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今天攻略成功了吗》
1. 1
承平十八年,一月初五。
檐角的雪簌簌下落,温嘉懿身着半旧的黑衣长裤,领口松垮的敞着,乌发如瀑散在青色瓦片上,只余唇边两滴鲜红的血迹。
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扑在她鸦羽似的眼睫上,旋即被风卷走。
一束光将她从上而下温柔包裹,温嘉懿缓缓睁开眼。
长安冬日是浸骨的凉,她撑起身坐在屋檐上,脑海中模糊的意识逐渐汇集聚拢,视线往四周发散。
这具身体是古人躯壳,故而最先恢复的是痛觉。
温嘉懿缓了片刻,背在身后的左手轻轻婆娑着食指上的玉环,神色不见丝毫慌乱,从容不迫道:“编号001,呼叫时空管理局。”
话音落下,面前自动浮现出一行蓝色马赛克字体。
【主线任务:将5213年前的大梁朝历史线拨乱返正】
【任务难度评级:SSS】
【本次行动代号:温嘉懿】
【任务身份:大梁三皇子秦书贴身近侍】
贴身近侍?
这副打扮哪里像皇家侍卫?
她扯了扯身上小厮模样的破旧衣衫,语气意味深长:“刚穿来就被扔在这种地方,看来我的倒霉一如既往啊。”
“如果有命回去,希望理事长能让我带薪休假,至于其他福利……我再想想。”
在周遭死寂一般的静默中,温嘉懿复又抬眼对系统道:“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系统始终沉默以对。
她忽然想起申请任务执行权限前,理事长语重心长道:“该世界的信息源及其稀少,一旦进入,系统会受时代限制和时空管理局失去联系,即便你的权限再高,也无法正常使用所有能力。”
“倘若需要改变的历史节点无法逆转,你将不能回到现实世界。”
时空管理局以系统为媒介连接执行者与现实世界,如果系统和管理局失联,执行者自然没机会向外界传递消息,更不能使用任何金手指。
那时001站在管理局大殿中央,一身黑色制服,象征荣誉的肩章整齐妥帖扣在肩头,几条流苏如银饰般摇晃垂落。
“人类时空管理局的训诫,001从来牢记于心。”
——为千万人,出生入死。
几粒雪化在她掌间,温嘉懿眉梢轻挑,漫不经心道:“行吧,我认栽。不过既然喜欢当哑巴,就索性哑得彻底一点,别再出来给我找不痛快。”
她抬手关闭任务系统,刹那间,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似潮水般涌入脑海。
“……”
寒风裹挟着沉闷的呼啸声,蜷缩在墙角的少女捂紧胸口跪倒在雪地里,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几滴血珠打落枝头梅花,染红簇簇白雪。
汗水沾湿颈侧粘腻的发丝,她的眼神凌厉决然:“贺生寒窗苦读数十载,自村镇一路跋涉考至京城,到死都不知自己为何落榜,为何踏入都察院门后便再也出不来。世家权贵,果真是手眼通天。”
“你想灭口,以为我失去系统的帮助,就一定会输对吗?”
少女喉间再度涌上一抹浓烈的腥甜,却被她尽数囫囵吞下:“一件事只要另有隐情,就一定有迹可循,我做不到,总有人能做到。”
“谢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最好能瞒天过海一辈子,让他永远缩在大梁皇室的庇佑之下!”
怪异诡谲的黑色纹路在身上无尽蜿蜒,好似蛊虫肆无忌惮地游走蠕动,少女举袖擦干血渍,毫不犹豫抬手在腕间提下两字。
一道凛冽肃杀的寒光闪过,无情阻止了她的动作。
“……”
长安城第一场浩浩荡荡的雪停了。
那人来到她面前半蹲下,玄衣袍角扫过地上刺眼的血迹,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对少女微笑道:“嘉懿,你输了。”
同一时刻,几只朱雀自殿外飞来,盘旋于时空管理局上方,悲戚的鸟鸣响彻云霄。
“编号039魂灯,确认熄灭。”
*
鲜血淋漓的画面从记忆中散去,最后一幕定格在少女被那人残忍地一箭穿心,温嘉懿神情微怔,静默良久。
这具身体并非系统所下发的任务身份,而是她在时空管理局的同事——039。
039死了,而她阴差阳错穿到了她身上。
心口处传来一阵难言钝痛,温嘉懿动作轻缓地挽起衣袖,露出青红交错的手腕,指尖抚上累累伤痕,这些痛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却让她半晌说不出话。
古今历史的发展线是一个圆,而5213年前的大梁朝,则是圆上的重要节点。
为处理时空紊乱现象,管理局曾先后派遣四位执行者前往大梁修复历史线,但由于不可抗力,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部与管理局失联,至今下落不明。
身为时空管理局的首席执行官,001掌握大千世界运转,是新公历时代公认的最强能力者。
于情于理,都该是她去收拾烂摊子。
温嘉懿极轻地吐出一口混浊的白气,微微敛神。
039的魂灯已经熄灭,她没时间再去做无谓的吊唁,必须尽快查清她因何而死,将同伴的牺牲价值提升到最高。
她冷静复盘分析道:“039知道她必死无疑,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下一个来到这具身体里的人小心……谁能杀得了039?”
时空执行者在任务世界死亡等同于现实生命体征消失,但执行者万里挑一,即使没有系统协助,能在任务世界如此轻松抹杀掉039的人放眼望去也寥寥无几。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杀039的人来自时空管理局,并且任务权限远远高于039,完美压制了她的系统。
所以,执行者在当前时空无法使用系统的全部功能并非是受时代限制,而是人为。
温嘉懿眼底藏着冰冷的锐利,语气意味不明。
“看来时空管理局派来的这批人里,出现了叛徒啊。”
*
天地皓然一色,裴府东南角的红梅凌霜而开,沁人心脾。
殿中炭盆里的银丝细炭烧得火红,火舌跳跃炸裂开来的声音滋滋作响。
内室水汽氤氲,温暖如春,浴桶上浮了一层蒸腾潮湿的热气,与窗外是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世子,换洗衣物已经放在里屋了。”
“下去吧。”
少年面色清冷似寒玉,他披着贴身的雪白中衣,将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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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成高马尾,几缕碎发垂散在额前,水珠滑落至锁骨晕开晶莹光泽,沿精瘦的腰线隐入阴影中。
他的目光沉静漠然,试图挪动毫无知觉的下肢,几番尝试后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木质托盘上放着一支背扣的竹签,是年节前他去相宁寺求的,少年余光瞥了两眼伸手拿过,想起还未查看签文。
所有变故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少年眉头轻蹙,将竹签向上一甩,双臂撑在桶边,似有所察地将身体后撤。
砰——!
砰——!
砰——!
木桶毫无征兆地裂开三道缝隙,裂痕一路攀升蔓延,甚至有四分五裂的趋势,紧接着屋檐上覆雪的瓦片也开始应景松动。
下一瞬,一个人从天而降,直直摔进了他的浴桶里。
“哗——”
水花四处迸溅,碎裂的木屑和水渍溅落一地,屋内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长窗外雪落下的声音。
水汽朦胧,温嘉懿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从屋顶意外摔下,一阵钻心蚀骨的痛自下而上传来。
“……”
她本想悄无声息离开这个地方,结果低估了这具身体起死回生以后的虚弱程度,刚站稳脚跟就打滑摔了下来。
温嘉懿隐约察觉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她强忍下剧痛吐出几口味道古怪的水,拼尽全力睁开眼,骤然和上方的少年四目相接。
“……”
两人的姿势实在说不上好看,少年端正坐在裂了一大半的浴桶中,温嘉懿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向上望。
他手中轻捻的竹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却只差一寸就足够插进她的颈间。
清冽浅淡的天光描摹勾勒出承平十八年最好的景象,也将温嘉懿东倒西歪的影子悠然拉长。
她摸索着捡起那根竹签,发觉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上上大吉。
百事顺遂,诸事皆宜。
竟是个上上签。
少年在这片蒸腾雾气中垂眸看向她,眼底的幽寒深不可测,仿佛淬冰的寒刃寸寸入骨。
此人长了张极富有迷惑性的脸,眉骨清隽秀丽,薄如蝉翼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小片阴影,耳垂上挂了枚浑然天成的玉珠,底端系着一段鲜亮红绳。
在光影交错中,有种惊心动魄的靡丽。
食指上的玉环在此刻隐有灼烧之感,连带周围的皮肤都平添两分说不清的刺痛。
少年没有出声喊人,屋外的小厮听见动静不敢贸然闯进,忙道:“世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迟来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当前世界产生时空波动,已为执行者重新绑定攻略系统】
【恭喜您解锁攻略对象:裴璟】
【年龄:十六】
【性格:?】
【身份:大梁朝从二品皖鸿将军裴骁璎之子】
【当前好感度:0】
温嘉懿:“……”
这下就算她再迟钝,也发现自己被系统算计了。
【好感度数值错误,数据更新中……】
【更新完毕】
【当前好感度:-500】
2. 2
温嘉懿在裴璟的冰冷目光下站起身,思考着如果直接把他杀了会不会影响任务进程。
什么绑定攻略系统,什么好感度,不如选择抹杀攻略对象,一了百了。
察觉到她有想灭口的冲动,系统急忙发出一连串警告。
【请执行者按照系统提示完成任务】
【请执行者按照系统提示完成任务】
【请执行者按照系统提示完成任务】
“……”
这声音聒噪得很,温嘉懿无奈换上一幅柔弱不能自理的面孔,故作可怜道:“殿下,我说我是无意间掉进来的,你信吗?”
守在门外的小厮还在焦急询问:“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您没事吧?”
两人置身满地狼藉之中,裴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良久出声道:“无事。”
他身上也是湿的,几缕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颈侧,低低垂着眼,无辜又清透,似乎碍于双腿不良于行,没有选择惊扰别人。
温嘉懿把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打量裴璟双腿的视线却毫不掩饰,侵略性极强。
这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冷,浑身上下竖起的尖刺锋芒毕露,自带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
除了这张精彩绝伦的脸一无是处。
下一秒,她的脖子被一双手无情扼住,将她重重推向墙边。
“……”
这双手的掌心很凉,没有温度,腕骨却不失力道。
温嘉懿掀起眼皮看去,正不偏不倚对上裴璟的眼,他的语气中带了嘲弄的意味:“你认为,我站不起来?”
“……”
“我确实不良于行。”裴璟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近乎没有任何表情:“知道这个秘密的,没有几人。”
灭口前的标准话术,下一句不会是问她还有没有遗言吧。
温嘉懿的后脑勺死死抵在墙根处,神情始终镇定自若:“那我很荣幸能得到世子殿下的信任啊。作为回报,我肯定会为殿下保守秘密的,我发誓。”
她一双狭长眼眸染上几分狡黠:“殿下你相信我,我真是不小心掉进来的,不是为了偷看殿下洗澡,更不是贪图殿下美色。”
大约没想到有人能把意图不轨颠倒黑白说成耍流氓,颈间这双手收握的力度明显顿了一下,仍然没打算放过她。
温嘉懿继续晓之以理道:“你看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我能是坏人吗?我长得就不像坏人。”
谁料裴璟不吃这套,淡声反问:“刺客脸上会写自己是刺客?”
“有道理,那你说我该怎么狡辩?”
裴璟:“……”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很没诚意地笑了下,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应该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没有恶意?”
意识到眼前人说话虚实难辨,裴璟垂眸不再多言,他手腕翻转,力道陡增,欲将她强行反扣在墙角,杀意一览无余。
动真格啊。
脖颈处骤然浮现出两道刺眼的红痕,温嘉懿嘴角的笑意敛起,她身体前倾,左手扯住他的小臂,带着狠劲往前一拽。
紧接着,她的小臂莫名随之一痛。
瞬间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潮湿滚烫的呼吸扑面而来,好似灼烧了一片连天荒原,就快攀附缠绕在一起。
“手无缚鸡之力?”裴璟偏头嘲道:“看来你对这个词的理解很深,令人叹为观止。”
温嘉懿嚣张地挑起眉头:“理解深不深不重要,出门在外保命最重要,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你最好保得住。”
嘴真够毒的。
她语调轻慢,眸光却牢牢锁在他俊美的脸上,叹道:“殿下这张脸生得貌若潘安,可惜说话总不饶人,让人听了生气,以后还是少开口为好。”
裴璟没理这句堪称调戏的挑衅,手臂上传来的刺痛感让他的视线落在她指骨间,他像是看到什么,浑身霎时僵在原地,停住了一切即将进行的动作。
“……”
周遭的景象都被刻意拉长放慢,玉环上的缺痕映在裴璟幽深的眸底,汇集成一个难以聚焦的点,在多年前经久不歇的淙淙雨夜中得到又失去,触及又别离。
屋内雾气逐渐散去,只余下发梢的两点湿意,温嘉懿顺势借力一掌重重劈过去。
这一击的力度甚至足矣致命,裴璟站在原地,没有任何防备的生生挨了这一掌。
血沫在喉间翻涌滚动,他的身子不受控地后退,直至撞上碎裂的木桶边缘才堪堪停下。
与此同时,温嘉懿的后腰处随之传来细密噬骨的疼痛,如遭惊雷电击般流遍周身,让她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她喘着气靠在柱子边上,目光犹疑不定地扫过掌心。
没有时间再留给温嘉懿思考,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对裴璟动手,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眸光微闪,毒针从袖中迅速飞出,几乎朝着一击必杀的位置刺去,只差一寸便能刺破他颈间,让裴璟死无葬身之地。
裴璟依旧怔怔地没动,那些飞出去的针却尽数悬停在他颈间,像一道无形但坚不可摧的透明屏障将他护在其中,再难向前深入分毫。
温嘉懿:“……”
她再次施力向下压,针丝毫不动。
顷刻间,一个让温嘉懿难以置信的事实赫然摆在面前:她杀不了裴璟。
并且她与裴璟,痛感互通。
窗外一阵风起,裴璟耳垂上坠的玉珠牵动红绳摇晃,仿佛在万年不化的寒潭中投入几颗石子,激起阵阵水花。
屋内安静下来,两个人十分默契的都没出声。
灭不了口,那只能跑了。
这个攻略对象举止诡异,府内放着随处可见的拐杖,泡的药浴中苏木味浓烈刺鼻,明明行动自如却要伪造出不良于行的假象。
温嘉懿没兴趣管这些,她的恻隐之心少得可怜,见裴璟没有质问的意思,当机立断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动服软离开。
她一甩湿透的衣摆,利索跪下:“世子殿下,我……”
在膝盖触及地面的前一刻,裴璟如大梦初醒般回神,及时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下跪。
温嘉懿抬头,撞入他漆黑如墨的眼中。
她稍稍一愣。
他看向她的眼神那样卑微脆弱,好似逆风执炬,烈火焚身。
裴璟眸中染上一点难以言喻的郁色,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哑声道:“不必解释,我相信你。”
“……”她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我方才那样……殿下还愿意相信我?”
那根针只差分毫便刺进他的颈间,若不是最后关头有不可抗力阻止她动手,现在他多半连气都咽了。
这怎么看都像蓄谋已久的刺杀失败吧。
他的回心转意来得太突然,太无厘头,细品后还有两分讨好的意味,温嘉懿难得没反应过来他是想演哪出戏。
“我相信你。”裴璟应得很快,又将这句话重复一遍。
半晌,他看着温嘉懿轻声道:“……不知该如何称呼?”
“……”
“不能说吗?”他垂首,一改之前的冷嘲热讽,言语间姿态放得很低:“抱歉。”
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任务代号而已。
直觉告诉温嘉懿,他其实并不在意她叫什么,只是需要一个名字称呼她。
裴璟听后点头,出声唤道:“贺伯。”
贺伯从另一侧的暗道进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殿下。”
“带这位……温公子下去。”
“是。”贺伯道:“温公子请随我来。”
温嘉懿跟他客套半天,原以为聊完就能放她离开,现下终于察觉到不对:“等等。世子殿下,其实……”
其实我想走啊!
裴璟松开扶住她的手,转身取下挂在乌木屏风上的狐裘,细心替她将两端的丝带系好。
狐裘架在炭盆上烤过,一股清新好闻的花香将温嘉懿轻柔包裹,也将她欲言又止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肌肤相贴处,她拢在袖子里的指尖悄然蜷起,而他的手在止不住颤抖,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小心谨慎。
看来是走不成了。
“……多谢殿下。”
温嘉懿拢紧衣服,一边跟贺伯往外走,一边疯狂呼叫系统:查询好感度。
这次系统回得很快。
【正在查询好感度】
【攻略对象:裴璟】
【当前好感度:-500】
温嘉懿:“……”
*
裴璟安排的这件屋子陈设简单,一缕袅袅青烟升起,熏炉中的檀木香味道清新好闻。
贺伯知道这位是世子殿下亲口交代要照顾的人,还贴心为她准备了沐浴的水。
“温公子,请。”
温嘉懿觉得挺奇幻的。
一柱香前还在跟攻略对象你死我活的斗殴互掐,现在居然舒服的泡在热水里,连困意都酝酿出来了。
“……”
果然安逸使人落后啊。
她用木勺舀了一捧热水浇在身上,合眼沉下心梳理已知信息。
史书记载,承平十九年,先皇驾崩,三皇子秦书登基为帝,此后大梁数十年繁荣昌盛。
她来此的任务就是辅佐秦书顺利登基,确保往后时间线可以正确推进,解决时空紊乱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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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本不难,意料之外的是时空管理局出现了叛徒……以及属于裴璟的这条攻略线。
但她暂时不想关注这条线应该怎么走出好结局,更懒得深究裴璟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
痛感互通而已,她杀不了裴璟,裴璟一样动不了她。
温嘉懿的指腹沉入水中,轻触玉环。
她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如果系统真的与管理局失联,那么她原本的任务身份,也就是秦书的贴身侍卫,现在是谁在代替?
系统不会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供执行者使用,它们能力到底有限,只能选取一些当前时空中已经存在的载体,以灵魂入侵的形式让执行者完成任务,也就是俗称的魂穿。
并且一经选取,无法更改。
假设系统失联是绝对可信的……温嘉懿动作一顿,骤然睁开眼。
说明这个五千多年前的世界,有人在系统失联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代替她,成为了三皇子秦书身边的贴身侍卫‘温嘉懿’。
他就是杀死039的执行者吗?
看起来不像,记忆里身着玄衣的人在当前时代已经拥有肉身载体,039死后她才穿越而来,他根本没可能再去接管她原本的身份。
这批执行者里面究竟有几个叛徒?
温嘉懿压下纷乱心绪,一切猜测都需要接近秦书才能查证。
忽然,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叩叩叩——”
“温公子,世子殿下说您若梳洗完毕,请前往书房与他一叙。”
温嘉懿看着托盘上的衣服,沉默半晌。
这是套男装,袖口和腰身束得很紧,领边烫了一圈流云纹,用银线蜿蜒勾勒。
既然他有心帮自己隐瞒身份……温嘉懿毫无负担地换上衣服,用玉冠将头发挽好,慢悠悠走到铜镜边,略含审视的打量这副并不陌生的面孔。
“还挺好看。”
镜中的少女肤色如玉,瞳仁黑亮,鼻梁高挺,女扮男相也恰如其分,最重要的是和她原身模样九分像,可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
屋外漫天飘雪,温嘉懿撑了把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间,雪粒飘在狐裘上,这身行头,真有种纵马长街潇洒肆意的感觉。
她跟贺伯行至小院,无意间听见府中的几个小厮说话。
“听说世子殿下最近在择选伴读,要入上书房念书。”
“是啊。我晨起洒扫时看到外院新来了几位书生,说是给世子挑选,过几个月陪着世子一同入宫念书。”
小厮叹气:“世子从小身体不好,不曾上书房启蒙,如今虽迟了些,但只要肯入皇家书院,老爷夫人在天有灵,知道了定会欣慰。”
“正是如此。”
他们声音不算小,话里话外没有遮掩的意思,温嘉懿就顺便听了一耳朵。
裴璟体弱多病她信,就算没病他也会装。
只是这偌大的裴府空空荡荡,居然没有一个他的直系血亲。
皖鸿将军为国捐躯英年早亡,不想他母亲也已不在人世。
“公子,到了。”
贺伯推开门,温嘉懿收起伞站在廊下理了理衣襟,她深吸一口气,动作很轻。
几近傍晚,书房的烛灯还未燃起,室内昏暗。
贺伯道:“世子殿下还在内室更衣,公子可自便。”
温嘉懿:“书房重地,看什么都行?”
“是。”
“……”
府邸主人十分心大,把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单独放在家中书房,也不怕她翻出点机密来。
好在温嘉懿更是个心大的,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还真四处参观起了这间屋子。
她掀起珠帘,径直往里走。
靠墙的梨花书柜上藏书罗列,每一卷都归置在分开的格子中,书柜的最中央挂了一幅水墨画。
温嘉懿慢慢凑近了看,画中的女子一袭黑衣,束着高马尾,未点五官,在山野竹林间教小儿习剑,一举一动间杀意凛然,剑气浩荡。
水墨画永远妙在意境和环境,即便温嘉懿不会品画,也觉得执笔人画得惟妙惟肖,功力极深。
她看完画,目光又落在桌案上。
这张桌案虽布满划痕,桌面却干净,几本册子和一沓拿砚台压着的宣纸整齐的堆在左上角。
那墨的品质并不好,洇色严重,光从背面也能看出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随便选了一张翻过来。
亭外的细雪静静下着,亭檐上结了参差不齐的冰柱,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卷起宣纸一角,将上面的字展露无遗。
端庄流利,笔短意长。
——怀瑾握瑜。
3. 3
这四个字在温嘉懿眼中仿佛施了咒语,将她死死定在原地,无法移开目光。
几帧断续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最后一缕阳光穿透空气中的暗尘,扫过将军冰冷的盔甲、刀剑的碰撞击打、妇童老少的哭嚎嘶喊、满地狼籍的尸体。
那一日战鼓声声,天色昏暗阴沉,黑云密布。
高高筑起的城墙上,将军身披玄甲,扬起的红色披风飘逸洒脱。
有人站在将军身旁,递了一把弓。
十里之外大军压境,那支箭矢却分毫未差地射入插在战车上的鲜红旌旗。
倒下的旗帜刹那间炸起一片沙尘连天的火花,旗帜上的图案,是一朵怒放的彼岸。
“……”
温嘉懿的身形不由自主晃了晃,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稳稳扶住。
裴璟若无其事收回手,眸光安静温和地看着她:“抱歉。”
她思绪回笼,完全没有偷看东西被抓包的心虚感,神色自然道:“世子殿下。”
这人换了件月白色锦袍,墨发以一根银簪半束起,全身上下只挂了一件玉珠耳饰,如同白皑飞雪中一抹鲜艳亮丽的红。
不得不说,当他收敛起言语间那份咄咄逼人的尖锐戾气时,这张脸竟然透出一点意外的温顺乖巧。
“温某惭愧,向世子殿下请罪。”她意识到自己又浮想联翩了,连忙清清嗓子道:“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
裴璟眼睫微垂,轻轻摇头:“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我相信你。”
“是我行事鲁莽,差点伤了你。”
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起那场失败的刺杀,温嘉懿视线下移,才发现裴璟是拄着拐杖来的。
不知为何,温嘉懿不太想和他对视,只想应付完赶紧离开这里:“殿下不介怀便好,温某感激不尽。”
裴璟沉默片刻,从袖中递给她一罐药膏。
“这是府内的金疮药,可用来医治你颈处的红痕。”
他的手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温嘉懿愣了一下,找借口推脱道:“多谢殿下关怀,小伤而已,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仿佛知道她不会拿,裴璟直接将药膏放在桌上,他借着拐杖的力量慢慢往外走,在门边的盆栽花架上找到了一盏烛台。
几滴蜡油倒下,火光乍然亮起的瞬间,温暖的外焰描摹了他轮廓精致的侧脸,竟有些许柔和。
“温姑娘。”裴璟静静开口道。
“你可以信我。”
称呼的转换在温嘉懿眼里像一种无声的要挟,她的目光渐渐冰冷,隐在狐裘中的掌心不断握紧,却犹豫着别的猜测没有对他动手。
温嘉懿冷冷开口:“世子殿下,慎言。”
灯火飘摇,裴璟的眼眸似琉璃琥珀般清澈透亮,遵从意愿换回她想听的称呼。
“温公子想问,我为何信你,又为何让你信我。”
裴璟看着她低声开口,声音如山间松泉般清冽:“初次见面,便觉有缘。”
温嘉懿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温某觉得,初次见面,我便不慎摔入殿下的浴桶中,还差点被殿下失手掐死,这实属是孽缘啊。”
“况且殿下出身高贵,家中战功赫赫,累世功勋,与我一介布衣草民论缘,岂非太过自轻。”
“太过自轻吗?”他低低问了句:“裴璟以为,缘分天定,与身份无关。”
“而身份地位,也不过徒有其名。”
他转身扶着桌角坐下,说得很慢,又像是在回忆:“我出生那日,母亲难产而亡。”
“承平四年冬……也就是十四年前,在与高丽的最后一战中,我失去了父亲。”
世人皆道皖鸿将军裴骁璎贪功冒进,不顾云锦将军劝阻,一意孤行带领五万裴家军追敌数十里,以至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此后,朝中再无裴家军为大梁效力,只余谢温两家平分秋色,陛下为抚恤战死沙场的裴家将士,一直对我以礼相待。”
“但我知道,这是皇家对我的一种另类监视。”
“他们惧怕藏于暗处的裴家旧党,碍于情面,不得不留下我。”
“当年谢裴两家襄助陛下登基,裴家军功太盛,树大招风,兵权威望高于皇权,引得京城世家多有不满。”
那毕竟是京城三大世家之首,谢家。
祖上第一代开始,谢家便是铁打的皇亲国戚,到这一脉,嫡长女谢宁是钦定的皇后,自潜邸时就与当今陛下结发不疑,长子谢悬名震四海,在沙场上战无不胜,赐号云锦,与裴骁璎齐名,并称‘锦鸿’二将。
裴璟望向窗棂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眸光平静无波:“如今父亲不在,若不故作患有腿疾难以成行,下一个中招的,恐就是我。”
“……”
“你想表达什么呢?殿下。”温嘉懿姿态悠闲地倚在墙边,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告诉我这些,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认真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说无论身份……我们都是一样的。”
“请不要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温嘉懿看着他,良久终于笑出声来。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裴璟身前,笑意盈盈地俯下身。
眼前人唇色明媚嫣红,裴璟稍显不自然地微微偏头,浓密分明的眼睫低垂,似暴雨中展翅欲飞的脆弱蝴蝶,能清晰看到每一根轮廓。
“好吧。”温嘉懿不紧不慢道:“我们是一样的。那我们就来聊聊,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裴璟看向她,长睫微掀:“什么意思?”
“嗯?看来殿下不仅喜欢故弄玄虚,还喜欢装疯卖傻。”
“你不是在诉苦。”温嘉懿勾唇,终于干了一件初次见面就忍不住想做的事——伸手碰他的脸。
触感柔软温热,皮肤通透光滑,细腻白嫩的如绸缎一般,比京城里最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还要好。
她的话中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殿下,你在向我介绍这个时代。”
纵然他表达话术精湛,语气表情都天衣无缝,只是平铺直叙的阐述,还是被温嘉懿发觉不对。
没有谁会在叙述同一段时间线时,同时用两个限定形容词来强调重要性。
“承平四年,乃十四年前。”
“所以今时今日,是承平十八年初?”
她慢条斯理道:“我从檐上摔下来时,衣着打扮是世子府中小厮模样,殿下却对我说初次见面,还问我的名字?”
“那些说闲话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待来年春三月,殿下要进皇家书院念书?”
“这些就是你想透露给我的?”
每一句都是疑问,但每一句都是陈述的语气。
裴璟脸色微变,默默攥紧指节,虽未置一词,却变相承认了她说的一切。
温嘉懿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世子殿下,你真的让我起了很多好奇心啊。”
“让我猜猜,你用了一些特殊方式发觉我的身份,知道我并非此地之人,因此临时改变想法,决定将我留下。”
“你知道我想进宫,对吧。”
“殿下,你很聪明,但有些自负。”她仿着裴璟的口吻,缓缓贴近他耳侧,重复他之前的话:“知道这个秘密的,在这个时代,你可是第一个。”
指间的玉环温润顺滑,唯一的缺痕处流连摩挲起阵阵颤栗。
温嘉懿眸中笑意未达眼底:“殿下怎么能够笃定,这么大的秘密被你揭露,我不会把你灭口,又怎么笃定,我能完成你想要我为你做的事。”
她的动作轻佻,裴璟耳尖微微泛红,呼吸有意识的放缓,接着他毫不怯懦地抬眼和她对视,将一根银针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
温嘉懿骤然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疼痛,低头却看不到任何伤口,她无声蹙眉,就着这个姿势掰过裴璟的手,发现几滴鲜红的血珠正不停往外冒。
四目相对,如同被人扼住关键命脉,她保持沉默没有出声,在一片静默中,他淡淡反问道:“我相信你。所以,你会杀了我吗?”
“……”
两人的目光无声交织碰撞在一起,温嘉懿率先直起身,移开眼笑了笑:“既然我们都对彼此有用,又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她扔去一方手帕笑道:“你能让我以世子伴读的名义进皇家书院,那么相应的,我需要付出什么?”
“如果想要找我合作,请把你能给我的和我需要做的,一次性说清楚,这样才足够有诚意。”
温嘉懿顿了顿,故意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殿下或许不知道,在我的家乡,那些因犯事收押进审讯室的人,若要我主动开口审问,最后都无一例外,被我折磨的不成人相。”
裴璟垂眼擦着手上的血,轻声问道:“审讯室?”
“哦,就是你们这的大牢。”
他顺从地点点头:“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
温嘉懿挑眉:“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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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触觉和温度还停留在双颊边久久不散,裴璟安静了很久,久到大雪融化,温嘉懿以为他别无所求,她才听见他的声音。
“我想请求你,帮我查两件事。”他声音极轻:“作为回报,如你所言。”
“什么?”
“十四年前,大梁与高丽诛花一战,我的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裴璟注视着她,目光温和到近乎漠然。
“以及,我的母亲是谁。”
*
夜色静谧如水,寒凉的夜风拂过枯枝,飒飒作响。
西侧殿的屋内灯火通明,温嘉懿坐在桌案前漫不经心地剪着烛芯,低垂的眸光不经意间扫过掌心细密的纹路。
她和裴璟暂时结成了一个不能算同盟的同盟。
这个时代信息源稀少,系统与管理局失联无法使用金手指,以至于她确实有很多疑惑。
这些疑问在她心中扎根,温嘉懿清楚他有不能说的秘密,不会自讨没趣去刨根问底。
只要裴璟的存在会为她产生利益,他知道什么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烛影晃了两下,温嘉懿在纸上不慌不忙地记录着目前得到的线索,新公历时代没有必修历史课,她的半吊子水平对朝中政局分布总是一知半解。
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对裴骁璎有种无法描述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并非来源于史料记载,因为几次史学考试她的成绩都很差,压根不记得历史上有这个人。
一定要说,温嘉懿认为自己见过他。
或许她曾来过这个时代,但她执行的任务数以万计,做不到桩桩件件都有印象。
想到这,温嘉懿笔锋一顿,将谢悬和裴骁璎的名字单独圈了出来。
云锦,皖鸿。
二人关系极好,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先后灭突厥、平契丹,南征北战堪称英雄豪杰。
在大众的主观视角里,当今帝后是少年夫妻,患难与共,恩爱非常,皇帝看重谢悬信任谢家,却因深爱皇后不忌惮谢家。
这本身就说不通。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后妃嫔御没有谁会活在情爱里,若裴骁璎并非像传言那般死在诛花一战中,最有可能动手的就是谢家。
一山不容二虎,一家独大对皇室来说只会有害无利,皇帝没有理由去默许谢家这么做。
温嘉懿在不少任务世界都曾临朝称制,以她治下驭人的手段,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皇权专制的朝代下,不分军权,那没多久就要含笑九泉。
“除非……”她的指节轻叩桌面,一下一下极有规律:“谢家有把柄落在皇帝手上,这个把柄够大,所以皇帝料定他们不能也不敢犯上造次。”
039说谢悬活在大梁皇室的庇佑下,她一定是知道了这位云锦将军的秘密,才会被另一位执行者残忍灭口。
显然,这位不知姓名的执行者依附谢悬而生,又或者二人互相依靠。
这些事,还需要她一点点去查。
“那温家呢?”温嘉懿喃喃自语:“我和温家又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离经叛道的猜测:“应该没这么倒霉。”
沉睡半天的系统在她脑海中复活,机械音十分突兀地响起。
【收到指示,正在检测您的幸运数值】
【当前幸运值:0】
温嘉懿:“……”
*
同一时刻,裴府外,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偏僻小道上。
小道尽头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两支用绳捆绑起来的离弦之箭在暗夜中破空而行。
屋内,温嘉懿察觉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凛冽清寒的光。
她反应迅速地伸手扶住木桌,毫不犹豫踢翻脚边的椅子,身形后撤,堪堪躲过。
下一瞬,两支箭势如破竹,直直射破西偏殿的窗户,擦着她的肩膀边缘飞过,钉入柱子中。
“……”
怪不得系统主动冒出来说她幸运值为零。
人在府中坐,箭从天上来。
温嘉懿皮笑肉不笑道:“这是玩谋杀?”
外面夜色已深,雪水滴答滴的声音响了将近半夜,她推开门,院中空无一人。
温嘉懿四处看了看,将门重新掩上。
那箭尾挂着一封信,貌似是专门给她的。
【少主,近来安好?】
【家主请您十日后丑时三刻,于天音楼相见。】
温嘉懿:“……”
4. 4
天音楼是大梁京城内有名的花楼,几朝未衰,丝竹声日夜不绝。
大梁开国之初,太祖下令教坊司和太常寺规整祭祀乐舞之仪,两方奉旨领命,虽同属礼部管辖范围内,但常常意见相左。
教坊司的掌权人背靠世家大族,行事作风一贯嚣张猖狂,而景康初年的太常寺卿,却是一位毫无背景的年轻女官,姓林,名婧若。
真论资排辈起来,太常寺的地位要比教坊司高出不少,那几年却在权贵势力的压迫下一度失去话语权,任由教坊司的人蹬鼻子上脸。
“官家出身的乐师人数不足,天音楼又乃京城第一风月之地,教坊司不过与楼中人做了几桩交易,人手借调罢了,何错之有?”教坊使高居台上,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林大人可别错了主意,此番合作实属无奈之举。”
那时林婧若穿着整齐的嫣红色官服,闻言微微一笑:“既然天音楼替教坊司招揽人才是正经交易,意为宫中夜宴朝会所用,那么我请问,这些借调的人手都去哪儿了?”
堂下的乐师舞姬人声鼎沸,不知是支持还是反抗,教坊使被当众下了面子没应,她面不改色继续道:“大人话说得冠冕堂皇,叫人无可指摘。原来教坊司所谓的交易,就是以朝廷名义在天音楼开设地下赌场以权谋私?恕我愚钝,风月之地的赌场都赌些什么,不知可否让我领教一二。”
“风月第一楼里的腌臜事,你知我知天下知。楼中不乏来历不明之人,你助纣为虐,买卖人口,戕害平民,又岂是为官之道?”
教坊使恍若未闻:“证据呢?”
景康三年末,林婧若忽于家中暴毙,嫣红色的官服被血水浸泡冲刷,远远望去竟不失从前那般鲜亮。
她终究没能拿出证据。
然而手下的女官不甘此案草草了结,为她抱冤叫屈、请命彻查,最终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后来直至当今陛下登基,教坊司和太常寺归拢由谢家的一脉旁支统管,结束了多年的针锋相对。
或许有不和谐的声音试图扰乱民心,不过很快就被按了下去。
火苗从信纸边舔舐开来,信上的字慢慢扭曲,被烛火逐渐烧成灰烬。
如果这封信中不提天音楼,温嘉懿都快忘记,这座冠绝天下的风月第一楼,其实起源于大梁。
系统的提示音在此时再次响起。
【恭喜您解锁剧情人物:温瑾】
【年龄:十五】
【身份:大梁朝正一品太师温缚修之女】
【背景介绍:温瑾自小被当作下任温氏少主培养,一直称病养在相宁寺秘密训练,于三月前被指派入裴府卧底,打探裴氏一族消息】
她十分有涵养地弯腰扶起被自己踹翻的凳子,眸光忽明忽灭:“039这具身体的任务身份,竟然是温家少主啊。”
京城三大世家中,温家与谢裴两家截然相反,世代从文,家主温缚修官至太师,立场和态度显得更加模棱两可。
所以裴府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能让温缚修主动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安插进来监听?
温嘉懿确定裴璟不认识原主的身份,至少不知道温瑾的小字,否则听到她的名字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世家女忍辱负重卧底,女扮男装攻略病美人世子,真是妙不可言的任务。
却让039在这里不幸丧命。
她冷冷抬眼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才觉夜深。
*
年节已过,天音楼外热闹非凡,各色人士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少一吊钱行不行?我出来的急,没带那么多。”
“都是老客了,您就通融一下?”
长安大道尽头,一行人步履匆匆地往天音楼赶。
“孟兄走那么快做什么?有鬼在你身后撵啊。”
“今日是初十!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都忘了。”
那人猛然一拍脑袋,懊悔道:“怎么不早提醒我,那还不快走,再晚就听不到红菱弹琴了。”
三年前,红菱初来京城,以一首名唤相思的古琴曲动京城,摇身一变成了天音楼的花魁头牌。
每月初十,她都会在天音楼公开弹奏一首曲子,以琴设题,台下的听客需要回答她用琴问出的问题,再交由红菱亲自过目。
老鸨以手帕掩唇,笑道:“红菱要寻找知音,寻找有缘之人。”
这是银钱不够还想亲近红菱的唯一途径。
她面容姣好,身姿婀娜,以薄纱覆面,顾盼流转间便惹得一群花天酒地的达官贵族为她一掷千金。
那段时间天音楼的生意红如日中天,有江南富商大方出价五万两黄金,只为买她一晚时间作陪。
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实在太过诱人,老鸨苦口婆心地劝了红菱多次,直言就当是眼睛一闭被狗咬了,跟谁过不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
暖阁里的卷帘微微晃动,一双不染纤尘的手抚上素弦,指尖轻拢慢捻,隔着一扇雕花屏风,幽婉的琴声飘渺传来。
她淡淡回了句:“痴心妄想。”
这样清冷绝色的美人,更让人生出爱怜之心。
方才互相埋怨的几个年轻人七拼八凑出来五锭银子,站在门口的老鸨面露鄙夷,还是放了他们进去。
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份量,目光一转看到来人,立刻拨开拥挤熙攘的人群,毕恭毕敬地笑起来,连带嗓音都酥了两分:“郁公子来了呀,又是来看我们红菱的吧,快里边请。”
酒壶被他别在腰间,郁霖脚步虚浮,身形高大,一张脸勉强称得上有几分俊朗,只是稍显颓靡不振。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开始了没?”
旁边的小厮将一锭金子放入老鸨手中,她喜笑颜开地迎他进门:“哪能儿呢?这城中谁人不知红菱早已是郁公子的人了,您不来,她可不敢抛头露面。”
“记着就好,好处少不了你的。”
*
天音楼,二楼暖阁内。
温嘉懿戴着顶白色帷帽,懒散地卧在美人榻上,手掌托腮,垂眸看几个男伎弹琴奏曲。
她一身青绿色的娟袄,衣摆处绣了几朵海棠,未束腰身,打扮得十分素净。
“吱呀”一声,罗沁伸手推门进来,满脸晦气道:“你猜我刚出去碰见谁了。”
为打听朝中世家的消息,温嘉懿在这鬼地方接连混迹了好几日,一来二去就结识了这位礼部侍郎之女罗沁。
罗沁心性纯善,胸无城府,交朋友大方豪爽,丝毫不在乎温嘉懿有无家世背景,短短数日就与她推心置腹。
温嘉懿整理好情绪,懒懒抬眸,状似无意道:“谁?”
“郁霖。”
罗沁坐下喝了口酒,痛斥道:“别提有多晦气了,自从红菱答应跟他以后,这蠢货来天音楼都拿鼻孔看人,一想到他现在和我兄长同朝为官,我恨不得把胃里的酸水吐出城外十里地。”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大字不识的白痴,凭什么中了进士?策论写得明白吗?诗词歌赋哪样出彩?现在还得了红菱的青睐,他命里带运啊。”
听罗沁描述,郁霖貌似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甚至不用过多解释,她本人理所应当应该知晓。
温嘉懿闻言唇角微勾,起身把酒满上,不动声色道:“命里没有的,说不定是逆天改命呢。”
罗沁自顾自地吐槽了一大堆,才后知后觉补充道:“红菱你知道吧。”
京城里稍微浪荡一点的世家公子谁不知道红菱的大名,谁没有为她的一曲相思倾倒过。
爱慕她,想要一睹风采的人遍地都是,可真正能近她身的却没有几个。
温嘉懿扯扯嘴角,心说她应该上哪知道。
但好在她脸皮够厚,又故作一副对天音楼内这群戏子伶人身份了如指掌的模样,颇有些意兴阑珊道:“不熟。”
“你没听过她弹琴?”
“没有。”
罗沁激动地一拍桌子:“那你今天可算是来着了,你看外面那些人,将天音楼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全是来听她弹琴的,你要是能听出她弹的是什么,还有机会见她一面。”
她捧着脸:“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罗沁将红菱的琴技吹得天花乱坠,毫不避讳道:“你别不信,比这几个庸脂俗粉弹的好听多了。”
弹琴的男伎:“……”
温嘉懿依旧没动:“我没不信,我只是觉得他们比红菱有意思,更吸引我。”
“怎么可能?你跟我去看一眼,就看上一眼,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
“不去。”
“求你了嘉懿,好妹妹?”她凑过去撒娇央求道:“下次我做东,请你去我府上玩别的好玩的,行不行?”
罗沁生拉硬拽着她往暖阁外面走,温嘉懿拗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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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帷帽,半推半就地跟罗沁出门。
“快看快看。”她兴奋地指着下方:“就是她。”
温嘉懿漫不经心地倚着栏杆向下望去。
因是花魁头牌献技,故而唱戏的台子搭得很大,数十位舞娘围绕在红菱身边,古琴摆在最中央,她一袭红衣,安安静静地坐着,如同供人观赏戏弄的玩物。
面纱将红菱的脸遮得严实,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郁霖坐在天音楼大厅中央最好的位置,身边侍卫林立,仿佛在宣告他才是这位绝色美人最后的归属,是唯一的胜者。
泠泠琴音从帷幕光影中倾泻而出,最开始似春雨般细腻滋润。
行至琴曲中部,女子如水葱一般的指尖翻飞,急转而下的弦音好似檐下悬挂的铃铛,被风吹过叮咚作响。
台下人听得如痴如醉,温嘉懿秀丽的眉头却一点点拧了起来。
这曲子……
一阵风掀起红菱的面纱,几点浅淡的光晕打在她鬓边,十位舞娘裙摆摇曳翩然起舞,红菱似有所感,望向楼上的眼神与温嘉懿短暂相撞。
“……”
只是一瞬间,温嘉懿却准确无误看清了她的脸。
一股寒意自四肢百骸冷冷传来,毫不留情将她轰然淹没,如同用木锤敲击心脏,使得全身血液倒流逆转。
怎么会是她?
温嘉懿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捏紧,指节用力将皮肉掐到泛白,刹那间移开视线。
“……”
罗沁对音律一窍不通,她的胳膊搭在温嘉懿肩上:“是不是很好听?不过我总感觉她这首曲子和前几个月的风格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一曲弹罢,红菱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施施然退下台。
郁霖更是大方扔了两百锭金子请满场宾客喝酒助兴。
两人回到暖阁,温嘉懿明显心不在焉,罗沁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道:“你怎么了?听出什么门道来没有?有没有机会一睹红菱芳容。”
“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她的神色懊恼不已:“早知道音律课就不逃了,现在连一观美人真容的机会都没有。”
相交以来,温嘉懿鲜少有这么沉默寡言的时候,不知是气得头脑发昏还是什么缘故,她提笔默默写下一行字,让人转交给红菱。
罗沁见她一言不发,作势要拦:“你真要答题啊?我随口一说而已,咱俩这水平就别自取其辱了吧,连符都认不全。”
不一会,门被轻声叩响,老鸨站在外面恭敬道:“贵客,我们红菱姑娘有请。”
罗沁:“……”
你真会啊。
*
温嘉懿被恭恭敬敬请到了红菱的房间。
老鸨见人下菜碟惯了,看她穿衣打扮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又认识礼部侍郎的女儿,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路笑脸相迎:“贵客您在此稍等片刻,红菱即刻就到。”
她谄媚道:“这多少达官贵人都没答出来的题,您一下就答出来了,看来是跟红菱有缘呐,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您可是我们红菱招待的第一位客人。”
隔着面纱,温嘉懿姿态慵懒,朝她轻慢地笑:“那郁公子呢?”
老鸨笑容凝在脸上,一时语塞,讪笑着离开她的视线。
这种送命题她可不敢回答。
两人擦肩而过,温嘉懿垂眸收敛起唇边最后一点笑意。
红菱房间里没什么生活痕迹,不像天音楼头牌住的屋子,经常抚弄的古琴和筝在雕花屏风后摆得整齐,朱红色纱帐半掀未掀时有暧昧不清的影子。
倒是内室熏炉里这股甜到发腻的劣质香料味在空气中弥漫,久久不散。
温嘉懿目光略扫过一圈,梨花木妆台上除了日常梳洗打扮要用的远山黛和口脂以外,还有几封拆过的信。
她没动那些信,抬手摘下帷帽,给自己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
又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叩叩叩——”
“进。”
疏朗清透的天光透过窗户渗漏进来,细碎斑驳的光影打在桌案另一侧,门被来人轻轻关上,一抹红色倩影闪过。
温嘉懿慢悠悠放下茶盏,半撩起眼皮看向匆忙赶来的人。
在确认周围无人后,来人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左手放至胸前,俯身行礼。
红菱忍着泪道:“首席。”
5. 5
发髻上华丽的步摇随动作颤动,红菱哭得梨花带雨,温嘉懿见状揉了揉眉心道:“起来说话,067。”
“我的任务代号,温嘉懿。”
“好的首席。”
“……”
红菱抽噎着站起身,眸中含泪的坐到温嘉懿身边,紧紧扯住她的袖子不肯松手。
温嘉懿懒得再纠正称呼问题,递了块帕子过去给她擦眼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几个月前收到传唤来的,那时你在别的世界执行任务,理事长说大梁朝出现严重的时空紊乱现象,让我和039来查看情况。”
“结果刚进时空漩涡我们就走散了,我想联系管理局说明情况,但这个世界的磁场似乎与众不同,能切断系统和管理局的联系。”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天音楼里,这的人管我叫红菱,说我是头牌花魁。”她越说越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跟系统给我的任务身份完全不同,需要执行的任务也变了。”
温嘉懿敏锐抓住重点,安慰似的反握住她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你和039来之前没人进入过这个世界?”
她的掌心温热,红菱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和安全感从对方身上传来,平复好心绪后缓缓点头。
“你确定?”
“我确定。”
067神色真诚不似作伪,说明她完全不知道039的死讯,以及系统失联是人为所致而并非时代限制。
温嘉懿抬眼直视她,说出的话如掷深水惊雷,激起千层浪花:“你的记忆被修改了。”
几滴泪珠半落不落地挂在眼角,红菱整个人呆在原地:“我的记忆被修改了?”
“嗯。”
“你是第二批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那位时空管理局的叛徒作为首批进入大梁的人,在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没有选择屏蔽系统信号,所以理事长并未检测出任何问题。
直至任务途中谢家的秘密被人发现,而他碍于某种缘由需要保护谢家,不得不启动权限覆盖世界,让往后前来该世界的执行者都不能使用金手指。
他动用系统将039置于死地,因为她和他立场相悖,又修改067的部分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批来到大梁的人,抹去他存在的痕迹,打消她对系统失联是人为因素的考量。
很精细的算计,但还是太不够看了。
如果一直查不到是谁,温嘉懿并不介意强行推动大梁朝的时间线前进。
她不会跟任务过不去,时空执行者需要做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优先保证时间线正确推进,不让未来之人因此颠覆。
安静而暴虐的杀意在心头暴涨,温嘉懿压下眉眼:“你现在的任务是什么?”
红菱一愣,接着道:“将郁国公之子郁霖绳之以法。”
郁霖。
又是这个人。
温嘉懿垂眸沉默下来,红菱心中打鼓,以为她嫌弃自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小心翼翼道:“我……其实杀了他很多次。”
067任务权限不高,没有资格单独出入世界执行任务,但她跟在首席身后处理过许多收尾工作,在过程中慢慢成长起来,变得可以独挡一面。
她不会因系统无法使用就自暴自弃,会想办法自救,即便没有系统的提示,也会尝试摸索出朝代背景,想办法传递消息。
彻夜不息的烛灯燃起,大红帷帐落下,郁霖抽掉腰间彰显身份尊贵的玉带,朝她一步步走来,笑得别有深意:“红菱,等这一天你一定等久了吧?让我好好疼疼你。”
红菱眉梢带笑,温婉称是,蔻丹晕染的十指解开繁复衣裙,她香肩半露,轻勾嘴角,一反常态主动扑在他身上。
郁霖见美人姿态含羞的投怀送抱,心下不住冷笑,大掌在她身上各处肆意游走。
一道亮得近乎刺眼的光自眼前闪过,连同周遭的空气都静止凝结,娇嫩如花的美人褪下柔软可欺的外皮,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红菱面无表情地将一把刀捅进他的心口。
刹那间血流如注染透锦衣,溅起的鲜血零星几点喷洒在脸侧,她的眼神冰冷瘆人,浑然不觉。
郁霖瞪大眼珠,片刻便没了气息。
红菱目光嫌恶地看着这具尸体,然而下一刻,系统的提示音诡异响起。
【请执行者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任务】
【请执行者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任务】
【请执行者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任务】
红菱秀眉微蹙,握住刀柄的手顿住,来不及多想,一束光将她包裹,她被迫失去了全部意识。
再睁开眼时,入目是赤红色的纱帐,门外的声音喧嚣嬉闹,她躺在软床上,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刚穿过来的第一天。
如此往返,已经十四次。
红菱边回忆边道:“我无法杀死他。”
“或者说……以物理形式杀死郁霖根本不是我真正的任务。”
“只要我杀他一次,就会回到第一天的场景。”
“我想了很多,可能是我的杀人方式出现问题,我没有原主的记忆,无法确认她想郁霖拥有何种死法。”
“系统告诉我,她一心求死。”
直到听见这句话,原本安静的温嘉懿忽然出声反问:“原主一心求死?”
管理局在选取执行者的任务身份时,除了方便执行者完成任务,还会根据原主精神力强弱来判断是否选择。
若此人求生意志不强,顾名思义即魂魄好穿,管理局多半就会选择这具载体,等到执行者完成任务后再抹去这部分记忆,亦或让原主以为这些事本就出自于自己之手。
原主风头正盛,是风月第一楼供养的头牌花魁,居然会走到一心求死的地步。
红菱低低应声:“是。但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求死。”
“刚穿来时,我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能触发人物经历的东西,最后在原主床塌下找到了几封信件,那地方很隐秘,寄信人是原主的心悦之人。”
她说完似乎想起身拿妆台上的信,纤细白皙的手指却忍不住微微战栗,依旧抓着温嘉懿的衣袖没放。
红菱动作一滞,狠下心想松开,温嘉懿心里盘算着别的事情,有所察觉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率先起身拉她走过去。
两人并肩走到梳妆台前,宽大飘逸的裙摆交叠在一起,青红交衬明晃刺眼,温嘉懿为照顾她的情绪,故意将步子放得很慢。
她面容沉静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念出声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红菱随即附和道:“这些日子我留心打听过,大梁开国之初,天音楼曾因地下赌场的人口买卖一事被一位女官向京兆尹检举过,共同做证的还有楼中的几位戏子伶人,当时正逢教坊司和天音楼为宫廷祭祀礼仪合作,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掌事人吃一堑长一智,认为那几位伶人不满楼中对她们动辄辱骂渴望自由,于是颁布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来此接客之人,无论男女,一律不准念书识礼,心智年龄要在十岁以下。”
“所以大部分人贩子都在孩童幼时就将其送过来包装,这个年龄培养出来的人最纯粹最干净,他们只是想要一个麻木无知,能够任人摆弄的漂亮玩具。”
而供人发泄的玩具是无需知道那么多大道理的,人一旦读书识礼,在书中见识过外面的广阔天地,便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面对四方牢笼心生怨怼愤恨。
玩具只需听话懂事,足够美丽温驯。
红菱用另一只手将妆台下的暗盒打开,自然地拨弄了两下复杂机关。
木盒从第三道口弹出来,温嘉懿伸手打开盒子,里面装订着三本书和一个精致的瓷瓶。
《论语》
《诗经》
《孟子》
书被保存得很好,几个泛黄的边角都未起褶皱,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惜,温嘉懿将书卷重新整理好放回原处,面无表情地垂眸翻那些信,一目十行看过去。
“跟原主寄信的人不仅是她的心上人,还是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据信上写,两人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信中多次约定,等书生高中进士后他们就回乡成亲。”
“可好景不长,书生会试不幸落榜,又在京城遇到了麻烦,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日渐减少,原主不知如何宽慰他的怀才不遇,书生也不再有当初赴京赶考时的少年心气。”
“这几封信的落款都在四年前,而原主是三年前来的京城,往后二人再无联系,中间通信的一年时间里……从书生落榜后,他对原主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急切的想和原主彻底撇清一切关系,甚至不惜说一些冷酷无情的话,让她对自己死心。”
“首席。”红菱话音顿了一下,迟钝地想起温嘉懿让她叫自己的代号:“我觉得这个转折太过僵硬,我只听过状元郎负心薄情求娶公主的话本,没听过因科举无门就放弃青梅竹马的男子,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我猜想,他们是因为什么事情被迫分开了,而造成他们分开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位郁国公之子,郁霖。”
“原主不是求死,她是在发现真相后,以死的方式献祭,让我为她报仇。”
温嘉懿静静听着,忽然想起罗沁方才和自己随口闲谈时说的话。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大字不识的白痴,凭什么中了进士?策论写得明白吗?诗词歌赋哪样出彩?现在还得了红菱的青睐,他命里带运啊。”
她当时是怎么回的罗沁?
温嘉懿微微敛眸,收起心绪。
“还有最后一封,是原主写给自己的,为了警醒自己不能忘记仇恨,落款时间是我来到这里的前一天,信上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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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六个字。”
窗棂外清亮的天光泼洒进来,天音楼坐落于长安城的中心地段,楼外经常聚集不少卖糖画煮茶的小摊,甜香和茶香顺着蒸腾热气飘渺升起,竟然逐渐将房间里这股并不好闻的脂粉气味压了下去。
这一刻信纸边上的小瓷瓶在透亮澄澈的光下大放异彩,细致勾勒出一枝在风雪中鲜艳挺立的红梅。
温嘉懿来回翻着信,红菱话音落下时,她恰好翻到最后一页。
——杀了他,为研秋。
她的眸光很沉很重,最终落在用赤色墨水书写的六个字上,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瞧不出一丝暖意。
红菱站在一旁抿唇看她,神情中流露出紧张和担心。
温嘉懿的指尖缓缓轻触信纸。
那一瞬间,过往铺天盖地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温嘉懿看到多年前的夜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一对青涩稚嫩的少男少女在槐树下偷偷会面。
温柔静谧的夜风吹动两人衣摆,泛起春水般的波澜,他捧着书认真给少女讲解自己的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我娘说,望我能拥有像菊花那样高洁的品格,永远有不为世家权贵折腰的气节。”
少女倚靠在槐树根下,半边脸浸润在朦胧月色里,她侧耳听着,低垂的眼睫轻颤,屏息看向他:“我要学这些吗?”
少年揉了揉她的发顶:“世道于女子而言本就艰难,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那我一定会和贺老师好好学习的。”
温嘉懿看到正午时分,烈阳灼灼,目之所及的尽头处,田野间那片摇摆的金黄麦浪熠熠生辉,少年温完书蹲在溪边浣洗衣物,身旁是为他细细擦汗的少女。
他踌躇许久,决定袒露心意道:“我若高中,定回来娶你。”
少女神色羞愤,极力遮掩也盖不住胸腔下的剧烈心动,将盆中的水一把泼过去:“你高不高中,都要回来娶我!”
少年知晓她的心意,被泼了一身皂荚香味的洗衣水,浑身湿透,却只是爽朗地笑:“遵命,阿菱。”
场景如切片般快速变幻。
明月西斜,马车满路芳香,悠扬的笛声自不远处的茶楼中传来,街上人来人往,少女孤身而立站在拱桥上,风将她手中的纸灯吹得忽明忽灭。
长安城富贵奢靡,朱门酒肉臭,眼前繁华似锦的一切背后不知有多少腐烂朽坏的疮口正在溃烂流脓。
茶楼上琼宴玉席,杯觥交错,迎来送往之人对喝得烂醉如泥的郁霖衷心道贺:“恭贺郁小公爷高中进士。”
“遥祝郁小公爷仕途通天。”
“……”
凛冬霜雪纷飞,那是承平十五年长安的第一场大雪,是他们本该约定好的婚期。
少女在都察院外跪了整整三天,跪伤了膝盖,跪弯了脊背。
无论如何,死不悔改,绝不回头。
她小心珍重地捧着骨灰盒,一如当年少年捧着书本为她讲课:“天理昭昭,请大人还我未婚夫清白。”
“请大人还我未婚夫清白!”
没有人相信她,事实真相在绝对的权利之下仿佛不再重要。
时移世易。
初来京城的红菱一曲古琴相思动世人,天音楼中嫖客形形色色,来往纷乱嘈杂,头牌花魁的房间内一片寂静。
房中胭脂水粉味浓得呛鼻,软榻上摆了一尊弥勒佛像,几束光照射在干净的像面上,弥勒佛怜悯众生清雅高贵,坐姿端庄不染尘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青涩少女褪去稚气,神色无悲无喜,虔诚跪拜。
大梁长安一路向北,她偏偏出生在江南水乡。
明明素日里与人交谈的语调温吞细软,这一刻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她淡声开口道:“杀了他,为研秋。”
最后时间回流逆转,温嘉懿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自己一身青色男装,乌发束成高马尾,姿态悠闲地摇着扇子,朝前面人走去,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贺兄!好久不见啊,最近我都找不见你人影,书温习得怎么样?这次进京赶考,咱们村可就指望你一个出人头地了,贺进士?”
贺研秋面露愧意,连连拱手:“此言研秋实不敢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卿,贺某萤烛之辉,不过侥幸有资格一观京城盛世罢了,岂敢与城内的公子相较。”
“我可从没觉得贺兄是萤烛之辉,贺兄又何必自谦?”她慢条斯理地将扇子一拢,扬眉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有预感,贺兄此次必定高中。”
……
记忆里,那是首席执行官最轻松的一次任务,没有刀光剑影,无需流血拼命,只要一路护送贺研秋进京赶考。
高中进士。
6. 6
夜色渐浓,乌黑厚重的云层堆在一起,朔风卷起几点细雪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两人从彻夜欢歌的天音楼出来,罗沁怀里捧着暖手炉,憋了一肚子话要说,特意吩咐不让侍女牵马回府。
街上人迹罕至,温嘉懿神情悠然,没显露出半分异样,她撑着伞步履不停地往前走,好似全然不觉般等待罗沁主动开口。
罗沁果然按耐不住,小碎步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忍不住追问道:“你写的什么啊?红菱姑娘居然肯见你,还说了那么久的话,我都快嫉妒死了。”
她挤眉弄眼道:“她长得美不美?”
肩上察觉到几分彻骨的凉意,温嘉懿不动声色放慢脚步与她走在一起,笑着抬手拢了拢狐裘,踩碎街边瘦长单薄的影子:“天机不可泄露。”
“你就泄露一下,求你了好不好?下次我请客,请你喝花酒。”
“哦?”温嘉懿语调里染上笑:“罗大小姐这么大方,请多少?”
罗沁一咬牙:“十坛!”
“有点少。”
“嘉懿你也太贪心了!”
温嘉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看她,眉梢轻扬道:“大小姐,跟我比起来,更贪心的人好像是你啊,这么值钱的秘密,我至少要卖一百锭金子才能够本。”
罗沁讨好似的扯过她的手臂摇晃:“再加两坛,求你了嘉懿,我真的想知道。”
“那你要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温嘉懿垂眸,忍俊不禁道:“我写的是——”
“……”
回忆尽数褪去,画面似泡沫般粉碎成万千幻影,温嘉懿缓缓收回放在信纸上的手,她的神色平静淡漠,仿佛无懈可击。
红菱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温嘉懿却没给她机会。
她转身重新戴上那顶帷帽,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在此之前,你不要再和郁霖单独见面。”
“若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可以来裴世子府上找我。”
青色衣袖从红菱不知何时松开的手中轻轻擦过,她下垂的视线落在衣摆交叠处绣着的并蒂海棠花上,沉默良久。
独在异乡、身份错乱、系统失联,那些来到这里后被刻意抛诸脑后的委屈和心酸弥漫心头,让红菱如鲠在喉,最终只是喊住她:“首席。”
她做人做事一贯很有分寸,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温嘉懿选择相信,她就不会质疑。
逆着这片清透明净的光,温嘉懿如一尊屹立不倒的雕像立在被光切割的阴影里,半边脸浸润在黑暗中,闻声回头。
红菱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得到她的面纱。
“谢谢你,我没想到能在第十四次轮回的时候遇见你。”
素白色的帷帽之下,温嘉懿眼帘轻敛,藏在袖中的手抑制不住发颤,她攥紧指骨,无法克制地掐出清脆碎裂的声响,掌心温度比玉石还要冰凉。
看吧,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还一无所知的把你当做拯救一切的救世主。
可你真的是吗?
作为时空管理局的首席执行官,001能力出众、持才傲物,总以为世间万物都在掌握之中,偶然出现意外也不会偏离原来的轨道。
但她的狂妄和骄傲在这一刻都成了路上的绊脚石,自负和自悔相互依存,将她架于炭火之上紧紧缠绕束缚,难以呼吸。
温嘉懿出声打断了红菱的话:“抱歉。”
她终于意识到,不管拥有再先进的思想还是再超前的灵魂,统统都无法改变一个封建时代最本质的东西。
因为她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即使当年她等到殿试放榜再离开大梁,贺研秋这样毫无关系背景的寒门学子在世家大族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的蝼蚁。
寒窗苦读数十载不是他的勋章,出类拔萃的成绩和考卷却是他的催命符,达官贵族的权柄势力则是执行死刑的刽子手。
温嘉懿觉得难过,觉得可惜。
难过以贺研秋的才智谋略和抱负志向,他明明会粉身碎骨为大梁江山做出一番事业。
他会如愿以偿娶到年少心爱的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纵然后世青史无名,他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可惜系统给她的任务虽然顺利完成,但无法改变看似成功实则通向失败的结局。
听到这句抱歉,红菱好像明白什么,微微一怔。
下一刻,温嘉懿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掷地有声,经久不散。
“但既然我来到这里,便不会再让你重来第十五次。”
她会让那些人如愿付出惨痛的代价。
“……”
夜空中飘起细碎的雪粒,纷纷洒洒打在两人的狐裘上,只消片刻便被融解。
一青一黄的身影隐没在街道尽头,连同温嘉懿的话也弥散在一阵风中,无影无踪。
那是时空管理局对新公历时代所有人类共同的训诫,也是她牢记于心却不曾真正领悟的东西。
或在此刻,初露端倪。
“为千万人,出生入死。”
*
回到裴府时,书房的烛灯还未熄灭。
庭院中积雪已清,温嘉懿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檐下悬挂的烛灯向四周散发朦胧的光,裴璟披着一件松垮的青色外衣,腰间系着宽松的白帛腰带,墨发散在颈后,安静地坐在楠木椅子上翻书。
闻声,他微微抬眸。
这副景象莫名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温嘉懿柔和安宁的视线投向裴璟,他也恰巧不偏不倚看向她。
目光在刹那间交接,温嘉懿将狐裘解下搭在腕间,冲他礼节性地笑了笑:“殿下这么晚还没睡?”
裴璟指腹翻过一页,眸光温和道:“在看书。”
温嘉懿缓步上前,和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自然地从裴璟手中抽过那本书。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笑了声:“郑伯克段于鄢,殿下看了半天竟还是第一篇?”
谎言被她戳破,他习惯性道:“抱歉。”
“我不喜欢听人道歉。”话音落下,温嘉懿像是想到什么,唇角的弧度缓缓敛起:“你在等我?”
“是。”裴璟垂下眼,轮廓分明的侧脸有些紧绷:“天色已晚,担心你会出事。”
“担心我?”她慢条斯理地反问,指节轻叩桌案,不留情面地将他上次刺伤自己来威胁她的事抖落出来:“我们不是痛觉互通?我若出事,你也会知晓。”
“等我就等我,还需要找理由?”
“……”
他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微卷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摄人心魂。
一时之间满室寂静,连同烛火晃动的噼啪声都显得分外清晰,温嘉懿心下不禁失笑,她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他脸皮这么薄不经逗。
不过她确实有要紧事问,没在这个话题上再为难裴璟,正色道:“方才是开个玩笑,殿下别在意。今夜冒昧打扰,是有事想问。”
裴璟放下书:“你说。”
“你知道林婧若这个人吗?”
“知道。”
他回答得很快,近乎毫不犹豫。
“她是我朝第一位女官,也是第一位太常寺卿。”
大梁祖制允许女子科考入仕,与前朝大相径庭,主张任人唯贤,对其考核标准与男子无异,时政要闻、治国之道一应俱全,不因性别放低要求,力求打破所谓阶级固化的壁垒,防止世家权贵垄断官场。
林婧若是最早一批入朝为官的女子,执掌太常寺,是最年轻的太常寺卿。
裴璟极有耐心地向她介绍大梁朝的科举制度,温嘉懿闻言不屑一笑,嘴上依旧道:“好公平的规则。”
他认真摇头,否定她的话。
她出乎意料地挑眉,顺势倚在桌边,状似无意道:“难道殿下不认为很公平?先不说大梁开创了允许女子为官的先河,科举考场,男女平等,这样的规矩已是亘古未有。”
“我为何要认为?”裴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制定规矩的人认为公平,无非是因为规矩对己方有利。”
“若某条规矩在根源上触及大部分世家贵族利益,即便内容再正确,也没有机会颁布于世。”
“好比任人唯贤,事实若真如此,恐怕朝中大部分世家官员都会被摘掉乌纱帽。”
以太常寺在历朝历代的地位,林婧若身为太常寺卿,也不会在检举天音楼与教坊司的龌龊勾当后不明不白暴毙于家中。
“大梁律法上标注男女平等,凡入朝为官者皆应一视同仁,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如此公平公正的规矩,撰写者却是几位高高在上的男子,用施恩的语气说这种话,不觉得虚伪至极吗?”
他阐述观点时的声音很淡,平静得像溪边一条不起波澜的细流,温嘉懿却难得在其中听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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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璟似乎在为一些人鸣不平。
他的仇恨与她不同,是身临其境,切身体会,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御史台上下百余来人,无论官员品级阶层,竟无一人是女子。世人不给女子直言进谏的机会,百年之后却舍得在史书上记载男女平等,就像百姓安居乐业、将军深受爱戴、为官者正直清廉一样。”
裴璟嘲弄道:“男女平等,不过是一个象征朝代安稳的形容词。”
大梁允准女子参加科考,表面上是给予她们施展才能的空间,实际上是压榨她们剩余的价值,利用完毕后也不给予她们应有的权利。
这一切在皇权之下更甚,皇室出身的女子甚至不如平民,她们受千万人养,却没有科考资格,无法学习治国之道与军事理论。
因为龙椅上的九五至尊不仅代表君主至上的皇权,更是不可动摇的男权,是一条横跨几千年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害怕外戚干政,害怕女子一旦学会这些便轻松胜过男子,于是将领域切割,将皇室女子束之高阁。
温嘉懿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裴家满门忠烈,一朝覆灭,当年皇帝念及皖鸿将军的累累军功,也为抚恤沙场将士,破例许了裴璟两个愿望。
那时裴璟尚且年幼,他颤颤巍巍地扔下拐杖,当着朝中所有军机重臣的面,向高居其上的威严君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裴璟恳请陛下奏准,希望治国之道往后加入女子课程,允许女子学习。”
“……”
【攻略对象:裴璟】
【当前好感度:-400】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温嘉懿神情怔忪一瞬,语气缓和许多:“看起来,殿下对大梁律法颇有微词。”
“并非我颇有微词。”裴璟出声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
思及此,他眼角微弯,漾出一抹不易发觉的笑:“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温嘉懿话到嘴边顿住:“你还有师父?”
裴璟轻轻应声:“但已不在人世了。”
“……”
“她曾告诉我,她认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世代簪缨,风光无限。直至这一脉,正房夫人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碌碌无为难堪大任,然而当时战争频发,急需武将世家派人领兵出征安邦定国。”
温嘉懿点点头,随口接话道:“这种情况下,只有长子自称无能才可以永绝后患吧?”
裴璟还是摇头:“家族不会允许这种丑事发生,既是累世功勋,无论如何也要派人上战场。”
“最后他们决定,让族中一位庶出的女子戴上面具,冒名顶替长子出征。若战胜,待班师回朝就将她悄无声息了结,顺势让长子李代桃僵。”
“若不幸战败,便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向朝廷揭露她的女儿身,告发她为功名利禄不惜瞒天过海顶替兄长。”
温嘉懿低估了这些人的下作手段,听得频频蹙眉。
裴璟继续道:“那女子在族中毫无地位可言,家主只当没她这个人,而母亲是家主买来寻欢作乐的玩具,怀胎十月无人问津,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她生下。”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温姑娘。”裴璟没有讲出结局,他坐在桌案前静默片刻,抬眸看她:“若你是这女子的后人,会如何?”
温嘉懿也不再反驳他的称呼,或许是今天听红菱叫她首席的次数太多,让她觉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重要。
她并未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字一句道:“这件事,错的不仅是这家人,还有规矩以及制定规矩的人。”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在绝对的皇权专制下,帝王潜移默化对这户人家的影响,是他用律法、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甚至是告诉所有人。”
“女子之身,不可建功立业,即便披上男子的衣服,也终究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挂在书架中央的那幅水墨画倒映在她幽深的眸底,画中女子的一颦一笑仿佛在她记忆中若隐若现,恰如昨天,恰如今朝,恰如来日。
温嘉懿第一次没有叫他殿下。
她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话:“裴璟,若我是这女子的后代,想要报仇雪恨,仅仅杀了这家人是不够的。”
“我要将宝座上的人狠狠拽下来,亲自换上我喜欢的,或是干脆就换成我本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这样,方可解心头之恨。”
7.7
话音落下,几帧零碎破旧的画面在裴璟眼前闪回重现,檐下烛灯晕开的朦胧光影温柔掠过他的眉眼,于无声处惊起万丈波澜。
那是‘初次’见面时,他如从前几千个日夜一般重复、麻木地泡在难闻刺鼻的药浴中,而下一刻屋檐上覆雪的瓦片松动,手中那枚竹签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女从天而降,抬眼准确无误看向他的那个瞬间,窗棂外投射进来的光打在竹签上,也将他未曾查看的签文展露无遗。
诸事顺遂,百事皆宜。
是个上上签。
或许再拉远些,承平四年冬,皖鸿将军裴骁璎战死沙场,裴家地位一落千丈,新仇旧恨接踵而至,无数人落井下石,恨不得将其残余势力一网打尽,让裴家永无翻身可能。
裴府上下吊唁的第三个月,女子不慌不忙地拿着信物找上门,她的神情永远那样从容不迫,仿佛世间万物都不配入她眼,而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却好像能安定动荡山河。
从裴璟记事起,女子就在他身边以师父自居。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她悠哉悠哉地躺在竹椅上,嘴里叼着根稻草一上一下晃着,随口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不信。”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没有恶意?”
“……我不知道。”
女子闻言叹了口气,她直起身,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了几圈,似乎是在思考找什么借口为好,最后很没诚意地道:“初次见面,便觉有缘。”
这个蹩脚低级的理由不是得到他信任的依据,却是一颗让裴璟得以喘息的定心丸。
后来他每一次精疲力竭,汗水打湿胸前衣襟,每一次失败跌倒,累到握不住剑,每一次认为仅凭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到某件事时,她都会懒懒地倚在一边说:“我相信你。”
于是每一次,裴璟都有重头再来的勇气。
“……”
时过境迁,那些过往时光匆匆奔流中本就属于他、甚至合该融进血液里的尖锐戾气倾泻而出,沸腾咆哮,最终偃旗息鼓,在她面前销声匿迹,化作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烛火下,温嘉懿的嘴角微微勾起:“你觉得呢?”
枷锁和镣铐被人用钥匙轻柔解开,裴璟眸光极轻地看着她缓声道:“自当如此。”
她唇边的笑意更甚,直言不讳道:“那么第一件事,我要重查林婧若当年之死。”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景康初年,教坊司背靠谢家兴风作浪,若无谢家撑腰,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谋杀太常寺卿,只要顺着教坊司和谢家的这层关系查,总能摸出蛛丝马迹。”
“而问题在于,谢家纵横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此案时间久远,当初大理寺结案时又写得暴毙而亡,就算查到谁是凶手,以谢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恐怕也难上公堂。”
裴璟仔细听她的想法,时不时点头示意。
“所以我打算……从地下赌场入手。”
既然谢家一时动不了,就先收拾天音楼那群杂碎。
在天音楼混迹的那几日,温嘉懿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进入地下赌场。
此地隐蔽难寻,知道具体位置的人大多是京中喜好骄奢淫逸的花花公子,每每状似无意和罗沁提起时,对方都会劝自己莫要多言。
当年因天音楼在名义上和教坊司合作,即便有太常卿和楼中几位舞姬的告发检举,这桩贩卖人口的龌龊事还是在各方包庇纵容下大事化小,今朝若东窗事发人尽皆知,便足以将整栋楼暂时查封,一举毁去这些肮脏皮肉交易。
上元佳节,地下赌场重开,往来之人鱼龙混杂,是她最好的下手时机。
这一天,也是信中温家家主要与她见面的日子。
“能进地下赌场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明码标价贩卖的猎物,一种是高高在上的买家猎手。猎物是猎手发泄□□的玩具,他们或被迫、或自愿来到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达官贵族争抢拍卖,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逃出生天。”
“但如果……被起哄竞拍的猎物是一位世家女呢?”
是京城三大世家中,温家未来的少主呢?
世道讲权论势,拜高踩低,以平民之身相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对付他们,唯有以暴制暴,以毒攻毒。
她这具身体的世家女身份,在此刻就是最好最趁手的武器。
裴璟眸光安静地看着温嘉懿,她主动暴露另一身份传来示好信号,他却未置一词,漆黑如墨的眼中半分诧异也无,只是低声道:“你会有危险。”
“嗯?我知道你想说,此地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死无全尸。”温嘉懿收回思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放心吧,在这个时代,谁都有可能意外横死,唯独我不会。”
“郁家、谢家,乃至整个大梁皇室,无论是谁有违本心,有悖天理,在不改变结局的前提下,我都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林婧若拼尽全力也没能递出去的证据,她会薪火相传替她完成。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温嘉懿将方才自己拿走的《左传》重新调转方向摆在裴璟面前,那行字便自然而然出现在他视野里。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视线下落,裴璟一怔。
“在此之前,我需要先见一个人,这个人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我可能要管你借一些东西。”
“好。”
答应得倒爽快,温嘉懿稍稍挑眉道:“你都不问我需要什么就答应?就不怕我借你之手杀人越货?”
“我相信你。”
温嘉懿笑得眉眼弯弯,无缝切换回原来的称呼:“殿下,我有时候都在怀疑……你是不是个机器人。”
这对裴璟来说是个新鲜词汇,他轻轻合上书,一双澄澈干净的眸中似有不解,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转而悠悠道:“只会说‘抱歉’和‘我相信你’。”
几点光影打在他的鼻尖上,裴璟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动作略显僵硬地顿了下,接着小声反驳她的话。
“我还会说,路上小心。”
*
依照大梁祖制,每年正月十五,皇帝都需乘车巡游、祭祀天神,在城墙上承万民愿,受万民礼。
祭天游神往年都由皇帝亲自主持,几位皇子公主随行侍奉,彰显君民一体同心,今年却将此事全权交在三皇子一人手上,许他以半幅帝王仪仗出行巡游。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陛下正值壮年,储位之事不宜过早下定论,众皇子中,三皇子秦书德才兼备,品行出众,确实不失为有力的竞争人选。
陛下让三皇子替他祭祀天神,难道是存了立秦书为太子之心?
这倒无妨,只是秦书虽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但出身实在寒微,其生母身份卑贱,不过一介小小宫婢,品阶极低,阴差阳错一夕之幸才有了他,故而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免世俗烦扰。
若真论起嫡庶尊卑,大皇子是当今皇后谢宁所出,似乎更当得起一句名正言顺,且名震四海的皖鸿将军谢悬又是他的亲舅舅,拥护他上位似乎是必然之举。
鎏金铜炉里燃着的龙涎香气味清冽,文德殿内满座寂静,周遭沉闷凝结的气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所有人,直压得喘不过气来。
明黄色的龙袍流转出细碎金光,桌案边的奏折堆起数尺高,皇帝神色沉静地抬眼扫过台阶下众大臣,一言不发。
大殿中,以温缚修和谢悬为首的老臣站成规整肃穆的两列,立于台阶之下。
分庭抗礼,立场分明。
表面风平浪静,背地各怀鬼胎。
官帽下,谢悬身着暗紫色莲云纹朝服,腰间的七銙玉带上佩戴着一枚羊脂玉佩,无一不象征身份高贵,权势滔天。
他的两鬓已有几分斑白,微微俯首,恭敬下跪:“老臣愿保三殿下前往祭天游神。”
这句不轻不响的话像一声行动的号令,伴随着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军机重臣依次俯身叩首,面容毫无惧色,齐声道。
“臣愿保三殿下祭天游神。”
“臣愿保三殿下祭天游神。”
“臣愿保三殿下祭天游神。”
“……”
片刻后,另一侧的温缚修拢袖跪下,侧目看了谢悬一眼,未再言语。
*
夜幕降临,城内细乐声喧,张灯结彩,一派繁华奢靡的景象。
湖边漂浮着一片五彩花灯,温嘉懿戴着银色面具,末尾处的弯钩向上攀绕在耳侧,将脸遮得严实,如瀑的墨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脖颈。
她站在湖边,手中提着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微风吹动衣襟上的绒毛,金线勾勒出的蝴蝶展翅欲飞。
上元佳节,三皇子乘车夜游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温嘉懿想起系统最开始派给她的任务。
【主线任务:将5213年前的大梁朝历史线拨乱返正】
【本次行动代号:温嘉懿】
【任务身份:大梁三皇子秦书贴身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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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穿来大梁时,她发现自己恰好穿在了死去的039身上,察觉管理局中有叛徒出现,一心只想为她报仇,却未曾仔细考虑一件事。
实际上,想要造成一个时代的时空紊乱现象并非易事,至少形成的条件十分苛刻,多数情况下是该时代的最终结局正在产生改变的可能,需要时空管理局派人将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在新公历时代的史书记载中,大梁朝的既定结局是三皇子秦书登基为帝,倘若三皇子继位失败,亦或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比他的继位概率更高,便会导致时空紊乱。
但最说不通的一点就在于此,如今三皇子祭天夜游,风光无两,皇帝看上去也对他青睐有加,为何大梁还会出现紊乱现象?
造成时代紊乱的根源究竟是谁?
夜风吹起灯芯里的纸条,在花灯狭小的空间中胡乱飞舞拍打着,纸条上却一片空白,温嘉懿没有写任何愿望。
一道平静温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似有所察地抬眼看向桥上的人,幽深的眸底掠过几分意外。
不远处,裴璟戴着同她一样的面具,两人遥遥相望,那阵吹动她衣襟的晚风似乎于天地间肆意穿梭,也在不经意间轻拂过他的月白色衣衫,泛起春水波澜。
时下正值寒冬腊月,他穿得单薄,长身玉立站在桥上,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垂眸看她。
这个视角极好,他好像在俯瞰这一片放花灯的人,而视线稍稍偏折后又不偏不倚找到她的身影,继而看向她。
待温嘉懿回神时,裴璟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没许愿吗?”
温嘉懿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放心不下。”
她开玩笑道:“怎么?怕我认祖归宗以后不回来了?”
旁边桌案上有准备好的笔墨纸砚,裴璟知道她又在打趣他,径直绕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句话,折叠好放进她的花灯里。
温嘉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将花灯递给他:“如果你有很多愿望的话,我这盏也给你好了。”
裴璟单膝跪地将花灯放入水中,抬眸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我没有很多愿望。”
“我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告诉你了。”
他慢慢走到她身后,虚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将花灯放入水中。
花灯顺水悠悠飘远,灯火在她清透的眸中徐徐燃烧。
“今夜务必小心。”
“殿下,你说过很多次了。”
从温泉池引入湖中的水温暖,冬日里竟有大朵盛开的莲,两盏莲花灯并驾齐驱,在一片花灯中短暂相碰,又分离开来。
那原本空白的信纸上终于有了一行字:怀瑾握瑜,嘉言懿行。
*
巡礼的车队自城门缓缓驶入长安大道,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由四匹骏马牵引的马车车身系着十六枚银铃,铃铛随颠簸晃动,声音穿破幽幽夜色,清脆悦耳。
筑起的城墙上忽有亮点升起,千万盏孔明灯被次第托举着高高飞天,如火树银花绚烂绽放,照彻黑夜。
馨香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随车护驾的皇家侍卫一路撒着花瓣为其开路,两侧的平民百姓身着布衣,沿街道跪拜叩首高呼。
“恭请殿下圣安。”
“草民恭祝殿下福寿绵长。”
“愿殿下保佑草民一家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
这是一条通往天音楼的必经之路,温嘉懿往长安大道上走,正巧遇上巡礼车队,心下微沉。
相宁寺内的木钟敲击碰撞声在这一刻猛然响起,响彻山谷,久久不散。
几片花瓣翩然掉落在她身前,温嘉懿前进的脚步骤然一滞,缓缓抬头看去。
马车四面的珠帘半垂,隐约可见车内男子挺拔如松的身影和一片绣着锦纹的玄衣袍角。
喧嚣嘈杂中,温嘉懿看不真切这位受万民敬仰的三殿下是何模样,而那种没来由的熟悉感却让她不自觉蹙眉。
柔软的白狐毛蹭过颈侧,男子就在此时轻抬眼睫,他抬手掀起珠帘,淡淡望向长安大道两侧虔诚叩首的黎民百姓。
月色清寒透亮,他的眸光无波无澜,仿佛一切许愿于他而言都似过眼云烟,他没有义务满足,连聆听都是来自上位者的施舍恩赐。
“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温嘉懿闻声下意识低头,她单手护住银色面具,在鼎沸人群中逆流而行,再次与巡游车队擦肩而过。
他也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