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害我高考失利》
1. 恨成真
恨一个人是没有结果的,尤其对于齐盼来说,这场始于17岁那年的恨意,注定会伴随着她走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直到她的意识被搓磨成灰,同她一并沉眠的那一瞬间,都不会有什么回应。
因为她恨的是一个古人,一个不算考点却出现在历史考卷最后一道简答题上的人。
北朝灵帝……成绩一公布,她就查了所有有关他的资料,上至享年几何,下至荒诞野史。但可惜,就连历史都没想记住他。
如果齐盼没有算错,就因为他,最后那道15分的大题她应该只拿了个零头,最后仅因一分之差,让顶不住复读压力的她只好去读了理想大学的不理想专业,然后蹉跎四年,毕业即失业。
无奈之下,她只好在校门口开了一家低成本的手工坊,闲暇的时候再接一些简单的设计单,以此来勉强维持生计,顺便攒下用于报班学设计的学费。但等她好不容易凑够了钱,结果却被无良机构骗光了她这几年来的全部积蓄。
好在她不是一个能被轻易打倒的人,索性盘出店,转头做起了宠物生意——立志于专给不幸离世的宠物们一个能安息的家。
可事故就发生在她又一次婉拒狗主人参与阿瓜葬礼的那个晚上。
那天她刚从便利店买了泡面回来,不想半路上却遇到一只正趴着的毛色不清的流浪猫。
她小心翼翼地转身,生怕会弄出动静吵到它。等她好不容易走出几步,正准备加快步子绕路回家时,一声凄厉叫唤似是挠上了她的背。
下一瞬脚边像是擦过了一阵风,只见那猫噌地一下拦在她的跟前。
黑夜里,一对荧亮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她。
齐盼不自觉地呼吸急促了起来,她攥紧拳头,努力克制住尖叫的冲动。
想是看出了齐盼的害怕,那猫便持着一种胜者的姿态抬脚、落腿、微昂起头,故作轻巧地逼近,实则步步踩在齐盼发颤的心上。
齐盼再也控制不住,她惊叫着接连向后退去。所幸她在余光里瞥见一处巷口,她刚想拐弯朝巷子深处跑去,但一时不察脚下,也不知是被什么一绊,她的身子竟登时朝前扑去。
于是一只玩心大起的流浪猫就这么见证了一个人类落荒而逃到失足大败的全过程。
它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所为在人类世界里被叫做胜之不武,是以它也不会为这场胜利而感到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相反,它怜悯,它愧怍……
一如往常,它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缩在街旁路灯的光晕下。
一如往常,它开始在夜里呜呜咽咽地叫唤起来。
一如往常,那个常见面的人类冲了出来,在它跟前站定后,搁下了一个新开封的罐头。
它站起身,蹭了蹭来人一点都不粗糙的手心,继而冲着齐盼的方向又细声叫了几声。
等见男人急忙跑过去的样子,它这才安心地享受起今晚的宵夜。
应该是换了个新口味。它想。
齐盼觉着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团云里,鼻腔被细软的棉絮糊住,她喘不过气,也动弹不得。连耳畔的声音也蒙蒙胧胧的,似是风扑在支起撑开的薄纸上,隐隐地还飘来了哭声。
“快来人啊!我们婕妤要不成了!”
狭小阴暗的宫室里,用纸糊起的门窗抵挡了白日里近大半的光线。
“什么婕妤?”意识模糊的齐盼全身都疼得厉害,尤其是前额,是一阵阵的刺痛。她没法扯开了嗓子喊,只能听着自己的意念在叫唤:“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婢子在。婢子在的,婕妤。”有人握上她的手。
温温热热的。齐盼不自觉地翘起手指,朝那处贴去。
她艰难地撑开眼皮,等看清眼前之人之后,她的这对眼是怎么都闭不回去了。
“你……你是谁?”
那人见她一脸惊恐,一下子也慌了神:“婢子是春福啊。”
齐盼皱眉:“不认识。”
春福微怔,眼带期许地试探着道:“婢子六岁就跟了您,连名字都是您取的。”
齐盼还是摇摇头:“对不住啊。”
这下叫春福是真的急出了泪。她给齐盼掖好了被角,自己又跑去门边,大力拍着门,震得屋外的锁都不情不愿地抖出了声响。
“吵什么吵!”
见终于等来了回应,春福忙趴上木门,急声道:“侍卫大哥您行行好,就给蒋公公通报一声吧。婕妤她真的伤到了。”
门外冷哼:“是她自己放着恩宠不要,偏要撞的柱子。皇上仁慈,已经给她请了太医来瞧。太医都说只是破了层皮,连相都不一定会坏,难不成还伤了脑子?”
春福回头看了眼已经撑床坐起正托着脑袋的齐盼,一咬牙冲着门外说:“婕妤她……就是伤到脑子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眼下正头疼得厉害。”
“这……”侍卫显然没想到里面人会这么回答。
“皇上只说禁足,也未说要了她的命。真要被你们耽搁了,你们谁赔得起?”见外面动静小了,春福却提了声,对着齐盼的方向喊道,“婕妤您怎么了?快来人来救救她啊……婕妤别吓婢子啊!您别丢下婢子一个人……”
她一面喊着,一面留心着外面的人。
“速去禀了蒋公公。”侍卫不耐地招手喊了底下人过来,等人跑远,他气不过地朝身后的门缝啐了口,“晦气多事。”说完,又狠踹了脚地上的石子,这才肯走开。
等人走远,齐盼拥紧了被子小声把“春福”喊了过来。
“你叫春福?”
春福点头。
“那我叫什么?”
春福诧然地捂住嘴:“别是将才婢子真说错话了。”旋即她低眉,用指节抵上唇瓣,眼睫轻颤。
齐盼瞧着,直觉春福正在掉下春雨来,淅淅沥沥的,多显缠绵。
只怕她是愧疚得难受。齐盼心道,但正准备要好好地安慰她一番,春福却抬了头,神色里全然不见有半分美人垂泪时的可怜破碎,反倒是坚定得可怕。
齐盼讪讪地缩回已经伸出一半的手,便听春福讲道:“您姓齐,单名一个‘盼’字。是西九巷御史中丞齐大人家的女儿,排行老三。家中还有个嫁到扬州的姐姐,和一个在鸿胪寺任少卿的哥哥。”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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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齐盼?”齐盼有些错愕,竟不知世间事原来还能够这般巧合。
春福却眸光一凛:“什么叫‘也’?”但不等齐盼反应,她又沉声说,“婕妤,从前您在齐府时,自是有一大家子人可罩着您,但如今您既出了齐府,一个人便得撑起齐家的天。因而婢子觉得有些话有些事还是您少说少做为好。”
齐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春福一张稍显青涩的脸上似乎又透出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她连忙乖巧追问道:“好春福,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春福听言却一下垮了脸,重重地叹了口气:“您这一撞,真是把自己的聪明气儿都撞没了。”
齐盼讪讪一笑:“你看我这一受伤,就是笨了好多,那看来以后还得请春福你多多指教了。”不过她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可绝对不会这么想。
“以后”二字,漫漫茫茫得望不到头,却又像是给自己许诺下了什么。齐盼不喜欢这个词,但实在架不住它确实好用。
果不其然,春福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婢子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神情严肃起来,压低了声,“其实您打小就有疯症,时常让人觉得您这副身子里住了两个人一般。但为了您入宫一事,主君并未如实禀明……”
齐盼被惊得忙摇着头,竖起食指按在春福的嘴上:“那这算不算……”
春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您现在这样子不像是个得病的,不必担心。”
“为什么?”
“因为眼睛。”春福切切实实地是探进了那双眼里,“很明亮,很干净。”但她不解,为何齐盼的眼瞳会因此缩了又缩。“难道婢子说得不对吗?”她又问。
齐盼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春福啊,你其实可以直接说我不聪明的。”
“但这聪不聪明的也是分人和事的。”春福安慰说,“虽然您可能是常比旁人反应慢些,但想得简单也未必不好。至少对自己是好的。婢子愚钝,总觉得过去的您便是想得太多,才不开心的。”
齐盼皱眉:“不是说一大家子都罩着我,这怎么会不开心?”
春福抿了抿唇,还是决心将话言明了:“是‘齐’家罩着,但不是亲人护着。所以往后的路,您还是得靠自己走。”
可“靠自己”哪有说得这么轻易,坑是要自己掉的,泥是要自己踩的,狼狈的伤口最后是留给自己看的。
齐盼到底是习惯了笑:“自己走就自己走,我还要拉上你一起走。”她握上春福的手,竟不由心头一惊,不想春福这看着才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手却粗糙得跟糊了层树皮一般。
“别愁眉苦脸的,不然小小年纪皱纹都要出来了。”齐盼说着,已经将手指戳上了春福的面颊,“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可是来了这,就只剩死路一条了……”春福任齐盼提起了自己的一侧唇角,轻声说,“妃嫔要是无所出,是要陪葬皇陵的。”
“日子长着呢。”齐盼最擅长的就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这样才能哄着自己,也哄着别人,“别担心了。我会努力的。”
“但是皇上他……”春福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2. 惊上愁
“他……不行?”齐盼下意识接话。
春福没料到齐盼会如此直接,只是还没来得及否认,齐盼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年纪大了,也是能理解的。只不过……”齐盼忽然眼睛一亮,“我们能逃出宫吗?逃出去了,是不是就不用管这些了。”
但话音刚落,木门便被人突然推开。
“吱呀——”一道刺耳的声音像是刻意被人拉长了一般。齐盼不住皱眉朝屋外看去。
“谁啊。”她下意识嘟囔出声,却把春福吓得急忙捂住她的嘴。
“是皇上!”她虽未出声,齐盼却能读出她的口型,不由心下一惊。
只听不远处有人喊道:“皇上驾到——”
没想下一瞬,齐盼的眼前竟陡然一空。
原是春福已经二话不说地跪了下去:“婢子参见皇上。”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而门口正站着两个因背光而显得模糊的身影。
一个身形瘦长,身上的衣服似是松松垮垮地套着的;另一个虽稍矮些,但却比前者要神气许多,昂着头,一甩拂尘:“婕妤见到皇上,为何不行礼?”
竟是直接被点了名。
齐盼一愣,但刚一掀开被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应该是重伤之身,于是又堂而皇之地躺了回去,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嘴。她先是咳了好一阵,继而才朝门口幽幽看去:“参见皇上......那个......我受了伤,下不了床。”
“是吗?”开口的应是那个瘦长的,“蒋德才,昨夜你也在场,你来说说看朕的好爱妃应该是伤在哪?”
“回皇上,昨夜亥时三刻,齐婕妤突然要往柱子上撞,奴才几个没拦住不说,还碰碎了一整套吴地白瓷。”
“所以该伤的是头?”
“是。”
齐盼看着两人一来一回地样子,只道他们一个是长条的太湖石,一个是长了彩毛的野公鸡;一个盛气凌人地等着人来围观,一个盛气凌人地对着崎岖石头乱叫唤。
长条石头又发问:“莫不是爱妃还伤到了其他地方?”
惺惺作态......齐盼暗骂,但声音却比刚才更显得虚弱不少,甚至还像是苦于病痛唉声叹气起来:“我这头疼啊,确实是伤出来的,可这咳嗽也是因为病了。”还没说完,她又不住咳了几声。
长条石头突然冷笑:“你当朕是傻子?”
最好是......齐盼再度在心底回道。
可她正这么想着,原先在门口的一溜人竟悉数站进了她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带头的长条石头则捞了把小木凳在她床边坐下。只见他的膝上正乖巧地团着一只雪白的猫他将手指竖到唇边:“都小声些,咪咪可睡着。”
听他这么说,自是无人敢应,转而个个脚步轻挪,在他身旁围成了一圈。
但齐盼更觉得这些人是故意挡在她和春福的跟前,为的就是要将隆冬的日头光拦在距离她们几步之外的地方。
周遭又陷进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昏色里,人人身上的金线银线或是麻线丝线都暗了暗,独独那只猫的毛色还亮着。
齐盼不由自主地往身后靠了靠,强行扭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个白色毛团。
长条石头终于注意到了地上的春福:“你就是那个和齐婕妤一道非议朕的宫女?”
“婢子不敢!”春福迎上那人审视的目光,摇着头道,“皇上天龙之姿,婢子和婕妤万万不敢妄议!”
齐盼见状也连忙竖起三指道:“天地良心!”
“朕站门口都听真切了......”他正说着,摆了摆手,“也罢,是非清白自在人心。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在齐盼和春福之间流转起来。只怕他是将某处的湖水泻出来了,齐盼只觉着浑身被浇得透心凉。
他话锋一转,看向了齐盼:“爱妃是想逃出去吗?”
“皇上恕罪!”春福抢先道。
眼见春福又要再次向他磕头,齐盼连忙伸手扯了扯她的衣服:“他是在问我。你别急。”说着,她对男人笑笑,“皇上可听过一个词,叫做‘玩笑’?”她本打算尽可能学着古人的腔调来说话,可没想刚一开口就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莫非你这是在拿朕当笑话?”
“我......”经春福一清嗓子,齐盼连忙改口,“是臣妾。‘玩笑’的意思是指逗趣。臣妾这是想给自己寻点开心。”
“皇上”“臣妾”......齐盼倒不曾想过原来一旦将这些称呼放到了宫墙里,竟会一一变成披在人身上的让他们充作为天上神、地下虫的皮。若说这偌大皇宫是一处唱不尽的戏台,那里面的人人倒全都成了戏子,一身华丽装扮无非是贵些的戏服。但她觉得,说是“动物世界”似乎更贴切点,毕竟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披着花式各样的兽皮,藏着的是捉摸不透的兽心。她终归是难以启齿的。
“这么说来,倒是得怪朕多想了?”男人本是在替咪咪梳着毛,听言手一顿抬了起眼。
“不敢。”
“没有。”
春福和齐盼齐齐应声。
男人却是不为所动,反而让视线轻搭上了齐盼的肩头,再是溜上她的耳垂,最后才肯落进她的眼睛里。
齐盼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对世间极少见的丹凤眼,似是用细笔简单勾勒出的流畅形状,用了墨色画圈,最后又取了钛白点在黑瞳之上。
只是满眼都写着“我很好骗”的疑问。
忽听一道短促细微的声响传来。
咪咪已经迷迷懵懵地睁了眼,扭着滚圆的身子,在男人的膝上蹭了蹭,又发出了一道不满的叫声,黏黏糊糊的,倒是恰到好处的娇娇滴滴。
周围人都不住地屏气敛息了起来。谁都清楚这只白猫是皇帝的心头好。但不会有人知道这只白猫还是齐盼的心头刺。
齐盼不动声色地往床角缩了缩,眼睛死死地盯在猫身上。
“朕的咪咪可是被你们主仆二人吵醒的。”男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该当何罪啊?”
齐盼原以为这只猫只是转了个身,眼下已经重新趴下又睡去了,却没想皇帝话音刚落,就见这猫抬起头,向男人的怀里靠去,再适时地“喵”上一声,尽显委屈。
“求皇上饶命啊!”春福率先反应了过来,连连抢地求饶。
齐盼依样学样,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满心不诚:“臣妾知错,饶命饶命。”
“谁说朕要她的命。”皇帝头也不抬地说着,显然一心只顾着逗弄自己的猫,他轻飘飘地说道,“听郑尤雁说梅海那又缺了人?”
梅海?齐盼一愣。那里正是北朝灵帝的陵墓所在。
北朝统治几百年,皇帝近二十代,却独他一人没葬在开国皇帝选定的皇陵里。
然而更奇的是,那座大废人力才建起的陵墓却是个彻彻底底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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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珍品,不见尸骨,哪怕史书明文有写“庆和十三年,灵帝病卒,葬于梅海”。
但论最出名的还得是他墓室中的壁画。虽不知作画者何人,然其运笔线条却处处能见北朝风骨,形散而神聚,似山不止山。
齐盼曾在网上见过这幅图的,当即保存了下来准备改天好好临摹一番,结果日子一改就改到了遥遥无期。
只听侍立在侧的蒋德才接话道:“梅海这几日大雪,工人不好出工,就耽搁了几日。虽算不上缺,但多些人手也好。”
皇帝点头不应,盯着春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晌,命她伸出了手。
“倒是比你主子要结实多了。”他道。
“婢子愚笨,只会做些粗活。”春福回话。
皇帝听言,满意地给蒋德才递了个颜色。蒋德才会意,随手点了两个人,立时就有人架起春福的胳膊,生生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齐盼一下就慌了神,饶她这个历史不好的人都知道,古往今来,凡是要大兴土木,都要伤民无数。她虽不能确定眼下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但有一分风险就是少一分生机。
“放开她!”齐盼一手抓着床沿,费劲地把大半的身子探出了床,另一只手则伸长了扒起了随从的指头。
但随从显然不为所动,只是神色平淡地朝齐盼一瞥,又把春福往一旁架了架。
“婕妤,您别管我!”春福这回倒是有了泪花,眼圈红得厉害。
原来她哭时是这样的,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只将几粒透亮的珠子沾上眼睫,就算作是落泪了。
齐盼急了。她顾不上自己尚还发虚的身子,掀了被子就直踩上冰透的地面,拖着随从的胳膊不肯撒手:“我叫你们放开!放开!”
“齐婕妤,朕还在这!”
“你到底要对她干什么!”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又齐齐掷地。
话音刚落,屋内刹时寂静,闹着的不闹了,折腾的也不折腾了,所有人都看向了齐盼。
齐盼垂下视线,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把春福带到哪里去?”
“还是我?”皇帝冷哼。
齐盼皱了皱眉,暗自咬牙:“是臣妾......”她打心底不愿以这个称呼开头,遂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不满:“后面的话呢?”
齐盼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臣妾其实是想问,春福还能不能回来?”
”这就得看各人的造化了。”他说着,揉起了咪咪的脑袋,装模作样地安慰起来,“不过爱妃不必紧张,朕不喜欢随随便便地要人性命。”他摆了摆手,“先把人带去郑尤雁那。”
“可——”齐盼还想再争,春福却轻声喊住了她。
她摇摇头:“婕妤能有这份心已经够了。随婢子去吧。”
眼见着人被拖走,齐盼踉跄着想要追过去,却被人给生拦下来。
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木门又重新被人关上。
也许是她太久没见过光亮了,又或许是刚才白茫惨淡的日光也能晃花她的眼,她突然有片刻的失神。
在这间破烂屋子里,似乎每个人的脚上都有一双鞋,或是黑靴,或是金履,只有她自始至终都赤着足在这里站着;而眼前的这扇门开开合合,前前后后有几波人进进出出,只有她一次都没能踏出去过。
“现在该轮到你了。”那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3. 恐不止
齐盼转过身。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皇帝问:“皇上想要臣妾做什么?也去梅海吗?”
皇帝刚动了动嘴,怀里的咪咪也跟着动了动。他松了手,咪咪也顺势跳下了他的膝盖,叼起踏床上的一只鞋就朝齐盼走来。
它的步子很稳。但怎奈这么一具小小的身子却要拖着一只大大的鞋子,它同样也走不快。
眼见着咪咪走近,齐盼还是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起来。一颗心坠向小腹,又弹到喉头,上上下下,不亦乐乎。但苦的却是齐盼。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着,冲咪咪连连摆手:“谢谢谢谢,放那里就好。”
咪咪似是能听懂人话,它抬头看向齐盼时睁着一对溜圆的眼睛,将鞋头往地上一点,歪了脑袋。
齐盼虽见过宠物无数,但这副神情她只在咪咪和那只流浪猫身上见过。小脸大眼的,她读不出讨好或是友好,而是一种慈悲。尤其是咪咪,白毛如披雪,更有了一丝神性。
齐盼道谢:“就放在那吧,谢谢。我自己穿。”
咪咪听言,听话地将鞋子放下,转头又叼来另一只摆在了一侧。
“它倒是喜欢你。”皇帝的话里隐隐透着酸意,好在咪咪又重新跳上他的膝盖,他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把东西给她看。”见几个随从纷纷打开了端来的木盒,他又道:“认得这些吗?”
但齐盼哪会知道,不过是嘴上逞能,回了句:“眼熟。”
“只是眼熟?再仔细瞧瞧。”皇帝朝她看来。
齐盼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走近,认认真真地指认起来:“这是绿松石,这是琉璃瓷……”
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能识货。”
齐盼讪讪笑道:“学过。”
“是吗?”皇帝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将咪咪递到蒋德才手里,自己则揣着手走到齐盼身侧。
因屋内没有生炭,故他没把氅衣脱去。齐盼没敢细瞧,只是略微侧了点目光,停在他肩头的那只飞鹤身上——白线泛起光泽,随着他的动作亮起又暗下,羽翼仿佛真的翩跹起来。
他绕到了齐盼的另一侧,意味不明道:“看来你们齐家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见齐盼不解地扭头看向自己,皇帝没想等他发问,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些可都是你家里人的东西,你当真认不出?齐婕妤,你莫让你亲爹娘寒了心啊。”
齐盼强按住心底惊异,重新看向盒子里的东西,挑出其中一件成色较暗的翡翠镯子,贴到自己的心口,故作哽咽:“这是我娘的东西……”
“这是你姐姐的。”
齐盼心道不好,这下是真的被吓出了几滴泪:“是我在宫里待久了,都记不清你们了……”
“你进宫不过才三月,这忘性可真够大的。”皇帝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后对一众随从挥了挥手,“都先退下。”
“是。”
关门声倒是一如既往地短促干脆。
见他在桌边坐下,将手支起撑着头,齐盼忍不住猜他正是想做出这副漫不经心的闲散姿态才没坐回原先的凳子上的。
但见他嘴角流出了层明晃晃的笑意:“说说吧,要朕怎么治你们一大家子的欺君之罪。”
“欺君?”方才还在暗暗腹诽的齐盼不由心惊,竟不想自己前脚才听春福说起,后脚就被这个“君”找上了门。
“你家中那几位现在可都在大牢里关着呢。”末了,他不忘补充,“别忘了,他们的命全都在你的手里。”说着,他提起桌上的茶壶轻晃了晃又不动声色地将之搁下,重新撑起下巴等着齐盼的回答。
想是为了昨晚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撞柱的事情,齐盼半真半假地说:“我......臣妾确实有病,不过是进宫以后得的了。”
“朕可没说你有病,这是你自己说的。”皇帝蹙了蹙眉,幽幽叹了口气,“想不到朕这好好的皇宫,到了你这竟成了什么蛇窝蝎子窟了。还是说得怪朕关心得不够。”
“多半是水土不服。”齐盼接话,“我的意思是,是臣妾接不住这个福,让大家见笑了。”
良久,她才听皇帝冷笑出声:“民间有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套说辞倒和你父亲的全然一样。”
“我们齐家的家训,要以诚待人。”齐盼心虚地低下眼,但视线刚落到他那双绣有金色暗纹的鞋头上时,只听那人又道:“把头抬起来。”
齐盼无奈依言,认命地看着他站起身,走到自己身前。
但架不住他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实在过于暧昧——齐盼理不出其间到底藏了些什么,却不由想起她小时候外婆常带她去超市里买的散装大米,铲子是能轻易没入的,漏下的米粒自会串成一条细雨,左右她瞧着这个人,自己仿若成了一摊逃无可逃的米。
她还是偏了视线。
“就这么不敢看朕?”他的声音沉沉压下。
“有点。”齐盼承认。
男人似是有些意外:“为何?”
“害怕。”
“朕又不吃你。”
“但你会杀了我全家。和吃没有区别。”
男人失笑:“朕只说了要治罪,可没说要怎么罚。”他说着,将袖子盖在自己的手上,虚抬起齐盼的下巴,“不过朕想再听一遍你们齐家的家训。”
“以诚待人,绝不撒谎。”
“可你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皇帝打断,“他说的是,心诚为处世根本,报君为立身之志。”
齐盼解释:“那应该是他改版了。”
“既如此,朕要你在方才的话上再加上一条。”他一字一顿地说,“永不叛君。”
齐盼犹豫,但又听他缓和了语气:“这样朕只计较你御前失仪这一项,放过你家的其他人。”
“你要怎么计较?”
“罚你到祈年殿去,给那里的主事做一个月的帮工,这样吴地白瓷朕也就不算你的了。”
“什么时候?”
男人笑起来,似是一株明知有绿叶衬托却更要妖艳的罂粟。他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暂定。”
“是吗?”齐盼干笑两声,试探着问:“那你确定不打不杀?”
“自然。”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齐盼说得不假思索:“好,我齐盼绝不背叛你。”
于她而言,能动嘴皮子解决的本就不算是什么需要走心的大事。不过是一场的交易,说了也就说了。尽管她也不明白为何这简单的几个字到头来却能换得她的命。但她知道,只有活着,才能去考虑希望,齐盼才能有期盼。
又听男人低声说道:“春福说你伤了脑子,但朕却不见得你是真的蠢了傻了。”他微微俯下身,“不过郑尤雁那多的是法子,能保你药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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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显然变了神情,一半脸阴着,一半脸亮着;亮着的那半毫无笑意,但阴着的那半却在笑着。
齐盼后背一凉,不再答话。
三天后。
京城没停几天的雪又在夜深时偷偷下了起来,以至早起的宫人刚出了门,又愤愤地折回去,拿了扫雪的苕帚出来。
彼时,天还没亮透,齐盼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吵什么吵!”齐盼翻了个身,虽仍闭着眼,但声音倒是洪亮得让屋外的人听了个真切,不由吓得收回手,看向眼下青黑一脸憔悴的蒋德才。
蒋德才是奉命前来送齐盼去祈年殿的。但祈年殿的那位他也清楚,也是个醒不来的主,遂摆手:“再等一刻钟,一会给齐婕妤收拾时都给我麻利点。”
殊不知才吼完的齐盼已经将头一歪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她将才正梦到和磨人甲方激情对线,现下终于有了能将陈年积怨一股脑算清楚的机会,可不得好好说叨一番。不料她刚要敲下回车键,整个房子却突然震动了起来,伴随着楼底下听不清的哄吵声,刚才还触手可及的键盘眼下被震得弹到了远处。
是地震!齐盼心道不好,但正准备逃跑却一脚蹬开了被子。
这可不就白给了伺机已久的寒风一个机会,只听一道门开的声音,冷风二话不说地立时潜了进来。
齐盼只觉自己是一脚踏空掉进了冰窖里,猛一睁眼,入目的却尽是正被吹扬起的粉色纱帐。
土到极致就是潮……她这两天每每睁眼都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一番。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现代,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床不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是她最常待的地方。
她只能说服着自己喜欢,保不准未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忽听有宫女隔着帘子怯生生地道:“婕妤该起了。”
听着声音,应该和春福差不多年纪。
但一想到春福,齐盼不由心头一紧,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小小的人现在正身处何地,究竟吃不吃得好,穿不穿得暖。怎奈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离了春福,她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虽说这两天她从架子上翻出了几册书,但都是些与书画相关的。尽管其中所讲到的用笔技法倒是极像北朝,但她也不敢断定,也不敢探听——除了那个黑心肠的皇帝外,她能见到的也就只有那三个轮换着来送饭的宫女。每天到点就来,将餐盒一摆,往旁边一站,盯着齐盼将饭吃了,便麻利地将东西收拾好,二话不说提盒就走。期间无论齐盼说什么,她们一律冷着脸,概不回应。
见床上的人动了动,却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小宫女又补了句:“祈年殿的郑先生已经在等着了。”这是蒋公公教她的说辞。
祈年殿!
齐盼一下子坐起身掀开了帘子:“今天就去?”
只听才在门口打完一个哈欠的蒋德才道:“婕妤抓紧着点吧,万岁爷都宽恕您两日了。”
还真是个毒物......齐盼不敢骂出声,却将气愤全数写在了脸上,敢情那人玩得就是要人猝不及防。
“去就去。”
只是她才穿完鞋,抬头之际却见自己正骂着的人在眼前似笑非笑。
“朕可是下了朝亲自来接你的。怎么?爱妃这是昨晚梦见吃炮仗了?”
4. 叹不息
他这回来倒是没带猫。
齐盼安了安心,强行提起嘴角,声音干涩地从唇齿间挤出:“皇上聪明,还真是被我梦到了炮仗,而且是连环炸。”
她说着在梳妆桌前落座,立时就有端着东西进来的宫人帮着她洗漱装扮。
而方才负责叫醒她的宫女此时正在替她梳着头:“婕妤要什么样式的?”
“你会什么样的?”齐盼正照着铜镜中的自己,左转转头,右侧侧脸,似乎和现代的自己长得并无区别。就是额头左侧多了一道深褐色的痂,所幸伤口不大,痂的大小也不大。养了几天也不怎么疼了,就是有些痒。
“什么都会。”小宫女刚替她梳通了头发,“不过婕妤的头发会有些毛躁,可能编发会更适合。”
“那就编发吧。”齐盼开始在几个呈上来的妆奁里挑起了首饰。
她换的是条鹅黄色的衣裙,配上玉饰太雅,搭上银饰太素,但金饰却正正好。
她从其中挑出一根做工最繁杂的金簪放到头上一比,确实甚为相配,尤其是那挂下的一粒铃铛。她不住轻轻抖了抖手腕,但刚响起的清脆声响下一瞬就淹没在男人的话语里。
“祈年殿讲究庄重肃穆,爱妃这是想扮作鸟雀演给仙人看?”
先人?听他这话,祈年殿应是个宗祠?满是灵牌的地方,确实不适合披金戴银了。
齐盼满心不舍地将金簪放回,又重新拣出了一根玉钗。玉钗通体青绿圆润,不失端庄大气之感,这回总没选错。
皇帝又发了话:“把辫子拆了,绾个髻子,把钗子插上就好。”
小宫女抖声应是,只道那帝王目光如是盆热油浇淋在自己手上,两只手颤着将新编好的辫子解了,继而将长发绕在自己手上,绾成一个髻子的模样,再接过齐盼手里的钗子将之固定在其脑后。
“婕……婕妤,发梳好了。”小宫女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齐盼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安抚道:“很好看。”说完,她又在另一只妆奁里挑拣起来。
素则素矣,但双耳空空。她想选出一对相配的玉耳坠戴上。
但皇帝明显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够了。”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按住了妆奁的一侧,却不想此时齐盼的手指正往那处探来,状若抚琴拨弦,偏就撞上了他的指尖。
二人瞬时都收回手。一个不挑首饰了,一个咽了话。
也兴许该说的全让蒋德才说了:“皇上,时候不早了,郑大人已经在等着了。”
“走吧。”皇帝丢下这么一句后就径直朝门外走去。
齐盼见状连忙提裙跟上,但没走出几步,身上这及地衣裳差点就把她绊倒在地上。等她追到门口时,那顶明黄色的轿辇已经成了一颗甚至看不清有无在上下晃动的黄点了。
她懊恼地跺了跺脚,不禁想何不干脆就此回屋睡个回笼觉去。可她自是不敢。
恰逢有小宫女追了出来,正是刚才替自己梳发的。
她认得这个声音,像是刚冒出头的春笋,笋尖嫩嫩的,它也细细的。
“婕妤,婢子再帮您重新绾遍发吧。”小宫女道,“祈年殿不比其他地方,您如此散着头发,可能有些不妥。”
齐盼伸手摸了摸后脑,确实有几缕头发掉了下来,于是依言,蹲了些身子:“这样行吗?”
“听您的。”主子说话,小宫女又怎敢不顺着。可惜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碍于眼下齐盼并没比她低上不少,只好将两手肘高高吊起才好施展开动作。
齐盼打听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婕妤,已经辰时二刻了。“
齐盼轻“哦”了声,纠结一番措辞后还是不死心地问:“那是什么朝代了啊?”
小宫女正好替她理好了头发:“北朝,庆和十一年。”她说着,绕到齐盼跟前,神情不忍,“婕妤这伤,还是得仔细养着点。”
“怎么都知道了?”齐盼嘀咕道。
小宫女听言,反捯宽慰起来:“这皇宫大归大,但人就这么点人。哪宫娘娘出点什么事,大家伙很快就知道了。再者,皇上的脾气……”她叹了口气,复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不丢人的。”
齐盼却不见得。毕竟这撞坏脑袋的大事,兴许他们几百年都碰不到一桩。
可庆和……齐盼心惊,那灵帝的年号可不就是庆和!
她忙追问,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皇……你叫什么名?”
小宫女听罢,恭顺地福了福身:“婢子名唤冬露。”
齐盼点头表示应下,抬头瞥了眼不远处的几重宫墙层层错开,她问道:“那你知道祈年殿该怎么走吗?”
“知道。”冬露反应过来,“婢子……婢子这就带路。”
宫道上。
皇帝正将手撑在轿沿闭眼假寐。他整个人都困乏得很,奈何轿辇晃得厉害,他仿若置身于泛泛波涛之上,让他不住觉得有些许恶心。
兴许是昨日受了凉,临睡前他又发了病,胸口疼得厉害,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等请了御医来给他扎了针,他才勉强睡过去。约莫只睡了一个时辰,又被蒋德才催促着起身。
所幸熬过了这两天,就是各大官员的休沐日,届时他也就不用跟着早起上朝了。
他按着发胀的太阳穴,哑然开口:“人呢?”他倒是自始都没听到那人的脚步声。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的步子会比常人来得更乱些,像是从天而降的碎石,每一下都掷地有声,又让人防不胜防。
蒋德才愣了愣,随即张望了圈四周,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道:“齐婕妤她......没跟上来。”
男人猛地睁眼:“没跟上来?”
蒋德才又朝身后看了看,确定地点了点头:“一丝影儿都没见着。”
男人的嘴角抽了抽,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无奈拿手支住头,摆了摆另一只手。
蒋德才会意,忙吩咐抬轿的几人道:“回思过斋。”
不想几个抬轿的刚调转了方向,却同从转角处突然出现的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齐盼忙带着冬露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但脚下不稳的几人却让轿辇震了又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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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一声闷哼,只见一只手陡然垂了下来。
齐盼紧抿住唇忍着笑,直到看着那手重新搭上轿沿,才乖巧地喊了声:“皇上好。”
只是明耳人都听得出这话里的幸灾乐祸之意。
皇帝眼下倒是清醒过来。他叫人落下轿辇,又命蒋德才替他撩起眼前正挡着他视线的纱幔。
不发一言,只用手示意。不过他的手确实生得好,细长白净,动作看着散漫,但也利落有力——竟是天生能跳神仙舞的手,便是随意捏出几个姿势,都能同佛寺中的壁画有异曲同工之美感。这真人的手终归和画上的不同。若是可以,齐盼定要将他抓来,细心替他摆出一道“兰花式”,好好地在纸上描上一番。
她正这么想着,只听那人道:“好笑吗?”
齐盼抬眼,却见男人正似笑非笑着,她安了安心,摇了摇头:“不好笑。”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放下她仍翘起的唇角,就听男人道:“上来吧。”
她一愣:“上哪?”
“难道你想走着去?”齐盼这才注意到皇帝将才给她腾出的位置,猫身上了轿辇,连连道谢。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探出脑袋喊道:“冬露,你跟着我吧。”
冬露听言看向了蒋德才。她不过是宫中品阶最低的宫女,这类事她不敢贸然应下。
“既然齐婕妤都发话了,你跟着吧。”
冬露的眼中一亮,忙冲蒋德才福身:“诶。谢蒋公公。”似是得了恩赐,她对着齐盼的方向也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婢子定对婕妤绝无二心。”她没读过书,因而也说不出多少表忠心的好话,幸好她在这宫中还留有一颗真心。
坐轿辇的滋味并不舒坦,两脚落不到实处,人却悬在空半空。齐盼只敢将双手把紧了扶栏,暗暗祈祷着能快些到地方。
皇帝则坐姿闲懒,一手支头,一手搭在膝上。他打量了齐盼半天,还是将话说出了口:“爱妃这怕的东西似乎有些多了。”
齐盼更是不敢往下看,只好慢慢同侧过身子看向他。
“无非就一样。”她竖起一根手指道。
“哪样?”
下一瞬“怕死”二字便从齐盼嘴里蹦了出来,像是飘出了一片飞羽,无足轻重地落上男人的心头。
他噤了声,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压去。他不再同齐盼言语,只是兀自侧过了头。
眼前是时而会因凉风拂动的帘幔,虽能透进冷意,但透不进宫墙的深红、瓦砖的灰黑,连挂着的宫灯都只能轻轻晃着暗色的影。
想是轿辇中过于寂静,他终于开了口。
“你也怕死吗?”
谁能不怕呢......但齐盼没有接话。
眼前男人身上的朝服厚重,俨然是将他的身子生生拖住了。她不由想着,若是除去了这身衣服,他应当是能翩翩然地飘出这顶轿辇,甚至飘出这座皇宫,飘向任何挂不住风的地方。
“已经庆和十一年了......”他叹道,“竟还差两年。”
庆和十三年,灵帝病卒,葬于梅海......
5. 忧人安
轿辇在石阶前稳稳地停下。
皇帝率先躬身下了轿,齐盼则紧随其后。
“都在这候着。”皇帝吩咐完一众宫人后,便自顾自地转身登上台阶。
齐盼见状忙冲冬露挥了挥手,继而也提裙跟了上去。
见他走一步,她就随之走一步;假如看他的步子慢下来了,她也会跟着慢下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叫齐盼控制得刚刚好,不多不少地恰好差了三级。
为讨个吉利,祈年殿建在九十九级石阶之上。而眼下他们才爬了不过半数。
齐盼的步子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没走出几步,她都得看看头顶看似近在咫尺又似乎远隔千里的殿宇。也不知是她第几次抬头,她终于看清了檐角雕着的东西了。
那是一对飞鸟,一只已经展开了双翅,一只正踮起了脚。
“在看什么?”忽听皇帝问道。
“看鸟。”
皇帝早她几步先登上了顶,眼下仍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站在殿门口,将手背到了身后,仿若是不知累一般,他问:“哪有鸟?”
齐盼扬手一指:“就在那。”
皇帝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由失笑。他倒是从没注意过这些。只见那两只鸟肚腹圆鼓,皆昂着首,一只已经舒展开了翅膀,一只则是将身子朝前倾去,仿佛下一瞬它们就能齐齐飞出这处经年不变的半空。但它们却是被禁锢在了那,只有风会变,雨会来——倒是应了九十九级的“经久不衰”“天长地久”。
但若真能“天长地久”,他自是情愿拖着这副身子来爬上千遍万遍,将愿想藏进步子里,每一步都不马虎,步履铮铮,作那告上天门的闻鼓,好让诸仙诸神都知道了。
可他嘴上却说:“你倒是有闲心。”
齐盼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这才不叫闲心,这叫苦中作乐的决心。”
皇帝蹙眉:“难道朕让你这般苦?”
好在话音刚落,祈年殿的大门便被人打开了。
齐盼暗喜,毕竟有时编造回答也是门学问,就算信口胡说也要有理有据。
只见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他约莫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虽不算太高,但长相清秀,只是一开口那有如沙土质地般粗粝的声音却是真真切切地惊到了齐盼。
“国师大人已经准备好了,皇上婕妤请跟我来。”他说着,往一旁迈过一步,稍稍弯腰之际,又做出了“请”的手势,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丝毫不见少年人常有的浮躁气,反而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
大抵是熏香的缘故。
祈年殿用的香和别处不同,似檀香又不全是檀香,隐隐地应是多了一味果香。
那少年停下脚步,欠身道:“国师嘱咐,烦请二位自行过了这道帘,旁人不好陪同。”
皇帝点头,摆手示意少年下去,继而看向齐盼。
他已将帘子掀起,只等着那人通行。可齐盼显然没有会意。她径直上前用手背将白纱一弹,任那半截帘子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坠成原样,轻轻悠悠地晃着。
皇帝见状也不恼,只觉好笑。他跟在齐盼身后,佯装生气地喊住她:“弃朕而去,该当何罪?”
齐盼忙不迭地转身,却见那人正笑着,抿唇退回到他身侧,想了想还是往后退了半步,讪讪道:“这样不就退回来了吗?”
男人看着只觉别扭,遂叫她站到自己身旁来:“仙人都在,朕不想叫他们误会朕苛责于你。”
表面功夫……齐盼正想骂着,只听在几道帘子后幽幽地飘出了一道男声。
“听说万岁爷昨夜又犯了病?”
似是早就料到齐盼会向自己求证一般,男人在等她看来时就摇了头。
齐盼不好再追问,只得在一旁观察起四周。
殿内的布置以浅色为底,再铺以鲜亮颜色,诸如大红大蓝、大青大紫,有如一路蔓延至大殿深处的红色地毯,还有那些摆在道路两侧的花色瓷器。
这和齐盼印象中的宗祠不甚相同。甚至丝毫不沾男人口中“庄严肃穆”的任何一字。反而是大俗与大雅毫不相融的典范。
没想余光里纱帘的末端竟突然划开了圈。
齐盼不由心头一颤。莫不是这殿里真住了能读心的先人?毕竟连穿越这种事都能莫名其妙地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谁想她正兀自心惊时一个脑袋自两片白纱之间钻了出来。
原是来人走路无声。
而他开口就尽是怨怼之意:“不理我?”
好在还是个人。齐盼正准备松口气,却道那人语气乍一听是不满,实则却也不见半分质问。
她不自觉地任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起来:只见一个抿唇垂眼,一个眼里尽是探究。然而下一瞬这二人就齐齐地朝她看来。她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只得将眼珠一转,继而慢慢地上下左右地绕了一圈,清了清嗓子:“这里有点火热。”
“爱妃最好别是青天白日里睁眼说瞎话。”皇帝说着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毛领大氅,装模作样地“嘶”了一声,“可朕怎么觉得这一进来就浑身冻得慌,可是国师又吝啬起炭火了?”
“谁让那炭火烧起来热得慌。”陌生男人将帘子朝两侧一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夸张地叹道,“看来还得是你给的东西好啊。”
原就是齐盼用于维持得体的笑容眼下又重新支离破碎起来。都说古人含蓄,她可不见得这国师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意思在。震惊之后,现在就只剩了害怕——这里可真是太奇怪了,一个阴着坏的皇帝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明着坏的国师,两人加在一块就是前有猛虎后有狼,明里暗里都是坏。
偏偏这国师还朝她看了过来。“你就是齐婕妤吧。”
齐盼摸不准眼前之人姓甚名谁,即便是点明了要她去见郑尤雁,但她实在无法将面前之人同那名字联系到一块,只能模棱两可地硬着头皮回了句:“大人好。”
皇帝在旁道:“想不到三日不见,爱妃竟都学会自己问好了。朕记得你前几日还得亏让人提醒了,否则一顿板子免不了。”
难道还得谢谢你?齐盼没好气地将头撇向一边。
只听国师道:“万岁爷大度。知道婕妤伤了头,很多事都在所难免。”
皇帝则看向齐盼:“他就是朕要你见的人。”
“你?”齐盼重新打量起眼前之人。单从长相上论,他确有清风明月的高雅之姿,五官虽算不上多精致,但搭在一起却意外地恰到好处。如果说皇帝的长相是精细描摹出的工笔画,且不吝于施以重彩,那他的长相即是重写意的水墨画,几分留白就配以几分着墨,余下的就交由观者遐想了。
然而他水红色交领长衫外再罩一件天青色大袖袍,腰间挂满了会随着他的动作叮铃作响的金饰,但头发却半扎起,只在髻子里斜插了一根毫不显眼的木簪。头上素雅,身上繁重,这“头归头,身子归身子”的打扮实在不能让齐盼违心地夸出一句好。
郑尤雁不解:“我怎么了?”
“你能治病?”齐盼尤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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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
郑尤雁也同样尤为怀疑地看向皇帝,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能治病?”
皇帝则蹙眉:“朕何时说你能治病?”他看向齐盼,突然展眉一笑,“朕只说了能保你药到病除,可没说他会给你医病。”说完他便迈步朝前走去,身形渐渐地隐没在了晃动的白纱之后。
齐盼终是气不过地跺脚:“我看他才有病。”
郑尤雁抿唇点头,以示认同:“他确实有病。”但随之神情暗淡下来,低声感慨,“如果只是简单的有病就好了。”正说着,他忽然觉出话里的异样,扭过头却见齐盼正惊异地看着自己。
“你......你听得懂有病?”齐盼结巴起来,“那他不会也能听懂吧?”
“他应该......听不到吧。”
二人心照不宣地转过头,同朝大殿深处走去了。
待两人走过最后一道帘子时,皇帝正背对着他们,一手支起,撑着头,难得的一声不吭。
齐盼小声道:“他睡着了?”
郑尤雁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即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但还没迈出一步就被齐盼一把拽住。他不解地抬了抬被人抓紧的袖子。
齐盼指了指他腰上挂着的那些金坠子、金穗子,遂示意他靠后,由她来负责勘查。
只见她用两指捏起裙摆,伸出一只脚,待瞅准了落脚的地方,才敢让足尖轻点在地毯上,一步一顿,走得分外仔细。
眼下只差再过一道弯了。齐盼索性停下脚步,做出一副只是路过的样子,回头朝皇帝探去。见那人正闭着眼睛,她方松下一口气,却听那人开了口:“二位可真让朕好等,等得朕都困乏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齐盼一脸讪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齐婕妤这是想做甚啊?”
齐盼的嘴角如同是被人强行牵起的一般,她几次欲放下又被生抬起来,好在余光瞥到了不远处搭在椅背上的毯子:“你刚刚不是说冷吗?我怕您着凉,想着替你盖点东西。”
郑尤雁走上前来:“可不是?你这日理万机的,刚刚难得打个盹可把我们给心疼坏了。特别是齐婕妤,不过是拿个毯子的功夫,都生怕把你吵醒了。”
齐盼不由瞪大了眼睛,竟不承想这世界上还能有人能把瞎话说得如此真假难辨,“是”一半,“非”一半,连她都差点信了。
不过这话对皇帝来说倒尤为受用,他遂解了身上氅衣,让齐盼将毯子取来:“既如此,朕也不好弗了爱妃心意。”
齐盼依言替他披上毯子,却听他在耳边冷声道:“真当朕好糊弄?”
此话一出,吓得齐盼忙顿下手上动作。她不敢抬眼,只能嘴上说着“不敢”。
皇帝冷哼,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道,如同是嚼着刀子般:“朕今日能百般饶过你,改日也能随便找个错处把你给杀了。爱妃且自己看着办吧。”
彼时,齐盼正给他理着领口的毯子,谁知听言手一抖指甲竟刮到了他的脖子。只听皇帝冷不丁地“嘶”了一声,再思及他才说过的话,齐盼险些就要一腿软,径直跪倒在地。
原来这就是一代王朝、一座皇宫,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时代,更不是普通的几百几千座屋子——齐盼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直至那人将他冰凉的手盖了上来,轻轻将她的手拂开了去,她知道自己这算是又侥幸逃过了一劫。
她赶忙退到一边,低头沉默不言。
皇帝自是不察她的这番变化,转而看向郑尤雁道:“朕今日来,为的是问齐王此战平安与否。”
6. 惊又喜
郑尤雁倒是神色如常,甩着袖子走向大殿正中摆着稀奇玩意儿的桌子旁,活脱一只花蝴蝶,最终停在了一把转经轮上。
他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起来。只见他将一手竖在胸前,比出一个于齐盼而言常见的手势:拇指轻压住中指圈成了一个圆,无名指自然曲起,其余两指则是伸直了。
忽地,他猛地一展臂,转经轮经他一甩,底下的七彩飘带便神气地抖了几抖。
他绕着大殿跑了起来,丁零当啷的,瞬间响做一团,偏皇帝还看得仔细,齐盼只好硬着头皮在一旁跟着看下去。
但谁承想这一看却不得了。若说郑尤雁此刻念的是经文,那这经文落在齐盼耳中未免也太熟悉了点。
竟是变了调的字母歌。
一曲终了,郑尤雁恰好绕着大殿荡了一圈。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他一跺脚,以此算作鼓点,目光一凛,遂将动作的劲道拉足了。
然而殿内鸦雀无声,他只顾端着架势也一动不动。如此约莫过了几秒,他才将转经轮一收,朝两人走了过来。
皇帝这下却不急着问结果了,他抬眼看向齐盼,问:“国师方才那一套你看着如何?”
“我看着......”齐盼斟酌起措辞,思索再三,她还是决心只说句模糊不清的“很好”。
可皇帝似是偏要刨根问底般,他追问道:“如何好?”
“大受震撼。”齐盼说完还重重地点了点头,以表确定。
“是吗?”他意味不明地说。
经由他这么看着,齐盼险些就要缴械投降,可转念一想,她也没在说谎,他乡遇故知又怎么不算是一件奇事;要追究,也得怪这人没继续问下去。是以她赤裸裸地与之相视,丝毫不察那未经她藏起的聪敏劲已经被那人看在了眼底。
好一个不知遮掩。皇帝竟意外地不觉恼怒。他忽地也玩心大起,只等着眼前之人显露出同他一战到底的决心,届时他便适时地将视线一挪,好叫她扑一个空。
谁知他如此正想着,齐盼却率先低了眼,以致他的目光叫那人连颤几颤的睫毛拍散了大半。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讪讪地看向别处,清了清嗓子。
“你这里确实有些热了。”
郑尤雁撇撇嘴,但还是好心提醒:“挪个煤还要花上半天功夫咧。我看您还是先把正事说了才好。不然我一会几岔了,还得劳烦您再看一遍。”
“就你话多。”皇帝不动声色地支起胳膊,拿手挡着靠近齐盼的那半侧脸,道:“况且嘴在你身上,自己说便是,何必劳烦朕多此一举。”
得了这话,郑尤雁也难得正色起来,重重一叹。
齐盼见状也不住屏息凝神了起来,但只见他的一张嘴一开一闭,终只吐出了一个字:“玄。”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问:“凶多少,吉又多少?”
郑尤雁不敢马虎。他掐指算了算,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只能说就算胜,其中也必定凶险。至于具体到各占几成,这我就不好说了。”
“那依你看,有超三成吗?”皇帝听罢,却还是追问。
齐盼不禁皱眉侧头看去,一脸的嫌弃之色险些就让郑尤雁没能憋住笑。无法,郑尤雁只好故作凝重地抿紧嘴唇,冲那人点了头。
见得了肯定的答复,皇帝也不再对此多作纠结,便又从袖子中掏出了一本折子。
“你看看。”
他看向的是齐盼。
“我?”
可男人原可以只用点头表示,却偏偏要开口说话,甚至还挑起了眉头,笑意分明。
“不然?”
若不是想到他那几句威胁,齐盼本想一把抽过这薄薄的小册子,可现在只能应上一声“好”,将之轻拿起,再装□□惜地替它拂了拂表面的灰尘。尽管早在她之前,应该就有人已经用袖子替它擦了个遍体干净了。
思及此,她的脸上倒显出了几分松快的意味,嘴边的梨涡也不再像是刻意挤出的褶子了,仿佛真的能藏进落下的片叶花瓣,继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收拢了边角的春色。
再过两个月,确实也该入春了。可惜他生于立春的前一天,天还冷着的时候。
齐盼依言翻开了册子。她粗略地大致一扫,终于放下了心来。幸好这个朝代的字是她曾学过的,这样也就省得在那人面前不得不文盲冒充文曲星了。
她仔细看了起来。
“张先宰?”有些熟悉,她继续往下读去,“无故休妻,私德有亏……”
“这是你父亲昨日递呈上来的。”皇帝说着感慨起来,“朕竟想不到你们齐家人是一脉相承的能屈能伸啊。前脚才将你们一家人从牢里放出去,后脚齐修远就给朕递了这么个投诚状上来。你说朕是理还是不理?”
齐盼犯为难时总喜欢左顾右盼,让一对眼珠滴溜地从这头滚至那头。
张先宰……《忆七月初七夜登会安楼记》张先宰……庆和十一年七月初七,余居江南,而绘妙住江北…….齐盼下意识地往下背了下去,不想才背完一句,却忽地心下一惊。
又是庆和十一年。
饶是她今早向冬露问起这个朝代,她也一直不敢确定冬露口中的北朝便是她认识的北朝。就算用的是同一个年号,也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但是现在,如若张先宰正是北朝庆和年间的张先宰,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只能是北朝庆和年间的北朝皇帝。那个历史上出了名的短命暴君,害得她高考失利的北朝灵帝——万璲。
好在张先宰留下诗文许多,光齐盼从小到大背过的就不下五首。
“难道他就是那个‘北关北风吹不过,南岭南乡难“的张太昌?”据说张先宰早年就是凭借这一首《南北歌》获得当地中正官之举荐的。
中正官是朝廷每年私派下去在各地搜罗人才之官员。他们往往官职不显,外调各地只说是例行巡查。但这些都是说给百姓们听的,而那些贵人们早在他们到任前就备好了钱财银两,只等着来人笑纳。
于是,穷人们仍苦守着空空四壁,等把自己的希望熬空了就熬下一代的。而那些富人贵人们却更加不吝招摇,摇摇摆摆的,左右四周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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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靠山,他们摔不倒。
可偏偏到了张先宰这一年,一首经他信笔写下的《南北歌》传至京城,一朝就成了万璲钦点要召进京的人。
这么说来,万璲于他还有知遇之恩。从此破落张家在当地也算是熬出了头。
只听皇帝道:“你既知如此,那你说齐修远此举是不是想让朕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三十六计,好话说不尽才是上计。
齐盼借着清嗓子的功夫暗暗酝酿了一番说辞。
她忽地提声:“回皇上——”每个字都如同一拖到底的弦音在万璲的心上慢慢地磨过,他竟是没有心思再去追究她到底说了什么。
“齐修远,也就是我的父亲,此举是不是让您自己打自己的脸呢?”齐盼一顿,奈何她仍旧没想到下文,复又将话绕了回去,“您要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打脸呢,就得让臣妾先解释一下什么是真的打脸。所谓真的打脸呢?就是脸在这,而手在这……”这回她倒是脱口而出了“臣妾”二字。
无外乎其他,只因字多。
她将手贴到自己的脸上:“这样疼了,才叫打脸。不疼,就不叫打脸了。至于为什么会疼呢?因为力大了……”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在一旁的郑尤雁终于是听不下去了。兴许是错觉,他似乎从万璲的脸上读出了一分如痴如醉,也不知是被绕昏头了,还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落陷进去了。
郑尤雁上前一步,拱手道:“臣有一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万璲终于回过神来,像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也不禁微微红了脸。
怕是有些下面子了。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只不过那腰杆是挺起来了,但毯子却又悄悄地滑下了一角,在椅子上默默地团起了一圈皱褶。
郑尤雁道:“不若让那张先宰去到曲州任知州。”
“你的意思是要朕来一招明贬平迁?”
“如此,既能领了齐大人的情,还能拢了张大人的心。”郑尤雁解释得头头是道。
如此,便能两全。
此乃中庸生存之道,既能承两头之好,又能应双方之求,再取一折中,事情也就被顺理成章地揭过了。
国师到底是国师,这处世为人就是要高出自己许多。齐盼暗暗佩服,不由偷偷记下了此法其中之秘要。
殊不知,此法的奥妙正在于几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讲山不是山,说水不是水。
“朕记得,曲州近梅海。”
“是。”
万璲在思索时总喜欢用几根手指轮着叩击桌面,最终他食指敲定:“朕便听你的。”
“皇上圣明——”就当是在变相地夸自己,郑尤雁在心底如是安慰着,是以出口的话更显出其忠贞与诚心。
“此外还有一事。”万璲说着看向齐盼,“事关婕妤安危,你可得十分万分地上心了。”
齐盼不觉后背一凉,只道面前之人笑得有些过于故作好看了——像是刻意在女人胭脂里滚过一圈的俏艳花儿,怎么看都带着别有深意的诡丽。
7. 涩中苦
郑尤雁虽不知男人葫芦里在卖着什么药,但总归还是先应下了再说。
“你可知一个词?”万璲问起齐盼。
“不知。”
万璲没想自己出于习惯的停顿,反让齐盼钻了空子,他无奈道:“但朕都还没说完呢。”
“那还真是对不起,您继续。”
万璲难得地没有追究:“你可知,‘不打自招’?”
齐盼一愣:“什么?”
“其实朕那日就同你说过,你身上有病,是你自己说的。”
齐盼惊住:“我......那你之后的那些话?”齐盼一时间又忘了尊卑礼仪,竟直接对万璲质问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万璲却是一脸得逞的表情。
他很得意:“编的。”
“那我的家人呢?”
“早就放了。朕本来也没想对他们下手。”倒不是他不想,而是的确不敢;即便他贵为皇帝,但生杀之事于他而言还是太重了些。他担不起,只不过面上总不好承认。
只听他又道:“‘改版’——那日你是这么说的?”
“是。”齐盼直盯着面前之人,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万璲却看向郑尤雁:“朕似乎听你也说过。”
“是。”郑尤雁认下得极快。
万璲复又朝齐盼看来,向着郑尤雁的方向挑了挑下巴:“多亏有他,不然你齐家的欺君之罪还能再加上一等。”
听万璲再度顿下,约莫数了两个数,齐盼便装模作样地对着郑尤雁行礼道谢:“谢谢国师大人。”
而郑尤雁见状也颇显郑重地对其还礼,大袖垂下挡着腰间配饰,显得飘出的叮呤之声更像是仙人降世之音。“不谢不谢。”
整座大殿里尽是他们一来一回的客套话,一个才说完,一个又讲起。
“太客气了。”
“不用客气。”
二人其乐融融,反让一旁的万璲插不进话,无奈,他只好不悦地叩了几下桌子。
“何事?”郑尤雁似是才记起他般。
万璲强抬起两侧唇角:“朕还没说完。”说着,他又顿下了。
郑尤雁同齐盼对视一眼,他上前几步,话里竟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万璲爷,要我说你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得改。毕竟这话不是等我们请出来的,而是要你自己说出来的。”
见万璲面上有些挂不住,齐盼忙打起圆场:“皇上天龙之姿。”这话还是她在春福那偷学来的,“您的话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架子,让我们请多少遍都不为过。”
“怎的?你现在又能说会道起来了?方才也不知是谁一脸死样,好像真把朕当成了老虎。”他话里竟带了些埋怨。
“不是老虎,是天龙。”
万璲的眼珠就如同一对圆润的褐色珠子,朝旁一拨,又神气地弹了回来,他微微眯眼,故作探究:“齐家怎么也算是书香门第,但听爱妃之言似乎只会这一个词?”
齐盼当即敛了笑。不爱听就别听,她暗道。
但在万璲看来,她这显然是对齐家尤为在意。
“一月后的开岁宴,东羌届时也会派使臣过来。等朕的生辰宴过了再走。”见齐盼又低了头,他也不点名,而是用力地咳了几声,等着她看向自己,“到时你也得来。而且绝不许出认错一点差错,否则你全家.....”
敢情他是威胁上瘾了。左一个你齐家,右一个你全家;一次算是威胁,两次算是要挟,三次就是耍赖,像个孩童一般。
齐盼虽恼,但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足了:“遵命。”
“当朕同你儿戏?”万璲收了笑,面无表情的样子叫齐盼不由心头一紧。
她细声道:“没......没有。”
“因有使臣来朝,这开岁宴还得由你哥哥跟着操办。到时候可莫要你哥哥办事办漂亮了,让你这个妹妹拖了后腿。”听似好言提醒,但那张脸却全然看不出好意。
齐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的荒谬。不是他威胁上瘾,而是自己太掉以轻心,又或是这人足以蛊惑人心——只因他神色平常的样子太像一只倦懒的猫了,更别提当他不经意笑起来时,本就上挑的眼尾还拖出了一条淡淡的纹路,像是经由人手仔细勾勒出来的。
而现在,像是凤鸟没了凤羽,锦鲤没了锦鳞,只剩苍白空洞的皮肉骨架,只会让人生出骇然出逃之意。
郑尤雁显然也被吓住,看万璲的目光瞥到自己,忙不迭地恭敬唤道:“皇......皇上。”
“朕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教会她。否则,你也跟着遭殃。”也不知是不是齐盼的错觉,似乎他在一本正经时说话总能一气呵成,但现在的她显然不能擅自猜度。“齐盼。”那人又将话头对准了她,这次是连名带姓地唤了出来,“你现在可一人身牵数十人的性命啊。”
“我......臣妾......臣妾尽力。”
“朕不管你身上的病,也不管你到底是谁,朕只要你别在他国面前掉我国的脸,明白了吗?”
从前看电视剧时她只觉是里面的人演得过分夸张了,但现在换到自己身上,她甚至恨不能再补上一句“天打五雷轰”的誓言。
彼时她双腿发软,嗓子发涩,出口的话像是被夺了生气般,短短两字,她却一字一顿,说得极其用力且认真,好让那人看到自己的虔诚。
“明白。”
“还有你。”万璲无需特地转身,郑尤雁已经躬身,短促有力地答道:“明白。”
见此,万璲终于神色一松。他深呼出一口气,从座上站了起来:“兹事体大,朕也不会懈怠。”
经此一遭,那两人哪敢再出声。好在只此一顿,万璲又道:“齐婕妤日后就搬到撷芳宫吧,每日按时来此即可。”
不等齐盼回应,他便将目光斜斜地收了回去。
像是来时一般,他瘦长的身影又重新没入了那道道白纱之后,似是决绝地投身入海,良久,连晃动的纱帘也没了动静。
可怜齐盼盯着前方久了,连眼睛都被晃花了。她用力地一眨眼,小心出声:“他应该不会再冒出来了吧。”
“应该不会吧。”郑尤雁也尤为谨慎,忽地只听他一声大呵,吓得齐盼连忙跳出几步。
“你干嘛?”齐盼仍然压低了声。
郑尤雁不好意思地僵笑着示意齐盼冷静:“这不是要试探他在不在吗?”
“那他是在还是不在?”
“大概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一个揉起了挺得酸痛的腰,一个揉起了站得酸软的膝盖,两个都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a开头的单词。”
“abandon。”齐盼面露哀怨地看向身旁的人,“我也想abandon啊,可是他不允许我啊。这下,是真的,臣妾做不到了。”
郑尤雁深深叹出一口气:“关于abandon这个事,我已经想了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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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
齐盼惊道:“你来这都这么久了。”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我呢,是个师范生,虽然教语文,但历史也挺好。于是——”他话锋一转,“你知道我是靠什么住进这里的吗?”
“未卜先知?”
“聪明。”郑尤雁打了个响指,“你啊好歹开局是个妃子,但我开局是个乞丐啊,穿的破破烂烂,身上还都是泥巴。我就想啊,我来都来了,总要混出点名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闯皇城去了。”
饶是过去了这么久,但当他再回忆起那段经历时,就连他本人都觉得自己当初的勇猛简直“惊世骇俗”。
他记得来此的前一晚自己正在办公室埋头补教案,忽然一阵困意来袭,再睁眼他就穿越到了一个小孩的身上。
时逢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庆和。
“你说我这三无游民能参加科举嘛。刚好半年后洹河会发洪水。我就装成先知,说有大事要报。”
“他们能信你一个小孩的话?”齐盼将信将疑。
“那当然。”郑尤雁大咧咧地指了指万璲离去的方向,“难道那个时候他就不是个小孩了?”
齐盼倒吸一口凉气:“那他这么久都没看出来你一直是在装神弄鬼?你那个经文念的,我差点就要笑了。结果转头一看他,也太认真了。你别到时候玩脱了,害我连坐。”
郑尤雁示意她放宽心:“这个嘛......五年前我和他喝酒的时候,一喝醉,结果全都招了。不过他听进去多少我也不知道,他酒量比我还差,我说了半天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不过后来,他好像确实和我更要好了。给我盖了这屋子,还封了官。”
齐盼惊诧:“你就不怕他?”
郑尤雁摇摇头:“你别把他太当神了。他啊,只是个人。”
“可他会杀你啊。”
郑尤雁目光坚定,语气肯定:“他不敢的。而且——”郑尤雁垂下视线,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什么?”齐盼没有听清,只道郑尤雁就如同一只耷拉下羽翼的飞鸟,他低着头,像是在地上找着什么。但再细看,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茫茫然的,已经失了神。
郑尤雁看向齐盼:“万璲他,还剩两年。”他是真的把这人世间的皇当成了朋友,“等过了开岁宴,就是庆和十二年了。等过了生辰宴,他就二十二岁了。”
再过一年,日子也就到了庆和十三年。那一年,万璲就二十三岁了。
“那梅海的陵墓......”
郑尤雁点头:“是他自己选的。群臣压着他,他只能在这种事上自己做主了。”
齐盼不以为然,忿忿道:“可那天他当着我的面叫人把春福给带走了。春福才那么小,我们在她这个年纪还在上学呢。可万璲就这么随口一说,春福就被他打发着去修自己的陵墓了。”
郑尤雁卖起关子:“你以为他真让春福去做苦力了?”
“不然他能让春福去做什么?”齐盼瞪着一对眼睛看向别处,正巧落在万璲将才做过的位子上。
“去做总管。”
见齐盼不信,郑尤雁解释道:“修陵墓的都是些死囚,没规没矩的。春福过去,就是代表宫里人去监工的。”
“那他那天说的什么‘梅海缺人’的话也是现编的?”
郑尤雁耸了耸肩:“估计是想亲自来验一验人选。但有一说一,这件事你们齐家确实是骗人了。”
8.盼长命
齐盼反应过来:“所以他说的欺君之罪指的是这个?但这种事能怎么骗人啊。”
郑尤雁一脸的高深:“女扮男装。”
齐盼越发不解。
郑尤雁道:“但真要说起来,这总管位子还是春福自己应聘上的。”
“应聘?”
郑尤雁点头:“万璲担心修陵墓的工人多了不好管,就叫我在宫人里挑出一个来做主管。春福机灵,而且年轻又稳重。我想把她留下来。结果一查,竟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怎么了?又没说不要小姑娘。”齐盼立时不服。
不想这郑尤雁才一开口,就拍手笑了起来:“绝了。”笑得那叫一个肆意张扬,毫无顾忌。
齐盼向旁缩了缩,只道这人应是是身体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应该是脑子。她忽然计上心头,冲着帘子的方向大喊一声“万璲”。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再看那郑尤雁头也不歪了,腿也不倒了,整个人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神情镇定自若地恭候着。
这回换齐盼笑起来:“他真叫万璲啊,我还以为我记错了。”
原来是齐盼有意捉弄。郑尤雁当即松了口气,重新坐到地上:“不然我叫他万璲爷是在叫什么?”
“大不敬。”齐盼明面上虽故作警告,但心底里已经下了决心,下次她也要这般叫人,否则一口一个“皇上”可太难以启齿了。
不过她仍是好奇便追问道:“你刚刚到底在笑什么?”
“谁叫你说的话和咱们万璲爷说的是一样的。”郑尤雁不知自己为何一想起这两人如出一辙的样子,嘴角瞬间就能生起上扬的冲动,大概是他们都将那眉毛一蹙,只不过一个懒散到眼都舍不得抬一下,一个冒进到恨不能将眼睛都瞪出来罢了。
但齐盼可不想和那人扯上关系:“不就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嘛。”
郑尤雁听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齐盼好久,这才满是不舍地将那好不容易展平的嘴唇向两头压下,待一张嘴重新变成原本正常的形状后,他继续道:“可她在报名册上填的是青山,还说自己是个男人。我们一查竟是你宫里贴身服侍你的。从小陪到大的情分,她能轻易舍下你?这一想,多半和你家脱不了干系了。”
齐盼若有所思:“你说我家有没有可能是想借监工皇陵一事来立功,好来日功过相抵?”齐盼说着,向郑尤雁招了招手,轻声说,“齐盼有病。齐家没和万璲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欺君是要追究我有病这件事,谁知道是为了春福。”
郑尤雁摇了摇手指,同样轻声道:“但我猜你的病万璲应该是不想管了。”
齐盼愣住:“这就算暴露了?”
“不是你自曝的吗?”
“可我那个时候也不算承认吧。”齐盼懊恼地“啧”了声,“这病说来可复杂了,搞不好可能是精神上的事。”
“什么症状?”郑尤雁盘腿坐正,认真问道。
齐盼细细回忆了一番:“那天春福说,好像原主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像是疯病。但具体的我也没多问。”
郑尤雁也犯了难:“你是魂穿的话,这种精神类疾病应该会跟着原主走吧。”
“但愿吧。”但话才说完,齐盼突然又问起,“我听春福说妃嫔无所出,真的要殉葬?”
郑尤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神情复杂:“你要是运气好点,穿到武帝时期就不用了。但在万璲这代,我还真不好说。哦,武帝,就是刚刚万璲问的齐王。”
“但你不是懂历史吗?”
“书上没写的,我也不能知道吧。”
“也是。”齐盼一下蔫了脑袋,“但就算是书上写了,我也不一定知道。”
不承想这一晃虽已过了十年,可那天下午的痛苦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层层递进的,相互交融的,先是因大脑空白而慌神,再是为稍记起一点内容而欣喜,然后摇摆,直至绝望。
她考试时坐在窗边,只记得那天搁笔时,她愣愣地看着被写满的答题纸出了许久的神,只道那些洋洋洒洒的字像极了窗边那颗常青树上无法被风吹落的枝叶,似乎事已成定局,多一笔修改的地方都已经不会再有。
“不过万璲一直都在想办法把这殉葬令废了。”
齐盼眼睛一亮:“真的?”
“但现在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齐盼垂下脑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没事,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在他走之前,我总能逃出去的......吧。”最后一个字她说得很轻,也算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毕竟她不是个事事喜欢绝对的人,无论是承诺还是为人。
但话才说出口,她又意识到了不对,于是找补:“但不管怎么样,都不如让他自己活得久点。你看他名字取得多吉利。”
“先天的病,治不好了。”
“他的病宫里人人都知道?”
郑尤雁轻轻点了下头,如同蜻蜓点水,不着痕迹,但尽泛涟漪。他不再说话。
原来春福当日的那句“不行”竟是这个意思......齐盼莫名升起一丝愧疚,心里头竟开始有些酸酸涩涩的,比起她给故去宠物设计骨灰盒时的惋惜还多了一分可怜。
可她本该是恨他的。可当这种本就不切实际的恨真正落到一个真人身上时,却又成了一种熟悉。只是,我知道你。
当她走出祈年殿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好在是在冬天,日头并不毒辣。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远远就能看见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人。
那人不仅声音像害了羞的春笋,现在看来,就连模样都像极了,尤其是她朝齐盼探头探脑、乐得行礼的样子,显得越发可爱。只见那小小的人才低了身,又站直了身。
齐盼连忙提裙跑下了台阶。
“昭仪!”冬露迎过来,耐着喜悦行礼道,“皇上走的时候特给您抬了位分,以后您就是昭仪了。”
“这么草率?”齐盼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金口玉言”。
但冬露猜她是不满,安慰道:“皇上还说了,等过些天,册封大典会给您补上的。”
齐盼却担心起来:“在哪办?”
“泰和殿。”
“衣服多吗?”
“朝服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
奈何冬露是真心为齐盼高兴,但齐盼听言是真心有些笑不出来了。不过幸好她刚和郑尤雁约好了,他们日后便在祈年殿之后的空地上练习,这样也省得她每天非但要早起还要爬这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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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级的楼梯。
不料下一瞬竟有声音咕噜咕噜地从她肚子里闷闷地发出。
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冬露:“饿了,想吃饭。”
冬露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从袖中掏出了一方叠好的帕子。她将帕子展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块样子精巧的糕点。
“这是玫瑰酥。是膳房新做的。我刚去膳房点菜的时候,碰巧出炉。和我交好的厨子就把它给我了,托我来孝敬您。”
齐盼道谢后接过,甚至没来得及品其中的味道,一整块酥点就已经下肚了。
冬露道:“饭菜应该已经备好了,昭仪回去就能吃上热乎的。”
“你刚刚是说点菜?”回撷芳宫的路上,齐盼执意走回去,美其名曰是“动一动后吃得更香”,但不过是她经早上那一遭不敢再做轿辇了而已。
冬露点头:“撷芳宫里是有小厨房。不过只有四妃和皇后才能有厨子,其他妃嫔是不能有的。婢子是为您高兴,这才让膳房多给您做两个菜的。不过想着您这伤口还没好全,婢子只敢要些清淡的。”
清淡的吃食无外乎是清蒸、水煮,讲究最自然的味道。可齐盼见那满满一桌子菜竟头一次有了无从下嘴的感觉,似乎她再大快朵颐就显得不庄重了。
她遂搁下筷子,拿起勺子,甚至还翘起了指,轻轻剜下一点豆腐,送进了嘴里。
可惜索然无味。
她有些懊恼地看向那块被雕成花的豆腐,心道是美则美矣,就是美得不够触及灵魂。可怜她刚才只舍得吃一小点,仅仅是替它将最边沿的花瓣刮了些下来,让它整个都能在清汤上安静美好地漂浮着。
冬露唤:“昭仪。”她稍欠身,伸出两手,“让婢子替您来吧。”
齐盼将勺子递给她,倒是好奇这块豆腐能如何被人吃出风采来。
不想这冬露看着为人温顺,动起手来却丝毫不留情,大刀阔斧地直将那豆腐捣了个稀烂。
“这道菜名为‘玉脂羹’,其实喝的是汤,而非豆腐。”
齐盼由着冬露将碎豆腐仔细地铺在自己的饭上,等她再看向那盘菜时,倒是觉得亲切多了。确实是个菜的模样。
“昭仪尝尝?”冬露将勺子递还了她。
齐盼依言舀了一小勺饭,小心地将勺子含进嘴里。
裹满汤汁的豆腐碎瞬间入口即化。
像是一场被风揭开的秋,被雪唤醒的冬,她才咽下又忍不住舀起一大勺。如此细品,她才道原来这皇家的饭煮得也极为讲究。米粒颗颗分明,却又不干硬,即便是吸足了汤水,也不会粘聚在一起,再慢慢咀嚼起来,米香混着鲜香,清甜冲进了鲜咸,说不好是以何者为主,但定是相融得恰到好处。
“这是怎么做的?”齐盼惊叹。
冬露却摇头:“婢子也不知,只是听人说,这道菜是从前皇后娘娘专为皇上研制出来的。皇上他,太挑了。样子不好看的菜他是绝对不会吃的。”
“还有皇后?”这些天来,齐盼算是过惯了清闲日子,见过的人拢共就那几位,险些就忘了自己这是身处内廷,日后可少不了和各宫妃子打交道的时候。
只是回想起曾经看过的情节,她止不住一个哆嗦:“大家应该都很好相处吧。”
9.避祸难
冬露掰着指头数起来:“除去已故的皇后娘娘,您上头还有一位贵妃,与您平位分的还有昭容一位,修仪一位,旁的就是婕妤三人,美人五人,算起来这宫里应该也就二十多位主子吧。至于好不好相处......婢子也没见过几个。说起来,您算是婢子的第一个主子。”
“这么多。”齐盼不由佩服起万璲,身子都病成那样了,还能娶这么多人。
冬露道:“其实主子们大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每天都巴望着皇上别去找她们。”
“为什么?”
“皇上那脾气,可太难猜了。”
齐盼赞同。
“听说早几年的时候,有位宝林想在皇上那讨个好,便亲自做了消暑的绿豆汤给他送去。只因皇上那些天不喜欢绿色,就把宝林说得差点想不开要投湖呢。结果皇上知道了,只说了句‘刚好,湖里的鱼都饿着’。说起来,这宝林也是个逆骨头,听完他的话,湖也不想跳了,哭也不要哭了,还连着好几天三餐都点明了要吃鱼呢。”
齐盼不紧佩服:“吾辈楷模。”换做是她,要是遭人这么一刺激,定是大喊一声“喂鱼就喂鱼”然后就一头扎进水里了。
但真要论起万璲的那张嘴,可不是简单地像淬了毒一般。
他的两瓣唇生得极好看,形状清晰,颜色也因他时常苍白的脸色显得尤为红艳。不过不是艳俗的红,而像是挤了花汁点抹上去的,仿佛他生来吃的就不是人间的大鱼大肉,而是山林草野间的露水草叶。齐盼仍记得自己盯着那两瓣唇一开一合时,从其间飘出来的几个字似乎天然就没甚重量,但偏偏又像是长了脚的咒法,能死死地缠上她的心头,甩也甩不掉,最终只能被逼着为之心跳一滞。
可再看那人却还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可见他要么就是与生俱来的毒物,要么毒至骨髓,无药可解,才无所畏惧。
“不过这里还有皇后娘娘的功劳。”
齐盼愣了愣,问起:“万璲和皇后关系很好吗?”
冬露听罢被吓得连连张望。
好在没人。
“昭仪怎可直呼皇上名讳?”
要不是经人提醒,齐盼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她竟是脱口而出了,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重新问道:“皇上和皇后很恩爱?”
她可想象不出来万璲对一个人满心欢喜的样子。
冬露又摇着头垂眼回答:“婢子知道的全是听人讲的。婢子之前干的都是杂活,通常是见不到贵人的。不过要在这宫里头论起来,最清楚这些的恐怕也只有贵妃了。”
“贵妃是哪位?”
“就是住崇禧宫的那位。是孟相国的女儿。”
万璲只说要自己表现好,可没说表现好了能没有奖励,保不准她投其所好、借机发挥一番还能好好地敲上他一笔,要个出宫令牌也不是没有可能。
齐盼忽觉心情舒畅:“那我们找个时间去见一见这个孟贵妃吧。”
奈何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在宫门口尖声喊道:“贵妃驾到——”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齐盼忙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跟着冬露一并站到门口低首候着,顺带把嘴里的吃食咽下。
谁叫她实在是饿坏了,也实在是架不住好吃舍不得浪费。
但谁知她刚才扒的几口太急,眼下却生生地被噎住了,一口饭在嘴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无奈之下,她只好捂着嘴忙跑到桌边连喝了几口水。等好不容易舒服了,只听身后有人冷声道:“敢情昭仪这是仗着圣上隆宠,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我没有,我只是噎住了。”齐盼下意识地替自己争辩。
但见那女人约莫二十才出头的样子,素色妆扮,下巴轻抬着,眸光冷然,似乎什么都瞧不上,又似乎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她轻挑眉,额前的坠饰随之一动。
“是臣妾,臣妾刚才是被噎到了。”
“臣妾?”贵妃低下头来,看着已经跪到地上的齐盼缓缓地牵出一抹笑,“齐昭仪还是这般的不守规矩啊。想不到皇上竟然能喜欢你这样的。”
“皇上怎么会喜欢我......”齐盼只觉下巴被人轻轻抬起,她迫不得已才与之对上视线,“娘娘,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贵妃虽神情漠然,动作更是轻轻飘飘。她的手冷极了,使得齐盼不住一个寒颤。
“你在怕什么?怕本宫追责于你?”
“怕......”齐盼老实回答。
“本宫追责你做什么。”贵妃似是个极其吝啬于笑的人,她笑起来时嘴角不过浅浅一勾,“本宫也不喜欢他,但姐姐却喜欢他。”
“知道姐姐是谁吗?”
没等贵妃自问自答完,却见齐盼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惊得贵妃忙尖叫着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齐盼的身体软绵绵地朝铺着地毯的那处摔去。
“来人呐!”她惊呼着冲门外喊道,手上却不忘接过侍婢递来的帕子狠狠地搓着刚才碰过齐盼的地方。
冬露也慌了神,大喊着“昭仪”向齐盼扑了过来。
齐盼小心地将眼睛撑起一道缝,模糊能看出贵妃并没在看着自己,便小心地将手往冬露那靠了靠。
冬露当即将她的手攥住,边叫着“昭仪!”边慢慢地挪着,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齐盼并不安分的脸。
她趁着周围人乱作一团,轻声道:“昭仪,眼珠子可别转了。”
不想齐盼并未搭理,细听之下才道她的呼吸声尤为规律。
原是她竟累得睡了过去。
冬露见此也不着急了,继而静静地跪坐在地上守着齐盼。
贵妃却是将一方帕子绞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再绞紧,像是嫌晦气般,直退到门边:“快去叫太医啊!”
勤心殿内。万璲正在和孟相谈着有关让张先宰调任曲州一事。
“孟相可有异义?”才睡醒的咪咪被万璲抱到膝上,眼下正不安分地扭动起身子,尤其是那条拖下的尾巴,左右来回地一扫一扫着。
孟凌峰是看着万璲长大的。而此时,他却立于阶下,需得微仰头才能看清座上之人。但万璲却还是同小时候一般,这么些年过去,他的心思仍不见得肯用在正事了。孟凌峰记得清楚,从前万璲要玩也只敢玩纸,将纸叠来叠去,叠成不同的样式;但现在却敢堂而皇之地玩起活物。
也算是长大了,至少成了皇帝,他的胆子大了。孟凌峰看着那正逗着猫的青年,如是安慰着自己。
“孟相怎地不说话?”
见万璲抬眼瞧过来,孟凌峰终于回过了神,忙不迭地躬身行了一礼,道:“老臣以为不妥。”
而今他虽已年过六十,头发半白,但这套礼他却是实实在在地行了几十年的。纵使他日身老,他亦能两臂一伸,两手一交,宽袖再一振,弯下这道已经为天下万姓塌了几十年的腰。
“为何?”万璲问。
“齐修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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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论其心,单论其行便是想将您高架于火坑之上。明面上是为表忠心不假,但背地里所为何人却不得而知。”孟凌峰道,“张先宰乃为皇上钦点之人。若皇上依从,只怕有损皇室脸面,还请皇上三思。”
“可朕已派人核查了,齐修远所言确实不假。若张先宰今日不惩,日后再委以重任,怕是难能服众。”万璲但凡与人争辩,尤其是论起国事时,他总觉得自己脑中的几根筋会毫无章法地突突直跳,以至他太阳穴的那一块连带着被震得酸胀生疼。无奈,他只好单用一条胳膊环住咪咪,腾出一只手按起自己的头,“孟相,此事就依朕一次吧。”
孟凌峰还欲再辩,但万璲也知他心思,左不过是怕自己将来离了他,来日在这皇城之中,在这朝堂之上孤立无援罢了。
到底得怪自己生来就没那能耐。
“臣还有一事,事关齐王与皇上。”
“讲。”
“待齐王凯旋,其手中兵权怕成大患。”
万璲用力闭了闭眼睛,他实在是不想再与人争论,也不想再拂了孟凌峰的心意,最终还是应下:“知道了。”
却听门外一阵骚乱,蒋德才满脸慌张地推门而入:“皇上不好了!贵妃......贵妃她......”他太心急了,几句话齐齐堵在他的喉咙里,似是卡着了般,吐不出一句。
孟凌峰爱女心切,急得直追问:“可是玉荣出了事?”
“是......是贵妃传了太医到撷芳宫,说是齐昭仪晕倒了。”
“晕倒?”万璲抱着咪咪站起,快步走到蒋德才跟前,“她去撷芳宫做什么?”
“奴才只知道眼下太医们都过去了。”
孟凌峰在旁听着却头次有了无措之感。适才他刚同万璲理论完齐修远其人其行,眼下他亲女儿又找上了齐家女,饶是万璲再钝,也很难不起疑。
所幸他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皇上,是老臣教女无方,还望皇上责罚。”
“孟相,令千金的脾气确实该好好教教了。”万璲已经动了气,他冷声道,“若是她贵妃的位子坐够了,皇宫住够了,朕不介意你现在就将她领回去。。”
不同于孟玉荣能背靠孟家,蒙父兄庇护,齐盼可说是无人可依。
早在那天牢时,万璲便曾有心借齐盼性命要挟过齐家几人,除了见齐夫人微微红了眼,其他人则皆是一副“听君命,顺君心”的凛然作派。
但归根究底,还得是因齐家不比孟家。后者单论孟凌峰一人,便是先皇重臣,于当今皇帝而言更有相佐之恩;但前者却只能靠着一个四处树敌的四品官堪堪撑起门户,一大家子人举步维艰,个个都自身难保,宛如一盘散珠。
好在散珠只有两头孔,只要捏准了两窍,一个珠子多半也跑不了了。他便是拿准了齐盼禁不住吓,才愿赌她在开岁宴上必定时刻警醒,不敢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但想归想,做归做;脑论脑,心论心。
真当他一路赶至撷芳宫,亲眼见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人时,他连走近的步子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全赖那人合眼的模样过分安静美好了些,他生怕自己会惊醒她。
不想咪咪却突然叫唤出声。
万璲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眼睁睁地见着床上那人的手指猛地一缩,然后又没了动静。
撷芳宫才来过几位太医,冬露正拿着要房子在门口叮嘱着下人煎药。
却听屋里有人道:“再传太医来扎几针吧。”
10.露心声
万璲说这话时,已经拖过了凳子在齐盼床边坐了下来。
他将咪咪竖着抱起,让它把头搁在自己的肩上。
“轻声些,有人正睡着。”他低声贴到咪咪的耳边警告道。
却也不知他究竟在警告着谁。
“皇......皇上,昭仪可又是怎么了?”冬露跑进来时只见一男子抱着一只白猫在凳子上安静地坐着。
冬露在门帘处停了脚步,虽低着头,但目光却不住地往床帐里头探去。
万璲却问起贵妃的去向。
“贵妃她,她回去了。”
“跑了?”万璲的手指正没进咪咪的毛发间。他用指尖轻轻刮着咪咪的身子,惹得咪咪时不时舒服地发出一声“喵呜”。声音似是挂在了男人肩头了一般,细细软软地垂了下去,掉在了地上。
“那就让人再抓过来。”万璲的视线落在床上女子闭紧的双眼上。他看她的两道眼皮越贴越紧,看她的睫毛不住轻颤颤,看她的眉头不自觉地凑近,他补话道,“给齐昭仪好好地赔罪。”
冬露哪敢真去传话,只敢将头垂得更低,权当自己是只砧板上绝望的鸡,挣扎无望,等着菜刀砍下。
万璲朝她看了过来:“你要不去,就让蒋德才去。”
“是。”冬露仿佛得了赦般,还没跑出屋门就大喊着“蒋公公”,但跑至一半,她又折返回来,细声问道:“皇上,那婢子还用去请太医吗?”
怕是自己这几天给咪咪喂得太好,它竟是比前些天重了不少,才抱没一会,万璲便觉得自己的手臂沉得很,便让它重新趴在自己膝上。
他道:“不必了,朕才想起来前些天朕闲来无事,新学了扎针之法。都说熟能生巧,朕刚好能拿昭仪来练练手。”
“这......”冬露急得一抬头,却对上万璲的那双眼,黑黢黢的一对瞳子却能把所有人都映照得分明——冬露到底是胆小的,适才好不容易拾起的一点胆量瞬间又烟消云散了。她无奈应“是”,不过在出屋子时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只将门轻掩上,以免真出事时还得在推门一事上花力气。
而眼下僵躺在床上的齐盼只觉全身都酸痛得很,一个姿势维持得久了,浑身上下都像是有数千只蚂蚁正在踩着。忽地,她的手背似是被什么轻轻一扫,等意识到可能是条蓬松的猫尾巴时,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尖叫着一下便从床上弹了起来,蜷起腿靠墙缩着,整个人都禁不住地打起颤来,连带着说出口的那些话,断断续续的,抖成了一片,也抖成了一团。
她看着面前显然也变了脸色直将猫抱紧的男人,忍不住哭吼道:“我真的忍你很久了!”
万璲没料到咪咪会将尾巴蹭向齐盼的手,而眼前的人正将那只手悬空抬着,迟迟不愿放下来,似是真给她一把刀,她就能把自己的手剁下来一般。
“你欺负人是不是也该有个度,我到底是欠你什么了!你这样很好玩吗?很有意思吗?”齐盼全然不管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了,她刚来这时没闹,被迫卷入政事时没闹,甚至被人以性命相要挟时也没闹,却因刚才突如其来的一下,恰似一把从天而降的温柔刀,彻彻底底地砍断了她诸多顾忌。
她只知道她现在烦死了,厌死了,甚至恨死了。
什么家族使命,什么他人性命,凭什么别人的生死荣辱要由她一个人担着,可她身在异世甚至连自己都救不过来。
咪咪显然是被吓到了。它委屈得往万璲的怀里缩了缩,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小心地拿那对蓝盈盈的眼睛打量着她。看她哭得厉害,想伸出爪子,却又缩了回去。
万璲也怔住了。
那女子双眼赤红着,明明她全身上下都颤得厉害,可她的一只手却死死地抠进衣服里,那眼睛不曾有一丝躲闪。而另一只则无力地垂在一边,像是断了。
反倒是他,没来由地低下眼:“你就不怕我......”但想到齐盼刚才的话,他住了嘴。
“对!我不怕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比起死,我更怕生不如死!你大不了把我杀了,我真的受够你了!什么家人,家族,他们要找我算账就来地底下找我好了!我真的受够这里了......”
万璲欲言又止,碍于怀里的咪咪,他不好将之草草放下,便起身走到门口。
好在门没关死,他用脚就轻易地将门踢开了。
却见门口齐刷刷地站满了人,连为首的孟玉荣都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见着万璲出来,她不情不愿地福身:“皇上,臣妾来赔礼道歉了。”
万璲扫了眼其身后端着大小盒子的宫人,道:“礼留下,你可以走了。”
孟玉荣原就不想多踏足此地,也不想同眼前之人有什么纠缠,听言倒是神情一松,出口的话也似是欢欢喜喜蹦跳着出来的一般:“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言罢,她只见万璲一点头,就带着人转身走出了撷芳宫,一刻都不愿多停留。
万璲仍紧绷着一张脸,朝身旁的蒋德才投去一瞥。
蒋德才会意,连忙上前:“皇上。”
“贵妃的脾气倒是不见得像他老爹的一丝一毫。”
蒋德才不好应声,只能干等着万璲旨意。
“叫人拟旨,贵妃言行不端,即日起,闭门思过一月。让她等开岁宴结束了再出来。”说着,万璲看向站在台阶下的冬露,伸手点她到自己跟前来,刚想将咪咪递出,但还是问了句:“怕猫吗?”
冬露连连摇头:“婢子不怕。”
万璲听罢,这才敢放心地把咪咪交给她:“看好它。”吩咐完,他便重新进到屋里。只听“砰”的一声,他将屋门关得严严实实。
蒋德才同冬露相视一眼,一个无奈摇头,一个低头无言,整座宫苑里只能听到寝殿内偶能传出的声音。
像是在争吵,但又不全像,只听那女声一声低过一声,而男声也随之一低再低,最后像是一道跌进了泥沼深处,旁人再听不到什么声响。
万璲坐到齐盼床沿,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低眼问:“要擦擦吗?”
齐盼瞪着他,自己拿没碰到猫的手胡乱地一抹脸:“不用你假惺惺。”
万璲道:“我说的是你的手。”他把帕子垫在自己的袖子上,单手托着,“我不知道咪咪会碰到你。”
齐盼无心回应,简单“嗯”了声,别过了脸:“我也不知道你会过来。”
“我已经让贵妃闭门思过了。”
“那又怎样?这算是你的讨好?你的甜枣?”齐盼觉得好笑,“还是说你拿别人的不幸来取悦我,我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吗?”
“朕只是想让你届时同我一道赴宴、会见外臣时更名正言顺些。今年的开岁宴不同往常,按理只能由后宫里最高位分的妃嫔出席,但皇后不在,贵妃难堪大任,朕只有你。”
“还是算计。”齐盼已经哭累了,也装够了。她并不爱笑,也不爱闹,更多时候她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眼下她沉静得很,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从她嘴里吐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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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万璲没见过她这副样子,面上静静的,目光定定的。“对不住。”他竟不知自己还会理亏道歉。
但齐盼却并不领情:“难道你的一句对不住有金贵到让我非要收下吗?你一次两次三次地吓我、威胁我,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我凭什么要接受?就因为你是皇帝?”但话刚出口,齐盼只道自己是气昏头了,但想再改口却来不及了,只听万隧道:“我只会这些。”
“会哪些?”
“威胁、恐吓。旁的没人教过我。”万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和她说这些。大概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同自己说起那些的人,哪怕是伴他近十载的郑尤雁也不曾有过,于是那些曾被他埋在心底的东西,宛如遇到了一场不经意的风雨,渐渐地一一冒出了头。
齐盼一愣:“是你没学好。”
万璲不认同:“是我没学到。”他没有自称“朕”。
齐盼一时不知竟如何回应,万璲也没再说话,只是将刚放下的手重新抬了起来:“还是擦擦吧。我看你被咪咪碰到的那只手都不敢动。”
其实擦了洗了都只是心理安慰,被猫碰到了就是碰到了,有些痕迹是消不掉的。但齐盼得承认,这不失为一种方法。
“万璲......”万璲的手一抖,正狐疑抬头,与此同时,齐盼的那声“爷”也一道唤出。
“有人教过你等价交换吗?”齐盼问。
万璲摇头,见齐盼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帕子上,他下意识地曲起手指,但很快又重新根根摊直。
“如果我答应帮你一直应付到东羌人走了,那到时候他们一走,你就得送我出宫。”这是齐盼才想到的,她神情认真,“这就是等价交换,我们有来有回,谁也不欠谁。”
万璲倒是学得快,很快就会了举一反三了:“这么大度,不算我之前对你的那些威胁了?”
齐盼正擦着手,听言动作一顿,她竟是没将此损失计较在内。
“你骗过我一次,算计过我两次,吓过我很多次。”齐盼垂眼思索起来,“那就......”应是有了成算,她仰起一整张脸,鼻头眼睛虽还有些红,但也恢复了些神采,她开始“讲价”,“那就要足够我过一辈子的金银珠宝。”
“好。”
“还有要保证齐家的安全。包括春福。”这是要免自己再深受良心之苦。
“可以。”
“最后,还是放贵妃出来吧。”这是要讨份人情。毕竟八卦之心也是人之常情,有些事她还是好奇,保不准日后还能凭此捏一块筹码在手,留个心眼,多条路。
万璲却犹豫:“当真?”他不见得按照孟玉荣的脾气能记得齐盼的好。
不过见齐盼点头,他还是应下。
齐盼将帕子递还给他,轻声道了谢。
万璲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你什么?”
“你既说等价交换,这样你问一个,我也好问你一个。这样叫公平。”
敢情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大碗饺子。齐盼忍住扶额无奈的冲动:“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万璲直截了当,好似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你是不是也是从一个叫现代的地方来的?”
原来郑尤雁曾经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齐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几番试探后再作正式回应,却听门外传来好一阵叮铃咣当的动静。
只听孟玉荣在外喊道:“贵妃孟氏烦请皇上给个公道!”
11.知旧往
齐盼可不想太早交底,听着门外动静,她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劝万璲道:“贵妃闹这么大,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万璲不依:“要说起来,这事还是你惹出来的。”言下之意,你也得去。
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齐盼暗道。
可再往前追究,要不是万璲大早上地拉自己起来,她也不至于饿到需要胡吃海塞的地步;要不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至于在人前被饭噎住;她不被饭噎住,也不会被人借题发挥,最后还得靠装晕躲过一劫。但说到底,要是没来到这就好了。她开始怪起最当初的那只流浪猫了。
不过想归想,她的双脚却已经诚实地套进了鞋子里。
她懒得弯腰穿鞋,于是一边拖着走,一边顺带这将脚塞进去。但等她把鞋都穿好了,也没听到身后的动静,遂不解地扭头对仍坐在凳子上的人招呼道:“你不走吗?”
万璲见她看过来,这才慢条斯理地指了指床榻上的帕子:“你把朕的东西丢了。”
齐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真麻烦”。好在这回脑子转得快,毕竟这帕子也是人好心给她用的,她总不能恩将仇报。于是她忙连声道谢,一边又捏起帕子的边沿,一边将之飞快地甩进万璲的怀里:“手......手滑了。”
她实在是太怕被猫碰过的东西了。也因而适才擦手于她,也并不是真的在消除恐惧,而是在让恐惧转移。
“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又是被冲着发脾气,又是被丢帕子的,万璲也奇自己竟丝毫没有恼意。
齐盼答道:“因为我们现在是各取所需的双方。交易面前,人人平等嘛。”
“今早还说朕是天龙,现在就把朕当人看了。看来朕还得谢谢你这一张嘴就让人化形的本事。”万璲说着一甩袖子,站了起来。
齐盼识趣地替他让开路,跟在他身后。
只见他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那眼睫半垂,眼神却直直地落在齐盼身上:“还说人人平等,现下又不愿意跟朕一起走了?”
“走就走......”齐盼硬着头皮跟上。
明明距离门口的路并不远,可两人的衣摆却正起劲地想蹭着。
齐盼不由心道,有些人还真是天生用来读书的料。
彼时,天近黄昏,天上的云因被染上了橘黄、殷红的颜色而瞬间像是有了重量,沉沉的,厚厚的,但也兴许是今天的云更执拗些,竟是叫风如何都吹不动,只停在房顶上,执意要看人间的热闹。
万璲由蒋德才替自己披上衣裳,冷眼看着底下一脸不服的孟玉荣道:“你不服?”
“是。”孟玉荣挺着腰杆子回答得掷地有声。
“因何不服?”
“臣妾无罪。”
“哪里无罪?”
“后妃以下犯上,臣妾有权惩处。”
“谁给你的权?”
“圣祖。”
万璲冷哼:“皇太太太爷爷早就死了百八十年都不止。怎么?他托梦给你了?”
“没有。”便是否定,孟玉荣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姿态。
“那就是你无中生有了。”万璲道,“你都无中生有了,难道这都不足以朕治罪于你?”
孟玉荣朝前走了一步:“看来皇上是要置老祖宗定下的礼义廉耻于不顾。既如此,你莫不是想要那些才人、宝林的都受臣妾的礼?”她歪眼向斜上看去,后摆正了脑袋,由那鸟雀样式的额饰一晃再晃,似是同在叫嚣一般,“但她们,受得起吗?”
“受不起受不起。”齐盼眼见着终于有了唱红脸的机会,可不得紧紧抓住。
她冷不丁地冲到孟玉荣跟前:“姐姐别气别气,我们怎么可能敢的呀。”
察觉到身侧一空,尤其是那胳膊骤然一冷,万璲蹙眉沉声:“回来。”
哪知齐盼转头时,两眼竟又变得泪水汪汪。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齐盼吸着鼻子啜泣道,“要是我不饿晕过去,姐姐就不会被我吓到了。”
但这话落到孟玉荣耳中却显得尤为刺耳,她嫌弃地抿唇甩袖:“装什么梨花带雨,难道本宫还要谢谢你不成?”
“饿晕?”万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是被人耍了,不禁扯起唇角,“齐昭仪,谁给你的胆子?”
齐盼将头低下去,弱声道:“是您啊。”
眼见着面前停了双靴子,男人的声音自头顶压下:“朕给你的胆子是要你这么用的?”竟然连撒谎都敢当面撒了。
“莫不是那桌上的饭菜是老祖宗们吃的?”
“不够吃……”齐盼说着抬起眼来,在万璲的身上停留一瞬,又缓缓垂下,拿袖子盖住了双眼,这回连带着肩膀都耸动起来了,“皇上,您就放过姐姐这一次吧。”
“抬头。”
齐盼忙拿袖子一擦,省得万璲能看出她其实早就哭不出来了,随即扬脸。
万璲果真细致,只是说出来的话总让人别扭:“哭得眼泪都干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多姐妹情深呢?”
“谁要和她姐妹情深。”孟玉荣翻了白眼,嘟囔道。
“孟玉荣,”万璲斜眼朝她睨去,“朕警告你别再得寸进尺。”
被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唤,孟玉荣微微红了脸也不再作声,但两只交叠着的手却握紧了。
“既然齐昭仪这么说,朕就免了你禁足。但这半年内的国宴家宴你就别来了,什么时候学会修身养性了什么时候再说。”
“说得像我有多稀罕似的,不就是东国矮子来了吗?”孟玉荣也是气急,经这病秧子在人前一嘲弄,她哪还能端住。
但万璲已经冷下了脸,这件事全朝上下也只有几个人知道,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告诉的她:“下次朕要同你父亲说什么,不若你代为转告吧?”
“皇上……”孟玉荣心知自己这是闯了祸。
只听万璲道:“只要你肯安安稳稳的,不生事端,朕看你父亲的面上,还可保住你。但你要是一再挑事,朕大可让你做你孟家的罪人,让你受祖祖辈辈的唾弃。孟家的两条路,你自己选。。”
似曾相识的威胁……齐盼在旁听着倒是信了大半他将才在屋里说过的话。
他好像,确实只会这些。
翌日。
齐盼还没跟着郑尤雁学多少,就又拉着他坐下了。
郑尤雁嘴上虽恨铁不成钢,但动作却很诚实,像是知道他们定会偷懒一般,还拿来了两个厚厚的垫子。
“我学生要是个个都跟你这样,我肯定三天两头地给他们爸妈打电话。”
齐盼摆摆手:“得了吧,现在的家长哪有我们那个时候听老师的话。”
“你也带过学生?”
想起自己摸爬滚打的那十年,齐盼可是太有话说了。
“那当然。而且我什么年龄段的都带过。”齐盼掰着指头算起来,“有要艺考的,有上小学的,有幼儿园的,也有初高中的。甚至还有成人。”
“你教的跳舞?”
“我要是能跳舞,也不至于在广播体操比赛的时候被班主任特地拎到后面去。但我画画很好,正儿八经美院毕业的。”齐盼继续说着,“之前就有个妈妈听说我是美院毕业的,就把她才上大班的小孩送到我这里,让我好好培养一下。要不是她给得多,我才不会答应。你知道吗?才上了一节课,甚至没到一个小时,这小孩坐不住就算了,还把我做的那些陶瓷玩偶打碎了好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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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客人的订单啊!我要是交不上货,到时候赔钱的就是我了。”
“这怎么能忍?”郑尤雁义愤填膺道。
齐盼咬牙切齿:“我那天无比客气地给她家小孩指了条明路。我说 ,‘您家孩子,应该出门右拐去隔壁体校看看。’,另外请她把我的赔偿款结一下。她倒好,劈头盖脸对我一顿骂,说我教得差就算了,竟然说我专业不行。真的是把个废铁当块宝,莫名其妙的。”
“你学的什么专业?”
“捏泥巴。”说起这个,齐盼的脑袋几乎都要垂在了地上,“我本来能学设计的,要不是因为差了一分,又不想复读,这才去学的雕塑。烦得很,都怪他……”
“他?你……为情所困?”
齐盼无奈:“我才没那么拎不清。他啊,就是万璲。”
“万璲?”
齐盼仍然耿耿于怀:“谁知道历史最后一道题会考到他啊。”
“什么题目?”
“给了一堆材料,问北朝废除殉葬令的人是谁,还有意义。结果我把灵帝和武帝搞错了。”
郑尤雁道:“你写成了灵帝?”
齐盼叹了口气:“亏我还自作聪明了。我那个时候其实没记起来是谁。要不是看材料里面一堆庆和年间的事,我也不会想当然地蒙一个灵帝。然后一问错,问问错,分就全都扣在那里了。”
“但说到底,也是我活该吧。以为北朝去年考了就不会再考了,所以考前也没怎么准备。”齐盼终于承认,“说起来也听逗的,其实是我自己没复习到位,但这些年我逢人就说是万璲害的我高考失利,人生失意。谁知道现在还能被我见到个活的。”想到万璲昨天慌乱无措的样子,齐盼不由笑出了声,“而且他昨天竟然还跟我道歉了。”
“然后你就原谅了?”
齐盼摆手:“那是两码事。我只是觉得他和网上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虽然他这张嘴说话是难听,但他这人吧,好像……还挺笨的。”
郑尤雁正要接话,却听齐盼又问起:“对了,你昨天说他想废除殉葬令,可惜有心无力。但他是皇帝啊,就算被人压着,不是只要下道圣旨就可以了吗?我看电视里都这样。”
“因为……”郑尤雁抬起头。他来这以后,时常喜欢看天上太阳,尤其喜欢那高悬在天上且周遭干净的只剩蓝天的太阳,这样的太阳虽刺目,但胜在直接。“其实‘后妃无所出,待帝崩后随葬’只是殉葬令中的一条。它不止会在一朝后宫之中施行,还下至地方贵族,甚至是平民。”
“可这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们死了还非得让女人陪着死。”
“男人殉葬……”郑尤雁“嘶”了声,摇摇头,“这我还真没有听过。不过一个男人要是追随一个女人而死,不管那个女人愿不愿意,他这样往往会被人叫做殉情。”
齐盼愤愤不平:“怎么什么好处都让他们占了。”
“北朝人讲究‘天下阴阳,男女合树’。男生根,女生果,才能生生不息。后来就演变成了根断了,果也活不成了。我记得应该是在百年前,刘皇后起兵失败以后,哀帝虽没立即处斩,但却被他以‘无后’为由,死后带进了皇陵。再那以后全国便开始推行起了殉葬令。”
齐盼拧紧了眉毛:“不就是怕果子里有种子吗?”
“但就是怕的人太多了。”郑尤雁道,“所以万璲才难办,像这种政令的推行势必要层层渗入。但他在第一层就已经被人堵死了。只能曲线救国,由他先稳住局势,再等齐王回来。”
齐盼不懂,只觉得复杂得很,可她不知为何又想弄明白,哪怕自己说出的话可能傻极了。
“照你这话的意思,难道万璲他一个皇帝还不如一个齐王?”
12.点公鸡
“一个军功赫赫的王爷,和一个三天两头生病的皇帝,要你选,你跟谁?”郑尤雁从腰间佩戴的挂袋中倒出了两粒不同颜色的糖,一粒为红,一粒为黄,分别放在由两只手上,“红色的是王爷,黄色的皇帝,你选一个。”
齐盼纠结片刻:“就非得选吗?”
“还有第三种,你自己去挑大梁。”
齐盼抽了抽嘴角,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觉得我行吗?”
“不行。”郑尤雁毫不客气。
“说这么直接干什么......”齐盼低声嘟囔,“那这两颗糖是什么口味的啊?”
“想根据口味来选啊。”郑尤雁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可惜了,都是一样的。”
“可这让我怎么选?王爷能造反,那皇帝也不是不能平反啊。”齐盼灵机一动,“要不,抓阄吧。”
郑尤雁听罢,也不嫌麻烦,将两手往身后一背,足足调来换去地十来次,直至那糖都险些化了,才肯伸出两个拳头,由齐盼挑选。
“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一,二,三。”齐盼的手指点向郑尤雁的右拳。
却听不远处有人重重地咳嗽了声。
两人顿感不妙,连忙起身,做出一副认真练习的样子。
“对。这个拜礼呢。对,就是这样。行,那今天就练到这里。”
可恨那郑尤雁先她一步背向那浩浩汤汤正停下脚步的一行人。
看着他脸上几近扭曲的笑容,齐盼咬牙忍着已然酸软的双膝,向那远处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听齐盼如此,郑尤雁也无法再像方才那般视而不见,随之也做了一礼:“臣参见皇上。”
可久不见人回应。
齐盼正要抬眼去瞧,只听那人说道:“玩够了?”
二人不敢吭声。
“那就是还不够了。”万璲再走近,随行的一众侍从也跟着走近。
似乎压来了一片海,而那浪头凉凉的,咸咸的。
齐盼硬着头皮答道:“够.....够了。”
“这么说,齐昭仪是承认自己刚才玩闹了?”
“小玩怡学,劳逸结合......”
“是不是朕说一句,你能给朕回一句。”
齐盼噤了声,可万璲又道:“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齐盼抿唇,暗下决心,不管万璲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多说多错,不说就揪不出错。
“亏朕今日来了这一次。”他将话头对准了郑尤雁,“照朕看,郑国师怕是昨日诵经诵傻了,把朕的交代全忘了吧。”
“臣不敢。”
“不敢?”万璲的话堪比是一把冰刃,正堂而皇之地擦着二人的脖颈而过,“可朕怎么看你们二人可谓是野兽成精,炼成了一人一个的熊心豹子胆了?”他停在二人正前,俯身凑近,眼里是触目惊心的坏,精明的一粒亮点在他的眼瞳上,他怕是早就有了主意,但存心吊着他们,“”要不要让朕想个法子帮你们适应适应人间?”
“贵妃出身名门,除了性子傲些,肠子直些,举止什么的倒不会让人挑出什么错来。竟是朕犯糊涂了,让你跟着国师学这宫中规矩。”
“真......真让我去贵妃那?”
“跟贵妃好好学着。这一口一个‘我’的,保不准学一个时辰后就改了。蒋德才,”万璲向身后招手,“明日朕几时起,你就派人盯着昭仪几时起,用完早膳就抬进崇禧宫去。”
蒋德才颔首应“是”,又招呼了自己的徒弟过来:“去,跟昭仪身边的冬露说。”
“至于你,”万璲直起腰,“朕看你久居高阁,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若亲自去趟青若寺接锦环回京吧。”
“臣记得公主曾在佛前许诺两年青灯相伴。现才过了一年期,会不会不妥?”
万璲的眸色一沉:“朕的妹妹,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
郑尤雁听罢,只好将腰俯得更低些,恭敬道:“臣领命。”
好在万璲说完这好一通话便领着人走了。
见人走远,齐盼才敢揉起膝盖来:“他要是只想和我们说这些话大可以派人来传,何必多此一举,多跑一趟。”
“他需要一个理由。”
“理由?”
“除非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否则一个决策是经不起变更的,否则极难服众。”郑尤雁叹了口气,“这也是他一直搞不定那帮老臣的原因。一群人精,太懂滴水不漏了。”
“难道是我们滴水太漏了?”
“他对我们的这招叫守株待兔。反正是人总会有休息坐下的时候。”郑尤雁垂眼,“再不济,他也能无中生有。”
“这也太阴了。”齐盼不住点评。
郑尤雁紧随其后,“要不是他后来无故杀光了忠心臣子,他也不至于到被后人称做暴君的地步。顶多,是庸君。”
据《北朝志》记载,庆和十三年的秋天,灵帝以肃清朝堂为名,大肆滥杀朝臣,刑台前鲜血成河,九日不尽。
“那我们总不能被他……”齐盼不敢往下细想,她才同那人做了交易。
郑尤雁摇头:“不知道。但也许只是他的苦衷谁都不知道吧。也可能等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变了。”
齐盼不解:“你就这么信他?”
郑尤雁细细回忆起:“我父母是普通职工,但我和他们厂长的儿子却是同学。那个人的成绩、能力远不如我,但架不住他爸愿意给他砸钱铺路,一纸文凭,一份体面工作就这么被一个混子轻轻松松地得到了。所以来了这以后,我也想体验一下开挂的感觉。”他忽然笑出声,“这么说起来,万璲应该算我的金主。都是金主了,我不得捧着。”
这分明是富贵险中求,齐盼暗下定论。
她没有接话,转而问起:“对了,他今天过来应该是为了让你去接公主的事吧。”她方才就隐隐觉出这人在提到昭安时似乎显得有点有些过分正经了。
没想再一提起昭安,郑尤雁不自觉地看向别处,目光在几根柱子间来回流转,而他的一双耳已然是红了:“那是他太看重妹妹了。”
“当我傻?”齐盼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咯。”
她说完便懒洋洋地伸起懒腰,顺带着掩嘴打起哈欠。
只听郑尤雁在旁不甘示弱,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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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意道:“但我刚才确实忘了和你说了。你选的,是万璲。”
齐盼的动作一僵,适才的得意劲瞬间不见。她讪讪地放下手,嘀咕了句:“那怎么也该算是它的运气好。”
这天傍晚的落日余晖似乎比往常都要缠绵些,埋进云里稍许后,又忍不住地冒出头,再钻进去,有趣得很。
齐盼得知郑尤雁动身一事时她正躺在院子中的躺椅上,一面吃着冬露从膳房里带来的糕点,一面听她讲着。
“这桃花酥,国师要得可急了,晌午时才交代膳房赶出来,下午就叫人来取。来的时候还多要了两盒冰。”
想不到像郑尤雁那样做事如此慢吞吞瞎讲究之人,也能有如此心急火燎的时候。不过最让齐盼吃惊的还是冬露。她实是没料到这平日里瞧着文文静静的小丫头,说起别人的事情来可不是一般地头头是道,堪比一座“闷声炮”。
她好奇地问起:“小冬露,这宫里该不会处处都是你的眼线吧。”
“昭仪!”冬露听罢,忙急得一跺脚,她这两日和齐盼相处下来,人也不再拘着,“您这话不能这么说。婢子只是在各个地方都做过活而已。不然也认不得这么多人。”
“你今年才多大。这皇宫这么大,还能让你一个小姑娘都跑遍了?”
“婢子家里穷。五岁就被卖给了曾经宫中管宫人的汪总管作干女儿。后来也是他带我进的宫。干爹如今虽不在了,但他的话我记着的。他说,像我们这种没有命的人,只能靠自己的本事保命……”冬露垂下头。
“我……对不住啊……”齐盼一番话听下来,只觉惭愧,她抓过冬露的手,小心地将之摊开。
和春福的手不同,冬露的手粗糙之余,还多了不少陈年伤疤。好在她的手生来就白,那疤痕的形状也不至于显得扭曲可怖,只是细看之下尽像是粘上的凸起。
“昭仪别这么说。婢子说句真心的,能跟您,才不知是拿婢子多少福气换的。”
齐盼连连“呸”了三声:“小小年纪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的好福气都在后头呢。”
托万璲的福,齐盼连着好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加之孟玉荣教导严苛,她每天累得直想倒头就睡,却还要被冬露盯着硬生生用了晚膳后才被允许倒回床上。
但这天,孟玉荣却难得地没让齐盼再加练。
甚至见时至晌午,她还破天荒地让齐盼留下与之一道用膳。
“齐昭仪要有什么想吃的大可提出来。想来你也是第一次吃小厨房的菜吧。”孟玉荣边说边烹起了茶来。
煮水、舀茶、倒茶汤、弃茶渣,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孟玉荣将其中一杯搁到齐盼跟前,言简意赅地吩咐:“喝。”
可见那不断腾起的热气,状若飘纱扬带,齐盼只觉自己届时并非是在品茶,而是在含一颗火胆。
她捏着杯口将之抵到唇边,果不其然,一凑近,她的鼻尖当即就沾上了能化成水的雾气。幸好茶香是真的。
她没有饮下,仅仅是让滚烫茶水沾湿了自己的唇瓣。果真极烫。
只听孟玉荣意有所指地感慨道:“情至浓时当如此杯热茶,常常叫人望之,然后畏之。”
13.探月光
她自己倒是不急着喝,而是将之捏起,仔细地瞧了起来。
“茶不错,可惜用的水不好。”说着,她又把茶搁在了一边。
齐盼见状,也随之放下茶杯。
只听孟玉荣嗤笑:“你倒是跟得紧。”
齐盼垂眼:“皇上特意嘱咐,叫妾跟您多学着点。”她把万璲搬了出来。
孟玉荣朝她斜睨过来,打量了她好半晌后,抬手挥退了众人。
身后的屋门当即被人轻掩上,二人虽对坐无言,但依稀能听见屋内的炭火正滋滋地燃着。
孟玉荣道:“本宫从前倒不知你原是个大智若愚之人。”
听不出是褒是贬,齐盼索性不吭声,等着孟玉荣继续说下去。
“本宫这几日都在想,皇上究竟为何要如此对你,现在应当是想通了两分。”孟玉荣顿下,将茶杯往旁一推,身子则朝前倾来,伸手虚托起齐盼的脸,左一转右一拨,最终点头肯定道,“你确实像极了姐姐。”
“尤其是那股机灵劲,还有能颠倒是非的本事。”孟玉荣的手指点在了齐盼面颊的一颗痣上,“还有这颗痣。连痣的位置都和她生得一样。”
“能像娘娘的姐姐,是妾的福气。”齐盼道。
孟玉荣不住弯了唇角:“先皇后才不是我的亲姐姐。”
“先皇后?”话才出口,齐盼却生怕自己显得过于兴奋了些。她原就想借卖孟玉荣一个人情好向她探听些先皇后的事,不想她如今竟自己找上门来。既如此,那这人情便往后寻机再论吧。
孟玉荣却不料齐盼会是这般反应,遂不解:“你倒是激动。”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齐盼低下头,回想着冬露的话细声细语地说起来,毕竟凡事都要有个印子:“妾曾听说宫中的玉脂羹就是皇后姐姐专为皇上设计的菜品。妾有幸尝过一次,一直记到现在。”
“是记人,还是记事?”
“妾瞒不过娘娘,是既记人又记事。”
孟玉荣听罢,露出少许得意神色:“怎么?怕皇上真将你当作了姐姐?”
齐盼装作老实地答道:“妾不想过成别人的样子。”但也是真话。
“放心,你怎么都不可能成为她的。”孟玉荣难得失了神气,“谁都不可能。”
齐盼趁机追问:“那皇后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她——”孟玉荣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闭合严实的窗上。窗前放有一绿栽,枝叶细嫩,是雾绒绒的绿色。
“是个傻的。”
齐盼静静地听着。
“她姓江,叫景然,是江太师的孙女。比我大三岁。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是在她还小的时候,先帝就给她和皇上赐了婚。”
“庆和五年,她被迎进了宫。庆和六年,我也进宫了。”
“我入宫前,父亲母亲生怕我在宫里会受委屈,连着几夜都没睡好。但我和他们说,宫里有江姐姐在,他们用不着担心我的。”
“那一年我十五岁,欢欢喜喜进了宫以后,却发现她在短短一年里竟变了样。发髻梳高了,妆容衣服的颜色都浓艳了,好在见到我的时候还是那么爱笑。”孟玉荣的语气逐渐冷下来,“可她为什么对那个人也是那么的爱笑?为什么她对那个人还会是不一样的笑?”
她看向齐盼:“我知道,她这是动心了。”
动心......齐盼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能如此之肯定地定义一个人心意的话了,尤其是在这个红墙深深的地方。她习惯了这里的女人不爱那个男人,习惯了这里的人都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突然被告知这里曾有一个女人为那个男人动过心,她的心也不住地诧异地为之一震。
孟玉荣的笑就像是有风往石头的裂隙中吹了口气。她其实是笑不出来的,但她确确实实地身心裂损了:“可她在二十岁的那年,被她的心上人,给活活害死了。”
“是万璲......”孟玉荣常喜欢涂白了脸,抹红了唇。眼下她那两瓣唇正颤着,如那难捱寒风吹凌的薄瓣的花,“是万璲杀了她......”
这是孟玉荣第一次对着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喊出那个名字。她畅快极了。
“所以你才这么恨他?”
“很明显吗?”
谁叫她的演技一点都不高明,见到万璲时那双眼睛都要飘到天上去了。齐盼几经犹豫,还是点了头。
孟玉荣才掖去了泪,眼下却又笑了起来,只是笑意里拖着倦意:“这么说他应该也看出来了。就是要叫他看出来才好。江姐姐那样在意体面的人却死在荒山野岭里,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一个孬种还想拿我母家来吓唬我。”
“娘娘又怎知他这是在吓唬你?”
“自然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齐盼忙打断:“娘娘慎言!”她竟不知这天底下怎还能有这般胆大的人,“小心隔墙有耳。”
孟玉荣摆手:“怕什么,这崇禧宫的人全都是我父亲拜托林总管精挑细选出来的。”
齐盼原还想说些什么,但动了动嘴还是没再说下去,眼下只剩羡慕。
不过等临走时她还是在孟玉荣耳边好意提醒道:“娘娘,妾觉得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够了。妾这回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要小心以后被人抓住把柄才好。”
孟玉荣愣了愣,微侧过头:“你倒是有心。”她话里有些别扭,“都怨你,你这接连来了几日,害得本宫也跟着起早,明日就歇一天。”
齐盼大喜:“多谢娘娘!”
是夜。
齐盼用了晚膳后,难得没嚷嚷着要睡,而是叫人在院子里支起了火盆,随即拉着几个太监宫女一道在火盆边坐下。
冬夜里的暖火总会在周遭遗留下些瞬灭的火点,像极了星子。也兴许这星子本就是由火偷来的,只因它太爱这人间了,于是在凡人一睹绚烂后,便急着掐灭它的罪证,再而反复。
“今晚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大家明天都能多休息半天!”齐盼带头道,“我明天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谁来都不准叫我。”
可小太监夏竹非但是个嘴快的,且他的这张嘴还是张乌鸦嘴:“那如果是皇上来呢?”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较细心的太监捂住了嘴,“呸呸呸,你别乱说,咱们昭仪可还想多睡会。”
齐盼满意点头:“就是,难道你不想多歇会?”她正伸出手烤着火,掌心暖融融的,甚是舒服。她状若无意地问起:“各位都是什么时候进的宫啊?”
“庆和十年。”夏竹抢答道。
“我也是!”有小宫女接话。
齐盼索性把话再挑明了些,举手问:“有庆和八年前就已经入宫的吗?”仅凭孟玉荣一家之言显然不够,但郑尤雁还没回来,她只能向旁人打听起先皇后的事。
本着就近原则,她便先向自己这撷芳宫里的人下手。
“奴才是庆和五年入的宫。”将才那细心的太监环顾了圈四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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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秋霜。是齐盼搬来撷芳宫后被人点过来的。
齐盼和冬露对视了眼,冬露问道:“秋公公从前是在哪里当值的?”
秋霜从地上站起,毕恭毕敬地说:“回昭仪,奴才曾是在长幸宫的。”
冬露惊喜:“想不到秋公公竟是先皇后的人。”
齐盼托着下巴故作无意地提起:“我记得那一年好像先皇后也才进宫……”
秋霜颔首:“奴才确实一进宫就被林总管拨过去伺候先皇后了。”
“那先皇后可有像传闻中的那般漂亮?”夏竹好奇。
此话一出,几个宫女太监便都哄闹开来。
“是呀是呀!秋公公快与我们讲讲!”
齐盼看着开心,还叫冬露把自己晚膳时特意剩下的糕点分给了众人。
“今日膳房做的是梅花饼,昭仪想请大家伙都尝尝,边吃边听秋公公讲故事!”
撷芳宫的人大多都是新进宫的,心思还活络得很,为了道个谢,各式各样的吉祥话张口就来。
齐盼也毫不客气,一一应下后,一一回赠。
等轮到了秋霜,只见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郑重道谢:“奴才谢过昭仪。”
“小意思小意思,只要你喜欢吃就好。”齐盼稍显不自在地摆摆手。
时至今日,虽说她来这也有了半月有余,可她到底还是不能习惯一个人需要对自己卑躬屈膝如此。她下意识想要去扶,却见秋霜的腰弯得更低了。
“昭仪能念着奴才,奴才无以为报。”
齐盼不知道做奴才做到这份上,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但她清楚做人不能这样,索性抓住他的胳膊强行将他的腰背拉直了:“别这样,站好些。”说完,她又对众人道:“你们也是,记得以后都要站得直直的才好。”
话音刚落,约莫静了一瞬,众人齐齐应声:“是——”
瞬间,几道声音不约而同地扑到了一起,原该有人细声些,有人瓮声些,有人喜短促,有人意长拖,现在却像是合成了一道不高不低的平平的浪。旋即,等这道浪再拍上齐盼时,便又散成了几朵不一的水花,他们笑了起来,其间有内敛的,也有粗野的。
包括一个憋着笑的。
齐盼拿火钳拨了拨炭火,顿时,黑色炭身又裂出刺目的红缝,而变灰的那一边已经决绝地成灰落了下去。
齐盼又暗暗思忖起来。她起初和万璲谈条件时还是大意了,她想到了齐家,想到了春福,可她却没想起这撷芳宫宫里头的人。要是等她日后出了宫,也不知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俨然是跟着自己轻松自在惯了,平时做做活,剩下的就是一起聊聊天,要是被分到其他宫里,来日因此而遭人斥责打骂了又该怎么办?
她看向秋霜。
却见秋霜一怔后,又是对自己一拜:“奴才惶恐。既然大家伙都想听先皇后的事,不若娘娘先问奴才一个,这样奴才讲完再吃这饼也就不觉得心里难安了。”
到底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人,齐盼佩服。
她忽然有了主意,与其求万璲保着他们,不如给他们找个像秋霜一般的老师,学一学他日能免受责罚的“混子术”。
想来齐盼是对自己的决断满意极了,像是予自己肯定一般地忽然一拍手,却不想众人当即没了声响。
众目睽睽之下,她招了招手示意秋霜坐下,遂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要不就讲讲咱们皇上和先皇后的爱与纠葛吧。”
14.夜来人
“要说这对年轻男女的开始,开始得也奇,郎无意,妾无情,初见就已经是花烛影幢幢的时候了。”
谁想这秋霜只是素日里看着正经老练,要他讲起故事来可谓是活灵活现,非但语调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还时不时地会仿出故事中人的模样,时而捏指作女儿娇羞,时而低眉当男儿心口难一。
“先皇后尤其怕雷。尤记那是中元节的晚上,她白日里才问孟贵妃借来了一册讲妖怪志异的闲书,晚上正看得尽兴时,忽听窗外一阵雷鸣,一道电闪,紧接着风雨大作,声势之好大有如那书里的阴兵来犯。偏巧前些日子她屋里的门还坏了,只听‘哐当’一声,门——倒了。”
有胆小的宫女忍不住惊呼出声。
“继而又听屋外又有一人叫唤起。”
夏竹忽地抓住身旁人的胳膊,哆哆嗦嗦地说:“你有没有听到咱们宫外头也有人在叫唤?”
“瞎说什么?中元节早就过了。”说话的是多吉。可他说归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和夏竹凑到了一处。
“细听才道,是那蒋公公。”
“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夏竹和多吉齐齐尖叫着从地上弹起:“不好了!闹鬼了!”
夏竹背后俨然湿了一片,他抓着多吉的手问道:“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多吉已然是呆了,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双腿双脚像是被钉住了一般,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先别着急。”
下一瞬,却听厚重的宫门竟被重重地拍响了。
都道是故事成真了,那原先还烧得好好的炭火,经几人的动静一搅,吐出的烟都往四处逃窜了去。
可那拍门声却还在继续。
夏竹道:“老人说,这烟飘成这样肯定是有问题了。”
多吉终于缓过了神:“你别说话。”
齐盼从几人身后挤了出来,冬露忙担心地想将她拦住:“昭仪,我们会保护你的。”
齐盼摆摆手,顺道拿起地上的火钳,轻手轻脚地走向门边。只见她将火钳一横,拦在了门前:“谁啊!”
可话音刚落,屋外立时没了声响。
齐盼又冲门外喊道:“说话!”
无人回应。
齐盼扭头看向身后几人,却见秋霜已经将宫人们护在了自己身后,满脸都是担忧。
眼见着齐盼看来,秋霜同多吉对视了眼,继而由多吉代替了他的位置,他则接过齐盼手里的火钳,猛地往门上一砸,厉声大呵:“妖魔鬼怪都走开!”
话音刚落,门的那头终于有人声传来:“是朕。”
“你来就来,在外面装神弄鬼干什么!”齐盼直叫唤道,心道是这人消停了几天,又犯了捉弄人的毛病。
“你做贼心虚了?”万璲说着轻叩了叩门,好声道,“把门开开,朕有话说。”
齐盼是想当作没听见,可几个宫人却不敢不从,不等齐盼吩咐便急急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想把门上的闩拿了。
“往这往这。”夏竹在另一头嚷道。
万璲在外头等了好一阵,这撷芳宫的宫门总算是被里头的人拉开了。他无需刻意去寻,因为齐盼正好就站在了那头和他相对的地方。无非是他们之间多了道门槛,跨过就好了。
“参加皇上——”众人齐呼,其中却没有她的声音。
直至他迈进去了,才见齐盼朝旁一退。她的裙角缓缓地拖到地上,稳稳地像是开了花。还是朵分花。
怎奈她笑得太假了些。
“看到我就这么笑不出来吗?”万璲将人虚扶了起来,真心发问。
但若不是想着自己的那群宫人,齐盼可不想净挑着男人爱听的话来说。“笑了,只是笑得过了就会有点累了。”
“真开心假开心,当我分不出来?”万璲低声道,“你看到我就是不开心。”
不请自来,还来得这么突然,谁能开心。齐盼暗暗心道。不过她自始都翘着唇角,不动声色地又同男人拉开了些距离。这是她从孟玉荣那新学来的。随即她低下眼,柔声道:“皇上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说着,她又轻轻抬眼,朝斜上看去。
似乎想否认也没了办法。但如此应下又难免显得憋屈了些。万璲思来想去,还是决心扭过头,刻意不去看她的那张脸。
可齐盼却又歪出了脑袋:“皇上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承认了。”
“我要承认什么?”万璲又看向她,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自己有着了她的套。果然,在自己与她视线相对上瞬间,她便眨了眼——这才是真的笑了,两只眼睛虽弯弯扁扁的,但得逞的神气是藏不住的。
“承认,你只是一家之言。我看见你哪有什么不开心。”齐盼说完,便又福了福身,说话时眼睛又看向了地面,摇头晃脑着,语调好不委屈,“皇上刚才冤枉了臣妾,总该有些表示吧。”
万璲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转变能如此之快,快便快了,竟还能再倒打一耙。他有些不自在地扫了圈底下抿唇憋笑的宫人,又转身看了眼自己身后面无表情的随从,果然谁是谁带出来的人一目了然,他的人显得就能担事多了。
“要补偿?”万璲朝身后一招手,蒋德才便抱着咪咪走了过来,“要不要考虑赏金加倍?”
咪咪这回倒是清醒着,睁着一双莹莹发亮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但它懒也是懒,被人抱着的身子也不动,光头左右转了转,便又累得趴下了。“喵——”它是对着齐盼叫唤的。
齐盼早在看到蒋德才抱着这团白花花的东西走近时,就已经变了脸色,直退到台阶边缘了。她果断摆手:“不要。不考虑。我知足得很。”
“但你没得选。”万璲说着朝蒋德才递了眼色。
蒋德才会意,随即招呼着人把大箱小箱的东西抬了进来。
齐盼惊住:“你搬家啊。”
谁想万璲竟真能公然点头:“小住几日。”
“为什么?”
“寝殿被猫烧了。”
说来也怪,今晚的咪咪临到了睡点也不安分。等到了后来,万璲索性把笔撂下,好一门心思地将它哄睡。谁知这一哄反让它更兴奋了些,一时不察,竟让咪咪跳上了案桌,踩脏了折子不说,甚至还将烛台撞翻了。
可咪咪平日里最怕火。
顷刻间,地毯上掀起的火浪便直直地冲向门口。万璲来不及斥责,忙将地上的咪咪抱起,正想同里面人一道跑出去,却又被新蹿出的一丛火拦住了去路。
好在太宸殿外有人守着,见里面走水,一伙人接连赶去井边打水。待几桶水浇下后,殿内瞬间黑烟滚滚。
万璲吸不得这些,只好拿宽袖掩鼻。但袖子已然在刚才沾上了灰,再经此一吓,万璲的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顺着墙蹲下,将咪咪放到脚边后,这才肯腾出一只手轻轻按着自己的疼痛处。
所幸稍好了些,应是不用再请太医了。
彼时蒋德才仍在旁拍着胸口道:“祖宗保佑,要不是文帝在位时,就命人在这宫中各处都修了井,不然您就得像孝慈皇后一样了。”蒋德才现今虽才四十好几,但他从文帝时就已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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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殿当值,从起初的小太监到现在的大太监,一晃他都亲历三朝了。
他有时会想,要不是他进了宫,保不准凭他的才识也能做成北朝建朝以来难得一见的三朝元老。但也兴许,他不进宫,也熬不到庆和年间了。
一时感慨万千,他的双眼竟渐渐多了湿意。“万岁爷,您可别再在老奴跟前走了啊。”虽说这话是大不敬,但万璲怎么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有时常对他会多出一分长者的挂念。
“蒋德才,盼朕点好。”万璲眼下正低垂着头,似是在专心逗着猫。
但咪咪知道,万璲一点都不好。它不悦地昂头叫唤了声,像是埋怨男人的手法一般,旋即便脱身直跳进蒋德才的怀里。
万璲只觉手里一空,但毛发的触感尚在,它身上的温度也尚在,他慢慢扶墙站起,深吸一口气,身子倒是爽利了不少,那便是无碍了。
他道:“收拾一下,朕这几天去撷芳宫将就一下。”
“这会不会于礼不合?”蒋德才担忧问。
咪咪却在这时连叫了几声,难得地抬起头。宫灯下,它的眼睛似乎更亮了些。
万璲上前,摸着它的脑袋:“你也想去对不对?”
咪咪蹭向万璲的手。它不点头,但相信万璲一定明白。
“是它想去,不是朕。”万璲似是在有意报复咪咪刚才的行径,只将锅一甩,难题一摆,“还有,好好查查烛台。朕要知道是谁已经坐不住了。”
“是。”蒋德才不敢马虎。
此夜,似乎比往常的任何一夜都要来得寂寞。身后是焦黑,天上是漆黑,万璲从来不会留意星星,自然也不会发现身后还有几粒苟延残喘着的火星渐渐没了声息。他只想要热闹。
“一会记得把新造的笼子带上,她怕猫,只能先委屈一下咪咪了。”万璲说着,向咪咪伸出了食指,“这几天都乖点,别再把人吓到了。”
咪咪听言,当即支起半截身子,把爪子碰向男人的手指。
万璲见状便将手指一弯,有模有样地同它拉起勾来。“那就拉勾为证。”他笑道。
撷芳宫内。
齐盼正坐在榻上同盘在桌上的咪咪大眼瞪小眼,而万璲则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地品着他特地从太宸殿带过来的茶。
只听榻上之人一声叹息:“为什么你的猫住得都比我好。”
万璲瞥了眼那足有一个圆桌那么大的笼子,和正在厚厚褥子上舔着小爪子的猫,也不禁点了点头:“确实。你这边是小了一点。”
齐盼没好气道:“那是因为你来了。”
“朕来了,你的小厨房也能用起来,还需要去孟玉荣那蹭吃蹭喝?”
齐盼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托你的福,我和她的关系好得我想吃啥她就给我做啥。”
“倒是朕小瞧你了?”
凡是听到这种话,齐盼都会毫不脸红地应下:“当然。而且——你的秘密,我知道。”
“我的秘密,你知道?”万璲不急着将茶盏放下,却抬眼朝齐盼看来,似笑非笑着。
齐盼只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团雾气里,不像从前,眼下她没有心惊,也没有慌乱,哪怕在其间乱闯乱窜她亦不觉得害怕,相反,这里有趣得很。
“但——”奈何眼前之人不躲不闪,被她这么盯着,万璲的刻意停顿似是也惊不起什么水花。
眼下他多少有些乱了方寸,可到底不愿在此局败下,遂将茶盏搁下,缓步走到那人跟前,直直地对上那双眼,故技重施道:“但我的秘密,我怎么不知道。”
15.同屋眠
他这回确是如愿险胜了。
但他也是奇,只因见齐盼先自己一步垂眼,他竟由此头次意识到原来一把椅子、一张榻子真能给人如此无尽之舒爽。可比他当初登基时要畅快得多。也兴许眼下才是真的欢喜吧。
万璲决心再乘胜追击一番。他敲了敲桌子:“要不,你说给朕听听?”
不过齐盼才不觉得自己是输了,亦觉得她刚才只是缓兵之策,眼下才是正式出招的时候。只见她两手交叉,支起了下巴:“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她适才看似败下阵去,实是突然想起他们半月前在这没能说完的话,是以意有所指道,“秘密这种事呢,还得是交换着来。不然有些人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会好不甘心呢。”但也有一些人,是一经人怀疑就势必要求个“一锤到底”或是“绝地求生”,否则只会思来想去,反而徒增烦恼。而齐盼正是后者。
“那你想让谁先来?”送上门的好事,万璲向来不会和人客气。
“我?”却不想齐盼竟比他还不会客气,也不知是她有意为之还是真心不懂。
但他才不恼,比了个“请”的手势后,继而用那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搭在腿上,神情淡中又透着丝若有若无的浓,几分探究,但多的是期待。
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齐盼被他如此看着竟不由心里发虚起来,隐隐觉得自己这是又踩进他的套了。果不其然,她如是想着,那人如是说着:“要不要我替你说出来?”
“反正你说什么,我就不答应什么。”她低声嘟囔,但那条将才还垂在毯子外漫不经心晃着的腿已经悄然顿下,只见她忽地把腿收进毯子里,面对着万璲盘坐着一脸正色,无比肯定,“你又监视我。”
“那不叫监视。”
“那能叫什么?”
万璲被问得一时语塞,似乎他此举确实也够得上“监视”二字了,“总之,就当是我为了你好。你要是办不好事,不止是我,多的是人要追责于你。”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齐盼眼下正满脑子想着孟玉荣的话。她有些怕,但也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她怕牡丹会没了艳色,怕鸟儿会失了啼鸣,怕人的眼睛再也不会躲着太阳。她怕的是生命会失去活着的本能。而活着,才是灵魂的可能。
这是齐盼连做了几年宠物殡葬生意才想明白的。她就是怕死,怕一条生命注定的结局。
“只要孟相做得不过分,朕可以容他们。”万璲并不知齐盼眼下已经想到别处去了。
齐盼想到了万璲。“你......”她真的很想知道万璲究竟是以何种心态活着的,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多问就多知道,多知道便多纠结。她告诫着自己不要去想他,但似乎有些做不到。
“我什么?”
“贵妃说......”齐盼稍作斟酌后道,“那个时候,你害怕吗?”
“哪个时候?”万璲现下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等着齐盼继续说道。
不知屋里何时竟响起了鼾声。
齐盼循声看去,原是被累着了的咪咪已经睡去了。只见它两只眼闭着,一张嘴合着,前爪缩着,后爪蹬着,脑袋还歪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知道,但我不想你藏着掖着。”万璲像是给自己找补般,又道,“等价交换的关系需要真心。”
歪理,等价交换哪里需要用心,只谈所得与所需便可。
不过听他这么说,齐盼还是问出了口:“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倒下,你是悲痛多些,还是害怕多些?”
万璲更正:“不是心爱之人。”
“可你们不是……而且先皇后对你......”
万璲失笑摇头:“孟玉荣讲话总喜欢把一分说成三分,三分说成九分的,她嘴里的喜欢算什么喜欢。景然对我无意,她只是愿意担皇后的责任。”万璲道,“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
“可……”齐盼还想说什么,却被万璲打断:“有些事我不便说,不如等不日郑尤雁回来了你亲自问他。你只消记住,我和江景然之间,只是皇帝和皇后。”
“帝后?”齐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而眼珠子在眼眶里溜了圈,莞尔一笑,“我懂。”
但万璲见她眼里流出的那点子兴奋就已猜到了她心里所想,无奈道:“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寻常人家议亲时尚且会看合不合适,更何况是皇家。是北朝需要一对和睦的帝后,而不是我万璲需要一个妻子。”
齐盼撇撇嘴:“怎么古往今来结个婚都能这么麻烦,选来选去,挑来挑去的。”
“古往今来?”万璲自以为是抓住了那人话里的错处。
但齐盼却没将它放在眼里,没所谓地耸了耸肩:“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万璲低笑:“你倒是坦荡。”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做什么。”
“这么确定?”
“当然。”齐盼略收下巴,强绷着嘴角学着万璲方才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压低了嗓子:“不过有些事我也不方便说,不如等不日郑尤雁回来了你亲自问他。”
万璲无奈:“你现在倒是不怕我。想当初你躲我躲得跟我要吃了你似的。”
“那你知道你吓唬我的时候,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想什么?”
见鱼上钩,齐盼见好就收。她冲万璲招了招手,见万璲真依言凑了过来,她忍着笑,蹦出了几字:“才不告诉你。”
万璲这回是真想呵斥她大胆了,可看着眼前之人一脸的洋洋得意,他竟有些说不出口,只想让她能笑得更久一些,久到——
寝殿的门被人轻轻叩了叩。
是冬露。
齐盼忙下榻跑去开了门,生怕自己在里间喊声“进”,就把咪咪给惊醒了。
“昭仪,您这几晚要不在榻上将就几晚?西边的屋子实在有些阴冷,不大好睡。一会婢子多给您备些垫子褥子的,您也好睡得舒服些。”
齐盼回身望了眼同看向她的人,蹙了蹙眉:“难道他睡床吗?”
“他毕竟是......”冬露显得有些为难。
齐盼道:“这样,你们把榻布置好了,剩下的我来。”她自然没什么好心思,只是不好叫人看出来,遂刻意提高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的。”
冬露福身:“那婢子这就去收拾。”
见人走了,齐盼一路挫着手蹲到了炭炉前:“你看,这天也太冷了。”
“嗯。”
“我都要冻僵了。”
“嗯。”
“小榻靠窗。”
“嗯。”
“那你不睡床。”齐盼说得飞快,生怕让万璲听明白了。
怎奈她还是低估了这人。
“想忽悠我?”万璲也站了起来,不过他没跟着蹲下,而是立在一旁,“你要我睡那也可以,但总得给点好处吧。”
齐盼抬头:“你要什么好处?”
万璲将宽袖向上提了提,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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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便露出了一截手。他稍弯了弯手指,俨然是不愿多花力气将其中一根勾得明显些,要不是齐盼细看,也瞧不出他这是招呼她的意思。
见她站起身,万璲仍候在原地:“有些远,再近些。”
齐盼皱眉,但还是照做。
只道是有股香朝她压了下来,有些淡,却又淡得霸道。她猜不出其中的用料,也忘了去猜,满脑子只有两字,好闻。
她不知不觉间竟舒展了眉头。
万璲见她这般模样,不自觉地弯了唇角,凑到她耳边,不疾不徐地飘出了两字:“欠着。”
“你!”齐盼羞恼,也不知是羞了才恼,还是因气恼而红了脸。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才公平。”
齐盼不满地偏头瞪向他“你别学了个新词就一天到晚地挂在嘴边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
万璲不以为意:“你不要跟我讲公平,等我届时硬来的时候,生气要闹的不还是你?”
偏巧这时冬露带人推门入内。几个来人皆捧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没多少功夫,就将一张榻子给收拾了出来。
正要告退时,万璲喊住了她们。
“把咪咪带到蒋德才那去,这里还是小了些。”
等屋门再度被人掩上,屋子里已然没了鼾声。
寝殿中静得很,而两人面面相觑着。
“睡觉是不是该脱衣服?”话只有出了口才能觉出不对,齐盼直想挖个地洞躺下去,就地安寝。
万璲也是才意识到,好在他来时就已经将寝衣穿在了里面,无需换,但多少有些不自在:“那个……你背过去。”
无需他说完,齐盼已经转过了身,甚至还贴心地捂上了眼睛。
先是听到身后有人步履轻挪,不多时便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一件又一件地脱下,再是“嘎吱”一声,应是上了榻。
“你好了吗?”齐盼问。
“嗯。”万璲已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有些不知所措,“我闭着眼。”
“那我吹灯了。”
“放心,我不会睁眼的。”
所幸灯烛距离床不远,也就三四步路。
这下屋里是彻底地暗下去,渐渐地黑成了一片。除了炭火时而会亮起些火星,但有罩子罩着,不过是偶有一晃罢了。
齐盼摸索到床边,动作极其轻柔地解开了腰间的系带。她不准备再换寝衣,便穿着里衣躺进了被窝里。
“你睡着了吗?”她小声问。
“没。”
齐盼思忖半晌,道:“你说你在看折子,可为什么被烧的是寝殿?”
“这有何不对?”
“折子是在书房看的,睡觉是在寝殿睡的,这哪里对?”齐盼自认为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在床边放了桌子,这样累了困了,可以直接就睡。”
齐盼惊诧,她愣是没料到万璲可以坦诚至此。
如此想着,她便翻了个身,看向男人躺着的地方。
那儿虽同样漆黑,但一想到那里正躺了个人,她还是不禁扬起唇角。
“万璲?”她莫名来了兴致,半撑起身子对那头唤道。
“嗯?”
不枉她将那问题记到现在,此情此景,似乎更适合说那些生生死死,虚虚实实的话。不用看清脸,光是听着声音就能浮想联翩。
不过她换了种问法:“你想过人死后的世界吗?”
“我每天都在想。”
“我也是。”
16.可怜人
万璲不解:“你何需想这些?”
“你知道我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万璲正要猜,就听齐盼说道:“算了,你肯定猜不到。”他不服气,但听那人又道,“我是给猫猫狗狗、兔子仓鼠做骨灰盒的。”
骨灰盒……万璲还真不知道。
“骨灰盒是什么?”
“装骨灰的。”齐盼尽力解释,“骨灰就是……火化后的骨头灰。”
“火葬……这我还真没想过。”万璲将手垫到脑后。他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就当是在看天了,“你想那火多耀眼啊,能被火烧成灰,似乎也挺好,”
齐盼已然后悔再提起这个问题,她可没想过这话题能如此诡异。
“一点都不好。”她竟有些慌,她一点都不想万璲再这么想下去,“人死后可能是不会痛苦了,但是你会孤独的。哪怕变成那些东西,你也会孤独的,因为你想见的人看不到你,听不到你。就算能感受到你,但也只是感受。”
“这就是你以为的死后?”
“是。所以我才不想死,更不想看到别人死。”别人里,有爱的,有念的,有恨的,也有厌的……
万璲沉默了半晌,嗓音有些哑:“睡吧。”
“睡不着。”齐盼也算实话实说。
万璲应是翻了个身:“你越想,就越睡不着。睡一觉,等天亮了,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齐盼闭上眼,她听得出,万璲是面向她说的话。
“你闭眼了吗?”
“闭了。”
“那我真睡了?”
没了声响,只有轻幽幽渐趋规律的呼吸声作为回应。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知道等她翌日醒来时,万璲仍还睡着。
然而天已大亮。
她不好将人吵醒,便自己轻声下了床,小心地将门拉开,探出头张望了圈,终于在花坛那看到了正侍弄花草的夏竹。
“夏竹。”她将人喊过来,问道,“冬露呢?”
夏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他一向讲究这些,从来都舍不得弄脏自己的衣裳。
“在照看猫主子呢。”
“去叫下她。”
不多时,就见冬露一路小跑着过来。
“昭仪怎么这个时候就醒了?”冬露喜道。
齐盼看了眼屋内,低声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才辰时一刻,您还能再睡会。”
“这都辰时了,他不用上朝吗?”
“蒋公公说,今日休沐。”
“这样啊……”齐盼将门缝拉得更大些,好方便让冬露进来。但她还是低估了这冬日里的冷气,顷刻间刺骨的冷便把她整个人都浸透了。她不由打起颤:“那进来先帮我梳洗了吧。”
好在梳妆的地方在寝殿的另一头,不至于将人闹醒。
冬露轻声问:“昭仪早膳要用什么?蒋公公说这些天皇上都在这,他那儿的厨子可以让您使唤。”
齐盼认真思索起来:“他的厨子平常都做些什么?”
“婢子不知,只知道做的都是些清淡的,以炖煮为主。”
“那我想吃些炒的、煎的,是不是就不能够了?”齐盼从妆奁中挑出一对彩蝶坠子,放到自己耳边一比,满意地将之带上了。
冬露见状,也就特地挑出一条浅粉的发带用以固定发髻。
“昭仪穿粉色果真美。”她由衷叹道。
齐盼闻言一羞,竟有些不敢看镜中的自己:“那今早上还是吃些白粥小菜吧。”穿戴如此,她才不想吃些毁人吃相的东西。
万璲醒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这一觉他睡得极好,应当是还做了个梦,但他一睁眼,就已然忘了所梦,目之所及是叠放整齐的一床锦被。
他猛地一清醒,原来他竟面朝着齐盼睡了整整一晚。他忙一摸自己的嘴,又撑起身看向枕巾,所幸什么都没有。
屋外有蒋德才的声音传来。
“皇上,您醒了吗?”
他清了清嗓子,但仍然干涩发紧得很:“进。”才说完,便禁不住地咳起来。
这时榻边的窗户也被人拍响了。
“你醒了?”是齐盼的声音。
她倒是大早上的有精神,但万璲却一点都不想说话,只是抬手有气无力地叩了几下。
“昭仪,皇上他才醒是有脾气的,您小心些。”蒋德才正在门口招呼着宫人入内,有端盆的,也有捧衣裳的......齐盼大致一数,前前后后足有个七八人。
下一瞬,便有个端茶的小太监仓皇跑了出来。
“怎么了?”蒋德才忙问。
小太监满脸委屈:“皇上嫌茶太淡了。”
蒋德才听罢摆摆手,谁知又有人跑出来:“干爹,皇上嫌牙粉味道不好,要换成洁齿膏。”
“去去去。”蒋德才话音刚落,竟跑出一宫女,“公公,皇上嫌衣服皱了,可婢子瞧不出毛病。”
“他说皱了就是皱了,还不去换。”见人走远,蒋德才重重一叹,“怎的还和小时候一般。”
齐盼走近,话里的调笑意味尽显:“公公的意思是,咱万璲爷从小就是挑吃挑穿脾气大?”
蒋德才望了眼身后,将齐盼往廊下一带:“昭仪,奴才是看皇上愿跟您亲近才同您说的。也求您没事时请多劝劝他,苦了我们就算了,别苦了他自己。”
看着蒋德才一副忧心的样子,齐盼自知自己方才的轻浮态度甚为不合时宜,遂正色道:“你说。”
“这啊,就得从先帝在位时说起了。”兴许是因头顶有屋檐挡着,是以蒋德才说话时才敢抬头看向太阳。但也或许是因太阳本就落得远,因而原就顾不上站在这头的他们,总之他的目光已渐渐地失了原先的光亮,正慢慢地深沉下去,“北朝历代的规矩,储君通常只能由中宫所出。但咱皇上的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一出生就患了病的儿子如何能让先帝不忧心,也因此对他自小就有诸多管束。”
“公公,”齐盼不解,“就非得是他吗?”
蒋德才点头:“江皇后身子不好,在那之后也就只诞下了昭安公主。而旁的妃子......只能说是有心无力。皇后有手段,先皇有成算,皇上的储君之位怎么都不会丢掉的。但要说皇后最高明的地方,还是后来劝动先皇叫自己的侄女同皇上定了亲,这样皇上背靠江家,便谁都动不了了。”
“江皇后的侄女难道就是后来的江皇后?他们是......”齐盼惊诧。
“不错,先皇后是皇上的表姐。”蒋德才垂眼,仔细回想起来,“那年皇上被赐婚时也才八九岁的样子,才刚被先皇要求每日须得在勤心殿待够两个时辰。可怜他自己仍是个孩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有了妻子。他为此还同皇上皇后怄气了好一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纯是在折腾自己。”
“那先皇和皇后呢?就这么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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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不问。直到后来有一次皇上逃学的事被江太师告到御前,先皇才终于因此大发雷霆,斥责他不思进取,还拿剥夺其太子位来威胁。而皇后也是气急,竟叫人拿了藤条当场就往皇上身上抽去。谁知一回宫,皇上就发了病。皇后原想将此事压下,但也不知后来先皇是如何得知的,两人便就这事连带着早些年的恩怨在勤心殿大吵了一下午。”
“他们都不管自己的亲儿子吗?”齐盼光是听着,就已觉寒心。
蒋德才摇头:“贵人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哪能知晓。但在宫里的这几十年老奴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儿的人往往比谁都更狠得下心‘取舍’,且论人不论事。就像皇上的那些招数,其实是问昭安公主学的,但这些招换成了他向先皇皇后使,便是无用。”
齐盼不禁感慨:“也算是个可怜人了。”她话锋一转,“但他再可怜也不能折腾你们。”
蒋德才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齐盼:“昭仪怎可如此说话?”
“公公也说了他这是在苦了你们。主仆情谊,也得是主有情,仆才能有义。他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你自然是这觉得没什么,可刚才那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就不一样了,他们摊上这样多事的主子,保不准会埋怨叫苦的。这对谁都不好。”齐盼看了眼身后仍有人在进进出出的屋子,压低声道,“公公,我可以劝他,但我这是为了你们,不想是为了他。”
蒋德才活了近五十年,这是头次听人这么说话,也不知是该应下还是不应。但见不远处又一小太监神色匆匆地跑来。
“干爹,皇上今早想吃包子,可太医上回才嘱咐过不能吃油腻的,这包子馅里的肉不带点肥也不好吃啊。我实在是不敢劝。”小太监说完像是才见到一旁的齐盼,忙行礼,“见过昭仪。”
齐盼道:“他那里我去跟他说,你们就去准备他能吃的。”
蒋德才听罢,那脸上的皱纹竟是浅淡了些,他忙低头躬身道:“奴才谢过昭仪。”他自知自己是个极轻易动感情的人,故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怕让人看去了他眼里根本挡不住的泪花。
瞧着蒋德才这般郑重,齐盼反而慌乱了起来。她实是看不得这大自己许多的“老人”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索性转过身,在身后两人的注视下稳稳地走进了屋子。
是得稳稳地走,可不能掉了担子——
齐盼在屏风后站定:“我看你好久没出来,就来看看你。”这开场的第一句话万不能出了差错。
“都下去吧。”只听屏风那头的人道。
几个宫女当即如临大赦,连带着行礼告退时的动作也明显轻快了许多。她们在门口见着齐盼时,不好多说什么,便纷纷福身,各个脸上都带着欣喜,仿若是见到了真神一般。
还真有几分这个意思......万璲隔着屏风,朦朦胧胧地只能看到女子的侧颜,轮廓清晰,清丽非常。而她脑后的发带则是静静地垂着,只在她点头还礼时会向扑棱几下——原是那发带末处竟是挂着两只蝴蝶的。
偏生这还是副有关“春日花好”的屏风。如此蝶入花间,美人浮现。
只可惜美人长了嘴。
“这大早上的忙活一通,我看你早饭也用不着吃了吧。”
“朕也会饿的。”万璲猜她是为了包子一事而来,可包子......多少有些下面子,“朕是皇帝,想吃几个包子有何错?”
“就是有错。因为你这个人,不能吃。”
17.苦难明
“一个包子而已。”
“有一个就有两个。”齐盼不让,“而且还是肉馅的包子,太医的话你是一点不听的吗?”
“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万璲没敢再去看她。他甚至有些懊恼,为何曾经他盼着有人能这般对待自己的时候没人在理,为何上天要在他都已经习惯这种无人在意的日子时,要派这样一个人来关心他。就是这样一个说话不中听,做事不中看的人却让他说不得,骂不得,极难再狠下心了。
“你哪里知道了?”齐盼走到他跟前,神情认真,“你要是知道,肯定会听话的。”
“你不是和郑尤雁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吗?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你是非得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过才甘心吗?那照你这样的说法,要是我知道我明天会因为什么事情两眼一闭了,我今天也就不用活了?”
齐盼矮了他一个头,是以同他说话时还得仰着头,时间久了,脖子难免会累。万璲拉开了凳子坐下,这样就换他抬头了:“劝我就劝我,别拿自己瞎举例子。”
齐盼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语气随之缓和下来:“我是说,你要是想痛快地活着可以,但是也不要让那些在意你的人太担心了。”
“没有人在意我。”
“有,多的是人。”齐盼掰起手指数起来,“你看,蒋公公算一个。咪咪虽然是猫,但也能算一个。还有郑尤雁,你妹妹,阖宫上下的宫人们。也有我。”
生怕万璲拿“不是真心”的话反驳,齐盼继续道:“虽然我们确实或多或少地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这不妨碍我们想要你好好地活着。宫人们顺从你,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主子;郑尤雁帮着你,是因为他把你当作是他的朋友;咪咪粘着你,也是因为它喜欢你。但要是你自暴自弃地活着,换谁看了都会寒心的。”
万璲嗤笑:“怎么?你这么劝人,是存心想看我被你劝死了?我不过是想让自己余下的日子过得舒坦些痛快些罢了。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关心去旁人?”
他所言不假,一个全心在自己身上的人必然无法再去留意其他人。可万璲显然不会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爱装罢了。
“你算哪门子自私。”齐盼坐下来,“你就是拧巴。既想试探别人对你到底在不在意,又不肯接受别人的在意,然后自我折磨,活得一点都不快乐。还说要痛快,你根本痛快不起来。”
“谁说的?”
“我说的。”齐盼说着便替他们二人各自斟了茶。经孟玉荣接连半个月的调教,如今她举手投足间足以称得上是从容悠雅,不见刻意,也算是应了那句“严师出高徒”的话,不枉她日日全身都被迫学得酸疼。她亲自将茶杯递向万璲,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没有动作,齐盼将杯子搁下后接着道:“痛快的人怎么连水都不敢接。”
“朕是怕你下毒。”话是如此,万璲已将杯子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嘴硬。”齐盼才不顺着他,“你以后别再拿人之将死的话来惩罚自己了,你的病不适合吃什么做什么你心里知道,到时候痛苦的只会是你,而那些看你不痛快的人才会痛快。你肯定也不希望这样吧。”
齐盼正说得起劲,只听万璲皱眉问:“为何没有茶?”
因被人用无关紧要的话打断,齐盼对此尤为不满,因而也没有太好的脾气:“我又不爱喝。”
“但朕喜欢。明天须得叫人备两壶水,朕不想再大早上的为这事忧心。”
倒是孺子可教。
“那一会你也得乖乖地喝粥,吃小菜。包子这些呢,你要吃得早点说。而且肉包子除外。”
“不吃肉包子还能吃什么?”
“菜包子,豆沙包子,还有馒头,多的是了。”
万璲虽仍有怨言,但听门外的小太监敲门道:“皇上,可否能用膳了?奴才怕粥凉了不好吃的。”
终究是又叫人摆了一道。
“你留在这陪朕。”他要求齐盼。
齐盼应下,便坐在一旁掰着玉米粒,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
“你这吃法我还是难得见。”
“好玩、方便、好吃,还好看。”齐盼也不知为何,偏生就不愿在这人面前啃玉米。
万璲笑了笑,白粥味淡,酱菜又少,他实在有些难以下咽,便又找起了话:“你相信天注定吗?”
“不信。”要不是眼前是这样一个已经听天由命的人,齐盼也不会昧着良心如此回答,哪怕她心里也认同像何时生、何时死这样的事本就是无从更改的,但她还是得坚持,“如果一切都注定了,那人还拼什么?”
“但我相信。”万璲搁下勺子,吃过就算作是吃好了,“因为景然。”这些话,他本可以昨晚就坦白了讲,但总觉得时机未到,不想话头竟是在今天被打开了。
“先皇后她怎么了?”齐盼的动作随之一顿。
“郑尤雁曾和我说过,她会在庆和八年夏天死于宫中刺客之手。所以那年初夏,我就以‘避暑’之名,把她带出了宫。但就在立秋的前几天,我以为一切都能躲过去,结果在守卫轮班之时竟让人钻了空子。她被人掳到了山上,等我带人找到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这......”也难怪孟玉荣会这么恨他了。齐盼垂下视线:“节哀。”
“所以,”万璲看向她,“在这个世上是没有什么事可以改变的,该来的都会来。而我能做的,就是不让将来的任何事再因为我出现一星半点的差池。该活的人活着,该死的人也不强求了。”
齐盼对上他的视线:“那你就没有想过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命里既定的吗?不是你在主动顺应,是你的命里注定了你必须顺应。”
万璲摇头,但目光不曾偏了一寸一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心甘情愿。反正我无所谓百姓的称道,无所谓后世的赞誉,只要我知道我做不成的事终有人能替我完成,就已经足够了。”
“那个人是齐王吗?”齐盼脱口而出。
万璲听罢,眸色却骤然一沉,等他再度抬眼时,那眼里却冷得出奇,似乎塑了层冰霜,只需朝前戳弄几下,那儿顷刻间就能碎成了冰渣,最终化成水。但齐盼不敢。
“齐王?”万璲冷哼一声,“真当这宫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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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地方?”但看着眼前之人的神采一点点褪去,慌乱间添了迷茫,最终只是平静地点下了头,他竟也会觉得一颗心难受得紧。不同于犯病时的疼,而是如同被框束住了一般,有些话、有些事全都堵在了那处,他说不出,做不出,只能干看着着急,但无能为力。
齐盼自是尚未从男人的转变中反应过来。“那还请您以后给我好好设个限,让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比较好。我看这饭你还是自己吃吧,省得我在这里倒你胃口。”
“站住。”万璲叫住她,“一会你跟我一起去勤心殿,你兄长会过来。”
齐盼不愿再和他多言,只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屋子。
真的好冷的天。
万璲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现下他正一个人坐在这昨天才被他嫌弃过小的寝殿里时,竟陡然生出了天地空空、四处茫茫的孤寂悲寥之感。只因目之所及,俨然没了能挂住他的人和物。他烦躁地一手撑着头,一手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因堵得厉害,所以也疼得厉害。
好在他总算是想通了。定然又是因为齐王......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和这个弟弟暗中交着劲。只因父皇夸他,母后服他,甚至还想替自己拉拢他。
但万琏却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态度,看不见他的比较,看不见他的不甘,每每见到他时都是一副恭顺的模样,会拱手唤他一句“皇兄”,似乎从未生分过。
不过也确实没熟络过。从前是因万璲的不服,后来是因为万璲的不在乎。但到底是羡慕着,羡慕万琏似乎做任何事都要比自己来得容易得多,羡慕他能跑能跳,能作诗能打仗,羡慕他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而他万璲注定在将来短短的两年里什么都留不下。
可为什么偏偏是刚才呢?万璲已经许久没有再因万琏不悦了。
他看向窗外,可窗户闭紧着,隐隐只能瞧见一个人在窗前站着。那人同她发带上的两个蝴蝶坠子一般,一个静静地立着,一个静静地坠着。
而万璲静静地看着,却越发地想不明白了。
也罢。等上元宴一过,也到了放人走的时候。拢共还有一月的时间,忍一忍,不纠缠,也就熬过去了。
他重新拿起了调羹,一勺接着一勺地往自己嘴里送着已经放凉了的粥。白粥无味,何谈冷粥,但至少不是苦的,好过了诸多药物。
“昭仪。”冬露见齐盼一个人在檐下站了许久,遂灌了汤婆子让其先将就着,“外头冷,您小心些。”
“冬露,你在这宫里这么久有觉得累的时候吗?”齐盼问。
冬露摇了摇头:“婢子是讨生活的,要说累肯定日日都累,但也开心啊,所以谈不上累的。”
齐盼看向身后,奈何窗户叫人关得严丝合缝的,就连糊窗户用的纸都挡着她。
她刻意提高了音量,这是有意说给里面的人听的:“可是我一腔真心都喂了狗,累得都想死了。”
果真,话音刚落,那侧的屋门就被人拉开了。
“吱呀”一声好不利落。
“齐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人已然怒极。
18.恩怨消
冬露识趣地挥手示意众人避开,于是眼下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又只剩了他们二人站着。
齐盼深吸一口气,道:“反正我说的是真心话。”
“哪句?”
“两句都是。”齐盼面向万璲站着,没来由地微昂起了头。不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是为了让他好将自己看清了。
而万璲也的确不负所望地将眼前之人瞧了个分明,细致到他终于注意到了她脸颊上的那粒浅色的痣。记忆里应当还有一个人在这个位子上生过同样的痣,但他记不起来了。
“你是想骂朕,还是想气朕?”他问。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齐盼说道,“我既然答应会帮你应付到东羌人走了,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诚心。但你呢,口口声声说着交易需要真心。实际上,你仍然威胁,仍然变脸,你只是把它当作借口,一个不需要你再去藏脾气的借口而已。你以为你对我很好了,但那根本就不是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恩赐,自以为是的感动而已。”
齐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不是盯,而仅仅是看。甚至不看都可以,但万璲却宁愿被她如此看着,至少这样她的眼里总归是有自己的。无非是浅浅浮地在她那对琥珀瞳上罢了。
万璲想解释:“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但是你要想对一个人好,你就得问清楚她要什么,而不是让自己胡来。”
“那你想要什么?”万璲答得很快。
但有些词对万璲来说终究是难以理解的。齐盼不想再多费口舌:“你们这的人给不了。”
“难道你们那里的就一定可以?”万璲急道。他皱起眉,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略微眯起——像是正夹着一块渐化的冰,要是碎了,那便是决堤、溃败。
齐盼也急了:“至少在那里我就是能被当成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主子、一个奴才。”她忍不得了。因说至痛处,她的眼里也渐渐涨起温热潮气。她不愿在人前掉泪,遂背过了身:“人与人之间是要彼此互不相欠的,”
这是她妈妈教给她的。在齐盼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离了婚。她很少能见到她的父亲,难得见面的几次都是妈妈带她去要生活费的时候。妈妈说:“记住了,我们就拿该要的,多的一分都不能拿。”
一分还一分,一份还一份。
但万璲却在她身后道:“日子还有这么长,你何必这么着急?”
“只有半个多月了。”齐盼确是在数着日子过日子的,“等日子一到,我就走了。可是冬露他们对我的好,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还。”她顿了顿,“还有你对我的那些好,就算我不喜欢,但我也不能不识好歹。”
万璲沉吟稍许,“你不用担心你的宫人,你走了以后朕能帮你护好他们。”
齐盼一喜:“真的?”
要是当真如此,似乎再为他做些什么都不为过了。
万璲保证:“朕说到做到。”
明明是想听到的话,但听万璲这样表示,她却又忧心起来。和宫人的账算清了,但和他的却不知道要如何清算。
她转过身:“那你呢?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万璲已经很久没再期许过什么了,自从知道他死局既定,什么都求不动了。但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
他看着她,突然弯了唇角:“算上我这几天睡榻应得的好处,你就还我一个惊喜吧。”
“惊喜?”
万璲点头:“朕只是想看看它到底有没有旁人说的那般神乎其神。这第一次要你来,也算是——”他改了口,“是我想要你给我的。你给我的肯定和旁人给的不一样。”
那确实是很大的事了。
齐盼应了“好”,说着,她朝面前之人靠近一步,但低下头,“刚刚的事对不起了。我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其实万璲也没有说错,她确实不该妄议。“我只是......”她的声音弱下去。
她只是不想被万璲那样看着,像是一个从未相熟过的人一般。可他们确实也还算陌生,左不过才认识了大半个月而已。她抬眼,不巧,万璲正看着她。
“只是什么?”万璲问。
齐盼摇头:“没什么。”
“那就等你想说了再说。”万璲不强求,反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能让他慢慢等。他是正月十四生的,而来年又同他出生时一样,立春和元宵碰到了一起。他没有告诉齐盼,东羌人会一直待到他生辰宴过了才走,但也不好再瞒着她,“东羌人应当会在这再过个元宵。”他向来是将自己的生辰宴和上元宴并做一个,是以也没提及自己要过生辰的事。
“那就是说,我还要在这宫里待上一个月?”
万璲心知她会不愿,但说了总好过骗她,颔首道“是”,但又忙安慰说:“很快了。”
齐盼愣了愣,心里头却没来由地一松,怕叫人看出她那一星半点的欣喜,遂转头看向了院子,只道这新飘起的雪落得也太慢了些。
她忽地一怔,不可置信地连连快走几步到阶边,伸长了手。不想这白花花的雪粒子竟是些不怕生的,就这么喜滋滋地停上她的手心、指尖,化成了一丁点水,像是在撒娇一般,紧紧地扒着,不肯掉下。
而她看着这漫天纷纷的白点,同样是舍不得。
万璲不动声色地靠到她身旁,清了清嗓子:“看到雪这么激动?”
齐盼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拢共就没见过几次雪,像这么大的还是头一次。
“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万璲怕冷,故把两手揣进了袖子里,道:“你在恼我的时候。”却见齐盼将汤婆子递了过来。
她说:“还热的,你用吧。”
万璲已是冷极,便接了过去,捧紧了:“你以后说什么,都别再说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话了。”
“你在意的是这个?”齐盼侧头看向身旁的人,再看他的一双手已被冻得通红,“要进屋吗?”
“我也想站会。”
齐盼随他,也乐得如此。
万璲又道:“等死的滋味一点都不好。”
“你还活着,就别整天想这些。”齐盼蹙了蹙眉,“这样,以后呢,我不说那些话了,你也不准再想那些事,我们就和和睦睦地相处一个月,好不好?”
不想这些事......似乎有些难,毕竟他一年到头都在想这些事,但他还是点下了头。
“张先宰前些日子上奏,说曲州的堤坝已经在建了。”瑞雪兆丰年,这也是他今年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郑尤雁说,等明年年初雪化了,曲州会有场洪灾。要是能躲过最好,要是躲不过,能少些损失也好。”
想起那些天他在朝堂上的以一敌多的激烈场面,万璲忍不住一阵后怕,要不是后来他软硬兼施让分管户、礼、工三部的右相松了口,他只怕自己能当场晕厥过去,倒时又是一通麻烦,保不准群臣又要说他些什么。
齐盼道:“盼些好的。日子嘛,是要有盼头才能过下去的。”
“那你现在在盼些什么?”
齐盼已经收回了手,脑后的两只蝴蝶荡了荡,又慢慢稳下了。她正笑着:“想中午吃些好吃的。你人都来了,你的厨子我不用白不用。”
“要吃什么?”万璲是打心底里佩服起这人了,仿若在她眼里什么都算不上事,再苦再累地活着,她都能从中找出些甜的乐的。要是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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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他只当这类人是个傻的,但现在他反倒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的,畏手畏脚的,什么都怕。
但用不着怕的,能活着就不必担心死了,死了之后就更不用担心了。
齐盼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我想吃的,你不能吃。不过,”她看向身侧的人,活脱一只刚从山上跑下来的狐狸,不懂藏起自己的精明算计,“我想万璲爷这么大度,应该会乐意我吃的吧。”
“让我干看着你吃?”
齐盼理直气壮道:“你可以闻着,还可以看着,再由我替你吃了,你就当吃过了呗。”
万璲哪知自己话没出口,头就已经点下了。以致在屋里等菜的时候,他都苦恼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竟这般容易糊弄了,但眼下看着齐盼吃得正欢的样子,他看着也开心。尽管这一桌子七个菜他能吃的也只有三盘,豆腐、白菜和蒸肉。而她吃的都是些色重味重的红火菜,光看着,他都不禁起了冷汗。
“你是不是从来没吃过?”齐盼问。
“我都不知他们还会做这些。”万璲无奈。
“说不准还是我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用武之地了呢。”齐盼说着夹起一片漂在红汤上的肉。肉片已被煮得极其入味,肉质嫩而不软,入口后鲜香麻辣个中滋味一一散了出来,配上米饭正正好。
万璲好奇:“这菜能有这么好吃?”
“那当然。”
“不辣吗?”
“只有辣了才好吃。”见万璲蠢蠢欲动,齐盼忙拦住他,“但你不能吃。”
万璲见被人看穿,于是赌气般地夹起一块被做成五瓣花样子的蒸肉,挑衅似的慢条斯理地咬下其中一瓣。可惜齐盼才不在意,一门心思地全在自己地饭上。万璲只好悻悻地撇撇嘴,自顾自地安心吃着。
因常年病着,万璲的饭量并不大。而齐盼只是想吃的多,但能吃下的却也不多。
齐盼犯起愁来:“要是一会剩得多了怎么办?”
一直侍奉在旁的蒋德才笑着接过话:“昭仪不用担心,您若吃不下,大可全赏给我们这些下人。”
齐盼显得为难,于是犹豫再三,点出了两盘没怎么动过的菜:“那这些就拜托你们了,剩下的我努力。”
冬露正替齐盼盛着汤:“昭仪总是对我们这些下人这般客气。”
“想对你们好点都不要?”齐盼拿起调羹,学着万璲的样子将汤上表层的清油撇开了,再上下一搅,舀起一勺。如此,味道竟是较刚才浓郁了不少。
看着二人正和谐的样子,冬露瞧着欢喜极了:“自是无以为报的。”
等用完饭后,已经时至晌午。
彼时雪已停了,方才下得欢快的,眼下正都在地上、屋顶上歇着。
因下午要去勤心殿,齐盼又换了个庄重些的打扮。
等她走出屋子时,只见院子里有一人一猫正玩着,而蒋德才则等在阶边站着,见她出来,提醒万璲道:“皇上,昭仪好了。”接着又对齐盼说,“齐大人已经在勤心殿里等着了。”
齐盼低了低眼以表知晓。而咪咪也被万璲抱起交到了秋霜手里。
他道:“听话些。”
见猫被人抱着,齐盼自然也不再怕。却不想咪咪看到她竟又激动了,向着她伸了伸爪子,吓得齐盼直往万璲身后躲。
“它这是喜欢你。”万璲握着咪咪的爪子,向已站远的齐盼说道,“要不要和它说句话?”
“它能听懂?”
“我们咪咪聪明得很。”话音刚落,咪咪也附和般地叫唤了声。
既如此,齐盼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宫门口,一脸僵笑着向咪咪举起手:“那——再见?”
“喵——”
19.逐利客
等一行人来到勤心殿时,齐峋已在其间等候了多时。
但也兴许是他来得早了,才在公厨吃完饭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昭仪。”方才他一直未敢坐下,眼下他的两条腿正发酸发软得很,加上这些天忙于各种筹备事宜,才弯下腰拜见来人就险些直不起身了。
“蒋德才,叫人去搬把椅子来。”万璲一面吩咐着,一面在案桌前坐了下来。
齐盼则侍立在侧,拿眼偷偷打量起了她这个哥哥。青年一身绯色官袍看不出什么特别,长相也生得中规中矩,只是一般的好看。差就差在他缺了点神。
“谢皇上。”见有人将椅子搬来,齐峋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又规规矩矩地撩袍坐下。他坐得板正,吐字也同样一板一眼的,“秉皇上,臣昨日已拟下六部承办事项,请您过目。”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本册子,递给了蒋德才。
蒋德才将其呈上,万璲却草草翻了翻,便合上放到了一旁:“这些等朕今晚看了,明儿再同你议论。朕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泰和殿近日可有在布置。”
“等图纸定下,约莫再过五日就可动工。”
万璲看向齐盼:“朕说过会给你一个册封大典的,三日后你意下如何?”
齐盼没想万璲会突然将话头对向自己:“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如何草率了?朕已叫人将礼服备下了。届时朕在,你在,加上国师和锦环后日也能到了,人多还热闹,不好吗?”
“就非得办吗?”
“好歹是三品的位子,名正言顺才是对的。”万璲仍在好声劝着。
齐盼偷瞄向座上的齐峋,只见他正襟危坐着,两眼略微低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盼还想拒绝:“可是......”
齐峋却突然站起身,作揖道:“皇上恕罪,家妹不懂事,此全赖臣与家人将她的脾气养坏了。臣自请代她受过。”
瞧他面不改色,毫不担心的样子,再想到春福当初说的话,齐盼皱了眉,她才不信这人有这般关心妹妹,遂同万璲摇了摇头。
万璲自是知道这一大家子的品性。尤其是这齐峋,板着一张最正的脸,做出来的事却也是最凉薄的。且他的凉薄不像齐修远,后者是从不屑于演,而他则是成天端着一副圣人君子的做派,嘴上说着仁义忠信的话,但行的却是无情无义之事 。
“可朕何时说过要罚她?”
齐峋一愣。凭他对万璲的了解,万璲绝非是这般好脾气的人。万璲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能如此直白地护着一个人,只会是另有所图。就像他对先皇后好,无外乎是顾及着江家势力,一拖再拖,拖到先皇后惨遭不测了,自太师走后一再没落的江家也算是倒了。就算此事同万璲无关,但于他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更何况齐盼身上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病。齐峋抬头看向正安静站着的女子,可她看着也已不再像是在家中的样子。
“既如此,臣便替家妹谢过皇上。”
万璲打断:“要谢她自会谢朕,何劳齐少卿多此一举。不过,你这妹妹确实脾气大,你既是她娘家人,不若就由你来劝好她。”
蒋德才自门外走进:“皇上,太医已经到了。”
万璲听言起身:“也罢,外头冷,朕这勤心殿便借你们兄妹二人用了吧。”
齐盼轻声问:“你要去哪?”
蒋德才代为答道:“回昭仪,皇上这会子是到了扎针调理的时候。”
“可你的寝殿不是被烧了吗?”
万璲笑道:“自是到你那去。”
皇帝寝殿失火一事已满朝传遍,但齐峋却没料到万璲能屈尊住进齐盼的宫里。
只怕是在齐盼大半月前撞柱时就已然察觉到她的异样,眼下得了机会才有意为之。
是以万璲一走,齐峋就上前问:“忘了进宫前我们是怎么教你的?少说话,别冒头。”
齐盼猜齐峋应是在说原主身上疯症的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此急切,只怕是心虚。
“哥哥难道不盼我点好吗?”
齐峋冷哼:“你在家时,我们给你秘密请了多少次大夫都不见得好,难道你在宫里撞次柱子就能好了?”
“保不准呢?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齐盼装作委屈地转而问起,“只是我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家里人的一句关切?包括哥哥,一上来就是质问,就不在意我疼不疼吗?”
二人自知这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说事,自然也不敢多大声。
但听齐盼这么问,再看她眼里的期许也是真。这下换做齐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果真是从没想过,以致现在连信口扯句谎都做不到。
他索性便不说了,于是问起了春福的事。
“哥哥对她倒是上心。”他若是想岔开话题,又何必如此直接地提起,齐盼对此不起疑就怪了。
“人可在?”
一提到春福,齐盼的忧心却是真的。这些天她也想打听,但万璲也没同她明说过春福实是去做总管的,便也不好贸然开口。但她刻意留了个心眼,只说是“抓”,而不是“派”:“被抓去梅海了。”
却见齐峋脸色变了变:“抓?”
见齐峋这般,齐盼倒也不意外,左不过是又印证了她初时的猜想:“莫不是哥哥觉得她应是被请去?”
一句玩笑话竟让齐峋彻底变了脸色:“慎言!”
齐盼听罢,忙惊慌地捂上嘴:“哥哥你看我,我都忘了,我们兄妹二人这是在宫中,不是在家里。”但看齐峋面色一沉,齐盼却是真的惊慌起来了。莫不是这戏演过了?
齐峋自是也奇怪,从前的齐盼阴郁得很,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作画,且所作画风古怪,色调沉郁,犯病时常常自言自语,若好些也只能同人说上一两句话,唯唯诺诺,好不胆怯,但胜在听话,否则他们也不敢贸然将她送进这宫里。毕竟这是能和皇家扯上关系的唯一路径,三年一大选,时逢齐盼刚好到了年纪,要是因她这病再等三年,届时没了资格而错过岂不可惜了?
只是,这差别未免太大了些。齐峋冷着脸:“你在家中时也从未这么闹腾过。”
齐盼无奈地撇撇嘴:“看来哥哥是巴不得我好不起来了,那我干脆再一头撞回去吧。”
齐峋看着眼前之人,将她从头到脚地都细细打量了遍。果真是从头到脚的造作姿态,但奇的是竟让人丝毫生不出一点厌烦之意。倒是懂分寸,齐峋心道。也罢,虽说这人没从前顺从,但懂得讨巧也是不错,故他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了下来:“既好了,那皇上那里我们齐家就全仰仗小妹你了。”
刚才一口一个“你”地质问,现在倒称呼起“小妹”来了。齐盼暗暗腹诽。
却听门外有小太监的声音传来:“皇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嘘”。
屋里顿时噤了声,齐盼忙跑去推开窗,探头看向了门口。
果真是万璲。彼时男人身上裹了件裘衣,直将耳朵往门上贴,而他的一边则有蒋德才在默然候着。
也不知这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但齐盼自是不怕他们将才的话被万璲听了去,毕竟这人连自己穿越的事都知道。但齐峋却不一样,眼下估计已经慌了神。
思及此,齐盼更是乐得地将门外的人给请进来 。
“屋外头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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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冻坏了可怎么办?”
哪是关心,分明是在调笑逗趣。
但万璲可不怕这些:“这不是想等你一起走?”说着他问齐峋道,“劝得如何了?”
想不到齐峋一脸正气,但谎话却是信手拈来,一拱手,只说了两字:“已妥。”
万璲听言满意得很,将正呆住的齐盼往自己身侧一带,好让她同自己更靠近些:“齐少卿办事朕向来放心。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了?”他在问齐盼。
齐盼恍然大悟。原来万璲是这心思,他早就料到齐峋定然不会实话实说,亏自己方才还真信了他是去扎针的。
“难道我还能拒绝吗?”齐盼虽一脸笑着,可惜几个字摆明了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显得连笑都不情不愿极了。
“当然不能。”
齐盼立时放下嘴角,嘀咕道:“那你还问什么。”
万璲没理会,向齐峋摆摆手,但视线却不曾落到他身上:“开岁宴的折子等朕看了再议,你可先回去了。”
好一道明晃晃的逐客令。但齐峋自知自己是算不得客的,顶多算是这皇城当中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粒尘土,不过这样的尘土多了,等滚成了团,也就能稳住身了。就好比他们这一大家子,母亲掌管一个家,而他和父亲混迹官场,长姐远嫁给扬州富商,妹妹则进了宫跟了皇上,如此看来,倒也算是有前途有望,尚存光明之象。但人总归是贪心不足的,他是真心舍不得齐家就这么丢了那条能因“监工皇陵”而立功的路子。想当初万璲在牢中责问他们时,也仅仅是单追究了春福“女填男身”这一条过错,却从头至尾都未曾说过一句不会用她之话。
然宫里上下那么多号人,填了名的就有几百几千号,哪里能一一核对过去,可见他们是在春福身上花了心思的。但今日他问起时,齐盼却和他说的是“抓走”......
彼时齐峋已经走到了宫门口。他没有坐车的习惯,因而从宫门到西九巷他决心步行回去。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有机会能将这条路完完整整地走下来,毕竟往常的几次他都是和齐修远一道进的宫,齐修远嫌累,便次次都是坐的车。可马车颠簸,哪有双脚来得稳当。
这冬天确实是冷极了,甚至连地上都还结着冰渣子,但他能清楚地觉出自己踩了上去并将其踏碎了。他不打算回齐府了,于是改道去了公廨。他要的到底是多了些,一个齐府还是太小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觉得有些累便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远处那隐隐可见的红墙高楼的边角。
过往行人匆匆,无人留心在这街边上有个身着绯色衣袍的人已经站了许久。
他们都各怀心思,有人急着往家赶,有人急着去做工。但他齐峋不急,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想着。
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那个因早产去世的女人。
她叫惠仙。所以,他在他们女儿的名字里也带了“仙”字。
惠仙曾在新婚夜里同他说过,他穿红色很好看。
但她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第一个这么说的……
也罢,无论是谁,齐峋也都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于他而言,不管是新郎喜服也好,还是眼下的这身官服也罢,都还太鲜亮了些。他想要再暗些,最好暗到同宫墙一般的颜色——但这样的颜色,满朝上下也只有一人穿得起,便是左相,孟凌峰。
他将才在宫里时未问及那人的事。不全是忘了,只是不再必要。有些事在既成旧往时才能让人明白,强求不得的最后即是注定不得。但他仍是是个不死不休的性子——便再等等吧,左不过还有几十年的孤苦日子他需要熬。
他等得起。
20.失意人
撷芳宫内。
万璲正躺在榻上敞着上衣任太医替他施针。一针扎下,他立时便皱起眉,把头歪到一边,咬紧了牙才没泻出声音。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劲,万璲只见自己胸口扎着的针正起起伏伏着,便又把头偏了过去。这下是彻底地不敢看了。
自他出生起,他的病便一直是由钱学正负责的。
从最初的蓄髯青年到现在花发老人,钱学正对万璲的性子已然了如指掌,且绝不亚于蒋德才分毫。
对待像万璲这样的,哄着来是最没用的办法,必须得“快准狠”,早早地出手,再让他一股脑儿地哭完。不过往往几针下去,他就已经没力气再哭了。
“别动,最后一针。”钱学正下手向来极准,捏着细针便对着穴位猛扎进去,恰巧另之其没入肉里半寸,他松了手,嘱咐道,“等一炷香后老臣再过来。这会子得去给你重新配服药。”
“这是好还是不好?”
“算是好的。想来应是皇上近来心情不错,这心脉淤堵的症状也比往常好些了。”
“那就有劳了。”要不是自己的命在钱学正手里,万璲也不会同一个人这般客气。
但显然现在需要客气相待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故意的。”齐盼在凳子上坐下,抱臂要同万璲清算起来。
“只是稍费心思。”万璲替自己辩道。
“我哪用得着你这么费心思,又是偷听,又是霸王硬上弓,一点都不讲理。”
“但你还是答应了。”万璲只认结果,“不过,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刚才我说了不能,你就不再和我争了?这可不像你。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知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齐盼听言愣住。万璲说得的确也在理,可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兴许是因为当时齐峋也在场?可她在齐峋走后确实也没再想拒绝过。
她有些语塞:“我只是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这些心思。”
“觉得我耽误国事了?”
“是。”
万璲想笑,怎奈一笑,那胸口便似被什么压着般,不疼,但酸麻。
“我人笨,国事那么大,我这点心思哪里够。就说你哥哥写的那个有关六部分办的折子,到时怎么用人又是个问题。谁是谁一边的,谁和谁又是一派的,要想调好烦得很。”
“难道对付我,你的那点心思就够了?说得像我有多好对付似的。”齐盼不悦,但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郑尤雁说的话,她将凳子拖近,低声道,“你先别怪我多嘴。”
万璲没料到齐盼能如此贸贸然地靠近,而他自己正敞着衣袍,好不体面。可钱学正方才几经嘱咐过叫他不可动弹,他便只好自欺欺人地拿手背盖上自己的眼睛,别扭说:“你先别离我这么近。”
万璲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齐盼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处正袒露着的地方。她清了清嗓子,迫使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在该落的地方,比如脸上。但眼前之人的脸已经被他的手遮去了大半。齐盼没地方可看,眼神便又不受控地重新看回那处,好在才一瞄到,她就反应了过来,立时转过了身,道:“那我问了?”
“你说。”
齐盼不好将郑尤雁供出,于是说起了自己的事:“我是相信你才告诉你这些的。”
相信他?万璲悄悄移开手,目之所及,眯眼细瞧,原是一对彩蝶在她脑后垂着。
“你说。”
“我们那儿有场考试,叫高考。历史考试的时候,我考到了你。”
“考到了我?”
“题目问的是,废除殉葬令的人是谁,你猜我写的是谁?”齐盼问着问着,却又将头朝后偏了过去。这是她习惯使然,但一看到万璲的模样,她又立时转回了头,“我写了你。”
那彩蝶晃得厉害,奈何眼下万璲无力令它们稳住,只好由着它们在自己眼里乱窜了。
“那你定是写错了。”
“是啊,所以最后一道十五分的题,我就只拿了五分。”当着万璲的面将这事说开了,齐盼没来由地觉得心上一轻,“都怪你。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你,死活都想不起你......”想到万璲才因为自己提到万琏而动气,齐盼也就不说了,“反正后来,我也就只能和我喜欢的专业说再见了。”
“‘专业’,是什么?”万璲好奇。
“专业......就是需要你一门心思去攻克的学问。”说起这个齐盼来了兴致,“我学的是雕塑。但比起这个,我更会画画。”
“那你会画什么?”万璲能觉出,当齐盼谈起这个时和往常的样子截然不同。寻常她都是竭力在躲着、藏着,但现在她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剖开了,让你好看清其间所有的东西。
“我会画得多了去了。”但说起来,她来这的半个多月里确实没有动过笔,只怕来日要用事得手生了,“而且我还专门研究过你们这时候的画。用笔、色调这些都和其他时候的不一样,讲究的是写意的同时也要写实,绿山就用浅青色,碧水往往是铺几道湖蓝,神形兼备,形在魂也在。说起来,还得多亏了思过斋里的那几册书让我大概猜出了我这是来了哪里。”她丝毫不觉自己又将话扯远了,“我猜原来的齐盼肯定也喜欢作画,不然也不会藏下那许多书。要是能见到她,我肯定要和她好好地讨教一番。不过.....那天你是不是又把人吓着了,这才让她撞了柱子?”
“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是咪咪。”既说起那日,万璲也不住回想起来,“原先她只是木愣愣地站着,但听到咪咪一叫,她就.....”
“也是个可怜人了。”齐盼叹了口气。但出于不可言说的直觉,她一点都不觉得原主是像自己一样看到了咪咪害怕,也不觉得她的疯病就是真的疯了。毕竟她今天独自一人应对齐峋时,她也险些觉得自己要疯了。那齐峋可谓是淡漠之至,眼睛看眼睛的,嘴巴说嘴巴的,话里好听,但那眼里就有如见不到底的深潭,令人望不到,更是不敢望。但她却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的,于是问道:“齐少卿叫什么名字?”
“齐峋。你父亲叫齐修远。别再忘了。但至于你母亲姐姐,我也不知道。”
齐盼点点头,表示记下。终于,她想起了自己最初要问的问题:“万璲,你是想废了殉葬令的,对吗?”似乎问得生硬了些,但问出了就好。反正他们眼下已经是知根知底的关系了。
“郑尤雁连这都跟你说了?”
“其实你一点都不笨不是吗?你只是累。”
万璲道:“我这是蠢,以为能有这份心,母后就能对我另眼相待了。结果事没做成,还没护住景然。就这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江家因少了皇后一再失势。没过多久,她也走了。不过好在她走前还陪我过了一个生辰,也不算有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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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璲想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晚了。那个不年老但黑发间露出不少白发的母亲在她临走前抓过自己儿子的手,说了此生唯一一句“对不住”。她说,她不该在那日打他的。
但那都是万璲小时候的事了,连他自己都没记起来。然江太后却还记着,记了小半辈子,才终于有机会将之说出口。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齐盼问。
“正月十四。”
齐盼惊道:“那岂不是在我走之前?”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只要过好上元宴就好了。”
“你没有生辰宴吗?”
“劳心伤神,不办。”万璲说。
齐盼思索起来:“你说你过去是为了你母后才想废了殉葬令,那现在呢,你现在又是为了谁?”
万璲想了想:“就当是为我自己吧。我一点都不想让那么多人为我死了。”
“你是说宫里头的人?”
“这宫中女子大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她们对我无意,我也对她们无情,却得用一个孩子来保她们后半生无虞,这......”万璲半天才得出一个词,“这太荒唐了。”他继续说道,“当年父皇驾崩时,随葬的队伍里就约莫有个二十几个妃嫔,有许多都是你这般的年纪。她们各个都哭喊着,但没人能帮她们。包括我在内,我也不能。”
“至于现在,既然景然的命我救不过来,那废除殉葬令一事想来也轮不到我办好了。我能做的就是在万琏继位前,帮他把时局稳好了,这样也好让此事在往后推进得更顺利些。如此,这宫里人的性命应当也有得救了。”
“但那时——”齐盼欲言又止。
“一道遗诏罢了,这有何难。”万璲说得轻松,但心知这势必是难上加难,保不准还会有人对此做手脚。
届时右相莫礼至定是其中一个。
一想到他,万璲就难掩嫌恶之色。朝中两相,左相孟凌峰虽为人迂腐些,但总归是忠心可鉴;可莫礼至却恰恰相反,看似铮铮铁骨,实则那骨头就是风干的泥巴,沾点“财”,就塌了。万璲总归是不信一个在百姓口中被称道了十几二十年的廉洁臣子是真的两袖清风。随葬事宜多半要到户部登记,而莫礼至便是借此机会搜刮的死人钱。可他做事漂亮,凭万璲他们如何试探、强查,怎么都挖不出证据来。他只能干等一个机会。
齐盼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道:“假如后来有一群人让你忍无可忍,你会怎么做?”
“那就......关起来。”
“不杀他们吗?”
“我......”万璲抬头看着屋顶,似是在承认一件极度令人不耻的事,“我不敢。”
“如果你没得选呢?”
碍于身上的细针,万璲没法深吸吐气,只能气虚道:“那也只敢把自己熬死。”
想来郑尤雁是没把未来的事全部告诉他,也兴许是告诉了但万璲不想相信。
那就顺其自然。齐盼心道。
“万璲。”她发觉自己好喜欢喊他的名字,吉利得很。
“嗯?”
“我想好要给你什么惊喜了。”
“是什么?”
齐盼微微仰起头,那对蝴蝶也往下掉了掉,不经意间勾住了万璲的视线。
她道:“等你生辰那天我再告诉你。就当作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21.人离散
万璲听言,便也不再纠结。
但想到今日齐家兄妹在勤心殿中的谈话,他还是得给齐盼吃颗定心丸:“你不用担心春福,她很好。”
齐盼没想到万璲会突然提及这个,故诧然回头:“什么?”
“春福去梅海是帮我做事,不是真去当苦力。况且张先宰人也在曲州,曲州近梅海,他多少也能照拂一二。所以你别忧心。”
齐盼愣了愣,原是万璲竟是在同她解释。
“那……多谢了。”她一时不知自己的眼睛该看向何处。
从小妈妈就教她诸如道歉、道谢这样的事是要看着人的眼睛说的,这样才能显出真诚。可她现在却有些不敢看那人。就方才不经意间的一瞥,万璲的眼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绵柔之意已然掉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掉进了她心里,似乎已经长出了根,蹭的她心尖尖上有些痒。
“还有,三天后的册封大典,我会陪你。”
他说得多少有些意味深长。怎奈说者有意,听者有心,以致翌日齐盼在孟玉荣那儿也频频分神。
孟玉荣手里捧了杯热茶在廊下坐着,冲婢女彩珠使了个眼色。
彩珠会意:“行拜礼——”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齐盼险些摔了头正顶着的瓷碗。
彼时,她正回想着万璲昨日说的话。
他说会“陪着”,却不讲明要怎么陪。这也赖她没有多问。
齐盼提裙之际,虽垂眼,也略收了下巴,但已然不再像最初时那般会低下头。只见她缓缓地将身子低下去,然腰身挺得笔直。就在她双膝即将触地之时,孟玉荣却叫彩珠上前扶起了她。
“地上凉,昭仪不必真的跪下。”
齐盼听言一喜,正要谢过,只听“啪”地一声,原是那瓷碗碎在了地上。
齐盼不好意思地笑笑:“碎碎平安。”说着,她看向那在不远处正端坐着的女子,见她面上一同往常地神色淡淡,心知她这是没有恼意,遂提高了些声音独对她道,“娘娘,碎碎平安!”
孟玉荣一怔,脸上明显多了些不自在。她从没见过这世间有谁摔了碗、闯了祸还能这般替自己找补,也亏她是真的不想罚她。
“你进来。”她说完,便兀自走进了屋内,让人给齐盼留了门。
齐盼看了眼满地的碎片,抱歉地看向彩珠:“给你们添麻烦了。”
“昭仪不必如此,这些都是婢子们的份内事。”彩珠是陪着孟玉荣进宫的,然孟玉荣骄横,也因而显得她要周到细心了许多。但毕竟是一道相伴着长大的,她说话间也多少带了些同孟玉荣相像的不由分说。“娘娘正等着,昭仪请——”寥寥几字,齐盼便觉自己似是被人架起了,只好点头回应,朝屋里走去。
孟玉荣喜香,且不常用香粉,多是将晒干的香料按比混到一颗镂空的小球里吊在架子上,再在底下放一蜡烛,慢慢用火煨着。
不过今日的味道和以往不同,应是多放了几味花香,显得清甜许多。
“后日就是你的册封大典了。”
“是。”齐盼坐下。
“前日太宸殿失火,他搬到你那去了?”
“是。”
孟玉荣盯了齐盼半晌,直至将齐盼看得都不觉烫了脸,她才舍得开口:“还说他于你无意,依本宫看,他倒是有情有义得很。”
有江景然一事在前,齐破不敢贸然开口。但孟玉荣应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怎么?是怕江姐姐怪你,还是怕本宫?”如今她看着齐盼,已然不觉得她和江景然有何相像了,除了那颗痣,便都同是她乐意亲近之人。
齐盼摇摇头:“妾......”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左不过是今时不同往日。
孟玉荣换了问法:“你知道什么是欢喜一人吗?”
齐盼当然知道,毕竟她也曾和人有过感情,只不过最后分道扬镳了而已。
但孟玉荣接着道:“我也有欢喜之人,所以我能懂她。”
“娘娘也有欢喜的人?”齐盼竟不知孟玉荣此等人物,也能有此等时候。
孟玉荣冷哼:“难道在你眼里本宫不可以吗?”
齐盼忙道:“也不知是谁那么好运气。”
孟玉荣抿了口茶,又拿帕子掖了掖唇边,终是下定决心道:“他已经成亲了,只不过妻子去年早产走了,只留了个女儿。不过这些都是本宫听人讲的。他成婚以后,本宫连宫宴都不想去了。”齐盼难得见孟玉荣这般模样,明明难受得紧,却要强颜欢笑。她的笑支离破碎,显然是由碎了的骄傲拼出来的。她示意齐盼凑近,她凑到齐盼耳边道:“那个人,是你哥哥。但你不知道这事也情有可原,那时你还小。”
齐峋?他何德何能?齐盼不忿:“可他配不上你的。”
“我知道。我就是越知道,我才越难舒怀的。”眼下杯中的茶一点都不好喝,她竟想换成了酒,“你入宫时,他女儿应当已有半岁大了。像他吗?”
齐盼为难地摇摇头:“那么点大的小孩哪看得出来。”她原以为齐峋应是个未议亲的,今日才知原来他已经是个鳏夫了。
“也是。”孟玉荣却也是个没怎么见过婴儿的,自然听信了齐盼的话。她接着说,“这么些年,我可太懂不被欢喜之人欢喜是何种滋味了。”她是见过齐峋的夫人的。还是在几年前的宫宴上。起初她只是想去见见那个人,谁想却见到了他对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人细心备至的模样。从此,她便不敢再去了。
“所以那时,我一眼就看出了江姐姐的心思。只是她不说,我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比起万璲的话,齐盼更愿意相信孟玉荣的。谁知道那份责任里,又夹了多少的真情与期待在。但像万璲那样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就像现在的你,我同样看得出来你到底对他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齐盼听罢,忙岔开了话。她问起了江太后的事。
“太后?”孟玉荣神情稍显出些疑虑,但了然道,“齐昭仪,你可知你方才之举已经无需多言了。”
“我......”齐盼语塞,好在孟玉荣还是答道:“不过太后我自然是见过。”
“那太后是何样貌?身高几许?脸上可有痣什么的?”齐盼大喜。
孟玉荣却蹙眉:“问得这般细,何不去问皇上?”
但齐盼哪能真挑明了去问他。毕竟万璲心思细,保不准她刚提起就会被那人追问起自己的用意。然她正如此想着,却忽地心惊。她竟忘了万璲有在崇禧宫安排人盯着她一事,而她们方才的对话......
眼见着齐盼面上神色微变,孟玉荣当下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只要本宫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我们说了什么。所以想知道,还得你自己去。”
齐盼心惊:“娘娘?”她竟没想到孟玉荣便是这“隔墙有耳”中的“隔墙”和“耳”。
孟玉荣却说:“我这个做女儿的总不能让父亲在朝中孤身一人吧。”
“可既如此,您为什么要将那天我们说起先皇后的事一并告诉他?”齐盼想不明白,这未免有些太不计私心了。
“本宫刚才说了,我太明白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了。看着他,我就像看到了当初的江姐姐。”不知孟玉荣究竟看的是什么,似乎什么都看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其实江姐姐出宫前和我说起她曾做过的一个梦。她说她会在庆和八年的夏天死在宫里。如果命数并不全由天定,那她这次若是能活着回来,那北朝的气运兴许也有望大改,不必落魄到日后连援兵都得去求外邦人的地步。只可惜,她还是没逃过。说起来,我只是恨天不成才转而恨了他,恨他没能耐,恨他护不好江姐姐,可因着江姐姐,我又不好真咒他死了。他是笨,是蠢,却不是坏。”
“我知道江姐姐不愿看他纠结,所以本宫愿意帮他不纠结;至于你,我知道江姐姐不会怪你,所以本宫也不会怪你。你也不必真惧怕他,他那样的人,其实死了,也可惜。”
齐盼不承想这宫中事竟是被宫中人藏得死死的,只有她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莽撞得很。只是她和万璲的关系......她从不敢深思细究,是以她嘴硬道:“妾只是觉得他没你和气。”
孟玉荣不信:“本宫都能把你吓到不惜装晕,你还说我和气?”
“娘娘您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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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当自己有多高明?本宫当初不过是顺水推舟一番,好让皇上借题发挥,反正本宫也不想去什么开岁宴,让你钻个空子也挺好。”孟玉荣看向齐盼,“倒是你,还替我求上情了。”
齐盼听罢却一时也道不出自己该是喜是悲。果然,人心之外还是人心,算计到头仍是算计。
“娘娘,我觉得你这样得不偿失,不仅因此受罚,还会坏了自己名声。”
孟玉荣摇头:“我只是想找个由头撒气而已,不然憋着也是难受。更何况连江姐姐都已经不在了。”她叹道,但眼神却暗了下去,像是陷进了一道漩涡里,挣不脱,“我和你哥哥当初……也怪孟家和齐家不同吧。孟家有父亲在,自是能安然,毕竟皇上离不得。但你们齐家......”她顿了顿,“若是哪天御史大人大意,兴许怎么倒得都不知道。更何况,他的位子难调得很,放哪都难。要想稳当,还得靠在宫里的女儿。如此,便是齐峋再有前途,父亲也是不愿赌的。”
齐盼不想这层道理到头来竟是被孟玉荣点破的。
她继续说着:“不过,你家也胜在有他,你父亲做不成的事,他能办成。但我孟家......我原也有个哥哥,只是他不见了。”
“不见了?”
孟玉荣点点头:“大概是我两岁的时候。那天哥哥出门去玩,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你们找了吗?”
“都跑遍了,后来甚至连告示都贴了。但没有结果。我只听母亲说哥哥的左肩上有个胎记,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北朝画画虽讲究神形兼备,但能做到这个的人少之又少。齐盼不禁心道,要是按这画像寻人的法子,多半能找着人才是真的神了。
但她还是安慰道:“兴许很快就能找着了。”
孟玉荣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她同万璲同岁,那她哥哥如今应当也有二十三岁了。近二十年没见,再见恐怕也是徒增怪异吧。她不免想。
齐盼见孟玉荣不再说话,她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陪着,看着那人原先偏去的目光渐渐收拢到自己身上,看着她脸上慢慢又恢复了些往日里的神气,齐盼不禁松了口气。
“后日的册封大典我会来的。到底在我这学了半个月,你可千万别丢了我的脸。”
“明白!”齐盼笑着应下,“保证不让娘娘失望!”
等齐盼回到撷芳宫时,万璲已经在等着她了。
咪咪被他抱在怀里,见到她来,也兴奋地叫唤了声。
万璲正挠着咪咪的下巴:“尚服局的人已经把衣服送来了,你最好试了。”
齐盼看向几个托盘上被叠好的衣服,果真如冬露所言,里三层,外三层。
“会不会很重?”
万璲头也不抬:“难道怕我的那身比你轻了?”他有心安慰,“这天冷,衣服多些,还暖和。”
倒也是个道理。
“皇上。”蒋德才走了进来,但见到齐盼在,欲言又止地躬身请示。
齐盼瞧出他们这是有事要议,于是叫来了冬露,一道捧着衣服去别屋试,不过万璲止住了她:“朕出去就好,你留在这。”
屋里只剩了齐盼和冬露二人。
冬露正将最后一道霞帔替齐盼戴上。
“等后日昭仪将礼冠戴上,定是更美了。”
“美?”齐盼将信将疑地望镜子。她从不穿暗色的衣服,而这礼服更是以绛红色做底,再配以金线绣饰,好不张扬华贵。
冬露笑道:“原先婢子也担心昭仪这么穿会不自在,但今日一见,竟全是婢子多心了。毕竟昭仪人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真的?”齐盼仍有些不信。
不过衣服沉也有它沉的道理,齐盼不得不挺胸直背才能将之撑住,也因而整个人都难得端庄持重了起来。
万璲在门外低声吩咐:“将人看好,朕晚些亲自去审。”
蒋德才应了“是”后便匆匆离去。
等万璲推门而入时,便见着齐盼穿戴整齐地冲他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倒是和他生分了。他禁不住想。
22.错当刃
齐盼久久不听有人回应,遂柔声出言提醒:“皇上?”
万璲实是不习惯她这副端方模样,只觉得陌生。
幸而齐盼还未带上礼冠。那颗头正素着,还掉了些碎发下来。
“合身吗?”他问。
她答:“合身的。”
又没了声响。
“那个……”齐盼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犹豫着看向眼前的男人,“奇怪吗?”
万璲见状,那露在袖子外的一小截手不住弯起捏了捏袖边,心道这人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却没敢再看她,支支吾吾地说:“很......很好看。”
“那就好。“齐盼松了口气,又道,“你要不先出去?”
万璲不解:“出去?”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转身向门口走去,只是临出门时他嘱咐道,“也罢,我晚些再来。”
屋门被人轻合上,齐盼终于卸了力,喊冬露替她换下了衣服。
“你有没有觉得刚才万璲爷有些不对劲?”但具体的齐盼也说不上来。
“婢子不敢妄议皇上。”冬露正叠着衣裳的手,“但婢子瞧得出,昭仪方才是真的拘束了。”
“我?”齐盼原想不服抗辩,但正如冬露所说,她适才穿着那身衣服时确实是犯了羞。毕竟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曾试过的样式。
去天牢的路上静得很,除了宫人的脚步声,便再无旁的了。
忽地,只听一阵飞鸟扇翅腾起的声音,万璲睁了眼。
“用刑了吗?”他问。
一旁的蒋德才道:“按您说的,只将人锁着。”
万璲听罢,便重新又合上了眼。
今日朝上,他本想借齐峋的那道折子,以“外邦来朝”的名义,在六部调动一番好削弱些莫礼至之势,免得在此期间任莫党一家独大。却没想莫礼至这几日竟是不似从前,以退为进,亏有孟凌峰站出来提及曲州修坝一事,声称工部缺人手,这才让万璲将自己人填了进去。
万璲心知,一潮待有一潮过,想来明早定然又是一场硬仗。而礼部,便是让他最犯愁的。毕竟开岁宴临近,如此关头,他是万不能再任凭莫礼至把持着了。
天牢落址偏僻,但万璲却命人将自己在昔日太后住过的钟秀宫放下。
这一带通常无人靠近,更别提是在这样的雪后傍晚。万璲便只带了蒋德才,披了玄色氅衣,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宫道上走着,一路行至天牢的门口。
彼时天已渐黑,轮班的看守才将门前的灯烛点起。原就幽微的火光眼下因隔着罩子,更是被晕去了刁钻,花成了一片柔然。
而它的周遭已经是压下来的黑天了。
“皇上!”看守见着来人,忙不迭地恭敬行礼。
万璲不与之废话:“带路。”
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酸腐味、腥臭味闷闷地相融在一起。
万璲不禁掩住口鼻,连连咳了几声。
蒋德才的脸色并不好,见状,还是不免担忧:“皇上?”
万璲摆手:“无妨。”
带头的看守却惶恐:“皇上,您原不用自个儿来的。大可传个话,奴才们就将人给您妥妥地送过去。”
万璲冷声:“朕要想声张,何须亲自过来。”
看守立时反应过来,连连应“是”:“是奴才蠢笨,请皇上恕罪。”
万璲不理,遥遥可见那刑房间正锁着一人。应当就是他了。
“叫什么名字。”
“六顺。”
“名字倒是取得好。”万璲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身后正垂着头的蒋德才身上,“蒋德才,你说呢?”
听万璲冷不丁地提及自己,蒋德才不住一个哆嗦,没来得及开口,那刑房内已经传出了凄厉喊叫:“干爹!干爹救我!”
蒋德才眼下是应也是,不应也不是。他在万璲身后跟着,视线在前头人和远处人间流转。
幸而万璲先开了口:“六顺。你这名字取得倒不错。能最终落在你手里,于他而言,也算幸事。”
蒋德才听言,只觉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那地上尚有些残水,因是屋顶的雪化后落下来的,但他也顾不得了。
万璲头也不回:“跪累了,便自己起吧。”
话虽如此,但蒋德才哪敢擅自起身,于是向着那处弯腰拜下。便是那刑房中的尖声叫唤仍在不停地传来,他也全当做是没有听。总归是在这宫里呆了久了,该有的狠心生不完全,也该长出半颗来。
“皇上,求皇上饶命啊皇上!”六顺见万璲走进,若非他身上尚绑着铁链,他保不准还能向来人扑去。
万璲对看守吩咐:“这里不需要你了,去外头把蒋德才扶起来。”该罚的罚过了,多罚就不应该了。
六顺仍在讨饶,万璲一面听着,一面在刑房里转了起来。东西倒是花样百出,有钉床,有刃鞋,还有火柱,至于别的,像民间常见的鞭子、棍子在这里无论大小粗细,应有尽有。
万璲拿起一根鞭子,将之甩开抖了抖,随即铆足了劲,重重地向地面抽去。
是一记巨响。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险些吓掉了手里的杯盏,也有人差些因此踉跄着摔到地上,还有人忘了哭忘了叫,张着嘴,半天无言。
六顺俨然没了哭喊,万璲将鞭子搁下,继而轻揉起了现下正隐隐作痛的手腕,漫不经心道:“你害的朕将手弄疼了,你说可怎么办?”
“皇上,不是奴才。皇上......”
“不是你?”万璲顿下了动作,抬眼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人,“难道是朕自己?”
“皇上!奴才知错了!皇上......”六顺察觉到万璲已经绕到了自己身后,而后面架子上摆着的东西更是光听着名字就让人闻风丧胆。
“细绳弹肉,针鞋漫步,还是......火舌舔肤。”万璲接着道,“依朕看,要不就选这火舌舔肤吧,正好火柱子也生着,你还能自个儿给自个儿选个烙印样式。”
“皇上......”六顺越是想挣脱,就越觉得捆在他身上的铁链像是一条毒蛇,凉飕飕地贴上来,缠紧了,“不是奴才,真的不是奴才。”
万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不说是谁,让朕怎么信不是你。”
六顺腾不出手去擦泪,眼前模糊了又清楚,清楚了又模糊。“那人是......是龙甲军副......副使邵田......”他哆哆嗦嗦道。
“何时找的你?为何找的你?要你做什么?给了你什么?”万璲重新走回到六顺跟前,一张脸并未完全地冷下来,而是正淡淡地笑着。
“是一月前.......他知道奴才管的是太宸殿灯烛,便只要奴才往烛台上放粒香丸就好。他说事成之后,奴才的后半生便妥了。”
万璲冷哼:“保你周全?你今年才多大?”
“奴才年......年十三。”
“怎么?蒋德才没教过你算学?”
“皇上......”
“还是说,邵田许了你下一个主家?而你,”万璲俯下身去看六顺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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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也心甘情愿地跟着?哪怕是折了福寿。”
六顺突然极力地摇起头,甚至连连甩出了好些颗泪珠:“是邵副使还说他老家有秘药可以缓解心疾之痛。奴才是看干爹日日为您的病犯难也不想看您再受此苦,这才答应的!皇上!”他原是不想讲这些的,因为他知道万璲是不愿意他人提及他身上的病的,可他也受不得自家的主子将自己往旁人那推,好像是个不讲良心的一般。他年纪小,不经事,眼下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全然忘了自己是在牢里,是个正被审问着的囚犯:“奴才是想着,要是这药真有用处,皇上您一高兴定是会赏奴才的......那后半生也算是妥了......”
万璲没料到六顺会这么说,更没想他说的话竟同齐盼那日和他说过的别无二致。
他背过身,深吸了口气,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住握紧,忽地他转身:“朕要用药大有太医在,何需你们......”他将“费心”二字咽了回去,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问出了口,“何必呢?朕待你们算不上好。”
“奴才是问您讨生活的,您能给奴才们一口饭吃,您便是奴才们一辈子的主子。”六顺已经止住了哭,说话时只是带了鼻音,但已然不结巴。
万璲扬声:“来人!”
不远处的看守忙应声跑了进来:“奴才在。”
“给他解了。”
“是。”
等着六顺解铁链的功夫,万璲又兀自盘算了起来。
只听“扑通”一声,六顺已经扑倒在地上。
万璲看着六顺道:“朕要你干什么,便干什么?”
六顺忙磕了一记响头:“奴才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朕要你死做什么?”万璲见此情形,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朕还想多活几年,可不想因为你损了自己的功德。你且起来,朕再同你说......”
万璲跟六顺耳语了一阵,说罢,只见六顺猛一抹脸,恭敬行礼:“奴才定不辱命!”
万璲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叫人将他带下去,继而喊了蒋德才进来。
“皇上,六顺他......”
万璲意味深长,偏要卖蒋德才一个关子:“你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蒋德才虽一头雾水,但见万璲神色转好,便照常跟在了他身后。但不知怎的,万璲今日的步子比往常要慢了不少,像是知道他腿脚不好刻意在等着他......蒋德才晃了晃脑袋,将此荒唐想法生生甩了出去。
等走出天牢时,天已然暗下,宫道深长,一时不知他们是走出去,还是走进去。
万璲陡然开口:“蒋德才?”
“奴才在。”
“这些年,有劳了。”
蒋德才一愣,鼻头冷不丁地一算,忙捏袖弯腰拭了拭眼角:“是奴才应当的。”
“只是,”万璲话锋一转,“太惦念着朕也不好,你日后行事且当心着些。”毕竟生死天注定,只能莫强求。若是真有什么不死药、除病丸,这皇位合该被太祖爷霸着了,哪还轮得着他。
怎奈蒋德才却不这么想,他虽应“是”,可望着那又瘦了些的身影还是不禁怨起了老天心狠。若是可以,他倒情愿赔出了这条老命换他长生,好让他真真应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悬而未决地拖着,痛得捱过去,药得咽下去,人得撑着不倒下去......
然万璲并不知道蒋德才正在想些什么,他将才已然有了决断,遂吩咐道:“去寻些人,今晚必须要让邵田自己找过来。”
23.引上钩
撷芳宫内,咪咪正和夏竹、多吉在院子里嬉闹着。也亏得咪咪今日睡够了,这才有精力和他们玩起藤球。
而那个不算大的小厨房却俨然成了几个宫人们取暖的好地方,毕竟灶上有东西蒸着,锅里有菜炒着,还有一群人围着。
“秋公公,你又错了,这是包菜,不是卷心菜。”说话的是喜子。为了弟弟将来能娶媳妇,她是被她那重男轻女的庄稼汉父亲卖进这宫里的。今年才十二岁大。
秋霜干咳了几声:“何须说出来,你大可偷偷告诉我的。”
喜子是个直性子:“但是秋公公,错了就错了。”说着她还躲到了身旁庆尔的背后,“庆尔姐姐,你说是不是?”
庆尔性子温吞些,为人和气,看了眼秋霜故作无奈的神情,她拍了拍喜子的手,好声道:“好妹妹就别欺负咱秋公公了。”
这时,一旁的宝善戏谑道:“你看,秋公公的脸都要被你说成包菜了,绿得慌。”
几人都知道喜子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是以从不当面喊她,都是一口一个“妹妹”地唤着。
就连齐盼也不爱这么叫她,前些日子她还说起要给喜子换名的事,但直至今日,她愣是把几册诗书翻遍了都凑不出一个好听的名字。
“昭仪懂画?”冬露方才刚帮齐盼在廊下支好了桌子,眼下正替她磨着墨。
齐盼点头:“想学吗?”她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谦虚的。她原还担心自己生疏了,但眼下运笔流畅,用墨得当,几笔勾勒,便有了大致的形状。只是她现在用的毕竟是古人的东西,因而对之尚有些陌生,也使得她作画时的手法比从前拘束了许多。
“婢子哪学得会,婢子看着就好了。”
齐盼看得出冬露不过是在口是心非,眼下她才勾好形,便示意冬露靠近:“看得出这画的是什么吗?”
“是......”竟有些熟悉。冬露小心地伸出手指,点在了画上的空白处:“这是夏竹,这是多吉,这是猫主子?”
“要试试吗?”齐盼将笔递过去,见冬露犹豫,她又劝,“放心,有我在,这幅画毁不了。”她看得出冬露是有心想学这些的,否则也不会在她替喜子想名字时如此专注地听她念诗。不过教人认字的事,齐盼只怕是应不下来,然而画画她却是可以的。
“那婢子......”冬露嘴上虽还有迟疑,但手上已经学着齐盼的样子握上了笔,“就试试了?”
冬露为人细心,光是刚才观察了齐盼一会儿,眼下就已经学到了七八成像了。齐盼替她细细调起来:“这块抵住,这边捏牢。”她说着,虚握着冬露的手将笔尖伸进墨里,蘸足了,又轻刮了几下。“大胆些。”她抬了抬下巴,指的是画上的两人一猫,“想先画哪个?”
“那就......”冬露思忖之际,抬头望了眼院中景象,低声回道,“猫主子成吗?”
“你倒是会挑。”齐盼禁不住笑起来,示意冬露同自己一道看向咪咪。
有夏竹、多吉在,齐盼便不像早前那般怕了,甚至还可以和咪咪四目相望一番。想是咪咪察觉到了她们这的动静,也不去扑球了,而是在不远处站定,时不时地咧一咧嘴,发出幽幽弱弱的叫声,由着夏竹多吉替它顺着身上的毛发,挠一挠它的下巴。
“你看,咪咪的眼睛约莫长在它脸的二分之一处。所以——”齐盼故意停顿,等着冬露回答。
“所以在画上,猫主子的眼睛应该是在这里?”冬露在纸上点出了大概位置。
齐盼见此颇为满意地夸道:“小冬露可真聪明。那么夏竹和多吉也是一样的道理。”
冬露听罢,面上犯羞,心里却如同被淋了蜜:“是昭仪教得好。”
万璲回到撷芳宫时便是如此情形,玩的在玩,闹的在闹,还有饭菜香从小厨房里飘出来。
众人听到门口动静,忙齐齐行礼:“参见皇上。”
毕竟是在人前,齐盼也难得地屈了屈膝:“皇上。”
万璲点头示意众人平身,继而直向齐盼走去。冬露见状,忙同齐盼告退,没等齐盼出声,她便已经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厨房里。
“这便画起来了?”万璲扫了眼桌上的画,不由暗暗心叹起她的画功确实出色。
“吃饭的本事不好忘了。”齐盼瞄了眼宫门口,“怎么不见蒋德才来?”
万璲道:“替我办事去了。一会你别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齐盼蹙眉:“你要做什么?”
万璲来不及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只说了四个字:“引蛇出洞。”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头顶传来一阵瓦砾松动的声音,似有人刻意踩起了一阵浪涛,由远及近,由轻及重,最终停在二人头顶。
原在院中逗猫的夏竹和多吉察觉了动静,也忙抱起咪咪,要向廊下跑去。
奈何已有人从屋顶飞身而下挡在他们跟前。那被人握于手中的刀刃被擦得锃光发亮,直直一横,拦得两人连连后退。
齐盼急得出声:“快跑!”
没想那宫门口又挤进了几人,将院子里的两人一猫紧紧围住。
抱着猫的夏竹已经两腿打颤,幸好多吉还算沉得住气,一面扯着夏竹的衣服以稳着他,一面找着机会好冲出去。
齐盼从没见过此番情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桌上还摆着方砚台,她是以想也不想地操起,铆足了劲要向前方砸去。
万璲忙将她拦下,低声说:“只是演戏。”
齐盼急红了眼,极力不让自己大喊出声:“谁叫你这么演戏的?万一伤到了怎么办?”眼见自己要不回砚台,她便拿起镇纸抡臂向前掷去,只是她没往人群中砸,而是往空地上。
只听“砰”地一声,那镇纸在地上翻了一圈后,竟是稳稳地落好了。那是个狮子样式的,眼下正对着已然一行排开的黑衣人张着嘴,像真有吼叫声能从它身体里涌出来。
然而是尖叫声——撷芳宫的几个宫人忙从厨房中跑出,挡到了齐盼同万璲跟前。
而多吉见状,忙拉着夏竹往门外跑去。
齐盼满脸气忿地瞪向万璲:“要是有人受伤,你就等着吧。我不管你有什么计划,我就管我宫里的人安全。”
万璲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抓紧她的手:“朕发誓,不会。”
“拿什么发誓?”齐盼看向那逐步逼近的几人,却见他们虽气势汹汹,但步伐却毫无杀气可言,步步试探着向前,好像地里有埋了什么。但这是在宫里,非是在战场上。齐盼见此不由信了万璲几分。
万璲看似认真回答,但所言却给了所有人一记猝不及防:“龙头你要不要?”
齐盼不想同他玩笑,遂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却见门外夏竹和多吉抱着咪咪跑了进来。
夏竹挥手:“昭仪,我们来了!”说完他向门口喊道,“再快些!”继而和多吉退到一边,催着一队龙甲军跑进宫内。
而那群黑衣人又齐齐调转方向,将刀头对准了来人。
为首的喊道:“不准过来,现在这群人在我们手上!”
却见一身穿铁甲的男人自屋顶一跃而下,拿枪把向上一抬,动作之快,齐盼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哐当”一声,那刀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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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在了地上。
“就凭你们?”那铁甲男人将枪一竖,目光冷然,将手一扬,“上!”
顿时,几十名禁卫军冲上前来。
察觉到万璲捏了捏自己的手,齐盼不解地看向男人。万璲虽没在看她,但齐盼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
“这场戏好了,下场戏恐怕得麻烦你了。”
“我?”
趁着院子里乱做一团的功夫,万璲俯身在齐盼耳边道:“你不是最擅长装晕了吗?待会再装一个。”
“可.....”齐盼想起今早孟玉荣的话,“可我装得不像。”
“朕说是就是,谁敢说你是装的。”心知齐盼不肯无缘无故地帮自己,万璲准备再许诺些她什么,却觉臂上一沉,齐盼已然倒了下去。
万璲顺势将人打横抱起,直往里屋走去,知道冬露闯不出去,于是叫她喊了门口的两个。
冬露急得忙喊道:“夏竹多吉快去请太医,昭仪晕倒了!”说完,她也跟了进去。
齐盼被万璲抱着,她小心地睁开了一只眼,却见万璲似是早有预料般地一笑:“闭眼。”
齐盼撇了撇嘴,故又将头一歪。
“往我这偏。往那头偏,头悬着不累?”万璲无意避着冬露,毕竟一会儿还有要她上场的时候,“等下你只需哭得响些,越响越好。”
冬露虽不懂,但还是点头应下,想着她那早亡的干爹,不一会就悲从中来。
齐盼被人放到床上前,先兀自甩掉了脚上的两只鞋,如此才安心地躺好。
万璲在床沿坐下,见她双眼紧闭的安然样,不免忧心:“可别睡过去。”
“我又不困。”
“你只是现在不困。”万璲交代起来,“等我说到‘齐昭仪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时再睁眼,务必记得。”
齐盼点了点头,调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啰嗦。”
万璲瞧着她眼下不上心的模样,直想伸手捏一捏她的脸。他是真想把她身上这股子天地不怕的劲给卸下来。好在他忍住了,只是尤为埋怨地说了声“多嘴”后便坐等着该来的人来,该走的人走。
只见蒋德才轻声入内,禀报道:“皇上,刺客已拿下,邵副使求见。”
万璲的目光不肯从齐盼身上挪开,话里极力压着他的愠怒:“叫邵田滚过来。”
“是。”蒋德才不敢怠慢,忙请邵田入内。
“微臣邵田救驾来迟,还请皇上责罚。”邵田抱拳道。
万璲向冬露递了个眼色。
只听那原先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瞬间连成了一片,如同浇下的大雨,不知停歇一般,一声高过了一声。冬露捧起齐盼的手,满眼心痛地替她拨去碎发:“昭仪,您醒醒好不好?不要吓婢子......”她说着,红肿着一双眼看向了邵田,责问了起来,“邵副使,你为什么要来得这般迟啊。”
“你!”这简直是无理取闹,邵田心道。
但看万璲阴沉着一张脸,他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低头请示:“皇上。”
万璲冷哼:“邵田,如今这情形你可是满意了?”他说完向冬露道,“交给旁人朕不放心,你且出去盯着太医煎药,千万叮嘱要药性温和些的。”
冬露已然哭得无力。也是演得乏力了。她站起时经不住一个踉跄,只福了福身便出了门。
眼下这间屋子里便只剩了三个人,一个装晕的,一个佯怒的,还有一个不卑不亢的。
万璲替齐盼掖好了被角,不急不忙道:“邵副使何须同朕客气,你既大费周章地要朕见你,朕也只好大费周章地请你来了。”
24.甜豆沙
“微臣不敢。”邵田答得掷地有声。
万璲揣着袖子站起身。这是他审人时惯常用的动作。
“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朕不想追究。但你要知道,今日之事,朕能不能往小了追究,都取决于你。”
“微臣听不明白。”
万璲在他跟前站定:“怎么?莫不是齐王看人的眼光不成了,选了你这么个敢做不敢当的东西?”
齐王?原来这邵田竟是齐王的人。齐盼的一颗心也同她耳朵一并吊了起来。既然万璲不避讳她在这,那她也没道理放着这种事不去听。
只听万璲又道:“虽说当初先皇后的事是意外,但也是你手下人失职所致。而现如今的齐昭仪,仍然是因为你们。这桩桩件件加起来,你说朕要如何同你算?你就没想过朕为何会留你至此吗?”
邵田诧然。他自是知道先皇后遇难一事并非是简单的山匪作乱,而是有心人作祟。只因他也是这群有心人中的一个,却并不是他下的手,也无心要夺人性命。不过是想
“朕知你早就投心齐王,也佩服万琏能有此等魄力,竟真敢对自己的亲嫂子动手。”
邵田听言,冷不丁跪下,但字字恳切:“皇上,先皇后遇难一事同齐王无关,请皇上明察。”
万璲见状,扯了扯嘴角:“要不邵副使来教教朕要如何明察?人都入土了,朕能怎么查?邵田,你口口声声要朕还齐王公道,那又有谁能来还朕的?”他语气平平,像是在说着他人的事。然自从先皇后遇刺后,他在朝中声望一损再损,谁都能堵着他,变着法地踩着他,若非那时万琏尚未回京,若非那时尚有孟凌峰和郑尤雁愿意撑着他,只怕他这个皇帝早就被人哄下台了。他话锋一转:“也不知弑君之名够不够邵副使担的。兴许届时你非但办不成齐王交给你的事,你的这颗头也已经不在了吧。”
邵田听出万璲话里意思,求人之事眼下也该说出口了:“回皇上,齐王有难,臣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万璲藏在袖下握着的两只手一紧:“何难?”
“蛮夷突袭,齐王重伤失踪,下落不明。眼下军中只有林将军一人,怎奈军中士气大伤,重整清点后,还需援军十万。”
没想又被郑尤雁说对了,此战果然是凶多吉少。万璲认命般地合了合眼:“也难为你费尽心思,不惜找到六顺,然后自曝身份。”他顿了顿,“既然战事在前,你去告诉林横,朕只能先给他六万的人,余下的等年后再说。另外,务必给朕找到齐王,只要活的,不准死的。”
邵田一愣,没想万璲能答应得这般快:“皇上?”
“若是死了......他定是死不了的。”万璲兀自喃喃着,他重新看向邵田,“只是——”他又顿下。
但见邵田将腰弯得更低,他缓缓开口:“别以为拿齐王出来说事,朕就能饶过你。齐昭仪的事朕还需跟你好好算算。”
“任凭皇上吩咐!”邵田道。
万璲满意地点了点头:“后日册封大典,叫你的人都护好了,但凡出了一点差池,朕不介意让你们整个龙甲军都换一遍人。”
“臣领命!”
“不过,要是齐昭仪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却听床上有人轻唤:“皇上?”
邵田这回竟是识相,看出了齐盼才是他真正能保他命之人,遂与之毕恭毕敬一礼:“微臣有罪,请昭仪责罚。”
齐盼虚弱地摆摆手,强撑着坐起。
万璲见状忙扶住她,淡淡朝邵田一瞥:“她不想见你,你退下。”
“是,微臣告退。”
齐盼是看着邵田一路走出的屋门的。原只是想等他走远了才打算同万璲开口,但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古代正儿八经的练家子,故也好奇。
万璲却不乐意了:“还看?”
齐盼不遑多让:“还抱?”
此话一出,一个忙收回手,一个则往床里头挪了挪。
齐盼无意瞥见床沿上男人露出的那一小节正微微屈起的手指。她没来由地耳后一烫,遂又转过了头。
“你饿吗?”属实是没话找话。却久不见万璲理她,齐盼心下生疑。
只道男人那耳后连带着脖子也同样正泛着红,又像是透出来的一般,取了点胭脂后晕了开来。
齐盼眨了眨眼,还是戳了戳他,道:“你……在想什么?”
万璲终于回过了神:“没什么。”怎奈他确实什么都想了。
“那我刚刚问你什么了?”
他答不上来,只将手完全地藏进了袖子里,侧过了头,低笑了声:“忘了。”
“你才不是忘了,你就是没在听。”齐盼才不愿意做那睁了眼的瞎子,但她还是决定大发善心地再和男人重复一遍,“我饿了,你饿不饿?”
万璲不饿,不过听齐盼这么说,他没道理不点头。
而将才确实是他没留心,只因他的心思都在自己的手上、身上,那些经她碰过、靠过的地方,以至于听她说话时,都只觉是团绵腻的风,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擦着他的耳朵吹远了。
他们是在院子里用的晚膳。虽天冷,但风不大,还有热汤可以暖手。
齐盼捧着汤碗,隔着腾起的水汽看向坐在自己对面正叫人将火盆挪近的人,道:“你要实在冷,我们可以进屋去的。”
万璲摇头:“你这院子好,有人味儿。有人味儿就不冷。”过去,他虽都是在烧足炭火的屋子里用的膳,但一个盘子一道菜,一一尝过后也就算吃好了。而现在,哪怕不再有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哪怕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他亦能安然地吃饭品菜,即便味淡,也颇有风味。
他将鸡汤咽下。甚好。
齐盼张望了圈四周,有蹲着、坐着、站着的,也有笑着、呆着、思索着的。她勾了勾手指,叫冬露凑近些:“可以去把那盘东西端出来了。”
“好嘞。”
见冬露兴匆匆地小跑进了小厨房,万璲好奇道:“什么东西,弄得神神秘秘的。”
齐盼卖起关子:“自然是神秘的东西了。”
冬露出来时,走得极慢。只见那白瓷盘上垒满了山一般的包子,个个圆润饱满,外皮光滑。
“我亲制的馅料,你尝尝?”齐盼想了想,还是拿了干净的筷子夹起一个放到万璲的碗里。
如她所料,万璲果然是个能用勺子筷子签子的,就绝不会用手的人。
他将包子夹起,凑近嗅了嗅,却闻得一股清甜气味。
“甜的?”
“甜豆沙。”齐盼说着便拿起一个,咬下了一口。这包子发酵得极好,皮松软而馅绵密,还掺了些煮烂的红豆粒进去,口感因而也丰富了不少。
万璲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此种面食了,眼下才小心地咬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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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皮,正细细地咀嚼着。是久违的麦香。他不禁又咬下了一大口。这回可算是被他吃到馅了。搅打细腻的豆沙入口甜而不腻,再配以扎实的外皮,原有的香甜便由此中和,如同红花有了绿叶,一个张扬却有了托底,一个内敛但因之显眼,从而有了叫人深记的所谓相得益彰之惊艳。
齐盼让冬露将包子分了下去,而万璲已经拿过蒋德才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
“瞎讲究。”齐盼仍在慢慢地掰着吃,不过刚才见万璲将一整个豆沙包拿起着实是让她吃惊,眼下要擦手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就讲究。”万璲回嘴,将帕子重新递给了蒋德才,“但我这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该夸的还是得夸,你这馅调得确实难得。”
“你真的在夸我?”齐盼不住低下头,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万璲见状将才拿起的筷子放下,笑道:“你要是不要的话,我也可以收回。”
谁料话音刚落,齐盼却猛地抬起头:“要的!”察觉到万璲神情一动,齐盼生怕他是被自己惊到了,羞得直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但还是硬着头皮先他一步开口,“我刚刚是不是太激动了?”
没想万璲却道:“喜欢我那样说话?”
“倒也不全是,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和我说话。”齐盼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总归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人坦白自己确实是稀罕这声‘夸赞’的,从小都不知道。
“你喜欢就好,本来就是顺手的事。”她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即是不喜欢。朕夸你,你就大大方方地受着,何必扭捏。”
见万璲竟搬出皇帝架子同自己讲道理,齐盼呆愣稍瞬后低了眼:“我不禁夸,一被夸就要坏事。”毕竟在她记忆里,少有的几次表扬后接踵而至的都是更大的失败。
“那就得要自己禁得住。”万璲没在同她玩笑, “还有,花了工夫就是花了工夫,你有什么好藏着的?平常不和朕客气,现在知道来和朕客气了。”
齐盼自知自己是个勤奋大过聪明的人,但比起前者,她更在意后者。是以从小到大,她向来是人前光鲜亮丽,人后偷偷努力。
可饶是如此,老师和家里人却都觉得她还可以更好。起初她也会诉苦,可他们只会劝她再忍忍,又或是举例说谁家的孩子要比她更不容易。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将委屈咽下,只安慰自己结果好便好,未来要走向更好。
也因此,就算后来她进了雕塑专业,虽有过失落,但也没那么难过,毕竟她还是考进了美院。又好比再往后,她虽因走投无路四处创业,但同人说是她看重这行的前景。可一旦有人提起她意料之外的东西,比如曾付出过的心血,和那些她觉得不值一提的举手之劳,她只会无措。
岂料万璲现下竟又开始称“朕”了,齐盼只道他这是小题大做:“没必要的。”
可万璲却坚持:“如何没必要?”
“不就是挨不了夸嘛,你哪犯得着这么郑重其事地教育我。”齐盼不明白为何自己从小用到大的处世法子到了万璲这里竟成了问题。
不料万璲突然道:“齐盼,你很聪明。”
猝不及防地,齐盼也不知这是不是试探,但“聪明”一词她喜欢。谁知她刚要点头认下,却听万璲又说:“但你又很傻。”
“傻到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25.是满月
“哪里不知道了。”齐盼不服。
万璲一脸不信地撇了撇嘴,接着又状若不经意地提起:“我看你这几天的规矩学得是越发好了。”
齐盼下意识接话:“倒也没有吧。”可话刚出口,她就觉出了不对,敢情万璲又是给她下了套。
果不其然,只见万璲摆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怎么?要朕教你怎么说?”
齐盼将余下的豆沙包全塞进了嘴里,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只顾着将嘴里的吃食咽下。
万璲不禁被逗笑。然他也知羞,挥了挥手让周遭人退下,这才肯继续说:“我还看了你的画,画得也是很好。”
可那人仍低着头,鼓着腮帮子。
“还有——”
齐盼捂上了耳朵,转过了身。
万璲索性起身,蹲到她跟前:“长得也好,为人也好,你怎么会这么好。”
“你烦死人了。”齐盼又转了回去,“夸人就夸人,一个‘好’字算什么。夸不出来就别硬夸。”
“看不起我?”万璲慢悠悠直起身,他可不恼,反觉得有趣得很,“那你后日且等着。”
齐盼扭头:“那也用不着后日证明。”她冲冬露招了招手,“去把喜子喊过来。”
“你要做什么?”
“给她取个好听点的名字成不成?你那豆沙包还是她做的呢。”齐盼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她没敢正视万璲,虽将目光落在他撑在桌上的手指上。
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成是成,但你是不是还忘了表示什么?”
见齐盼默然,万璲敲了敲桌子,示意女子看他,认真说道:“旁人是否真心我不知道,但我保证我对你说的一定是诚心的。你不要去想自己承不承得住,既有人提出来,那就说明你有过人之处,有值得说道的地方。别去纠结它真不真的,阿谀奉承也好,假言讥讽也罢,就当是听过给自己寻个开心不是?若你执意要纠结其背后......”他思索片刻,“前者是为了求你,后者是要挖苦你,如此,你岂不是更要大方接受这‘好意’了?给前者一点希望,也能让后者吃个瘪,不好吗?”
“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万璲顿了顿,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宣告一件大事,“无论如何,都因你值得。”
“我值得?”
万璲点头,低笑一声:“我刚刚忘了说了,你若扭捏,还会让真心夸你之人寒心。何况我这颗心本就长得不好,再因你雪上加霜,不就——”
齐盼急忙打断:“你别乱说话,我认总行了吧。”
“这么勉强?”
齐盼抿唇不语,她不想再同男人争辩这个。
当真是执拗,万璲见状心道。亏他还曾以为这人是洒脱通透之人,却不想竟也是个畏惧他人真心的。
所幸冬露将喜子带来了。
“婢子参见皇上、昭仪。”喜子平日里多干些杂活,对于皇上,她也多是远远地看个一眼,跟着众人行个礼而已。人生得一长条,脸也长得俊美,看着是赏心悦目,但听说是个嘴毒脾气大的,这可一点都不好。眼下,她虽低着头,但余光里那玄色衣袍上的金丝线却仍在粼粼地晃着,宛如真龙游走,让她直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再开口时声音颤得厉害。
“回昭仪,婢子是想换个名来着,但婢子也不着急。”冬露适才已将事同她说了。这圣上赐名……喜子委实是不敢想。
见小姑娘惶恐,齐盼暗暗扯了扯万璲的袖子。
万璲会意。不过他道:“你要想弗朕的脸面不打紧,只是你主子的好意你也舍得不成全吗?”
齐盼听罢已然后悔叫这人来劝了。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她听了仍是别扭。
但架不住此话有用,齐盼果真不见喜子再有推脱之意,却是急着要朝自己下拜。她忙将人捞起:“我是怎么和你们说的。我宫里的人都得把自己站得直直的。忘了?”
喜子摇头:“昭仪的话婢子不敢忘的。婢子……婢子只是怕。”她说着抬起头,眼睛里俨然多了淌水,“婢子们是生来为主效力的命,咱全都是指望主子您活着的。可您待咱越好,越将咱当人看,咱就越怕日后会伺候不好您。”
喜子自乡下来,说不了多流利的官话。不过齐盼听得出她正努力地想将话讲清楚,是以这好长一番话下来,齐盼也对之是不急不怠。看着喜子说到后来还不禁用手比划,她还会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想替她说下去,却又想听她说完。
在旁的冬露跟着也红了眼,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拍了拍喜子,道:“改名的日子,怎么也该算是大喜之日,再哭可就把福气哭没了。”
万璲突然诵起:“风动绕木戏空枝,月满盈纱误漏丝。”他道,“曾把真情注空环,如今遥望金玉盘。”
齐盼不解:“这是?”
而今月亮高悬于屋顶之上,因齐盼站得靠里边,而冬露、喜子背对着,便只有万璲得以见到。他收回视线: “日照人心,月见人情。情真而月满,不若更名为‘满月’?”
“满月......”竟是比齐盼想得要简单好听许多,叫着也亲切,但这终究要问过喜子的意思,“那你看可好?”
喜子大喜,全然忘了她的眼里还挂了几颗泪珠:“回昭仪,婢子很喜欢的。”
冬露也跟着欣喜:“婢子记着今日是十六,正好月亮圆着呢。”
“满月。”齐盼对人唤道。
满月福身:“婢子在!”
“别忘了这些天去将名改了,不让白叫朕费功夫了。”万璲在旁提醒。
满月这才反应过来,忙向万璲跪下:“婢子遵命,谢主隆恩!”到底是年纪还小,一番郑重道谢的话被她说得跳脱极了。
齐盼见状不禁笑出声:“一会儿记得擦擦眼。”
满月眨了眨眼睛,当即就有一粒珠子掉下来。她连忙拿袖子一抹,向齐盼羞赧一笑:“昭仪您瞧,婢子开心过了头,什么都忘了。”
是夜。
齐盼满脑子都是满月的话,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如何都睡不着。
忽听有人轻咳了几声,她忙顿下动作,竖起耳朵留心起来。
“要是睡不着,就把床让给我。”万璲的声音懒懒地飘来。
“我只是睡醒了。”
“当我傻?”
“就是傻。”齐盼翻了个身,抬手悄悄撩起一角床帐。
她忽然庆幸还好今天是个圆月,月光拍在窗纸上,还渗进了好些。
“看我,你更睡不着。”万璲闭着眼说道。
“自作多情。”齐盼这么说着,但不曾想过要放下帘子。
她就这么看了半晌,殊不知男人已经有些红了脸。怎奈下一瞬那轻灵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如清泉浇下,将他的心都淋了个遍,彻底地让他想赖在水里不动弹了。
“你说,我是不是一直都错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一直都怕自己将来会还不上这些宫人对我的好,却从来没替他们想过。今天满月的那些话,真的让我很不好受。”
“不过是一朝人有一朝人的活法。你不用太在意,这不是你的错。”
齐盼自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她只是心疼,遂撇撇嘴:“你倒是接受得快。”
万璲失笑:“谁让当初郑尤雁吃醉酒时就什么都招了。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齐盼皱眉:“可他说的是你先醉倒的。”
万璲轻哼:“我要是真醉倒了,还能有他后面什么事。”
“你还真是得要知根知底了才肯罢休。”
万璲不否认:“不然就是让别人来知我老底了。这个位子只有等你坐上去了,才知道它瞩目得有多吓人。所有人都指着猜你的心思过日子......反正我遭不住。更何况,父皇还给我留了这么个烂摊子。”
“什么烂摊子?”
万璲侧向齐盼这边,好声与她讲起了条件:“我说了,你就睡觉。”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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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你。”
男人默了默:“随你。”他总归还是没法说出“你不睡,我便睡不好”的话。他接着道:“父皇是因旧疾突发走的。事发突然,甚至连遗诏都没留下。那时我才初涉政事不久,所以他在朝中的布局我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地去琢磨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一个匣子里装满了弹劾莫党的折子。而这些折子均是出自一人之手。前任御史中丞,刘任贤。”
“我见过他。那天我去勤心殿时,正好碰到他受刑的场面,被几个宫人按在刑凳上,嘴里被塞了布团,板子落下时根本吭不出声。我想让父皇手下留情,父皇却斥我没个君主的样子。结果,他这个君主就这么将人打死了,还怪说是旁人身子骨弱挺不过。”
“不过后来我盘明白了,想来这便是帝王心计,视人如棋子,欲杀而捧之。”那时的莫家还是莫礼至的父亲当家。莫亭官至左相,莫党势力分散在朝中各处,已然构成威胁。可惜成帝自知自己担不起后世骂名,势必做不到说清算就清算,只能逼着这些人一点一点露出马脚,没想头来自己竟倒在了收网之际,而他费尽心思想除去的却又成了新朝的功臣。
齐盼听完,只觉胸口憋闷得紧,连叹气都叹不舒坦:“只是可怜那刘大人了。”
“人活一次本就不易,再夺其性命就不好了。听人说,他还是三十岁考中的进士,等坐到那个位子上,都已经五十好几了。”
头发半白的年纪......齐盼不敢细想下去,她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问道:“对了,册封的那天会有很多人吗?”
“放心,多不过我登基那天。”
“谁要和你比。”
万璲轻声:“你。”
齐盼佯装不悦:“你要这么说话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有些人巴不得我不吵他呢。”
“齐盼。”
忽然听男人如此郑重地叫自己的名字,不是气愤的,也不是出于某种玩心,而像是投入空谷的一道呼唤等着回音。
“嗯?”
“我已经在好好学了。”
“学什么?”真是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齐盼心道。可她正如此想着,突然记起他们半月前的那次争吵。他说,他没学过威胁之外的东西......“其实你有心就好。但你是皇帝,也许还是原来的那一套更适合你。”
万璲说得对,一朝人有一朝人的活法,她没道理去要求另一个时代的人适应自己。这太霸道了些,也不公平,远不如彼此尊重。
“但那套不适合做个人,也不适合做个男人。我习惯了算计,做什么都要求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好像已经没法再全心全意地为一个人付出、放下些什么了。”万璲顿了顿,“如果......算了。”他说着没了声。
反正想走的人他留不住,等人一走,那些爱恨,连纠缠都没有了可能。
齐盼愣了愣。她听出了他的意思。想来是又把自己算计在内,现下正良心难安。又或是想在事发前就撇清关系。
也罢。她向万璲要的从来都是平安,何时又想过其他的东西。
“只要你把该做的那些都做到,别让我因为你丢了命就好。”她说得很是平静,默默撂了帐子,但转头就把自己整个埋进了被子里。
她不清楚自己这是自欺欺人了,只觉得自己现下正烦躁得很,恨不能立刻掀了那人的被子,把他扔出去。
谁叫他这番话说完还能安安静静地躺着的。齐盼一边如是委屈地想着,一边歪着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着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万璲更是不敢再翻身,免得动作太大吵醒了那头正安睡着的人。
他睁着眼看着月光亲自在那床帐上挂了好些银晖上去。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然生出了颗不甘心,恨时间太快,恨女人心狠,可恨来恨去,他最恨的还是自己又让不敢成了不甘。
他适才是苦恼,现在是无助。他只是想知道,假戏中的真心究竟能不能为人知晓......不过,假戏真情,听着就像极了笑话。
26.真入局
册封大典的这天,宫中的雪近乎是化光了,零星几处的屋顶上还堆了些,不白,甚至还有些脏了。
但胜在阳光正好。这样的日子,最适合一群人围着谈天。毕竟一个人冻着是冷,但几个人都冻着就能使得苦水漫漫了。
“皇上可真会选日子,选了这么个化雪的时候,真是冻煞人了。”说话的是王美人,“不过话又说起来,妾看这齐昭仪可不简单呐。”
周昭容扶了扶特戴上的新簪子,接话道:“想不到她素日里为人清高,对谁都爱答不理的,竟还会是个敢当庭撞柱的烈性子。倒是本宫小瞧了她。”
“妾听说她当初那一撞,撞得可结实,把人都撞糊涂了,谁知她这转眼竟又好了。”王美人一侧眼,便见一旁的徐婕妤正默然站着,“婕妤姐姐这是在想什么?”
徐婕妤猛一回神,见周昭容和王美人皆看着自己一脸不解,忙解释说:“妾只是觉得奇怪。按礼,这册封大典都是要提前一月筹办,可今日这场......”她欲言又止,抬眼看向周昭容时,却见她那手指仍翘着,心下了然,便亲密地将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手里,边打量边连连惊叹,“姐姐的这双手可真美。但这个时候,指甲花应当是谢了吧。”
“不过是趁它还开着时就把花摘了晒干,再磨成粉存起来罢了。我那还有些,你要想用叫人来拿就好。”
王美人难得没有插话。她正兀自想着徐婕妤的那番话,怎奈她如何都想不通,于是腆着脸轻唤:“昭容,其实妾也觉得奇怪。你说皇上这急急忙忙大办一场究竟是何意?这该算是看重还是不看重?”
怎料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缓缓道:“这大清早的,几位的精气神倒是真好。”
全宫上下,会如此说话的便独有孟玉荣一人。她虽语调平平,说得不疾不徐,可落人耳中时偏生又像是多了圈短刺,扎得人不算疼、不算痒,只是不舒坦。
几人无法,再是不情愿也得规矩行礼:“妾见过贵妃。”
孟玉荣点点头,甚至连手都懒得抬起:“几位都入宫这么久了,难不成还不清楚皇上的脾气?他那样的,就是哪天想骑头驴道天上去,也不足为怪吧。”她点到为止,说完便站到了几人跟前,不再同人言语。
因不日后泰和殿会用来开办开岁宴,是以这次的册封大典齐峋也跟着一道参与了对其的布置设计,顺带将原先开岁宴图纸上几处模糊或是错漏一一填好修正了。
孟玉荣只道余光里一暗,再仔细分辨,原是道暗沉的红将透蓝的天给遮了。
她不喜欢红色,只觉俗得很,也不吉利。却不想太阳光似是要同她作对一般,硬是落在了那红袍上,鲜艳得晃了她眼睛。她不悦地侧过头,却见一男子长身挺立,目视前方。他身上的官袍直挺挺地挂着,而腰间经由腰带勒出的褶皱线条亦然果断干练。
孟玉荣视线重新落到男子的脸上,欲言又止。
如此浓烈的颜色自然是要用极度淡然的人作配。正所谓“淡极生艳”,他果真是适合极了红袍。
齐峋本还在为如何于六部推进开岁宴一事犯愁,但眼下他被孟玉荣盯得已然是拢不住思绪了。这样的目光他再熟悉不过。想当初,他也算是被孟凌峰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年里,他没少出入孟府。起初确实是为了公事,但时间久了却多少也有了私心。至于有几分,他不知道,只是清楚这并不同于后来他对惠仙的那份平静无波的笃定,而是一种忐忑的不安的叫人兴奋的期待。毕竟他回回去孟府时都在赌,赌那人是否会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躲着。若见着一截裙摆,他便能心头一轻;若见到的是个背影,他则会禁不住地多瞄上几眼;若是一整张脸即是最好,能见她的喜怒哀乐,但多半是张羞怯怯的笑脸。
“娘娘可是不放心微臣办事?”他没有扭头。只是在忍着罢了。
孟玉荣不想齐峋会如此贸贸然地开口。不过他的声音似是比之从前要哑上不少,语气也平和了些。但她总归是不能躲开的:“齐大人此话何意?”
“无意。”不过是恼她扰着自己了,齐峋又问起,“孟相近来可好?”
孟玉荣收回视线,朝旁迈了迈:“你上朝时就能见着,何须来问本宫。”
“孟相站得远,不是下官想见就能见的。”齐峋难得肯低下视线,只见他那影子正好抵在女子的裙角上,便也朝旁挪了挪,如此让她完完整整鲜鲜亮亮地站着才是好。
吉时一到,泰和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蒋德才在门前细声高喊:“进——”众人齐齐入内,分站两边,各站三列。
万璲已在龙椅上坐着了。今日的他穿得无比庄重,竟是比平日上朝时还显得威风不少,头戴冕冠,稳稳垂下的冕旒虽挡面,但架不住其五官生得好,依稀间甚至还多了分美人犹抱琵琶的朦胧美感。
不过能这么想的,也就只有齐盼了。
泰和殿建得高,齐盼正提裙一步一步地走着台阶。
碍于头上的礼冠,她只能将全身都绷直了,尤其是脖子,是万不能前倾或后仰的。她低不了头,只能拿脚去试探路面,因而走得很慢,也不敢分心。唯一能看的只有那大殿正中央正端坐着的男人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同样也在看着自己,齐盼如是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但转念一想后,她却又目露坚定,继而将背脊挺得越发地直了。
等她步入大殿时,万璲已叫人在地上摆了垫子。她不好歪头,故不解地与之眨了眨眼。
只见座上的男人点了点头。只是点头之际,那冕旒已不住地晃起来,如那经风撩拨的纱,一显一藏其背后来冷冷清清的花,隐隐约约,若隐若现......要不是眼下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齐盼倒真想亲手拨一拨他冕旒上的珠子,令其响着,而她......
“行叩礼——”亏得蒋德才及时出声才不令齐盼继续荒唐地想下去。
她依言照做,心想着不过是逢场作戏,跪就跪吧。却见那垫子上绣了几个字“这不算跪”。
齐盼微弯起唇角,继而放心地屈膝,照着这些天孟玉荣教的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一气呵成,舒展又大方,孟玉荣在旁看着终于是松了口气。
但齐盼心里到底疑惑。按理,郑尤雁该是昨日到的,可直到现在都不见其身影。总不能是路上出了事,毕竟他此行是要去接公主的,否则皇城里早该传疯了。既如此,那想来多半是万璲的主意了。
“听诏书——”
话音落下,即是一阵匆匆脚步声接上。
六顺捧着锦盒自大殿外一路小跑着进来,在蒋德才身旁站定后,弓着腰双手将锦盒呈上。
蒋德才将盒子打开,却见里面空无一物,顿时神色微变,快步走至万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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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低声道:“皇上,这里边是空的。”
“空的?”万璲刻意扬了声,视线一一扫过底下众人的脸。
“皇上......”六顺已然慌得没法说成一句话了,千言万语都成了一口一个“皇上”地叫唤,他双腿一软,径直跪下。
“你拿来时就已是这样了?”
“回......回皇上,奴才是今早从司仪局取来的,压根没敢打开看。”
此番情形之下,更是无人敢出声,更没有胆大者敢同他对上目光。万璲一向任性,若是心情好,便是再大的错他都不会追究,若是心情不好,就只能干等着被他挑刺,甚至连蓄起的须髯都能成为他的理由。于后者而言,有时挨一顿骂都是轻的,可怕的是罚俸。偏偏他还是说一不二的主,说半年就半年,等半年扣下来,吃光老底的一大家子人就只能去巷口喝西北风了。不过好在他从不肆意打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少只要人头在,命就在,命在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殿之上安静得很,突然的一声冷笑顿时令所有人的呼吸一滞。包括齐盼。
她俨然是忘了这个和她朝夕相处好几日的男人还是个帝王。眼下他正披着君王的戏袍,站在皇权的台子上,向众人游刃有余地施展着威严。可实在是太真、太像了,他噙着笑,似有若无地将嘴角翘起,那目光便在众人间游走着,时不时地停下,为的就是叫人心惊一瞬。
齐盼只觉头皮一麻,她下意识地抬眼,却冷不丁地撞进男人的眼里。
万璲倒是先她一步偏了视线,摇着头幽幽一声叹息,慢步走下了台阶,在女子身前站定后,缓声道,“朕的诏书不见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忽见有人朝自己伸出手,齐盼一愣。只见那手心里正躺着一张纸,她心下了然,飞快掠了眼纸上的内容,便笑脸盈盈地将手搭在了男人的手上,正好得以盖住他手中的字条,借力站起。
不过那纸上的内容当真是肉麻得紧,齐盼才不会将之完完全全地说出口,是以照着意思改了话。
“君子一眼,驷马难追。何况皇上是天子。天子一言,就大过人间虚礼无数。”
“听你这番话,看来朕是不好收回成命了。”万璲说着,看向一侧的齐峋,只见他仍旧神色平常,遂将其从人群中点了出来,“齐卿。”
“臣在。”
“齐昭仪既已入宫为妃,于情于理,你也该算是朕的大舅子。”
“臣不敢。”
万璲悄悄将齐盼拉近了些。
“你怎可不敢?”他继续道,“朕今日就是想听听你这个娘家人是怎么想的。至于要不要追究此事,朕也看你。”末了,他不忘补上句,“齐昭仪同朕说过,你是她在家中最为敬重之人。今日毕竟是她的册封大典,还望齐卿莫叫她失望啊。”
“哥哥——”齐盼顺势柔声唤道,“莫叫我失望了。”
齐峋的脸俨然黑下,而一旁的孟玉荣见状却一声嗤笑:“齐大人倒是心狠,没见齐昭仪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
但齐盼的眼泪不过是旁人一张嘴的事,至少齐峋是没瞧出来,但此话一出,他终归是不能不理的。不过他原就没如此打算,毕竟这般显而易见的梯子都向他递来了,他没道理不顺着攀上,只是该如何攀才是个问题。
他躬身道:“皇上,臣惭愧。”
27.棋子命
“此话怎讲?”
“年关将至,臣本不想因昭仪令大家不快难堪,但诏书一事,事关皇室颜面,臣以为不得不查。”
说来绕去,最终又将由头踢给了万璲。齐盼记下,这万般理由,皇帝才是源头,看来下回她也要这么说。
万璲的手实是扯着齐盼的袖子,只是二人衣袖宽大,在旁人看来倒像是攥紧了彼此的手。
“你既觉得朕该察,想来应当是心里有了成算。不妨就由你来说说,朕该如何查?”
齐峋心知自己这回是得当定这出头鸟了,然而他既是要替万璲当,那这棒子再落到自己头上就不好了。
“臣认为,朝中六部五寺,三司一台,宫中六司一府皆是职责明确,各司其职。宫中册封大典向来都是由礼部同司仪局负责,而诏书一向都是由礼部拟定誊写,再由龙甲军转送至司仪局保管。臣想定是其中过程出了纰漏,才酿成今日之局面。”
“那你觉得礼部和司仪局,朕该先查哪个?”
齐峋不假思索,掷地有声:“臣认为二者皆不妥,不若从龙甲军查起。”
他本以为万璲还会追问缘由,然却见万璲扬了扬空着的那只手,仿若是真的信极了他,传令让人去将龙甲军军使朱政带到。
不多时,只听门外一阵吵闹。
“邵田你这是要以下犯上?”
“龙甲军只听命于皇上。我等只是奉皇上之命,请军使见谅。”
齐盼听了却觉得讽刺不已。那晚万璲和邵田的谈话她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遂不禁侧头看向身旁的人。
万璲想是察觉到了什么,也朝齐盼看来,不解地歪了歪头。
齐盼晃了晃脑袋,示意无事,但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人握上了。
万璲道:“一会兴许会乱,你跟着我,别离远。”
齐盼依言,索性再靠近了些。但因被人抓着手腕,她总觉得手掌空空得甚是奇怪,是以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慢慢往男人的手心送去,继而松懈下来,溜进他已经张开的指缝里。
万璲的耳根处已然是红透了,只听齐盼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别多想,我只是不放心你带我跑,但也不好真的不管你。”
可此话说出来就是要叫人多想的。万璲清了清嗓子,暗暗将那人的手握紧了,随即又换上他惯常示人的淡漠神色,冷眼看着已经被人按跪在地的朱政,明知故问道:“朱军使今日这般穿着,莫不是不当值?”
朱政的一张脸已然憋得通红,适才他在宫门口被自己的部下擒拿就已丢了面,而现下他又在众目睽睽下强行被按住了。可他还是得回答这人的问题,哪怕是怒极:“回皇上,今日的确不是臣当值。”
“既不当值,那你入宫来作甚?”齐盼察觉到朱政的表情俨然不对,那眼中压着的凶光正断断续续地不断向外冒出,遂拉着万璲一道往后退了退。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朱政倒也想问问眼前之人因何要将自己调走,换邵田轮上,可他又怎敢明着来,低着头,沉声说:“大典事大,臣不放心。”
“该来的总会来,朕都不担心,你在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会被迁怒。
万璲又问邵田:“你是在何地何时捉到他的?”
邵田拱手:“西宫门。微臣找到时,军使正急急忙忙出宫去。”
万璲冷哼:“怎么?朱军使这大门不走,走小门,是想做什么?朕都还没问你,朕好端端的诏书究竟是被你送去了哪?”
“礼部的人只将整个盒子给了臣的人,臣的人也只是将盒子原封不动地送至司仪局。至于里面是不是空的,臣不知。”
“不知道是空的?”万璲默了默,忽然一笑:“但朕也只是问你把它送哪去了,又何曾问了其他。军使这话说得未免太心急了些。”
“臣......臣......”朱政从不想万璲还能有此本事,一开口即是坑洞。
“再者,诏书一丢,你就要出宫去。”万璲一顿,眼里多了探究,“你既说你担心,可这担心着担心着给跑了,又算是哪门子道理?”
朱政咬紧唇。可他不说,自有人替他说。
“要去通风报信?”
因被齐盼拽着,万璲不好靠近朱政,是以他的声音幽幽然地擦过在场所有人的耳畔,叫人禁不住地一颤,都盼着这大典快些结束才好。
只听万璲又道:“还是要去礼部替朕要个说法?”
他自以为说得很是明显,可朱政却听不出其中意味。
只见朱政忽地一把甩开压制住他的两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向万璲大呵:“够了,我朱政根本不懂你们说的这些!我就是个从三千尸骸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你们一个个自称君子公子,又为什么要求一个死人去懂这些!我的家,我好好的一个家已经被你们斗没了,都斗没了......什么都没了。”他踉跄着跌坐在地,没有甲胄加身,如此寒冬腊月里,他是将几件单衣直套在了身上,“我妻死了,我儿也要死了,我们一家人都治不好了。”
有人见此,一脸鄙夷地向旁迈了迈,只道这人好不体面;也有人偷偷抹了眼,毕竟这位子,也是朱政早年间同人真刀真枪地血拼出来的,还......
那凶光碎成了泪光,嵌进了男人脸上的褶皱里。但那不是褶皱,而是疤。
这是齐盼走近后才发现的:“朱大人,擦擦吧。”
但朱政只是草草抹脸:“我就一粗人,怎好污了贵人的东西。”可他越说着拒绝的话,那泪掉得就更厉害,他忽然向万璲恳求道,“皇上,您就赐死我吧。我除了这条命什么都没了。”他说着,举起自己一直藏在袖里的手,竟是缺了一根拇指,“我这根手指是被蛮夷人打没的,您就当是我赔给北朝了,赔给您了。我已经谁也不欠了,求您就让我去死吧。”
万璲别过脸。他想不通此事究竟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他只知这朱政是为莫礼至办事的人,旁的他却一概不知,更是料不到一个人的苦是会憋满溢出的。
“你孩子尚有救,你又何必如此。”
“我儿有咳疾,大夫说多半是不成了。”朱政跪走至万璲跟前,连连磕头,“皇上,诏书一事皆是臣失职所致,臣愿拿命来换的,皇上!”
忽听蒋德才来传:“皇上,右相来了。”
不等万璲表示,殿外便有人声响起:“臣莫礼至,参见皇上。”
齐盼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是个清瘦的中年人,蓄着薄薄须髯,而眉眼沉静,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
“右相倒是来得巧。”万璲走上前。
“臣既掌管礼部自然是要为皇上分忧的。”
“怎么?若朕说,你便是朕最大的忧呢?”见莫礼至神色一僵,万璲又轻笑一声,“右相莫紧张,朕不过是在是同你说笑呢。”
莫礼至是有备而来的,他将手中的锦盒打开,双手捧着盒子,向万璲郑重一拜:“臣今日来,实为将诏书亲自呈上,恭祝大典圆满的。”
“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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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璲冷哼,“圆不圆满可不是朕说的算,你这是恭祝错人了。”
莫礼至混迹朝堂多年,最擅长的便是以他这副清风霁月之姿态去行见风使舵之事。
而眼下,他虽仍躬着身,可背脊却不曾真的弯下。他转向齐盼,眉眼低垂,暗红色的官袍衬着他因捧着诏书而露出的两只手苍白了些,又泛着红,偏生他说出的话也是不卑不亢的:“此事乃臣治下不严之过,误坏了大典,还请昭仪责罚。”
好一个以退为进。不过齐盼同万璲相处了这好些天,旁的虽没学来,但他说话的方式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只听她故作费解道:“右相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了。怎的在皇上那是恭祝,到了我这就是求罚了?”
齐峋用力地干咳了几声,齐盼委屈地撇撇嘴,嗔怨地瞥了眼万璲就挪开了视线。
而一旁的几个妃嫔见状则面面相觑,满眼都写着疑虑却不敢言说。谁曾料想过去那个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孤傲妃子一朝得势后竟是这么个骄横样。
孟玉荣是在最前头站着的。她侧目向一旁看去,只见方才还歇斯底里着的朱政已经跪趴在地,而细听之下尚有闷闷的呜咽声传来,像是在竭力压抑着。她摸向自己的袖间,本想给他丢个帕子,然余光中,骤然有一道白影飞下。她再定睛一看,原那白影竟是方素帕,眼下俨然稳稳地落在朱政的手边了。而站在那侧的齐峋正把自己的手揣进袖子里。
孟玉荣弯了弯嘴角,突然朗声道:“齐昭仪莫不是忘了本宫教你的规矩?”
“娘娘?”
孟玉荣缓缓看向齐峋,眼底浅浅地铺上了层挑衅意味:“既入了皇家,在臣子跟前,也别失了皇室风范。你该改口,称自己一句本宫的。”
“娘娘有理。”齐盼在那头乖巧应声,但齐峋听着脸色却又是沉了几分。他从不知自己这个妹妹竟还能有此胆子在泰和殿公然嚣张成这样。还有她。齐峋知道孟玉荣从不是个会藏着掩着的性子,甚至连要和他作对都是堂而皇之的。再趁着她得手之际,趁他愣神之时,她又如曾经那般翩翩然地离自己远去了。
万璲见好就收,接过莫礼至手中的诏书,却不急着打开。“倒是难为你寻到它了。”他道。
“能为皇上尽绵薄之力,是臣有幸。”莫礼至恭敬回话。上个月礼部尚书丁忧返乡,因而现下礼部大小事宜皆由他掌管。也亏得他今日多心特地去了趟衙门,否则也不会看到这盒子就这么被人大剌剌地摆在桌上,明目张胆的。
但正因太明目张胆,他这才要亲自过来。毕竟这旁人丢下的刀和自己捡起的终究是不同的。
而这朱政……莫礼至瞪向万璲身后之人,眼里当即闪过一丝凶狠:“皇上,年关将至,开岁宴在即,礼部每天要草拟的文书不计其数。但想来也是朱军使近日忙昏头,臣前日才叫人同他交代过该拿哪只盒子,结果他派人来取时转头就又忘了。”
朱政听罢,猛一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大殿之上那个言辞恳切、说得句句在理之人,
他的眼角尚挂着泪,勉强地撑地站起,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不用再去顾及尊卑,毕竟从前在军营里跟着齐王时,一群人都是以兄弟相称,何来白丁皇子之分。
“右相是在要我的命?”
莫礼至道:“公道自有皇上定夺。”
“那右相可错了。”万璲接话,目光落向屋门大敞着的大殿门口。是又有人要进来了。万璲笑起来:“真正的公道并不在我。”
28.一局终
“这公不公道的,不就是看能否用三言两语几句话揭过?揭得过才谈得了,揭不过那就是认死理。”只听殿外之人扬声回道。
齐盼循声望去,岂料偏巧让日光糊开了视线。但饶是如此,她也能光凭那人说话的语调猜出来者是谁。
而与其并肩而行的还有一女子,墨绿色衣裙,外披玄色裘衣,头上只簪了根玉钗,却将两瓣唇涂得艳红。
“皇兄。”她并不屈膝,也不行礼,只低垂了眼,稍敛了下巴,就算作是见过。
万璲颔首:“路上一切可安好?”
万锦环微微点头,只回了两字:“安好。”说罢,她终于打量起了在一旁默然的齐盼,“齐昭仪。”
经人点名,齐盼屈了屈膝:“公主。”
“倒是不枉吾专替你在京郊静念寺中诵了一天的经。”
齐盼虽不解,但总归是先谢过才好:“多谢公主。”
万锦环却不予理会,甚至连目光都不作停留,径直扭身向身后的郑尤雁点了点头,吩咐道:“把东西呈上来吧。”
“是。”郑尤雁应声,却不知其是有有意还是无意,只见他慢慢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由布包着的东西,轻轻捏起一角,一点一点地缓缓揭起。
他知道莫礼至正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甚至恨不能自己上前来替他打开这个包裹。可他就是要急着他,吊着他。
下一瞬,只见他将手一翻,忽地一松手,只见一道明黄卷轴瞬间从其中掉出。
“你!”莫礼至急出声。
“我什么?”郑尤雁已将卷轴稳稳地接住,挑眉抬眸,“右相怕是年纪大了,这点场面都能被吓到?”
国师乃天子近臣,便是他再言行荒唐,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莫礼至只能将怒气压下,不情不愿地垂下眼。袍宽人瘦,他向郑尤雁作了一揖,这才直起身来,如那枝头几经风吹霜打的红梅。世人往往称其傲然。只因为这些人从不成为风,也不作为霜。
花里胡哨。齐盼不由心道。
万璲在旁发问:“国师这是何意?”
郑尤雁道:“回皇上,此乃静念寺方丈嘱咐的祈福最后一步,名为唬灾眼。灾眼唬过,昭仪日后定然平安顺遂,幸福无忧。”
万璲面露恍然:“朕记起来了,朕确是命你拿了朕的诏书去到静念寺的。那......”他看向莫礼至,“右相将才呈上来的又是什么?”
莫礼至才直起的腰眼下又弯了下去。没曾想自己竟能被这毛头小子给摆了一道。印象里,此人乖张荒诞,常怠慢于政事,而如今再看,竟是算无遗漏,百密而无一疏。
但他仍答:“同是诏书。”
“同是诏书?”万璲反问,“按我北朝律例,天子诏书普天之下仅有唯一。朕的诏书在国师那,你的这个又是从哪来的?”
“承天子之言而来。”
“国师的呢?”
“乃承天子之运。”
“右相!”
莫礼至仍旧不卑不亢:“老臣在。”然他话锋一转,“皇上,臣惶恐。”
“你还有什么可惶恐的?”万璲冷笑,这天底下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恐怕也只有他了。万璲最怕的便是这招“笑脸人”,叫他从来不好下手。
齐盼却接话,在万璲耳边细声道:“也确实该惶恐的,你看他都多大年纪了。人老糊涂。”
万璲故作无奈地一叹:“你啊。”他自是明白齐盼的意思,无非是担心他咄咄逼问过了度,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丢了他一向的“风度”。毕竟他在人前合该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万璲语气缓和下来:“不过,朕适才想起右相应当是已过了不惑之年了吧。”他说着打开莫礼至递过的卷轴,却眸色一沉。
谁想他手中的诏书竟不是他早先让六顺放到礼部衙门的那卷。
眼见万璲神色微变,莫礼至心知自己这步招到底是赌对了,是以原先还稍显紧绷的脸上现下又舒缓下来,缓缓开口:“臣,多谢皇上关怀。”
真是刺耳。万璲看着诏书上清晰工整的字迹,即便猜到这是新写上的,但他竟然连新墨未干的错处都找不出来。
毕竟这是莫礼至今早找出新的纸誊写一遍再贴上的。否则如今他递到万璲手中的便是一份错漏百出的诏书了。
不过莫礼至确实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万璲竟也能把一招“贼喊捉贼”使得如此环环相套,一山之外更有一山在——若是那衙门中的诏书被他人寻到,那就是他治下的礼部交接有误,办事不力;要是由他亲自呈上,那即是以次充好,渎职懈怠。然而,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唯有后者,才有一搏的可能。
莫礼至不动声色地用左手挡着右手上来不及洗净的墨渍:“但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今年三十有八,距离不惑之年虽还尚有两年,但臣如今确已有了力不从心之苦,身兼数职,实在劳心伤神。是以……”他顿下,似是做出多大的决定般,道,“臣恳请皇上准臣辞去代礼部尚书之职,令能者有为,让贤者有施。”
“令能者有为,让贤者有施?右相如此说话,是不是还等着让朕夸你一句深明大义?”
莫礼至一脸正色,直言“不敢”。
万璲勾起唇角:“反正在朕跟前,你就算是敢也得不敢。”他环看了圈四周,“但这任命一事,恐怕你早已对此心有打算了吧。”
“臣不曾。”
万璲听了却又换了副语气:“可惜右相近些日子勤勤勉勉,尽心尽力,朕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接你的班。”
“北朝才俊无数,在场的……”
齐峋却突然出声打断:“皇上恕罪。”他迈步,向莫礼至拱了拱手,“也请右相莫怪。”他说罢转向万璲的所在,“但臣以为,今日实为后妃册封大典,在此等情形下讨论朝政大事好治多有不便……”他适时停下,只等着万璲接话。
却不想开口的竟是孟玉荣:“齐少卿还真是识大体得很。”话里仍是夹枪带棒,然众人都道这是孟玉荣的娇纵刻薄使然,故也习以为常。
大殿之上,众人之间,独有齐峋一人听得出其中之意。不单单是讥讽,更是怨怼,甚至是恨意。
只见孟玉荣不动声色地缓缓转过身。她为了不去看那人,难得垂了视线,怎奈余光里尚停了一双靴子:“皇上莫要忘了今日是齐昭仪的好日子,切莫叫外人坏了大事。”
“好日子……”孟玉荣此话竟是来得及时,万璲复又抬眼,那眼里似是多冒了些晶莹亮点出来,像是沾了些盈盈的新露,“既是好日子,朕倒觉得不妨来个双喜临门。不知你意下如何?“
万璲问的是齐盼。而眼下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齐盼看了眼万璲,她不好直接答应或拒绝。可万璲却只是淡笑着向她眨了眨眼,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打紧的。但齐盼怎敢乱说,她遂抿了抿唇,猜着该如何作答才算是好的。
“怎么个双喜临门法?”思虑再三后,她问。
“让你哥哥来顶上这尚书空位。”
“这......”齐盼犹豫。
幸好齐峋又道:“皇上,臣以为,于情于理,还是先将大典办好了才是。否则误了吉时也不好。再者,”他的话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只是在平静地叙述着,“臣不过是在行分内之事,有关识大局一说,臣,愧不敢当。”
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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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显然是说给孟玉荣听的。愧不敢当......孟玉荣暗暗深吸了口气。她看向那经门框住的方方正正的天。彼时阳光应是叫云掩了去,因而那方天正灰蒙暗淡着。不知怎的,她倒真想好好问他一句,他口中的“愧不敢当”究竟是借口还是纠结。曾经她没问出口,但现今她也无法说。
不想万璲却是替她开了口。“齐少卿何须不敢当?朕看你可是太当得起了。”
齐峋不语。
“怎的?不满意?”万璲稍转了些头过来,“你既不想要,将才又出头作甚?”
齐峋不想自己的心思竟被万璲公然点破。然他自是不得不出头的,若是此事由右相提出,他倒时还需记着这份情,远不如由他费一些口舌兜转一番,等着万璲提及。怎奈眼下他也是不得不答:“臣只是不胜感激。”
“事都未办,你就先感激上朕了?届时别吃了苦,再怨了我。”
齐盼也向身后偏了视线。但她看的不是齐峋,而是与他相隔几步远的女子。
察觉到齐盼看着自己,孟玉荣也不躲着,而是与她对上了眼。印象里,孟玉荣似乎从来不曾打扮得隆重过,哪怕是今天,她身上穿着的也仅是件暗色无过多纹样的衣裳,头发盘起,仅戴了只镶绿宝石金发梳。
齐盼向她笑了笑,而她也只是合了合眼算作回应。此时,她正和齐峋一个站着,一个拜着,一个直着腰,一个俯了身,一个发间一点绿,一个周身一片红。
只听齐峋道:“臣只怕辜负圣意,是以万事都会竭尽全力,以全身之根骨片肉作陪。”
话音刚落,大殿之中却骤然亮起。
想是那太阳又从云间挤了出来,它散了一身的光,眼下竟全都拥挤地推搡了进来。
郑尤雁突然在旁出声:“守得云开见日明,此乃大吉之相。”
可惜这日光单单只滑过了莫礼至的背脊,也不肯越过他在他眼前停留。他实在冷得很,胸间一口气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着。他不想这素日里一板一眼的齐峋竟也是个心思深重之徒。原以为这人只是木讷慎重,如今再看,这装模作样的肃然庄重应当是被他一肚子的谋算给压出来的。
万璲面上得意:“这么看来朕这回选人是选对了。”
莫礼至作揖拜下:“皇上圣明。既如此,也算是了了臣的一桩心愿。”
万璲见状,背手看了向他躬身的人半天,出口却喊了旁人的名字:“蒋德才。”
“奴才在。”
“现在就让人去趟吏部,叫他们拟了文书快些送来,这样咱们右相肩上的担子轻了,才能更好地为我北朝效力不是?”万璲沉吟片刻,“至于朱政......御前有失,便撤军使一职,调去京州府巡检司。其军使之职就由邵田顶上。”
也不知是不是齐盼的错觉,那照进来的日光似乎更亮了些,以至于她还能看清其间正胡乱飘着的细尘,胡乱地、缓缓地,不知去处的。
领旨的领旨,谢恩的谢恩,来来去去,泰和殿俨然是少了一波人。
然经方才一遭,齐盼已然是有些累了。
万璲似是瞧出了她的疲意,犹豫再三,低声道:“听个诏书就好。很快。”
齐盼皱了皱眉,忽地抬头,那眼睛却是亮了。她张望了圈四周,只见众人正饮着万璲适才命人端上的热茶,是以没人注意到他们。
齐盼拿手遮了嘴,轻声说:“你这是在.....求我?”
万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胆。”
“那就是了?”
“是了你就答应。”
齐盼来了精神:“那当然得答应。”
万璲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道:“那便是了。”
29.意昭昭
齐盼微惊:“你还真是——”她仍是谨慎地扫了圈周遭,压低声说,“能屈能伸。”
万璲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问你学的。”说罢,他便扬声唤了郑尤雁的名字。
谁知这郑尤雁正同万锦环说得起劲,竟一时不察有人正在喊他。
也亏得万锦环嫌此人话多,是以没多留心,却因此反而替他听着了万璲的叫唤。
“皇兄正喊你。”
“那一会臣再同你讲。”郑尤雁飞快地看了眼大殿中央略微沉了脸的人,还是决心先同万锦环说好了,再去理会他。
“你不......”
但万锦环刚要开口拒绝,郑尤雁就已向万璲拱手道:“臣在。”
万璲的脸色不算太好,但因为万锦环的缘故,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自从江太后走后,他已经很少见到万锦环这般笑了。哪怕仅此一瞬。
他稍缓和了神色,问道:“下一个吉时是何时?”
郑尤雁心知万璲不过是需要一个再办大典的由头,于是转身看了眼天,估摸了个数,恭敬回答:“回皇上,一刻钟后。”
万璲点头,招呼了蒋德才过来:“吩咐下去,半刻钟后大典重新开始。”
不过早在他叫郑尤雁时,这大殿上的人就已经齐齐噤了声,纷纷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放回了托盘上。是以这所谓的吩咐,只是两厢在自欺欺人罢了。
却不想万璲刚叫人将垫子撤走,便听万锦环忽然出声:“吾竟不知皇兄还是个心急之人。吾听国师说的是一刻钟,怎到你这就成了半刻钟了。”
万璲蹙眉,他竟不察自己将才还犯了错。但听万锦环这么说,他终归是抹不开面的,遂向蒋德才投去一瞥,继而道:“半刻钟的分别,改了就是。”
“皇兄倒是说的轻松。说到底这被册封的也不是你。”
齐盼在旁听着不由暗叹,到底是兄妹,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样的。但不想很快这话头就落到了她身上。
“不想这都两年过去了,吾连浅色的衣裳都不再穿,你这爱擅作主张的毛病却不曾改。”她顿了顿,看向齐盼,“一刻钟是吉,但保不准半刻钟就不吉了。你说是不是?”
万锦环天生长了一张苍白的脸,还有一头乌黑的发。而她的瞳仁同样也是黑色的。不同于万璲那般像是刻意描上的黑,反而像是信手泼上的,以至于看谁都是淡淡的,甚至能叫人升腾起一股凉意。眼下她红唇一开一合间,美得直像那崖头的花,愣是让齐盼看得恍神片刻。等反应过来时,她忙道:“其实命由天定,我也不好回答是与不是。若我命中该吉,这不吉也能成吉;若吉不了,那吉也就成了不吉。”
“啰嗦。”万锦环直白开口,“那便是不是了。”
幸好孟玉荣适时开口:“公主,齐昭仪毕竟是新入宫的,说话做事谨慎些也没错。”
万锦环转向孟玉荣:“多年不见,孟贵妃原来也到了多管闲事的年纪?吾记得你从前最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万璲毫不留情地打断万锦环的话:“你要想忆往昔,朕干脆替你收拾间屋子,再替你喊了人过来好了。”
“莫不是皇兄凭着那句长兄如父,就真拿自己当爹了?要不是你,吾何至于落到这种无人可依的地步。”
郑尤雁急道:“公主!”他知道自从江太后故去后,万锦环就一直怨恨着万璲。他也曾试图调和,但苦于无果,只好在这二人间不停周旋,瞧着哪头来了脾气便先顾哪头。
是以见万锦环眼下正要发作,他才不得不拦着。哪怕他心知这也怪不了她。毕竟此趟回京他们舟车劳顿近半月,饶是他这样的八尺男儿,都险些要撑不住。而这全赖万璲突然叫他们绕路去趟曲州,否则他们后来也不会一路紧赶,更不至于让万锦环落到因抄近路而被迫宿在马车上的地步,甚至再往后她为赶路还和他们一道啃起了饼子。如此之下,他们才得以早一天进京。却不想一到京城他们就又被万璲的人一路护送到了京郊的静念寺中。而这一待就又是两天。
万璲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但郑尤雁也不知万锦环究竟是恼这个哥哥更多些,还是恼这个皇帝喜欢为所欲为更多些。
“恕臣斗胆,既是吉时不好耽搁,有些话不若留到大典后再说。”
万锦环嗤笑一声,只扯了扯唇角就当作是笑过了。“也罢,反正国师永远有这么多话。”
郑尤雁听言脸上一红。不过见万锦环又站回到一边,他也就不再多说,重新站到她身后。怎奈她发髻梳得高,他堪堪只能看着那半截碧玉钗愣神。
彼时,留在大殿上的只剩了几个够资格的妃嫔和寥寥几个礼部、司仪局的人。而齐峋,早就借有公务在身的借口离场了。
孟玉荣垂眼,只顾着盯着自己未经衣裙盖住的那点鞋头。鞋头做得精致,缀着由珍珠串成的会随着她的步子轻晃微动的珠花。但她不知道等她跑起来时,这两朵花是否还能跟上,也不知它们届时是会抖得厉害,还是会掉到地上,更不知她能为了怎样的人,怎样的事才会心甘情愿地跑起来。
却不承想这一刻钟的工夫根本不够她这般细细地想的。
只听蒋德才在阶下尖声长唤:“听诏书——”
她旋即便微侧过头,向身后看去。
只见大殿的正中央站了个端方女子。她似生出了一段铁骨,屈不了膝,低不了头,只能面容平静地看着正前的人。
平日里,齐盼一贯是爱笑的。且她笑起来时嘴角两边都各挂了一个浅浅的梨涡。那眼睛生得晶亮,尤其是她的瞳仁还是有别于旁人的褐色。虽说齐盼刚入宫时,她也见过几次,但更多的是听人说起那新来的齐婕妤是多么的傲慢无礼。再一问,只因她那时没同那品阶没高出她多少的周昭容好好问安罢了。不过孟玉荣倒不觉得什么,毕竟她哥哥就是那般沉闷无趣的人,又如何让她长成一个灵动有趣的。但自她那次撞头后,竟像是把她从前脑袋里缠着的几根筋都碰散了,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活泛起来,机灵得叫人不禁想要靠近。然而现下,她似是又从这人身上看到了几分齐峋的影子,有些冷,有些淡,因而使得她头上的这顶礼冠都因过分华美而显得谄媚起来。
殊不知齐盼只是因此时周身过于疲乏才笑不出来的,她只盼着万璲能赶紧宣读完诏书,让她赶紧将这身上的珠宝衣裳摘了脱了,再安安心心地躺进被窝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却听蒋德才又惊道:“皇上,是空的!”
此话一出,立时让齐盼清醒了不少。她猛地瞪大了眼,只见万璲正将那空诏书接过,缓声说着:“空即使有,有即是空。慌什么。”继而道,“齐昭仪,听旨吧。”
齐盼听罢,遂垂下视线。
不多时,万璲的声音便在大殿里徐徐响起。
“齐身修礼,穆而不肃。”
“盼念有至,骄而不矜。”
“心质芳兰,善而不盲。”
“好真性直,率而不莽。”
“朕意昭昭,贺仪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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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往而不究,苦来日无求。”
他顿了顿,慢慢将诏书放下。
“然为承之所愿,表我许之诚然。”
“故,特封为昭仪,赐居撷芳宫,位同四妃。钦此。”
位同四妃?齐盼疑惑抬眼。
彼时万璲已走至她跟前,见状道:“贤、德、淑。这三个字里,难不成你有喜欢的?”
齐盼摇头,忽地计上心头:“臣妾才不求这些有的没的呢。只要是皇上给的就是最好的。”说完,她两手一摊,微微俯身,那礼冠两侧的几道坠子当即随着她的动作落下,轻轻微微地晃起来,发出细细弱弱的声响,“臣妾领旨,谢主隆恩。”
齐盼只觉手上一沉,便听万璲低声说:“等朕回去就将字补上。”
齐盼莞尔:“其实也不用麻烦,反正空即是有,有即是空。”
“谁教你的?”
“当然是跟你学的。”齐盼站直身子,理所当然地轻快道。
终于礼成,等齐盼换了衣服从泰和殿走出时,太阳已升到了屋顶上。
“昭仪!”是满月。
冬露在旁笑道:“亏她今天跟来了,不然这轿辇还不知该由谁看着呢。”
“这轿辇,是我的?”
“您现在可是位同四妃的人。四妃该有的用度,您自然一个都差不了了。”
“那我们的小厨房能用起来了?”
满月接话:“可不是?秋公公刚就已经下厨房了。”
齐盼经人扶上了轿辇。但左思右想后,她还是趴到了轿沿边:“我还是想下来。”谁叫这两脚落不到实处的滋味太磨人了。
“这......”满月同冬露相视一眼,道:“但这毕竟是皇上的心意。昭仪咱就坐这一次呗。”
见这两人百般纠结的神情,齐盼还是答应下来:“但说好了,就一次。而且,让他们走得慢点。”
“是。”
察觉到自己的身子陡然腾空而起,齐盼心道不好,下意识地闭上眼,抓紧了轿辇的两边。等缓过了劲,她才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扫了圈周遭。
干净的红墙、不亮的宫灯,一尘不变地换了一遍又一遍。
适才在泰和殿中,她因怕自己稍有不注意就坏了整个大典,是以只光顾着留意万璲何时念完了诏书,却不曾去细思那诏书上的内容。
而现下这轿辇晃着,晃得她竟有些昏昏欲睡,索性把头一歪,重新合上眼。
“齐身修礼,穆而不肃......盼念有至,骄而不矜......”
取其首字,竟是齐盼二字。可惜再往下,齐盼却如何都记不起来了。看来还是得叫那人将诏书补上才是。
然她还不曾想通自己为何会这般想,轿辇却骤然停下,只听一道温和女声在前头传来。
“昭仪请留步。妾......”
那女子生得柔美。至于是美得柔和还是因柔和而美,齐盼也分不清。总之,那五官不圆不钝,不锐不利,凑到一处,再配其楚楚神情,便如那和风细雨里落不下的一朵素色的花。
“妾有......有求。”一个“求”字难以出口,现下她的脸已经微微泛红。
而齐盼听着也极不自在。她忙示意人落下轿辇,起身走至女子跟前,直言道:“别说求不求的,说不定我还帮不上你。”
可那人却执意:“事关皇上,妾只能......”她改了口,神色别扭,“只能寻你。”
30.波又起
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面露忧色,满脸愁容的女子。应当是她的婢女。不过和冬露满月相比,她的打扮就要简单朴素得多。
只听她突然抖着声道:“求昭仪帮帮我们主子吧。主子她……”但话音未落,就被人厉声打断。
“小景!”
“主子……”
小景还欲陈说,可女子却摇了摇头,对齐盼温声道:“今日是妾唐突,还请昭仪大人不记小人过。妾,告退。”言罢,她福了福身,转身要走,却被齐盼喊停了脚步。
“是你拦了我回宫的路要我帮你,但现在却什么都不肯说,这算什么道理?难不成是想和我玩欲拒还迎?”
没承想齐盼能直接至此。见自己的心思经人点破,女子当即面上一僵,继而飞红了脸,低下眼:“昭仪恕罪。只是此事重大,妾……”像是难以启齿般,她抿了抿嘴,抬眼时,那唇瓣俨然失了彩,道,“这儿人多,妾不便说。”
“那……”齐盼正好也不想再被人抬着走,于是她回身看向冬露,“你们先把轿辇抬回去,我和……你叫什么?”
“妾姓陈。名……”女子摇头,“在宫里大家都不兴叫这些。昭仪直喊我……喊我陈美人就好。”
“美人”二字她咬得极轻,似乎有多难以启齿般。
可齐盼却觉得她是自己所见过的人里最担得起这二字的:“美人二字多好,配你。”她说着又转向冬露,“我和陈美人一道走回去。你们到时记得多添双碗筷。”
冬露应下,随即向满月交代,“你先带他们回去,再跟厨房说声,添个菜。”
“诶。”满月福了福身,旋即便招呼着几人抬着顶空轿辇拐进了另一道红墙间。
见人走远后,齐盼示意冬露领着小景走到前头,而她则和陈美人在后头并肩慢慢走着。
“这样可方便说了?”齐盼见陈美人自始都低着头闷声不响,遂开了口,见其不应,故又叫了声。
“什么?”经人冷不丁地一唤,陈美人终于回了神,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她又惶惶地垂下眼,“昭仪恕罪,妾方才不曾留心。”不过她这些日子里确是时常如此,总是正做着一件事但思绪就不知飘向何处了。
“你是想现在说还是一会儿吃饭时说?”齐盼才不会为这种事和人计较。
但陈美人却惊道:“昭仪难不成还要留妾用饭?”
齐盼听言,不解地蹙起眉:“我刚才就和她们说了要给你添副碗筷,难道你刚才就没在听吗?”不过眼见着陈美人才褪了红的脸又重新红了起来,她却不住慌神,但也不全是因为美人委屈,而是她竟不知,原来这些日子她和万璲待得多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像极了他。好在旁人尚未听出来。
“你别再说恕不恕罪的了。那些话我们一会边吃边说就是。”
陈美人点了点头。等她目光再小心横来时,只听她柔声道:“想不到短短几月,昭仪竟同妾印象里变得好不一样。”
“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美人思索了番,道:“妾说不上好坏。不过现在比之从前要好亲近上许多却是真的。”
“难道从前的我很不好亲近?”齐盼好奇。
陈美人摇头:“您从前贯常是不爱搭理人的。所以大家也不敢同您接近。不过瞧您如今这样,想来也是那时还未习惯这宫中生活吧。”竟是替她找好了理由,看来原主过去应是在他人眼中与常人无异。
齐盼索性顺势道:“毕竟自小就没离过家,一个人在这总不知道如何是好。”
“妾能明白。”她顿了顿,“当初,妾也是这样的。”
齐盼问:“你来这多久了?”
“妾是庆和七年时大选来的。”她掰起手指,“已经四年多了。”
“那你可有见过先皇后和太后?”
却不想陈美人竟变了脸色。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恢复如常。她轻点下了头。“自然是见过的。不过,”她疑惑地看向齐盼,“昭仪突然问起这个作甚?”
没料陈美人会如此发问,齐盼看了她好半晌后收回了视线,只说是因为万璲。果不其然,万般理由都不及一个皇帝的名头有用。
“原来是因为皇上啊。”陈美人若有所思,转而道,“说起来,当初发丧期间,皇上还曾大病了一场,险些就……”她深吸了口气,“那会儿宫里就传,皇上病重,只恐时日无多。所幸后来是见好了。但这心疾到底是陈年旧病。”她低下声,“拖着也不知会拖到猴年马月。寻常为人父母的多不敢冒险将女儿送进来。至于那些送进来的也多半是在赌。发丧一年,大选再等三年。这期间凡是为女儿想的多半都选了个精壮儿郎把人嫁走了。余下报上来的人甚至够不到原定的数,便就都收下了。”
“昭仪。”陈美人轻唤了声,意味深长地说,“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您的福气,已经算是顶好的了。”
但齐盼只淡淡回了句:“那便是了。”
她向来不觉得福气二字会同自己沾边,那至多算是她走投无路时投机取个巧罢了。真要论福气,还得属那一大家子沾了她的光的人。毕竟只要不是她想要的东西,便是再风光,她都不会在意,甚至还会计较自己所耗费的心力;但只要是她乐意的,便是让她粉身碎骨,她也会争得不管不顾。
来这的近一个月里,她几乎是用光了那些曾经被她用来偷懒耍赖或是应付生计的招数——讨价还价、据理力争、见机行事、甚至是以德报怨......她似乎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这里,时值寒冬,连空气都常带着冷冽的杀伐气。红墙黑瓦,层层绕绕得合成了一座皇城。一个连飞鸟都不会眷恋的地方,她又能指望谁能带走她的不愿、不甘和不忿。她只能憋着,直到她走出宫门的那一天,她憋够了,她要大吐为快,她要拿着万璲给她的钱逃得远远的。
齐盼静静地走着,她盘算着,下着决心。她是真的想离这里的所有都远远的。
可是,冬露看她的眼神从来不会变,再苦再累,再是开心,再是委屈,她的眼底总是垫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与决绝。
还有这撷芳宫里的人,总是笑得开怀,乐得自在。
却不承想她们才走近,那宫里头的响声就已经传来了。
“想不到昭仪还是个爱热闹的人。”
齐盼弯了唇角:“也不是爱热闹,只是爱人味儿而已。”
谁知话刚出口,她才陡然想起前不久那人才说过的话。
他说,“有人味儿就不冷”。而齐盼此刻正翘起的嘴角却是一下失了力猝然跌平了。不疼。只是脸僵着,心酸着。
撷芳宫的宫人们想来是合宫上下最吵闹的了,而齐盼用午膳时则是他们一天到头来最闹腾的时候。
万璲不在,好说话的厨子老向便会将小厨房让出来给他们用。几个人争着下厨,为此夏竹和多吉不少拌嘴,常常得由庆尔和秋霜来劝合,有时甚至还得搬出齐盼来。
“主子,这是奴才和多吉一起做的‘好彩头’。”
齐盼才同陈美人进了院子,夏竹便捧着盘果子兴冲冲地跑出来。
齐盼见状打趣:“你今天倒是没和多吉吵起来?”
多吉才跟出来,听言当即扮上委屈:“夏竹嫌我手笨,不让奴才碰这些红果。可这些红果都是奴才洗的。”
夏竹立时不乐意了:“你都碰坏好多了。这可是皇上赏的东西,宝贵着呢。”
齐盼见事态不对,忙打起圆场:“皇上赏的不还是是吃的?吃的就是要进人肚子里才算吃的,就算洗坏了,那也是为了好吃才洗坏的。不过,”她转向多吉,“你以后做事确实要仔细些,最好是别让人挑出错处。我毕竟护不了你们太久。”
“昭仪这话是何意?”冬露到底是其中心思最细的,一听这话,旋即便露了慌色。
但经由那双眼睛看着,齐盼怎再说得出实话,只得笑着佯装嗔怪:“难不成你们叫我护你们一辈子啊。还真好意思。”
陈美人正由小景搀着,打量了圈四周,继而看向夏竹手中端着的绘花瓷盘,不住出声:“昭仪的人倒是有心,这红果黄果的,还真应了那句‘好彩头’。”
“陈美人!”
“奴才见过陈美人。”
“见过陈美人。”
众人一一问好,陈美人见状也微笑点头,一一回应。
满月捧着一碗汤走了出来:“昭仪,美人,午膳都备好了,快进来,趁热吃才好。”
屋内的炭火已经被人烧足了,细嗅还飘着股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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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香。
齐盼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万璲的主意。这人向来爱在这些地方讲究。自他那次在院子里吃过一次饭后,便再也没在屋里吃过。齐盼原当这是出于他不好明说的风情,直到前夜临睡前,她进门便看到万璲正用袖子掩住鼻子招呼着人将炭火盆往远处挪着,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他这是在嫌她这的炭火不够香罢了。亏她还自作多情地怕他冷,将火盆放到他那头。
“昭仪,这道是奴才特问老向学的红汤肉片。不过将汤底改了改,将清水换做了骨汤,辣椒也放的少了,再把您爱吃的菜全煮在一起,这样不会既不伤胃,也不浪费。”秋霜在旁说着,宝善则拿筷子先将汤中的菜小心地夹出,再用勺子撇去汤上浮着的油,接连舀了几勺奶白的汤浇在这些菜上,递到了齐盼手边,“这里面的豆皮是婢子老家常做的,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您尝尝?”
说完,她也替陈美人盛了一碗:“美人,您也尝尝。知道您过来,我们不敢做得太辣。但也不知这菜合不合您的胃口。”
陈美人笑着接过:“这模样看着就好极了。”
算起来,这还是撷芳宫头次正儿八经地有嫔妃来做客,几人竟是显得紧张极了。毕竟万璲来时,还有蒋德才能帮着打理,但这回陈美人来却需得全全靠他们自己来招待。彼时,就连齐盼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屏息凝神地盯着对面之人的动作。
岂料下一瞬,陈美人却忽地皱紧了眉头,连忙撂了碗,踉跄几步,扶上门框,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
“这......”屋内几人见状接连怔住。
秋霜拧紧眉头,百思不解:“这菜奴才试过,定是没有问题的。”
宝善接话:“可方才美人连吃都未吃啊。”
齐盼回过神后也变了脸色,快步走至门边,扶住显然已经稳不住身形的陈美人,冲门外喊道:“冬露,快去叫太医过来!”
却听身后“扑通”一声,是小景正哭喊着:“昭仪,求您先别去请太医。”
“她都这样了!”
然小景却跪爬到齐盼跟前:“不是的不是的。是美人她,是她......”
陈美人的脸已然是白透了,眼下她摇着头的模样就像是经风吹得凌乱无依的宣纸:“不要说。小景,不要说。”
“美人对不住......”此话一出,陈美人俨然是软了身子,险些就要从齐盼手中彻彻底底地滑落了。
幸得齐盼强拉住,才不至叫人摔了。只听小景抖着声,几字化成了一道连绵的雨,泪珠接连掉至了地上,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她的头也随之叩下了:“回昭仪,美人她,她是有喜了!”
有喜?原来这又是一出兜兜转转的好戏。齐盼只觉得自己活脱是个傻子。
“难道这就是你不便在人多时告诉我的事?”但见陈美人只知红着眼,将一滴掉不下来的泪半藏在她的眼里,齐盼旋即深吸一口气,扬声冲门口的冬露吩咐道,“去请贵妃过来!”
“昭仪......”陈美人攥紧了齐盼的袖子,无助地摇起头。
齐盼却是叫小景扶住她后,冷冷拂开她的手,强耐着怒气,道:“你既然有喜,那便该去找皇上。你既然来找我,那就应该跟我明说。口口声声说着人多不便,那又何必当着我宫里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她顿声,深吸一口气,总算令语气稍缓,“陈美人,我也只是个小小的昭仪,就算位同四妃,但我头顶上还有个正儿八经的贵妃。你要想寻人庇护,还不如去寻她。但如果你是因为我和皇上的关系......”齐盼冷笑,“你不觉得你更是求错人了吗?难道你就不怕我因为妒忌而设计害了你的孩子?”她又顿了顿,“还是说,你为的就是那一刻?”
眼见着陈美人同小景齐齐瘫坐到了地上,齐盼心下明了,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只示意宝善将人扶到万璲睡觉用的榻上,把他的褥子被子全都铺好,垫到陈美人的身下。
而她则走到了宫门口,望着那遥不可及的太阳,只身等着孟玉荣来。
只道这宫中的风水确实养人,直养得所有人都生出了一颗玲珑心来。有求的不明说,想应的不便应,彼此算计,都是算计。
就连是她,竟也不知在何时已然学会了威胁、恐吓,还有吓人。
31.假作真
不多时,孟玉荣便只带着彩珠一人来了。但与之一道来的还有万锦环。
“娘娘,公主。”
“现在还真是有了昭仪的样子。”孟玉荣上下打量了齐盼一遭,禁不住地满意。
“是娘娘教得好。”齐盼眼里深深的疲意已然生生地将她最后一丝笑意尽数拖没了。
却听万锦环道:“客套来客套去,着实无趣。东西呢?”
齐盼愣住,看向冬露。
冬露环顾了圈四周,快步走至齐盼身边低声说:“婢子知此事不可声张,故只同贵妃和公主说了咱宫里做了新点心,昭仪想请二位来品鉴一二。”
不想冬露竟细心至此,齐盼暗暗伸手向她比了个拇指,也不再多说什么,旋即便请几人入了内。
她到底是不安的,总觉得再拖一分,便是多一分麻烦,遂在院中时,才同人简单讲起:“其实今日请二位过来,点心还属其二,其一是......是陈美人有了。”
“陈美人?”孟玉荣皱起眉。她竟不记得这宫里还有这号人在。自从江景然故去后,宫里这每月初一和十五到长杏宫晨起请安的规矩也就自然而然地免了。宫妃之间少了走动,原先交好的仍旧时时来往,原先就不熟的如今更是将人淡忘了。
万锦环不解:“有了?能有什么?”
“有孩子了。”
孟玉荣正色:“可请过太医?”
“我本是要去请的,但这事太奇怪了些,我这才让冬露先去了崇禧宫。”几人正靠近主屋,齐盼压低了声,“一个有喜的妃子,特地来找另一个才升了位份的妃子。要是她坦诚些还好,可她又半推半就地不肯说,最后还是靠的她婢女又哭又喊地讲出来的,要是那门口有路过的,肯定也能听见。”
“这倒是真怪了。”万锦环看向那屋里,“想来她也是没请太医来仔细瞧过。不然像这种大事,合宫上下早该知道了。”
那屋里头静得很。
小景蹲在榻边,两眼红彤,显然是刚止了哭,陈美人则是一手捂在肚腹上,一手支在榻上的小桌上撑着头。细看整个人都在抖着。
宝善瞧出了不对,生怕她是冻的,忙叫秋霜再去烧些热水,自己则上前去查看。
“美人可好?”宝善轻声唤。
小景方才是哭得累极,听言当即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险些手一滑就摔趴在地上。她肿着眼睛小心扶上榻沿,连叫出声的名字都是变了调的:“主子?”
不想话音刚落,陈美人原先支着的手竟是一软,随即整个人都向桌子趴去。
一记闷声,一声惊叫。
“主子您醒醒啊!”小景的泪水复又淌了下来,她抽噎着看向已然愣住的宝善,“宝善姐姐,我求求你,去寻太医过来好不好?”
好巧不巧,那陈美人今日穿的还是条浅青色的衣裙,宝善才回过神来,就见其裙上不知在何时多了道血色的印子。
“血......”小景俨然也是注意到了,怎奈她再如何叫唤,陈美人也只是歪倒着,闭着眼,闭着嘴,如同一朵软了的纸花,比烂了的真花还少了些活气。
宝善心道不好,忙喊着人,向门外跑去,刚跑到门口就见到正快步赶来的齐盼几人。
宝善慌得紧,结结巴巴地说:“流......流血了......”
“流血?”孟玉荣沉声,“看来是不得不请太医过来了。你去太医院将路......不,去请钱太医,再去趟勤心殿请皇上也过来。就说是齐昭仪风寒了。”她对彩珠吩咐。
小景听言却不愿:“娘娘,婢子不懂,为何明明出事的是我家主子,您却说是昭仪有病?”
“吾也不懂。”万锦环接话,“为何你家主子有喜了,她却不曾请了太医来瞧。既未请太医,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有喜的?”
“婢子从前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略懂一二。”
“原是你诊的。”万锦环意味深长道,“那她这肚子如今多大了?”
“两个月。”
万锦环原只打算去崇禧宫小坐片刻,且两宫离得近,是以她没带婢女一道出来,不想这会子要用上了,却苦于无人,只好点了宝善:“去趟司务局,管成总管要承幸簿过来,就说是吾这个做妹妹的要好好替太后管管她的儿子。”
宝善听罢,福身告退,继而匆匆跑了出去。
只听万锦环又道:“皇兄这一年到头来进后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想来也好翻找。”
孟玉荣听言勾了勾唇角。毕竟万璲那身子,这宫中人人都知道。不过,她同万锦环说了这好半天下来,她却没听齐盼有说什么。如此一扇不发,闷不作声,全然不像她平日会有的样子。孟玉荣遂侧目向她看去,好心地拍了拍她的手。
齐盼这才回过神来。“娘娘?”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齐盼摇摇头,只说自己是没休息够累得恍神,旋即便叫冬露喊来力气大的朵吉,帮着小景将陈美人搬到她的床上去。
万锦环在旁嗤笑:“齐昭仪这菩萨心肠,倒显得我们是黑心恶人了。”
齐盼道:“毕竟那是皇上睡的地方,等下叫他过来看见这染血的被褥,指不定要多生什么事,不如在此前就收拾了。”说完,她又叫了满月和庆尔两人进来,“把这些褥子被子的都换了,这血暗成这样,多半是洗不掉了,扔了也成。”
“慢着。”万锦环拦下,“齐昭仪如此,怕是不妥吧。”
“那照公主看呢?”
万锦环看了眼身后几个正守在床边的人,只见小景正替陈美人掖着被角,看着齐盼压低声道:“看吧,还真把你的东西当作是自个儿的了。”
齐盼垂眼:“比起这个,苛待皇子宫妃的罪名才是让妾担不起的。该帮的都帮了,妾也算是问心无愧。”
“你倒想得开,就不怕着了有些人的道?”
齐盼看向自己那张遭人围着的床,几个穿了各色衣裳的人衬得她那精心挑出的藕色床幔都黯淡了不少。
“就当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齐盼收回视线,“妾愚笨,不知要如何处理那两床被子褥子,还得要公主赐教。”
万锦环冷笑出声,神色也冷了下来:“想不到齐昭仪还真是心善,只是倒时可别让吾真瞧了场东郭先生的好戏。”她顿了顿,看向由满月和庆尔抱着的被子褥子,道:“该扔的扔,该洗的洗。”
齐盼应下:“那妾这就去盯着她们。毕竟这料子难得,妾认为还是得交代一二的。”
万锦环听罢,不耐地摆手令齐盼退下。齐盼也不多留,当即领着满月庆尔出了门。
待人走后,万锦环这才重新看向小景。果然在她方才同齐盼说话的这阵子里,这人原先紧绷着的背脊俨然是放松下来,还有这哭也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齐盼才走,是以她适才说话时的神情,万锦环仍是记得真切——那时她看着她,听着她嘴上的善言善语自始都未停过,但当说至他人将恩将仇报时,那人似笑非笑着,只说是旁人的良心遭狗吃了。但万锦环猜其后恐怕还有一句,只是念着有外人在场她没好讲出来罢了。无心不成人,不是人的东西又谈何稀得,故而那人的眼里也不全是亮着的。没有晶亮的地方,覆了层淡淡的阴,还叠进了些薄薄的狠。
果然还是个初入宫的新人,尚不懂什么该露,什么又该藏。万锦环不由心叹起。
她没朝小景走近,转而是拉着孟玉荣一道在桌边坐下。
她看着小姐复又耸起的双肩突然出声:“你叫什么?”
这道声音来得突然,就在她的头顶,也兴许是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头胀着,耳边尽是嗡嗡声。可她不得不答。她缓缓地,似是颇为不舍地松了握着陈美人的手,又贴心地将女子的手放进被子里。不想正要起身回话时,她的双腿竟突然一软,就这么向万锦环跪了下去,只得双手撑在地上,细声着说:“婢子......婢子叫小景。”
无人应声,她便只好盯着地面等着,时间久了,她不自觉地开始数着地毯上的叶子究竟长了几根脉。
但等数至“七”时,她又开始暗暗庆幸,幸好她是身在这暖和的撷芳宫里,跪得久些也无妨,不然要是在她们的落霞宫中,那冷冰冰光溜溜的地面指不定现在已经将她的膝盖冻成什么样了。
而这,还不止有一处地毯。她的视线落向那榻边的承足。就连那里也有铺着。
孟玉荣拿过桌上茶壶,替她和万锦环各斟了杯茶。“何时发现的陈美人有孕?”她问。
“前......前日。美人正喝着鱼汤,突然就吐了。落霞宫偏僻,若是去找了太医来,一来一去地路上难免耽搁。婢子就斗胆替美人诊了脉,这才发现的喜脉......”
孟玉荣嗤笑,看向身旁坐着的人:“也不知这些天是撞了哪门子神仙,竟然什么好事都碰到一起了?”她说着目光又向小景横来,“真是奇了怪了,前日本宫的锅灶坏了,也是让下人去膳房取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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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可没见当日有做什么鱼汤啊,那你们的鱼汤又是哪来的?”
“是......是......”
孟玉荣放下杯子,接着说:“再者你既是发现了喜脉,那时又为何不报,为何要拖到今日,刚好还是册封大典的好时候。”
“是美人......是美人不让的。”
偏此时床上之人也有了动静,呢喃着叫着“小景”。
可小景却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她身前有两贵人坐着,身后还有主子躺着。所幸孟玉荣发了话:“陈美人可是醒了?”
“娘娘!”陈美人的声音干得发紧,也虚弱极了,待她看清来人之后,便挣扎着要坐起。
万锦环见状道:“可别乱动了。这新东西赶制要时间,再把齐昭仪的东西蹭坏了,是让她这几日都冻着?”
陈美人面上一僵,又重新躺了下去:“是妾给昭仪添麻烦了。”
“何止是单给她一人。”万锦环边说着话边将杯子递至唇边,轻抿了口。“倒是好茶。”她跟孟玉荣说道。
“毕竟是皇上在这住着。”孟玉荣见怪不怪,但说话时,眼睛却时刻留意着床上之人的动静。果然当她提及“皇上”二字时,那人的神情便陡然变了一瞬,一对眼眶竟是红了。孟玉荣同万锦环相视了眼,随即便命众人退下,只留下了小景一人。
听得屋门合上,她道:“想来陈美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此般大事竟还敢瞒上不报。”
得了这话,陈美人终于敢开口:“妾是怕这孩子皇上不会认......两个月前,皇上吃醉了酒,在御花园把妾......”话未完,她即哭了起来,样子好不委屈,一双眼欲睁着,可又因泪水刺目,她无奈只好紧闭上。
“这么说来,看来吾这承幸簿也不用查了。”万锦环顿下,继而意味深长道,“如此,陈美人可满意了?”
陈美人听言,两道弯眉隐隐蹙起。只怕是她方才太心急了些,不想弄巧成拙,反令他人抓了错处。
幸得门外恰有声响传来。
来人是落霞宫的王美人:“妾是来给昭仪送贺礼的。”
不过齐盼对她无甚印象,但见她亲自捧着锦盒来,笑容诚挚的样子,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此关头过来,总归是个麻烦。她笑着接过:“我也想同你多说说话,但今日宫中事多,看来得改日了。”
“昭仪肯收下心意就成,那妾便......”却听那紧闭屋门内忽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隐隐约约地只听里面有人在喊着“孩子”“好痛”。
齐盼暗道不好,刚要同王美人说什么,却见她眼中一片惊恐之色,哆嗦着唇道:“什么孩子......昭......昭仪,可......可是陈美人真的在此?”
齐盼心下一凛:“你知道她会在我这?”
可没等王美人回答,小景却突然举着两只像是浸了血的手闯了出来。她径直向齐盼跪下磕头连声求着:“求昭仪救救美人。这血.....这血止不住了!”
那刺目的血手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印在了她屋子的门口,仿若是个呈天诉命的好东西,好不刺眼碍目。
齐盼耐着脾气扬声:“能帮的都去,帮不了的就别乱事。”
庆尔站出来向小景道:“若是我等有什么地方出了错,还请小景姑姑即时指正才是。毕竟您是老人,我们不过是才进宫的。”
齐盼沉声:“我的人我给你用。她们机灵,若不对,只能是你教不好的错。”
“婢子明白。”小景咬牙认下,但见齐盼身后那已经白了脸的王美人,她又如同是见着了希望般道,“求美人帮着去催一催太医吧,婢子只怕是主子等不及了。”
只听屋内又是一声凄厉惨叫,那人犹如鬼魅索命般地叫喊:“救我!”
王美人见状也顾不上齐盼还在,丢了句“昭仪恕罪”后,便慌忙跑了出去。总归龙子事大,是生是死,只要她竭力救了,便是百利而无一害。
齐盼当即指了夏竹和多吉:“去拦住她!就说钱太医已经到了。”
“是。”
言罢,齐盼冷着脸向小景走去:“满月!”
满月正忙着收拾要用的东西,听言连忙应声:“婢子在。”
齐盼满意地弯了唇角,俯下身,盯着小景的脸轻幽幽说:“我这婢女家里虽说是种地的,但也常会杀鸡、杀鸭。尤其是鸭血,她最是清楚,要不让她同你讲讲鸭血和人血的分别?”
32.乱清白
“婢子不懂昭仪在说什么......”小景摇头,那眼里尽是惶恐。
齐盼视若无睹:“懂不懂的,哪用得着讲出来。不过是你知我知而已。”
“昭仪何意?”小景一惊。
却见齐盼神色平静:“撷芳宫里不能有脏水,要是你弄得不干净,被我看见了一滴,我可什么都能给你们抖出去。”
小景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只是没想看着看着和和气气、清丽可人的女子冷了脸竟会是这般模样,冷凄凄得甚至还有些瘆人。
她慌得不敢去看她,只说了“明白”,便领着人快步进屋去。
宝善是跑着回来的。
“昭仪!”
碰巧孟玉荣和万锦环也一道出来了。不过二人的神色都不算好看,一个时不时地拿帕子掖下鼻尖,而另一个索性用袖子挡了鼻子。
万锦环才跨出门就一个没忍住,直啐了句“腥得很”,却反被孟玉荣扯了袖子:“别过了。”
齐盼见此示意宝善将东西呈给万锦环就是,而她则安静地在旁等着便好。
万锦环原是单手接过了簿子,但思来想去还是叫宝善拿着,自己则用一只手翻着。
然草草翻了遍,仔仔细细又看了遍,果然是应了她适才的那句话。这承幸簿查了真同没查一般,白纸黑字,寥寥几行,愣是没有一个“陈”字。
万锦环笑出声:“看来齐昭仪这恩宠是不曾断过啊。”
此话一出,齐盼是不得不将头抬起了。可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似乎认不认的都不好,索性她便问起了里头的人:“陈美人她......没事吧?”
只听那屋里又是一阵惨叫哭喊。
孟玉荣蹙眉:“倒是会挑时候。”
万锦环道:“适才贵妃还说吾过了,难道贵妃此番就不怕里面的人听到?”
“要真能听进去,她这戏也就演不成了。”孟玉荣说着望向门口,余光却不紧不慢地落向身侧之人,漫不经心地挑了眉,“本宫听着,怎还多了号人?”
齐盼也听出来了。在那好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中,有道人声自始都在吵嚷着,如同一只飞在林间的小雀,但凡寻着树杈间的空隙都能无阻地钻进去。她略微抬起眼,只见万锦环欲言又止。
仍旧是那张花瓣样的唇,想轻吐出蕊丝,却又含住了般,是以张口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像极了不见松意的花骨朵,便是硬掰也是无用。
“皇兄好生不心急,就差你来了。”
万璲直给钱学正递了个眼色。
钱学正点头,当即提着药箱快步进了屋。
见人入内,孟玉荣忙上前一步,低声问:“你都知道了?”
万璲的脸紧绷着,原就生得白,眼下更是像一张被扯紧了的白纸,吐不出一个字。
郑尤雁看了他一眼,难得板正了自己,上前回话:“来的路上碰着人了。只怕现在整个宫里都已经传开了。”
“难道夏竹多吉没追上?”齐盼急急上前。
“追上了,但......”
只听门口一阵吵嚷。
王美人是被人架进来的。
“放开我!你们这是在害皇上的骨肉。”
郑尤雁轻声:“人是追上了,但这嘴可不行。就刚才你的人还被她咬了好几口。”
“美人,你就别说话了!”夏竹也是急了,伸手又要去捂王美人的嘴,但下一瞬便又吃痛嘶声,边甩着伤手,边看向齐盼。
万璲终于出了声:“再吵,就都去把舌头割了。”他说着,将目光斜向身后之人,咬牙道,“尤其是你。”旋即他便让人将王美人请进了侧屋里,美其名曰,“心念皇嗣”有功,理应好好地喝上一杯“闲来无事”茶。
他动气了。那鲜明的怒意成了他眼里唯一一笔格格不入的重墨。
齐盼却想,这抹墨色定是涂错了地方,这才让那人成了另一个模样的人。
可万璲却向她看来了。瞬间,他那如纸般的脸又似是软了,也皱了,道道淡痕里都藏了字。但他并未开口,只是让目光擦着她的视线过去了。
齐盼钉在了原地,耳边只听万锦环说道:“皇兄现下就气成这样,一会可如何是好?”
万璲笑了笑:“怎么?朕还能气死不成?”
不察“死”字已然出口,万璲还是缓了语气补了句:“毕竟朕还想活着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如何凭空出来的。”
“孩子要出来,定然是得有娘有爹的。这娘向来错不了,就看她把爹认准了谁。”万锦环走至万璲跟前,“皇兄,事到如今,保时局,还是纠真相,就看你怎么选了。”
郑尤雁故作不经意地向万锦环处迈了迈,作揖低首:“皇上,臣以为公主所言极是。这父是母选出来的,若陈美人强认了您,您再不认,一时间恐怕只会让朝局大乱,且......”
万璲打断:“这事出在你宫里,你怎么看?”
“我?”
几人齐齐看向齐盼,无一不在等着。
齐盼不好躲过,清了清嗓子道:“首先,与臣妾无关的事,臣妾一分都不可能认下。再者,如今开岁宴在即,若是再因此而大动干戈一番,反而会招惹不少笑话。因此,在臣妾看来,倒不如先在人前扮一场双喜临门的大戏。等外邦人一走,再慢慢地察,细细地挖。”
“难道你也想让朕认下他?”
齐盼不敢去看万璲:“可这本就不是什么想与不想的事,而是关乎能与不能的事。皇家的颜面,皇上的威严,甚至是北朝的未来,现在全都系定在这个孩子身上。臣妾实在当不起这个罪人。”直到说及此,她才终于能抬头了,“不过,臣妾还信一句话。”
“什么?”
“身正不怕影子歪,自有清白找上来。”
这话听着不错,可万璲却觉得心里如何都不是滋味。“你不信我?”他向齐盼走近。
齐盼不躲:“信。就是因为信,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钱学正小跑着从里屋跑出来,还特将房门关了。
“如何?”孟玉荣问。
钱学正拿袖子掖了掖额上的汗,面色凝重道:“扎了几针,现下龙子是无大碍了,但陈美人身子弱,日后还是得好好养着。”
孟玉荣再问:“果真是见红了?”
钱学正听言,望了眼身后,跨步上前,压低了声:“这才是奇的地方。虽说才三月,胎像不稳,也确有些小产之相,但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
“这血多了?”
钱学正没有言语,但万璲见状也是了然,遂摆了摆手,命钱学正退下。
“那陈美人的承安簿上……”承安簿上所记都是些宫中贵人的脉案。
万璲道:“如实写便可。不过可得把你的名写好了。”他俨然是有了主意。
“是。”
“这么说来,她那婢女倒是真有几分本事。”万锦环说着看向了孟玉荣,却不想话才说至一半竟有人无端插进了她们二人之间。
只见郑尤雁躬身道:“再有本事,也不是事事都有本事。臣愿为公主......”他顿了顿,“为皇上分忧。”
“你能如何分忧?”万锦环的视线总算落到了此人身上。方才他的那番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把她万锦环放到了万璲前头。
郑尤雁只说了一字:“查。”
“说得这般直白,国师莫不是生怕里边的人听不到?”万锦环缓步向他走近,拿下巴点了点那屋,低眼看他。
“便是听到了又如何?”郑尤雁抬起头来,“正如齐昭仪方才所言,身正不怕影子歪,自有清白找上来。再者,臣也只说了要查,也没说是怎么个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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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打个地洞,也可能挖条地道。不过,清白也不是靠查出来的,只是不清白的人不经查罢了。”
“还真是一张好嘴。”万锦环微俯下身,“但若是有人假意陷害,那你还查个什么劲。”
万锦环原不想偏了视线,便这般看着盯着就好,奈何万锦环身上的脂香气直让他不住眨眼,他便只好往别处看去,譬如那张嘴。但目光终是落到地上,落在那两双正好相对的鞋头上,一黑一白,一对明着素,而一对暗中繁。“臣以为,真清白的人是受不得脏水的,但假清白的人却巴不得如此。是以,臣只是查人,如此再多的证据也只是试探。毕竟物是死的,只有长了嘴的人才是活的。”
“那闭了嘴的呢?”
郑尤雁弯了弯唇角:“臣方才说了,只有长了嘴的人才是活的。”
彼时屋里的痛嚎声已是停了,但自钱学正走后,各类清扫声却是此起彼伏得不曾停过。尤其是在门边拖桌子的满月,一张桌子被她来来回回得拖了好些趟。
床榻上,陈美人歪着头,声音幽微道:“冬露姑娘,是我给你们添乱了。”
“美人这说得哪里话。”冬露实是对她有些笑不出来,就连话也是敷衍着的,“是我们撷芳宫的人不懂女子生育之事,瞎忙活了半天,却还是让您委屈了。还请美人恕罪。”
“说到底,还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了。”陈美人让小景扶她半坐起,“昭仪人好心善,我今日来也是想替这孩子寻个靠山。只是我也是第一次当母亲,且这孩子来得也......”她提及此处,又不住哽咽,“竟不想反给昭仪添麻烦了。”
满月从柜子里翻出了套齐盼不爱穿的衣服,递给了小景:“婢子说句不好听的,您要是真觉得给昭仪添麻烦了,还不如将这话说与她听呢。这衣服您一会儿换上吧,回去时还是干净些为好。”
“满月姑娘有心了,也烦请你一会儿代我谢过昭仪。”小景捧紧了衣服谢道。
怎奈满月不理,自顾自地走向了门口。
彼时屋外的人声较方才已然轻了不少,满月也就不再去折腾她那笨重的桌子,转而开始折腾起了凳子。
忽听身后“吱呀”一声。原是屋门又被人推开,满月连忙放下了凳子。
“皇上,昭仪。”
“皇上......”陈美人见了人来下意识地抓上小景的手。
小景也是一脸心疼:“主子,您总是要见的。”
“说吧,什么时候的事。”万璲也不坐下了,径直开口。
陈美人微愣,继而慢慢垂了眼,将手摸上小腹:“三......三月前,御花园。那日您吃醉了酒,就......”
齐盼进屋时没让满月将门关上,好让门口的几人能将里间的对话听个清楚明白。
“你知道朕那日醉了酒?”万璲板着脸扬了声,“还知道朕去了御花园?”
“臣妾无意冲撞龙颜,但龙威难却......”陈美人说着又开始啜泣起来。她发丝乱着,眼睛肿着,身子又颤着。
门外,万锦环却也是白了脸,下意识先看向了郑尤雁:“皇兄他莫不是真的.....”
却见郑尤雁摇了头。
万锦环一把拉过郑尤雁,握在他手腕的手逐渐收紧:“你说话呀。你给我说话!”她不敢放开了声,只能听到偶有尖音冒出。
“且听莫急。”郑尤雁竖起食指,盯着那人正抖得厉害的唇瓣,将手抵到了自己的唇上时便见那唇也跟着抿紧了。
只听里头道:“约莫那日朕是贪杯了,竟记不得自己是醉了酒去的御花园,还是就在御花园里醉的酒?”
稍顿,又听万璲的声音飘来:“原来你知道朕是在御花园里醉的酒啊。”
话音刚落,万锦环便见郑尤雁的神色一松,道:“既如此,公主便大可放心了。”
33.求赐愿
“如何就能放心了?”
“若真无意撞见,她便不会去猜,更何况是答得如此之快。而且那晚,皇上是和我在一起的。”
万锦环听言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后又重新留意起了屋内。但不多时,她还是气上心头,耐不住火地扭头就走。
她知道郑尤雁会跟上来,而有些话还得单独问过了才是。
郑尤雁一走,眼下便只剩了孟玉荣一人在门口站着。不过她也是疲乏了,简单同蒋德才交代了几句后,也就带着彩珠回了崇禧宫。
而屋内,万璲见陈美人那张惨白的脸上正晃过一抹慌色,他陡然话锋一转,愣是没再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也罢,这真真假假左不过是一张嘴的事。念你如今这身子特殊,朕也就不追究其他了。过些日子就搬去悠然居吧,闲来无事时也好给你这肚里的孩子诵经祈愿。至少,也得求个平安。”
悠然居近祈年殿,陈美人的睫毛颤了颤:“落霞宫里有与臣妾交好的姐妹,若是搬了去,怕走动不方便了,就渐渐疏远了。”
“若真不舍,你大可一并带去。”
然悠然居虽建得晚,陈设新,但到底是比落霞宫要小不少。“只怕是会扰了神佛清净。”
“那就是不愿了。”
“也不是......”
万璲道:“朕非爱多事之人,相反,朕烦极了人多事。所以,朕只提醒你这一次,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
齐盼自始未发一言,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陈美人的脸白一阵后又红了起来。
她自嘲道:“臣妾若是真的聪明,便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儿来求昭仪了。一个有孕的妃子,去求一个正受宠的妃子,来庇护她意外所得的孩子。这是多么的可笑,了偏偏臣妾就是这么做了。”
齐盼听言轻笑出声:“自觉可笑的事当初又何必要做?但说到底你也是在我宫里出了事......”她说着,不情不愿地转向了万璲,仍旧是用她今早上在人前的腔调与之道,“皇上,臣妾自知有轻怠之罪,还请皇上责罚才是。”仿若是捏了道巧劲,有着委屈,有着惊恐,独独没有知错之意。
小景瞧着齐盼这幅模样,只觉得陌生。一日之间,她竟见着了她和气的、冷然的、还有眼下娇而不媚的样子。那张仍施了粉黛的脸简直是可人极了。只见她的两颊正透着淡淡的红,那对眼睛则是刻意地不去看眼前之人,反而是瞥向了别处。然而,却时有目光流转至男人身上,见他没有反应,她便又失落地垂了眼,等歇好了,复又向人看来。
事到如今,小景是当真摸不清此人究竟是何为人了,只怕也是个见人下菜碟的主儿。不过这也轮不到她来猜。她听得出来齐盼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是以她跪了下去。
“昭仪莫要如此说,说到底,是婢子得谢您才是。若不是您,只怕美人和小皇子现在就......”她又哭了起来。但今日,她实是哭了太多回了,一双眼已经是被泪水泡大了的,现下泪再流下,她只得频频眨着眼睛。不过她最是明白了,非但是在这宫里,就是在这世上,没底气大大方方争的人,就只能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垫条活路了。
万璲便是在等着小景这话。有了这话,他正好向齐盼道:“这都是你的功劳,何来轻怠一说,朕非但不罚你,还要好好地赏你。”
“那臣妾就先谢过皇上了。”齐盼福身告退,领着屋里的一众人就出了门。
毕竟这里头她是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昭仪,那褥子只怕是洗不干净了。”宝善的手被冻得通红,“但送到浣衣局又难免生事。”
“可知道上面的血是什么?”
“让秋公公认过了,的确是鸭血。”
齐盼点头:“既然洗不了,就都丢了吧,反正留着也嫌脏。”她原先只看出了血色的分别,却也摸不准到底是何种血,故而也只是随便猜了就去试探了小景,不承想竟还真被她给猜对了。
她本是想将这被子褥子收起来,好给这宫里的人留个能保命的东西——一件宫妃的把柄、一件皇室的把柄、一件北朝的把柄。然而郑尤雁的话确确实实点醒了她。物是死的,只有长了嘴的人才是活的。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算是将一张嘴磨烂了,都未必有用。所谓的人微言轻,大抵就是“微”到不堪波折,“轻”到说不起实话真言。就连是万璲,都是如此。北朝皇帝的面子大过他的面子,北朝皇室的荣辱胜过他的荣辱,他不得不认下那个不属于他的孩子,而她甚至在逼着他认下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她成为了一个推手,成为了过去她所不屑之道理的执行者。那些曾经她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曾学明白的道理,竟都在这个北朝的冬天里,被她学了个遍。但归根到底,还是逃不过“天外有天”四个字。
那个她最为信奉的自我,已然开始折服于这个时代,这个朝局。而她显然已不再高于一切了。
在这个北朝算不得普通的冬日里,齐盼一个人坐在檐下,头靠着柱子,两手撑着地,一下接着一下地晃着腿,直至她晃得累了,向着柱子的另一侧道:“万璲。”
“嗯?”
“对不住了”
万璲双手抱臂,正头靠着柱子站着,他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了,约莫是叫人抬走了陈美人后,他便站在这了。
他本想说“不必”,但既然是她说的话,他也就应了“嗯”。
而后,二人无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们靠在同一根柱子上,隔着一根柱子。
郑尤雁一路追着万锦环拐进了御花园里。他不曾喊住她,只是跟着。她快步,他便跟着快,她慢下来,他便也跟着缓步。
而现下,她停在了一处亭子前。
“你们那日就是在这吃的酒对吗?”
郑尤雁在她身后几步远处停步:“对。”
“你不曾离开过他,是吗?”
“是。”
“那你们酒后呢?是谁送他回去的?”
“是我和蒋德才一起。”
言罢,万锦环忽地转过身,向他逼近:“既如此,我便要你起誓,那一晚皇兄一刻都不曾离开过你,直至他回了太宸殿。否则......”
“否则什么?”
万锦环侧身,看向了那片在冬日里犯懒的忘忧湖。“否则,你毕生都所求不灵,所爱不得,终到头来,孤苦一世。”
郑尤雁犹豫着,慢慢将手举起。他没有开口,而是看着她。
“难道国师是不敢吗?”
太阳尚在,日光仔细地在湖面上铺了一层碎光。可湖面静得不见有波纹,那光偶有闪动,也只是太阳往云里没了没身子。
“不是不敢。只是所爱即所求,臣怕命中注定与之无缘,如此贸然起誓便就不好了。”
万锦环转向他:“说这么多,不还是不敢?”
“是担不起。”郑尤雁垂下眼,执意道。
“你难不成就这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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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命定之话?”
是不得不信......他来北朝的这十余年里,凭着书上的几页铅字就试着拦过、阻过,他见过了活人的冤,也听过了死人的愿,但终是任鲜红血泪流成了纸上笔笔凝滞了的俨然发黑了的字。那些字他曾经记过一遍,后来又亲眼见了一遭,漏了不少,假的也不少。他索性便不想了,只管安安心心地在北朝做一个这儿的人。但万锦环的话却还是让他想起了书上的那句,“庆和十三年,昭安长公主出降左相孟凌峰之长子,玉坤”。而他,注定什么都不是。
万锦环又道:“但你若真信,便也不会弄那些假把式来糊弄人吧。”
郑尤雁拱手:“臣,实有难言之隐。”
万锦环作势要逼近,却见他不住往后一退,她收回了步子,重新挺直了身子,笑道:“国师怕不是在求吾莫要再问你了?”
“公主......”
“吾在青若寺的这两年里,只参明白了一件事。吾只是个俗人,一个做了公主的俗人而已。是以,那些俗人该有的吾都有。至于命定的话,吾也信。”她顿了顿,缓缓开口,“但吾一点儿都不怕,是不是命里该有的只有争了才知道,若争不到......它倒是个极好的借口。”
“所以,即便是如此,你也不敢起誓吗?”
郑尤雁抬了头:“那公主可否祝臣一句如愿?”
万锦环的身后是树,有桥,还有片融融的光贴着她的发、描着她的身。“吾祝国师,得偿所愿,称心如意。”像是赐福般。
郑尤雁重新抬起了手:“臣起誓,皇上此身清白,苍天可鉴。若有虚言,臣此生便所求不灵,所爱不得,孤苦而终。”
凡人免不了俗,不过是因有欲有求罢了。而他同是凡人,自然对于那些痴想也就无甚可避可退的了。
求一次,盼一次,搏一次......若是命里既定不能,他也就认了;但若是......
他颤声道:“公主定是想皇上清白的吧。”
万锦环不答,转而问:“你今日在大殿上还要和我说什么?”她虽时常觉得此人聒噪,但其所言也非全是废话。尤其是在从青若寺回来的路上,她多半时间还是靠听他说话来打发时间的,有时一听便是一下午,有时听着听着也就睡过去了。
郑尤雁却讪讪一笑:“这时间一长,臣竟有些忘了。”
“忘了便算了。”
万锦环说着向卵石路上走去,却听身后有人道:“但臣记得,皇上那日醉酒,是因那日是太后的生辰。”
只见万锦环的步子一顿,继而她道:“国师,你是何年遇到吾的?”
“庆和二年。”
良久,万锦环点了点头:“久了,吾都差点忘了。”
落霞宫内,陈美人被小景扶着靠坐在床头。
适才才送走了王美人,眼下屋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好东西也没了。
“他李元宝再不送东西来,咱们可得去吃西北风了。”
陈美人眉眼低垂,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忽然感慨:“原来有了孩儿是这般滋味。”
“美人倒是不急。”
陈美人弯了弯唇角:“有什么可急的,他要不愿来,义父也会逼着他来,无非是早晚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叩门道:“美人,奴才是奉命来给您送月例的。”
陈美人听言,幽幽抬眼看向了小景:“你看,人可不就来了?”
34.黑心莲
来人是个长相清俊的青年。
陈美人不曾看他,只让小景慢慢扶着她坐到桌边,不咸不淡地说:“你倒是来得巧了。”
那青年将托盘搁下:“奴才还能不记着美人?”他说着看了眼小景,“莫不是姐姐又在美人这说叨些什么了?”
小景当即一记白眼;“你可顾好些自己的差事吧,成天油腔滑调的,没准明儿就被人抓了错。”
只道这李元宝称银子时好不仔细,小景又忍不住道:“这会儿子又开始绣花了。”
“可不是姐姐在这叫我害怕。你不见我手都抖着?”
陈美人嗤笑:“今儿一口一个的姐姐叫着,竟是难得。”
李元宝接话:“这几天光顾着帮主子办事,都没顾得上你这边。今儿可不得多多赔罪,省得有些人伤了你我情分。”他说着,挑衅般地看了眼一旁的小景。
陈美人见了便同小景递了个眼色。
小景会意,但走至门边时还是不住嘱咐:“美人,这回可莫像上次那般迟了,省得住那南院的起疑。”
陈美人不以为意:“我自心里有数。”
落霞宫分南北两院。北院坐南朝北,南院坐北朝南,两院相对而建,规格大小相似,但因北院常年少光,是以显得要比南院阴冷不少。
不过若论资历,这南院是原轮不上王美人住的。可她却是正儿八经的洛州王氏出身。即便王氏风光虽不及从前,但声名却至今仍在。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这个小门小户又岂能和偌大一个王家相提并论。因而当初还是她主动让出了这南院,只是不想那王美人竟还是个不讲客气的。
但想到王美人今日那冒失的笨拙模样,陈美人又不住感慨:“想来那南院的心气儿是被磨没了。”
李元宝正替陈美人捏着肩。而今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他也不再刻意提着嗓子:“美人是不知道,主子在宫外可是真记挂着你,知道你受了委屈,后来那王家可不是完了?”
“这话说的。”陈美人反手摁住李元宝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起来,缓缓抬眼,“难不成不是义父自己想对付的王家?”
“但王家倒了后,那王美人不也抬不起头了?”
“元宝。”陈美人突然唤了声。
“奴才在。”
“若我日后曝尸荒山,你可愿为我冒一回险,替我收个尸,再建座碑?届时碑上,定要写明了‘陈忠山之女,陈义云’几字。”
李元宝急急打断:“美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李元宝在她身前单膝跪下,“主子护着你还来不急,又怎会这般对你?”
陈义云默了默:“你说到底,还是他那边的人。元宝,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陈义云轻抬起李元宝的下巴,“从他今日要我将有孕一事传扬出去时,他便算是彻底舍了我了。”
“元宝,你不要一口一个美人。叫我名字,就像那晚一样。听话。”
“美……美人。”李元宝彻底跪到了地上,两手虚抱住陈义云的腿,“奴才哪敢?”
“我今日见到了那个人。怪不得义父要找你,原来他同你像极了。”陈义云捞起李元宝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这个孩子是你的,你难道不想认回来吗?”
“孩子?”李元宝生怕自己的力道大了,只敢小心地贴上,“原来像奴才这样的人也能有个孩子......”
“你想看到他出生吗?”
“可奴才何德何能?”
陈义云垂眼:“兴许再过些时日他便能动了,也不知义父愿不愿意让他留到那个时候。”
李元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美人放心,主子那头可还指望着小主子平平安安呢。”
陈义云听言,转而单手撑着头,看向别处:“原来他还真打着那个主意?”
李元宝不知其意,只当他们还在说着那胖乎老头:“美人四年前就跟了主子,他的主意您能不知?”
陈义云摇了摇头,由李元宝替她捶着腿:“你日后还是少让人往我这送鱼汤、鸡汤的了,今天小景在贵妃跟前差点就说漏嘴了。”
不想李元宝却一脸疑虑:“什么鱼汤?奴才不过是在司务局里当差的,这手哪能伸到膳房。平日里也只能给您带些宫外的糕点,还有主子赏的果子和茶。”
但陈义云原先蹙着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了:“那应该是小景记岔了。”她顿了顿,“不过这孩子倒是会挑时候来,想来日后也是个聪明的,只是我竟有些舍不得将他浪费在那些事上了。”
“小主子能聪明那也是随了美人的。”
“孩儿尚小,往往都离不得母亲的庇护。但如今他还在我腹中,我就得指望着他活下去,每每想起都觉得愧疚。”陈义云拦住李元宝的动作,迫使他看着自己,“但若是他的亲生父亲也能护着他,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能安心不少。”
李元宝眼里微动:“美人想说什么?”
怎奈话至嘴边,陈义云还是改了口。她叹了口气:“也罢,你回去就告诉义父,陈年旧招还是勿用为好。”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一阵吵嚷。
“李公公这会儿在替我们美人称银,月儿姑娘不妨再等等?”
月儿却在门外大声叫唤起来:“敢情是你们陈美人的银子金贵,才称个几两就要称这好半天。”
陈义云不理门外,只同李元宝说起来:“可不是我金贵?”
“在奴才心里,自是您最金贵。”
“这话可是你说的,才不是我逼出来的。”陈美人说着看向门边,“看来这世上到底是蠢人多些。你去吧。”
待李元宝出了门,小景便端着从膳房里拿的吃食进来了。
陈义云揭了盅盖,拿了汤勺搅了一搅,当即用袖子捂了鼻子,忍着恶心将盖子重新盖上。
“怎的又是鱼汤?”想到李元宝的话,她沉声问道,“这些菜都是谁端给你的?”
小景不敢隐瞒:“是膳房里有个叫罗四的。”
“罗四?你确定他叫这个?”
“婢子听膳房里的人都是这么叫他的。应当是新来的,婢子从前都没见过。”
陈义云听了,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柜子:“去拿几两银钱出来。”
“美人是想?”小景犹豫。她方才才将李元宝送来的月例收好,若是现在就拿出来些,那她们这月所能使的银子便真的不多了。
陈义云却突然道:“小景,义父和我之间,我非要你选一个呢?”
“美人怎突然说起这个?”小景面上一僵,柜子的钥匙被她紧紧攥进手里。
“你是随我一道入宫的。你陪了我四年,但义父才收留了你和你弟弟小半年。我以为你会很好选。”陈义云看向了小景,“难道在你心里,你我这几年扶持相伴的情谊终敌不过你同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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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主仆情吗?”
“不是的!”小景仓皇跪下,“婢子对天发誓,婢子对您绝无二心!”
陈义云笑道:“你知我从来不信这个,你现在这般又是在做什么?不过,这些年也多亏有你陪着,我还是得送你两句话。”
“婢......婢子听着。”
“第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柜子里的银钱究竟去了哪里,你心里知道。”不等小景开口,陈义云又道,“第二句,当断则断,当杀——便杀。”
杀!小景一下瘫坐到了地上。
彼时屋里还没有燃灯,是以屋里的人便只凭着屋外的尚还存着的那一点光亮才能勉强视物。
但天已然暗下了,小景看不太清眼前之人的轮廓,但兴许是那人略显散乱的发丝擦乱了她本来的模样,让她只猜得出那人应当还是不着痕迹地笑着的;不着痕迹得令人难辨其中真假。
委实是太难辨了——小景不住趴下去,只觉着头顶正有只鬼魅直盯着她,还轻声细语地说着些要死要活的话。
“难道你当真不恨你那好赌的生父吗?”
“婢子......婢子不敢。”
“是不敢恨还是不敢杀?”
陈义云的手还是凉了些,小景直被她冷得一个哆嗦,刚抬起的头便又要低下去,怎奈还是被那只手掐住了下巴:“要不让我来亲自教教你?”
“这......这只怕会脏了美人的手。”
陈义云轻笑出声:“这哪会脏到我的手,刀又不是我递的,人也不是我杀的,不过是时候到了而已。”她说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元宝虽说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但我却不舍得让我这孩子叫你姑母。我只会让他喊你一声姨母。小景,你真舍得让你的侄儿还未出生就摊上麻烦吗?我看住那南院的应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她顿了顿,“对了,你弟弟上次来的时候还同我说起,王家小郎君在西城建了座赌坊......”
“美人的意思是要我引父亲去那?”
话未说完,小景的唇瓣便被人按住,只听那人道:“话不必全讲出来,你心里头明白就好。等明日你去将罗四叫来后,剩下的那些银钱我便都给你了,就当是我送你让你去买个清静的。这些年你跟着我也是受苦了。”
“那王家小郎君的事您看何时办才成?”
“听闻东羌人来了后会一直待至十五,咱们总不好真让他们刚到就看了笑话。但若错过了这难得一览的北朝风采,也确实叫人可惜。你可明白了?”
小景正色:“婢子明白。”
陈义云转回身子,但看着眼前的菜已然没了胃口,转而起身亲自将屋里的烛火一一点燃了。
但见这些才点着的火苗正兴奋胡乱蹿着,她也不急着用灯罩罩上,道:“小景,我也不逼你,只叫你从心而选。你若是选了义父,我不会怪你。只是......”她的视线侧向身后之人,“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义父之于旁人也是个随时可弃的奴才。如今,他已两足陷进泥里,退无可退,而我,尚有脱身回旋之可能。”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人跪地:“婢子愿为主子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陈义云不语,只一味小心仔细地用灯罩罩住了那簇火苗。眼下它显得安分极了,暖融融的一抹亮色映在女子的眼底。
她道:“记住,后日去悠然居的东西别带多了。”
35.是醉人
是夜齐盼醒来时,天还黑着,左右她这顶新换的淡黄色床帐是还未透进一点光的。
她翻了个身,本还想继续睡着,怎奈眼下却全然没了睡意。但她也不全是清醒着。眼望着那道纱帐,她昏昏沉沉地想,那同她隔了一整道纱帐的人是否还在睡着。
不过答案拢共也就两个,睡着,或是醒着,却愣是让她猜了许久。时而屏息,听一听那头的声音;时而又翻身,狠狠地闭上眼睛,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他。
但思来想去,她猛地睁眼,索性坐起了身子。
手指滑进两道纱帐之间,一道帘由那手捏着,一片则轻盖在她的手背上。
就当是睡久了,需要站起来走走,喝些水,顺道再活动下筋骨。
如此一想,齐盼便不觉得心慌了。她果断地将帘子揭开一个小角,猫身就从其中钻了出来。
大抵还是在夜深时分,离了被窝,纵使屋里还烧着炭火,也冷得很,齐盼不住一个哆嗦,放慢了脚步。
她是直奔着桌子去的,等提起茶壶时她才敢趁着左顾右盼的工夫向窗边的小榻看去。
一眼接一眼,一眼再一眼......
想来今夜的月色清朗,月光轻悠悠的,正散着盈盈的光。不过她看得极快,甚至还没看清就已经收回了视线。
待她将杯子拿起,她才用另一只手捏着并不酸胀的后脖,时不时地转上一转,正儿八经地看向了万璲该睡着的地方。
但——
齐盼生怕自己是看错了,连忙上前一探。
果真是没人。只见那床给他新换上的锦被已经被人平铺摊好了,而其上还压着个同是新换上的软枕。
不过这一看就是出自万璲之手,毕竟通常下人们都惯将被子叠起,再放至一侧。
齐盼没好气地撇撇嘴,不住暗骂着此人竟是丝毫不懂珍惜。
想那时蒋德才才叫人从库房搬来这些时,她便一眼相中了那床帐和这被子。
此二者是一众被子帐子里唯一以淡黄色作底的。刚好能和另一只同色的枕头凑成一套。兴许帐子的颜色还要再深些。但更可贵的是那被子,齐盼竟不想原能有人不惜用彩线将一整幅前朝贾阮的《百鸟朝鸣图》绣在缎面上。
只可惜她同万璲猜拳时却输了。愿赌服输,她只能将被子拱手让出。要不是看他也喜欢得紧,否则这被子怎么都不可能轮到他。
思及此,齐盼愤愤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想忽听屋门后隐隐有道轻微的抓挠声传来。
“嘘。”也不知是谁开了口。
紧接着便听门外一声“喵呜”,只可惜又被人打断了。
齐盼走向门边,迟疑着在门上叩了叩,问:“是你吗?”
门外静默稍瞬,万璲低声说:“你要想出来,可以放心出来,咪咪有我看着,它不会靠近你的。”
虽说眼下天还暗着,但天边那浓重的蓝俨然是掉了些色的。
万璲将咪咪抱到一边:“听话,知道吗?”
咪咪听言蹭了蹭男人的腿,随即趴下身子,将松软的尾巴拖到了台阶下,懒懒地一摆又一摆着。
万璲见状无奈。想来也应是昨日整个撷芳宫上下都忙成一片的缘故,以致宫里头没个人能陪上咪咪一会儿,才使得它直到现在仍还精神着。
忽听身后响起了道推门声。
齐盼探出了个脑袋,问道:“冷吗?”
万璲思索一会儿,还将手从裘衣里伸了出来,不过才一伸出来就又重新缩了回去:“不冷。”
“那就是很冷了。”说着,齐盼走到柜子前,挑了件厚实的雪色狐裘披在身上,深吸一口气,这下她总算是能放心大胆地迈出这间屋子了。尽管她也不知自己在忐忑些什么,也许还是太畏寒了点,但也兴许是......屋门被她留了道不大不小的缝,正好能让她看清门外之人的身影。只道那人全然是松懈下来了,他的腰背不再挺着,除了一颗脑袋,其余的全都躲进了那件玄色裘衣里。
撷芳宫没有守夜的规矩,彼时几间住了人的屋子统统都熄着灯,而住在里面的人也应是正安睡着。
但这隆冬深夜本该就是用来好梦好眠的,但偏偏有人正是在这时候没了睡意。
“你一晚没睡吗?”
怎奈还是有些冷,齐盼将自己裹紧了,在万璲身旁坐下。不过二人之间还空了些。
“睡了会。”万璲看向她:“不再坐过来点?”
齐盼看了眼偎在男人腿边的咪咪,摇了摇头。
万璲失笑,不动声色地往齐盼那处挪了挪:“你在里头的那会子工夫,它就睡着了。”
“在外面睡不怕着凉?”
“那我再去找件衣裳给它盖上?”
“我去吧。我柜子里刚好还有床毛毯子。换你,你还不一定能找到。”
齐盼说着刚要撑膝站起,就被人按在了原地。
其实男人并未用上什么力道,只是在她的手腕上轻搭了搭,说了声“别去了”罢了。
但他的手热极了,至少比齐盼的要热上许多,以至于他虽很快收了手,但刚才经他碰到的地方还有些余温在,像是没来由地覆了层绒绒的热,渐渐地开始无端发烫起来,如同春时三月被风吹着就能长高的新草,那股子撇不去的烫已然是在她的耳后生根了,亦然是绒绒的,竟蹭得她有些痒。
齐盼低头笑道:“不去的话,那它怎么办?”
“让它盖我的。”
“那你呢?”
“我?你大可放心吧,我可冻不着自己。”万璲将裘衣垫在地上,小心地将咪咪从台阶上抱起,令它睡在扎实的底绒上。岂料他动作再轻,咪咪还是让他给惊醒了。万璲心道不好,正想着要如何哄,好在咪咪只是蹬了蹬腿,舒坦地翻了身,敞着个肚皮,就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万璲松了口气,将裘衣轻轻地盖在它身上,便见齐盼竟又坐到了石阶边上了。
“它现在是真睡着了。”
齐盼不料万璲身上竟还披了件锦袍:“亏我没信你的,这外头还真是冷极了。”
万璲一愣,总算恍然:“原来你那会儿不是在问我冷不冷,而是在问这天冷不冷。”
“怎么?失望了?”
只道这声音似乎轻了些,也近了些。万璲本还纠结着要如何不失体面地应答,眼下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了不对。他试探着稍稍侧了些头,岂料齐盼眼里的逗趣之意俨然是藏不住了,眼见着他偏了视线,又明知故问道:“万璲爷不回答,是不好回答,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万璲慌忙别过脸,清了清嗓子:“我刚刚可是碰了咪咪的,你离我这么近,就......就不怕吗?”
齐盼也跟着转过了头:“说来也是怪了,看咪咪在我这儿玩了这么多天,我竟然也是习惯了。”
“习惯?”
齐盼点点头:“要是哪天见不到它了,我这心里也是会空落落的。”她说着下意识看向身旁之人,却见那人正不知在摩挲着什么,一脸凝重。“你这是......”她还是好奇开口。
万璲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思忖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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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他还是抿着唇将一个汤婆子递到齐盼眼前:“你也是见着我方才是抱了咪咪的。但这汤婆子我一直揣着,现在也不知你还肯不肯用了。”想来让他如此说话也是难受极了,是以他还是补了句,“毕竟这寒冬腊月的,你若是病倒了,那些我当初答应你的可就不一定能照办了。”
齐盼不料万璲会如是说,瞧着他手上用锦帕细致包好的汤婆子,抬手摸了上去。竟还是热着的。那将才也定然不是因她冻极了,慌极了的缘故,想来一定是这东西所致。
齐盼难得大胆地将手贴了上去:“我又不傻,难道要我自己干冻着?”可话是如此说,她的手掌在触到锦帕的瞬间还是立时弹开了。到底是没敢接过,她重新坐正了身子,道:“你自己用着吧,我不冷。”
万璲也不勉强,重新将汤婆子捧到了手心里,抬头望着远处仍不舍落下的月亮,银亮亮的一道,不窄不宽的一钩,他道:“那你会嫌我吗?”
齐盼不解:“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要是不嫌我,也可以当我是你的暖炉。这汤婆子里的水我一个人用还是浪费了些。你就......”
话音刚落,万璲只觉手背一凉。
齐盼没敢去看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万璲亦是不敢动,只说:“你可以这样。”
两人全然是没了昨日泰和殿上的堂而皇之。
“今天的月亮还挺美的。”齐盼先开了口。
“嗯,月色宜人。”
“错了。”齐盼看着自屋檐上挂下的并不惹眼却分外迷眼的冷色辉光,“是醉人。”
不过一个姿势维持着久了,齐盼只觉着自己的手开始发麻起来,正要收回去,万璲却装作无意地抬了抬几根手指。
见齐盼没有躲,而是微微张了张指缝,正好让万璲的指尖得以抵进去。
“那你现在还怕着吗?”
“好像......也没那么怕了。”齐盼说着扣了扣那只手,但很快又松了开来。她到底还是不能够的。“你要不和我一起披这狐裘吧,你光是手暖和也不行,身子还是冷着的。”
“你当真愿意?”
万璲仍还犹豫,齐盼却已经解了领口的带子:“也不知道今天的太阳什么时候才会升起来。”
“今日不上朝。”
齐盼用手肘戳了戳万璲的胳膊,示意他自己披上:“我可没问你要不要上朝。”
“我是说,你要想看,我可以陪你等它出来。”万璲刻意将话说得含糊,做出一副忙于披衣裳的模样。
但齐盼还是失算了。她没想这狐裘虽看着宽大,但给他们两个人披竟还差了些。可话已然出口,她也不好再贸然收回了,只能僵着身子找补说:“至少能一起暖和点。”
万璲正板直着腰,听言道:“我刚刚把锦帕翻了个面,重新给汤婆子包上了,你要想用就拿去。”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这样?”
好在不远处还有正睡熟着的咪咪能让万璲看上一眼。
“忘了。”他低声道。但也确实是忘了。
“忘了?”齐盼低头,那嘴角梨涡又浅浅地浮出了影,“忘了也挺好的。”但想起白天的事,她还是问出了口,“你还在发愁吗?”
万璲回过头,说着“怎能不愁”,但脸上的笑却是在的。
秋日愁,冬日愁,一年四季都在愁着......他已然是愁得习惯了,愁到已经说不出愁的滋味,只知道自己正犯着愁:“这宫里头,这天底下,我能信的,似乎不剩几个了。”
36.闹今晨
“也用不着这么想。”
话是这么说,但多少也显得苍白了。但于齐盼而言,她向来是信一套,做一套的,是以她垂了眼。
那地上被打扫得很干净,没了蒙尘,就能接住洋洋洒洒的光了。
她还是安慰道:“总归还是有几个人能信的吧。”
万璲摇摇头:“如果我说不够,你会觉得我贪心吗?”
“当然不会。其实在我看来,人不只是贵在知足,也贵在有所图。”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鞋子竟是挨在了一起,不过仅是碰着一道边,无人愿去计较。
不过二人还是靠得太近了些,胳膊并着胳膊,肩贴着肩的,齐盼不敢再有所动作,甚至连说话都开始柔声细语了起来:“像我就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我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想做出头鸟,也不想做什么大英雄。只要每天吃穿不愁的,能安心地做喜欢的事,就足够了。”
“那你打算出宫以后怎么过?”万璲侧了头。趁着齐盼低眉思索的工夫,他仔细地瞧着她,从额头看至下巴,最终他的视线停在她脑后那绺并不听话的头发上。那头发向外翘出了些,大概是睡坏了,不过并不显眼,要不是他认真猜了半天也觉不出来。万璲想着,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要抬起,顿时就有凉风侵来。他只好作罢,后知后觉地才道自己这是逾矩了。
幸得齐盼开了口:“也许去江州。我听郑尤雁说那里远朝堂,少纷争,还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的,最适合住人了。我就在那儿开间画铺,做个小老板,新人半折,故人免费,讨价还价者就双倍。”
“你既说起他,我倒是记起来了。你这些天得找个日子去趟祈年殿,他有东西要带给你。”
“是什么?”齐盼好奇。
“这么想知道?”看来万璲应是知情的。
“早知道晚知道,都得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肯晚知道?”
齐盼低了眼,嘴角瞬间挂上了笑,复又抬眸,但那眼里倒不净是笑意了,还有丝不怀好意。
她道:“你让我知道的,和旁人让我知道的,难道能一样?”像是吃准了他会败下阵来,齐盼又一脸正色地点了头:“肯定是不一样的。”
果然听了这话的万璲当即就坦白了:“是从梅海带来的。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那就是春福的东西!”齐盼喜道。
话已至此,万璲只好点了头。但说是点头还是夸张了些,他那样只能算作是自欺欺人地抖了抖下巴。
齐盼见状憋了笑,但见万璲没了话,她清了清嗓子,故作不满地意有所指:“我刚刚说了那么多,要换成咪咪听了,它还知道摇下尾巴呢。”
万璲听言低笑出声:“想不到你也会有心急的时候。只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方才还暗道不好,现下又能叫他不紧不慢地说起道理来了,“不过就算你心急,我这话还是得一句一句地讲。”
齐盼撇嘴:“那我不也得一句一句地听?你要快些说,我哪会催着你。”
岂料话到了嘴边,万璲竟是说不出口了。但适才他却是有好些话的:想问她可归来否,但江州路远,只怕颠簸折腾;又想问她可会念己否,但来日长长,还是盼她少些不必要的记挂才好;然他最想问的,才是他最不该开口的。他想问她,能不能别走了......万璲如是想着,竟渐渐觉得余光里的月亮已然暗下了。还是走吧。他宛若下了决心般终于转了头,望着头顶触目可及的一整片淡下的墨色,不由心道这皇宫的天还是太小了些,小到连个缺了边的月亮都留不住。
他道:“那便预祝齐老板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了。”
倒是个好词。齐盼满意点头:“那就借你吉言了。”
不过她那好一通周全打算实是她适才才想出来的。她也惭愧极了,只觉愧对了自己当初的信誓旦旦,问过了郑尤雁何处适合长居后就再没想过别的,光顾着在心里念着要走,却不曾有一刻再想过将来。
她兀自恍惚之际,却听万璲问道:“我还没问过你,你在现代是何年岁?可有过婚配?长得又是何模样?”
齐盼难得见他别扭模样,当即收起笑,故意板着脸冷声说:“郑尤雁没告诉过你不要瞎打听女人的年纪吗?更何况你怎么还好奇我那些?”
万璲神情慌乱起来。他极其不擅长说“对不住”,少有的几次几乎全在齐盼这说了。眼下那长得极美的眼睛不敢去看她:“你......你若恼了可......”他换了副语气,较方才的软了不少,应是在好声说着好话,“对不住了,你就当我不曾问过吧。”
“其实,我长的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齐盼有些羞于承认,她初照镜子时就觉得这张脸虽水灵,后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她十年前,还是学生时候的长相,“不过,你看到的是我十七岁时候的样子。”
“至于现在......”齐盼摇摇头,“你还是记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吧。这个样子的我最好看。可惜没用这张脸多谈几次恋爱。”
“谈恋爱是什么?”
“就是——"齐盼斟酌再三,言简意赅地和万璲解释,“谈情说爱。不过我上一段感情已经结束一年多了,现在单身。你知道单身的意思吗?”
万璲摇头。
齐盼道:“单身的意思就是暂时没有人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地挂念。”
那便是没有婚配了......“那你在那边叫什么?”他又问。
“齐盼。”
“也叫齐盼?”
齐盼点头,却突然笑出声:“算起来你还得叫我声姐姐。我在现代可比你年纪大。”
“不叫。”万璲答得果断,“你可莫忘了如今你这模样瞧着可比我小不少。”
“可我毕竟不是她。”齐盼指的是齐盼。
万璲却看得通透许多:“我倒是觉得你们既碰上了巧合,就得顺着巧合来。保不准还是桩缘分。你说你十七岁时有憾,善丹青;而齐家三女现今也年十七,同喜丹青。一个抱憾多载,一个却草草了却此生。就当是彼此给个成全,她令你从头再来,你便替她好好活下去,还要活得漂漂亮亮的。”
“那她的过往我又该如何替她担起来?听春福说,齐家人对她......”齐盼欲言又止,“那天我让你答应帮忙保齐家人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那是这家人欠她的,若有愧,就让他们一直愧疚下去;若无愧,便让他们下辈子一一偿还了。这些都是他们的事。至于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齐盼若有所思地点头:“要我替她活得出彩的话……那我这生意还是得做大些,到时说不定我还来京城开间分店,专赚你们皇家人的银子。”
“我都还没见过你的本事,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放心将这生意交给你?”万璲挑眉,“不若过些时日给你我画上一副。”
“为什么还要加上我?”
“不止要加你,我还要再加上咪咪。”万璲一本正经地解释,“谁叫先朝就有个只会画男人的画师。听说后来宫里的娘娘都恨上他了。既有先例在前,我不得慎重些。”
见万璲自顾自说着,齐盼却忽地计上心来。前段日子她还和孟玉容打听过太后的模样,但孟玉容却告诉她想知道不如去问万璲自己,眼下倒确实是个好时机。是以齐盼边仔细打量着万璲的脸,边状若无意地问起:“你是像太后多些还是像先皇多些?”
万璲警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你长得好,我想知道这是谁的功劳还不成吗?”
万璲认真思索了一番:“比起父皇,我和锦环应当都更像母后多些。尤其是锦环,她现在的眉眼神韵已经和母后当年别无一二了。至于我,母后说我的这张嘴最像她,说话像,模样也像。”
齐盼了然,在心里记下,继而又问:“那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万璲摇摇头:“这我也不好说。只知道宫人称她仁厚,但往往对我尤其严厉,可对锦环却仍是慈爱的。不过我这些年也算是想明白了,要不是当初我有那个储君身份在,母后待我也应当会像待锦环一样,累了便和她一道听会故事,困了便能在她屋里歇下。她本就不是个多严苛的人,也实在是被那些人逼出来了。我记得她爱读书,但不爱看圣贤书,而是些话本子。我刚会认字那会还翻到过一册,是讲织女戏牛郎的。后来我才发现那册书应是母后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
万璲点头:“那册书用的是宫里的纸,不像是从外面搜罗来的。且虽说她认真书写时和平日里所写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但在她写到‘江’字时,最后一笔横往往不是顿下,而是顺着笔势带过的勾起。”万璲不由叹道,“果真是红墙碍人啊。若非她被宫中事务所累,我想她定是妙红阁的常客。”
“妙红阁?这是什么地方。”
“专是供人听书的。那年母后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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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书稿留下。我就让郑尤雁拿到妙红阁里去卖。竟还是些上乘品。于是我就让他陪着去听了一场。说的还是当初我翻到的那个织女戏牛郎的故事。”
天的那头已经露出点鱼肚白来了,但距离他们这儿仍还远着。
“宫外有意思极了,等你出去以后就多看看,多玩玩。”
那也得心无旁骛地玩才能尽兴。她心知孟玉容至今都仍挂念着江景然,但睹物思人,远不如睹画思人来得直接、痛快。
“贵妃曾说我和江皇后像极了,这是真的吗?”
万璲蹙眉,随即也打量了起来:“论五官并不像。但你们的痣却是一样的。”他原先就觉得齐盼面颊上的这一小粒深褐色的一点眼熟,直至当晚临睡前他才记起原来同样的一颗他在江景然的脸上也见过。虽说一别四五年,但他还是羞赧的,第二日便绕路去了长幸宫那告罪,还叫人多摆了好些那人生前爱吃的糕点果子。
齐盼又道:“贵妃说江皇后有会说话的本事,只要她想,就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点倒是不错。”万璲说,“但这全赖景然她眉眼间皆是正气,无论她说什么,都极易让人信以为真。”
“那她是何样貌?”
万璲却生疑了:“你做甚要问得这般细?”
“我......”齐盼一时间竟也想不出说辞了,只得看看两侧的屋子,望望头顶的天。
天,亮了。至少已有半边是亮起的。
齐盼惊喜地将手从裘衣里伸出来:“你看,太阳真的出来了。”
但人也起了。
这日轮到夏竹扫院子,是以天一亮他就起了。不料才出门,就见台阶上坐着两人一猫。
猫!他慌忙跑回屋子,却见笼子果真是开着的,他只得哭丧着脸跑了出来。
“皇上恕罪。奴才昨夜里好像忘记锁笼子了......”
“无妨。”万璲自是不在意这些,也不好说咪咪是他偷偷从夏竹屋里接出来的,只是下一瞬,他见着那从隔壁屋子里走出的人竟陡然变了脸色。
“皇上,您这不是在和昭仪胡闹吗!”人还未走近,蒋德才便急急叫嚷起来。
“蒋公公,其实我们不冷的。皇上他还给自己灌了汤婆子呢。”齐盼在旁心虚道。
怎奈话音刚落,厨房里也是一声惊叫。
满月从里面跑了出来。
“昭仪,小厨房的锅被烧穿了!”
齐盼看向万璲:“你......你是用我的锅烧的水?”
只见万璲适才抿紧的唇松了开来:“朕才用这一次,谁能想这锅这么不经折腾。”
“你!”
蒋德才见形势不妙只好出来打起圆场,苦口婆心地劝着两人:“二位主子,您看这外头冷,这锅也得换,您二位还是先到里头去歇着吧。”
可谁叫他们被裘衣裹紧了,手忙脚乱地齐齐要站起时竟又齐齐跌了下去。
一时间,撷芳宫里没起的要起的便都跑了出来。
齐盼被冬露按回到了床上:“我真的没事,这屋子里太闷了。”
“昭仪就算没事,也得在屋子里回个暖才好。”冬露难得板脸。
齐盼还想再让冬露通融通融,却见万璲正被蒋德才盯着躺进被子里,忽觉心情疏朗开怀起来。
“蒋公公,我刚没和你说,皇上晚上还咳嗽了。”
万璲没料到齐盼会这般“诋毁”,只得辩解:“朕那是清了下嗓子。”
齐盼不理:“蒋公公,皇上他这算是承认了吗?”
蒋德才同冬露相视一眼,道:“这奴才哪敢置喙。但今早事儿不少,奴才还得去趟司务局,烦请昭仪顾好皇上,莫让他再胡来了。”
“公公放心吧。”齐盼应得轻快,看人走了,她率先下了床,拉过凳子坐到万璲榻边,“我这是奉命行事,你可不能赶我走。”
万璲也坐起身。他们方才不过是轻轻一摔,眼下不过是胳膊肘还有些疼。
他听言道:“我的话你不听,蒋德才的你却全听进去了。”
齐盼摇起手指:“非也非也,我谁也不听,只听我想听的话。”
深冬的清晨自有其泠冽之气。不多时,原先的人声又渐渐变为了扫地声,擦柱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簌簌风声。
齐盼听着听着,竟是又来了困意,就这么趴在榻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此觉,无梦。
37.初上任
这天虽无需上朝,但衙门还是得照常去,尤其是像齐峋这样刚被调上任的新官更是不能马虎。
京城的雪化得快,今早上出门时,齐峋就见屋檐上的雪已经矮了大半,正恹恹地往下滴着水。
“二公子。”有人向他行礼问好。
他认出这是母亲蒋阮院里的鸢妈妈,遂问起了女儿仙允。
“二公子放心,有夫人照看着,仙姑娘一切都好。”
仙允是前年秋末怀上的。彼时,他才被调至鸿胪寺中。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以为来年将会是他们齐家步步高升,又添门丁的双喜年,可谁知一朝一夕间,婴儿哭啼,众人悲号,他在盛夏的夜里就这么抱着他新出生的孩子送走了他才过世的妻子。
“回去和母亲说声,让她夜里给仙允捂得厚实点,天冷易冻,受了寒难免遭罪。”齐峋嘱咐。
“二公子既如此挂念,何不亲自去看看?”鸢妈妈道。
“这些天衙门事多,等过些时候再说吧。”
说完齐峋便转身要走,鸢妈妈跟了几步喊住他:“二公子莫怪婢子多嘴。只是仙姑娘这些日子总是哭闹不止,夫人说她这是想亲娘了。但少夫人......”想到那个温婉女子,鸢妈妈也不住心生惋惜,不忍再说出那几个字,只劝着齐峋这个做爹的要记得时时露面。
但有些话齐峋听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好比仙允会想他一事。他心里头门清,知道这孩子是怕得躲他还来不及,毕竟每回轮到他伸手时,她就抓着蒋阮的衣领哭闹着不肯撒手,直到他走了才肯消停。不过听鸢妈妈都言至于此了,他也该有所表示才对:“母亲那儿是何打算?”
鸢妈妈也不卖关子:“夫人的意思是让您今晚就来秀岚院用个饭。她一直替您算着,您都有快半个月不见仙姑娘了。”
但齐峋清楚他这点说大不大的事绝不值得让蒋阮如此费心一番。他猜多半是因为蒋阮知道他昨天进了宫,便特地找了由头好顺道问一问宫里的那位。
“劳烦妈妈代为转告母亲,就说三妹妹如今圣眷正浓,一切都好。圣恩如雨露,她身上的病也是好了不少。”至于用饭一事,“叫母亲不必等我晚膳,东羌人不日就到,待我忙完回府后自会去看她们。”
有了齐峋的话,鸢妈妈展颜:“婢子这就去回禀夫人,有了您的话,夫人定是能安心喝药了。”
自他们一大家子人从天牢里被放出来后,难得回来探亲一次的长姐怕夫家听到风声,当夜就红着眼回了扬州。没过几天,蒋阮就病倒了。好在越药堂的大夫说她这只是辛劳所致,无甚大碍。那几天里,蒋阮是账本也不看了,府里的管事也不见了,一门心思地陪仙允玩了几天后,她的气色竟是真要比以前好上不少。
果然还是多虑叫人恼,多思催人老。齐峋坐在马车上如是想着,如此,他大抵是能想通为何自己的亲生女儿会不待见自己了。他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咧,可眉宇间已经有揉不开的愁郁之气在他的眉间绘成了浅浅的“川”。
但身在这样的世道中,外是异族虎视眈眈,内是羸弱帝王将朝政视若儿戏一般。除了那些想自欺欺人的,所有人的脸上都被涂上了一笔或浓或淡的忧色。
“简直荒唐!”礼部衙门的内厅里,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大呵。
时有个身形矮胖的男人摸着下巴寥寥几根胡须走了进来,爽朗笑道:“果真是后生可畏。谭侍郎的这声喊,要是换了老夫来,怕是能要了我的半条命。”
“陈老这话当真是折煞学生们了。”谭元兆见了来人,连忙起身相迎。
与之一道迎过来的还有新任员外郎魏亭。
谭元兆介绍道:“这是魏亭。”说着,他压低声,“就是离州魏侯家的。”
“魏亭见过陈老。”
陈千柏将手背到身后,仔细打量起眼前之人。只道此人生得清秀极了,眼儿不大,鼻子是直挺挺的一条,嘴唇也有些薄,但比常人要红点。不过幸好如此五官能凑在他这张不显棱角的脸上,否则只怕是让人没法再瞧上第二眼。
早在先皇在时,魏侯曾在勋贵中传过一个别号,“雅山君”,因其貌美胆大而得名。
“仔细些看倒是有些像。”陈千柏微眯起眼,打听起来,“前些日子听闻魏侯还在为世子的婚事犯愁,如今可有婚配了?”
“半年前已定下人了。”魏亭如实答道,“日子选在三月半。”
却听陈千柏似有若无地一叹:“从前魏侯是出了名的爱玩闹,但三年前一见......”他摇了摇头,“他也是老了,这脸上的褶子可不输于老夫。记得那时他是为了你弟弟的病进的京,如今既然已许人家,你弟弟的病应当是好些了?”
魏亭垂眼:“多谢陈老挂念。得亏圣上仁厚,将钱太医借给了侯府。虽说如今世子的病算不上大好,但这两年却是没有发病过。”毕竟那人不过是比他年岁小些,他哪有将他当作弟弟的份。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他是被亲父过继到侯府的。那一年他七岁,因魏如台苦于无子多年,而他们这支俨然没落,亲父便如同献宝般将他送到了侯府,让他在一众人面前背诗写字,甚至是临场作赋。但那篇《青鸟赋》实是他亲父提前半个月就让他背下的。他还默了不下十遍,自然可以做到提笔就写。魏如台见了果然满意极了,当即就决定收下他,签字画押后,还给他更名为“亭”。
魏亭此生都忘不了亲父离开侯府时的样子。那人就这么提着一袋子钱拐出了这条街,步子干脆,身影决绝。这是魏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直着腰背走路的样子。他猜是因为那人终于有了钱,还是靠亲儿子弄虚作假换来的。却不知那人真正喜的是终于有人肯买下他的文章了......
陈千柏听言,脸上的笑滞了滞,故作忧心说:“但还是得仔细养着。不过侯府业大,好好一姑娘嫁进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委屈。”他故作无意地提了提,“那姑娘是谁家的?”
“离州大户,柴家的女儿。”
“柴家?那个做布料生意的?”
“正是。”
宫里常用的布匹多是供自于柴商。柴家原就家大业大,自打通和皇家的关系后,也就一跃成了皇商。陈千柏听言面色稍缓,但正想再说些什么,只听门外有人通传:“几位大人,齐尚书已经到门口了。”
谭元照冷哼:“这任命书都未下来,架子倒是先摆上了。”
陈千柏意味深长道:“皇上爱屋及乌也在所难免。”
李元照同魏亭相视一眼,上前一步低声说:“学生们可得先恭喜陈老一句。今早宫里有消息传出,陈美人有喜了。”
“当真?”
“千真万确。听说皇上还特将祈年殿旁的悠然居赐给了她,让国师日日替皇子祈福呢。”
陈千柏故作一时难能反应,等反应过来时,他的眼里竟俨然有了些泪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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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皇上绵延子嗣,实乃我陈家之福分。皇上有后......这是我北朝的幸事啊,意为江山可保,社稷可守。”
屋内二人齐齐躬身拱手直呼:“陈老大义——”
齐峋并不是在乎虚礼的人,下了车,就让人将他领去主官的厅堂,却正好迎面碰上出门的三人。
“陈老。”齐峋率先作揖问好,随即又向其余两人一一见礼。
陈千柏笑道:“齐大人今得皇上赏识,未来可期啊。”
“不过是在为北朝社稷做事。下官不敢妄谈可期,只盼自己能不负江山之任,不负圣上之恩罢了。”
谭元兆接话:“但这圣上之恩也不是谁都承得起。听了齐尚书今日之言,我等只觉好生佩服。”
齐峋向来不爱理会此等虚与委蛇之言,只瞥了眼他,继而问起陈千柏:“下官愚钝,不知陈老今日突然莅临礼部,是所为何事?”
竟是如此直接。陈千柏不由面上一僵,心道此人只怕是太聪明了。将话摆到明面上讲,似是真的不解,却让他不得不找个由头回答。
“关于开岁宴的文书,吏部上下已经都看过了。齐大人办事仔细,文书写得也是清楚明了,只是其中仍尚有几项不明,老夫过来便是为了这个。”
齐峋不咸不淡地说:“倒是辛苦您老人家了。不过新岁将至,宫中又添了喜事,加封进爵,只怕这些日子吏部是有的忙了,您虽挂职,但难免会跟着受累,日后也无需您亲自过来,派了人,下官去见您就是。”他是在路上得知陈美人有孕一事的,原就有疑,直到在此见到陈千柏便更觉得巧了,但那面上的工夫还是得做足的,他道,“下官在此便先贺喜陈老了。”
“齐大人这就同老夫见外了。你莫忘了,我们之间原是也能师徒一场的,谁想竟被孟相捷足先登了。”
齐峋淡笑:“如今能同陈□□事怎么不算是种缘分。既是为了开岁宴一事,劳烦陈老请随我来。”言罢,他迈步给陈千柏让出了位子,旋即视线落向那已经神游半天的谭元兆身上,“如今开岁宴事大,是以本官方才路过办事房时还特地问了嘴,却不想底下人竟说不曾见过什么文书。本官有惑,还请谭侍郎给本官解答一二。”
谭元兆猛然回神:“我......”
“身在礼部,却不知规矩。”齐峋说道,“本官现在是以礼部主官的身份问询于你,谭侍郎若还自称‘我’,怕是不妥吧。”
“恐是下官忘了......”他心虚说道。然心底早已将齐峋骂了不下百遍了。简直好生嚣张!从小到大,他这个谭家独苗就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就算他才学不比旁人,但他这无能侍郎怎么也比齐峋这个用嘴封的尚书来得要光明正大的多;就算他这侍郎的位子的确是谭家人费了不少心思才给他得来的,但他谭家家世代簪缨,怎么也好过齐家这靠卖女儿才得势的小门小户。
齐峋盯着他,眼里冰冰冷的,如同他说的话一般:“忘了?”不等谭元兆狡辩,他道,“若是谭侍郎当真坐不好这位子,本官这就去禀明了皇上,叫他换个人来替你。”
“你岂敢?!”谭元兆气急,“我乃皇上亲封的礼部侍郎,白纸黑字的,现全都在吏部存着。倒是你——”
齐峋见他一副激不得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极了。
趁他顿声,齐峋嗤笑道:“怎么?你我既同是圣上亲封,你又凭什么觉得本官不敢?”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