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卿》
1. 楔子
乌云压城,层云翻滚,暮色漫过街巷,天地间,一丝人影也无。
女孩不过八岁,晕倒在偏僻巷壤,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良久,她的睫毛微颤,手指轻轻动了动,恢复了模模糊糊的意识。
“舅舅。”风声响天彻地,吞没了女孩孱弱的低语。
沈瑶卿与舅舅一家住于莱阳,十日前,莱阳突遭流寇之难,流寇凶狠暴戾,于城中劫掠钱财,掳掠孩童,屠杀百姓,安宁和乐之地顷刻荒凉,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舅舅柳玉堂与全家商量,决意举家搬迁,今日子时,他们伪装成运粮夫,偷逃出城。
沈瑶卿的脑子嗡嗡作疼,她依稀记得,自己方才分明藏在辎重车后方的干草垛中,如今醒来,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用手撑地,借力让自己站起,仍旧感到头晕目眩。
她用余光瞥了瞥四周,黑夜岑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座死寂之城。
她并没有逃出莱阳。
那,舅父舅母还有表兄呢?他们在哪?会不会出了事?
沈瑶卿心脏仿佛被人撅住一般骤然疼痛,她不能发出任何动静,否则会吸引流寇的注意,为今之计,只能先回家。
远处,火光冲天,耀如白昼,紧接着,响起一阵错乱脚步声,那火光正朝她的方向来,愈来愈近。
是流寇!
她忍着四肢的酸痛,躲在街巷转角的暗处,透过缝隙,能看见流寇三五成群在此处徘徊,她凝神屏息,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火把将巷口照的通亮,沈瑶卿紧紧贴墙,没被发现,流寇队伍搜寻一遍后离开。
沈瑶卿正要放松之时,他们又突然折回,将火往街角巷口照,她紧绷着身体,将自己埋在黑暗里,这群人来来回回搜了好几圈,终于肯走,巷处暗了下来,她放下心来。
她小心翼翼走出巷口。
抬头时,却见一人手举火把赫然立在她眼前!
沈瑶卿的心“咯噔”一下,直直往下坠,仿佛跌落无底悬崖,手心不自主地冒出汗来。
男子蒙着面,借着熊熊火光,能看见他的眼角处有一颗黑痣,他看向眼前这个女孩,看向她乌黑发亮的眼瞳,除了对死的畏惧,还有对生的渴望。
他动作干脆利落,灭了手中火把,随后,拔出腰间长刀,一道凛冽寒光刺入沈瑶卿的眼眸。
她反应敏捷,早已抓起地上泥灰,对准他的眼睛,用力一挥,趁他双眼无法睁开之际,撒腿就跑。
“不自量力。”蒙面男子轻蔑道。
雷声轰鸣,天际处,闪过一道雪亮白光。
沈瑶卿已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此刻,她只想活,只想活,所以她拼命往前跑,拼命往前跑,前方有处树林,地形复杂,适合躲避,她熟悉那里地形,可来去自如,但对外乡人而言,却极易迷路。
她用尽全身力气,摒除所有念头,直往树林里跑。
因心生慌乱没注意到脚下的路,“噗通”一声,被横生而出的枝干绊倒,摔了满身泥泞,手被地上的刺撕开一道道血红的小口。
沈瑶卿小心翼翼地往后看,那个人,正往这个方向赶来,身边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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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一个同伙。
刹那间,雷声在耳边炸响,震耳欲聋,大雨瓢泼,倾盆而下,冲刷着夜里的岑寂,冲刷着森林里的土地。
她爬起身,往前跑,泥土被水浸湿,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十分吃力。
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她循声跑去,马跑得很快,疾驰如风,她站在马的对面,径直向马冲去,她要为自己堵上一把。
沉沉夜色中,车夫靠近了才发觉前方有一人,他惊慌失措,急急勒住马绳,一阵嘶鸣过后,马儿急急刹住脚步。
“小兔崽子,是来寻死的吗!”车夫破口大骂。
车内的人撩开车帘,修长的指节上戴着一个玉扳指:“谁?”
后方二人提刀赶来,若此人坐视不理,她必死无疑。
沈瑶卿心一横,上前道:“求你救我。”
车上的人睨了女孩一眼,浑身穿得破破烂烂,满身伤痕,冷漠道:“救你?我凭什么救你?”
生死面前,要能屈能伸。
沈瑶卿双手捏紧,一鼓作气跪下:“除了我的命,我可以为恩公做任何事。”
话说得坚毅,可这双眼睛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
“你在撒谎。”
她辩驳道:“我没有。”
反驳得倒是干脆。
车中人一笑,扔下一把刀,刀口被磨得锋利。
雨声激越,在寒刀上砸出清脆声响,沈瑶卿捡起那把刀,她低头看着,锃亮刀面映出她的明湛双瞳。
风雨中,传来淡漠的声音:“杀了他们,证明你的价值。”
2. 归京
刚过惊蛰,天气尚未回暖,空气中还夹着料峭春寒,土壤处冒出浅淡的新绿,遥遥望去,一片蒙蒙草色。
马车穿越丛丛山林,林间风撩起车帘一角,露出一截凝霜皓腕。过了一段时间,风声、鸟鸣、枝叶摇摆声渐渐淡去,马车不再颠簸,隐隐地,能听见远处闹市的喧嚣。
盛京,终于到了。
近乡情怯,随着耳边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沈瑶卿的心也不自觉“扑通扑通”快速跳了起来。
自四岁时起,她便被父母寄养到莱阳的舅父舅母一家,离乡至今已有十三年。
虽说舅父舅母一家待她极好,但没有儿女不希望自己能在父母的膝下长大,舅父舅母与她虽说血脉相亲,但对她的亲热与关怀,终归隔着几分生疏。
八岁时,莱阳流寇乱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舅父舅母决意举家搬迁,以避灾祸。逃难途中,沈瑶卿不幸与他们走散,沦落生死场,孤苦一人,挣扎于世,直到后来被师父所救,才脱离苦海,亦不至于成为无根的浮萍。
不过从此便与家人失了联系。
期间有几次回到莱阳旧居,但门庭萧索,不见舅父舅母,他们应是不曾回来过。
不知父母是否知道自己与舅父舅母离散一事,这些年来,他们可来找过自己,寻而无果后,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十三年未见,如今自己冒然前来,他们可认得出自己?
思及此,沈瑶卿的心愈发忐忑,她蜷了蜷手,紧握住腰间环佩,环佩系着天青色流苏,通体乃羊脂白玉雕刻而成,温润莹透,宛若凝脂,是母亲留给她的信物,多年来,她惜之爱之,并无半点划痕磕碰。
所幸,尚有凭证,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姑娘,东市到哩!”车夫掀开车帷,转过身来朝着沈瑶卿说道。
一团炫目的白光刺入沈瑶卿的双眸,她睫毛微颤,闭了闭眼,过了半晌,才恍恍惚惚下了马车,车夫接过银钱,便遥遥离去。
可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许是没有从方才的眩晕中缓过来,周遭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十分模糊,汹涌的人潮从她身边穿过,化成虚幻的泡影,吆喝声、笑声、闲谈声,混作一团,在耳边嗡嗡作响。
“快闪开!”
前方陡然响起一阵纷乱马蹄声,一匹脱缰野马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丝毫不避人。
东市方才还是其乐融融的景象,刹那间便陷入混乱,一片狼藉。
反应快的妇人立马抱起身边的孩童,撒腿往边上跑,行人一概惊慌失措,纷纷回避两侧,摊贩的瓜果蔬菜被撞翻一地。
待沈瑶卿回过神来,大马已气势汹汹冲至她眼前,丝毫来不及躲避。千军一发之际,一支箭从背后破空而来,擦过沈瑶卿的身侧,刺入马的咽喉,不偏不倚,恰如其分。
沈瑶卿连忙后退几步,大马骤然扬起前蹄,悬在半空之中,发出虚弱而粗重的哀鸣,随即力竭,“砰”的一声,扑倒在地,鲜血温热,汩汩流出。
一男子随后赶到,他身着金色云纹锦衣,头戴玉冠,观其衣着样貌,不是个王孙公子,也是个富商子弟。
总之,非富即贵。
那人匆匆赶来,却见自己的爱马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立刻神色大变。他弯腰,奋力拔出扎在马喉部的那支箭矢,鲜血瞬间迸溅在他青筋凸起的手上。
“是谁干的!”
满街之人皆噤声,无人敢应答。男子怒火冲天,握紧手里的箭发了疯似的大声质问,众人纷纷偏过头去,只敢偷偷用余光去看这场面。
愠怒之下,他盯上了一声不响的沈瑶卿,这女子身形羸弱单薄,定然非她所为,但这份怒火必定要有人承受。
爱马的死,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尽管是一个无辜之人。
沈瑶卿见众人神色惶恐,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笃定此人必是个不好惹的主,她是为寻亲而来,无心在此耽搁,更不愿惹事生非,她默而不语,欲转身离开。
“想走?”
一声令下,男子身边的几个护卫就将沈瑶卿围住,堵住了她的去路。
沈瑶卿停了脚步,心想到,此人是挑中自己做这个冤大头了。
她抬眼望向他,神态从容,并无畏惧之色:“公子,你的马并非我所伤,还请不要拦住我的去路。”
面对自己的怒火,她却回之以冷静,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难使。
她越从容,就显得自己越发狼狈。
沈谦上下打量着眼前女子,只简单穿了件素白长裙,肌肤胜雪,但却有说不出来的水秀动人,倒衬得这件朴素白裙越发莹洁,宛若冬日梅花上薄薄覆着的一层晶莹雪。
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是京城某位官宦家的小姐,定然名满京城,但沈谦从未在宴会上看到过她,想必只是一介庶民。
怪不得敢与自己对峙,原是见识短浅,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若我偏要拦呢?”
沈谦一边说一边向沈瑶卿逼近,观察着沈瑶卿的神色变幻:“我的马死于你面前,这点不可否认,你要如何证明与你无关?你虽无法挽弓搭箭,但我怎知,你有无同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瑶卿心中冷笑:“公子既已认定是我所为,证明又有何用,真相到底如何,重要吗?”
真相?这世间哪有真相?这些权贵认定什么,什么才是真相。
“好,那我就跟你好好算算这笔账!”沈谦见此人并不愚钝,反倒十分通透,不过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想玩弄她,将她踩在脚底,“我的马是西域新进贡的汗血宝马,万里挑一,千金难求,你可赔得起?”
“赔不起。”
沈瑶卿定了定神,继续开口道:“不过公子既说要算账,我恰好也有一笔账想与公子算算。”
账?死的是自己的马,她毫发无损,却要和自己算账?沈谦觉得可笑,抬手摸了摸下巴,想看看她究竟要玩什么把戏:“你说来听听。”
“公子之马狂蹶于市,伤人毁物,市人惶惶,童叟奔避,此为其一。”
沈谦心中嗤笑,在他听来,这些都不足为道。
沈瑶卿眸光坚定,继续开口:“我方才险些死于马蹄之下,大魏律法有言‘贵人贱畜’,人命危殆之际,可斩牲畜以自全,纵然这匹马是我所杀,我亦无罪,此为其二。”
言辞凿凿,掷地有声,沿街百姓听完无不心生钦佩,抬起头来睹其风采,因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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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心中的胆子也大了几分,似有滔滔江水在心中汹涌,若非顾忌沈谦,他们甚至想拍手称快。
沈谦早已面色铁青,他紧握双拳,手中的箭在掌心嵌出一道印痕,沈瑶卿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的愤怒未在她心间着落一丝痕迹。
“公子驭马不慎,放马伤人,今马既伏诛,溯其根源,公子实乃祸端之始,此为其三。”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沈谦咬紧牙关,脸色阴沉。
“贱民之命,死不足惜,今日,就用你的命,来抵偿畜生的命!”他举起手中的箭矢,将箭簇对准沈瑶卿的脖颈,箭头的马血已凝结成块,腥味扑鼻。
沈瑶卿感觉脖颈处泛起一阵冷寒,她僵在原地,后背冷汗涔涔,但极力保持冷静:“当天化日,朗朗乾坤,公子真要当众行凶吗?”
“你……”
沈谦犹豫了,她说得不错,如今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在场之人皆为人证。
他环顾四周,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这无数目光里藏着千万种情绪,愤怒、恐惧、嘲讽……家中虽有倚仗,但堂而皇之触犯大魏律法,恐怕自己无法全身而退。
“那我们换个玩法,我不要你的命了。”沈谦的目光顺着她的脖颈往下移,最后停留在了那块羊脂白玉上,“用你腰间的环佩来抵。”
沈瑶卿的手猝然一抖,下意识捂住了腰间环佩,掌心蓦然感到一阵冰凉,这是她与母亲唯一的羁绊。
十三年,四时流转,物换星移,她再没有见过母亲。唯有对着这块环佩,一遍又一遍描绘母亲的容貌,想象母亲笑的样子,想象母亲宠溺的目光,想象自己受伤时,母亲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的样子。
虽然,一切都只能停留于幻想。
沈谦看她一脸不情不愿,若是换做他人,早就应该跪下来感谢他宽宏大量,磕着头将玉佩双手奉上:“本公子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我不愿给。”
“你说什么?”眼前的女子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自己,沈谦彻底失了耐心,准备将箭簇更深地抵入她的脖颈。
众人皆凝神屏息,紧张着沈瑶卿的安危。
箭矢缓缓靠近,一寸一寸,像是凌迟。
忽得一下,远方飞来一只箭矢,宛若长虹贯日,一瞬之间,沈谦手中的箭被劈成了两半,靠近沈瑶卿一端的箭簇虚脱了力气一般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沈谦握着半段残箭,十分狼狈。
“她说她不愿给,你没听见吗?”
声音打破了岑寂,凝滞的空气中终于有了风的流动,众人提悬的心才得以落下,他们松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沈瑶卿亦抬眼望去。
浮云褪尽,晨光清朗,新柳长街之上,男子骑马而来,他身着乌色麒麟纹织金锦衣,腰间束着双绕镶金蹀躞带,英姿挺拔,潇洒风流。
他手中随意执着一把弯弓,弓上螭纹泛着冷泽。
百姓们怔怔地望着他,唏嘘不已。
五官深邃,俊秀如玉。沈瑶卿注视着他,脑中忽得想起一句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这就是那位荣国公世子,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卢淮景。
3. 云麾
大魏如今的簪缨世家中,卢家当属风头无量,卢淮景之父卢怀信久居北境,守土为国,战无不胜,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大魏国力强盛,万国来朝,卢家功不可没。
常言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变故就发生在七年前的平野之战。平野之战是大魏皇室与北方乌朔人之间的一场战役,乌朔是北方的一支游牧民族,生性狂野不羁,屡次南侵,掳掠百姓。
外患不除,百姓一日无安。元景帝便派卢怀信北上抗敌。最初,卢怀信带领军队在此战中势如破竹,军队士气大涨,边塞频频传来捷报。
在朝中上下大喜之际,却千里迢迢传来噩耗,向来攻无不克的卢怀信中了敌方埋伏,他与五百精兵困于狭道,援兵不至,兵困马乏,弹尽粮绝,一代将才,殒命稽山。
朝廷吃了败仗,文武百官连连奏疏弹劾,说此战之所以会败,全赖卢怀信刚愎自用,居功自傲,掉以轻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满朝文武并不在意真相,战败之事既已成定局,自己又无力一改局面,索性借此机会落井下石,扳倒卢家。
当时竟也无多少人敢为卢家发声,正应了那一句“人走茶凉”。正当大家都以为卢家从此日薄西山,永无翻身之日时,十五岁的卢淮景主动请战。
纵使他家族世代为将,但他尚且年少,且并无作战经验,事关国家兴亡和百姓生死,元景帝不敢草率做出决定,遂并未同意他的请求。
不过当时朝廷派出的武将竟都接连吃了败仗,元景帝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既已走到了穷山尽水之地,不如殊死一搏,或许能挽回一线生机。
卢淮景,元景帝在诏书上写下了这个名字。
卢淮景在接到诏书以后日夜兼程,奔赴北境,短短三月内,他率领军队力挽狂澜,逆转局势,打得乌朔军节节败退,写下了投降书。
卢淮景也因此一战成名,世人皆称他少年将军,封号云麾。
卢淮景的战绩在坊间广为流传,沈瑶卿也有所耳闻,但她并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向披靡的云麾将军。
直到一个百姓朝他激动地喊出“云麾将军”的名号之时,沈瑶卿才知晓传闻中的少年将军就是眼前此人。
确实称得上风姿卓然。
卢淮景坐在马背之上,神情自若。他的眼神从沈瑶卿身上轻轻扫过,两人目光在刹那间交汇,随后他瞥向了气急败坏的沈谦,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
“卢淮景,你莫要多管闲事!”
卢淮景轻轻扯动朱丝缰绳,枣红骏马乖顺停步。接着,马儿控制不住冲沈谦打了一个喷嚏,唾沫星子飞在了沈谦的脸上,沈谦皱眉,嫌弃地抹了一把脸。
“畜生。”沈谦低声骂道。
骏马又故意打了几个喷嚏,而后偏过头去假装不经意,然马尾早已得意地甩动着。
沈谦正欲发火,突然听到卢淮景开口:“原来是沈大公子的爱马,我见此马发了狂症,恐其伤人性命,情急之下,只好引弓射杀。马是我杀的,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沈大公子莫要为难她。”
说完,他朝沈瑶卿看了一眼,眸光很淡,无半分波澜。
这个人看着明明那样张扬热烈,却生了一双极淡漠的眼睛,若高悬于天的孤月,清冷泛寒。
沈瑶卿回之以微笑,但并非是为了感谢他替她解围,此事本就与她无关,她是莫名受冤,蹚了这趟浑水,这一笑是为了感谢卢淮景及时射出的一箭,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沈谦对卢淮景一向心怀不满,甚至可以说是嫉妒,卢淮景年少有为,冠绝京城,自己一无所成,无所作为,两人之间,判若云泥。
他为云,自己为泥。
想到此,沈谦更觉心中妒火燃烧,但卢淮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连母亲都要敬他三分,自己再不服气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发作。
他扯扯嘴角,笑得十分僵硬:“哪有,我只是与这位姑娘开个玩笑罢了,姑娘,你说是吧。”
真是个牵强的借口,沈瑶卿置若罔闻,不予理睬。
“今日伤了沈公子的爱马,此非我本意,明日,我会为沈公子择选一匹良驹,派人送到沈公子的府上。”
闻言,沈谦眼睛蓦然一亮,卢淮景军营里的马匹,沈谦曾经是见过的,各个膘肥体壮,鬃毛如漆,骑起来更是飒沓如流星,着实令人心动,如此想来,心里倒也觉得平衡了不少。
“沈公子大可放心,我军营的马体格健壮,比起沈公子今日骑的这一匹,只好不差,而且绝不会当街发病,保准你往后不会再陷入今日的窘境。”
当下便传来了几声讥笑。
卢淮景这话说得轻松,听在沈谦耳朵里却如同肉中扎进了刺,不会要人性命,却又痛又痒,教人浑身难受。
“那便这样说定了,我还需处理军中要务,就先行一步。”话音刚落,卢淮景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疾驰如风,消失在长街尽头。
沈谦心中赧然,无心在此逗留,随从又为他新寻了一辆马车,一行人准备取道回府,走时,他还不忘瞪沈瑶卿一眼。众人见事情已了,无戏可看,乌泱泱一团人顿时散去,各归其事了。
因离乡之时尚且年幼,沈瑶卿对于盛京的印象是极为模糊的,她凭着依稀的记忆沿着长街慢慢走着,市列珠玑,户盈绮罗,丝竹悦耳,酒香馥郁,繁荣富庶一如往昔。
穿过几个巷口,终于走到了记忆中的地方。
墙壁斑驳,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唯有门前的桃花灼灼依旧。儿时,每到仲夏之际,一树果实累累,玲珑有致,粉若云霞,她总喜欢骑在父亲的脖颈上,去摘那枝丫高处的桃子。
想到往事,沈瑶卿心口一暖,她低头深呼一口气,提步走上前去,在屋外敲了三下。不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蹬蹬”脚步声,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瑶卿的心狂跳不止,她暗暗期待着,会是父亲,还是母亲,亦或是二人一同前来,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姑娘,你找谁?”
心中正琢磨着该如何措辞之时,后背传来了陌生的妇人声音。
沈瑶卿转身抬眸,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婆子将沈瑶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姑娘瞧着面生,不曾见过,应是外地来的。
沈瑶卿和颜开口:“婆婆你好,我来寻这屋子的主人家,他姓沈。”
婆子眉头微皱,应道:“姑娘,这是处空宅,这户人家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沈瑶卿心中一坠。
十几年前,自己还未与舅父舅母走散,既要搬走,为何寄往莱阳的家书中从未提及此事,也未去莱阳将自己接走。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沈瑶卿心里一紧,赶忙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急切问道:“婆婆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婆子虽不清楚沈瑶卿是何来历,但这姑娘穿着素雅整洁,说话温和有礼,一看就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这户人家搬走十余年,竟都不知会人家一声,未免太不厚道,心中不由得生起一丝怜惜之意:“姑娘,这老婆子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可以……”
“李婆婆,你在同谁说话呢?”一妇人打断了婆子的话,袅袅婷婷地朝二人走近,她穿一身紫藤纹锦衣,姿容艳丽。
“是一个姑娘来寻屋子先前的主人家。”李婆婆解释道,“平日里你最喜跟街坊邻居打交道,可知道这屋子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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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的去向,若晓得些情况,快与这位姑娘说道说道,莫让人家白跑一趟哩!”
妇人名唤刘玥,她瞅了一眼沈瑶卿,随后笑着调侃道:“打交道?我哪配?婆子你是不知道,这屋子原先的主人家乃是当朝的户部尚书,当今宰相的乘龙快婿,人家成了金尊玉贵的人,哪会再来同我这样的平人打交道?”
字字句句宛若惊雷炸响,户部尚书?当朝宰相的乘龙快婿?沈瑶卿一脸不可置信:“大娘,你可是记错了,这屋子原先住着的是一户普通人家,他有妻室,也并非是当朝宰相的女婿。”
刘玥兀自往嘴里塞了一块果脯,随后与沈瑶卿确认:“姑娘要寻的人可是姓沈?”
“是。”
刘玥向四下张望,确认无人之后,慢慢向沈瑶卿凑近,并举手遮住口型,压低声音说道:“姑娘所找之人可名唤沈仲明?”
沈瑶卿的手不自觉一缩:“是。”
刘玥重新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果脯残渣:“那便错不了。”
……
落日西沉,落花簌簌,夕阳余晖透过林梢,在地上拖出一条寂寞的、单薄的浅影。
沈瑶卿手中紧握着玉佩,面色异常平静,麻木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她皮肤本就白皙,这股死水般的沉静衬得她如同一个白瓷娃娃,没有半分生气。
户部侍郎沈仲明十三年前高中状元,与当朝宰相谭晋玄之女谭疏月喜结连理,共谱佳话。
好一对才子佳人,好一段金玉良缘。
真是可歌可泣,真是一段——
笑话。
妇人的话在沈瑶卿的脑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姑娘,这沈尚书曾有原配,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恰恰死在沈侍郎高中探花的那一年,随后不久,他便娶了谭相的千金谭疏月,从此一路青云直上,短短十多载,便官至户部尚书,可谓是仕途亨通,春风得意呐。”
“可我先前见过那柳娘子,面色红润,言笑晏晏,这样好端端一个人突患沉疴,溘然长逝,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可好巧不巧,偏偏死在沈尚书高中之后的那段时间,你说这稀不稀奇?”
“都道沈尚书对前妻情深义重,柳娘子死后,他痛心疾首,茶饭不思,日日以泪洗面,但不过一月,柳娘子尸骨未寒,他就与谭相千金成了亲,若真深情,怎会如此迫不及待?”
“据我所知,沈尚书与柳娘子曾育有一女,那女孩儿被寄养在乡下,孤苦伶仃,沈侍郎一朝富贵,若真顾念旧情,为何不将孤女接回?”
沈瑶卿停了脚步,含着泪眼抬头,只见漫天霞光璀璨,却无丝毫暖意。
这样绚烂的光辉,真是刺眼得很。
顿时,一稚童差点撞在了沈瑶卿身上,他蹦蹦跳跳的,手中拿着一串红通通的糖葫芦,糖葫芦在孩子的手中晃呀晃,晃呀晃,仿佛晃到了十多年前的雨夜。
“瑶儿,你想吃的糖葫芦,爹给你带回来了。”
父亲卸了斗笠,额上流淌着豆大的水珠,向她递来一串糖葫芦。父亲笑起来眉眼弯弯,望向她的目光,含着无尽的慈爱。
沈瑶卿不自觉笑了,嘴里甜丝丝的,恰如那晚父亲为她买来的那一串糖葫芦,那样甜。
记忆中的父亲温柔宽厚,当真会做出那样绝情的事吗?
她尚不清楚刘玥的底细,又怎知她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
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
刘玥的话是真是假?十多年前,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母亲究竟因何而死?
沈瑶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要亲自去探寻真相,但不是以沈仲明女儿的身份。
4. 沈府
“沈夫人饶命啊!”
富丽巍峨的府邸前,跪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俯首扣地,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求饶的话语,但那扇门紧紧闭着,长街寂静,落针可闻,混混沌沌的夜里,他不知跪了多久,但没有人为他动容。
那座紧闭的宅院便是沈府。
男子身着灰蓝色布衣,身侧放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瓶瓶罐罐和一些被牛皮纸包裹的药材,应是个大夫。沈府乃官宦之家,宫中太医无数,怎会让寻常大夫望诊?
沈瑶卿心中疑云笼罩,但心中隐隐觉得,也许这是她进入沈府的机会。
她向大夫走近,并在他身侧停下脚步,能听到他时断时续的低泣声。
“老伯。”
春寒未退,风吹起,还有些许刺骨,男子的身子微颤,并未察觉身边站了一位女子,更没听见她的那声轻唤,他将头埋在地面,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实在是有点可怜。
盛京是达官显贵的盛京,于世间平凡人而言,却是随时能击碎安稳的风浪之地。
沈瑶卿蹲下身子,握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扶起。
男子终于有了感知,猛的一下抬头,他反手抓住沈瑶卿的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力气之大,让沈瑶卿身子控制不住向后一仰。
沈瑶卿见他神情激动,面露恳求之色,约莫猜中了他是将自己错认成沈府之人,遂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自己只是无意间路过,并非是沈夫人派来的。
听了沈瑶卿的话,他渐渐松了力气,满是老茧的手沉沉地滑了下去,若沉水的枯木。
沈瑶卿将视线挪到了他的医箱中,心神一定:“老伯若是愿意相信我,不妨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或许我能帮你。”
男子自是不愿相告,且不说二人只是萍水相逢,眼前的女子来历不明,她到底是诚心相助,还是别有用心,他难以辨别,天底下真会有如此心善之人?就算她是由衷的,怕也是爱莫能助,沈府之人都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主,若是惹出事端,恐怕祸及己身,自己不可将无辜之人推入火海。
他看着眼前之人,她的一腔赤诚倒显出几分未经世事磋磨的烂漫与天真。
沈瑶卿看出了他的犹豫,走到他的医箱旁边,指着几味药说道:“黄芪补气,白术健脾,当归和血,陈皮理气,升麻、柴胡升举清阳,这些药都是用来治疗气虚之症。”
“你懂医理?”男子满脸诧异。
沈瑶卿不仅懂医理,甚至可以说是熟谙此道。十年前,莱阳流寇肆虐,她沦落生死场,晏回溪救了她,他是个怪人,不修边幅,整日沉醉于自己的药石之术,废寝忘食撰写医书,灵光乍现之时,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琢磨他的针灸之术与医药方子。
沈瑶卿被他所救之后,他也并没有对这个女娃娃格外照顾,而是放任自流,活生生一个人竟比不上他种在后院里的药材。沈瑶卿只好自我照料,顺便负责浇灌打理后院的草木,并偶尔照顾一下晏回溪。
直到有一日,沈瑶卿展现出了她惊人的医药天赋。她竟仅凭气味、色泽、触感就能快速辨别药材年份和炮制方法,并根据药材特性研制新方,晏回溪在看到那副新方子的时候,双眼放光,如获至宝。
“沈小娃娃,你可愿跟着我学医,我定会将我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你若得我真传,将来可悬壶济世,必定名扬四海,不不不,是名垂千古!”
晏回溪鲜少主动找她说话,他平日里只会对着自己的药材喃喃自语,沈瑶卿也从未问过他的名姓,只是自己无处可去,而他愿意收留她这个无根之人,她便留下了,直至那日,她方得知这个整日不着调的怪人竟是当世“药圣”晏回溪。
面对晏回溪炽热的请求,她拒绝了。
因为她对济世救人没什么兴趣。
世道艰难,人心险恶,身病可医,心病难医。她在生死场中早已看透人心,假仁假义是人,心如蛇蝎是人,笑里藏刀是人,麻木冷漠是人。
恶,乃人之本性。
这样的人有何可救?
“我没兴趣。”沈瑶卿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冷漠拒绝。
这话在晏回溪听来宛若晴天霹雳,她在医药一道有绝高的悟性,若是不从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好天赋!晏回溪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苗子,明珠当闪耀于世,不可蒙尘。可任凭晏回溪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沈瑶卿都无动于衷。
晏回溪甚至因此后悔良久,当初自己将她救回来时,怎就不与她好好相处,培养培养二人之间的情谊?怎就对她撒手不管了呢!从前自己对她视若无睹,如今倒好,她对自己的恳求也充耳不闻,真是一报还一报,风水轮流转呐!
“女娃娃,为师今日给你做了菜。”晏回溪并不擅于做菜,仅是烧柴火就难倒了他,烟雾将他的脸熏得黢黑,那菜更是色香味俱无,令人难以下咽。
“女娃娃,这只小狗可爱吗,为师特意为你买的,往后有它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女娃娃……”
“女娃娃……”
“……”
晏回溪以前都将她当作空气,沈瑶卿还兀自悲伤,觉得冷清,如今他日日缠着她吵嚷,沈瑶卿反倒不适应了,甚至有点嫌弃。
“我没说要拜你为师,你莫要以我师父的名义自居。”
晏回溪接二连三吃了瘪,垂头丧气的,沈瑶卿见他落寞的样子,暗自后悔,无论如何,他都有恩于自己,不该说重话惹他伤心的。
为了赔罪,沈瑶卿特地买了他爱喝的梨花白,又做了一桌子好菜,拿美酒佳肴求他原谅。往后,以师徒相称可以,但学医,不行。
事实证明沈瑶卿多虑了,晏回溪生性豁达,并不斤斤计较,他耿耿于怀的,一直是沈瑶卿不肯从医一事。不过那顿饭之后,沈瑶卿终于被他说服,改变了主意。
晏回溪不再以高义之辞相劝,而是告诉她,药亦是毒,医术可救人,也可杀人,因此,医术也是自保之术。
沈瑶卿辗转漂泊,于天地,她如微尘,于人世,她似蓬蒿。自顾不暇之人哪有心力遑论天下,她所求的不过是自保而已。她此刻终于明白,晏回溪看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则心细如发,能看透人心。
沈瑶卿应诺,自此以后,便一心一意跟随晏回溪学习岐黄之术,无一日懈怠。
没成想,今日能够派上用场。
……
雨霖居是位于沈府东处的一处别院,入门便是曲折游廊,其间遍植花卉林木,粉垣处有千百竿翠竹掩映,泉水环抱,绕至竹下,清幽非常。
屋内晦暗,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微明。案几上放置着缠枝牡丹纹青白瓷香炉,炉腹内新燃了香料,香气氤氲,缕缕白烟萦绕至玉兰丝绸屏风,屏风掩着床榻,床榻上时不时传来女子的低咳声。
“雪儿。”妇人坐在床边,看着病重的女儿垂泪。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块捂在口鼻之上的雪白色布帛便染成了红色。
两年前,沈宁雪不幸身患恶疾,宫中太医束手无策,都言此病诡异,是不治之症,药石无医,往后沈家小姐只能拖着病体,吊着口气活。沈宁雪吃了无数种方子,可这病丝毫不见好转,身形也日渐消瘦,若再拖下去,恐怕会威胁性命。
庸医!太医院里都是一群庸医!整日吃着朝廷的俸禄,只管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宫中太医既无救治之法,谭疏月便为女儿遍寻天下名医,听闻民间有一药圣有妙手回春之术,说他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毫不为过,但行踪无定,谭疏月几次派人去寻,皆无所得。
天地辽阔,人海茫茫,到底该如何去寻?
“夫人,药煎好了。”侍女上前揖礼,随后将手中的药端给谭疏月。另一侍女上前,将沈宁雪扶起,半身倚靠在床头。
随后二人依言退下。
沈宁雪咳得厉害,这药好不容易灌下去,大半又吐了出来,苦涩的中药味在屋子里弥漫,盖过了木檀香气。
“不如让我死了。”黯淡的房间里响起嘶哑的声音,沈宁雪绝望地望着母亲,泪在苍白的脸上滑落,仿若一朵拂水孱花,顷刻间便会零落。
谭疏月感到一阵心悸,手也不自觉抖了一下,汤药洒在了地上,她连忙放下瓷碗,拿了一块手帕,帮女儿擦泪:“说什么傻话呢,会好起来的,娘可不能没有你啊,雪儿。”
“夫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来望诊的大夫。”方才端药的侍女在门外传话。
“大夫?李妙春这个废物还敢来?”谭疏月皱眉骂道。
李妙春便是昨夜跪在沈府外的大夫,他替沈宁雪救治大约有半月之久,但沈宁雪的病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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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见起色,到底是不会治,还是不愿治,若非走投无路,怎会请他来望诊?谭疏月放话要派人砸了李妙春的医馆,并让他滚出京城。
侍女在门外高声应道:“不是李大夫,是李大夫另请的高人,希望能向夫人赔罪,饶过他的医馆,听说是药圣晏回溪的亲传弟子。”
药圣晏回溪的亲传弟子?她从未听过药圣晏回溪有过弟子,兴许是来骗银钱的江湖骗子,李妙春这个庸医自己能力不济,为了保住自己的医馆,什么鬼法子都能想的出来,真是胆大包天。
谭疏月刚想回绝,话还未说出口,沈宁雪抓住了她的手,指节冰凉,这股寒气沿着手腕钻进了谭疏月的四肢百骸,她倏然一抖,改了主意。
“带她进来。”
侍女按照吩咐将沈瑶卿领了进来。
沈瑶卿踏入屋内,迎面便扑来了中药味,隔着屏风,依稀能望见床榻上的姑娘,那道影子缥缈又虚无,随风易逝。
沈宁雪又呕出了血,空气中夹杂着丝丝腥味,谭疏月并无时间理会沈瑶卿。
沈瑶卿匆匆上前,利索地打开医箱,取出长布中包裹的银针,根据沈宁雪的症状精准地将银针扎入对应的穴位,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
随即,沈宁雪吐出一口黑血。
“雪儿——”谭疏月见状将沈瑶卿重重一推。
沈瑶卿向后一倒,手上的银针刺进了手心,沈瑶卿感受到一阵刺痛,她蹙眉抬头,眼前的妇人衣着艳丽,满身金饰,应该就是谭相的千金,父亲新娶的夫人,谭疏月。
沈瑶卿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取代了母亲位置的女人,母亲的死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沈瑶卿的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厌恶与恨意,连她自己都未能察觉。
谭疏月一心系在女儿身上,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沈瑶卿眼神的微末变化,她冲着沈瑶卿喊道:“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沈瑶卿的思绪才被拉回当下,她稳住身子后站立,整理好散乱的裙摆,从容开口:“夫人,我是大夫,自然是来给沈小姐治病的。”
“娘。”沈宁雪低低唤道,谭疏月才后知后觉女儿已不像先前咳得那般严重了,方才自己太过心急了。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清简朴素,鬓边的银簪黯淡而无光泽,应是戴了许多年都未曾换过,一身穷酸打扮,不过气质清冽如雪,丝毫不显穷酸之气。
药圣的弟子?谭疏月冷笑,这年头招摇撞骗的人多得去了,她怎会轻信?纵然是真的,她看着年岁尚轻,又能有几斤几两的本事?
谭疏月半信半疑:“你果真是药圣的徒弟?那你师父如今身在何处,不如将你师父请来,我必重金酬谢。”
沈瑶卿一听便知她并不信任自己,不过这不重要:“夫人,家师云游四海,我不知他的去处,但我听李大夫说,夫人四年来寻遍名医无数,都未能有效,夫人何不让我试一次?”
沈瑶卿当然知道晏回溪的所在之地,只是她必须寻个借口留在沈府,更何况,晏回溪能治的病,她也可以。再者,沈宁雪病入膏肓,谭疏月已如今是走投无路,即使她不信自己,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又岂会放过?
沈瑶卿化被动为主动:“夫人可允我上前为沈小姐把脉?”
方才她只是稍加出手,女儿的咳症便有所缓解,若是上天恩德,这个女子真是药圣的弟子呢?纠结之际,谭疏月点了点头。
沈瑶卿为沈宁雪把脉,由于被病痛折磨,她的体内生机几乎被消耗殆尽,垂下的手枯瘦如柴,脉搏虚弱无力。沈瑶卿把完脉后,替她掖好被子:“夫人,沈小姐的病我能治。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小姐的病拖得太久,如今已伤及根本,我需要一些时日。”
“真的能治?”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大夫望诊完后都对她唉声叹气,摆出一副丧气模样。如今竟有人说能治,谭疏月神情激动,如遇浮木。
“夫人,老爷回来了。”
此时,沈仲明下朝归来,正往雨霖居方向赶来。
沈瑶卿眸光微颤,望向门外,门外风声飒飒,摇响一行翠竹,白石子铺就的路上,沈仲明穿着朝服走来。
焦灼与期待交织,沈瑶卿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心中默念了一句:“好久不见,父亲。”
5. 探冬苑
沈仲明大步流星地朝屋内走来,跨过门槛,视线在房间里睃巡一圈,受直觉牵引,一进屋,他就注意到房内多了一人,视线在沈瑶卿身上打量着。
沈宁雪身体有恙,雨霖居内三天两头换大夫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但此时此刻,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夫,心中却生起莫名的异样,这种感觉五味杂陈,无法用言语道清。
顿时,沈瑶卿面前的烛光被一团黑影遮挡,沈仲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沈瑶卿在他眼睛中看到了怀疑,揣测和威胁,却独独看不到慈爱。
沉默半晌,终于听到他开口:“新来的大夫?叫什么名字?”
语气严肃得令人窒息,仿若无尽长夜,除了绝望再无法让人生出其他希冀。
在真相未明之前,沈瑶卿也只是在心中责怪他,怪他为何毫无缘由将自己送往他乡?怪他为何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另娶新妇?怪他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来寻过自己?
“沈瑶卿。”
静室之中,陡然响起三个字。
“我叫沈瑶卿。”沈瑶卿一字一顿重复道。
霎时,室内的烛火重获新生般纷乱蹿动着,长风呼啸,震动门窗。
他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名字,他一定记得!沈瑶卿保持镇定,极力观察着沈仲明的反应,她在渴求,渴求他不要再用这样审犯人的眼光看着他,渴求他能施舍自己一点可怜的温暖。
可她错了。
沈仲明的脸色静若湖面,未有丝毫变化。
她不该期待的。
谭疏月发觉气氛不妙,笑着上前缓和:“这姑娘年纪虽轻,医术倒是精湛,今日多亏了她,雪儿的咳疾才有了好转,老爷,我已决定让她留下为雪儿诊治。”
谭疏月未提及药圣弟子一事,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不过能让自己留下,便够了。
沈仲明点头,并未说多余的话。
他的目光迅速从沈瑶卿身上移开,望向了床榻上的沈宁雪,一改方才的锋锐,他看向沈宁雪的目光慈爱而温柔,这才是他记忆中的父亲。
沈瑶卿有片刻的失神,谭疏月邀她出去详谈,她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往门外走去。
屋外风声寒凉,屋内暖烛摇摇,沈瑶卿看着窗隙透出的晕黄,目光有些冷寂。
“沈大夫。”谭疏月冷不防唤了她一声,并指了指她身前的石凳,示意她坐下。
沈瑶卿一边敷衍应声,一边分神注意屋内的动静。
谭疏月端坐于她对面,问道:“沈大夫,你方才说你有救治之法,可是实话?”
沈瑶卿应道:“不瞒夫人,当前沈小姐的身体状况不甚乐观,不过只要对症下药,缓解呕血和咳疾之症,之后再调理气血,固本培元,不敢说根治,但去除十之八九绝无问题。”
“只是……”沈瑶卿故作犹豫。
谭疏月见她停顿,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焦急追问:“只是什么?”
沈瑶卿略一思忖,眉头微皱,接话道:“沈小姐的病,令人匪夷所思,还希望夫人能留我在府中,如此,能及时贴身照料沈小姐,也方便观察病情,为其诊治。”
沈宁雪的状态与其说是患病,不如说是中毒。虽说她所表现的症状与肺痨无异,但其衣食起居并无问题,若是肺痨之症,李妙春所开的方子也并无问题,只要坚持服用,稍加调理,不至于病如朽木。可沈瑶卿方才替她把脉时,分明感受到其脉象紊乱,若有似无,这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肺痨之症。
沈瑶卿并未说出心中疑虑,无十分的把握,她不敢妄言,况且,凭沈宁雪的身份,谁敢给她下毒,背后不知涉及多少势力纠缠,沈瑶卿初来乍到,凡事都得需小心谨慎。
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倒不成问题,沈府内还有几处厢房无人居住,待会我派人带沈姑娘前去挑选一处,不过……”谭疏月睨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既留下,便安心为雪儿治病,到时候定少不了你的报酬,若你敢招摇撞骗,误害我儿性命,我定饶不了你。”
沈瑶卿浅笑:“多谢夫人。”
随后,谭疏月唤了丫鬟冬荷为沈瑶卿引路。
嘉木蓁蓁,其华煌煌,沈府中白墙黑瓦,绿意葱茏,沈瑶卿紧随冬荷身侧,二人穿过层层游廊。
重门丰室,令人眼花缭乱,何处是沈仲明的居所,何处是谭疏月的住处,沈瑶卿必须尽快熟悉沈府地形布局,以便往后行动:“冬荷姑娘,我初来沈府,对此尚不熟悉,姑娘可否同我介绍一二,以免我往后误闯主人家的庭院,失了礼仪,惹他们不快。”
冬荷闻言,盈盈一笑:“沈大夫客气了,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带姑娘熟悉一下。”
“那便多谢冬荷姑娘了。”
一路上,冬荷一一向沈瑶卿介绍,同时,还贴心告知沈瑶卿府中规矩,沈瑶卿聚精会神地聆听并观察,且都一一记下。
随后,冬荷在一处别院停下,她用手指了指,小心提点道:“沈大夫往后在府内可千万别误闯了进去,更别冲撞了这儿的主人家。”
沈瑶卿远远望去,只见此处院落十分豪奢,屋外摆放着姿态各异的石雕,还竖着箭靶,应是男子的居所:“此处所住何人?”
“这屋子里住的是沈谦公子,夫人膝下子嗣单薄,只有这一独子,也正因为如此,老爷夫人便一向纵着他,沈公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养成了一副……”冬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马捂住嘴,眼珠子转了一圈。
沈谦?
沈瑶卿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兀然出现前几日当街拿箭指自己的那位男子,蛮横无理,仗势欺人,若没记错,当日确实有几个百姓提起过,那人就是沈尚书的大公子,沈谦。
近日心绪烦乱,将此事抛诸脑后,冬荷这一提醒,沈瑶卿才回忆起此事,若他也在沈府,往后必少不了被他为难,沈瑶卿看屋内漆黑一片,也无动静,问道:“沈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冬荷环视四周,放低声音说道:“沈公子近日得了一匹好马,心中畅快,约了京中几位贵公子到郊外骑马游玩,需好几日才回来。”
沈瑶卿颔首,她见冬荷提起沈谦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猜测沈谦平时在府里也并不收敛性子,肆意欺凌家中下人。
那沈宁雪的毒?
沈瑶卿心里陡然生起一个念头。
冬荷继续领着沈瑶卿向前走,口中喃喃道:“不过啊,少爷对我们小姐倒是很好,平日里他谁的话也不听,却唯独听小姐的话,小姐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前几年沈宁雪还未患病之时,谭疏月和沈仲明二人想在京中世家子弟中为沈宁雪挑选夫婿,商议亲事,当时杨御史带着儿子上门提亲,沈仲明觉得此子前途无量,秉性纯良,便应下了这门亲事,但沈宁雪无心婚假之事,暗自同沈谦抹泪。
如果退婚,便是言而无信,传出去也有损沈仲明的声誉,沈谦见父母都不愿出面,索性自己当了这个恶人,竟跑到对方家里大闹一场,逼其退婚,并在京中扬言:“我妹妹才貌无双、兰心蕙质,只有京城最好的郎君才配得上她!若想上门求娶,各位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这么一闹,京中人谁还敢轻易上门,毕竟谁也不想和杨家一样,沦为京城笑柄。沈谦还因为这事挨了沈仲明好一顿毒打,又被罚跪在祠堂整整三日,不眠不休。
沈仲明下手毫不留情,沈谦当时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依旧无怨无悔,甚至笑着说道:“往后,谁也不能逼迫我妹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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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沈宁雪中毒一事与他无关:“沈小姐平日里好相处吗?”
沈瑶卿本想问冬荷沈宁雪平日里是否得罪过什么人,但直接问太过唐突,遂换了说法,见冬荷不答话,又补充道:“只有了解小姐的秉性,我往后与之共处才能不犯她的忌讳,安心为其诊治。”
冬荷一笑,安慰她道:“沈大夫放心,我家小姐一向温柔宽厚,待人最是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那沈夫人呢?”
蓄满露水的芭蕉叶向下弯曲,露珠滚落,“啪嗒”一下滴在了沈瑶卿的手腕上,冷冽冰凉。
沈瑶卿看着冬荷,眼睛眨也没眨。
冬荷想了想,应道:“夫人平日里并不同人亲近,但也不会随意刁难人,只是有个禁忌,决不能在她面前提。”
禁忌?沈府之中的禁忌会是什么?会是她九泉之下的母亲吗?
沈瑶卿温和一笑:“冬荷姑娘,我方才在雨霖居见了尚书大人一面,大人不苟言笑的,但夫人同和他说话时,我见他神色温和,想必夫妻二人感情应是十分要好。”
沈瑶卿随冬荷走了一路,将她的性子也摸了大概,冬荷此人心思单纯,心直口快,从她口中套话倒是容易得多,也省得以后费上好几番周折。
“那是自然,夫人和老爷夫妻十余载,一向琴瑟和鸣,少有争吵,偶尔几次还是因为……”冬荷低下头,睫毛颤了颤。
冬荷压低声音,道:“沈大夫不知道,沈大人在娶咱们家夫人之前,曾经有过夫人,可惜病故了,但先夫人一直是沈夫人心中的一块疙瘩,沈大夫往后可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冬荷低头,神情闪过一丝落寞,喃喃低语:“先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你见过她?”
“嗯。”
冬荷一面走一面与沈瑶卿热络攀谈,丝丝缕缕的梅花香气渗过浓浓绿意从远处传来,若隐若现,冬荷说前方院子名为探冬苑,在府中空置已久,无人居住。
沈瑶卿心中很感兴趣,两人顺着石廊往探冬苑走。
探冬苑中伶仃地种着一株红梅,因是早春,枝头开着几朵红梅,在菱花窗格上荡出清浅的影。
“我喜欢这里。”
冬荷带着沈瑶卿推门而入,因无人居住,细细小小的尘土在光束中飞舞,屋内十分寡素,窗前有一书案,案上放着一天青色瓷瓶,除此外,再无其他陈设。再往里走,有一花鸟屏风,屏风后铺着一张木床。
沈瑶卿决定留居在探冬苑。
冬荷笑着回答,声音清甜:“那我过会来替姑娘打扫。”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沈瑶卿独立惯了,凡是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
冬荷见她拒绝,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退下了,并告诉沈瑶卿有事可以唤她。
沈瑶卿推开窗,寒风涌入,吹拂她鬓边发丝,她望着窗外孤绝的冷梅,濡湿了眼眶。
母亲生前最爱梅花。
探冬苑的陈设与原先家中实在相似,不免触景生情,想起回不去的旧日时光,兀自悲伤。
冬荷见过母亲,据她所说,母亲身体一向康健,那场病来得猝不及防,母亲死后,府中下人皆被更换。冬荷是个孤儿,彼时不过六岁,若被遣散,无处可去,她苦苦求饶才得以留下,她感念着这份恩情。
沈瑶卿哂笑,留下她,估计并非因为怜悯,而因为她那时年幼,看着并无威胁罢了。
十三年前的腊月,自己被送往莱阳,同年三月父亲高中探花,其后母亲重病,十月病故,才隔了短短一月,父亲就将谭疏月娶回门,府中下人皆被遣散。
短短一年,事情接连发生。
其中必有蹊跷。
谭疏月是否参与其中?
那,父亲呢?
6. 回春堂
夜半时分,一场风雨潜入,雨水顺檐落下,点滴到天明。
沈瑶卿起先睡不安稳,夜里总是反反复复醒来,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里,梅花树下,虚浮地站着一道纤弱的倩影,她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对着沈瑶卿哭喊,催促她逃离。
她的脸模模糊糊的,沈瑶卿看不真切,但直觉告诉她,那是母亲。
石阶上,沈瑶卿撑了一把天青色纸伞,拾级而下。
她看向右侧的梅花树,树下空无一物,梅花一如昨日。
雨淅淅沥沥地下,伞面白雨跳珠。沈瑶卿举着伞往沈府东边的祠堂走,沈家祠堂不允外人随意进入,沈瑶卿遥遥望着,隔着重重竹木,面向祠堂深深一揖。
十三年前的送行竟是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沈瑶卿的眼中不自觉滚落下一滴泪。
女儿不孝,无法光明正大地祭拜母亲,希望母亲在天有灵,能让自己得知真相,女儿定会为母亲报仇,让仇人血债血偿。
而后,沈瑶卿借着采买药材的名头出府,走往位于西巷的回春堂,去见李妙春。
据说回春堂曾盛极一时,在京城二十多年屹立不倒,占尽了风光。沈瑶卿看着眼前这个居于西巷一隅的小医馆,破破烂烂的,让人瞧不出往日半分的辉煌。
听冬荷说,回春堂的衰败也正是发生在十多年前,母亲病重时,曾私下里去回春堂找过李妙春,在那之后,母亲每况愈下的身体终于得见好转。后来,李妙春的医馆无端被人捣毁,从此,他再也没为母亲把脉施针。
回春堂是李妙春祖祖辈辈的心血,祖上基业一朝被毁,任谁都难以接受,李妙春一蹶不振,无心为母亲望诊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那时,母亲经过李妙春的诊治,身体已见起色,正当大家一概以为母亲要痊愈之时,却意外传来母亲病死的噩耗。
冬荷扼腕叹息,原来先夫人身体好转并非是李大夫妙手回春,而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沈瑶卿心中觉得讽刺。
什么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李妙春一定知晓其中内情。
此时,李妙春正在包药材。他利索地从药柜中取出药材,放秤上一秤,往牛皮纸上一倒,麻溜地将纸往里一折,再用棉绳系上,一包药便包好了。
李妙春将打包好的药递给买药之人,摆出手掌晃了晃:“一共十个铜板。”
那人掏出十个铜板,往桌上一排,拎了药便走。
“下次再来。”
李妙春一边挥手,一边捡起桌上的铜板,他顿觉眼前一暗,木桌上投下一道暗影。他并未抬头去看,以为又来了一个抓药的人,遂热情开口道:“这位客官,需要抓什么药?”
沈瑶卿收了伞,绕过木桌,走到他的身侧:“李大夫,我不是来抓药的。”
李妙春听声音略感耳熟,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替她解围的女娃娃,听闻她如今已成为了沈府的座上宾,看来此人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在身。
李妙春赶快搬来一把木椅,弯腰用自己的袖子在椅子上掸了两下,邀沈瑶卿坐下。
“沈姑娘,那老夫的医馆?”李妙春所问的,自然是回春堂是否被成功保下一事,沈瑶卿曾答应他,若她顺利留在沈府,她自会寻得时机会向谭疏月劝说,保住他的回春堂。
毕竟沈瑶卿是自己向谭疏月推荐的,若她真能治好缠绕沈宁雪多年的重疾,以此为条件,理应不难。
回春堂已破落至此,李妙春不求东山再起,重回往日风光,只求医馆千万不要再次毁在自己的手上,否则九泉之下,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谭疏月、沈府,又是他们,李妙春心中泛起一阵阵心酸,不知这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到他们,真是遇见了鬼,晦气得很!
他见沈瑶卿面露难色,久久未说话,心中忐忑,正要追问之时,沈瑶卿已先开口:“李大夫,你与沈夫人可有过往恩怨?为何沈夫人迟迟不愿松口,还说什么,要新仇旧账一起算。”
区区回春堂于谭疏月而言不值一提,沈瑶卿答应为沈宁雪治病,也让谭疏月放过回春堂,谭疏月自然应下了。
往事尘封已久,就算旧事重提,谁又会信?纵使有人信了,谭沈两家位高权重,李妙春只是一介庶民,人微言轻,又能耐她何?在谭疏月眼中,李妙春连碍她眼的一颗尘埃也算不上。
沈瑶卿撒了谎。
“还不够吗?当初是她派人砸了我的回春堂,逼我不再继续望诊!我已答应她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她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还要彻底毁了我!”李妙春一时气急,就将话抖落了出来。
他的反应正中沈瑶卿下怀。
当年之事果真跟谭疏月脱不了干系。
“李大夫。”沈瑶卿神色森然,语气冷得骇人。
李妙春被这么一叫,全身上下泛起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揉揉自己的胳膊,看着沈瑶卿,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李大夫,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医馆所处的位置偏僻,街巷之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沈瑶卿的声音在这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明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人精于算计,素来不做无利之事,何况是威胁己身之事,要想从李妙春口中获得当年真相,必须以利益为筹码。
沈瑶卿过了半晌,开口道:“我帮李大夫保下回春堂,李大夫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难道是……
李妙春看着沈瑶卿,向后退了一步,脸色有点发灰。
“就是李大夫心中所想的那个真相。”沈瑶卿的声音不徐不疾。
李妙春心里发虚,立马走到门口将木门合上,没了风的流动,他竟觉得屋内有些闷热。
李妙春瘆瘆走到沈瑶卿面前,一改先前热情的口吻:“可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现在是沈宁雪的贴身大夫,且是唯一的大夫,她的病要如何治,能不能治好,都取决于我。”
李妙春心中思忖,若她真是药王晏回溪的弟子,也许她真能救回沈宁雪,可若她不想救,沈宁雪就会是死路一条。她这是在向自己表明,沈宁雪的生死全掌握在她的手中,这就是她的筹码。
“你不怕死吗?”
“怕。”但沈瑶卿更怕让仇人逍遥快活,“但我必须知道真相。”
“李大夫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李妙春与柳知夏只见过几次面,交情也不算深厚,但李妙春对她的印象却极为深刻。
纵然时过境迁,故人已逝多年。
那是个柳絮纷飞的春日,李妙春正在医馆里捣药。忽然,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走了进来,幕篱若云雾般在风中漂浮,另一个女子搀扶着她。
她的指节苍白,整个人瘦弱得过分,时不时低咳几声,但声音是那般虚弱无力。
都言春天是充满盎然生机的季节,可这样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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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春光里,她的生命却是在逐渐枯萎、逐渐凋零。
“姑娘中毒已深。”李妙春为柳知夏把脉,心中一颤。
柳知夏收回手,整理一下衣袖,语气中并无半分惊讶:“我知道,请问大夫,我还有几日可活?”
柳知夏来找李妙春,本是想问救治之法,但观李妙春面色犯愁,索性换了说法,不为难人家了。
那时的李妙春年轻气盛,自诩家族世代学医,而自己从小耳濡目染,又被大家交口称赞,赞他在医学一道颇有天赋。面对柳知夏这样棘手的病情,他兴奋不已,便夸下海口,说自己定能为她解毒。
不过李妙春确实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他一心钻研,翻遍医书,废寝忘食,真找到了一个解毒之法。
后来柳知夏叮嘱他,解毒之事请他务必保密,并特意让他开了几道方子,让柳知夏看起来仍旧有中毒之状,但不伤及根本。
李妙春随即答应,心想这个娘子身中剧毒,极有可能是身边之人所为,她这样防着应是怕再次遭人陷害,也是个可怜之人。
有一日,李妙春再为柳知夏把脉,他神色大喜,两眼放光:“柳娘子,你体内的毒已去了一半,我给你换个新方子,相信一定能将此毒去除十之八九。”
李妙春沉吟片刻,嘱咐道:“不过,切勿掉以轻心,此毒毒性狠辣,你如今身体还很虚弱,若不好生调理,极有可能前功尽弃。”
柳知夏看起来心事重重,但也应下了。
后来,回春堂就被人捣毁,这是谭疏月对李妙春的第一次警告,但当时的李妙春心气十足,面对不公之事心中愤慨,这还不足以让他退却。
但这时,李妙春迎来了谭疏月的第二次警告。
李妙春攀附崖壁采药之时,竟被人割断绳索,若非悬崖上横斜出的那棵树恰好接住了他,他早已命丧黄泉了。
回家时,他不见自己的妻儿,心中惶惶,转头时却发现谭疏月留下的一封信,以他妻儿性命威胁,让李妙春假借望诊的名义,将解毒方子改成毒方。
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医者岂能为之!
但他难道要让自己的妻儿为自己的所谓风骨丧命不成?
濒临绝望之际,传来了柳知夏的死讯。
李妙春难以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他竟感到一丝庆幸。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直自诩仁心,却卑劣至此。
他不配为医。
十多年了,他日日活在愧疚之中,每当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柳知夏就站在他的面前,形容枯槁,一双凹陷的双瞳死死盯着他,追问他当初为何不救,声音空灵,久久在房间中回荡。
尽管他知道柳娘子不是这样的人。
噩梦缠身,不过是他以自我折磨的方式减轻自己的内疚。
他点了一根蜡烛,借着蜡烛的火光去看沈瑶卿,忽的,火苗向后一倒,差点熄灭,李妙春心中惶恐,仿佛坐在她面前的不是沈瑶卿,而是当年的柳知夏。
二人的眉目实在有些相似。
听柳娘子提起过,她生有一女,但不在身边。
沈瑶卿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恰好出现在沈府,又来向他询问当年真相。
所以——
她就是柳知夏的女儿。
她来盛京,是为复仇!
“沈姑娘。”李妙春小心翼翼地唤着她,他的眼眶发红,微微抽泣的声音中含着歉疚。
沈瑶卿抬眼看他:“李大夫可是愿意说了?”
7. 威胁
黑云堆积,天色蒙蒙,雨丝洋洋洒洒,下了许久都未停。
青石板街被雨水洗得透亮,沈瑶卿远远望见沈府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身着雾蓝色窄袖束腰锦袍,衬得他身材颀长,风采韶秀。
沈瑶卿记得这个人,就是那日于长街之上救下自己的少年将军,卢淮景。
沈府的丫鬟小厮在门口毕恭毕敬地站着,紧接着,谭疏月竟亲自出来送行。
谭疏月。
沈瑶卿拿伞的手不自觉越握越紧,似是倾注了满腔恨意。
谭疏月对卢淮景一脸逢迎,丝毫不见与自己说话时凌厉的傲慢之气。卢淮景出自显赫世家,又是少年英才,得圣上青睐,就连谭疏月也要敬他三分,难怪沈谦那日如此嚣张,见他来了,身上的气焰也被灭了三分。
卢淮景为何会来沈府?
卢家和谭沈两家是何关系?
卢家乃名门望族,权势滔天,若卢淮景是谭沈两家的同盟,自己将来的路会很难走。
随后,卢淮景一行人骑马远去,马蹄飞扬,溅起层层水花。谭疏月也回了府。
沈府大门霎时清寂下来,只剩几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没有人发现沈瑶卿的存在。
苍穹之下,她孤零零地站着,一双漆黑眼瞳在暝暝天色中幽深如长渊,整个人散发着冷意。
沈瑶卿提步往前走,神色出奇得平静,平静到近乎诡异。
母亲原是有机会活下来的,是谭疏月断绝了母亲的生路,甚至撺掇李妙春继续加害母亲,母亲渐好的身体在短短几日内急转直下,其中必少不了谭疏月的手笔。
但母亲最初为何中毒,难道也是谭疏月所为?母亲中毒已深,父亲难道毫不知情?若知情,为何让母亲冒险独自寻医?
在这场阴谋中,沈仲明,你,究竟是袖手旁观者?还是助纣为虐者?
又或者,为了自己的青云路,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
“沈大夫,你回来了!”冬荷穿着鹅黄色长裙,笑着向沈瑶卿招手,雨下得很大,她没有带伞,于是她将手遮在头上,冒着雨,蹦蹦跳跳地向沈瑶卿跑来。
沈瑶卿急忙上前为她撑伞。
冬荷擦擦额头上的水珠,看到沈瑶卿手上提着药匣子,松了一口气:“今早去探冬苑没有见着姑娘,心中担心,以为姑娘出事了,原来姑娘是去采买药材了。”
对于冬荷的热情,沈瑶卿并不适应:“这是京城,重兵把守,重重防卫,我能出什么事。”
冬荷挠挠脑袋,憨笑道:“也是。”
庭院中积水很深,水中树影交横,沈瑶卿一路上心事重重,冬荷见她愁眉紧锁,也不好打扰,便安安静静地陪她走着。
“冬荷,方才我见有一人来府中拜访沈夫人。”沈瑶卿终于开口。
“姑娘,那是我们大魏的云麾将军,姑娘刚来京城不久,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号。这个少年将军可威风了,他十五岁便领兵出征,执剑破敌军,单骑斩敌首,风光无限!是我们大魏第一将军!”冬荷说得津津乐道,越说越兴奋,竟用手比划了起来。
但没一句是沈瑶卿想听的。
她想知道的并非这些人尽皆知的事实。
沈瑶卿截住她的话,问道:“卢将军常来沈府?他与我们大人的交情很深?”
冬荷收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来对着沈瑶卿说道:“姑娘,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是沈家的下人,没有资格打听权贵们的事情,不过,这卢将军还是平生第一次来我们沈府呢。”
沈瑶卿垂眸,神色落寞,京中势力波云诡谲,冬荷又怎么能知道呢。
“沈大夫!沈大夫!”李嬷嬷在背后匆匆追赶,大声唤着沈瑶卿,神色焦灼。
李嬷嬷是谭疏月的心腹。
因追得仓促,李嬷嬷脚底打了滑,“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发出“哎哟”一声苦叫。
冬荷急忙上前搀扶,李嬷嬷一边扶着腰,一边焦急说道:“先别管我,沈大夫,你快去看看老爷吧,他方才动了怒,一时喘不上气,姑娘快去看看老爷!”
“什么?”沈瑶卿背好自己的医箱,二话不说就往李嬷嬷所指的方向跑。
此时,沈仲明半身伏在案几上,气噎在肺腑顺不下来,就如喉咙里堵了棉絮一般,他猛地按住胸口,满脸通红,他两指竖着,想说些什么,但除了粗闷的喘气声,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卢淮景真是目中无人!竟明目张胆地闯进府中威胁自己,到底谁为主!谁为客!
一年前,北境骚乱,卢淮景领命平乱。军中打仗,兵马粮草,处处都需要军饷,沈仲明奉了谭晋玄的命私吞了朝廷的拨款,目的,就是为了让卢淮景前方打仗没了军饷,死在北境,就算他捡回一条命,也定能伤其元气,挫其锐气。
卢谭两家在朝中分庭抗礼,积怨已久,卢怀信死后,卢家失去一大支柱,再难和谭家相持。没成想,其子卢淮景半路杀出,其风采能力皆不逊色于年轻时候的卢怀信,甚至更甚于他,谭晋玄的心病终究无法去除。
一年前的北境之战是谭晋玄的机会,但卢淮景不仅绝处逢生,还以少胜多打了一个漂亮仗。一回京,便来找沈仲明算账了。
“沈大人真是好算计。”卢淮景端坐于沈仲明对面,分别是笑着的,可笑意未及眼底,一双眼瞳冷漠得很。
“卢将军在说什么,老朽听不懂。”沈仲明揣着明白装糊涂。
静室中,忽然传来少年清朗的笑声,笑里却是讽刺。
随即,一封奏折被重重甩在了沈仲明的跟前:“沈大人打开看看。”
沈仲明弯腰捡起,打开奏折看,奏折上,状告沈仲明私吞军饷,贻误军机,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沈仲明双腿一软,极力保持镇定,但额间的涔涔冷汗早已出卖了他:“将军是想将它呈交圣上?”
卢淮景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沈大人若同意和我做个交易,我可以既往不咎,此前的账一笔勾销,但若不答应……”
卢淮景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这封奏折连同那些证据明日就会出现在圣上面前。”
这些年,他帮谭晋玄做了不少腌臜勾当,罪责骂名都由他来担,谭晋玄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过沈仲明心中明白,一旦利益相悖,谭晋玄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入火海。
究竟,凭什么?
贪墨军饷是重罪,纵然谭晋玄是幕后主使,但事情皆是他在做,圣上要给谭家和沈家薄面,最后牺牲的只能是他。
沈仲明为求自保,只好应下,但卢淮景提出的两个条件着实令他难办,其一,沈仲明需想办法将贪没得军饷补足,不论他是用自己的私产,亦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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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求谭晋玄松口;其二,沈仲明需要从谭晋玄口中打听一个人的踪迹,当年平野之战的副将,谢驰。
沈仲明恍然大悟,卢淮景煞费苦心走这一遭,他的目标从来不是自己,而是谭晋玄。
他的两个条件令沈仲明进退维谷,谭晋玄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沙子,补足军饷之事一旦被他知晓,心里的疙瘩也就种下了,纵然自己有苦衷,但在谭晋玄看来,就是他将自己的利益高于整个谭家之上,卢淮景这是在离间他与谭家的关系。
那边只能偷偷用自己的私产补,卢淮景是想他将朝多年贪没的赃款尽数吐出来!
第二个条件就更难了,当年谢驰在平野一战后突然消失,从此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谢驰这个人,谭晋玄怎会知道,难道当年平野之战的意外与谭晋玄有关。
沈仲明思索着,顿觉毛骨悚然。
卢淮景慢慢悠悠地起身,向沈仲明靠近,拿过他手中的奏折,眼神锐利如刀:“沈大人仔细思量,我等不了太久。”
他走时,还留下一句话:“对了,沈大人与其在谭相身边忍气吞声、卑躬屈膝,看他人的眼色而活,不如早日弃暗投明。”
简直欺人太甚!
沈仲明捂着胸口,趴在案几上,想起卢淮景方才嚣张狂妄的姿态,怒火中烧。
“哗”的一下,案上书册皆被推翻在地。
因呼吸不畅,整个人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
“沈大人。”门外,沈瑶卿冲了进来,将他扶起,一时间,他竟有些恍然,他微微伸手,去抓住眼前虚幻的白光,才想起,那个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沈瑶卿知道他是神志不清产生幻觉了,遂拿出几根银针,刺入穴位,他的呼吸终于平缓,由于身体太过疲倦,他晕了过去。
沈瑶卿继续为他施针,霎时,那只握着银针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如今,父亲就躺在这里,不会挣扎,不会反抗,若故意将此针扎错,扎入他的百会穴,而非神庭穴,他将会气血逆施,顷刻毙命,不会有半分痛楚。
父亲,母亲的死可与你有关?
沈瑶卿握针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有一股力量与她相抗,银针久久落不下去。
“知夏。”沈仲明在梦中低喃,眼角流淌出泪水。
不行,还不能杀,谭疏月以及整个谭家还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她不能冲动。何况她尚不清楚当年父亲与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真相未明,倘若父亲没有错呢?
若有,便更加不能叫他死得如此痛快。
不能冲动。
沈瑶卿极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将银针扎入正确的穴位。
“老爷怎么样了。”谭疏月终于赶到,正看见沈瑶卿为沈仲明施针,攥紧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沈瑶卿整理好自己的医箱:“已无大碍。”
谭疏月对她说话的语气终于柔和:“沈大夫,今日多亏了你。”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屋内被沉沉暮色浸染,一排侍女们进来点灯,随后退下,秩序井然。
刹那间,室内照耀,因屏风遮挡,室内分割为阴阳两端,沈瑶卿整个人还沉在暗色之中,一袭白裙,冰肌玉骨,空灵冰冷,仿若鬼魅。
她站起身,望向谭疏月,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应该的。”
8. 春宴
春四月,天气转暖,草长莺飞。京城人家爱好风雅,每家每户都爱在庭院中种些花草,如今花儿竞相开放,处处花团锦簇,迎面吹来的风里裹着浓浓的花木清香。
沈瑶卿推开窗,日头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窗外梅花凋零,只剩嶙峋枯枝,沈瑶卿心中惋惜,梅花傲雪凌霜,却在春日死去。
这些日子里,她心气越发沉稳,白白让仇人死掉,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就应该活在世上,受尽生命的凌迟,而后死去。
她一边洞察沈府局势,一边精心研制各式各样的药方。经过沈瑶卿医治后,沈宁雪的身体已然见好,面色不再苍白如纸,逐渐红润起来,咳声日渐稀疏,也能下地行走了。
花园里春光烂漫,锦绣纷叠。忽然,海棠之上,一只蝴蝶迎风翩跹,沈宁雪从袖中取出一把团扇,轻手轻脚向它靠近,待时机一到,身子向前一扑,蝴蝶忽而升起,穿花度柳,飞往远方去了。
沈宁雪扑了个空,她从未觉得身子如此轻快过。
“诶哟,我的祖宗,你可当心点。”李嬷嬷一脸关切上前,“沈大夫说了,你的身体尚未痊愈,还需好生静养。”
沈宁雪摆摆手,转了个圈道,容光明媚:“嬷嬷,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今日才出来一小会,不会有大碍的。”
话音刚落,庭院中便起了一阵风,沈宁雪忽得咳嗽一声。
这一咳倒是把李嬷嬷吓得够呛。
“回来。”谭疏月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沈宁雪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上前,低低唤了一声“母亲”。
“回房。”谭疏月的语气不容置喙。
沈瑶卿早已在雨霖居中等候,过了许久,终于看见谭疏月领着沈宁雪过来,沈瑶卿按例给沈宁雪把脉。
这时,一侍女上前禀报:“夫人,宫中派人送来了春宴的请帖。”
说完,她就将请帖递到了谭疏月的手上,谭疏月接过请帖后她便退下。
沈宁雪日日待在闭塞的屋子里养病,不见天光,整个人枯蔫了一般,听到春宴自然饶有兴致,心中不免憧憬起来。
宫中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春宴,届时王公子弟,贵族小姐都会前来赴宴,若是在宴会上相看对眼,兴许能成就一番美好姻缘。
谭疏月考虑到沈宁雪的身体,本不想同意她去,但思及沈宁雪的婚事,心中倒也游疑。前几年被沈谦那么一闹,杨家退了亲,也再无人上门求娶,而后,沈宁雪重病,更无心考虑此事,但如今沈宁雪已到适婚年龄。
有沈瑶卿在,沈宁雪病愈只是时间问题,是时候要为沈宁雪寻个夫家了。况且,沈宁雪多年未出府,外头难免起疑,传出些风言风语,谭疏月堵不住悠悠众口,若让女儿出现在春宴上,谣言也许就会止了。
深思熟虑后,谭疏月答应沈宁雪赴宴一事,不过,沈瑶卿必须陪同在侧。
沈瑶卿应诺。
沈宁雪因此兴奋不已,连夜让人为她量身定制了一件藕粉色薄纱绣花长裙,并准备了许多钗环首饰。
赴往春宴那一日,她将长裙穿上,褪去病气之后,她容光焕发,娇嫩若桃李,十分动人。
她早早地便坐上了马车,在门口焦急等待,见沈瑶卿迟迟未来,迫不及待地卷起翠玉珠帘,向沈瑶卿招手催促,并让她到马车上与自己同坐。
春宴是宫中的一大乐事,世家子弟都会赴宴,那他会不会来呢?
沈宁雪在三年前的冬日见过卢淮景一面。
那年冬日,京城连下了七日大雪,繁华万景,无一不被覆在这清明雪色之中。
彼时的沈宁雪是第一次进宫,宫殿巍峨,一不小心就迷了路,茫然无措之际,一个少年从漫天雪色中走来,闯入了她的视线。
少年一袭紫衣,身披鹤氅,潇洒风流。
他站在梅花树下,雪似鹅毛,落于他的肩头,他比雪色更加好看。
“卢淮景!”另一个少年从沈宁雪的身后跑来,唤了他的名字,卢淮景转身,朝这边粲然一笑。
霎时,仿若新雪初霁,万物无声。
冬日的阳光更暖了。
树上的梅花更艳了。
沈宁雪望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只这一眼,她体会到了刹那间的心动,此生此世都难以忘怀。
三年前的那个冬日,那个回眸,成为了沈宁雪隐秘的少女心事。
卢淮景,此次春宴你会来吗?
沈宁雪紧张地摩挲着手指。
忽得,马车停下,月弦湖,到了。
每年春宴选择的游玩场所各不相同,今年就选在了月弦湖。岸堤两行垂柳如烟,草色茸茸,一派新春的蓬勃与朝气。
人群熙熙攘攘,公子小姐身着锦衣华服,满脸春风,神采飞扬。有三五成群放纸鸢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的,也有结对饮酒对诗、切磋棋艺的,各得其乐。
沈宁雪多年未踏出过府,对交游雅趣之事已极为陌生,看着各家小姐在谈笑风生,她也不知该如何融入。
她低着头,担心旁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整个人也越发拘谨起来。此时,沈宁雪听到身侧的小姐们谈论到卢将军今日也会来,此外,还有抚军中郎将陆逾明,杨御史的儿子杨昀舟,罗列了一群人之后,她们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京城的世家公子。
“你们说京城的这几位出名的公子,谁的姿容最为出色?”
“卢公子当居其首,毋庸置疑!”众人无法反驳,随后开始争论起谁居第二,吵得喋喋不休。
沈瑶卿感叹这些小姐们平日里的生活是有多无聊,这点事也能让她们如此热情高涨。
顿时,小姐们的眼神齐刷刷朝沈瑶卿这边望过来,嘴里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沈瑶卿有些不解,仔细一瞧,原来她们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往自己身后看,遂转过身去。
草长莺飞,春光无限,一排少年郎朝这边走来,神采奕奕,沈瑶卿只认识为首的那一位。
卢淮景手中漫不经心地掐着一根垂柳,晨光在他身上照出朦胧暖意,尽管如此,那双眼睛依旧淡漠而凌厉。
此时,沈瑶卿也察觉到了身边之人的异样,沈宁雪望着为首的少年郎,脸上不自觉沁出一抹红晕,灿若云霞。
沈宁雪心中紧张,心脏似小鹿乱撞,她握住了沈瑶卿的手。
沈瑶卿愕然,沈宁雪莫不是喜欢他?父亲那日因他被气得旧病复发,他与父亲分明水火不容,沈宁雪竟毫不知情吗?
她看看沈宁雪,又看看卢淮景。
卢淮景的身侧分别站着两个少年,左边那一位身穿墨绿色窄袖锦袍,温和如煦日,气质与卢淮景全然不同,沈瑶卿听到有官家小姐唤他陆世子,应就是他们口中提到的抚军中郎将陆逾明了。
右边那一位身着蓝色锦袍,眉目清秀,宛若远山,沈瑶卿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沈宁雪的身上,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缱绻依恋。
还有一点求而不得的遗憾?
忽然,那个少年郎朝沈宁雪款步走来,彬彬有礼地向沈宁雪一揖:“沈小姐,多年不见,在下有事与小姐相谈,小姐可否移步一叙?”
沈宁雪蓦然一怔,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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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正是当年向他提亲,但经沈谦大闹一场,从而被迫退亲的杨昀舟。
当初将事情闹得那样难堪,如今他这是要向自己讨要说法了吗?
沈宁雪犹豫片刻,心想到:“冤家宜解不宜结,当年之事,自己确实有错在先,是该向杨家道个歉。”
周围人看戏一般将目光从卢淮景身上转移到沈宁雪和杨昀舟二人身上,各个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沈宁雪对杨昀舟点头,并同沈瑶卿道别,随后目光在卢淮景的脸上眷恋了一会。
卢淮景在欣赏湖光山色,压根没有关注到她,她低低叹了口气,便随杨昀舟到别处说话了。
离别时,杨昀舟让沈瑶卿不必久等,亦不必担心,他会亲自送小姐回府,确保小姐安全无虞。
京中之人无人不知晓杨沈两家的过去之事,如今看到这个场面,各个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无一不去凑热闹,甚至有人偷偷跟在二人身后,偷窥二人谈话。
沈瑶卿无心此事,反正这里无人注意到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恰好得闲,她想,去趟沈家旧宅。
沉思之际,她未有察觉到一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当日在长街上受沈谦刁难,如今却在沈府谋事,姑娘你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卢淮景记得这个女子,那日她与沈谦当众对峙,分毫不让,他心中敬她有三分胆色,转眼之间,她竟到沈府谋事。
听闻沈府来了一个女神医,着手回春,能治疗沈宁雪的沉疴旧疾,卢淮景见她背着医箱,又陪沈宁雪一道出来游玩,想必那个大夫就是她了。
还真是稀奇。
沈瑶卿转首看他,自那日为父亲施诊后,沈瑶卿知晓原来卢淮景与沈家关系并不亲厚。如此看来,他和自己既非敌,也非友,相安无事,便是最好。
沈瑶卿胡诌几句:“恩怨会随时间烟消云散,但银子是真的,我为何要与银子过不去?”
卢淮景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一袭月光白长裙,简单素净,身上更是空空荡荡,除了鬓边的银簪,什么钗环首饰也没戴,遂轻轻一笑,调侃道:“看来沈府给的月钱也不高嘛。”
沈瑶卿淡淡看了他一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似的应声道:“我不喜欢戴那些首饰。”
卢淮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姑娘既是淡泊之人,不喜俗物,又为何要说自己是为了钱财进的沈府?”
沈瑶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卢将军乃世家子弟,自然也不会明白,对于我等平凡人而言,活着已是不易,纵使存了些银两,也得精打细算,以防不测,将军出生显赫,体会不到这些难处。”
卢淮景笑了笑,脸颊漾起浅浅的酒窝,若春水初生:“你叫什么名字?”
沈瑶卿没有回答,兀自往前走去了,卢淮景凝神望着她的背影,没有继续跟上。
陆逾明从后边追了上来,侧头问道:“你方才在同谁说话呢!”
卢淮景收回视线,不慎在意地开口:“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罢了。”
又转头看了两眼陆逾明,继续问道:“你方才去见她了?”
大魏国力强盛,猛将如云,乌朔自知难以抗衡,遂转变策略,改用和亲之法,想与魏国缔结秦晋之好,望两国以后能够和平共处,不再兵戎相见。
卢淮景口中所提到的“她”就是乌朔公主阿依吐露。
陆逾明点头默认。
“陆逾明,你别忘记她的身份。”卢淮景敛了笑意,微微蹙眉,提醒道。
满园春色,陆逾明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他沉默良久,笑得有些苦涩:“我有分寸。”
9. 杏花
沈瑶卿一人前往沈家旧宅,春天的日头总是温和的,虽是晌午,但照在人身上,也只像裹了一层薄薄的细绒,并不烫人。
街坊传闻,此宅总是在半夜传来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哭声,似是闹鬼,所以先前的人家才搬走。
沈瑶卿不信鬼神之说,什么闹鬼,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沈家旧宅必定深藏秘密!
沈瑶卿没有钥匙,但宅子无人居住,街巷上渺无人踪,这便可以无所顾忌——
钻狗洞了。
儿时,她最爱闹腾,总爱钻宅子里的狗洞,那时她瘦瘦小小,个子也不高,“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父亲能神机妙算似的,每次都恰好能在洞口蹲到她,她探出一个脑袋,父亲忽得一下就把她逮住了,父亲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拎在半空中。
“放我下去!”小小的沈瑶卿扑腾着四肢,宛若一直不听话的小猫。
“就不放,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爬。”父亲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随即,看见母亲走过来了,便委屈巴巴去告状,“知夏,你瞧瞧孩子这满身的灰。”
母亲摇摇头,嫣然一笑,取了一块帕布,浸了水,拧干,从梅花树下走来,光暖融融的,母亲整个人被笼罩在金色的光芒里,那么温暖,却又那么虚渺。
母亲替她擦去脸上灰尘,随后将她抱了过来,她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淘气地冲父亲做了个鬼脸。
父亲轻轻揪起她的耳朵,嗔道:“嘿,你这小兔崽子,胆子越来越肥了是吧!”
母亲笑着拨开父亲的手:“还不都是你惯的。”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沈瑶卿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去,想到幼时矮小,自然可以随意钻进钻出,如今长大了,恐怕已经钻不进去了。
沈瑶卿走到熟悉的墙角,蹲下,发现儿时常钻的狗洞已被堵了,忽然听到身旁传来“嗤”的一声轻笑。
“方才走得那样快,竟是急着爬狗洞?”
耳边传来碎玉般清冽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兰麝香气。
沈瑶卿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转过头去,卢淮景正侧头看她,风吹动了他鬓边的碎发,他站在阳光里,眼神里藏着几分戏谑。
沈瑶卿强装镇定,极力解释道:“没有,我,我只是不小心掉落了随身之物,弯腰去捡罢了。”
她辩解时,眼神不自觉闪躲,脸上不自觉晕开一道红晕,沈瑶卿并不是不擅长撒谎,只是这事情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
“是吗?”卢淮景向她靠近了一步,摊开手,手心冒出一朵绽放的红梅,“姑娘掉的可是此物?”
沈瑶卿头上所戴银簪的样式恰好也是一朵梅花,只是雕工粗劣,颜色灰淡,寻常人若不仔细去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退后一步,一双漆亮双眸看着他。
这个季节,怎会有梅花?
此时,卢淮景注意到此处是做空宅,他微微压低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瑶卿心中一颤,对上他的目光,眸光肃冷。
卢淮景与她交谈时,可以称得上是温煦,但这温煦太浮于表面,此人年纪轻轻便能令各世族忌惮,在朝中多年屹立不倒,这绝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赫赫军功,也不只是因为他背后的卢家。
沈瑶卿对上他幽深的双眸,直觉告诉她,与眼前之人离得太近,是一件十分危险之事。
谁知他话锋一转,调侃道:“难不成是来当贼?”
沈瑶卿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开口问道:“卢将军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是在偷偷跟踪我?”沈瑶卿反唇相讥,双眸无辜而清澈,眼波动人。
卢淮景把玩着手中的梅花,神态自若:“恰巧路过。”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沈瑶卿这时才看清,他手中的梅花原是琉璃所制,做工精致,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同将军一样。”
霎时间,长风掠过柳梢,簌簌吹落满树杏花,仿若流风回雪。
卢淮景抬手拭去她鬓边花瓣,动作轻柔,但并不亲密,保持着极好的分寸:“希望如此。”
卢淮景这话是什么意思?沈瑶卿的脑中浮现出千万个想法,一时间思绪烦乱。
“大人!”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随即那人跑到卢淮景身侧,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卢淮景点头。
沈瑶卿觉得他在这太碍着自己的事,巴不得他赶紧离开,遂客气道:“卢将军既有事要忙,那我便不打扰了。”
沈瑶卿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他对自己说道:“回见,沈姑娘。”
他念“沈”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声音。
他在调查自己?为何?沈瑶卿僵在原地,顿觉脊背发寒。
从月弦湖到沈家旧宅不过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他竟有心思打听自己的名字,那除了这些,他还知道些什么?
“回见。”她冷冷开口,心中祈祷着再也不见。
卢淮景淡淡一笑,便离开了,方才的侍卫一同跟上。
这个宅子分明就是沈仲明未发迹时所住的旧宅,她绝不是恰巧路过,她来此地意图为何?潜入沈府行医,今日又躲开众人视线孤身来到沈家空宅,回答问题时遮遮掩掩,说是恰巧路过,拿这么敷衍的理由搪塞自己,卢淮景怎会轻信?
最巧的是,她也姓沈。
卢淮景眸色一冷,向身边的洛明吩咐道:“派人盯着她,她有问题。”
一旁的洛明领命。
满街杏花开得泼泼洒洒,风斜斜掠来,几朵半开的杏花打了旋,轻飘飘落在他手心,有些痒意,他想起方才她鬓边的花瓣,他垂眸看着那朵杏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观她的反应,应该同沈家不是一道人,既如此,便是无关紧要之人,若她与沈家敌对,将沈家搅得天翻地覆,他乐见其成。
随后,洛明跟着卢淮景走到了拴马处,各自牵了自己的马匹。
卢淮景轻轻抚了抚枣红骏马的头,马儿乖顺低头。随后,他翻身上马,转头向洛明说道:“走,回军营!”
马蹄踏起一地碎花,似雪沫飞扬。
沈瑶卿进不去沈府,遂捡了一块石头,向墙内投去,但石子似没入水中,里面未有回应,沈府旧宅的半夜鬼声到底是什么?沈瑶卿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现下需得尽快赶回沈府,得想办法拿到旧宅的钥匙,找匠师重新锻造一把。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
盛京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处波涛汹涌、波云诡谲,其中势力盘根错节,恩怨、纠葛、是非,数不清、捋不清、辨不清。
卢淮景在沈府之中不知藏了多少眼线,所以自己在沈府中若要做些什么,他都有可能得知,不过——
无论他要做些什么,最好不要妨碍到自己。
沈瑶卿回到沈府时已是傍晚,落日西垂,云蒸霞蔚。
不远处,一辆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杨昀舟先一步走下,沈宁雪掀开轿帘探出身来,杨昀舟谦和递手,沈宁雪莞尔一笑,没有搭上他的手,自己提裙走下。
二人互相道别后,沈宁雪走回沈府,正要踏进门那一刻,杨昀舟在背后叫住了她:“沈小姐。”
斜晖脉脉,流水悠悠。
沈宁雪回头,杨昀舟正在看着她,他沉默半晌才开口:“你今日愿意同我出来说话,我很开心。”
“杨昀舟!你居然还敢来!”沈谦不知何时从沈府中冲了出来,看见杨昀舟,不分青红皂白就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揍。
沈谦前段时间得了卢淮景军营里的汗血宝马,心情畅快,便约上京中好友去郊外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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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骑马射箭,欢饮达旦,逍遥自在,因不舍得这快活日子,便多贪玩了个把时间,拖到现在才回家。
回来后第一件事便去去寻沈宁雪,许久不见,不知阿雪的身体可有好转。
他急匆匆走到雨霖居,却不见沈宁雪的踪影。
阿雪身体一向欠佳,平日连雨霖居都不曾迈出,今日会去了哪里?
一时心急,连父亲母亲都没见,也忘记去向府中下人打听,便冲出了府。
一出府,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
“杨昀舟,杨家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退亲了,你和我妹妹毫不相干,你少来招惹她!”
沈宁雪还没来得及阻止,沈谦已经冲到了杨昀舟面前,抓起杨昀舟的领子,抡起拳头往他胸脯上又是一拳。
杨昀舟碍于沈宁雪的面子没有还手,但也并不坐以待毙,他侧身避开沈谦的拳锋,反手扣住沈谦的手腕,沈谦不落下风,举起另一只手向他再度发起进攻,场面一度混乱。
“快住手。”沈宁雪急步上前,杨昀舟见状急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沈谦的手腕被他拽得生疼,他转转手,厉声说道:“我妹妹不喜欢你,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离她远点,不要损了我妹妹的清誉!”
“阿兄,你莫要再说了,你误会杨公子了。”沈宁雪连忙劝和,并转身向杨昀舟道歉,杨昀舟也不计较,与沈宁雪道别后便离开了。
沈宁雪见马车走远后,对沈谦说道:“阿兄什么时候能改改自己的急脾气。”
沈谦愤愤不平:“阿雪你不知道,杨家被迫退亲一事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你再与杨昀舟有任何牵扯,不知私下里会招惹多少非议,那杨昀舟若真看重你,就应该离你远远的,免得污了你的清名!”
沈谦所言极是,当初为逼杨家退婚,沈谦在杨家闹了那么一通,实在难看,如今自己若再与杨昀舟有所牵扯,恐怕会惹来旁人的冷嘲热讽,认为她当初假清高,摆冷脸,如今自己后悔了,又屁颠屁颠往人家脸上贴。
今日自己答应与杨昀舟相谈,只是为了澄清当年误会,并无逾矩行为,那些世家子弟都要来观望几眼,凑个热闹,若频繁见面,恐怕遭人非议。
虽说杨昀舟此人风度翩翩,细心体贴,亦有分寸,知礼节,但自己始终对他无意,往后还是不见面为好。
沈谦虽说性情急躁,但在她的事上还从未含糊过,此番话也说得在理。
沈宁雪没再反驳:“我听阿兄的话,阿兄先随我回家吧,父亲母亲等你很久了。”
沈谦随沈宁雪走回府中,回廊曲曲折折,两侧竹木苍翠。突然,他顿住脚步,方才自己急昏了头脑,竟忽略了一件极重要之事:“阿雪,你的身体……”
由于太过激动,沈谦一时间说不出话,嘴唇微微颤抖着。
自那场大病之后,他再没见过沈宁雪这般鲜活的模样,他曾一度为沈宁雪担忧,他担心这个妹妹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惶恐自己会永远失去她。
可她现在竟好端端站在她面前,能说能笑,能走能跳,他揉揉眼睛,担心是一场幻觉,他掐了一下手臂,痛觉是真的。他喜极而泣,将沈宁雪一把抱了起来,高兴地连转好几个圈。
沈宁雪被阿兄抱在怀里,遥遥望见了站在回廊尽头的沈瑶卿,便对她招了招手,并让沈谦放她下来。
“沈大夫!”沈宁雪兴冲冲跑过去。
沈谦的目光追着沈宁雪,顿时,笑容凝在了脸上,这不就是那日当街忤逆她的女子吗,她怎会出现在沈府?
“阿雪,你方才唤她什么?”沈谦沉下脸,再次确认。
“沈大夫啊,阿兄,就是这位……”
沈宁雪话未说完,沈瑶卿已走上前,主动找沈谦说话,神色从容,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又见面了,沈公子。”
10. 寂月
“沈大夫?”沈谦目光探询着她,带着几分猜忌,几分厌恶。
当日在长街上自己对她百般为难,甚至想取她性命,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自己府中大夫,安知她是否存了不轨之心?
那日沈瑶卿令自己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这便罢了,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入府,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这他如何能忍?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个人,沈谦总觉得心烦。
沈瑶卿让他感到无比得讨厌!
“见了我也不行礼?如此没规没矩?”
沈瑶卿无法,忍气向他见礼。
沈谦哂笑:“未免敷衍了些。”
沈瑶卿攥紧手:“沈公子想要如何?”
“跪下。”
铁骨铮铮又如何,沈谦偏要敲碎她的脊梁。
他道:“尚书府中,尊卑有序,你应当知礼数。”
“公子,我没学过这样的礼数,我非府中下人,而是得了夫人的令,留在府中为沈小姐治病的。”
她不卑不亢,将谭疏月推了出来。
沈谦怒道:“你拿母亲来压我?”
沈瑶卿:“不敢。”
“那便赶紧为我妹妹望诊,看完,便可以滚出去了。”沈谦毫不客气地驱逐。
沈宁雪见沈谦剑拔弩张,打断他的话道:“阿兄为何要为难沈大夫?沈大夫这些时间都会留在沈府为我望脉施针。”
意思是沈瑶卿会在沈府长长久久住下,直至沈宁雪病愈。
“不走?敢情你是来乞讨的。”沈谦突然大笑,笑声中尽是嘲讽,“这样寒酸,主人家赶你都赶不走,难怪那日,我不过是让你拿玉佩抵你的杀马之过你都不愿。如今又看我沈家家大业大,妄图攀附。”
沈谦字字句句里皆在暗讽沈瑶卿不过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当时乱咬人,如今为了几两银钱,又毫无尊严地舔上沈府。
“我劝你收起你的心思。”
“沈公子,那日真相已然大白,你的马非我所杀……”
沈瑶卿以退为进。
“当日沈公子悲愤不已,甚至为了泄愤,想夺我玉佩,不过我理解沈公子是由于丧马之痛,情有可原。但沈公子也算得上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芝麻大点的恩怨,我想公子理应不会挂怀在心,这才放下心中芥蒂来为令妹治病,沈公子既要赶我走,那就只好请府中再寻名医。”
“你……”沈谦气得手抖,一个巴掌刚抬起,沈宁雪就挡在了沈瑶卿面前,沈谦无奈收手。
“阿兄!竟有此事,你怎可当街去抢人玉佩!”沈宁雪再也听不下去,站出来替沈瑶卿说话,“阿兄若是想要什么,大可以自己去买,我们偌大的尚书府,难道连一块玉佩都供不起你,竟要你当街去抢吗?”
“堂堂户部尚书之子,竟当众抢劫,阿兄你将我们沈家的脸都……”沈宁雪见沈谦脸色发青,立刻止住了话,阿兄从未对自己说过重话,自己在外人面前数落兄长确实于礼不合,也会伤了他的心。
沈宁雪的声音软了下来:“阿兄,若非沈大夫,我今日可不能站着出现在你面前,无论如何,她有恩于我,若你看重我,请你也看重我的恩人。”
“阿雪,你竟帮着外人说话!”沈谦霎时觉得冤屈,一脸不可置信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妹妹竟然胳膊肘往外拐。
“阿兄若不答应我,往后别来寻我说话了。”沈宁雪偏过头与沈谦怄气。
沈谦咬着牙,走到沈瑶卿面前,警告道:“好,那你就留下来好好为阿雪望诊,若存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你且给我等着。”
既她留在沈府,那便有的是机会慢慢折磨他,沈谦重重挥下衣袖。
以后等着瞧。
“等着什么?”背后传来一阵声音,那声音不怒自威,沈谦立刻收敛性子,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
“你还知道回来!”沈仲明指着沈谦厉声喝斥。
“父亲。”沈谦吓得一阵哆嗦,连忙跪在了地上。
“走,随我去见你母亲。”
“是。”
沈谦连忙站起身子,整理衣襟,三步并成两步追上沈仲明。
沈宁雪看两人已走远,握起沈瑶卿的手,柔声说道:“沈大夫抱歉,我阿兄就是这个急性子,但他本性不坏,希望沈大夫不要放在心上,我回去也会同阿兄说道一二,让他往后绝不要为难你。”
“没事,算算时辰,药效快要过了,你快回房休息。”沈瑶卿温和嘱咐。
事情一茬接着一茬来,沈宁雪今日未能好生休息,方才只顾着与阿兄争执,现在事情已了,倒真觉得四肢沉沉,浑身疲惫。
她的身体是无法支撑她参加春宴的。但她在泥泞沼泽里溺了太久,这颗在黑暗中奄奄一息的心生出了不该有的企盼,她太想见见外面的春光了。
所以她决定兵行险招,恳求沈瑶卿给她研制一味药,让她能够短暂地恢复如常。
沈瑶卿起先不允,因为此药药性过猛,药效一过,被药压制住的疼痛会加倍返还己身,届时,五脏六腑如受刀割,会让人痛不欲生。
沈宁雪见她不答应,便跪下来求,软硬兼施,皆无法动摇沈瑶卿决心,最后她拿出一个条件与沈瑶卿交换,沈瑶卿心下一动,终于松口。
可惜今日始终没与他说上话,不过,总算是远远见上一面了。
今日与杨昀舟相谈良久,不知是否能解了他的心结?
杨昀舟,沈宁雪垂眸沉思,她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他竟喜欢自己。
两年前的西郊林场,杨昀舟与她初见,那一晚,杨昀舟与父亲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孤身一人跑到西郊林场。
沈宁雪恰好在那迷了路。
月黑风高,风过处,丛林中发出呜咽怪响,夜枭盘旋,惨叫凄厉。沈宁雪孤身一人行走其中,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忽然,鬼影幢幢,她吓得栽倒在地,捂住双眼,哭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你,求你快些离开。”
杨昀舟看到蜷缩在地上的沈宁雪,见她如此害怕,就想逗弄逗弄她,于是故意扮鬼说话,声音空灵诡异:“可我今日心情不好,就想吃人,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
沈宁雪吓得哆嗦,啜泣道:“鬼……鬼大哥,求你放过我……”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递了过来,手抖如筛,差点把手中之物抖落在地,眼睛依旧不敢睁开。
杨昀舟以为是什么吓唬人的玩意,漫不经心地接过,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没想到,竟是一颗糖。
只听到沈宁雪可怜巴巴地说道:“吃颗糖,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杨昀舟将糖放在手心,这是颗软糖,散发着清甜香气,清辉洒落,笼在他的身上,柔软而清甜。
“吃了糖,可就不许再吃我了!”沈宁雪鼓足勇气说道。
杨昀舟一笑,声音软和下来:“好,不吃你了。”
沈宁雪隐隐约约记得这件事,但她不知,那夜令人胆寒的“亡魂”竟是杨昀舟。
几年前的亲事是杨昀舟好不容易向父亲求来的,可惜自己无意于他,这份心意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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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辜负。
顿时,沈宁雪脑中一沉,双腿发软,差点昏倒过去,恰巧冬荷路过,就将她搀扶回雨霖居了。
沈瑶卿也兀自走回探冬苑了。
沈谦虽对她百般刁难,但此人锋芒毕露,性情骄躁,若将他当成一把刀,也是一把只知杀,不知藏的刀,根本不足为惧。
谭疏月狠辣但心有城府,面上也会与人三分客气,沈仲明步步为营,却也步步小心,沈宁雪柔虽柔软温和,但也通达人情,这个沈谦倒像是个异类,与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截然不同。
谭疏月怎会将儿子教成这副模样。
沈瑶卿甚至觉得,若沈宁雪是个男子,且不说能否成就一番事业,但必定会比沈谦出色,不过,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太大干系。
天色渐暗,沈瑶卿点了一盏灯,屋内笼上一层黄晕。
屋外传来“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沈大夫,沈小姐状况似乎很不好,沈大夫要不要去看看她。”
冬荷将沈宁雪送回房中时,沈宁雪嘴唇苍白,不见血色,整个人虚弱无力,浑身冒汗。
见沈宁雪这副模样,冬荷一时着了慌,沈宁雪却安慰她说没事,嘱咐她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并禁止府中下人进入她的房中。
冬荷无奈,只好应声出去,替她将门掩上。
沈宁雪见人影走远,终于松开被死死咬住的手腕,发出痛苦的呻吟。
身上的力气一瞬间抽空,她一下子跌落在床,仿佛有千万只虫蚁游蹿过她的四肢百骸,噬咬着她的一寸寸血肉,她揪住胸口,衣衫被汗水浸透,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额边。
冬荷越想越不对劲,走至半途,转向去寻了沈瑶卿。
沈瑶卿一听便知是由于药性反噬。
晏回溪曾带沈瑶卿隐居西山,在西山筑了一所别院,取名云水间。晏回溪外出采药,来去无影,一去就是半载。
山中的岁月实在太长,太静了。
沈瑶卿开始学着晏回溪的样子研制草药,如此这样,也许就不会孤单了。
晏回溪天天将自己埋在医理草药中,不亦乐乎。
沈瑶卿虽是不解,但晏回溪不在时,她就学起他的模样。
不过她无法知晓自己研制的方子药性到底如何,也不愿拿山中生灵试药,索性,就拿自己试药。
那味药名为“寂月”,是她服药后受尽苦楚所取。
她心中最渴望与家人团聚,她曾经最喜热闹,但在这漫长孤寂的岁月里,能陪伴她的,唯有那轮山月。
可惜,山月不会说话,它那样冷,那样冷,永远悬在苍穹上,沉默地看着她。
那一晚,她服下“寂月”,痛入骨髓。
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秋风萧瑟,她瘫倒在云水间外的泥沙路上,忍着剧痛。深山寂寂,空无一人,她望着天边那团洇湿的月亮,月亮溶在了夜色里,化为了薄雾。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想要一死了之,可她原先最想活,生死场的日子都熬出头了,孤独的日子怎么就熬不过去了呢。
等过几年回京,与父亲母亲团聚,就可以过上平常人家的生活了,她不会再是一个人。
她想着,望着夜空里那轮薄薄的月亮,浸湿了眼眶,仿佛看到六年前西山里那个孤孤单单、痛得满地打滚却无人相助的女孩。
这本是沈宁雪自己做出的选择,人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沈瑶卿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见冬荷一脸着急。
“我去看看她。”沈瑶卿终究心软了。
11. 怀疑
“母亲。”沈谦唯唯诺诺地上前。
谭疏月近日总觉得头疼,她单手支着额头,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睛微阖。
听到沈谦唤他,她才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眼神涣散。
李嬷嬷进来为她点了一支静心凝神的香,香炉内倏然一亮,结出几朵通红的细碎小花,一缕白烟袅袅飘出,香气温厚幽长。
香气醇厚,抚过鼻尖,谭疏月的头疼之症舒缓不少。
香是沈瑶卿特意为她调制的。
她来沈府不过一月,但谭疏月已见识到她极高的医理天赋,而且沈瑶卿极擅察言观色,谭疏月不曾对她提起过自己患有头疾,她就将此香主动奉上了。
她奉香时,言辞恳切,此香是专为夫人所调制,世上只她一人知晓配方,是独一无二之香,往后也只供沈夫人一人使用。
谭疏月自小被众星捧月长大,但还未有一物是独属于自己一人的,就连沈仲明也不是,虽说那个女人死了,但有些人即使死了,也无法将她在尘世中的痕迹彻底抹杀,比如她在沈仲明心中的分量。
都死了,为什么就不能死得干干净净!
此香尚未取名,谭疏月为它取名“无夏”,随后便兴致勃勃收了香,初闻只觉香气馥郁,后来,才渐渐发觉此香在治愈头疾方面功效显著,着实令人喜出望外。
沈谦一进门,一阵沁人香气扑鼻而来。
他见谭疏月没有理她,又唤了一声“母亲”。
“你来了?”谭疏月揉着眉心,微微张开眼。
沈谦点头。
谭疏月目光扫过垂首而立的沈谦,眼神凝重,吩咐身侧的李嬷嬷给他上家法。
沈谦愕然,许久不见,母亲竟毫无缘由地给自己上家法,不容自己分说,这是何道理?
他一面跪下,一面嗫嚅:“我不知自己犯了何错,还请母亲明示。”
谭疏月见他死性不改,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外祖父如今在朝中的处境,朝野上下,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你竟还敢在外惹是生非!”
谭晋玄久居宰相之位,把持朝政多年,有多少人畏惧他,就有多少人想害他,如今朝中群狼环伺,谭晋玄日日如履薄冰,沈谦竟敢当众行凶,若此事闹大,那些人定会落井下石,上疏弹劾。
沈谦后知后觉,懵了许久才反应过了谭疏月所说之事,索性颠倒黑白,辩解道:“母亲,此事非我一人之错,是沈瑶卿率先挑衅。”
谭疏月微怔,沈瑶卿不像如此冲动之人。
一提到沈瑶卿,沈谦就来劲,越说越理直气壮,声音也大了几分:“母亲,你为何要将沈瑶卿留在府中,她曾与我有积怨,如今她久居沈府,母亲不怕她别有用心吗?”
“我呸,说什么医圣的弟子,母亲怎么就轻信了此人的谗言,真怕她给的不是药,而是毒!”
沈谦说得滔滔不绝,谭疏月也将这些话听了进去,沈谦虽莽撞,但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
谭疏月不是没有怀疑过沈瑶卿的身份,横空出世的药圣弟子,不为名,不为财,为何会凭空出现在沈府之中?而她恰恰也姓沈。
虽说是李妙春介绍的,但李妙春何时有过这样一位知己好友?更何况,自己与李妙春有过结怨,李妙春怎会好心来帮她,要说害她还更让人信服。
沈瑶卿入府以来,雪儿的旧疾好了大半,后来,又救下突发喘症的沈仲明,接着,她主动奉承,向自己献上“无夏”,这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顺利到近乎诡异。
这些时日,为打消心中疑虑,她接连派人去查,但派去的人竟都一无所获,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很难让人不怀疑她心怀叵测。
不过,沈瑶卿在府内并无异常举动,更无出格之事,对于给沈宁雪望诊一事,她也尽心尽力,似是只出于医者仁心。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事实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在近阶段,沈府需要她,沈宁雪需要她。
“夫人,方才我见沈大夫火急火燎去了雨霖居,担心是不是小姐出了事就跟了上去,我听见屋内传来连连惨叫,似乎是小姐的声音,求夫人快去看看情况。”一丫鬟在屋外焦急禀告,打断了谭疏月的思绪。
沈谦急忙双手撑地,三两下站了起来:“母亲,一定是沈瑶卿想害阿雪,若是阿雪今晚出了事,母亲也是杀害阿雪的元凶!”
“放肆!”
“啪”的一声,一道巴掌落下,谭疏月下手不轻,沈谦脸上顿时起了几道红印子,沈谦没有继续辩驳,转头跑向雨霖居。
沈谦怎能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谭疏月倍感心寒,同时,另外半颗心系在沈宁雪身上,她担心自己轻信了人,错害自己的女儿。
她匆忙起身,赶往雨霖居,若沈宁雪真出了事,今夜,就让沈瑶卿把命留下!
月色如银,流泻一地清辉,将雨霖居映照得澄澈清亮。
沈宁雪躺在床上,汗水浸透薄纱,虚弱无比。沈瑶卿正替她扎针,扎针时不能受寒,亦不能中途停下,否则将功亏一篑,严重时,会遭毒性反噬,香消玉殒。
沈瑶卿吩咐冬荷将门窗关紧,燃上炉火,炉内火光焰焰,哔剥作响。
此时,沈谦火速赶到雨霖居,手提着刀,满腔愤恨。
沈宁雪处于半昏迷状态,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沈谦见雨霖居内火光闪烁,门窗紧闭,一阵心悸,连喊几声“阿雪”,皆无人回应。
“沈瑶卿。”沈谦咬牙切齿道。
阿雪如今在她手里,命悬一线,必要之时需采取非常手段,他要撞门,将阿雪救出来。
小厮奉了命,排成两列,一列十人,众人抬着粗壮无比的木柱,打算撞门。
屋内沉香尚未燃尽,沈瑶卿还在为沈宁雪施诊,扎针之时,沈宁雪觉后背刺痛,终于有了意识,手指微微动了几下,但尚未完全清醒。
外面动静很大,似是要闯门,沈瑶卿加快手中动作。
冬荷寻来一块干布,为沈瑶卿擦去额头上逗大的汗珠。汗珠滚落不止,顺着睫毛,沁进了沈瑶卿的眼睛,又糊又辣。
沈谦一众人在雨霖居外分外吵嚷闹腾。
“三!”
“二!”
小厮们齐声喊着,规整地后退几步,与门拉开距离,准备蓄力。
沈瑶卿听到外头纷乱,但手中动作无法停下,亦不可停下,她从布帛中干脆利落地取出金针,扎入正确穴位,冷汗不止。
外面的局势已然不受控制。
她得快些,再快一些!
“一!”
“给我撞!”沈谦一声令下。
“等一等!”沈瑶卿大声制止。
小厮们急速反应过来,停了脚,但方才用力过猛,一时没刹住,一行人排山倒海般栽倒在地。
沈谦随处揪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小厮,面目狞恶:“停什么停?谁叫你停的!”
小厮慌了神,指了指屋内,语无伦次道:“屋……屋里……沈……沈……大夫。”
沈谦气不打一处来,猛得踹了他一脚,还是不能泄愤,又狠狠踹了地上每个人一脚,小厮们痛得嗷嗷直叫。
“沈大夫?你们住的府邸姓什么?你们拿着谁的俸禄?听谁的命?”沈谦说完后才发现沈瑶卿也姓沈,一时无语。
“沈公子,令妹旧疾复发,我刚为她施了针,已经睡下。”屋内传来沈瑶卿的声音,“夜色已晚,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再来探望也不迟。”
如今沈宁雪还在昏迷之中,沈谦冒然闯入,若让她受了惊吓,恐怕会使气血逆行,伤及根本。
沈谦不见阿雪,气急败坏:“你到底把阿雪怎么了?开门,让我进去!”
“我方才说过了,沈公子明日再……”
“开门!”
沈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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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一半,就被硬生生截断,声音气势恢宏,来自谭疏月。
“哐当”一声,冬荷没将手中水盆拿稳,铜盆摔落,水洒了一地。
“夫人,是我请沈大夫为小姐看病的,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外面如此兴师动众,冬荷一头雾水,不免开始紧张兮兮的。
“若真是误会,沈大夫不妨将门打开,我看见雪儿平安无事,自会离开,沈大夫不愿开门,莫不是做贼心虚?”谭疏月咄咄逼人。
屋内沉香袅袅,尚未燃尽。
时辰还没到。
“沈大夫给雪儿喝的到底是药还是毒,为何重病之人忽然痊愈,今晚又倒地不起?沈大夫不该给个说法?”
屋里没有动静,唯见火光摇摇。
“砸门!”
众人重振旗鼓,一鼓作气,蓄势撞门。
沈瑶卿紧盯案上沉香,火星明明灭灭,一寸寸向下燃烧,将要燃至尽头。
外面已然蓄势待发,正往门内冲来。
木柱正要触达正门之时,门“哗”的一下打开,不见人影,众人飞速收回力气,沿地滑行,摔得四仰八叉。
沈瑶卿和冬荷才分别从两侧门后走出。
众人连忙爬起身子,片刻也没犹豫,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沈谦一溜烟去看望沈宁雪,沈宁雪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面色白里透红,睡得很是安稳,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藏青色锦袍的女子走近,女子眉目生得英气,动作十分干练爽利,她从被中抽出沈宁雪的手,替她把脉。
沈瑶卿回避一旁。
这是谭疏月从宫中请来的御医,说到底,还是不信任。
“待姜医官诊断之后,便知沈大夫方才所言是真是假。”谭疏月走到沈瑶卿面前,冷冷开口,眼神刺人。
但她的怀疑不算错,“寂月”与其说是药,不如说就是一味毒,沈瑶卿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缩了一缩,这还是晏回溪告诉她的。
晏回溪采药归来,见沈瑶卿新制了一味药,心中欢悦,便取来研究。没成想,晏回溪拿着“寂月”出来的时候神色大变,与先前欣喜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为何制毒?”晏回溪虽痴迷药道,但行医制药走得皆是正途,眼里也容不下旁门左道。
沈瑶卿不解,但她心中十分不悦,当初答应晏回溪学医只为自保,从未说过要治病救人,既如此,制药和制毒有何分别,反之,制毒更利于自保求生。
沈瑶卿不在意地反驳:“毒与药同宗同源,药也是毒,毒也是药,只要能治病,为何要纠结用的是毒还是药?”
这番话将晏回溪怼得哑然,以毒为药,是险中求胜,稍有差池,轻则加重病情,重则危及性命。用温和之药,求稳妥之效,才是医道。
沈瑶卿虽天赋异禀,但怎就走了旁门左道,晏回溪心头一气,厉声道:“跪下!”
沈瑶卿倔强抬头,不服气道:“我又没错,为何要跪?”
晏回溪大怒,但依旧耐着性子解释:“以毒治病,虽能压制病气,但必耗损五脏,此法得不偿失,你还不知错!”
晏回溪还从未对她说过重话,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伸手。”
沈瑶卿满是不服,但还是将手伸出。
“啪”的一声,戒尺鞭打在沈瑶卿掌心,手掌即刻发红肿痛,晏回溪此次下手很重。
晏回溪因这事又懊恼又担忧,为了阻止沈瑶卿行差踏错,他罚沈瑶卿抄了几十遍《医经》,望她能在日复一日的抄写中,参悟医道,归于正途。
晏回溪禁止沈瑶卿再使用“寂月”,沈瑶卿应诺,他心中松了一口气,但他不知道,沈瑶卿私下里还研制了许多凶猛毒药。
沈瑶卿看了一眼御医,见她把完脉后走向谭疏月,神色凝重,斟酌良久才开口:“沈小姐脉象异常,似有中毒之证。”
12. 医官
屋内气氛逐渐凝滞,众人陷入沉默。
屋外风止,炉火沸腾,炙烤着屋内所有人。
“沈瑶卿,你敢给我妹妹下毒!”一片沉默中,陡然响起沈谦愤怒的质问。
无人阻挡,沈谦已冲沈瑶卿面前,一时气急,没看清脚下的路,踩到了冬荷方才打翻一地的水上,险些栽倒。
谭疏月脸色阴沉,若黑云翻墨,冷鸷可怕:“沈大夫,我请你为雪儿治病,将你奉为座上宾,你却恩将仇报,意图加害,说,是受了谁的指使?”
沈瑶卿,一个无根之人,年岁尚轻,与自己素未谋面,谈何愁怨?她能清楚掌握沈府情况,并以医女的身份获得自己信任,背后定是受人指使,这样想来,一切都通了。
府中竟放进了奸细!
难怪她可接二连三投自己所好,难怪一个出身平凡之人精通诗书医理,难怪与府中之人打起交道如鱼得水,她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谭晋玄和沈仲明在朝中政敌颇多,究竟是哪一位?
谭疏月脑中陡然想到一个人,质疑道:“你是卢淮景的人?”
沈瑶卿愕然,她这是以为自己是受人指使,这便好办,因为她不是任何人派进府中的奸细。
沈瑶卿摆出一副茫然模样:“夫人口中所说之人是谁,瑶卿来自乡野,闻所未闻。”
随后她定定神,走向御医,确认道:“姜医官可诊断仔细了?”
御医见场面一度混乱,不过还是选择实话实说:“确诊无误。”
“沈瑶卿!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沈谦指着沈瑶卿怒骂。
沈瑶卿轻轻瞥了他一眼,从容开口:“姜大人医术高明,说是毒,那必然是中毒无疑,民女斗胆,请求再为小姐诊脉一次。”
沈瑶卿看向御医,面露恳求之色,御医领会,答应了她的请求。随即,沈瑶卿轻声嘱咐冬荷去取沈宁雪今日所服汤药剩下的药渣,形势紧急,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沈瑶卿身上,冬荷快步流星地跑了出去。
“脉来细而微,多沉伏,毒滞经络,乃久中毒之象。”御医诊脉时,沈瑶卿在一旁冷静分析,“大人,我说的可对?”
御医闻言,欣然点头:“不错。”
沈瑶卿继续说道:“毒气久蓄,非旦夕所成,积年累月,深伏为患。”
御医又点头:“不错。”
沈瑶卿快步上前,说道:“此毒非数月可成,可我来府中不过一月,沈小姐中毒一事非我所为,还请夫人明鉴。”
“寂月”虽毒性霸道,药性凶猛,但只要及时干预,此毒可在一炷香时间内祛除干净,绝不会叫人瞧出端倪,沈瑶卿方才已施针将沈宁雪体内的毒素尽数逼出,姜医官诊出的中毒之证绝与“寂月”无关。
沈瑶卿对此有绝对的自信。
沈谦急着追问:“那今日之祸,你如何解释?为何阿雪今早无恙,晚上却昏迷不醒?”
沈瑶卿解释:“沈小姐中毒已久,兼有宿疾,今日过劳,旧疾复发,理所固然,我今日确实是在为她诊治,并无加害之举。”
御医站起身子,朝谭疏月一揖:“夫人,这位姑娘所言非虚,小姐当前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说完,冬荷急匆匆将今日的药渣捧了过来,手中白布已被染成深褐色。御医接过,将结解开,将药渣放在手中一一捻过,并嗅了嗅,药性温和,并不相克,无异常,随后上前向谭疏月道述情况。
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谭疏月蹙眉。
谭疏月开口问道:“姜医官,此毒你可有破解之法?”
姜医官面露难色,眉头皱拧:“夫人,下官不才,虽能断定小姐中毒,但小姐脉象异常,实属罕见,下官无法推定是何种毒素,也不敢保证能够炼得解药。”
这段话听得谭疏月如芒在背,从前,太医院的废物通自己说那些丧气话,现已过数年,还是与从前一般说辞。沈宁雪不仅仅只是患病,而是中毒,竟无一人能诊之!
姜医官犹豫片刻:“不过……”
“不过什么?”谭疏月失了耐心。
从前,姜槐曾奉命来沈府为沈宁雪诊治过,但沈宁雪病症怪异,前所未见,甚至连中毒一事都未能诊断而出,今日之所以能察觉,可能是由于眼前这个沈大夫。
那年,姜槐在太医院的医官考试中一举夺魁,一鸣惊人,在太医院一众优秀医官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却在沈宁雪一事上遭遇挫折,不过,被此病症折倒的不仅只她一人。因而,她虽心有挫败,但也有借口使自己心安理得。
这位沈大夫的方子无毒无害,但每一味用药都出人意料,她闻所未闻,已超脱她的医理认知范围,不过,沈宁雪比起以往身体确实大有好转,想必,定是这副方子的功劳。
姜槐心中笃定:“下官认为,沈大夫的方子确有奇效。”
姜槐为人坦率,行事正直,谭疏月知道她所言非虚,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竟只是误会一场,沈瑶卿确实未存不轨之心。
谭疏月冲沈瑶卿和善一笑,语气也温和起来:“沈大夫,我救女心切,错怪了你,雪儿身子病弱,我为她殚精竭虑数年,今晚得知雪儿突发恶疾,心急如焚,希望沈大夫能够体谅我为人母的苦心。”
方才还是杀气腾腾,恨不得将沈瑶卿抽筋扒皮,一瞬之间,态度反转,又与自己客气起来,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有求于自己。
谭疏月,你可知,你现在所求之人,是你被你害死的无辜冤魂的女儿!
沈瑶卿面无所动:“夫人爱女心切,我自是懂的,不过夫人贵为宰相之女,气度恢宏,应也知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若夫人不能给予我这份信任,瑶卿也不愿在府中多留,还请夫人另谋高就。”
沈瑶卿以退为进,一则是为了体现决心,并非她要强留于此,而是谭疏月需要她,二则是为了撇清嫌疑,她不是朝中任何人藏在府中的奸细。
谭疏月见她不卑不亢,感叹她真是一身嶙嶙傲骨:“今日误会解除,往后也绝不会发生如今日一般的闹剧。”
谭疏月话留三分,但对沈瑶卿来说也足够了。
为不打扰沈宁雪休息,众人纷纷退去。
待人走完后,李嬷嬷为沈宁雪掩窗关门。
昏黑夜色中,谭疏月一人站在榆树下,晚风摇晃,李嬷嬷快步上前:“李嬷嬷,你说雪儿的毒是谁所下?”
……
春夜清寒,月隐于云雾之中,游廊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连灰淡的亮光也不见。
沈瑶卿手提一盏雕花灯笼,孤灯被风吹得摇曳,投下斑驳光影。
冬荷走在沈瑶卿身侧,见她眉头轻拧,沉默不语:“姑娘可是在忧心今夜之事?”
沈瑶卿摇头,让冬荷不用担心她,现在时辰已晚,让她不用陪自己,早些回房休息,自己在为沈宁雪施针时,受谭疏月刁难时,冬荷一直在为自己奔波操劳,未有片刻停歇。
今夜,真的要谢谢冬荷了。
冬荷拒绝了,并表明想陪她再走一段路。
沈瑶卿只好任由她。
夜已深,回廊杳无人影,无声寂静。
霎时,背后一阵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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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短促的脚步声。
“沈大夫。”有人在背后唤她。
沈瑶卿回头,借着灯笼微光,隐约看到丛丛树木中飞过一道人影。
是姜医官。
方才误会已解,她为何突然追上自己,究竟,所谓何事?
少顷,姜槐已跑至她跟前,沈瑶卿看不清她的面容与神情,昏黑如墨的夜里,听到她缓缓开口:“沈大夫,我叫姜槐,槐树的槐。”
姜槐没继续哇,往下说,沈瑶卿笑了笑:“姜医官有话不妨直说。”
姜槐沉吟片刻,道:“沈大夫,今日沈小姐体内应是不止有一种毒吧,只是在我来之前,沈大夫已用针灸之术将毒祛尽。”
什么?宛若风吹过,深沉而平静的眸光终于掀起一丝微澜,沈瑶卿内心一怔,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过了一会,宛若风止,眸光依旧平静幽深,不会有人发现“寂月”的存在,沈瑶卿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
只听到姜槐继续不好意思地开口:“也并非是诊出来的,只是我见屋内炉火腾腾,又细闻房中药香,虽不能一一嗅出,但也能识别出其中几味药材,加之针灸之术,有解毒之效,但对沈宁雪体内之毒并无作用,因此我推出有第二种毒。”
果然如此,她并无察觉到“寂月”的存在,不过沈瑶卿还是惊叹于她敏锐的捕捉力,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考入太医院的医官。
但……沈瑶卿纹丝不动地看着她,她会将第二味毒这件事告诉谭疏月吗?
“沈大夫今日竟只花了一柱香的时间就将沈小姐体内的毒素尽数逼出!”姜槐说话时两眼放光,丝毫不吝啬对沈瑶卿的赞美之意,“沈大夫于医术一道颇有天赋,可有进入太医院的想法?。”
沈瑶卿松了口气,在姜槐眼中,自己只是府上的大夫,方才的闹腾也不过误会一场,在她看来,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在为沈宁雪治病罢了。
沈瑶卿摇头,淡淡拒绝道:“多谢姜医官的好意,我无意于此。”
姜槐闻言,心中不自觉涌起一阵失落,眼里的光也黯淡几分。虽说医官院中人才辈出,但已经许久没有出过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大家都说姜槐前途无量,感叹后生可畏,但姜槐知道自己并非天才,她的成就是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积累得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姜槐希望沈瑶卿能进入太医院,她便有人可以切磋交流,增进医术,可惜沈瑶卿拒绝了,姜槐心中惋惜,若沈瑶卿愿意进入太医院,会是太医院的幸事。
“人各有志,沈大夫志不在此,我不好强求,只是……”姜槐低头,深呼吸几口气,闭上眼睛鼓起勇气说道,“沈大夫可愿与我做个朋友,我知道此番举止有些唐突,不过沈小姐此病怪异非常,所中之毒亦是诡秘难测,沈大夫却有妙策良方,解此危局,我心中钦佩。”
“我极想知道沈大夫对此病症之灼见,用药之法,以及其中医理之奥,沈大夫就当我是个医痴,想同沈大夫交个朋友,往后共研医理之道。”
“我可以教你。”
姜槐一气呵成将话说完,中途眼睛甚至不敢睁开看她,正担心沈瑶卿会拒绝之时,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姜槐才缓缓睁开眼,甚至觉得恍然。
“你这是答应我了?”姜槐心中惊喜,不可置信地再次问道。
沈瑶卿点头:“我可将其中医理告知于你。”
沈瑶卿只答应了她共研医理件事,并未答应与她成为朋友一事。
因为,她不需要朋友。
来时,她便是一个人,往后,她也只会是一个人。
13. 旧梦
晨光熹微,天际已有些泛白,窗前隐隐浮动青光。
屋内点了一支香,香气袅袅,随光沉浮。
香气氤氲缭绕,缥缈蜿蜒,人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丝丝缕缕、时断时续的清甜香气,神志荡漾,迷迷糊糊,坠入一段前尘旧梦。
雪下得很密,成团的雪絮拥着挤着,簌簌落下,将舒朗的梅枝压得低伏,月辉漫过雪中梅花,艳得沉静,冷得温柔。
雪色晶莹,上下一白,缀有万点朱砂。天地之间,一道灰影踏过雪地,发出窸窣轻响,风里携有淡淡冷香,走得近些,香气愈浓。
梅花树下,一道幽然倩影,她身着一袭红衣,踏雪起舞,裙裾绽放宛若红梅,雪尘跃起,被衣袂带起的风拢成细碎的舞,男子走得近了,女子看见了他,停下舞步,眉眼弯弯,恍若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与这漫天风雪,一树红梅融在了一起。
“知夏。”沈仲明眼眶湿润,喉间哽咽,好不容易吐出这两个字。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个名字他许多年不曾唤过,再次提起时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曾经最熟悉的名字,如今唤起来却觉得陌生。
“过来。”红梅艳艳,女子站在梅花树下,眉梢眼角荡出笑意,朝他招手。
沈仲明被摄了心魄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手中的雕花灯笼掉落在地,夜色之中,灯笼弥散幽幽冷光,风乍起,雪粒纷飞,绕着灯笼呜咽打旋。
“知夏。”沈仲明朝着柳知夏走去,每每要走到柳知夏身前时,却仿佛有无形之墙将他阻隔,他上前,又退回来,上前,又退回来,一来一回,循环往复。
女子忽然一笑,笑容妩媚,鬓边缠着的红梅顺着风轻轻飘落,无声无息。
“仲明,你老了。”女子的声音细柔空灵,在旷渺天际中飘漾。
沈仲明停下脚步,回神,一双昏黄混浊的眼睛看着眼前女子,她立在清冷霜华中,乌发如瀑,肌肤胜雪,艳若桃李,十多年了,他早已色衰,鬓发已白,脸上的褶子也多了,但岁月并未腐蚀她的容颜。
沈仲明眼圈微红:“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
是啊,斯人已逝,永埋黄土,一个不在世的人怎会遭受岁月侵蚀呢。
柳知夏眼波流转,神秀明艳:“替我画一幅画,好吗?”
画?沈仲明看着柳知夏,神思轻晃。
北风太冷,刮在人身上透露出渗骨寒意,风在天地之间,没有来处,没有归处,沈仲明心中一颤,他总觉得,这阵风,好似是过去吹来的。
他与柳知夏初见时,被她明艳的样貌深深吸引,回家时,凭着记忆为柳知夏画了一幅画,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却铭记于心,那幅画与柳知夏十分相似,成亲后,柳知夏经常拿画调侃他是个痴人。
沈仲明点头,不知何时,柳知夏向他递来纸与笔,他接过,风雪里,他凝视柳知夏许久,朔风将他的手渐渐冻得通红。良久,他斟酌下笔,柳知夏不言不语,静静等着他。
画毕,他将画卷展开,柳知夏看了一眼,不甚满意地道:“你已经将我的模样忘了。”
沈仲明不可置信地低头,她的模样,他怎会忘?画卷展开在他眼前,他望着,双手颤抖,半晌吐露不出一个字。
画卷中,梅花点点,女子迎风而立,不过,只是一个背影。沈仲明忽然觉得头痛,他想不起来了,柳知夏的模样在他的脑海越发模糊,刚开始,还有模糊的五官轮廓,渐渐地,她的面容愈发模糊,愈发模糊,仿佛隔着重重迷雾,让人看不清,看不见。
“知夏。”沈仲明陡然抬头。
眼前一片白茫茫一片大地,空无一人,他的前方空荡荡的,柳知夏不在这。
少顷,他手中的画也消失了。
狂风裹挟万点梅花,横扫千堆白雪,在天地间盘旋,似生者的思念,死者的低吟。
“是你杀了我呀,仲明,你忘了吗?”女子的声音柔和、幽怨,宛若鬼魅,荡出阵阵回音,挥之不去。
“不是我。”沈仲明神色微恐,低声驳斥道。
“是你杀了我。”声音空灵而悠长,低低地漂浮着。
“不是我,不是我。”沈仲明挥动着袖子,整个人激动起来,梅花沁骨芬芳,向他袭来,像柳知夏的鬼魂缠绕。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谭疏月被身边低低的呼喊声吵醒,天光微亮,她轻轻推动沈仲明的胳膊:“老爷。”
一霎那,恰似踩空跌落万丈深渊,沈仲明忽然惊醒,睁开了双眼,他立刻半坐起身子,木然地看着身边的谭疏月,眼神渐渐聚焦,松了一口气。
谭疏月温柔问道:“做噩梦了?”
沈仲明点头,被梦惊醒,也无心再睡下,他走下床,穿好衣服,忽闻到一股香气,他脚步一颤。
这香气,与梦中的香气,别无二致。
他紧拧眉头,目光在房间里搜寻一圈,试图找到香气来源。
案几上,云林石墨熏炉紫烟升腾,香韵袅袅。沈仲明迈着步子走近,掀起香炉盖,烟雾钻入袖中:“这是什么香?”
谭疏月以为她是对此香甚感兴趣,含笑说道:“此香名为无夏。”
天时有常,春夏秋冬,此香一反时序常理,取名“无夏”,谭疏月心中一沉,夏已寂灭,当死不复生,彻底散尽。
“此香有凝神静气之效,近日燃香就寝,睡得甚安,连头疼之症也不曾犯过。”谭疏月言语之间溢出赞美之情。
无夏?京中名香繁多,可此香的名字沈仲明却是闻所未闻,他轻咳一声,将炉盖盖上:“这香从何而来?”
谭疏月见他咳嗽,从床上起身,顺手拿起柜上的披风,走到沈仲明身边为他披上:“是沈大夫专门为我调制的。”
“沈大夫?”沈仲明沉思了一会,想起来就是谭疏月请回家为沈宁雪治病的大夫,她还救过自己一次,原来是她。
这香到底是静心凝神,还是扰人心智?沈仲明盯着升腾的白烟,眼神森冷。
“我去趟书房。”
沈仲明二话不说,提步迈出门去。
谭疏月没有跟上,她凝视着沈仲明离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方才他神思不清,于梦中呓语,嘴里分明念着“知夏”。
知夏,知夏。
这个女人死了那么多年,他怎么就是忘不掉。谭疏月停驻原地,忽然笑了起来,笑里有不甘、绝望、恨意、愤怒,还有嘲讽,对沈仲明,也对她自己,笑着笑着,眼底流下了一滴泪。
沈仲明啊沈仲明,当年你那么卑贱,就如地上的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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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任人踩踏,于是你拼了命地往上爬。你对父亲卑躬屈膝,你对我百般讨好,又对柳知夏表现出百般厌恶,让我一时错信了你,以为你也是个可怜人。
谭疏月发出一声轻笑,眼泪如珍珠般滑落。沈仲明,你怎么不算是个可怜人呢,柳知夏活时你不珍惜,如今她命归黄土,你又开始故作情深,念她对你的白般好,你的深情真是比草都贱。
风卷起“无夏”的余烬,飘如齑雪,谭疏月忍着烫意抓了一把炉内的残灰,放在手心,走到门外,刹那间,灰随风散。
“母亲。”昨夜离开雨霖居时,沈宁雪都未曾醒来,沈谦提心吊胆了一夜,早上很早便起了,又担心沈宁雪需要休息,自己不好过早去打扰,但又放心不下,于是在府内焦急徘徊。
他在府中走了一圈又一圈,见天边星辰愈发明晰,见天色变蓝,慢慢亮起,路过这边时,发现母亲也已醒来,但神色悲切,不知是在为何事伤心?
沈谦上来劝慰:“母亲。”
谭疏月并未及时回应,直到手中的灰散了、尽了,她转过头来,声音沙哑:“谦儿。”
所幸,她还有一双儿女。
谭疏月情不自禁留下泪来。
谭疏月在沈谦心中一向严厉,鲜少有笑容,自妹妹病重后,谭疏月更是难展笑颜,他一向不满谭疏月对自己的严苛,这份气一直憋在心里,竟让自己许久没有好好看过母亲。
母亲,竟也老了。
沈谦将谭疏月扶回房中休息,谭疏月坐在靠窗的木椅上。
沈谦端了一盆梅花饼,走到谭疏月身侧:“母亲还未用过早膳吧,先吃几个梅花饼垫垫肚子。”
白瓷盆上的梅花饼玲珑小巧,五瓣匀称,形如寒梅绽雪,谭疏月正抬手去拿,手在空中一顿:“你说这饼叫什么名字?”
“梅花饼啊。”沈谦乐呵呵地说道,手上早已拿起一块梅花饼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全然未察觉眼前之人已变了神色。
梅花,柳知夏最喜欢的就是梅花。
“砰——”的一声,一阵脆裂空响,梅花饼倾翻在地,碗身碎作数片,残瓷棱角尖锐刺目。
沈谦正要询问,听到谭疏月冷冷说道:“吩咐下去,往后后厨不许再做梅花饼。”
沈谦才不敢出声,他出生时,柳知夏已经死了,不过也听闻过父亲和她地纠葛,这些年来父亲总往沈府旧宅跑,导致母亲常常与他发生争吵。
原来母亲今日如此伤心也与那个女人有关。
旧宅钥匙一直由父亲亲自保管,自己无心于父辈纠葛,也从未掺和过,如今,心中到底好奇,也厌恶,旧宅之中究竟有什么?
沈谦连忙吩咐下人来收拾打碎在地的瓷碗,出去了。
李嬷嬷进来,看到满地狼藉,知道谭疏月是动了气,她蹲下身,将碎瓷片小心捡起。
谭疏月问道:“李嬷嬷,府中可种有梅树?”
李嬷嬷思忖了一会,应道:“夫人不爱梅树,早些年下人们奉了命,早已将府中的梅树砍尽了,不过,探冬苑内还留着一株,是当年老爷全力保下的。”
探冬苑,如今沈瑶卿居住的小院。
屋内,“无夏”尚未燃尽,谭疏月的目光看向悠悠白烟,说道:“将探冬苑内的那株梅树也砍了吧。”
14. 画
一阵新雨过后,空气清新宜人,晨露滴落,清溪潺潺。沈仲明穿过回廊,走过竹桥,走到书房。
书房古朴雅致,绕过琉璃屏风,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女子姿容艳丽,灿若桃李,柳知夏是京中少有的美人,当年无数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狂热追求,可她偏偏相中了一事无成的自己。
“此画是你所作?”柳知夏戴着幕篱,接过他的画,声音清婉,润如珠玉。
沈仲明年轻时也算得上面容清俊,听到柳知夏主动同自己说话,欣喜不已,他恭谦地朝柳知夏一揖,眼中却投出无限爱慕之情:“小生不才,有幸见过姑娘一面,惊鸿一瞥,念念不忘,遂作此画。”
沈仲明将话说完后,觉得自己此言甚是冒犯,什么叫惊鸿一瞥?什么叫念念不忘?这未免太过轻薄无礼!他的脸瞬间滚烫起来,从脸颊直接红到了耳根。
他羞赧地低下头,不敢抬头看她,尽管隔着一层幕篱。
原以为柳知夏会甩脸离开,没想到她竟不恼,反对他浅浅一笑:“画的不错。”
一刹那,春心萌动,似有万物生长,沈仲明望向她,一袭清风吹动幕篱,似流云轻涌,幕篱之下,她的容颜若隐若现,似雾中花,水中月,若即若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令人心驰神往。
路过的游人在外吟诗,吟的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
沈仲明一直认为,他受到了神的眷顾。
沈仲明眼眶含泪,凝视画中女子:“知夏,此画可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画中的女子亦望着他,一如往昔。沈仲明的手悬在半空中,想要去触碰那幅画,却未能触碰到,就像那个人,他永远无法触碰。
倏然,他眼中滑落一滴泪,哽咽道:“可是知夏,你记错了,不是我害的你。”
他的声线颤抖,泣不成声,悬在空中的手也跟着颤抖:“不是,我害的你……”
知夏,你记错了。
他含泪自嘲,自己也是老糊涂了,不过是一场怪梦罢了,怎么就信以为真了……
当年的事,他有难处,知夏是理解他的。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
沈仲明抬袖擦拭泪水,收起情绪,神情恢复如常,取了一幅字画将画重新掩上,走向门外。
女子身着一袭素色白裳,从满目葱茏中走来,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灿若春华,皎如秋月,一瞬间,沈仲明竟将她幻视成柳知夏。
女子在松竹前停下脚步,朝沈仲明作揖。
沈仲明这才看清,原来是沈瑶卿。
沈瑶卿,他和柳知夏曾经有个女儿,名字也唤作沈瑶卿,沈仲明叫住了她。
“沈大夫,上回是你为我施针,救我于危难,说起来,我还未曾好好谢过你。”沈仲明双手背后,表情严肃,迈下台阶。
沈瑶卿应道:“沈大人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我是府中的大夫,这是我的应尽之责,大人无需言谢。”
沈瑶卿看向沈仲明,他眉宇沉静,带有威严之气,冰冷得令人陌生。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世事变化无常,别说是十三年,短短一年,都能生出许多变数,何况是人心,自古人心最是易变。
沈仲明仔细观察着沈瑶卿,她的医术在京城算得上翘楚,可他以前从未在京城听过或见过此人,她是从何处来的,为何总让人觉得熟悉?
许久,他眉目间的凌厉之气褪去,双唇微启,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就如父亲问女儿那般。
“十七。”
十七,当年女儿离京时不过四岁,而今已过十三载,恰巧今年也是十七,当与她同岁,不,应当不是她,几年前传来消息,她已死于流寇刀下,她绝不会还活在世上,今天自己定是受梦境影响,才会生出这样荒诞的念头。
沈仲明看了一眼沈瑶卿,安慰自己道,她和女儿只是貌似罢了:“沈大夫的家人如今身在何处?”
沈瑶卿心存疑窦,他这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心询问。
若是真心询问,便说明他并未认出自己,姓名相同,年岁相同,活生生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为何认不出?若是试探,他为何不敢相认,莫不是做贼心虚?
“我没有亲人。”沈瑶卿垂下眼帘,神色忧伤,“我的父母在我年幼时就已双双离世,我是举目无亲之人。”
母亲死了,父亲在她的心中也同死了无异。
沈仲明闻言,心中触动,涌上一阵心酸,女儿自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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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都未能见过父母一面,是不是也算无根之人,他情不自禁地说道:“我以前还有个女儿,应跟你差不多岁数,只不过……”
沈仲明眸光黯淡,停了一会,继续说道,“她幼时遇难,已死于流寇刀下。”
她的坎坷遭遇,就这样化为了他口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沈瑶卿心跳猝然一抖,指甲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她克制着即将涌出的眼泪,克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大人可去寻过她?可曾想过她会不会……会不会还活着?”
死于流寇刀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就是沈瑶卿漂泊异处的十几年,一句渺茫不知真假的消息,他听过便信了?当初他若将自己接回,他若不选择去攀附谭府,她又怎会“死”于流寇刀下?又怎会举目无亲在外飘零?
那时的她,就连活到明日也是一种奢求。
父亲,这么多年你当真心安吗?
沈瑶卿的眼圈微红,抬眼看向沈仲明,他的眉眼沧桑,眼眶中有淡淡湿意,似有歉疚,可这么一点歉疚怎能弥补母亲的惨死,怎能弥补自己十多年来受的苦楚。
不够,还不够。
他那仅有的一点愧疚除了能够抚慰自己的良心,并无半点作用。
此言如刀,剐在沈仲明的身上,刀刀锋利,撕裂他已经痊愈的伤口,传来阵痛。
他无法回答沈瑶卿的问题。
沈瑶卿,沈瑶卿,她们怎么就偏偏取了一样的名字,为什么沈瑶卿偏偏来到了自己的府中,十三年,整整十三年,知夏从未进入过他的梦,他以为她对他早已恨绝,为何今日她愿意来梦中看他?
沈瑶卿问:“大人今日可是想念已逝的家人了?”
沈仲明一时不答,只颓丧地点了点头。
沈瑶卿道:“大人若是思念,可去祠堂祭奠,相信故人在天有灵,一定能听见。”
“她们不在祠堂。”沈仲明晃神片刻,将真话吐了出来,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找补,“事出有因,沈大夫,这是我的家事,不便告知。”
说完,沈仲明便遥遥离去了,并未追究“无夏”一事,他想,若能此香能让知夏入梦见见他,也是好的。
淡青竹木中独留沈瑶卿一人,庭下积水映出一道孤影,冷曦映入她的眉目,幽深如长渊。
母亲,竟真的不在祠堂。
15. 春雨
今年春日总是多雨,天才晴了几日,又下起绵密的小雨。
梨花白得惨淡,被春雨打落,像冬日未落尽的雪。
雨随风移,打落了东街的柳絮,打碎了湖底的树影,浸透了盛京的长亭。
这场雨下了太久,整座京城里都是湿漉漉的,仿若人心底的潮湿,经由多年都未曾干。
青晖桥上游人往来穿梭,沈瑶卿一袭白衣胜雪,穿过汹涌人群。
“客官,来碗药茶吗,我们店里的药茶都是选用上好的药材,可安神助眠,疏肝理气,祛湿排毒……”伙计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细数药茶功效。
“来一碗。”沈瑶卿话未说完,就向店内走进,店内冷清,她是唯一一位客人,沈瑶卿刚迈入店时,一股潮气扑面而来,桌椅茶具上都笼着淡淡的水汽。
“客官想要喝什么?”伙计热情洋溢地招待着,并取了一块干抹布在桌上勤快擦拭。
沈瑶卿没有看他,淡淡说道:“一碗苦茶。”
“苦茶?”伙计瞪大了双眼,盛京人喜甜,不爱苦味,因此店内鲜少备有苦茶。
“没有吗?”沈瑶卿见他愣住,起身想走。
今日好不容易才有了生意,伙计可舍不得放沈瑶卿走,见她起身,急急挽留:“姑娘不要着急走,小店可以为姑娘专门调配苦茶。”
“最苦的。”
伙计听她冷不防说了三个字,点头答应,心里纳罕,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客人,随即便冲到后厨去了。
门外雨水潺潺,沈瑶卿凝眸望向长街,游人三三两两,已比先前减了许多,应是雨急归家了。
坊间飘来悠扬琴声,应是附近的醉仙楼传来的,醉仙楼是京城最富庶的酒楼,此时不知挤满了多少追欢买笑的王孙公子、世家子弟。
过了一会,伙计将苦茶端上,沈瑶卿轻抿一口,凉茶由金银花、夏枯草、菊花、布渣叶、淡竹叶和广金钱草等草药煎成,入味苦涩。
雨丝洋洋洒洒,茶水铺子对面,一人身着绯色束腰锦衣,灰蒙天色中,倒显得灼灼夺目。
春雨将他淋得微湿,他眉目从容,拂去身上露珠,偶然抬头,隔着雨帘向铺内一望,迈步走了进来。
“沈姑娘今日竟有如此闲情雅致,在这喝茶。”他垂眸望向她,很明显,她并未发觉他的存在。
沈瑶卿放下瓷碗,抬头看了他一眼,风卷起门内长帘,烛火昏黄,飘摇不定。
交错光影映在他的脸上,眉目俊朗,风姿神秀。
沈瑶卿目色平静:“卢将军今日也很闲,竟有空来寻我这个无关紧要之人说话。”
卢淮景不甚在意地一笑,顺势在沈瑶卿对面坐下:“口渴,进来买碗茶喝。”
店内伙计见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兴冲冲跑来招待,一面擦拭卢淮景面前的长桌,一面笑咪咪地问道:“这位贵客喝点什么?”
“同她一样。”
“好嘞,我这就去为客官盛一碗。”伙计将抹布胡乱往臂膀上一甩,热情应道。
不久,一碗苦茶就被端了上来,浓黑如墨,苦味逼人。
卢淮景端碗呷了一口,味道苦涩,实在令人难以下咽:“你喜欢喝这个?”
沈瑶卿端起自己手中的苦茶一饮而尽,神情未有丝毫变化:“不喜欢。”
卢淮景眉头微拧:“不喜欢为何还要喝?”
世上人,对自己不喜欢之物避之不及,若非被逼无奈,断不会主动沾染分毫,为何她偏偏要逆世俗常理而行,去触碰令自己满心抵触的存在。
“因为……”沈瑶卿沉吟片刻,眸底泛着薄薄的寒,“不敢忘。”
不敢忘自小背井离乡之苦,不敢忘生死场上挣扎求生之痛,不敢忘西山岁月之孤独,不敢忘满心欢喜进京却得知母亲早逝父亲另娶时满心的绝望,不敢忘仇人每日逍遥的钻心之恨,不敢忘母亲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自己却不知父亲当年所作所为的自责痛恨。
她要永远记得这种滋味,是苦的。
窗外雨势渐急,翻腾激越,淋乱了远处的丝竹乐声,掩盖了近在咫尺的声音。
“什么?”轰乱雨声中,卢淮景没有听清,他凝神看向沈瑶卿,一双眼睛秋水盈盈,十分动人,却似含无限哀伤,惹人生怜。
沈瑶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抬眸浅笑,眼底愁云蓦然消散,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没什么。”
她向门外远眺,忽的眼神一定,放下几个铜板就要走。
卢淮景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往外凝视,嘴角微扬,叫住了她:“瑶卿姑娘这是要走了?”
沈瑶卿脚步一顿,转身看他,案上烛火微微晃动,明灭灯火映照他的舒朗眉目,卢淮景站起身,朝她走来。
一步一步。
阶前雨落纷纷,雨水渗出寒气,淌落于芭蕉叶上,发出轻响。
滴答滴答。
长风轻柔,吹动案上烛火。
一摇一晃。
“这个沈字不好。”卢淮景走到她身侧:“往后,我便唤你瑶卿姑娘。”
长街空旷,雨水淹没万物,万籁俱寂,悄无声息,唯有雨声。
沈瑶卿并不想与卢淮景有过多接触,危险之人会给自己招来太多危险,而她自己,也是一个危险之人,两个同样危险的人,最好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最好永无再见面的可能。
不过卢淮景此言甚得自己心意,这个“沈”字的确不好。
她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物,一双明眸与他对视,眼波流转,灿若星河,却暗藏杀意:“卢将军最好离我远一点。”
他垂眸,望向她手心里的那朵琉璃梅花,这是沈府旧宅相遇那一日,他为她抚去鬓边杏花时,为她悄然簪上的,他忽然一笑:“怎么,你不喜欢?”
倏尔又停顿一下,补充道:“我见你鬓边梅簪黯淡,红梅明艳灼灼,淡褪色彩,当真可惜,心中不忍,就擅作主张送了姑娘一朵新的。”
他说时嘴角的酒窝浅浅漾起,语气慢悠悠的,却又十分温柔,神情半是漫不经心,半是认真,让人辨不出真情假意。
世人眼中英姿卓绝、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骨子里却藏着冷傲,又惯会做戏撩拨,十分勾人,难怪沈宁雪会如同摄了心魄一般对他痴迷不已。
若非沈瑶卿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也许也会被他这样半是认真、半是温柔的模样蛊惑。
沈瑶卿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一双秋水明眸生出几分淡漠寒意:“卢将军若是想利用我继续为你在沈府传递消息,我劝你还是断了这份心思。”
卢淮景,一个矜贵的世家子弟,被世人仰望的少年英才,风采卓绝,高高在上,若星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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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三番五次来寻自己这样一个极不起眼的平凡人说话。
原是自己有利用价值。
她只是谭疏月请回府中的大夫,与沈府之人关系不甚亲密,不会引人注意,一个外乡人,对京城是非一无所知,一个独来独往之人,无太多人关注她的行踪,这样一个人,最好利用。
卢淮景在沈府和谭府之中皆埋下自己的人,负责监视沈仲明和谭晋玄的一举一动,顺便搅混他们,挑拨离间,引导他们自相残杀。可是近日沈仲明疑心过重,他的人出不来,自己的人也进不去,消息便断了。
这时,他注意到了沈瑶卿,那日鬓边的梅花是他传递的暗号,没想到,竟被她——发现了。
卢淮景接过她手心的那朵琉璃梅花,梅花泛着余热,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他垂眸,光映入他的漆黑眼瞳,仿若有月华流淌。
倒是个聪明人。
沈瑶卿观察着他的反应,便知自己并未猜错,谭疏月曾怀疑过她,纵然这份疑虑已打消,但对自己来说,已是处于不利境地,长此以往,必然祸至己身。
她必须立刻远离此人。
“卢将军,当日在长街之上你也算是救过我一命,如今,你利用我一次,那便恩怨相抵,我不同你计较,往后,山长水远,天高海阔,我们各归其路,不必再见了。”
她此番话说得决绝,一双眼睛温柔似水,却充满了疏离与防备。
卢淮景心中一颤,兀自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些过分。
她于京中孤身漂泊,无依无靠,纵然有几分聪慧,但已是身处狼窝,日日与人周旋,想必在沈府的日子并不轻松,她处境不易,自己这一系列做法岂不是会更让她身陷险境。
他收敛了方才的凛冽之气,眼神饱含歉意,语气瞬间软和下来,认真看着沈瑶卿的眼睛:“瑶卿姑娘,此事是我之过。”
他的态度令沈瑶卿感到意外,不过,她不需要他的道歉:“卢将军,此事已过,我只愿将军能记住我与你说的话。”
什么话?此后各归其路,不必相见?她要的,是自己离他远一些。
卢淮景眸光动了动,应了一声“好”。
沈瑶卿点头,随后目光向门外移去,擎伞离开了,纤弱倩影消失在漫天大雨中。
洛明不知从哪溜到了卢淮景身侧,嘿嘿一笑,调侃道:“将军,你这是把人家姑娘惹生气了,她说她要和你永不相见。”
洛明搓了搓鼻子,摆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没想到卢淮景有朝一日竟会吃上哑巴亏,真是稀奇。
“噗通”一声,有人轻轻敲打一下洛明的脑袋,洛明抬手揉了揉,听到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闭嘴。”
屋外雨丝连绵,雨声潺潺,他未撑伞,兀自向雨中走去。
忽然,他脚步一顿,随手将手中之物向后一抛。
“送你了。”他低声说道,面无表情。
那东西正中洛明怀中,洛明反应敏捷,伸手接住,洛明摊开掌心一看,是一朵琉璃梅花,那朵梅花玲珑晶莹、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洛明抬头,却发现卢淮景早已走远。
风乱雨急,淋湿他的衣衫,他走在雨中,从容不迫,眉宇沉静,似乎苍穹之下,并无风雨,也无晴。
她说得对,自己是危险之人,不能牵扯无辜。
16. 醉仙楼
天色昏蒙,骤雨不歇。
雨巷尽头,矗立着一座醉仙楼,其外,雕梁画栋,其内,金碧辉煌。
沈瑶卿追着灰衣男子而来,醉仙楼内酒香四溢,丝竹悦耳,美女如云。姑娘随乐声起舞,舞姿妖娆,脚上的铃铛随着舞步叮铃作响。
一舞女踏着舞步朝沈瑶卿靠近,衣袖轻轻拂过沈瑶卿的脸,脂粉香气萦绕不去。
“姑娘也是来找乐子的?”女管家款款走来,招待客人,她身穿紫衣,媚眼如丝。
沈瑶卿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条:“我来找人,带我去见他。”
女子接过纸条展开来看,神情严肃起来:“姑娘,请跟我来。”
“丁老板,有人来找你。”女子将她引至醉仙楼隐秘的一处后院,山水屏风前站着一个身穿灰色云纹锦衣的中年男子,手握貔貅,听到有人叫他,缓缓转过身来。他五官端正,风气英秀,只是眉骨处有一道疤。
丁砚之,明面上是醉仙楼的东家,但在暗地里,却是奴场的老板,做些奴隶贩卖生意,当然,也可以拿钱买人性命。
当年,沈瑶卿遭流寇追杀,意外沦落生死场,向生死场交换自己,那时年幼,她手无缚鸡之力,唯有如此,才能保下自己一条命。而生死场的主人家混迹于黑白两道,常与丁砚之的父亲丁拾搭线,如今生意由丁砚之接手,沈瑶卿也是凭借生死场的消息才得以与他取得联系。
只不过,丁砚之要价属实有些高,还好,在回京时,晏回溪给了她一笔钱财,沈瑶卿于金银之物一向淡泊,一路上省吃俭用,几乎无所消耗,加之在沈府中积攒的俸禄,零零散散终于凑够。
“原来是沈姑娘。”丁砚之一笑。
“丁老板,钱已经给了你,我要的人,你可找到了?”沈瑶卿开门见山,混于□□的人,最讲信用,最不讲的,却是情义。
“沈姑娘,我办事你放心,那人已经找到了,请随我来。”话音刚落,丁砚之引着沈瑶卿走向密道。
楼道幽闭漆黑,丁砚之在前方秉烛引路。
石阶陡峭,偶尔踢到碎石,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在狭长暗道中荡开回响。两侧石墙斑驳,墙缝里嵌着枯败的草根,潮湿水意漫过来,混着泥腥味,带有几分沉滞的凉意。
远处传来人痛苦的呻吟,鞭笞砸落,挥出凌厉风响。沈瑶卿将明烛放在石壁上一照,透过烛光,看到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丁砚之见沈瑶卿并不惊恐:“姑娘见到这样的场面竟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死尸、囚犯、鲜血、酷刑、伤疤……凡是初次来此地的人,无论男女,这样血淋淋的场景,都难免会不适应,有人会控制不住恶心连声作呕,有人害怕到转身就跑。
沈瑶卿生得纤弱,身形薄薄一片,如弱柳扶风,可行于此地时,呼吸平稳,步伐稳健,仿佛对这满堂的狰狞和惨叫司空见惯了一般,冷静得可怕。
沈瑶卿观察着铁栏里锁着囚徒,地上满是泥泞和潮湿,他们趴在地上,鲜血和污垢缠绕粘腻在伤疤里,真是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笼:“与丁老板做生意,不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这么能行?”
耳边响起铁链拖地的锈响,锈响愈发明晰,在这片低吟声中乱舞,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看见沈瑶卿,猛地弹起身来,抓住铁栅栏拼命摇晃,喉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让人听不清在说什么。
那人睁大自己的双瞳,沈瑶卿?她是沈瑶卿吗?当年莱阳肆虐,他们一家人被迫分开,她竟然还活着!柳瑜拼命摇晃手中的铁链,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沈瑶卿正要转过头去,那人便被人拖着按在地上打,枯瘦的手朝沈瑶卿的方向伸过来。
“沈姑娘,不是他。”丁砚之说道。
沈瑶卿没看到柳瑜,头又转了回来,继续往前走了。
狱卒抡起自己的拳头砸向柳瑜,一拳又一拳,他的头越来越昏,双眼开始发黑,仿佛陷入无尽头的黑暗,空洞,虚无,唯有一片清冷薄影从眼前轻轻飘过,他伸手去抓,可那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他触碰不到,转眼间,那道影子又随即消匿。
只剩黑暗无边无际。
那一年,沈瑶卿初来柳家,妹妹年纪那样小就背井离乡,可哪有小孩子不思家,不思爹娘的呢,可沈瑶卿却乖巧又懂事,不哭也不闹,家里有活也总主动抢着帮忙。
柳瑜总爱逗弄她,经常把她逗哭,弄哭后又去买桂花糖去哄,沈瑶卿吃完便乐呵呵地对他笑,把什么烦心事都忘了,也从来不提想家。
毕竟还小,不懂什么叫离别,还处于吃几颗糖就能把烦心事忘了的年纪,柳瑜看着沈瑶卿,心想到。
有一天晚上,柳瑜路过沈瑶卿的房间,却发现沈瑶卿房门没关紧,夜里风凉,也不怕着凉的,柳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还是选择替她将门关上。
他走进,拉起两边的木门,正要关上时,却听到低低的抽泣声。
“难不成还没睡?”柳瑜心中疑惑,于是向门里走去。
“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柳瑜蹲下身子,看着沈瑶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轻声问道。
半晌没有回应,门外,秋风轻扫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沈瑶卿正在熟睡。
柳瑜替她盖好被子,宠溺地笑了笑:“原来,是做噩梦了。”
柳瑜慢慢悠悠地站起身,忽然被人抓住了衣角,他脚步一顿,听到耳边传来喃喃低语:
“爹,娘,不要送瑶儿走,瑶儿以后一定乖乖地,不惹爹娘生气。”
窗外枯叶低旋,繁星璀璨,稚嫩的童声揉碎在秋风里,柔软地令人心疼。
“我不走。”柳瑜原路折回,看到沈瑶卿的脸颊上淌着泪,白天表现得那样开心,夜里竟在偷偷哭泣。
原来,不过是在故作坚强。
柳瑜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妹妹,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妹妹会来到自己的身边,但柳瑜决定好好保护她。
流寇肆虐打破了这场镜花水月,父母决意搬迁远地桐邱县,可逃离途中,沈瑶卿却走丢了,与妹妹走散,成了柳昀永远的心结,他也以为只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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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走散只是意外。
可他错了,一年前,他得知真相,这不是巧合,这不是意外,而是爹娘故意为之,是爹娘将妹妹活生生地抛弃。
他们怎可以如此狠心绝情,柳瑜不敢置信,他敬重的父母怎会做出如此行径,于天理不容,于是,他狠心违逆父母,孤身上京,去赌沈瑶卿活着的可能。
他想,就算踏遍山河,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将她找回。
刚刚他见到的是沈瑶卿吗?是她吗?希望不是幻象,希望不是梦幻泡影,感恩上苍,她还活着,他的苦苦寻找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危险的地方,老天保佑,她要平安,他一定要平平安安。
意识越发混沌,柳瑜的手渐渐垂在地上,晕了过去。
沈瑶卿顺着暗道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她捂住胸口,向后看了看,暗道处,除了无尽的黑暗,除了潮湿的腥味,什么也没有。
应是最近太累了,没休息好。
丁砚之见状问道:“沈姑娘,怎么了?”
沈瑶卿摇摇头:“没事,快到了吗?”
丁砚之举着烛火往前一照:“快了,就在前面不远处。”
沉重的铁门被推动,沿着地面摩擦,发出闷响。
躺在角落里得人蓬头垢面,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杂草,抖着腿,见丁砚之来,“呸”得一声吐出嘴里得杂草,一脸不屑地看着丁砚之,说道:“真没想到,老子在世上混了半辈子,竟有人愿意出重金来买老子的命。”
“老子竟不知道老子的命这么值钱!”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这么惬意。”丁砚之踹了他一脚,说道。
他忽然弹坐起来,发了疯似地尖叫呐喊:“有种买老子的命,却不敢出来见老子,什么狗崽子,缩头乌龟!是不是怕老子一刀砍死你。”
“沈却,好久不见。”空灵的,嘲讽的带有怨恨的声音传来。
沈却抬头,丁砚之身后走出一位女子,她走路时一点声音也没有,轻飘飘得宛若鬼魅,烛光映照着她森冷的双眸。
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张秀美的脸。
是个女子,年龄也不大。
沈却蹙眉,白了她几眼,蛮横质问道:“你谁啊?我认识你吗?”忽然,他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什么:“是你叫人抓我的?你丫的,老子认识你吗?”
黑暗如同一张密网笼罩下来,将每一个人包裹,让人喘不上气,沈瑶卿盯着他,瞳仁如墨,十分瘆人。
沈却,若非是他,当年父亲母亲怎会送她走?
“你当然不记得我了。”沈瑶卿蹲下身子,沈却的手上、脚上都绑着铁链,纵然他使劲浑身解数去挣脱,也无法脱离。
困兽犹斗,白费力气。
“不过这没关系。”
沈瑶卿缓缓放下手中,用手挑动窜动的灯芯,像是在玩弄一个没有反抗之力之人,她看着沈却手上被勒出的刺目血痕,眉眼一弯:“我记得你,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