,大伙儿都扎在地里抢收呢,村口哪还有人?”
云凝的心沉了下去,正准备转身往回走,一道黑影猛地从旁边幽暗狭窄的巷口窜出。
一只带着汗渍和泥土的大手,带着粗暴的力道,死死捂住了云凝的口鼻,将她的惊呼全部堵死在喉咙里!
10. 第10章
云凝被拖入逼仄的巷子里。
挣扎中,她看清了来人……
是祝谌!
拉扯间,云凝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祝谌捂着她嘴的手掌上。
“啊——!”祝谌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
云凝立刻挣脱开来,迅速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祝谌!你疯了?!你想做什么!”
祝谌甩了甩被咬出血痕的手,并未发怒。
他上下打量着云凝因挣扎而微微凌乱的衣襟和泛红的脸颊,嘿嘿一笑,逼近一步:“云凝,村里谁不知道你对我念念不忘,找个未婚夫也不过是为了气我。如今这儿没别人,遂了你的心愿,不好吗?”
“……”云凝不知他又是吃错了什么药,白日无端竟开始臆想起来了。
即便她男人缘不好,甚至算的上差,也从未看上祝谌这般货色。
当年媒婆撮合他们二人时,这祝谌扬言要参加县试,可囊中羞涩,死皮赖脸地借了她一两银子。
结果江平镇他都未走出去,便在青楼嫖完了那二两银子,灰溜溜地回来了。
回来说是等来年开春再还她银子,结果转头就与祝玥玥勾搭在了一起。
云凝蹙着眉头,冷嗤一声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副德行!除了祝玥玥那个瞎眼的,谁看得上你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吃软饭的窝囊废!”
她说着,向前伸出手,露出掌心:“对了银子该还我了,还钱!”
“你!”祝谌没想到云凝会这般揭他短处,这死女人还敢让他还钱,那不是当年她死皮赖脸赖着他时,白给他的吗?
祝谌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抓住云凝纤细的手腕,“给你脸不要脸!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说着,他猛地扑了上来,另一只手粗暴地朝云凝衣襟扯去!
云凝早防着他,一脚踹在了他的裆处。
男人当即弯腰惨叫哀嚎。
就这空档,云凝转身便跑,只是没跑出两步,便被身后的男人扯住了头发。
“小贱人!”祝谌一边将云凝拽回巷中,一边扶着裆怒骂,“就你这克夫的命,除了老子可怜你,还有哪个男人敢沾你的边?”
“放开我!畜生!滚开!”
头皮被扯得生疼,云凝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又踢又打,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数道血痕。
但男女力气悬殊,她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她被祝谌死死摁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
就在祝谌污浊的呼吸即将喷到她脸上,千钧一发之际——
“砰!”的一声闷响!
一道黑影如疾风般掠至,凌厉的拳风狠狠砸在祝谌的侧脸上!
祝谌甚至没看清来人,只觉眼前一黑,颧骨剧痛,整个人被打得踉跄着摔倒在地,嘴角立刻见了红。
云凝只觉一道劲风从面前扫过,刮得她脸颊生疼。
下一秒,她便被揽入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里。
男人的胸膛宽阔而坚硬,带着烈日曝晒过的麦秆干燥的暖香,除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外,还沁着一丝令人安神的淡淡冷冽茶香。
“滚。”头顶传来“萧季”低沉的声音。
一个字,音调不高,却带着几分森然寒意。
祝谌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他抬头,只能看见突然出现在巷口的男人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女人牢牢护在怀中。
逆着巷口微弱的光线,祝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被他周遭的气势所慑得双腿发软。
他甚至不敢去捂流血的口鼻,只像条丧家犬般踉跄着逃出深巷,连头都不敢回。
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两人。
“没事了。”苏玹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抖,抬起手,顿了半晌,终是轻轻落在了女人后背上。
……
接下来两日,祝玥玥和祝谌没再出来生事,倒像是真的安分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地里的麦子已全部收割完毕,接下来便是晾晒的细碎功夫。
金黄的麦粒被均匀铺展在院外空地上,日出而摊,日落而收,只盼着连日的好天气。
忙过了最累人的麦收,云凝总算抽出身,能将先前家中晾晒好的草药收拾妥当,带去镇上药铺换些银钱。
临出门前,她特意好一番交代坐在院中的男人:“仔细看好麦子。日头虽好,雀鸟却多,最是馋这些新粮。”
苏玹点头应道:“放心。”
“萧季”做事向来还算靠谱,听他这般说,云凝便放心出了门。
云凝离去后,苏玹搬了马札坐在树荫下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篱笆墙外响起了鹧鸪“咕咕”的鸟鸣声。
苏玹侧目朝那处看去,目光微沉,片刻,起身快步走向一旁僻静的背巷。
袭桓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苏玹,他恭敬行礼:“殿下。”
“查得如何?”苏玹开门见山。
“广阳郡近三年上报户部的税赋数额,明面上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账目十分完美。”袭桓道。
苏玹眸光冷沉:“但此地百姓实际缴纳的,却是加征一倍的重税。”
顿了顿,他凤眸微微眯起,声音压得更低,“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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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报无误,只能是户部之内有人与之勾结,篡改册籍,瞒天过海。”
“属下猜测,”袭桓点头,“极可能是有人通过篡改黄册与鱼鳞图册,将大量流民匿报为‘隐户’,虚造田亩与人口,做出了这套天衣无缝的假账。”
他补充道:“燕王妃的小舅舅,为现任户部侍郎。”
“燕王妃?燕王府。”苏玹冷嗤一声,“安插人手,盯紧他。”
“是。”袭桓继续禀报,“另有一事,日前都察院所派的巡按御史张晋安,已抵达幽州,不日将至广阳郡。”
苏玹直接道:“待他抵了广阳郡,我要亲自见他。”
……
今日这几捆晒得干透的草药,卖了不错的价钱,整整30文钱。
有了这笔钱,又能置办些米面,吃好些时日。
云凝心下盘算着,除却必要的嚼用,余下的或许还能给今宵裁件新衣裳,他个头蹿得快。
再给萧季添一双鞋,还有那支她在集市货郎担上看了好几回的桃木簪,应该也能买下来。
这般想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归家路上忍不住轻轻哼起了小调。
然而,所有的好心情在她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时戛然而止。
望见自家院前的景象,云凝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原本铺晒得厚厚实实的麦堆,赫然少了一半,麦粒被践踏得散落一地,泥地上留着几道杂乱拖拽的痕迹,显是被人匆忙劫掠后的狼藉。
而本该寸步不离守在这里的萧季,却不见踪影。
“萧季!”她心下一慌,扬声喊道。
回应她的,只有空荡的风声。
恰在此时,外出做短工的祝今宵也回来了,一见这场面,他惊得瞪大了眼:“二姐?这、这是怎么了?”
“麦子被偷了!”
云凝强压下心头火气,赶忙推门进入院中,却依然不见“萧季”身影。
麦子和萧季都没了……
难道萧季来她家,就是为了这袋麦子?
如今麦子收好了,他便趁机偷了跑路?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不经的念头。
她猛地摇头,这也太荒谬了。
“怎么了?出了何事?”就在这时,男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明所以的疑惑。
云凝猛地回头,只见那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似乎对眼前的狼藉一无所知。
积压的担忧、恐惧和怒火瞬间找到了出口。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指着那空了一半的晒场,厉声质问:
“麦子呢?我让你看的麦子去哪了!”
11. 第11章
眼前的女子倔强地仰着脸,小脸因前些日子刈麦被烈日晒得微红。
眼尾也红得厉害,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上齿紧紧咬着下唇,将那点红润都咬成了苍白。
苏玹瞬间明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门前的麦子出了事,被偷了。
方才他与袭桓议事,处理大理寺积压的几桩紧要公务,一不留神便耽搁了许久。
可这些缘由无法宣之于口,张了张口,他只能道:“……抱歉。”
“抱歉?抱歉有什么用!”云凝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用力推搡着他的胳膊,“我临走前不是再三叮嘱,让你守在这里哪儿都别去吗?”
苏玹蹙眉站在原地,任由她的力道落在身上。
“那是一家子活命的口粮啊……本来就不够吃,现在……现在连官府要征的税粮都快凑不齐了……”她的拳头一下下落在他胸膛上,力道却轻飘飘的。
渐渐地,她停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苏玹看着她慢慢地蹲下身去,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庞。
瘦弱的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她哭了。
这是苏玹第一次看见云凝哭。
即便之前冒着暴雨修葺屋顶,不慎摔下来疼得脸色发白,她都没掉一滴泪。
此刻,她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连哭泣都隐忍着,不肯放声。
祝今宵见状,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半搀半扶地把她送回屋。
“二姐你别急,别哭,我这就去把麦子找回来!”
少年大声说完,转身就冲了出去。
苏玹站在院门口,看着祝今宵来到晒场,先是蹲在门前地上仔细查看片刻,指尖捻起几粒散落的麦粒,又顺着地上浅浅的拖拽痕迹看了半晌,随即拔腿朝村东头跑去。
显然他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人偷的麦子。
“殿下。” 待祝今宵走远后,袭桓搓着手从墙角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都怪属下,不该拉着您说那么久的事。”
“是我疏忽了。” 苏玹的声音沉哑,目光追着祝今宵远去的方向,“你去跟着他,留意动静。”
“是。”
……
循着地上浅淡的拖拉辙印,还有沿途零星散落的麦粒,祝今宵一路追到了祝谌家院外。
他到时,祝谌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门口树荫下摇着蒲扇纳凉,转头间见祝今宵气势汹汹地跑来,他脸色一变,起身就想溜回院子关门。
只是手还没摸到门板,就被祝今宵猛地上前用肩膀死死抵住院门。
“祝谌!是不是你偷了我家的麦子?快还回来!”少年声音中气十足,抵在那里,让祝谌无法继续关门。
祝谌梗着脖子啐了一口:“你个毛头小子血口喷人!谁见你家麦子了?”
院里的祝玥玥听见动静,双手叉腰地走出来,瞥了眼院门口的拉扯,尖着嗓子道:“这不是云凝那傻弟弟吗?空口白牙就说人偷东西?有证据吗?拿不出来就别在这儿撒野!”
“地上的痕迹就通到你家门口!”祝今宵指着地面急道。
“这条道儿又不是我们一家走!”祝玥玥翻了个白眼,抄起墙边立着的扫帚就恶狠狠地挥过来,“滚!再不滚我打瘸你的腿!”
眼见扫帚就要落下,祝今宵下意识缩起脖子。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倏然从旁侧的矮墙掠下。
寒光一闪,一柄森冷的长刀已精准地架在了祝玥玥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僵直。
“啊——!”祝玥玥的尖叫刚要脱口,就被黑衣人低沉冰冷的呵斥堵了回去:“闭嘴!”
一旁的祝谌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往屋里逃。
“嗖——!”又一道寒光擦着他的耳畔飞过,一柄飞刀深深钉入他面前的门板,刀柄兀自颤动不已。
“再动一下,下一刀就钉穿你的脑袋。”黑衣蒙面人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祝谌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颤声问:“好……好汉……饶命……您……您是哪路神仙?要……要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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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袭桓抿了抿唇,强压下想笑的冲动。
轻咳一声,他刻意压粗了嗓音,摆出一副江湖口吻:“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爷专管天下不平事!你们这对贼夫妻干了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清楚!”
祝谌和祝玥玥被这架势彻底唬住,再不敢狡辩。
二人哭丧着脸,老老实实地从屋后柴垛底下把藏着的麦子拖了出来。
祝今宵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袭桓将沉甸甸的麻袋提起来,丢到祝今宵脚边:“小子,这可是你家的?”
祝今宵猛点头:“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您……您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专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吗?”
“咳!”袭桓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努力让声音显得更豪迈,“不错!吾辈中人,行走江湖,四海为家,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祝今宵闻言,眼睛更亮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大侠!那个…那个祝谌,他还欠我姐姐一两银子,欠了好几年了死活不还!”
袭桓秒懂,他立刻转身,长刀“唰”地一下又架在了祝谌脖子上,声音陡寒:“当真还有此事?”
祝谌吓得魂飞魄散,大叫:“大侠饶命!我还!我还!”
说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哆哆嗦嗦地递过去。
袭桓掂了掂银子,刀刃未退,却又逼近半分,冷声道:“去钱庄借印子钱还得翻倍利呢,你这欠了几年,就想拿这点本金糊弄过去?当我这刀是摆设不成?”
祝谌脸都白了,肉痛不已地又摸出一两银子。
袭桓将一共二两银子掂在手里,转身一把塞进祝今宵手中:“给,拿好了。物归原主,后会有期!”
说罢,作势便要施展“轻功”离去。
不料刚抬脚,就觉腿上一沉。
回头一看,只见祝今宵竟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仰着脸,一双明眸中尽是亮光:
“大侠,您别走!您帮了我家这么大的忙,我得带您回去见我姐姐,好好谢谢您!”
12. 第12章
“二姐,麦子我找回来了!”
正当云凝在屋中难过之际,祝今宵清亮的声音远远从院外传来。
云凝一怔,匆忙拭去眼角的泪痕,起身,正看见祝今宵扛着一袋沉甸甸的麦子迈进院门。
他将麦子稳妥地放在院中,几步跳进门,跨到云凝面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来到云凝面前,他又伸出手掌摊开,掌心里赫然躺着两块银子。
“祝谌欠你的债,也连本带利都要回来了!”少年咧嘴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欣喜,“这多亏了袭大侠拔刀相助!”
他说着侧过身,朝仍站在院门口的身影招手:“袭大侠,别在门外站着呀,快请进来!”
待将人引进屋,他先指着云凝介绍:“这是我二姐云凝。”
目光扫过一旁的苏玹时,顿了顿,又挠挠头补充道:“……这位是我姐夫萧季。”
“云姑娘……姐夫?哦哦……”袭桓飞快看了苏玹一眼,见他面上无甚表情,只觉得头皮微微发麻,赶忙应声。
虽说殿下早已交代过他,眼下需借“村女未婚夫”的身份暂留在此,可亲耳听到这声“姐夫”被喊出来,他还是觉得好诡异。
毕竟在京城时,莫说是寻常女子,就是宫娥贵女,也鲜少能近殿下三步之内。
别的皇子十五六岁便已知晓风月、收纳侍妾,可他们殿下年逾廿三,府中却依旧清净冷肃。
往日里,他不是埋首于大理寺批阅卷宗,便是亲临诏狱审问重犯。
他们几个当下属的,私下里甚至暗暗揣测过,殿下或许……压根就对女人没兴趣。
祝今宵并未察觉这微妙的寂静,又转向云凝,语气崇敬道:“二姐,就是这位袭大侠,帮我们夺回了麦子,还要回了银子!”
云凝闻声抬眸,仔细打量眼前的青年。
他模样清秀,一身黑衣洗得干净,腰间悬着柄长刀,倒不像话本里描绘的江湖侠客那般虬髯满面、气势粗豪,反而透着几分利落。
“袭大侠快请坐。” 一边招呼人坐下,云凝一边斟上一杯清茶,“今日多亏大侠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今日您务必留下吃顿便饭,让我们好好谢一谢你。”
“举手之劳,云姑娘客气了。” 袭桓接过茶杯,偷偷抬眼瞟了苏玹一眼。
这一看正好对上苏玹投来的目光,他顿时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将茶杯捧得更稳了些。
晚间,为表谢意,云凝特地杀了只肥鸡,又翻出家中珍藏的一坛老酒。
饭桌摆在院里的老枣树下,碗筷刚摆好,云凝和祝今宵的目光就黏在了袭桓身上。
为袭桓斟满酒,云凝好奇问道:“不知袭大侠为何会来我们这偏僻的村落?”
袭桓端起酒杯,将早已备好的说辞道来:“江湖之人,自然是四海为家。今日路过,恰是缘分使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分内之事。”
祝今宵忍不住插话:“今日我瞧见了,大侠的刀法真是出神入化!我……我也想学!”
袭桓挑眉问:“学来做甚?刀头舐血,过的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是跟阎王爷打交道。”
少年却挺直了腰板,眼神坚定:“我要保护姐姐!也想如大侠一般,行走江湖,惩奸除恶!或者……或者像爹爹当年那样,从军报国,守护一方!”
袭桓闻言,朗声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来,干一杯!”
“敬袭大侠!” 祝今宵仰头饮尽杯中酒。
推杯换盏间,几轮酒水下肚,袭桓和祝今宵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兴致却愈发高涨。
两人越喝越投缘,话也多了起来。
祝今宵缠着问:“大侠行走江湖,肯定做过好多厉害事吧?”
袭桓借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将道听途说和凭空想象糅在一起:“那是自然!前阵子我单枪匹马闯过黑风寨,救出了被抢的姑娘……”
“还有回跟恶盗在山涧大战三百回合……小爷我路过穷村就劫富济贫,遇着难行山路的老爷爷,就背着他走十里地……”
苏玹始终沉默地坐在一旁,安静地用着饭,听着袭桓面不改色地胡诌。
往日他竟不知,他的这位大理寺司直还有这般说书演义的绝佳天赋。
有这般才华,搁在大理寺属实是屈才了。
苏玹敛垂眉眼,安静用饭,正要伸筷去夹面前盘中的鸡腿时,云凝的筷子却先他一步,精准地夹起鸡腿,稳稳放到了袭桓碗中。
“袭大侠,快尝尝这鸡,我们自家散养的,炖了许久,入味得很。”
他蓦地抬头看向她,见她笑容热切,眼中缀着光,却不是对他。
袭桓正给祝今宵比划到“大战恶盗三百回合”的兴头上,余光瞥到苏玹悬在半空的筷子,动作瞬间僵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硕大的的鸡腿,又看了看苏玹沉下来的脸色,顿时觉得这鸡腿烫嘴得很,吃与不吃,都极为难。
犹豫再三,他还是硬着头皮,讪笑着将碗中的鸡腿夹起,恭敬地放入苏玹碗中,试图弥补:“咳……殿……这个……萧大哥辛苦,萧大哥吃……”
苏玹只是冷眼瞥了下碗中多出的鸡腿,随即面无表情地放下碗筷,起身离席,径直朝屋外走去。
“不用管他,”云凝见状,只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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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蹙眉,对着袭桓道,“许是吃饱了,我们吃我们的。”
袭桓僵硬点头,嘴上应着,心里却叫苦不迭:
殿下这哪里是吃饱了,分明是……气饱了。
……
那日后,祝今宵便黏上了袭桓,软磨硬泡拜了师。
袭桓答应有空便指点他几招,只是何时有空说不准。
至于“萧季”……
一连好几日,云凝没主动同他说过话。
云凝不理他,他便也沉默着,有时天不亮就出去,天擦黑才回来,云凝起初以为他也像今宵那边出门做些活计,可他每日两手空空走,两手空空回,也不知是做些什么。
心中虽是疑惑,但她心中还在怨他,也不愿开口问。
住在一个屋檐下,二人之间却像隔着一条无声的河,各据一方。
几日后,麦子总算晒干了。
院子空了下来,人也闲了下来,云凝看着墙角鼓鼓的粮袋松了口气。
眼下正直山里野芋艿成熟的时节,她打算趁这时间上山挖些回来晒干存粮,以备不时之需,再顺便采些草药,晒干带到镇上换点银钱。
收拾好镰刀和小锄头,云凝目光扫过坐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的男人,一股无名火登时窜了上来。
“整日闲晃,也不想着多挣些钱,好早点把你那传家宝玉扣赎回来?就不怕地下的老祖宗跳脚骂你不孝?”
男人闻言,抬眼看来,眸色深沉,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云凝。
云凝一愣:“你哪来的银子?”
男人神色如常,淡声答道:“在镇上接了些行纪的活儿,替商行联络客户、谈成生意,便能抽取佣金。”
云凝接过碎银,掂了掂,沉甸甸的。
这么多钱……怕是很快就能赎走那枚玉扣了吧?
她心头忽然莫名一紧。
若他拿回玉扣,又能自立更生,岂不是随时都能一走了之?
下意识攥紧手中的银子,云凝语气故意放得轻淡:“就这些?还不够赎你那块玉呢。”
苏玹看她一眼,也不争辩,只点头应道:“好。那便有劳你继续代为保管,待我凑够再取。”
她那点心思,他怎会不知。只是他所谓行纪是假,实则是为暗中查探广阳郡府的动静。
眼下他仍需滞留此地,与袭桓同行太过招摇,玉扣留在她这儿,反倒更为稳妥。
况且……
苏玹目光无声落向面前的女子。
她一双明眸流转,嘴唇轻轻抿着,像只藏着心思、机灵又狡黠的小狐狸。
况且这银两,本就是打算给她的。
13. 第13章
云凝轻哼一声,将银子仔细收好,拎起竹篮与小锄头,转身出了门。
才走出几步,便察觉身后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唇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看来这人倒还算识相,知道跟上来。
山径蜿蜒,四处草木深茂。
云凝一心寻些能卖钱的草药,偶尔也放缓脚步,朝身后的人指点几句。
“这是柴胡,爱长在山坡向阳的草窝里,通常开小黄花,一簇一簇的,叶子正面深绿、背面发青。”
“长在石缝里的这一株是远志,开蓝紫色的花,有三片花瓣,中间那片特别大。”
“还有这个,这是艾草。叶子正面绿得深,背面却像扑了层白霜,全是细绒。”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去看“萧季”。
他倒是听得专注,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草上,微微颔首,像是真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好,现下我们分头去找,日落前再在此处汇合。”
……
日头渐西,云凝已采满一篓子药草。
回到约定之处,等了片刻,才见“萧季”不疾不徐地归来。
他也带了采的草药回来,云凝兴冲冲地上前去看,只看一眼却忍不住想叹气。
“你这采的不是带毒的,便是压根无用的野草……”
唯有一株瘪瘪蔫蔫的补肾药材,勉强还算沾了点边。
敢情她先前认真讲解那么多,他根本半点没记在心里。
云凝气得想骂他,可看他沾着泥渍的手和略显茫然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默默将那株能卖钱的收进篮里。
正要回家,行至半途,云凝却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不远处的陡峭的石壁之上,竟生着几株何首乌。
块茎粗壮饱满,在夕照中泛着乌亮油光,一看便知是难得的上品。
那何首乌长在悬崖凸出的石壁缝中,四周杂草掩映,来时她竟完全没能察觉。
“那边有好东西!”云凝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语气雀跃,“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挖。”
说罢,她拿起锄头便凑到崖边,竭力探出身去够,只是却总差了一截。
云凝心有不甘。
这般品相,若是挖到了,定能卖出极好的价钱。
正想着再试,忽然一股力道轻轻将她往后一带。
“我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男人稳妥地拉回身侧。
云凝抬眼望去,只见他利落地卷起袖口,露出一段劲瘦的小臂,山风吹动他额前碎发,夕阳映在他沉静的眼眸里。
“指给我看,是哪一棵?”他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小锄头和竹篮,不等她回应,已踏着嶙峋岩石探身而上。
他身形颀长,手臂也远比她更有施展的余地。
用锄头拨了拨杂草,似是寻到了,他回头,目光投向她。
“是这一株么?”
云凝望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苏玹握紧锄头,小心地向何首乌的根部探去。
指尖刚触到藤蔓,脚下突然一空——
他所踏的石头因常年风化猛然松动,“咔嚓”一声,整片岩体应声脱落。
肩头的竹篮与手中的锄头瞬间坠入崖底,千钧一发之际,苏玹本能地抓住岩壁上一处凸起的石棱,指节抠得发白,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悬吊在崖缘。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下是不可见底的沟壑。
“小心!”
几乎是立刻,崖上传来女子的惊唤,声音落下的同时,一道身影扑到崖边。
不等苏玹反应,云凝已经扑跪在地,双手穿过他的臂弯,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苏玹仰头望去,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双眼。
她额间沁出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滚落,一双杏眼早已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颤抖,下唇被牙齿咬得没了血色,单薄的身子趴在崖边,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憋着一股不肯泄的劲。
可女子的力气终究抵不过他悬空的重量,她的身子正被一点点往下拖,身下的沙石簌簌滚落,坠入崖底无声无息。
“放手。” 苏玹喉结滚动,沉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再这样,你会和我一起掉下去。”
“我不放!”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正砸在他的唇上,涩涩的,带着山野草木的清苦。
她俯得更低,额头几乎要碰到他的,掌心攥得更紧了:“别松手……求你……别松……”
那声音发着颤,微弱却执拗,倒像是她在恳求他,不要松开这仅存的牵连。
那一刹那,苏玹心中某个沉寂了二十余年的方寸,忽然被这滚烫的泪水烫得微微一动。
他这一生,见多了趋炎附势的谄媚,看惯了畏惧权势的退缩。
朝堂上的逢迎,官场上的算计,或有人攀附他皇子亲王的尊位,有人畏惧他大理寺少卿的权柄……
却从来没有人会在权衡利弊后,依然这样毫不犹豫地扑向悬崖边,用单薄的臂膀拉住他下坠的身躯。
唯有眼前这个女子,泪眼朦胧,手无寸铁,却宁愿被一同拖入深渊,也死死不肯松开他的手腕。
仿佛他这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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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在她心里,重过世间一切。
云凝死死咬紧牙关,指甲几乎要掐进男人手腕的皮肉里。
她拼尽全力向上拽,可任凭她使出浑身力气,也只换来脚下泥土簌簌松动的声响。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一样的崖边,一样的坠落,一样的抓不住……
眼前男人的面容在这一瞬与记忆中阿景彻底重叠,冰冷的恐惧瞬间席卷了云凝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她看向悬在崖下的男人。
他仰着头,被汗水浸湿的黑发贴在额前,平日里沉静无波的眼睛此刻正紧紧望着她。
那双眼眸里映着高远的天空,映着陡峭的崖壁,还映出她因恐惧和用力而扭曲的脸。
“我拉你上来……一定能拉你上来……”
云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不知道是在对眼前的人保证,还是在对记忆中那个终究没能抓住的人哭喊。
“咔嚓——”一声脆响。
脚下的石块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彻底崩裂开来!
天旋地转,失重感瞬间包裹了云凝。
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却感觉男人在坠落的一瞬间猛地将她带进怀中,用自己的后背垫在了她的身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碎石滚落的刺耳声响。
万幸的是,这山崖不算太高,下坠的势头还没到极致,“噗通”一声巨响,两人重重摔进了崖底的河里。
落水的一瞬,冰冷湍急的河水便冲散了他们。
湍急的水流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拽着云凝往河底沉去。
云凝不会水,她拼命挣扎,手脚慌乱地扑腾,可冰冷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呛得她喉咙火烧般灼痛。
力气在迅速流失,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渐渐发黑。
就要这样死了吗……
黑暗如同浓墨般裹挟而来,带着河水的腥气。
意识涣散之际,云凝仿佛又看见了阿景。
他就站在朦胧的水雾里,如从前一般朝她招手,笑容清晰得令人鼻尖发酸。
她吃力地抬手,向他探去,指尖划开的却只有虚无一片。
就在她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手臂缓缓垂落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牢牢抓住她的!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带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紧接着,他温热的薄唇忽然覆上她的唇瓣,带着清茶的淡香,既熟悉,又陌生。
他稳稳地将空气渡了过来,一丝一丝。
那气息沉稳而坚定,像黑暗里劈开混沌的光,让她浑浊的意识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14. 第14章
重新浮出水面,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腑。
“咳咳咳……”劫后余生的窒息感仍未消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带着河水的腥锈气息。
云凝伏在岸边的湿泥上,双手撑着地面,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疼得半天直不起身。
偏过头,咳出几口带着泥沙的河水,喉咙里又痛又涩。
冰冷的河水顺着湿漉漉的发丝往下淌,几缕青丝黏腻地贴在颈间,虽是夏日,山风一吹,寒意却仿佛钻进了骨缝,冻得她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勉强扶住岸边粗糙的岩石稳住身形,云凝喘息未定。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男人正扶着岩壁站立,身形微晃。
“你怎么样?”她哑着声问。
正欲撑身站起,目光却猛地顿住。
只见男人背后的衣衫不知何时被血浸透,暗红的血色混着河水不断往下淌,在地面晕开一片刺目的痕迹。
应是方才坠落时,他用后背护着她撞在水底的岩石上弄的。
这个念头刚闪过,云凝的心就猛地一揪。
心底莫名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事。” 男人声音沙哑得厉害。
嘴上说没事,但转身的动作却明显迟滞,“天色不好,要尽快回去。”
他话音未落,头顶骤然滚过一声闷雷。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砸下,顷刻间密集成帘,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云凝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乌云低压,如泼墨般笼罩整座山峦。
六七月的雨便是这样说下便下,这场雨,恐怕不会小的。
“先找地方避雨,你的伤不能淋。”
云凝想也没想,不由分说地拽住他没受伤的胳膊,半扶半搀地扶他往山坡内侧走。
她记得这附近有个山洞,小时候跟今宵采野果时,他们曾来这边躲过大雨。
雨势渐大,雨水模糊了视线。
苏玹低头,目光落在女子拽着他胳膊的那只手上。
她的手指纤细,指腹带着常年干活的薄茧,此刻却因为太过用力而紧扣着他的衣袖,指节泛白,像是要嵌进布料里。
女子的身量不算娇小,却也只到他下颌的位置。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显然快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可她依旧卯足了劲把他往身边带,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用力。
风裹着雨丝打在身上,她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透,狼狈地黏在皮肤上,鼻尖冻得通红,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可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很,像落了星光的寒潭。
苏玹恍惚间发现,他好像有些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格外湿滑。
云凝咬紧牙关,几乎是半背半拖着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终于,在一片密生的灌木丛后,她找到了山洞的入口。
云凝用尽最后力气把男人半拖了进去。
这处山洞不深,却足够遮雨,角落里还堆着些干枯的树枝和败叶。
扶“萧季”靠岩壁坐下后,云凝转身便去拾柴。
打火石在掌心擦了又擦,火星溅在受潮的柴禾上,冒出呛人的浓烟,云凝被熏得眼泪直流。
好在,多试了几次后,一缕微弱的火苗颤巍地升起,逐渐燃成了温暖的火焰。
云凝松了口气,正想让男人靠近些取暖,回头却见他倚在石壁上,低着头,闭着眼。
男人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泛着青紫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贴在皮肤上。
“萧季?” 云凝试探着叫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指尖瞬间被烫得缩回。
好烫!
定是伤口沾水后又淋雨,引发高热了。
若不寻些草药止血退热,只怕……
心猛地往下沉。
白日里采的草药本可应急,却早在坠崖时连同药篓一并被急流卷走,不知所踪。
眼下再想寻得这些药草,只能冒雨出去了……
云凝转头望向山洞外。
暴雨如倾,雷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天色昏沉得如同入夜。
此时贸然出洞,危险可想而知。
但是她若不去,只能看着他烧下去,他的血再这样流,恐怕也难撑到明日。
喉间猛地涌起酸涩。
云凝咬紧下唇,将燃旺的火堆朝男人挪近,又解下自己半干的外衫,轻轻披覆于他肩上。
随后撕下裙摆,为他简单包扎伤处。
目光掠过洞外如瀑的雨幕,再落回他烧得昏沉的面容,云凝咬了咬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入雨中。
……
不知过了多久,苏玹从一片混沌的痛楚中勉强挣出几分清醒。
背后的伤已痛得发木,像压着一块冰硬的石头。
他吃力地抬眼,只见山洞里一片昏暗,除了洞外隐约的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身旁那堆火早已燃尽,连半点余温也无,只剩一堆冷灰。
显然,她已离开多时。
……是了。
他合上眼,喉间无声地滚了一下,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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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嫌他麻烦,先走了。
寒意从四面八方漫上来,裹住他发烫的皮肤,也渗进骨头里。
他再无力支撑清醒,意识一沉,又一次坠进了昏沉的黑暗中。
……
恍惚间,他回到了母亲宫中那间空旷寒冷的偏殿里。
地砖的冰冷透过薄薄的鞋底,一丝丝渗入脚心,蔓延至全身。
视野低矮而模糊。
抬眼,只见一道华服身影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周身弥漫着令他不敢靠近的疏离与哀怨。
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喉咙发紧,怯怯地唤了一声:“母亲……”
那身影骤然一僵,猛地转过身来。
他曾觉得母妃是世上最美的人,可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层冰冷的、几乎要将他刺穿的厌恶。
“别叫我母亲!”她的声音尖利得吓人,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他心上,“我可不是你母亲!你母亲是东宫的那位!”
“啧……苏玹,看看你这张脸……这眉眼,这神态……呵,伪装成这幅无害模样,真是和他一模一样!不愧是你父皇的好儿子!”
“父皇”两个字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淬毒的恨意,让他浑身一颤。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几步冲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指狠狠攥住他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剧烈的摇晃让他头晕目眩,只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为什么你要来到这个世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拖累了我,我早就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了!”
她的眼神狂乱而骇人,仿佛透过他,死死盯着另一个她恨入骨髓的男人。
“你不该活着……你就该和他一起消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母亲将他粗暴地拖拽着,一路踉跄。
直到后背猛地撞上冰冷坚硬的井沿,那口宫里废弃已久的深井里冒出森森寒气,几乎要把他冻僵。
她松开了手,他瘫坐在井边,仰头望着母亲扭曲而绝望的面容,那双曾让他渴望亲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抛弃他的决绝。
悲伤如同冰冷的井石一样,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将坠入身后无尽的黑暗时,那掐着他的手却猛地松开了。
她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悲鸣,最终决绝地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惧里,被全世界遗弃。
……
15. 第15章
云凝拖着湿透疲惫的身躯回到山洞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火堆余烬黯淡,微弱的光线下,那个总是冷淡疏离、仿佛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男人,此刻正蜷在岩壁边,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他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淡漠,此刻的他,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委屈,像个无依无靠的孩童。
云凝的心口莫名被揪了一下。
她放轻脚步,走近他的身侧蹲下身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他的睡颜。
男人的睫毛竟意外的长卷,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从前她从未这般仔细看过他。
他本就生得极好,可那双眼睛总像覆着层薄冰,看人时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严肃,连笑都吝啬给予半分。
她不由想起阿景。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两个人。
阿景的眉眼总是温润如玉,即便病中憔悴,也带着暖意,会笑着叫她 “阿凝”,会让她靠在他的怀里,一起休憩。
而眼前的“萧季”,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一种难以融化的冷硬。
云凝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尚带体温的草药搁在一旁,俯身用袖角小心翼翼地去拭他额际颈间的冷汗。
指尖触及的皮肤依旧滚烫。
然而,就在她拭过他眉骨的刹那,那双眼睛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
男人眼底没有初醒的朦胧,只有尽数的警惕与森寒,甚至带着一丝未加掩饰的杀意。
云凝被那骇人的眼神钉在原地,手指僵在半空。
但那杀意只在眼底停留了一瞬便立刻褪去,快得云凝几乎以为是她的错觉。
“你……没走?”男人哑声开口,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
“走?我往哪儿走,外面这么大的雨。”云凝嘟囔着收回手,取过一旁的药草,“我去给你找了些止血的草药。得重新给你包扎一下,不然伤口会化脓。”
她转身去挑已然熄灭的火堆,三两下,火堆便重新迸出火星,添了几片枯叶,火又重新燃起。
苏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
就着重新燃起的火光,他这才发现她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方才没注意,此刻借着微光才看清,她的裤腿上沾着大片泥污,膝盖处的布料磨破了,隐约能看见渗出来的血渍,混着泥土凝成暗红的痕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苏玹喉结滚动,开口:“你受伤了?”
“外面下着雨,山路湿滑,不小心摔了一跤,磨破了点皮。”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边将草药凑近火堆烘干,一边又添了枯枝让火势旺起来。
随后又找来石块捣药,然后小心地将药泥敷在他的伤口上。
“疼吗?”她轻声问。
抬头时,几缕湿发扫过他的脖颈,带着雨水的凉意。
苏玹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被草叶划破的手背上,那里渗着细小的血珠,混着泥土蹭在包扎用的布条上。
……
火堆噼啪作响,暖意逐渐驱散了山洞中的阴寒。
然而云凝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冰凉的布料不断汲取着她的体温,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下意识地拧了一把衣角,冷水立刻顺着指缝淌下。
这身衣裳,是万万不能再这样穿下去了。
若是继续这样穿着,只怕她也要染上风寒。
犹豫了片刻,云凝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萧季”。
男人双目轻阖,倚靠着石壁,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因药效和疲惫再次陷入了浅眠。
云凝稍稍松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挪到火堆另一侧,背对着他,犹豫再三,还是颤抖着手指,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外衫早先便已除下,此时她身上只着一件素色中衣。
中衣湿得厉害,紧贴着肌肤,勾勒出纤细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脱衣的动作极快,带着几分难堪的羞涩,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最后只留了一件贴身的、同样湿漉的小衣,以及尚能勉强蔽体的小袴。
冰冷空气触及肌肤的一瞬,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云凝抱着手臂,尽量靠近火源,让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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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烘烤着冰凉的身体和湿发。
火光在她光洁的脊背和手臂上跳跃,勾勒出柔和而脆弱的线条。
云凝不知,在她转身褪去衣衫的刹那,原本阖着眼的男人,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苏玹并未真正睡过去。
在她悉索褪衣的那一刻,他便已察觉。
几乎是本能,他立刻闭上了眼,维持着均匀的呼吸。
然而,那细微的、克制的呼吸声,那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即使闭着眼,他仿佛也能“看”到火光是如何描摹她单薄肩背的轮廓,映照出她湿发下那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喉间下意识地收紧,苏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局促。
背后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另一种陌生的、躁动的情绪却在他心间无声蔓延。
……
雨声在洞外织成密网,雷声却远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打树叶声。
云凝守在火堆边,待衣裳烤干的差不多了,才重新穿上,倚着石壁撑着脑袋小憩。
她许是太累了,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最后干脆蜷缩在火堆旁,抱着膝盖睡着了。
苏玹睁开眼,目光落在她熟睡的侧脸上。
火光柔化了她白日里的倔强,长长的睫毛垂下浅浅阴影,此刻的她看起来格外脆弱。
许是寒意未消,她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他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肩头往她那边凑了凑,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女子在睡梦中吟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寻着热源倚靠过来,额头恰好抵上他的肩。
柔软的发丝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蹭在他的颈侧,有些痒。
苏玹身体微微一僵,后背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可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下来。
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靠得更稳些,目光投向洞外的雨幕。
雨声潺潺,火堆噼啪作响,身边是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就这样靠着石壁,感受着肩头传来的细微重量与温度,竟也缓缓沉入睡眠。
这一夜,再无噩梦侵扰。
……
16. 第16章
次日清早,云凝是在一阵酸疼中醒来的。
稍一动弹,肩上披着的衣衫便滑落下来,手上的擦伤被牵扯到,疼得她轻轻抽了口气。
“醒了?”
低沉的男声自头顶传来。
云凝下意识抬头,正迎上男人清醒而沉静的目光。
他的体温透过肩头单薄的衣衫传来,带着几分的暖意。
云凝怔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
她昨夜竟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慌忙直起身,脸颊不由得发热,下意识抬手拢了拢微乱的鬓发,目光避开他,落向他肩处的伤口,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无碍,好多了。”他声线依旧低沉,却比昨日多了些力气。
云凝不放心,倾身抬手,以手背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
触手一片温凉,骇人的高热果然退了下去。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洞外。
雨已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如暮,厚实的乌云低低压着山峦,仿佛在酝酿又一场雨事。
“得赶紧回去,”云凝站起身,眉间微蹙,“这天怕是还要下雨,不早些走,怕还会被雨困在山里。”
……
搀扶起“萧季”缓缓走入山林。
这一片林子云凝幼时常来,也还算熟悉。
地势高些的地方长着成片的野生栗子树,小时候她总跟今宵来这儿捡栗子。
顺着山坡和溪流往下走,就是祝家村人种的桃林,春天满树粉花时,能香透半座山,只要走到桃林,便算他们走出去了。
起初,云凝凭着记忆,还能借着树影的倾斜辨认方向,脚下的路走得还算稳。
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林间忽然起了雾。
乳白色的雾气从四周漫上来,很快就裹住了整片树林,几步外的树木只剩模糊的轮廓,脚下的路也渐渐看不清了。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云凝猛地停下脚步。
怔怔地看着身旁一棵做着标记的老栗子树,云凝蹙起眉。
这已是他们第二次回到这里。
心中猛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好像……迷路了……”
不能这样走下去了,漫无目的地乱走,她也不知道最后他们会走到哪里。
是能半摸着走出去,还是越走越深。
林中深处可不乏豺狼猛兽。
瞥了一眼“萧季”的苍白的脸色,云凝想了想,道,“你伤没好透,别乱动。我先去前面看看路,试试能不能辨清方向。”
她刚要转身,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
那只手带着伤后的虚弱,力道却不容挣脱。
云凝回头,对上男人深沉的视线。
她放缓声音安慰:“放心,我不会走远,就在附近看看,找到路就回来。”
苏玹沉默地看着她。
女子眉头轻蹙,神色故作镇定,可他仍看得见她眼底那抹被强行压下去的不安。
半晌,他终于缓缓松开手,低声吐出几个字:“一切小心。”
“嗯。”她轻声应道,随即转身步入浓雾,身影很快被乳白色的混沌吞没。
四周霎时静了下来,苏玹的周遭只剩山风穿过枝叶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虫鸣。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云凝的身影才重新出现,语气带着如释重负:“这边!我听到溪水声了,沿着水流向下应该就能出去!”
她几乎是快步小跑回来,重新搀住他的手臂。
苏玹侧目看去,见她发梢沾着细密的水珠,眼中却亮着如星火般的光。
果然,沿着水流下山,雾气渐薄,山林的轮廓逐渐清晰。
渐渐地,大片的桃林铺陈眼底。
终于踏上熟悉平坦的小径,云凝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彻底松懈下来。
也正是在这一刻,强烈的饥饿感猛地涌上。
云凝想起来,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们还颗粒未进。
“饿吗?”她转头问一旁的男人。
男人看向她,只摇了摇头。
“哦。”云凝撇撇嘴,收回视线。
却在心中腹诽,这人合着是辟了谷的神仙是吧,都不用吃饭的。
就她是俗人,她要饿死了。
目光瞥向地里的桃园,此时正值白凤桃成熟的季节,饱满的桃子缀满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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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皮透出诱人的粉白。
“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儿。”云凝咽了口口水,把“萧季”安顿在路边后,她轻快地跃入桃园。
枝头上的白凤桃个头大,水灵灵的,果皮上还挂着晨雾留下的露珠,阳光透过叶缝洒在上面,更显得鲜嫩可口。
云凝目光逡巡了一圈,挑了个最大的,踮脚正要去摘。
岂料手指刚碰到冰凉的果皮,一条暗绿色的长蛇猛地从枝叶间探出头,嘶嘶吐信!
“啊——!!”
云凝与那双冰冷的竖瞳正正对上,刹那间魂飞魄散!
她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桃园,一头扑进男人怀里,紧紧抱住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枯叶,“蛇,有蛇啊啊啊!”
苏玹被她撞得闷哼一声,却立刻稳住她,目光锐利地扫向那棵树,片刻后缓声道:“别怕,是无毒蛇,已走了。”
听他这样说,云凝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
而这一松懈,仿佛也抽走了她强撑至今的所有力气。
昨日至今的种种惊惧、委屈、疲惫……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骤然决堤,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压抑的哭声低低传来,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苏玹肩头的衣衫。
苏玹微微一僵,感受到怀中人彻底崩溃的颤抖,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未受伤的手臂,有些生疏地、轻轻拍了拍她不断颤动的脊背。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犷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谁在那儿?!哪个偷桃的?!”
来人身形健硕,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正是村里的张伯。
他原本一脸警惕与恼怒,待看清从男子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竟是云凝时,脸色顿时由怒转惊。
“凝丫!怎么是你?”张伯急忙上前几步,语气急切,“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可把你姐和今宵急疯了!”
说罢,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锐利地扫向一旁的苏玹。
见对方衣衫染血、气度陌生,再瞧云凝泪痕满面的模样,老汉顿时勃然变色,猛地将锄头往前一挺,直指苏玹,厉声喝道:
“哪来的登徒子,敢来我祝家村绑人!”
17. 第17章
云凝闻言一愣,看看身侧的男人,又看看一脸怒容的张伯,顿时明白老人家是误会了。
她急忙摆手解释道:“不是的,张伯!他没有绑我!他是……他是我的未婚夫,萧季。”
“萧季”平日深居简出,甚少在村中露面。
村民们虽都知道云凝有个未婚夫,却几乎无人见过其真容。
“他就是你那个未婚夫?”张伯将信将疑,目光在“萧季”苍白的脸和云凝焦急的神情间来回扫视,“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
云凝点头,简略地将昨日采药不慎坠崖、洞中躲雨,以及今晨雾中迷路的事匆匆说了一遍。
“唉哟,你这孩子……”张伯听完,眼中顿时染上心疼,“真是遭了大罪了……罢了罢了,人没事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仔细看了看“萧季”肩背处的伤,眉头紧锁:“这伤得可不轻啊。”
说罢,放下一直握着的锄头,上前一步,稳稳地搀扶住“萧季”未受伤的另一侧手臂,“来,慢着点,我来搭把手。凝丫,你在前头看着路,咱们这就赶紧下山去!”
云凝点头,心中感激。
张伯早年丧妻,未曾再娶,一向将村里这些年轻晚辈当作自家孩子看待。
即便她从前被传是“天煞孤星”,他也从未用异样眼光看待过她。
云凝在前引路。
张伯小心搀扶着苏玹,三人一同朝山下缓缓行去。
……
云凝与“萧季”回到家时,二人狼狈的模样把家中苦等的姐弟二人吓了一跳。
一阵忙乱之后,两人终于被安顿下来。
云凝心神一松,几乎是刚一沾到床榻便沉沉睡去,昏天黑地,再不知窗外事。
祝祈愿请了郎中,为二人抓了药,又吩咐祝今宵赶紧去寻“袭大侠”。
昨夜“袭大侠”听闻二人没有归家,外出帮忙寻了一夜,今晨天未亮时,匆匆回来过一趟,未见人影,便又转身再度出门寻找。
直至此刻,恐怕他还不知二人已经平安回来了。
袭桓回来时已近晌午,祝祈愿刚刚煮好两碗药要往屋里端。
他连忙上前接过其中一碗,道:“祝姑娘辛苦,萧公子那里我来吧。”
祝祈愿去照看“萧季”本就不太合适,听袭桓这样说也没有推辞,她手中端着药不便福身,便只颔了颔首,道:“多谢袭大侠。”
袭桓端着汤药步入西厢房时,苏玹肩上的伤口已粗略包扎完毕,可白布上渗出的斑驳血迹,仍透出几分凶险。
“殿下!”袭桓急忙将药碗置于桌上,快步近前查看伤势。
苏玹抬眸,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无碍,未伤筋骨。”仿佛肩背上的伤与自己无关。
袭桓自怀中取出一只描金青瓷小瓶,低声道:“这是大理寺特制的金疮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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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愈合最快,属下为您换上。”
他动作利落,小心拆开旧布,重新清洗上药。
待包扎妥当,他直起身,踌躇片刻,才肃容低声问道:
“殿下暗中前来广阳郡已一月有余,不知……何时打算回京?”
苏玹听出他话中有话,瞥他一眼:“怎么?”
袭桓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离京之时,对外宣称是前往岭南查案。当时兵分两路,袭陈携人手南下岭南,我们则秘密北行至此。如今岭南案已了结,袭陈已在回京复命途中。”
“前几日……陛下也曾问起您何时归朝。”他略作停顿,见苏玹不语,继续禀报:“两月后便是昭玉公主的及笄之礼。陛下有意在礼上为公主与佥都御史萧寻景赐婚。”
“萧寻景?”苏玹眸光微动。
“是。”袭桓颔首,“还有赵大人,也托属下询问殿下归期。”
赵忱赵大人,大理寺卿,是苏玹还是还未封王时候的老师。
苏玹沉吟片刻,方道:“昭玉的及笄礼尚有两月,不急。老师那里……你替我传话,还需月余时间。”
他神色渐沉,低声道:“眼下我们掌握的证据,尚不足以指证燕王府与广阳郡府勾结谋逆。所获密信虽提及军队与兵械,却未言明数目规格,更无一字直指燕王府。此时若贸然动广阳郡,只会打草惊蛇。”
袭桓神色一凛,低头应道:“属下明白。”
18. 第18章
……
这一场风寒,云凝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去。
她醒来时只觉得喉间干涩灼痛,浑身沉重无力,分明还是暑气未消的时节,裹着一层薄被却还是止不住发冷。
连服了两日伤寒药,高热虽退了,口中却总弥漫着涩苦的草药味,吃什么也都尝不出滋味来。
大姐祝祈愿不好总待在娘家,一早便回了镇上的家中;小弟祝今宵也另有工活要做,天没亮时就已经出了门。
“袭大侠”是江湖侠客,本就来无影去无踪;“萧季”又去了商行行纪。
偌大的院落里,只剩她一人。
一连躺了几日,四肢都睡得有些酸软僵硬。
不想再这样窝在榻上,她勉强撑着身子下床,走进院子里。
四周静悄悄的,只偶尔从后院传来几声鸡鸭的低鸣声,衬得这小院愈发空旷。
云凝在枣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一抬眼,便望见竹竿上晾着的的男子外衫。
衣衫已经洗净了血污,只是还有几道被石块割裂的裂口没有缝补。
是“萧季”的衣裳。
一些画面不由分说涌上心头:
坠河时他破水而来的身影……渡气时贴近的温热触感……
一幕一幕,挥之难去。
云凝脸上一热,连忙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些记忆甩出脑海。
却恰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她抬头,正见“萧季”缓步走入。
男人长身玉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褪去了平日所穿的粗麻布衣,换上一身素白长衫,更显得清逸出尘,衣料垂坠顺滑,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姿。
见到他,云凝不由得微微一怔。
“你不是去商行……”话刚出口,她先被自己粗哑的嗓音惊到。
喉咙里像卡了砂纸,声音又干又涩,像极了后院麻纹鸭的叫声。
她慌忙捂住嘴,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她清楚地看见,在她出声的瞬间,男人的唇角似乎极快地弯了一下。
是在笑她?
一定是在笑她!
云凝顿时黑了脸,攥紧拳头正要发作,他却已行至她面前,将手中一方油纸包轻轻放在石桌上。
油纸展开,露出几块温热甜香的桂花糕。
“商行今日事少,便提早回来了。”他顺势在她身旁坐下,手臂搭在桌沿,将桂花糕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路过街口的糕点摊,正逢新蒸好一笼,想着你许是爱吃,就买了一些。”
说罢,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囊,解开系绳,里面赫然是几块明晃晃的碎银。
云凝身形微微一滞。
这是何意?
“既要赎回祖传宝玉,总不能只是空谈。”仿佛早已料到她心中疑问,他先一步开口,声音平静,“眼下这些虽还不够,但可先交由你保管。”
云凝望望他,又低头看向那几块碎银,迟疑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只布囊。
布袋沉甸甸的,这些银两,恐怕是她与今宵辛苦大半年也未必能挣得的数目。
他那枚玉扣,当真如此珍贵?
云凝默默攥紧钱袋。
也罢,总无人会嫌银钱多。
有了这些,至少这半年里,他们不必再日日吃那又苦又涩的野菜了。
这般想着,心情霎时愉悦了起来,甚至还有了几分胃口。
云凝捏起一块尚带温热的桂花糕,小心地咬了一口。
糕点松软,甜香扑鼻,可入口后,却只觉得口感绵密,尝不出丝毫甜味,只有喉间的苦涩愈发明显。
默默放下糕点,云凝叹了口气,在石桌上撑起脑袋,麻木的咀嚼口中的糕点。
生病真的好难捱。
桂花糕都不香了。
苏玹静坐一旁,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
昔日狐狸一样狡黠的女子突然就变成了霜打了的茄子,这几日,也没见她吃多少东西,对什么都是兴致缺缺。
目光扫过院角散放的几个陶碗,苏玹忽然起身,去灶间舀了清水,依次注入碗中,水量各有深浅。
云凝没看懂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直起了身。
只见,他执起两根竹筷,在碗沿轻轻敲了敲。
清脆的 “笃” 声刚落,他手腕微转,筷子依次落在另外三只碗上:
满碗的水敲出低沉的 “咚” 音,半碗的是清亮的 “叮” 声,小半碗的则尖细些,剩下的一碗则声调还要更高些,四声响交替着。
叮——咚——淙——泠——
清越各异的音律竟在他手下连缀成调,如山涧溪流淙淙,又似微风拂过檐铃,简单却灵动异常。
云凝第一次听到这种调子,心下满是新奇,眼睛一下子亮了,方才的无聊散去大半。
她往前凑了凑,指尖轻轻碰了碰盛着半碗水的碗,嗓音仍沙哑:“这,这是什么调子?你敲出来的?”
“是家乡的古调,”男人放下筷子,唇角弯了弯:“不难,要不要试试?”
他重新注水调整音高,而后将竹筷递给她。
云凝学着他的样子,试探性地朝一个碗边敲去,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手腕要放松些,力道要轻巧,意在触碰,而非敲击。”他低沉的嗓音自身侧传来。
见她仍不得要领,他迟疑一瞬,最后还是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微微俯身,左臂虚虚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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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身侧,右手则轻轻覆上她握着竹筷的手背。
云凝身形瞬间僵住。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隐约传来,清冽的气息无声地将她笼罩。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细微的气流拂过她的鬓角。
“像这样,”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温和,引导着她的手,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再次敲向碗沿——
“叮——”一声清越圆润的音符如愿响起。
“就是这样,学会了吗?”他问,并未立刻松开手。
云凝心跳如擂鼓,耳根发热,几乎无法思考,只凭着本能,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
让云凝缠绵病榻多日的高热与咳喘,终于在云笙笙的忌日前彻底消散。
云笙笙便是云凝的母亲。
几场秋雨洗过,山间空气澄澈,风中已携了沁人的凉意。
这天清晨,云凝早早备齐了香烛纸钱。
祝祈愿特地从镇上赶了回来,换上一身素净衣裙,祝今宵也收敛起了性子,安静地跟在姐姐身后。
令云凝有些意外的是,“萧季”今日未去商行,竟也一同跟了来。
他着一袭玄墨衣衫,安静随行,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沉肃,却并无半分不耐。
一行人沿着山路行至一处背风的缓坡。
两座土坟依偎于此,一座是云笙笙的,另一座则是云凝养父祝北川的长眠之处。
祝祈愿上前,仔细摆好了祭品,点燃了香烛。
祝今宵则乖巧地跪在一旁,将纸钱投入火中。
空气中很快弥漫出香烛的清烟。
纸钱燃烧升起黑烟,云凝望着眼前的坟茔,目光温软,俯身轻轻拔去坟前几株新长的杂草。
“令堂与令慈,想必十分恩爱。”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云凝直起身,望向母亲坟前的那方青石,唇角泛起笑意:“是的。我娘亲……她就像一阵自在的风,这世间原本没什么能留住她。”
她想到了从前游历行医的母亲。
“可她后来遇见了爹爹。”她顿了顿,继续道,“爹爹他,从不用绳索束缚风,而是化作一片广袤的天空,包容她、尊重她的一切。他们二人,是真正的相知相惜,互相扶持。”
她轻轻侧头,看向祝北川的墓碑,“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可他对我,与待祈愿、今宵从未有过半分分别,甚至还要更疼爱我一些。”
山风掠过,将纸钱的灰烬卷起,打着旋儿飘向远处。
云凝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转向身旁沉默的男人,他玄色的衣摆在风中微动,神情在烟火氤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轻声问道:“对了,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事?”
19. 第19章
男人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
开口,声音仍旧平稳,却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家母与家父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情意甚笃。家父曾许诺,将来必定明媒正娶,迎她过门。”他语气微顿,似有涩意,“可后来,为了兼并庞大的家业,稳固族中地位,他先娶了另一家的女儿为正室。”
“母亲得知此事后心灰意冷,决意与他断绝往来,另觅归处。”他说着,语气渐沉,“可待到家父彻底掌权,无人再能制约他时,他却……强娶了母亲入门。”
云凝屏息听着,心中微震。
“萧季”继续说着,声音中添了几分冷意:“家中,我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位长兄,下面尚有一妹一弟。其实,我本该还有一位一母同胞的二哥。但他刚出世不久,便因当时主持中馈的正室夫人容不下,暗中使了手段,早早夭折了。”
“母亲连番遭受打击,自此与父亲彻底离心,怨恨了许多年。她后来心灰意冷,决意离开那个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语微涩,“却偏偏在那时发现有了我。因着孕期反应剧烈,踪迹败露,最终……未能走成。”
“她大约,也是因此迁怒于我。”
云凝听得怔住,心中涌起一阵唏嘘。
这……便是豪门大族的深宅恩怨么?
她从未想过,在“萧季”这般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还藏着这般过往。
迟疑片刻,她又追问道:“那……那位害了你二哥的正室夫人……难道你父亲就任由她如此?未曾有过追究?”
男人唇角牵起一丝淡漠的弧度:“那时,她母家势大,与家父生意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她在生产四妹时遭遇不测,过世了。旧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云凝一时无言,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那般显赫的家世,内里却藏着如此冰冷的算计,分明是一对有情人,却要走到这般田地。
“萧季”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她时,神情已恢复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所言不过是他人故事:“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如今家道中落,人亦离散,再提也无益。”
“……也是。”云凝颔首。
毕竟如今“萧季”也算家破人亡了,她不好再多问。
……
上完香回到村里,云凝没来得及歇息,便要着手为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忙碌采办。
中秋节寓意月圆人团圆,是广阳郡百姓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节前集市上人来人往,节庆气息已十分浓郁。
云凝仔细挑选了一些做月饼的木模和桂花蜜,买下后,极其自然地统统塞进跟在后面的“萧季”手中。
“萧季”并未多言,只默默跟着,她递来什么,他便一一接过。
祝今宵早就欢快地扎进了零食摊子,围着各色瓜果糕饼打转,云凝不去管他,也不担心他乱买,因为他没钱。
赶完集,几人提着大包小包才刚回到院中,还未等放下东西喘口气,却见祝祈愿失魂落魄地从门外走进来。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眼眶微微泛红,俨然是刚哭过的模样。
“大姐,怎么了?”云凝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前。
祝祈愿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勉强:“是一横托人捎来的信……他说,矿上今年活计太紧,中秋……怕是又回不来了。”
许一横便是祝祈愿的夫君,云凝的姐夫。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因矿场繁忙而不得归家了。原本说好中秋定能归来,可如今……
云凝抿唇望着神情低落的大姐,心下黯然。
大姐与姐夫,似乎已有大半年未曾相见了……
“矿上的活儿,一向都如此繁忙么?”
一直静立一旁的“萧季”忽然开口问道。
祝祈愿用袖角拭了拭眼角,摇头道:“以往并不这样。也就是从今年开春起,不知怎的,活计一下子多了起来,一横他们便常常数月不得休息,更别说回家了。”
“这样。”他没再追问,只默然垂眸,似乎在思忖什么。
祝祈愿见气氛有些低沉,连忙强打起精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道:“瞧我,光顾着自己难受了。一横虽回不来,却捎了些银钱回来,嘱咐我给你们多置办些吃的玩的,好好过个节……”
……
中秋这日,天朗气清,金桂浮香。
祝祈愿一早便笑着将备好的节礼一一送出。
给云凝的是一支錾着缠枝纹的银簪,簪头雕着朵小巧的桂花,十分精致;
给祝今宵买的是一双结实耐穿的鹿皮短靴,靴口缀着精致的铜扣;
就连“萧季”也得了一项玄色锦纹瓜皮帽,用料讲究,做工精细。
但今日最开心的还是祝今宵。
不仅因为收到了新鞋,更因许久未见的“袭大侠”突然登门,还赠了他一柄锻造精良的短匕。
匕身修长,鞘上刻着简洁的松纹,刀刃口在日光下流转着一泓冷光。
少年见了,眼睛倏地一亮,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过冰凉的鞘身,感受了其上流畅的云纹凹凸,又轻轻抽出半截刀刃,对着太阳眯眼看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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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摩挲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一把拽住袭桓的衣袖,连声央求:“袭大侠!好师父!既然送了这般好的兵器,便再教我两招新的武功吧!就两招!我一定用心学!”
不等袭桓回应,他已急不可待地向后跃开两步,拉开架势:“您先前教我的,我已都会了,不信你看!”
说罢,他便将袭桓先前教授过的几式基础招式一板一眼地演练开来。
袭桓大概看了看,少年的步法转换间虽仍显青涩,但架势、节奏已一板一眼,颇有模样,看得出是下过苦功夫的。
袭桓拗不过他,于是便又教了他两式,教完后吩咐少年在前院好好练,他这才能得空遛到后院见苏玹。
后院中,苏玹正立于桂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将他笼在一片阴翳之下。
袭桓近前一步,低声禀道:“殿下,今晨巡按御史已抵广阳郡,现下正下榻城东驿馆。按照行程,两日后将正式巡察郡府。”
苏玹闻言未动,只眼睫微垂,思忖片刻后道:“既如此,在他赴郡府之前,你设法安排,我先与他见上一面。”
“是。”袭桓肃容应下。
“还有,”苏玹眸光微沉,“广阳郡铁矿场,近日再多调派些人手,盯紧一些,任何出入车马、人员往来,皆需详查记录,不得有误。”
广阳郡与后燕逆党勾结,暗中筹措谋反,得了一批来路不明的兵器。
铸造兵器需大量生铁,广阳郡这几座铁矿场是燕王麾下产业,嫌疑最重。
只是,他们虽在矿场早已安插眼线,暗中调查了数月,却一直未发现异动。
“属下遵命。”袭桓神色一凛,道。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云凝清亮的催促声:“开饭啦,人呢?都快来!”
后院的二人对视一眼,暂敛下神色,一同朝前院走去。
前院,云凝正利落地摆放碗筷,见众人过来,催促道:“快入座,吃饭都不积极,莫不是脑瓜坏了?还有!今宵,别练了,赶紧洗手吃饭!”
她一边布菜,一边介绍,“今日有桂花酿圆子、栗子焖鸡,刚蒸好的湖蟹,还有葱油鲈鱼!”
祝今宵一听,都是他爱吃的,立刻收了招式,眼睛发亮地凑到桌边。
众人笑语晏晏围坐方桌,刚执起竹筷,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我去开!”祝今宵一跃而起,小跑着拉开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
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矿上忙碌,此前传信回来说难以归家的许一横。
20. 第20章
因常年露天采矿劳作,许一横被晒的黝黑。
他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行囊,身上沾了一身尘土,显然是匆匆赶回来的。
“姐夫!”祝今宵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叫出声。
“今宵又长高了!”许一横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与他一同迈入院门。
祝祈愿早已放下筷子疾步迎了上去。
她伸手接过男人的包袱,又是惊喜又是不解,声音都有些发颤:“横郎?信上不是说……矿上忙,回不来么?怎么又……”
许一横见到许久未见的妻子,眼眶也有些发红。
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微润的眼角,他憨厚一笑,声音柔和:“原是这么说的。但今日听说京城来的巡按大人到了广阳郡,矿上管事儿的便松了口,毕竟是中秋……总算给批了假,我就紧赶慢赶回来了。”
他压低声音,“想着给你们个惊喜。”
祝祈愿连连点头,眼角更红了,却笑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正好赶上团圆饭!”
她说着,忙引他到桌边坐下。
到了桌边,许一横的目光落在苏玹和袭桓身上,面上有些疑惑,却仍客气地问:“这两位是?”
“这位是萧季,是阿凝新定的未婚夫婿。” 祝祈愿笑着指了指苏玹,又转向袭桓,语气里满是感激,“这位是袭大侠,前些日子家里遇上了点麻烦,多亏袭大侠出手相助,才解了围。”
许一横闻言,立刻抱拳,语气真诚:“原来是萧兄弟和袭大侠!幸会幸会!许某一介粗人,常年在外做些粗使活计,我不在家这些时日,多谢二位照拂贱内和弟妹!”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双手捧着酒杯,郑重地朝二人举了举。
苏玹神色平静地抬手举杯,没有多言,只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袭桓则爽朗一笑,也举起酒杯:“许大哥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人的份内事,谈不上照拂。”
许一横意外的归来,像给这桌家常团圆饭添了把旺火,欢声笑语比先前更浓了。
饭后,祝今宵还没从喜悦里缓过来,兴奋地拍着手提议:“姐夫回来了正好!咱们去镇上看中秋灯会吧!每年都特别热闹,还有猜灯谜的!”
云凝眼睛也亮了,立刻附和:“我也想去!去年就没赶上,今年正好一起!”
祝祈愿却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桌上的杯盘,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就好,这一桌碗筷得收拾,总不能堆着。再说你姐夫赶了一路,也该歇歇。”
许一横站起身,撸起袖子就去收拾碗筷。
他转头对祝祈愿温声说:“愿娘,我帮你一起收拾,两个人一起干,快得很。等收拾完了,你要是不累,我再陪你去河边走走,瞧瞧月亮,吹吹晚风,咱们夫妻俩一起,也一样是过节了。”
……
弟弟妹妹们兴致勃勃地出了门,院中顷刻间便安静下来,只剩下秋风拂过枣树叶片的细微沙响。
有许一横搭手帮忙,碗碟很快便被洗净归置妥当。
祝祈愿刚将抹布晾好,一回身,却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
男人似乎比离家时又清瘦了些……
祝祈愿鼻尖一酸,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风尘的衣襟里,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胳膊,哽咽道:“还知道回来……”
“愿娘,辛苦你了。”许一横低哑的嗓音自她头顶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与歉疚。
这句话仿佛叩开了某种闸门,祝祈愿的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滚落,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
男人察觉到了胸口的湿意,温厚的手掌捧起她的脸,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揩去她颊上的泪痕。
他的目光深沉,映着她泛红的脸庞和闪烁的泪光,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在无声流淌。
接着,他低下头,攫住了她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思念和歉疚的吻,起初是试探般的轻柔触碰,随即变得深入而炽热。
祝祈愿微微一颤,便软化在他不容拒绝却又温柔备至的怀抱里,手不自觉攥紧了他腰侧的衣料,生涩顺从地回应着。
空气中只剩下彼此交融的灼热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声,秋日的微凉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点燃。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她,两人额角相抵,气息仍有些不稳。
待呼吸稍稍平复了些,许一横似想起什么,从带来的那个旧行囊里取出一个略显厚重的土黄色信封,神色凝重地交给祝祈愿:“这个,你务必收好。”
祝祈愿接过,看着封口严密、并无任何字迹的信封,疑惑道:“这是?”
“在矿里得的。”许一横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有些极为犹豫,“具体……我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置。但你记住,这东西万分紧要,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祝祈愿虽不明就里,但见丈夫神色严肃,立刻意识到此物非同小可。她慎重地将信封贴身收进怀里,郑重点头:“你放心,我定会藏得妥妥当当,谁也不让知道。”
另一边,云凝一行人已到了镇上。
中秋之夜,长街如昼。
各式花灯高悬檐下,缀满枝头,将青石板路映照得一片莹然。
人群摩肩接踵,笑语喧声与商贩清亮的吆喝汇成一片,孩童提着玲珑的鱼灯、兔灯嬉笑追逐,糖炒栗子和桂花糕的甜香弥漫在微凉的晚风里。
祝今宵一眼便被西街口喷火耍枪的杂耍班子吸引了全部注意,扯住袭桓的衣袖再不肯走:“袭大侠,我们去那边看吧!看看完我们再去景泰茶楼找姐姐和姐夫汇合,好不好!”
“这……”袭桓偷偷看了一眼苏玹,见他并肩与云凝同行,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他,只得含笑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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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过你得跟紧我,别跑丢了。”
祝今宵立刻欢呼一声,拉着他就往西街跑,身影很快融进攒动的人潮里。
云凝则继续与“萧季”缓步朝东街行去。
东街是灯市最热闹的地方,越往东走,灯火愈发明璀璨。
道旁挤满了趁着节日出来谋生的小贩,卖冰糖葫芦的、现做荷花酥的、现场描扇面的、摆弄皮影的……
路过一家香囊摊时,老板娘眼尖,见云凝和苏玹并肩走来,立刻笑着招呼:“姑娘、公子,来看看香囊呗!都是今日新绣的,‘并蒂莲’‘鸳鸯戏水’,花样最是吉祥!买一对戴着,保准二位和和美美、恩爱百年!”
云凝原本已被那些精巧的绣活吸引,正想拿起一个细看,忽闻此言,耳根顿时烧了起来,像是被火苗燎过。
她急急别开脸,将手中的香囊丢回摊上,低声嘟囔了一句:“胡说什么呢……”
话音未落,已近乎慌乱地转身朝前走去,也顾不得身后的人是否跟上。
“这对香囊,多少钱?”苏玹却并未立刻离去,目光落在她方才丢下的那对并蒂莲香囊上。
“六文钱就好!”老板娘十分有眼力劲儿,忙不迭地用红纸包好。
苏玹接过,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道了句“不必找了”,便将香囊仔细纳入袖中。
前方,云凝埋首走了一小段,心绪仍因方才的调侃而微澜起伏。正暗自懊恼,目光却不经意被前方的摊子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最终停下脚。
苏玹默然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立刻察觉了她的停顿。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热闹的泥人摊子。
草靶子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各色的彩塑,有憨态可掬的福娃,更有许多成双成对、衣饰鲜亮的才子佳人,在周遭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活灵动。
那摊主是个眼尖的精明老汉,见这对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女驻足观望,立刻堆起笑脸,扬声招揽:“姑娘,公子,可要捏一对?小老儿这泥人,有情人请回去,定能保佑二位缘定三生、白首不离!”
苏玹闻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云凝的侧脸,却见她只是怔怔望着那些泥人,眼中有细微的光流动。
他忽然想起来,在她房中桌案上有一角,似乎也摆着一对这样类似的泥人,虽然略显旧色了,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原来她喜欢这个。
他心下微动,朝她微微偏过头,声音放缓了些,低声道:“你若是喜欢,便挑一对,按你我模样来捏。”
云凝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从这些生动的泥人上轻轻移开:“不必了……这些都是哄人的话罢了。”
她房中那一对,是阿景当年亲手捏的。
他们也曾在煌煌灯火下信誓旦旦,以为彼此能相守一生。
可最终……还是走散了。
21. 第21章
苏玹闻言,默然片刻,目光在她微黯的侧脸上一扫而过,终是未再多言。
周遭人声熙熙攘攘,更衬得二人之间的这份寂静有些微妙。
云凝抬起眼,见男人面色依旧平静淡然,摇曳的灯火落在他眼底,宛如星子坠入深潭,明亮,却令人看不透其下隐藏的波澜。
心下忽然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那个……”她轻声开口,声音比平时要软了几分,“我听说,中秋节河边放花灯许愿才最是灵验的,不如……我们也去放一盏吧?”
男人静默一瞬,低声应道:“好。”
他们到河边时,河畔早已聚满了放灯祈愿的人。
一盏盏精巧的荷花灯顺流漂荡,宛若散落的星辰,在墨色的水面上铺开成一条蜿蜒的光河,与天际孤悬的明月遥相呼应。
岸边开阔处支着几个卖花灯的小摊,不少男女正围聚在边上挑选花灯。
云凝从卖灯的老妪手中接过两盏素净的荷花灯,将其中一盏递给了身侧的男人。
二人寻了一处稍稍僻静些的河岸,云凝靠在岸边,执笔细思半晌,认真写下:
“愿阿姐、今宵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写罢,仔细吹干了墨迹,小心折好,放入花灯里,随后将荷花灯推入水中。
荷花灯摇摇漂远,汇入灯流。
她直起身,侧过头想看“萧季”写了什么,却只见他指间拈着那张空白笺纸,笔尖并未蘸墨,目光落在潺潺流灯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竟直接将空无一字的素笺,轻轻置于灯芯旁,随后俯身,将花灯稳稳送入水中。
“你……”云凝讶然,“怎什么都不写?”
苏玹望着灯渐漂渐远,声音沉静:“没什么好写的。所谋之事、所图之境,非笔墨能载,亦非神明可赐。”
云凝望着他,不解地挠了挠头,“……”
……
灯会仍在持续,街上的灯笼缀满长街,偶尔有舞龙的队伍从人群中穿过,彩绸扎的龙身随着鼓点摆动,龙首上的明珠映着灯影,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喝彩。
与苏玹顺着人潮逛了几圈后,云凝手里不知不觉多了兜炒栗子。
咬开一颗栗子,清甜的香气漫开,抬头看见不远处临水矗立的飞檐楼阁,云凝眼睛一亮,轻轻拉了拉身侧男人的衣袖,道:“我们去景泰茶楼吧?早前说好了要与今宵和袭大侠在那儿汇合,也不知他们过去了没。”
苏玹颔首应允。
靠近河岸,河风里的水汽渐浓,混着远处画舫的丝竹声一同飘来。
不多时,一座架在河面上的三层木楼便完整出现在眼前,正是景泰茶楼。
楼身挂着两串大红灯笼,“景泰茶楼” 四个烫金大字在灯影下闪闪发亮。
景泰茶楼中亦是人声鼎沸,一楼几乎座无虚席,堂倌托着茶点在坐席间穿梭不息。
“我们去三楼,” 云凝熟门熟路地往楼梯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苏玹解释,“三楼临着河的位置有栏杆,视野最好,能把街上的灯和河里的画舫都看全。”
顺着木楼梯往上走,脚步声在楼道里响着,到了三楼,果然比楼下清净些。
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几个人,云凝拉着苏玹走到最靠河的栏杆边,扶着木栏往下望。
河里飘着十几艘画舫,每艘都雕梁画栋,船身上挂满了琉璃灯,有的画舫里还亮着烛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凭栏赏景,丝竹声就是从那些画舫里飘来的。
“这些画舫可贵了,听说一艘船租一晚要好几两银子,只有镇上的富商或者外来的贵人才能上去。”云凝望着画舫,语气里带着点好奇,却没什么羡慕,“我们在这儿看看就好,反正景致也不差。”
苏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河里的灯影映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悠,像撒了一河的碎金子。
他转头看向云凝,她正踮着脚往远处望,鬓边的碎发被河风吹得轻轻飘起,眼里映着灯影,亮得像盛了星光。
他们在临窗的位子坐下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祝今宵与袭桓的身影。
“我估摸着是被杂耍勾住了魂,早把汇合的事忘到脑后了。”云凝嘟囔着抱怨。
茶楼伙计热情地递上食单,云凝扫了一眼,见上面吃食样样价格不菲,不由暗暗咋舌,犹豫着只点了一两样最普通的。
苏玹察觉她的迟疑,径直接过食单,又添了几样精致茶点和时兴果脯。
云凝悄悄扯他袖子,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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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些……太贵了。”
这银子,花得她肉疼。
“无妨,”苏玹为她斟上一杯清茶,语气平静,“如今我跑商行,也能赚些钱,不算吃力。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不必总想着省。”
他话说得轻,心里却藏着另一层念头。
待广阳郡的事了结,他便要带她回京,这件事,他已考虑了许久。
京城里的点心铺子比这茶楼精致百倍,绫罗绸缎、珍宝首饰更是不计其数,他想让她慢慢习惯,以后不必再为这点银钱皱眉头,喜欢什么,便都能拥有。
云凝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只当他是安慰自己。
心里暖烘烘的,嘴上仍忍不住嘟囔:“再有钱也不能乱花……”
不多时,小二端着点心上来了。
白瓷碟里的桂花糕冒着热气,蜜饯果脯摆得满满当当,松子糖裹着糖霜,在灯影下泛着亮。
云凝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香瞬间漫开,她吃得认真,嘴角沾了点糕粉也没有察觉。
苏玹瞧见,极为自然地取出素帕,侧过身,伸手轻轻替她去拭嘴角的甜渍。
他的动作流畅轻柔,指尖隔着绢帕触碰到她的脸颊。
云凝愣了愣,脸颊瞬间热了起来,下意识想往后躲,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头。
帕子的布料柔软,擦过唇角时带着微凉的触感,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脸颊,像落了片羽毛,引得她心跳都快了几分。
“好,好了。” 她慌忙偏过头,避开他的手,拿起一块松子糖塞进嘴里,试图掩饰脸上的发烫,却没看见苏玹收回帕子时,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光。
河面上的画舫还在缓缓移动,丝竹声伴着夜风飘上来。
云凝吃着糖,偷偷抬眼瞥了眼身旁的苏玹,见他正望着河面,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柔和。
云凝刚咬下一口松子糖,忽然鼻尖钻进一缕异样的焦糊味,混着烟火气,不是茶楼里烹煮炭火的暖香,倒像是东西烧着了的味道。
“你闻,是不是有股糊味?” 她皱眉问苏玹。
话音方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走水了!后厨走水了!快救火啊——”
22. 第22章
伴着这一声惊呼,整个景泰茶楼霎时陷入一片慌乱。
客人们像没了方向的无头苍蝇,哭喊着、推搡着四处奔逃,桌椅被撞翻,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
火势凶凶,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梁柱,“噼啪” 的燃烧声越来越近,浓烟顺着楼梯往上钻,很快就弥漫了整个三楼。
云凝被烟呛得弯腰咳嗽,眼泪止不住地流,视线模糊了大半。
要赶紧逃!
然,他们刚推开三楼的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浓烟逼退。
只见通往楼下的楼梯已彻底被熊熊烈火吞噬,炽红的火焰窜上了二三楼的交界处,滚滚浓烟一个劲儿向上翻涌。
本就老旧的木质楼梯在烈焰焚烧下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塌陷。
看着断裂的楼梯,云凝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倒今日要命丧于此?
浓烟越来越浓,她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脸颊被近距离的火焰烤得发烫发痛。
强烈的窒息感和眩晕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蹲下身以求片刻缓解。
“走这边!”身侧的男人却一把将她拉起,他声音异常冷静,即便在这个时候,也听不出丝毫怯意。
云凝浑噩地看向他,他的侧脸被火光映照的极为明亮,深邃的眼眸中不见半分慌乱,唯有沉静的决断。
他带着她迅速退向临河的栏杆,沉声道:“火势已蔓延上来,我们只能从此处跳下了。”
云凝望向楼下墨黑的河面,外面依旧是灯火莹莹,但此时她完全没了欣赏的兴致。
三楼的高度让她一阵眩晕,她白着脸摇头:“不……太高了,而且我,我……我不会水……”
“信我,我护着你。” 男人声音依旧沉稳,此时此刻,还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 “轰隆” 一声,靠近楼梯口的房梁终于不堪烈火焚烧,彻底坍塌下来。
火势已经入侵到了三楼。
不能再等了!
就在云凝因恐惧而僵硬的刹那,男人不再迟疑,猛地将她拦腰抱起!
云凝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入他胸膛。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
“闭眼,抓紧我。”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下一秒,他纵身跃出栏杆!
失重感猛地袭来,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短暂的下坠后,两人重重坠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取代火焰的炽热包裹了全身。
河水湍急,云凝猛地呛了一口水,她本能地挣扎。
混乱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了她。紧接着,温热的薄唇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的唇瓣,一丝一缕的新鲜空气被缓缓渡了过来。
气息交融间,连湍急的水流都仿佛慢了下来,云凝的大脑一片空白。
……
云凝再度醒来时,已躺在家中榻上,喉间剧痛,周身无力。
她尝试起身,却费了好一番力气也没能成功。
正靠在一旁小憩的祝祈愿听到动静,立刻惊醒,忙上前将她轻轻扶起,柔声问道:“醒了?可要喝点水?”
云凝张了张嘴,试图应答,却发现喉咙根本无法出声,只逸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祝祈愿连忙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轻声道:“别急,郎中来瞧过了,说是被浓烟呛伤了嗓子,但不打紧的,好生将养些时日便能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将温水递到云凝唇边。
就着姐姐的手慢慢饮了几口,温润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云凝才觉得稍缓过些气力。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屋内却只见姐姐一人。
祝祈愿看出她的疑惑,温声解释:“昨日是萧公子将你送回来的,他一直守着你,方才才出去。你姐夫……矿上催得急,天没亮便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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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至于今宵和袭大侠……”
提到这两人,祝祈愿的眼神不自觉地有些躲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云凝立刻捕捉到她的异常,心头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
昨日她与“萧季”在景泰茶楼等待今宵与袭大侠,到茶楼起火时也未等的到他们,她原以为他们还没到……
一把抓住祝祈愿的衣袖,云凝目光紧紧盯着她,用喑哑的气声急切地问:“他们……如何了?”
祝祈愿的眼圈霎时红了,声音带上了哽咽:“今宵他……伤得有些重。袭大侠说,昨日他们依约去茶楼寻你们,赶到时正好起火……今宵听说你和萧公子还在三楼没下来,死活都要冲上去找……结果,结果被烧塌落下的梁柱……砸中了后背……”
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幸亏袭大侠身边带着极好的伤药,立刻给他用上了,这才……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云凝闻言,脸色唰地白了,掀开被子便要下床,也顾不上祝祈愿在身后连声劝阻。
……
此时另一边,后院老桂树下,并立着两道纤长身影。
袭桓一早出门探查,得了最新的音信:“……这场火烧死了二十余人,重伤者更有四五十之众。昨日刚抵达的京城巡按御史……亦未能幸免,殁于火场。”
他语气沉肃,继续道:“广阳郡府今日草草勘察后,已定了性,说是灶火意外走水。”
苏玹眸光微沉。
这般结果,他早便料到,无论是广阳郡府还是燕王,都不会让巡按御史安然入广阳。
冷笑一声,他道:“火势起得迅猛,蔓延极快,绝非意外所能解释。”
是有人想让巡按死,那二十多条性命,不过是陪葬罢了。
不过,有人越是急不可耐,便也显得他们越是心虚。
袭桓沉默片刻,忍不住低声咋舌:“广阳郡此举……着实狠辣。”
23. 第23章
云凝甫一走进西厢房,浓重苦涩的药味便混杂着隐约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抬眼望去,祝今宵正虚弱地卧趴在床榻上,后背裸露处裹着层层纱布,虽已妥善包扎,却仍隐隐透出暗红的血渍,可见伤势的严重。
云凝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放轻脚步,小心地走到床边坐下。
少年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见是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开口,声音沙哑:“阿姐……你没事了?”
云凝见他都这副模样了还担忧她有没有事,顿时鼻尖又是一酸,一双杏眸中险些掉下泪来。
她含泪点了点头,心中又疼又气。
祝今宵看见她眼角的湿意,扯出一个宽慰的笑,他气若游丝地说:“别哭,二姐……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怕疼。当年爹爹战场上受伤,剜肉剔骨都不吭声,我这才哪到哪……”
云凝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头无奈,想埋怨些什么,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她俯身,仔细替他掖好腰背处的被角。
又交代了几句好生养着,莫要再折腾,才不甚放心地出去。
……
这些时日,大姐祝祈愿没有回镇上的家里,而是一直留在老宅照料这一双弟妹。
云凝的嗓子恢复的倒很快,吃药调理着,不过三日已能正常出声。
只是今宵背上的烧伤严重,反反复复化脓,要日日换药才行。
云凝会些医理,也认得草药,抓药的事便都由她做了。
这日,她照常外出为今宵抓药,途经村头石磨坊时,却听见几个聚在一处的婆子正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瞥见她,立刻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的音量说道:
“瞧见没?我就说老道士的话准要应验!这云凝啊,十八岁前不成亲,必克血亲!这回啊,怕是真要克死亲弟弟喽!”
“谁人敢跟她成亲啊,跟她成亲,岂不自己要被克死啦!”旁边的婆子捏着嗓子搭话。
另一个婆子赶忙啐了一口:“啧,真是晦气!”
云凝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些话就像一根根针一样扎进她心里,密密麻麻地疼,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若是在往日,她都不屑去计较这些的,可现如今,今宵为了她,几乎要丢了性命。
她知道不该信这些江湖术士骗人的诳语,可她真的没办法了。
她不敢拿今宵的性命去赌。
她白着脸低下头,脚步半分不敢停,几乎逃也似得快步走回家中。
云凝失魂落魄地提着药回到家时,祝祈愿正从伙房出来。
瞧出她脸色不对,她关切地上前问道:“阿凝,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云凝摇摇头,只含糊地应了声“没事”,便将药包塞进她手里,转身回了正堂。
路过西厢时,里面今宵还在熟睡,“萧季”则端坐在窗边桌案旁,垂眼翻看一本医药古籍。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给平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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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略显严肃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柔和,像极了云凝心底深处再也回不来的那人。
但在此刻,不知为何,她却辨得格外清楚。
在门口踌躇半晌,她轻敲了敲西厢敞开的木门。
窗边的人闻声抬头看过来。
“我有话同你说。”对上他的视线,云凝的声音有些紧绷。
那人望着她,顿了一顿,却没有多问,只沉默地合上书,起身,随她出门。
后院僻静的拐角处,枝叶虬结的老桂树树影婆娑,头顶隐约还有一两只秋蝉嘶鸣。
刚在树下站定,苏玹便听到身前女子开口:
“萧季,我们成亲吧。”
苏玹闻言愣了愣,随即看向她。
女子此刻站在树下,树荫将她白皙的面容笼在一片阴翳下,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看得出她身子绷得极紧。
她双手死死攥着衣襟,指节泛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空气中一片沉寂,只有风穿过叶隙的微响。
良久,他终是沉声应道:“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直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垮下来,紧攥着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开。
一阵风吹过,搅得满树绿叶簌簌作响。
摇曳的枝桠间漏下几缕跳跃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颊,也照亮了她面上无声滑落的泪痕。
苏玹的目光在她面颊的泪痕上一触即离,随即垂眸,无声地敛去眼底深处翻涌而起的暗色。
24. 第24章
云凝要成亲的消息,不过几日便传遍了整个江平镇,这多亏了祝家村村口几个嘴碎婆子的助力。
这小半个月,云凝每次去镇上采买,几乎次次都被人拦下打听。
才刚踏入市集,蒸糕摊的老板老远就瞅见了她,连忙扬起嗓子热情招呼:“云姑娘,快过来瞧瞧!我这儿新上了两样南边时兴的糕点,甜而不腻,都是城里贵人们爱吃的口味!”
“不用。”云凝近前瞥了一眼蒸笼里热气腾腾的糕点,无甚胃口,转身便要走。
蒸糕摊老板急忙叫住她,脸上堆满揶揄的笑:“哎呦,别走别走。其实……我是想问问……镇上都在传,姑娘你真要办喜事啦?咋这么快?”
“嗯。”云凝眼皮都未抬,只低低“嗯”了一声。
“哟!竟是真的!这得是什么样的冤……呃,哪位郎君,有此等魄力能娶到云姑娘。”旁边茶寮里的说书先生原本正唾沫横飞,此刻也顾不得半截故事还吊着听众的胃口,撂下惊堂木,搬起小马札就凑了过来,看看能不能再给“云凝克夫”的本子里添些新内容。
有不少赶集的行人瞧见热闹,也纷纷驻足围观。
被周遭这些目光围住,云凝只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她太清楚了,这些人哪里是真关心她的婚事,不过都是想凑个热闹,把她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今她就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杂耍猴子,供人围观取笑。
云凝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指尖泛白,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开,径直钻进了街角的回春堂药铺。
却不想,就连抓药时也难逃此问。
“云姑娘,你当真要成亲了?良辰吉日定在何时了?”
“……”
……
外面已经传遍的消息,祝今宵却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将养了这些时日,他已能勉强下榻缓慢行走。
这日他路过东厢房,无意间朝里一瞥,却猛顿住脚步。
只见屋内衣架上,正赫然挂着一件崭新的大红嫁衣。
他愣了愣,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嫁衣领口用暗红棉线绣着几瓣简单的缠枝纹,针脚虽不繁冗,却也精细,裙摆处虽只用金色棉线绕了层金边,却也简单好看。
他从前从未见过这衣裳,这分明是新做的。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
正巧云凝从外头回来,拎着几包刚抓的药,一进门便看见他对着嫁衣发愣。
祝今宵怔愣地回头,愕然问道:“二姐……这……是谁要成亲?”
云凝垂下眼帘,走到桌边整理药材,“是我。”
祝今宵脸色倏地变了,他哑然,半晌,才问出声:“突然成亲……是因为我吗?”
纵然他这大半月几乎不曾出院门,但那些翻过墙的风言风语,他也隐约听到了几分。
云凝没有直接回答,只拿起金疮药走近他,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别胡思乱想。该换药了,去榻上趴好。”
她越是回避,祝今宵心头就越是明了。
他固执地不肯动,“二姐!别因为我,赌上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没有。”云凝避开他的视线。
少年不肯退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追问:“那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萧大哥吗?……真心喜欢他这个人吗?”
云凝睫羽轻颤,下意识地别开脸,开口,声音有些发虚:“他那么像阿景……我自然是喜欢的。”
“不是的!”祝今宵急急打断她,声音不自觉拔高,“萧大哥是萧大哥,阿景哥是阿景哥!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二姐,你分明知道的!”
“那我就当是阿景回来了!”云凝像是被狠狠刺中了痛处,情绪骤然决堤。
她猛的抬起眼来看向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就当作是阿景回来娶我了,不行吗!”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药瓶重重搁在桌上,转身便冲出门去。
……
苏玹要与云凝成亲的消息,袭桓自然也有所耳闻。
只是这几日他奉令一直在暗中调查广阳郡矿场之事,分身乏术,今日也是矿场得了些眉目,才赶回禀报。
城东茶楼雅间内,袭桓推门而入时,只见苏玹正负手立于窗前。
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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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天色沉郁,墨云低压。
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灌满了他宽大的衣袖,那人却浑然未觉,只静默地望着远处层叠的山脊与阴云,身形挺拔如竹,透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孤冷。
袭桓不敢打扰,静立片刻,才听身前人开口:
“进展如何?”
他声音平静无波,也并未回头。
袭桓立即收敛心神,上前一步,低声道:“回殿下,广阳郡与后燕逆党密信中所提及的兵器来源,应正是出自此矿场。”
他稍作停顿,语气凝重,继续道:“大理寺安插的线人回报,近半年矿场实际采出的铁矿量与登记在册之数相差甚远。那些未载册的……恐怕皆被私自运去冶炼兵器了。”
苏玹眸光微动:“未入册的矿料,运往了何处?”
“线人追查多日,始终未见矿料运出矿场。如此看来,冶炼之地应在矿场中某座隐蔽矿洞中,但此地矿洞错综复杂,排查尚需时日,确切地点……仍未查明。”
苏玹双眼微眯,静默片刻,道:“知道了。退下吧。”
袭桓应声称是,正欲转身离去,脚步却是一顿。
他犹豫再三,还是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男人,鼓起勇气问道:“殿下,您……当真决定要与云凝姑娘成亲?”
“是。”苏玹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可待广阳郡事毕,我等便需即刻返京。届时……云姑娘该如何安排?”
“她会随我一同回京。”
袭桓闻言,心下愕然,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云姑娘她……会愿意吗?”
话音甫落,苏玹倏然转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向他,虽无怒色,却也让袭桓瞬间脊背一凉,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属下僭越,属下先行退下了。”他连忙垂首告退。
直至退出雅间,合上门扉,袭桓仍觉心绪难平。
自三殿下入大理寺已有两载,他与殿下共事已逾一年,却仍时常觉得看不透这位。
有时觉得他温和近人,是几个皇子中最好相与的一位,有时候又觉得他心思深沉,令人难以接近。
25. 第25章
云凝父母早逝,家中也无旁的族亲好友,“萧季”则更是孑然一身,因此二人的婚事并未宴请任何宾客,只一切从简。
唯一请来的外人只有袭桓袭大侠,由他做了证婚人。
长姐如母,而大姐祝祈愿便作了唯一的高堂。
其实,云凝成亲,祝祈愿本想让在矿场做工的丈夫许一横也回来。
她早早便托人捎了信去,可直至成婚这一日,矿场那头依旧没有回信,传去的信仿佛石沉大海。
这场婚礼极为简单,甚至透出几分冷清。
既无三书六聘之礼,也无花轿迎亲之仪,只有云凝独自在东厢房中等候出嫁。
静坐于铜镜前,她望着镜中那个被艳红嫁衣包裹的女子,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镜中人被一袭鲜红嫁衣紧紧包裹,珠冠沉重,面颊傅粉,唇染丹朱,眉画远山,额间更缀着一粒相思豆般的朱砂痣。
她从前从未这般盛装打扮过。
她原以为,若有一日她这样精心妆点,必定是为了风风光光地嫁给阿景。
可是……
云凝目光飘向镜旁桌案上那对并立的旧泥人。
泥人早已褪色,表面斑驳,几乎辨不清原本生动的眉目,但它们仍紧紧依偎在一起,姿态亲昵,仿佛携手并肩,无声诉说着往日缱绻。
云凝忍不住伸出手,极轻地拿起男泥人,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它模糊的眉眼。
一滴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正砸在泥人憨拙的脸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湿痕,宛如泥人也跟着一同哀泣。
“吉时已到——”
正堂传来袭桓沉稳高昂的报时声。
云凝的手猛地一颤,骤然回神。
她将泥人轻轻放回原处,与另一个泥人依旧并肩。
随后,拿起一旁叠放整齐的红盖头,缓缓罩在了精心梳好的发髻之上。
鲜艳的红色瞬间隔绝了眼前的一切,她起身,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推门而出的一刹那,院里骤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倒是添了份喜庆。
硝石味弥漫在院中,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靠了过来,是刚点完鞭炮的祝今宵,他身上的烧伤已大致痊愈。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袭桓立于堂前,声音洪亮。
“二姐,我扶你。” 祝今宵轻声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手臂递到云凝手边。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结实的小臂上,由他引着,一步一步稳当地迈过门槛,朝正堂走去。
“跨火盆——”
绣鞋的软底刚触到堂前的石板,一股暖意就迎面扑来。
风轻晃着盖头,透过有限的视野,云凝隐约辨出前方地上放置着一只小小的火盆,其中炭火裹着红纸,正安静地燃烧着。
脚步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身旁的祝今宵立刻察觉,也随之停下,却并不催促,只沉默地陪在她身旁。
云凝不自觉地攥紧了嫁衣的下摆,鼻尖萦绕着炭火特有的暖香与盖头上新棉线淡淡的味道。
她微微抬头,透过红绸,隐约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正堂中,一个挺拔的身影正静立等候。
深吸一口气,她定了定神,终于抬脚。
左脚先轻轻抬起,稳稳迈过跳跃着火光的盆沿。
一股温热的气流自裙摆之下拂过,轻轻擦过她的脚踝,带来一阵微痒的暖意,她不由绷紧了身子。
待右脚也稳稳落于火盆另一侧,堂中即刻响起袭桓清亮的贺声:
“跨过火盆,福气满门——”
终于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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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那个模糊的身影离她更近了。
他没有上前,只静立于前方不远处,手中执着半截红绸。
盖头下的视线仍蒙着层红雾,但穿透这层迷蒙的红雾,云凝看到了阿景。
“我来娶你了。”他说。
云凝的身子在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新郎官和新娘子可以准备拜堂了。”正堂中,袭桓立于一侧,见云凝已来到面前,目光偷偷瞥向身旁的苏玹。
纵是一身最素朴的粗布红袍,男人立在那里,也依旧如林间玉竹,自带疏朗风骨,映在喜烛的红艳里,周身的清贵沾了烟火,却奇异地不违和。
袭桓跟着苏玹已有一年有余,已学会从他难辨情绪的面容下捕捉细微的痕迹。
此刻,殿下眼中并无半分不耐与冷厉,反而透出一种温和沉静。
袭桓心下明了,他心情应当是不错的。
他敛回心神,郑重地将红绸的另一端递向盖着红盖头的云凝手中。
可不知云凝是心神恍惚,还是指尖无力,那绸带竟从她指间滑落,飘飘荡荡,坠在了地上。
一瞬间,满堂寂静。
坊间都说,成亲时红绸若坠地,是 “红线断、缘分浅” 的兆头。
红绸本是牵系新人的 “缘线”,从迎亲到拜堂都得稳稳攥在手里,沾了泥尘,便像把两人的缘分磨了毛、断了丝,往后日子里,容易生隔阂、起牵绊。
袭桓心头一跳,几乎立刻侧首去看苏玹。
却见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无愠怒,也无波澜,仿佛并未看见这微小的意外。
气氛无声地凝住。
袭桓暗暗吞了口口水,正欲俯身代为拾起,却见苏玹已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地弯下腰,亲手将那段落地的红绸拾起。
26. 第26章
红绸飘然坠地的一瞬,云凝便清醒了过来。
她要嫁的、此时此刻正站在她身旁的人是萧季,不是阿景……
阿景……不会来娶她了……
认清这个事实,雀跃的心瞬间像是被浸入冰冷的湖底,冻得她发颤。
云凝蜷了蜷手指,面前人影微动,男人俯了身下去。
下一秒,他直起身,一只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他将那段落地的红绸重新拾起,有条不紊地塞回她的掌心。
指尖短暂地擦过她的手腕,触感温热,却莫名让她心下一悸。
仿佛像被火星烫到,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他却并未立刻松开,而是用掌心托着她的手,让她纤细的手指一根根收拢,牢牢握住那段红绸。
“拿稳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很轻,却清晰无比。
语调里听不出半分指责,但云凝却无端感到一阵寒意。
袭桓在一旁屏息看着,见云凝终于重新握紧红绸,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吉时到,拜堂——”
云凝被红绸另一端传来的力道轻轻牵引着,与男人并肩站定。
“一拜天地——”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夫妻和睦,永结同心!”
麻木地躬身下拜,云凝眼前只有一片晃动的鲜红。她感到身体有些僵硬,如同一只蛀了虫的木偶,只能勉强被提着线操纵动作。
“二拜高堂——”
“孝敬父母,晨昏定省,家庭和睦,福寿康宁!”
坐在上首的祝祈愿看着眼前一对新人向她躬身,连忙端正坐姿,双手却紧张地揪紧了膝上的衣料。
她眼中泛起泪光。
不知爹娘在天之灵,可有来看阿凝出嫁,今日她漂亮极了,也终于有了归宿,阿爹阿娘有灵,往后要保佑她岁岁平安顺遂才好……
“夫妻对拜——”
“头碰头,恩爱到白头;脸贴脸,岁岁常相伴!”
红绸轻轻拉了拉,云凝顺着力道缓缓转身,面对上对面的男人。
透过盖头下方极窄的缝隙,她只能看见他同样殷红的袍角与一双稳立于地的黑靴。
她跟着红绸的牵引,慢慢俯身。
两人头颅即将相触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终被那根红绸牢牢定在原地。
“礼成,送入洞房——”
袭桓话音未落,云凝便觉身子一轻,已被“萧季”打横抱起。
她下意识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指尖触到他衣领下温热的皮肤,又慌忙缩了些。
周遭似乎响起今宵压低了的惊呼和袭桓克制的轻咳,但她已无暇顾及,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稳稳地抱着她,穿过飘着鞭炮余味的院子,径直走向东厢房。
云凝心下泛起一丝苦涩,先前她从这里穿着嫁衣走出,如今,又被这样抱着回到这里。
她的成亲,大抵也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吧。
进了屋,男人将她轻轻放在铺着大红喜被的榻边。
房间内红烛高燃,跳动的火光将一切染上缱绻的暖色。
今宵他们都没有跟来,房中只有他们二人,静的几乎能听清二人的呼吸声。
听着他拿起秤杆的细微声响,云凝忽然有些紧张,手心渗出湿意。
下一刻,红绸轻轻从头顶滑落,眼前豁然开朗。
她下意识抬起眼睫,撞进男人的目光里。
他已换了身艳红喜服,衣料虽不是华贵的锦缎,却显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红衣灼目,衬得他原本冷峻的眉眼多了几分罕见的昳丽,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这个人生的是极好的,即便她不愿承认,可这人的样貌,确实比阿景还要出挑几分。
云凝的心跳骤然失序,慌忙垂下视线,却瞥见他端着合卺酒走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似乎也微微绷紧,杯盏边缘沾着些许湿意。
他将其中一杯酒递到她面前,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云凝顿了顿,终是伸手接过。
两人手臂交缠,共饮合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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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液辛辣中带着微甜,滑过喉咙,云凝一时不慎被呛到,侧过脸连声轻咳。
男人抬手,用指腹极为自然地拭去她唇畔残留的酒渍。
云凝骤然僵住,只觉一股陌生的热意仿佛随着方才饮下的酒,猛地从胃里升腾,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耳根发烫,无所适从。
男人将空杯放回桌上,屋内一时陷入寂静,唯有红烛燃烧时偶尔迸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他低声开口:“饿了?可要先吃点东西?”
他的嗓音似乎比平日低沉柔和了些许。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她的肚子竟不合时宜地轻轻“咕”了一声。
云凝确实是饿了,从清早梳妆到现在,几个时辰,她几乎未曾进食。
不待她回答,男人已将旁边放置的喜点取了过来。
盘中除了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桂圆、花生,还有几样做得颇为精致的糕点,虽已微凉,却仍显得诱人。
他从中拈起一块小巧的莲子糕,径直递到她的唇边。
云凝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接过,他却并未松手,姿态虽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迟疑一瞬,云凝终是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小心地将糕点含入口中。
点心入口松软,带着清甜的豆沙香气,的确好吃。
就在她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时,却听他忽然哑声问道:“好吃吗?”
云凝抬眸,对上他深沉的视线,烛火在他眼底晃着,藏着她看不懂的光亮。
“……好吃。”她犹豫道。
他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弯起,低声道:“我尝尝。”
话音未落,他原先捏着糕点的手指轻轻滑落,转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托起她的下巴,紧接着,一个挟着清润茶香的吻便覆了上来。
云凝惊得向后一缩,却被他另一只手稳稳揽住腰身,退无可退。
这个吻从一开始便算不上温和,他撬开她的唇齿,深入品尝着她口中未散的甜香,仿佛真要确认那点心的滋味一般。
云凝只觉得浑身发软,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攥着他的衣摆,任他索取。
27. 第27章
红烛一寸寸燃着,烛泪顺着烛台缓缓淌下,一滴一滴叠着,堆聚在桌上凝固。
帐内的温度在彼此交缠的呼吸间悄然攀升,空气中隐隐还弥漫着方才莲子糕的甜香。
男人的吻并未停留在她的唇畔,而是沿着她纤细的颈线缓缓向下,温热的气息拂过之处,引得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脑中还剩最后一点清明,抬手将指尖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想要推开,却不想身子软的几乎没了力气,手腕微弱的力道如同欲拒还迎。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抗拒,动作微顿,抬起眼眸看她。
那双深邃的眼里跳跃着晦暗的光,其中隐藏的情绪,暗沉而汹涌。
“别怕。”他干脆握住她抵在胸前的手,低沉的声音已十分沙哑。
他并未强行压制,而是引着她的手,环上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探向她嫁衣繁复的襟口。
微凉的空气触碰到肌肤的一瞬,云凝轻吸一口气,身子骤然绷紧。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隔着最后一层柔软的里衣,在她肩颈处流连徘徊,似乎是在试探,又像是引诱,试图激起她心底更深层的潮涌。
在他的安抚下,她慢慢松懈了下来,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酥麻。
剧痛蓦地传来时,她猛的僵住,喉间的轻吟还没来得及溢出,他的吻已再次落下,这一次更加深入,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索取,仿佛要将她一切都吞吃入腹。
她被他牵引着在浪海中浮沉,原本环在他颈后的手无力地滑落,指尖揪紧了他背后殷红的衣料,将平整的红袍抓出凌乱的褶皱。
最后一点清明也被缓缓抽离,云凝只觉得意识也如同烛火般摇曳不定,被他带入一片前所未有的迷离之中,只能依循本能,生涩地回应着他带来的每一波浪潮。
罗帐不知何时已被放下,模糊了内外两个世界。
烛光透过轻纱,笼罩着交织的身影,细微的喘息与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夜里悄然蔓延……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帐内,落下一片迷蒙的白。
身旁的女子早已睡去,呼吸轻浅而均匀,苏玹却毫无睡意。
他侧身卧着,枕着手臂,借着朦胧的天光,静静地望着她。
女子的樱唇微微肿着,泛着诱人的水色,看得他喉间不自觉地发紧。
她轻阖着眼,纤长的羽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宛如被晨露沾湿的蝶翼。
是他昨夜情动之时,有些失了分寸,惹得她哭了好一会儿。
男人眉宇间漫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从前他不屑儿女情长,更未曾想过自己会对此事如此投入,直至尝到滋味,方知何为食髓知味,难以自持。
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是他二十余年人生里从未有过的。
抬起手,轻轻地拭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
他也说不清是从何时起在意她的。
起初只当她是乡野粗俗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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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农女,渐渐地,却发现她不一样。
不似京中贵女的温婉或娇纵,她聪明、坚韧、活泼,她是特别的,是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不同的。
他心知肚明,她同他成亲,一半是信了老道的批命,怕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真的克害至亲。
从前他也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嗤之以鼻,但此刻,他竟然生出几分荒谬的庆幸。
庆幸她最终选择的人,是他。
望着她熟睡的模样,他心下一片柔和。
待日后带她回到上京,朝夕相处,她总会,真真正正地爱上他的。
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以后。
女子的脸颊白皙细腻,在晨光中精致得如同白瓷娃娃。
他有些爱不释手,指尖轻轻描摹过她柔和的眉骨与小巧的鼻梁,流连忘返。
云凝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中总觉得有人在触碰她的脸颊,动作虽轻柔,却烦人的很。
她身子沉得如同灌了铅,困倦得睁不开眼,意识在混沌中浮沉。
是谁……?
终于,她攒了点力气,勉强掀起沉重的眼皮,只睁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一个身影侧躺在她身旁,正专注地望着她,手指还流连在她颊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错乱。
她下意识地抬起无力的手,软软按住那只在她脸上作乱的手,带着未醒的鼻音,娇憨地嘟囔道:
“别闹了……阿景……”
28. 第28章
“咯咯咯儿——”恰在此时,后院传来一声嘹亮的老公鸡的打鸣声。
声音掩盖了云凝模糊的呢喃,苏玹没有听真切,只隐约听到她应是唤了一个名字。
阿季?
是这样唤的他么?
流连在她眉眼之间的手指微微一顿,而后慢慢游移往下,抚上她殷红微肿的唇。
睡梦中的女子,樱唇微微张着,他想再细听她说了什么,她却已再度沉沉睡去,呼吸逐渐均匀,不再开口。
所以是阿季?
还是阿景?
苏玹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眸底暖意消散,覆上一层寒霜,手下不自觉用了些力道。
女子唇瓣被按得微微失了血色,睡梦中,她似乎感觉到几分不适,嘤咛了两声,长睫颤动着,迷茫地睁开眼。
“萧季?”她睡眼惺忪,面上带着美梦被打搅的不悦,“别闹我睡觉。”
说罢,有些烦躁地一把拨开他停在她唇上的手,翻了个身,朝床榻的另一方向继续睡去。
看吧,她从不会唤他“阿季”。
所以,阿景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她在新婚之夜,亦这样念念不忘地挂在嘴边?
一股烦闷的怒意升起,苏玹彻底没了睡意,干脆起身下榻。
他没有点上烛火,只就轩窗漏进来的微末光亮,穿上衣服。
刚系上衣带,苏玹的目光忽然被妆奁旁的两个泥娃娃攥了住。
这对泥人他有印象,好似先前就一直摆在云凝的房中。
因为要筹备成亲,东厢房里里外外都重新收拾过一遍,许多旧物都已被收起,但是现在这一对褪了色的泥娃娃却仍端端正正地摆在这儿,可见它们对云凝来说,意义非同一般。
苏玹上前,伸手拿起泥人细看。
这一双泥人的样式与先前中秋时,他们在路边泥人摊那处所见的颇为相似。
只是手中的这两只,捏的更生动,更精致。
人物眉眼含笑,精细传神,就连女娃娃怀里抱着的兔子灯,都栩栩如生,足见捏造他们的人有多么用心。
“唔……”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哼。
云凝被窸窣的穿衣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原先躺在身侧的男人已经下了榻。
他今日换了一身墨色衣袍,衣上缀有银灰色的暗纹,此时站在未散的夜色里,几乎隐匿了身形。
他背对着她,站在她的妆奁前,低头正端详着什么东西。
云凝原本还有些困意,却在看清他手中握着的物什后,一个机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也顾不得酸麻的腿脚,她几乎是跌撞着翻身下榻,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
来到男人面前,她一把将那对泥人从他手中夺回,紧紧护在怀里,如同护着什么不能失去的珍宝。
“不要乱碰我的东西。”她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男人转过身,望着她,墨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晦暗如不可见底的深渊。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云凝僵硬了一瞬,随后缓缓放松身子,低声解释:“这……这对娃娃陪我许久了,如同护身符一般,所以……”
她不善于扯谎,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
眼前的男人却并没有拆穿她,不知是否是真的信了她的话。
他只是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冰凉,如同蝮蛇自她面上爬过。
云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想躲,却又猛的想起二人如今的关系,于是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原来是这样。”他说,黑暗中,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起伏,他收回手。
云凝不敢抬头,她知道他在看她。
“天色还早,可要再睡一会儿?”他再度开口,问她。
云凝点点头。
男人出了门,云凝重新躺回榻上,却再无睡意,直至天光微亮时,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她仿佛跌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深渊,在深渊中不断下坠着。
她梦到三岁时,躲在房中看娘亲义诊行医,娘亲前脚刚给人诊了病,后脚那人便污她不知廉耻、不守妇道。
还有同龄的孩童,追在她身后唤她是有娘生没爹养的小野种。
她还梦到娘亲嫁给祝北川那日,让她改口叫爹她不愿,祝北川便笑着将她扛上肩头,买了几根甜腻的麻糖来哄她。
也梦到了刚捡回阿景时,他失了记忆,每日只知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到哪,他便跟到哪,像一只不太聪明的大傻狗。
最后竟然也梦到了萧季。
梦中他一身锦绣华贵的衣袍,身后跟着数个低眉顺眼的仆人。
他站在那些人的中间,目光沉冷,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有些害怕,转身想逃,却被他带来的人轻易拦住了去路。
“云凝。”他开口,声音冷的像冰,“惹了我,你还能逃去哪里?”
“……萧季!”云凝猛的惊醒,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我在。”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床边响起。
云凝倏然侧头,竟见男人正站在床榻边。
他神色如常,面上虽无笑意,却也不似梦中那般,想要将她吃拆入腹的可怖。
他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糜粥,另一只手正握着她方才梦中惊慌乱抓的手,见她已经醒来,才松开。
云凝想要起身,他便将陶碗放在一旁桌岸上,取来一只豆枕,垫在了她的腰后。
“可是梦魇了?”他问。
云凝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生就一双凤眼,眼尾轻挑,本应是极为妖冶的长相,却因着眸中那片沉静的冷色,生生压出了几分清冷矜贵。
偷偷瞥了一眼一旁妆奁上并肩而立的两只泥人,再看回眼前的男人,他似乎并未将清晨那段不甚愉快的插曲放在心上。
云凝垂眸,藏在被子下的手指蜷了蜷,捏紧了被角,低低应了一声:“嗯。”
“是睡得有些久了。”他说,“睡久了便容易梦魇。”
说着,他又重新端过那碗肉粥,瓷白的指尖捏住汤匙在碗中搅了搅,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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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蛋花与肉糜被搅匀开来。
热气升腾,肉蛋的香味氤氲,他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凉,才向她递来。
“我自己来。”云凝还是不习惯别人这样伺候,她有些无所适从,从被子中伸出手,正要接过陶碗,目光触及手臂上露出的青紫痕迹,却猛的僵住了。
热意迅速从耳后蔓延开,昨夜里的记忆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些痕迹都是他弄出来的。
昨夜情动时,他曾一只手便轻易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的双臂禁锢在头顶,让她如同被网兜住的鱼,半分都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情迷意乱间,她好似化作了一叶-孤舟,只能在他的海中随巨浪浮沉。
男人自然也注意到了那片昭示他“罪行”的痕迹,他唇角微微掀起,眸色愈发暗了暗。
云凝避开他的视线,却听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道:“手上还有力气么?还是我来吧。”
云凝藏似的收回手,没再推辞,就着他递来的汤勺,一口一口将粥咽下。
吃了粥,胃里暖烘烘的,也恢复了些力气,可是稍一动弹,身下还是会传来难以启齿的麻疼。
云凝倒抽一口凉气,这回她真的想骂他了,可这种事又说不出口,只能蹙着眉,抬眼瞪他。
男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收起粥碗,同她道:“身子若是还不舒服,便再躺一会儿罢。”
云凝心想,也不知是拜哪头疯狼所赐。
顿了顿,男人又道:“你大姐昨夜已经被袭桓护送回了家,现下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你敬茶的,便是多躺一会儿,也无妨。”
云凝闻言愣了一愣,抬眼看向男人。
大姐昨夜便走了,那今早这粥……是谁熬的?
……
苏玹将空碗放回伙房,出门时,正巧撞见祝今宵在枣树下摆弄袭桓送他的那把匕首。
枝头的枣子已然成熟,枣子个头不小,枣皮红绿相间。
祝今宵随手从头顶撷下一颗,用袖口胡乱擦了擦,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声音脆响。
瞧见苏玹走出门,他忙拿着匕首近前来,朗声唤道:“姐夫!”
总算是能名正言顺这般叫了。
少年瞧着十分雀跃,一双桃花眼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细缝,他拿着匕首凑近苏玹,指着鞘上刻着的几处铭文问道:“姐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字呀?”
苏玹垂眸瞥去,淡声道:“忠、勇、义、忍。”
“忠、勇、义、忍……”少年认真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兀自点了点头,道,“昨夜饮酒时,袭大侠同我说,若是我认会了匕首上的这几个字,他便再送我一把上好的宝剑!”
少年说着,眉飞色舞。
苏玹静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今宵,向你打听个人,不知你是否认得。”
少年仍沉浸在得剑的畅想里,咧着嘴笑道:“姐夫直接问便是,祝家村方圆五里的人,我都认得!”
“你可认得一个……”男人声音平稳,字字清晰,“名唤阿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