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后,死对头他哭着求我纳妾》
1. 你也纳了我好不好?
“给柳大人贺喜了!”
“大人前些日子立了功,如今刚升任知府,又奉旨完婚,真可谓乐极一时呀!”
红烛高烧,觥筹交错。
柳未一身绯色官服,冠上簪着朵大红花,被同僚拉在席上敬酒,听着周遭宾客的艳羡之词,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满堂喧嚣像一层纱,薄薄的罩在身上,透不尽心底分毫。
“可不是么?新妇乃是礼部尚书符大人的千金,想柳贤弟当年初入京城,参考的会试就是由符大人坐镇。此番算是成了恩师半子,亲上加亲,何愁仕途不顺呐!”
说话的张大人正是上一任苏州知府,大襄地方官三年一任,他已接了调令即将回京,柳未正是顶了他的缺。他素来耿介,虽替柳未高兴,却有意敲打她不要弯了脊骨,去攀附裙带被人不齿。
“张大人言重了。”柳未微微闭目,露出一丝苦笑。
没有外人想像的那么风光,今日这婚她是不想成也得成。
符小姐探亲路上遭山匪掳去,几经辗转被她送回符家,明面上也算是符小姐的救命恩人。礼部尚书这个老古板扯出一堆名节清誉,说什么都要将姑娘嫁她,最后更是抡圆老拳放出狠话,若她不答应就要女儿自尽全了体面!
符家有权有势、软硬兼施,一条鲜活的人命压着她,叫她不愿意也说不出个不字。符大公子看不下去,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问自己的姐姐究竟哪点配不上她?
柳未心喊,冤啊!
别说她和符小姐素未谋面,彼此都不曾看对眼,就算这位符小姐貌若天仙,自己一个女儿家也实在是无福消受啊!
可这苦水,半个字都不能吐露。她女扮男装十八年,好不容易得了探花功名,在实现那遥不可及的首辅之梦前,叫她因欺君之罪折在这个五品知府的官位上,想都别想。
符大人一定要她娶,那就娶吧,后吃好喝得供着,叫符小姐衣食无忧也就罢了。至于夫妻敦伦,大不了婚后对符小姐“坦白”新官人是个天阉嘛。
“柳大人,恭喜恭喜!年少英才又配佳人,真是双喜临门啊!”
酒入愁肠,不免有些分神,正思绪纷乱间,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钻了进来。柳未举起酒盏准备继续客套,目光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不动声色的暗了暗。
来人是苏州府乃至整个两浙西路闻名的富商吴德坤。按理说看见这样一个能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大财主她合该高兴,偏此人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牵扯。
见着吴德坤,席间几位官员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他们在苏州府官场浸淫数年,谁不知此人是块烫手山芋。
他与晋王府过从甚密,是以行商时每每抢抬物价、囤积居奇却轻易无人敢动。这咬一口一嘴毛的特性让数任地方高官头痛不已,不是被收买就是着了他的道。
柳未今日这桩飞来横婚就有他泰半“功劳”。不愿独吞苦果,她特地命人给了吴德坤一份请柬,正要借此探探虚实、引蛇出洞。
“吴员外同喜。”
她心里冷笑,面上却笑容疏淡,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周围几位官员。见张大人冷哼一声走开,余下有的目光闪烁、低头饮酒,有的皱眉和身边人私语,心里便又记下几笔。
吴德坤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酒气混着贪婪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前途无量啊。只是这苏州府嘛,水浑得很,单打独斗,怕是难免磕绊。”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精明而危险,
“晋王殿下最爱惜人才,若得殿下青睐,何愁前路不通?今日大人大喜,殿下虽不便亲至,却备下厚礼,这份诚意,大人可要细细思量啊……”
不曾想他如此直接,柳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眼下最要紧的是在苏州府站稳脚跟,至于晋王这条大鱼,不急。她飞速思索如何虚与委蛇,既不将晋王得罪死,又能暂时搪塞过去——
“砰——!”
外门方向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马蹄声、嘶鸣声和仆从的惊慌声,撕裂了满堂虚浮的喜乐!
所有谈笑戛然而止,众人惊疑不定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颀长身影踉跄着闯入院中,一身鲜亮的石榴红衣袍,却襟袖凌乱,满沾风尘与酒渍。往日里神采飞扬的脸上尽是颓唐,一双眼睛红得有些骇人,像困守绝境的兽,穿透人群,死死锁定了人群中的主位。
柳未心头猛地一跳,方才专注与吴德坤周旋的神经尚未放松,又被他这来势汹汹的架势惊的紧绷起来。
他怎会来?竟还是以这般模样?
“萧……萧大人?”
他的名头显然不小,很快便有宾客认了出来,低声惊呼。
左威卫将军,萧既。
一个她绝不愿看到的人物,至少绝不愿在此时看到。
柳未偏过头试图向在另一头敬酒的小舅子符公子求救,视线却不曾捕捉到目标。
没办法,来者是客,她也只能暂时放下私怨,硬着头皮招待。
还好这位萧将军是圣上跟前新晋的红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别人的巴结。只消她一个眼神,边上两位小官就似饿犬扑食般急不可耐地窜到萧既身前,满脸堆笑着让他入席。
萧既一手一个挥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小官的脸上十分挂不住。
宾客们面面相觑。吴德坤也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
“萧将军来这里不像赴宴,倒像是专门逞威风来了!”
张大人虽然不喜旁人趋炎附势,可更看不惯萧既这幅目中无人的狂傲作态。柳未这个做东的主家不便开口,他便出言冷斥。
萧既充耳不闻,只一步步向堂上走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目光似要将视线中心的那个人灼穿。
“萧大人,”柳未被他看得发毛,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
“今日是下官大喜之日,大人此来若为道贺,下官备有薄酒,聊尽宾主之欢。若是存心搅扰,现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还请自重。”
面子功夫还要做足,柳未温言开口,试图稳住场面。殊不知她的话像腊月里结的冰,狠狠砸在萧既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萧既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那身官袍、那朵红花,想象着她和新娘子并肩而立的画面,多日来的煎熬、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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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和那几乎将他溺毙的汹涌情潮瞬间冲垮了堤坝。
“……为什么?”
萧既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只堪堪盖过了周围宾客低语的杂音。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闯入喜宴?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发疯?为什么她这个受害者还没发话,他居然还敢问她为什么?!
柳未蹙眉,周遭还有赵德坤和众多官员看着,她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萧大人想是醉了,若要顽笑,还请别处去罢。”
“顽笑?”萧既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却辨不出情绪。
离站在阶上的新郎官不过数步之遥,他猛地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楚与嫉妒,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难道还要我恭喜你?恭喜你娶妻吗?那我呢?柳未——柳大人,你好狠的心!你告诉我,我算什么?!”
满场死寂。吴德坤脸上闪过一丝玩味。
柳未瞳孔骤缩,被他话语里浓烈到近乎狰狞的情感惊得心口狂跳,脑中飞速转动。
他这般情状……是了,他与符家一同在京数年,似是旧识。莫非他心仪符小姐?! 唯有夺妻之恨,才能解释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露出这般撕心裂肺的神情。只是既然心仪,为何不早早央媒人提亲?如今跑来她婚宴上惺惺作态,岂不可笑又可恨?
可惜了,若他们二人不是死对头,她此刻对萧既的同情或许会更加真心实意。
她正欲示意仆役将这搅局之人拖下去,萧既却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终于抛下了所有枷锁,三步并做一步上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撕裂而出,掷地有声:
“你要娶她,可以!”
“那我呢?你也纳了我好不好?”
“只要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是做书童、做小厮、做妾……都可以!这些我通通都不在乎,只要你给我一个名分!”
“……”
死寂之上是彻底的死寂。
宾客们仿佛集体被扼住了喉咙,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荒谬与惊骇。
适才说话的张大人更是须发皆颤、如遭雷劈,指着萧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萧家那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公子,当朝四品的左威卫将军!竟在别人的喜宴上,对着一个同为男人的朝廷命官、不久前一起查案立功的同僚,说出甘愿为妾的疯话!
柳未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筹谋、与吴德坤的机锋较量,在这一刻被他这惊世骇俗、全然不顾一切的宣言炸得粉碎。
她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眼,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绝望、卑微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浓烈爱意……
他们不是死对头吗?
他不是厌恶她、还因为她的欺骗而逃离吗?
那此刻眼前这个几乎破碎、却为她彻底疯魔的人又是谁?
一股邪火混着巨大的恐慌从五脏六腑深处猛地窜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恨不能立时将这当众胡言乱语的人剥皮抽筋!
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
2.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让你永远闭上嘴?
刺骨的寒意自柳未脚底直窜头顶,又涌向四肢百骸。惊怒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
满堂宾客僵如木偶,尴尬的手脚都不知往何处安放。吴德坤缩在其中,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愈发深刻,像是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
越是绝境就越要冷静,这是她挣扎求生刻入骨髓的体悟。
对生存和权位的极度渴望,让她强行压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并没有让时间凝固太久。再抬眼时,面上依旧是愤怒,却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几分隐忍、无奈与歉然。
“诸位,”她向着众宾客微微拱手,声音清晰却尽显疲惫,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萧将军此前与我一同查案时遇袭,头部受创,不幸落下了癔症祸根,时有谵妄之语。今日怕是多饮了几杯,旧疾复发,以致言行无状,惊扰了各位。”
她根本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话音刚落,目光扫过院中的几个心腹长随,声音微沉:
“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萧将军病发,痛苦至此?速送将军去后衙静养,即刻去请回春堂的刘老先生过府,叫他务必细细诊治!尔等好生看顾,不得再出任何差池!”
话到嘴边,“严防死守”在唇齿间化为“好生看顾”,意思却分毫未变。
心腹们如梦初醒,领命上前。萧既犹自挣扎,还想说些什么,被一个机警的家丁及时地堵住了嘴。余下的健仆你拉我扯,半扶半请半强制地架起他迅速向后衙拖去。
“总归是我这个东道主御下无方,竟叫他们胡乱放了人进来。惊扰了贵客们,我自罚三杯赔罪,还望诸位海涵!”
众目睽睽之下,柳未重新端出那抹温润如玉的浅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岂敢岂敢!”众人自是干笑着附和。
查案遇袭确有其事,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苏州府地界。
只不过,受伤的不是身为武官的萧将军,而是面前这位柳大人。为了养伤,圣上还恩准他不必回京叙职,直接补了离任的张大人的缺,权知苏州府军府事。还有查案的功劳,真要论起来,只怕不日还有封赏。
至于萧大人嘛,从没听说有什么宿疾。不过柳大人说有,那就是有。
笑话,萧大人不要命,他们可还要活着!
一个是不知死活、拉都拉不住的疯子,一个是温润正直、被同僚一通冒犯还替人遮掩的顶头上司,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军旅之人多有旧疾,也是无可奈何,倒教贤弟平白受了委屈,好不晦气。”
或许是柳未平常光风霁月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众人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辞,没有人真的怀疑过她和萧既有什么首尾。张大人更是在心里决定,回京后到了陛下面前,一定要狠狠告萧家那小子的状。
出了这样的大事,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谁还肯厚着脸皮待下去。又周旋片刻,便陆续起身告辞,个个归心似箭,赶不及要将这热乎的惊天大瓜带回去与亲朋至交们分食。
客气地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柳未脸上那层面具般的笑意瞬间褪去。
婚礼还剩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她接过下人手里的灯笼自己打着,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独自走向那间对她而言如同刑场的新房。
她在苏州府,符家在京。这婚结的匆忙,符尚书大手一挥,省却了亲迎在内的好几道流程,直接派人将女儿送了来。她怕符小姐一个人孤单忧惧,特地派了贴身婢女柳叶过来陪伴。
推开门,红烛摇曳,为这本就不大的室内空间蒙上一层暧昧而又压抑的光晕。近床的桌案上摆着一壶酒,并两半剖开的匏瓜,是为了一会儿喝合卺酒预备的用具。视线再往里,新娘子一个人斜倚着床架,安静地坐着,身形窈窕,盖头低垂。
柳叶是家生子,自小和她一同长大,办事向来妥帖,此时竟然不在。不过时辰已晚,大礼未成,眼下不是细究的好时候。
她拿起秤杆,心中已盘算好无数说辞,准备应对那位还未谋面、却阴差阳错成为她妻子的人。
盖头被轻轻挑起,滑落。
烛光映照下,是一张她极为熟悉的、与符公子符池安一模一样的脸。
她的目光在这美丽的面庞上停留了不过一息,瞳孔便骤然收缩。
不对。
符小姐和符池安是龙凤双胎,别说外人,就是符尚书自己都难以分辨,这她早在和符池安相识的那一天起就知道。
可即便如此,这也绝不应该成为符池安替嫁的理由!
当年符母难产离世,符池安作为最后呱呱坠地的一个,打娘胎里就带出了不足之症,常年多病,面色苍白,体格瘦弱。因此,最后一个能在男女先天上与符小姐分出差异来的条件也根本立不住脚。符池安甚至贴心的把妆容都画好了,旁人绝对认不出来。
可惜,自幼便过目不忘的柳未并没有被骗过。
她掰过“符小姐”的耳朵看了看,姐弟二人在同样的位置有一颗同样的青痣,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况且眼前这位“符小姐”耳上环痕的位置过于靠近边缘,左右两边也并不对齐,显然穿针之时曾有过剧烈的挣扎。针孔处有些红肿发炎,并没有佩戴耳饰。
更让她心下一沉的是,对方呼吸匀长,似是熟睡,但身体姿态却显露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符小姐?”
试探性的轻唤没有得到回应。她猛地伸手,指尖触碰上对方冰凉的下颌,微微用力。
许是力道破坏了被人精心设计过的平衡,“新娘子”的身体猛地向另一边倾斜。柳未下意识地去扶,入手却是一片沉甸甸的瘫软,只得任由他“咚”的一声倒在鸳鸯锦被上。
这一倒不要紧,松垮的嫁衣襟口微散,又在她手忙脚乱的折腾下微微敞开,露出了底下一抹不同寻常的纹理——竟是几截缠绕的绳索!
柳未心头巨震,正待细看,耳畔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
她神色瞬间冰寒,快步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把推开窗扇。
萧既杵在墙角,猝不及防和柳未四目相对,脸上交织着心碎和被抓包的讪讪。
他本该在客房,却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与嫉妒,凭借卓越的身手躲过看守潜了过来,万万没有想到一来就听见了十分激烈的声响。
“萧大人好雅兴,”柳未气极反笑,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我这新婚的热闹,就这般好看?”
话音未落,眼前一闪。窗外的男人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竟不管不顾地扒着窗沿翻了进来!
“原来柳大人喜欢这样?可这样对她身体不好。你看,人都晕了。”
萧既虽在柳未面前放肆,可本着非礼勿视的态度,还是小心地避开了床的方向,却被余光中不小心瞟到的绳索激的瞄了一眼,红着脸别开了头。
“你若真有此好……那,那找我啊,我身体好!”
极致的荒谬感直冲天灵盖。柳未发现,跟这人根本无道理可讲。
没空去理会这疯子的胡言乱语,她顶着萧既震惊的目光,继续伸手去解“新娘”的衣带,想查看那绳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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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何情况。
“你、你还来?!还当着我的面!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萧既红着眼睛窜过来,死死地挡在床前。
“要么帮忙,要么就立刻滚出去!”
萧既瞪大眼睛,不知是屈服于她的淫威,还是选择相信她的人品,总算是听从吩咐,笨手笨脚地去解那绳结。刚解开外衫,触碰到中衣的下摆的一瞬,他就像被火燎了一样跳起来,还不忘反手替床上的人把衣衫拉上。
“他……他真是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未的心脏重重一沉。果然是符池安!只是不知这件事是谁授意的。符尚书?不,不可能,即便是要悔婚,那老头也想不出这么惊世骇俗的法子!
正想着,萧既在一旁大叫一声。
“我知道了,你其实不喜欢那个符小姐!你喜欢男人,所以才给她弟弟下了迷药绑过来对不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积攒了一天的怒火和憋闷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她声音压得极低,淬满了冰冷的杀意:
“萧既,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让你永远闭上嘴?”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多少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些启发,既然是被迷药放倒,或许凉水就可解。反正也用不上了,她拿起桌上那壶酒,对着床上的人泼了下去。
符池安被冷意一激,悠悠转醒,下一秒就被辛辣的酒液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柳未和萧既一左一右替他拍背顺气,好半天才让他缓了过来。
残存的酒液挂在睫毛上湿漉漉地颤抖,符池安目光闪躲,不敢看人。柳未心道不好,单刀直入:
“符公子错入了我新房,那么令姐何在?”
符池安挣脱两人的手,倚着床架一言不发。他本就美的雌雄莫辨,现下穿着嫁衣,泪眼朦胧,活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媳妇。
“符公子既不愿说,本官也不好强求。只是少不得修书一封,问一问岳父大人,这可是他和符家的意思!”柳未耐心耗尽,甩手就走。
明白了柳未今夜不会成婚,萧既喜不自胜,立刻屁颠屁颠地跟上,却被符池安扯住衣袖,下意识伸手去拉柳未的衣角。
三人就这样串成一串,形成诡异的平衡。
“不,不要!父亲他不知道!”符池安气息微弱,急的眼圈发红。“姐夫……大人,对不住,是家姐她,她不愿嫁……”
柳未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本想劝她,争执间却被她用药迷晕了……再醒来时便是如此了。也不知她去了何处……但大人放心,她定然是一时糊涂,等找到她,我们悄悄换回来,实在不必惊动父亲啊。”
他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眼神哀求地看着柳未,充满了羞愤与无助。
真相荒唐又合理,让柳未不知说什么好。见她一言不发,符池安的气息越来越急,额角渗出虚汗,竟软软地向后倒去。
这人撑不住了,需得立刻延医。
偏他是个假新娘,经验老道的医者一搭脉就能断出男女来,外头的大夫是请不得了。今日的热闹净够了,她可不想再多出一桩笑谈。
柳未一把将还在消化信息的萧既推进墙边的立柜里,威胁道:
“不想害死所有人,就闭嘴!”
“来人!”简单收拾停当,坐在床边,她朝门外扬声道。
一名侍女应声而入,见到屋内景象,连忙垂头,不敢多问。
“去请永嘉郡君,”柳未语速极快,
“就说我突发心悸,劳她亲自过来一趟!悄声些,别惊动了人。”
3.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侍女领命而去。
不多时,永嘉郡君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
视线扫过柳未铁青的脸色,又瞥见床上身着嫁衣、面色苍白的“新娘”,感受到屋内不寻常的气氛,那双总是亮晶晶的杏眼一下子瞪圆了。
“我没事,”柳未开口截断她的惊呼,安抚似的露出一个笑脸,稍显疲惫,“劳烦郡君,先看看内子。”
人命关天,永嘉郡君敛去嬉笑,上前为符池安诊脉,神色很快凝重起来。
“思虑过度,心脉不稳,需得立刻舒缓。我来的匆忙,这箱子里只有丸药,还是叫他们取我的银针来。”
二人相熟,永嘉还不是郡君时便常来诊脉,这知府官邸里早就备下了另一套诊疗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柳未吩咐侍女去取,看着永嘉郡君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
等待的间隙里,她强压烦闷,长话短说,低声将今日这几桩荒唐事向面前这个至交好友和盘托出。
永嘉郡君听得几乎惊掉下巴,看向柳未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崇拜。
“这比话本还要精彩许多!你放心,有我在,保证这位……呃,‘新娘子’绝无性命之忧!”她拍着胸脯保证,俨然一副全力护短的架势。
就在这时,墙边的立柜里传来一声委屈又焦躁的闷响: “………我到底能不能出来了?”
屋内陡然一静。
永嘉郡君猛地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侧耳细听。
待那声音再次传来,她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噗”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哎呀呀,柳大人!你这洞房花烛夜,不抱新娘,怎么还深柜藏娇啊?”
柳未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这辈子的脸都在今夜丢尽了,咬牙道:
“郡君莫要取笑,下官这里还有个更大的病灶亟需清理,就不打扰郡君施针了!”
她一把拉开柜门,将里面蜷缩着、一脸醋意与憋闷的萧既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拖向书房。
砰!
书房门被狠狠甩上,响声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柳未甩开他的袖子转过身。胸膛因盛怒而微微起伏,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此刻燃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射向萧既。
然而,预想中的继续发疯并未到来。
萧既只是站在那里,眼眶通红,像一只被狠狠踢了一脚却不知缘由的大狗,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委屈、受伤和一种深切的茫然。
“柳未……”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讨厌到宁愿随便找个人成亲?甚至……甚至同是男子,你宁愿要那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柳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还未出口的质问和指责在此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她硬起心肠,偏头避开他那几乎实质化的目光:
“萧大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道不同?”
萧既试图抓住她的手臂,又被她警惕地躲开。
“什么道?!柳未,你看看我!到底是什么道让你对我这么狠心,连一点往日旧情都不念?是因为……因为我们都是男子吗?”
他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语气急切起来,甚至带上了一种笨拙的、想要开导她的意味:
“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躲着我,觉得恶心,是不是?没关系的,我……”
“萧大人,”柳未厉声打断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褪尽,只剩下冰冷的讥诮,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我柳未了。”
她向前一步,逼视着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锥砸向地面:
“我初入京城,便遭你义父派人刺杀;会试、殿试、官场,轮番被他使绊子打压。”
“你我奉命来此查案,我找到你义父卖官鬻爵、欺压百姓、草菅人命的铁证。为了灭我的口,他派了三波死士截杀,刀刀致命!”
“我骗你那些是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哄得你亲手将它们呈至御前,亲手将他送进了诏狱,判了秋后问斩!”
萧既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摇头:“不……不可能……你骗我……”
柳未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与快意,仿佛要将眼前人也一同焚烧:“我利用你杀了你义父!萧大人,你爱上了一个杀了你亲长的仇人,竟还妄想从他这里得到回应?荒唐!”
“大人忘了,没关系,下官可以提醒你!你我之间,从来只有旧怨,何时有过旧情?”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缓慢而精准地凌迟着他最后的神智。
萧既踉跄着后退,眼中充满了痛苦,整个世界在他眼前龟裂崩塌。原来那些他所以为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底下竟埋藏着如此不堪的真相和利用。他视若珍宝的情谊,于她而言,只是复仇的工具。
痛苦和背叛感瞬间烧断了理智,他猛地扑上前,双手如铁钳般抓住柳未的肩膀: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我可以大义灭亲!我可以帮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骗我!为什么……为什么独独不信我?”
柳未被他抓得生疼,却并未挣扎,只是抬起眼。用一种极度不解,又带有一丝蛊惑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在浴桶里溺水的傻瓜。
“告诉你?然后呢?像现在这样吗?”
她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像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意。
“你说你爱我,无关男女,只因是我?”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如同带着电流,轻轻拂过他滚烫的、因激动而紧绷的脸颊。
萧既身体猛地一颤,抓着她肩膀的手下意识松了些许力道。
“证明给我看啊,萧既。”她微微歪头,眼神里满是挑衅和试探,丹唇轻启:
“你不是说,只要是我,怎样都可以吗?”
她的指尖滑落到他剧烈滚动的喉结处,力道轻微,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你此刻若能吻我,能坦然接受与一个‘男人’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行那断袖分桃之事……我便信你几分。”
“只是萧大将军,你敢吗?”
萧既整个人僵住了,如遭雷击。
灵魂深处因柳未的靠近而战栗,叫嚣着渴望靠近、占有、融为一体。但亲吻一个男人,与之发生更亲密关系的具体想象,像一道无形又坚不可摧的壁垒,狠狠撞上他二十余年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他本能地产生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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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和僵直。
他脸色涨红又褪白,渴望与困惑在眼中疯狂挣扎,抓住她肩膀的手彻底松了力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和犹豫,柳未在心底冷笑一声,毫不费力地挥开他残留的桎梏,向后退开一步,优雅地掸了掸被抓皱的官袍,顺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萧大人连自己都骗不了,还妄想骗我吗?”
她强行压下喉间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嘲讽,“你所谓的爱,不过是你自己虚构的一场幻梦,一个你想象中的影子罢了。”
铺天盖地的疲惫与空虚将萧既淹没。他失魂落魄地顺着书桌滑坐在地,仿佛一尊失去生息的玉雕摆件。
短暂的交锋过后,一片沉寂。柳未扳回一局,终于有闲情打量他。萧既虽然是个武将,却生得极好,此刻眼尾泛红,沮丧与倔强交织,别有一番风味。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欣赏着。
这目光似乎刺痛了萧既。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哑声道:“今天的事,我……”
“不急,”柳未淡淡打断,“萧大人想清楚了再说。”
还是这样,她总能精准地刺痛他。萧既又气又急,混着委屈直冲头顶,赌气道:
“柳未,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下官的心是什么做的,不劳大人费心。”柳未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下官只知道,倘若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你我的项上人头,便是这苏州城最新的谈资。”
“你我?”萧既猛地捕捉到这个词,眼中重新燃起一丝荒谬的希望,“你担心我?你怕我死?”
柳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终于卸下那副冰冷的伪装,露出底下深藏的、被逼到绝境的尖锐与疲惫:
“我怕你拖着我一起死!萧既,你看清楚!这里是苏州府衙,门外是虎视眈眈的晋王爪牙!你我脚下是万丈深渊,行差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我没空陪你玩这儿女情长、要死要活的游戏!”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微微颤抖的小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我要做的事很多,要爬的位置很高!任何挡在这条路上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一脚踢开!包括你,萧大将军!”
“更何况,眼下府里躺着符尚书的儿子,跑了他不知去向的女儿。此事若处理不好,所有知情者,一个都别想活着!”
萧既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她眼中的火焰不是情爱,是欲望,是冰冷的、燃烧的野心。他被这火焰灼伤,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感淹没。
他刚要开口,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永嘉郡君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努力维持着正经,却依旧压不住那丝吃到大瓜的兴奋:
“柳大人?你们聊完了吗?符公子那边情况暂时稳住了,不过有些事,我想你需要知道!”
柳未迅速调整呼吸,将所有脆弱牢牢锁回眼底,确保面上无懈可击,扬声道:
“有劳郡君了,快请进。”
永嘉郡君推门而入,目光在席坐在地的萧既身上顿了顿,眨了眨眼:
“啧,刚出柜的那位壮士,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需不需要本郡君发发善心,给你也扎上两针定定神?”
4. 他认了!
萧既和永嘉郡君不熟,把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模样收了起来。可在这青砖地上,再怎么正襟危坐,都透露出一股滑稽。
柳未嘴角忍不住扬起几分,替他解了围。
“郡君尚有心思打趣,可是问出什么来了?”
“术业有专攻,问话这种事还是交给你们来吧,我就不多掺和了。”
永嘉郡君轻咳一声,语气严肃了些。
“方才诊脉,符公子脉象虽弱,状似危急,却符合他那久病的里子,是以我施了针,又给他服用了安神的丸药,便稳定下来了。”
若只是如此,永嘉郡君也不必急着过来找她了。柳未以手支颐,等着她的下文。
“不过,我的确发现些蹊跷。”
永嘉郡君话锋一转,见萧既钉在地上不动,柳未又没有遣他出去的意思,继续说道。
“怎么说这也是你名义上的新娘子嘛,保险起见,待他睡下后我又搭了一次脉,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难道名义上的新娘子病好了不成?”萧既被她一激,气急败坏地酸道。
“也可以这么说。从脉象上看,尺寸关三部有脉,不浮不沉,看上去竟与旁人无异了!”
永嘉郡主露出一副“没错,你说的真对”的表情,把萧既气了个倒仰。
“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柳未有些不解。
“若符公子是个健康的正常人,自然没什么不妥。可他久病体虚,突现实脉,那就是孤阳外脱之兆了!”
“郡君只说究竟有事无事,卖这些关子我们又听不懂。”萧既逮着机会在一旁呛声。
“别急嘛!符公子今日应当是服用了某种十分刚猛的药物,却没想到受了惊怒,又被所中的迷药对冲,没派上用场的精力和体力无处发泄,郁结在内。若是我来的再晚些,或是换了个医术不精的家伙过来,他就要死啦!”
“好端端的,她姐姐大喜的日子,服这样的药做什么呢?”
“看来这位新娘,远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无辜啊。他那套说辞,水分大得很。”柳未意味深长道。
萧既看了她一眼,眼中迷茫更甚。
永嘉郡君说的口干舌燥,视线锁定了桌上的茶水,绕过萧既时毫不客气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
“别在这儿蹲着了。你难道没听说过?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你在这儿为爱痴,为恨狂的,指不定人家正偷着乐呢。”
萧既被她踢得一怔,下意识反驳:“你胡说!他明明……”
“他明明什么?柔弱不能自理?”
永嘉郡君打断他,看着他黑如锅底的脸色,心情一片大好,忍不住摇头晃脑。
“谁家被突然迷晕替嫁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开始演,打量着糊弄鬼呢!”
她转向柳未,语气笃定:
“这事儿绝对有猫腻,符家姐弟这出李代桃僵,我看不像临时起意。”
柳未没有立刻回应,指尖轻叩椅背。
永嘉郡君的话印证了她之前的怀疑。符池安果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只小白兔。那副病弱无助、任人摆布的模样,恐怕不过只是他的伪装。
“郡君旁观者明,所言极是。”
此事关系甚大,需得调动一切可以调度的因素。
当务之急,是搞清符家到底想干什么。她和萧既之间的这笔烂账,择日另算。
“还要再劳烦郡君,明日之前,务必让他继续安稳地睡着。我不希望他听到或察觉到任何异常,以免打草惊蛇。”
苏州府离晋王势力的驻地近的很,得为下一步应对争取时间才行。
永嘉郡君立刻心领神会,拍拍胸膛:“跟我你还客气什么?放心,专业对口,保证他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说着,又掏出一个瓷瓶晃了晃。
随着永嘉郡君再度离开,书房内又只剩下她和萧既。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不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尴尬和疲惫的沉默。
萧既依旧坐在地上,好像正想些什么,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柳未看着他,她自认并非铁石心肠,方才情绪激荡下说了几句诛心之言,实在有些过了。
更何况,眼下局面复杂,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尤其是一个品阶在她之上,最近又颇得圣上青眼的敌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出言打破了沉寂:
“萧大人。”
萧既肩头轻微地耸了一下。
“方才一时情急,言辞过激,多有冒犯,还请大人不要与下官计较。”
柳未语气中带着歉然,萧既似乎没料到她会开口道歉,拙劣地避开她的视线。
“旧怨是真,过往种种,非是一言可以轻易抹去。下官无法释怀大人义父屡次加害之仇,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下官枉读圣贤书,胡乱迁怒于大人,大人亦不必谅解下官诱骗之怨。”
她继续摆明自己的立场,并不虚伪地寻求和解,随即将焦点拉回现实:
“但眼下之局,疑点重重,牵连甚广。这已非你我个人私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理,将军想必比下官更明白。”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萧大人,下官无权、也无意命令大人做什么。”
带着坦诚的恳切,她伸出手:
“但作为曾经的同窗、过去共理一案的同僚、此时同困于陷阱中的猎物,下官恳请大人,暂时止戈,助我查清此事原委。非为柳未一人,也为大家都能从此局中安然脱身,求一个水落石出,公私两便。”
萧既感到部分尖锐的痛楚离开了他。
没有威逼,没有利诱,也没有利用他的感情,她只是将最现实的利害关系清晰地摆在他面前,给了他选择的余地,承认了他的力量,将他放在了平等、甚至需要仰仗的位置上。
胸腔中久存的那股郁气找到了出口,他看进她的眼睛,那依然是一汪笼罩着迷雾的深潭,但深潭的主人好像在邀请他一同拨开这道迷雾。
无需犹豫,他攀上柳未的胳膊,借力起身。
“你需要我怎么做?”
这次不再是赌气或屈服,而是经过权衡后的询问。
柳未心中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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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松了口气,面上依旧从容:
“符池安心思缜密,寻常试探恐怕难以见效。他既以弱者的姿态出现,我们干脆顺水推舟。”
她沉吟道,“大人今日公然大闹喜宴,众人皆知你与我……颇有龃龉。这便是现成的突破口,大人以为如何?”
萧既怔了怔,他听惯了安排,没料到柳未会问他,拧眉仔细想了想:
“我去见符池安,探探他对你有无敌意。”
“替嫁一事,大人是在场的知情人。待符公子醒后,大人可借探病为由前去,将对我的不满和怨怼,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即可。”
柳未斟酌着用词,
“不必刻意表演,大人只需做自己。若他当真受人指使,想要搅浑苏州府这潭水,这或许能让他放松警惕,甚至试图拉拢大人,以期共同应对我这个麻烦。”
萧既默了半晌,点点头。
他不是工于心计之人,真情流露比起假意逢迎,确实更加易于操作。
“我会见机行事。”
他闷声道,算是应下了这份“合作”。
“有劳大人。”
柳未微微颔首。
一时无话,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一位老先生自称是回春堂的妙手,说是应咱们府上急请,来为一位患了头风的贵人诊治。”
柳未尴尬的看了萧既一眼,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涨得通红。
柳未低声道:
“将军,今日宴上之事,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方能堵住悠悠众口,避免节外生枝。这位刘老先生不仅是苏州府有名的神医,也是出了名的多话。”
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可否请将军屈尊移步,让那刘老先生医治一番?望闻问切,将军切莫忘了详细描述一下您“旧疾复发”时的情状,务必栩栩如生,令老先生如临其境才好。”
她这是要萧既主动去坐实癔症之说,并且通过这位老大夫之口,将这谣言散播出去,从而最大限度地控制舆论,维护他们二人现已岌岌可危的官声。
萧既就算再傻也明白了她的意图,脸色变来变去。
让他一个堂堂左威卫将军去跟大夫描述自己“发疯”的症状,这简直是……
但看着柳未那深邃却暗含期待的眼眸,想到这确实是解决眼下困境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他双手握紧拳头,最终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
“……好。”
柳未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多谢大人。”
“请刘老先生进客房稍候,萧将军随后就过去。”她扬声道。
门外的侍女应下,自去安排。柳未回头含笑:
“下官这官邸,大人心中想必已经摸得透亮。客房出门右转,转过几路便是,请恕下官不多送了。”
萧既板着脸,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里隐隐透出几分“壮烈”。
为了柳未,也为了他自己。
不就是一个癔症吗?
他认了!
不但如此,还得心甘情愿、绘声绘色地认!
5. 见者有份,都不白来!
面对刘老先生,萧既几乎是榨干了自己对疯癫之状的全部想象。面红耳赤、添油加醋地演了一场。
莫说面相,便是脉象都在他刻意运功下变得紊乱不堪,哄得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神医连连叹息,直道“邪风入脑”,开了半个月的汤药。
待人捋着胡子被送走,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出客房,脸上的烧灼感久久未退。只觉得浑身不快,竟比打完一场恶仗还要困乏。
客房里的萧既忙着应付那耳报神,柳未在书房也并未有片刻清闲。
柳叶迟迟未归,她派出的心腹带回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本以为符小姐至多将柳叶打晕藏起,岂料下人们将府中翻遍,也不见踪影。
最后竟是门房战战兢兢来回禀,说喜宴散席时,曾见柳叶随行符公子随行身侧,回了客栈,他以为是主君安排,未敢多问。
柳未挥退门房,心中一片冰凉。
客栈那边她早就派人去看过,所谓的“符公子”一行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
烛光摇曳,在她脸侧投下浓重阴影。
如此干净利落清除痕迹的手段,她太熟悉了。
曾几何时,吏部侍郎姬原,萧既那位位高权重的义父,便在晋王的帮助下,用这般手法让她手中的几个关键人证“意外”身亡,案情一度停滞不前。
彼时她不过是个大理寺正,蒙圣上信重,才得以来此兼任苏州府推官,审理这桩要案。
她出身寒门,关陇门阀们都笑她,三品大员涉事的案子,凭她一个七品芝麻官也敢审?也配审?
明枪暗箭,恶意刁难,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至今刻骨铭心。
事到如今,惟愿是她多想,柳叶尚得以存活于世。
恰在此时,新房那片一声尖锐的惊呼划过长夜!
辨出是永嘉郡君的声音,柳未脸色一变,思绪瞬间清空,疾步冲出书房,直奔新房方向。
新房外的小院一片狼藉。
数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正与仓促迎战的护院缠斗,招招式式皆狠辣精准,目标明确,试图冲破阻拦,直扑新房内闺。
他们人数不及家丁,却胜在身形矫健,出手果决,片刻便放倒了一片。
“呔!想抢新娘,先过本郡君这关!”
永嘉郡君挡在门前,一手紧攥几个色彩各异的小瓶子,另一手挥舞着一把不知从哪摸来的扫帚。嘴里像是壮胆,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嚷个不停。
眼见一名黑衣人突破家丁扑来,她慌忙丢下扫帚,拔开瓶塞。
“无耻小贼,看招!”
玉手一挥,一片诡异的灰色粉末劈头扬了过去。
黑衣人猝不及防,吸入了少许。下一秒手上的刀当啷落地,双手疯狂地在全身上下抓挠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又滑稽的哀嚎,原地扭成一条水蛇。
“还有这个!姑奶奶独家秘制离魂散!”
又一个瓶子被她精准地砸在身前地面上,瓶身碎裂,浓郁的白烟弥漫开来,瞬间吞噬了冲在前头的几人,
他们冲势太猛,收脚不及,哼都未哼便软泥般堆倒在地。
“别急!见者有份,都不白来!”
永嘉郡君见状,得意地叉腰大笑,方才的惊慌一扫而空。
笑声未落,斜刺里又有两名黑衣人避开药粉区域,凶光毕露,直扑过来。
“保护主君!”
“拦住他们!别惊扰了夫人和郡君!”
柳未带人涌入小院,虽惊不乱,一把将永嘉郡君护到身后,自己挺身上前,摆出官员威仪,厉声呵斥:
“本官乃是苏州知府!尔等何方匪类,竟敢夜闯府衙官邸,惊扰官眷!速速弃械,否则格杀勿论!”
听得这话,大部分黑衣人们动作明显一滞,交换着眼神,显然对朝廷命官的身份心存忌惮,攻势稍缓。
孰料其中一名黑衣人似是杀红了眼,或是根本不通晓利害,竟对同伴的迟疑和柳未的警告充耳不闻,不管不顾,仗剑直刺柳未面门!
剑光森寒,来势极快。
家丁们阻挡不及,柳未绷紧了全身肌肉,急速侧身闪避。怕他回刺,眼疾手快地抄起旁边一个家丁被打落在地的粗木棍,双手紧握,横格身前。
锵——
果不其然,黑衣人回手一朔,奈何柳未早有防备,剑刃正劈在木棍之上,发出叫人牙酸的钝响。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沁出几滴鲜血。那本是根寻常木棍,不堪重击,从中裂开大半。
黑衣人一击未中,眼中凶光大盛,再次举剑劈来!
柳未疾退几步,剑风已扫至眉睫——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色身影迅速掠至。
“滚开!”
伴随着一声低吼,萧既后发先至,猛地拽住臂膀,将那人拖离柳未跟前,随即狠狠扣住他持剑的手腕。
清晰无比的骨裂声在短暂的兵刃间歇中显得格外刺耳。
黑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并没有换来怜悯。
萧既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客房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他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第一眼所见便是那森冷剑尖直指柳未面门!
她不会武,却应对的那么自如。那超乎寻常的机变,绝非一日可成,更像是多次遇险磨砺出的本能。
书房里柳未的话再一次萦绕在他耳边,深深扎进他心底。
义父曾经派出的那些杀手,是否也曾让她陷入如此境地,只能苦苦支撑,甚至一次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这个念头带来的愧疚与悔意排山倒海,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出手越发无情,只想将眼前的威胁彻底碾碎。
他飞起一脚,正中黑衣人胸口,将对方整个人踹得离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廊柱上,直接昏死过去。
萧既的加入,瞬间扭转战局。他虽无兵刃,拳脚功夫却也十分不错,凌厉无匹,大开大阖,三两下便格开黑衣人攻势,代替护院成为这场斗争的主力。
柳未被家丁围护着,找准机会时不时给黑衣人补上几下。两人一正一奇,配合默契。永嘉郡君也瞅准空隙撒药扔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叫人防不胜防。一时将黑衣人逼得节节败退。
为首黑衣人见事情不好,打了一声唿哨,攻势立收。
“想走?”
知府官邸,岂能容他们这般来去自如。
萧既冷哼一声,猛地欺近落在最后的黑衣人,张爪扣住,顺势一摔。伴着一声压抑的痛呼,那人被掼倒在地,其余黑衣人见状,急忙返身来救。挣扎间,一小块物什从怀中掉出,滚落在地。
奋力架起受伤同伴,黑衣人们也再无心恋战,狼狈不堪地翻墙撤走。
萧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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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备着调虎离山,家丁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象征性的追了一小段便回来了。
战斗戛然而止,院子里只剩下几个被药倒的黑衣人痛苦的呻吟。
萧既站在一片狼藉中,呼吸仍未平复,几步跨到柳未面前,视线灼灼地落在她的手上。
“你伤得重不重?
他想伸手去碰,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无碍,皮外伤罢了。”
柳未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避开他那过于滚烫的视线。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永嘉郡君拍着胸口,后怕不已,声音都打着颤儿。可那双大眼睛黯淡了没几瞬就又闪起光芒:
“不过我的药可真是太太太管用了,回头啊,我再多配个十斤八斤的送给你防身!”
“今夜多亏了郡君机敏过人,萧将军及时援手。救命之恩,柳某在此谢过,请容来日再报。”
永嘉郡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萧既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目光复杂。
柳未无暇客套,神色冷凝:
“将这些被擒获的贼人捆结实了,堵上嘴,分开关押,严加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巡夜人手增加一倍,大家辛苦些,务必提高警惕,以防贼人去而复返!今夜凡是出了力的,明日本官亲自厚赏!”
“是,主君!”
众家丁齐声答应,迅速收拾残局。
刚才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三人进屋确认了符池安昏沉未醒,重回书房。
关上门,柳未才从袖中取出那枚趁乱拾起的物件,轻轻放在了书桌之上。
那是一块精铁制成的令牌,不过婴儿巴掌大。
晋王手下影卫营的标识,柳未不是第一次见到。
“晋王的人?”
萧既眉头一皱,脱口而出,显然也认得。
永嘉郡主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他们既然找了符池安来替嫁,做什么还要抢他走?”
萧既脸色沉得很:
“晋王下手,是冲着你来的?”
“都不是。”
柳未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想歪了,摇摇头移近烛火,将铭牌照的更亮。
“晋王麾下影卫,行事诡秘,手段狠辣,轻易不留痕迹。若真是他们出手,行动间岂会如此拖泥带水,进退失据?竟还会如此不小心,遗落下这般明显、足以指向晋王的凭证?”
她眸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新房:
“依下官愚见,这更像是一场刻意为之,却又做得不甚高明的栽赃。幕后之人的目的不能轻下论断。”
柳未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处的伤口,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萧既眸色又深了几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符池安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他这一倒,想帮他的人,和想害他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今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书房内的气氛截然不同,共同历险的经历,将三人暂时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萧既彻底看清,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深陷在这场漩涡中心。
想要弄清一切的真相,眼前这个冷静到近乎冷漠,心思缜密的柳未,是他目前必须、也是唯一能够携手之人。
无论是为了破局,还是为了那份疯涨的私心。
6. 这么快就演上了?
夜阑更深。
萧既心中燥意难平,辗转反侧,索性翻身坐起。
鬼使神差地推开客房的窗,他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掠上屋顶,借着树影避开巡逻的护院,来到书房上方。
一开始只是想离柳未近一点,后来却心想,来都来了,看一眼,就一眼。
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青瓦。萧既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才会做出这等宵小之行。
他一边鄙夷自己,一边下意识望去。
书房内烛火未熄,柳未刚巧放下手中的卷宗,转进屏风后,背对着屋顶的方向,正抬手解开官袍。
宽松的官服自他肩头滑落,露出其下十分合身的白中单,勾勒出一个略显单薄的影子,他的手指再度搭上腰带。
非礼勿视。
萧既心头一跳,刚移开目光,转念想起柳未呛他的话。什么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偏他当时还真被吓住了,于是赌气又看了回去。
大家都是男子,有什么可避讳的?
视线一阵飘忽,他替自己找了个借口。
兀自做贼心虚,身边哒哒哒,传来几声轻响。
萧既冷不防唬了一跳。猛地扭头,正对上一双黄绿色的眼睛。
原来是只小犬。他心里啐了一口,哭笑不得,暗骂自己没出息。
哪来的野狗,竟能蹿上这般高的房顶?
一人一狗对视了片刻,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半晌,通体漆黑的小狗像是确定了这人没有威胁,不再管他。枕着屋脊挨挨蹭蹭,抬起后腿挠了挠脖颈,姿态惬意的很。
待他再回头时,柳未已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窄榻上,被子齐整的盖过肩头,只露出一截中衣的领子。
萧既不由怔愣,夜风拂过,吹凉了他发烫的耳根。
仲夏夜暑热正盛,旁人都恨不得打赤膊,他竟裹得这般严实?
连睡梦中都如此防备,莫不是白日自己那番狂悖的举动,当真吓坏了他?
是啊,他素来性子冷清谨慎,对什么都淡淡的,只怕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可是自己这回来苏州府,是……
罢了,柳未定然觉得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那点因窥见而生的微妙悸动丢得干干净净,他颓然地将瓦片归位,向后倒在微凉的屋瓦上,望着天上的星子。
方才的小黑凑过来嗅他,萧既有些感动于它的情谊,伸手想揉一把它毛茸茸的头。
狗老弟将身一扭,伶伶俐俐地融进夜色里跑走了。
好啊,连狗都嫌。
柳未并不晓得房顶上的热闹。
今晚折腾一番,早已到了宵禁时分。
她为官清正,虽不至于穷得叮当响,却也没那些个闲钱另修宅院。这知府官邸狭小,仅容一间客室。
派人带萧既去客房安顿,又把自己平日里起居的正房让给永嘉郡君,她选择在书房里对付一宿。
白日的喧嚣与夜间的惊乱都沉淀下来,案头烛火噼啪一声,在一片寂静里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探身吹熄了灯,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敏锐。
胸前与后背上,姬原派来的的杀手造成的伤口已随时间流逝逐渐愈合,留下几条长疤,从皮肉深处爬出令人心烦的痒意。
她本能的去抓,指甲隔着衣服摸到疤痕的凸起,却又停了下来。
不能挠。抓破了,只会留下更难看,更难以消退的痕迹。就像有些事,越是试图去触碰,去深究,就越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闭着眼,睫羽轻颤。萧既的疯话总是不合时宜地撞入脑海,比伤口的痒意更让人心烦意乱。
那是姬原的义子,是坏了她好事,又受她利用的棋子。那些胡话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戏弄,一个字也不能信。
她猛地翻身,将那张脸驱赶出去。
……
转眼翌日清晨,柳未强撑着起身,更衣升堂。
严重的睡眠不足,让她眼下挂着两道青黑。
“大人,”李通判面露关切,“昨夜下官隐隐听闻贵宅上似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通判官邸与知府官邸彼此挨得甚近,黑夜人动静太大,自是瞒不过去。
“多谢李兄挂心,无甚大事。”
柳未头也未抬,执笔在公文上批下一个准字,加盖了官印,声音带出几分无奈:
“不过是几个小毛贼,趁着本官大喜之日,自以为有机可乘,妄想摸些油水,已被值守的下人拿住了。”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打发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李通判闻言笑道:
“原是如此。大人新禧之期,竟有此等不开眼的。下官回头定吩咐下去,加派坊间巡夜的人手,好好纠一纠这治安风气。”
“有劳通判。”
柳未点头,算是将此事揭过,转而与堂下众官议起其他公务。
日头渐高,堂事暂歇。
几位僚属围拢过来,纷纷劝道:
“大人新婚燕尔,又受惊吓,合该好生歇息半日。”
“正是此理,公务虽要紧,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人且回后宅安歇,若有决断不得的,我等再去讨大人示下。”
“既如此,便有劳诸位多费心了。”
柳未推脱不过,更兼十分要紧的都已处置完毕,从善如流。
回到宅邸,她并未马上回新房,反而径直去了昨夜临时关押黑衣人的柴房。
柴房外看守的人看见她,连忙上前回禀。
“主君,这些人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夫人想要见见是什么人闹事,也曾过来看了一眼。”
柳未若有所思:“她可说了些什么?”
“并未多说,只看了看便走了。许是这里腥气重,夫人瞧着脸色不大好。”
符池安果然如她所料,沉不住气了,接下来再给他添把火,且看他能烧到几时。
柳未点点头,推门而入。被缚的黑衣人萎顿在地,见她进来,神色具是戒备。
“本官的耐心有限。”她摆出堂上的威压,“尔等夜闯府衙,袭击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若肯招出主使,尚可活命。”
回应她的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柳未并不气恼。
她回来时吩咐小厮大张旗鼓地去刑房借了几样刑具,此时正好用上。
刚命人将刑具抬来放下,只听门口传来几声虚弱的低咳。
符池安穿着一件素白衣裙,由一名侍女搀扶着,缓缓步入。
他系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氤氲着水汽,状不经意地扫过柴房内的情形,带着些嗔意,落在柳未身上。
“主君下了衙回来,怎不先来见妾。”
这么快就演上了?
不枉她早起时特地吩咐将符小姐的嫁妆箱笼都送过去归置,这身打扮全须全尾的,没有什么破绽。就连面纱都有,也太谨慎了些。
柳未微哂,紧随其后,也装出亲热。
“夫人病体未愈,且回房中休息,待本官撬开这几个无耻匪类的嘴,再去看你。”
“且慢!主君可否容妾身先说几句?”
见柳未依旧要动刑,符池安终是按捺不住,朝柳未一福,出言阻止。
柳未的目光落在他因动作而飘起的面纱下,不自觉的蹙起眉。命人继续在这里守着,抬脚和他去了不远处的厢房。
“夫人有何话说。”
两人屏退了左右,符池安软软地靠在门边,低声开口:
“大人,事已至此,池安不敢再隐瞒。
这全是我的糊涂算计,我原想着,待姐姐与大人礼成后,便让护卫们伪装成山匪,将姐姐劫走,造成失踪的假象。”
“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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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全了父亲的脸面,又能让姐姐金蝉脱壳,去追寻她想要的自由。而我亦可借此机会,让父亲与晋王党决裂。晋王目中无人,我之前遭了他的毒手,故意让他们落下痕迹,被大人察觉,想着或许能让符家与大人联手抗衡……此为一石三鸟之策。岂料……”
他语气陡然激动,以袖掩口,又咳了几声,凄然道:
“岂料姐姐她竟不愿就此隐姓埋名,她想要的不只是这样!她迷晕了我,将我扮作新娘……我醒来后急着找机会通知他们取消计划,奈何这身子不争气。”
“他们久久等不到指示,照旧闯入府上,几乎酿成大错,扰了大人安宁。”
“大人救了池安两次,本是池安的恩人。池安却行此不义之举,合该万死!”
说罢,他竟要屈膝,被柳未一把捞住。
他现下这番话说得可比昨天情真意切,自洽的多了,柳未耳中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飞速打着盘算。
待他说完,她终于有空隙发言:
“方才我就想问,你的脸怎么了?”
符池安左侧脸颊高高肿起,颧骨处也有一大块青紫印记。
“没,没什么。是池安自己不小心……”他声音细若蚊蚋,明摆着欲盖弥彰。
柳未刚从他口中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此时对这种小把戏的容忍度提高了不少,没有拆穿他,只语气加重了些:
“说。”
“是,是萧将军他……”
“萧大人?”柳未奇道。她虽曾让萧既答应试探符池安,可怎么都不该是这个走向才对。
“好端端的,他为何打你?”
“我也不知道。”符池安作势吸了吸鼻子,
“我醒来后,心中不安,便想出来寻大人说明情况,恰好在廊下遇见了萧将军。”
“萧将军他面色阴沉得可怕,拦住我便是一通质问,还说我蛊惑了大人,鸠占鹊巢。我不过分辨了几句,说此事亦非我愿,可他根本不听……”
符池安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懂的。
柳未很想说我不懂,心里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符池安没让她想太久,接着说了下去:
“他说他与大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是我横插一脚,大人怎会对他避之不及。若我识相,就该自己滚出府去,否则便要我好看!”
他说得声情并茂,还模仿了一番萧既的狠状,随后又立刻变回受惊小鹿的模样:
“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若非我在此,也不会惹得萧将军如此误会。破坏了您二位的情谊,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够了!”
萧既这个疯子,难道还嫌昨日闹得不够?
柳未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无名火蹭地窜起。
符池安的话茶香四溢,水分极大,可被打是事实,又是在院子里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
她只消找个下人细问就能知道实情,符池安实在不必冒险骗她,吃力不讨好。
“休得胡言!本官与萧大人清清白白,更无龙阳之好!若再让我听见此话,休怪本官不客气!”
她冷声道:
“至于替嫁一事,本官暂不深究。令姐下落,我会派人助你暗中查访,一旦找到,即刻将你二人换回。”
令姐既不愿困于后宅,本官可许她自由,也会尽力说服符尚书,允我们和离。如此,你可还满意?”
她的处理方式干脆利落,直奔主题。
符池安对此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微微垂头,神色不明。
半晌他低笑一声:
“大人当然没有龙阳之好,”
符池安轻轻开口,却将话头绕回。
面纱下的唇角勾起,语气笃定。
“大人您,分明是个女子,”
“又怎么会是断袖呢?”
7. 已经挑明的秘密还算秘密吗?
柳未脸上很难说清是什么颜色。
符池安倚靠在门上,背着光。
日光透过雕了花的门格,描过他的边缘,明晃晃地照在柳未脸上。
她眯起眼,目光缓缓割过符池安的脸,很讨厌这种身份上的转变。
“符公子,你是发了高热,还是从萧将军那染上了癔症?竟说出这等掉脑袋的胡话。”
几息之后,柳未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又低又冷。
深埋于心的最大秘密,就这么被眼前这个黑芝麻流心馅儿的人轻描淡写地揭破。饶她是个冷情冷性的,心中也已天崩地裂,海啸山倾。
符池安迎着她那几乎能将人凌迟的目光,非但不畏缩,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轻轻吁出一口气,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大人,池安醒来后思前想后,唯有坦诚,或能换取一线生机。若池安真有恶意,此刻便不会一人站在您面前。”
这不是试探,是笃定。
柳未脑中的血液叫嚣着不知往何处涌。
被发现了,为什么?她自认伪装的很好,应该没有破绽才是。
本想着等找到符小姐,先让他们姐弟换回来再做打算。可他此话一出,从现在起,绝不要想离开苏州府!
对啊,明知自己会因此而忌惮,他为何执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对他的处境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一个个念头疯转,她突然福至心灵。
除非,他根本就不想换回来。
他需要筹码。一个足够重,重到能压上他性命,也必须能打动她的筹码,来换取一个平等谈判的资格。
他想要合作。
想通了关窍,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没有立刻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阳光十分识趣的离开她的脸,爬到符池安的衣角上。
符池安先在这无声的压迫下败下阵来,语气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大人……”
“符公子,”柳未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官想问问你。”
“当日我将你从吴德坤那虎狼窝里救出来,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恩情的?”
……
符池安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惊,脸色倏地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没想到柳未会在此刻,突然提起那段他竭力想埋葬的过去。
“我怎么知道?”柳未替他问了出来。
“数月前,你的马车因故坠崖崖。你侥幸挂在树上,被路过的吴德坤所救。”
“你当他是个好心的普通富商,向他表明身份,求他送你回京。符尚书位高权重,吴德坤见有利可图,倒也欣然应允,派人去符家递了口信。”
“可你猜,你家门口的小厮是怎么回话的?”
她顿了顿,欣赏着符池安脸上逐渐崩溃的神情。
“那小厮说,我家丢的是千金小姐,不是什么公子少爷!哪儿来的骗子,也不打听清楚了就来讹人!”
她模仿着那轻蔑的语气,每一句话都像是鞭子,抽在符池安心上。
“吴德坤一听符家不认你,便知奇货可居。他不再提送你回去的事,反而翻脸指责你假冒官员之子,要你偿还他这些日子在你身上的花费,一笔你不靠符家根本不可能还清的巨款。”
“你当然还不起,他却依旧让人为你好生调养。不过,没几日就挪进了别苑,派人教你仪态,教你歌舞,以及……”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已不言自明。
“他想将你养成一匹精致的瘦马,送给有特殊癖好的高官,作为晋王党攀附结交的工具。”
“可惜,他还没找到最好的买主,我便来了苏州府。”
“我屡次拒绝他的拉拢,他送来的美人也被我原封不动退回。他见萧将军常与我同行,便以为我好男风。于是将你精心打扮,推到了我面前。这一次,找了一个我不能拒绝的原因。”
“你说你是清白人家的儿郎,遭仇人追杀,不幸失忆,无处可去,请入我府中避一避。”
符池安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仿佛能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狼狈。
“可你真的认为,我会收下一个来历不明、姿容出众的礼物,却不去查清他的底细?”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捏住别人的把柄。”
柳未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
“符池安,构陷朝廷命官,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
符池安紧紧抓住门框,声音发颤:
“那天吴德坤的人就在外面,我跑不掉的,只能听他的命令想办法让大人收下我。我以为自己完了,但大人收留了我,却未曾折辱,只说允我借住。”
“后来您审了仙音楼案,为那些女子正了名,还成全了永嘉郡君。您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想着,大人是个正直的人,这才托词恢复记忆,斗胆求大人把我送回去。”
“大人果真言而有信,于我有援手之恩。若非大人,我早已是权贵榻上一件玩物,枯骨不知埋于何处野坟。池安铭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正因记得,才选择坦白,而非将此事作为一把暗处的刀。”
说着,他眼中水光潋滟:
“可大人当初救我,难道有半分是因怜我这个人本身?我是符家人,把我送回去,可以结交父亲这个人情,也是为您自己在朝中铺路,这何尝不是互利?”
“我今日醒来后,没有试图逃走,更没有将这桩秘辛透露给第二个人知道。我选择站在这里,将我的命门暴露给您。大人与我,或许可以有另一种相处方式。”
“另一种方式?就凭你的空口白牙?”柳未嗤笑道,“本官的柳叶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提到柳叶,符池安的神色松动了一些,似乎就在等这句话,立刻接道:
“大人放心,柳叶姑娘无事。昨夜那些黑衣人虽未得手,但回去时接应到了假扮成我的家姐。她离去时,身边带着一个小厮,正是柳叶姑娘。”
柳未眉梢一挑。
她不曾说出柳叶的性别,符池安便知是女子。柳叶在家时虽是她的贴身婢女,可这些年跟着她科考赴任,一直以男子打扮示人,竟也露出破绽了么。
“姐姐并非歹人,她带走柳叶姑娘,一则是身边不能全然无人侍候,二则还需大人替她遮掩,绝不会贸然动您的人。
符池安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姐姐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柳未接过,迅速展开。
大人亲启。
婢子一切安好,请勿挂心。夫人心善,待婢子极好。夫人知婢子乃大人心尖上的人,平日形影不离,原是有了正妻便要抬妾的,故绝不会苛待于我。此番随行,亦是权宜之计,望大人安心公务,早日接婢子回府团聚。
爱婢柳叶 敬上
柳未眼角忍不住跳了跳。
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写,“心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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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抬妾”?亏她想得出来。
但看到这熟悉的字迹和语气,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柳叶一向机灵,这信寄出前符小姐势必要过眼,这样写既解释了她为什么要扮成男人,又点明了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让挟持她的符小姐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以为捏住了自己的命脉。
符小姐不会想让自己这个“夫君”主动爆出丑闻,确实没必要在此刻得罪她。看来柳叶暂时无恙。
她重新折好信,收入衣袖。
符池安顶着她晦暗不明的神色,试探着开口:
“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的吗?”
柳未抬眼冷冷地瞪向他,目光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
符池安被她看得一阵心悸,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也是今日才确定的。”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
“是血的气味。”
柳未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昨日我被迷晕过去,在两种药物的作用下五感异于常人。”他缓缓道,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柳未心上,“我一向血气弱,您一靠近我便醒了。有一丝很淡,但绝对错不了的血腥气,是从您身上传来的。”
“因为替嫁事发突然,我不敢贸然睁眼,只得继续装晕,思量对策。加之以为以为您身上有伤,并没有怀疑。”
“可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柳未身上,“今日郡君来看诊,我试探过,您除了手上外伤,周身并无新伤。那血气从何而来?”他目光微垂,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总不会是您吸了血。”
“再者,昨日您为我解缚宽衣,为何最终动手的是萧将军,您只是在旁吩咐?若皆是男子,何须如此避嫌?”
“我原本只有八分怀疑,可柳叶姑娘那封信一到就变成十分确定了。柳叶一个姑娘家,平日里却是男子装扮,随您升堂下衙,形影不离。姑娘说她是您的爱婢,这本也罢了。可我过去借住贵府时,亲眼所见,您与柳叶姑娘不过是主仆情谊,哪有半分旖旎?
“既然如此,她一个女子,为何要如此伪装?除非她的主人,本身也有绝不能为人知晓的秘密,需要最信任的同类在身边日夜掩护。”
他目光清亮,将所有线索串联成一条无可辩驳的锁链:
“大人,您并非男儿身。那血气,是女子天癸水至的月信。”
柳未的指尖在袖中变得冰凉。
“符公子病中还是不要劳神多思的好。”
竟然是这里出了纰漏。
她千算万算,处处小心掩饰,却万万没想到,会在那样混乱的时刻,被一个五感失常又装昏的人捕捉到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
符池安见好就收,语气重新变得柔顺:
“大人说的是,病中妄言,出门便忘,绝不会入第三人之耳。池安此举,只想求一个在大人身边安身立命,护佑家姐平安顺遂的机会。”
已经挑明的秘密还算秘密吗?不过是交易的筹码罢了。
“你姐姐的下落,我依然会留意。”柳未咬着牙,未再否认。
“但从此刻起,你就是符小姐,我新娶的夫人。安分待在后院,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半步,不得见任何外客。”
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住:“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未尽之意尽是威胁,符池安低头给她让路,掩去眼底复杂的神色,轻声应了。
“妾身明白。”
8. 把敌人都笑死
从厢房里出来,柳未压下心中纷扰,先去了柴房吩咐看守,“里头的人暂且不必理会,饮食照旧,严加看管。”下人应了,她又教把刑具送回刑房里去。
正要去找永嘉郡君理一理此事,忽见前头长廊下一个小衙役探头探脑。一见她出来,那衙役如蒙大赦,快步赶上来,也不等柳未细问,一股脑把上官供了出来。
原是通判和推官午间才夸下海口说公务尽可交给他们,如今有了疑难,哪里好意思拉下脸面亲来,遂打发了衙役来请。
柳未心下了然,只得暂时将后宅的事情搁下,转回前衙。
“大人新婚尚且勤政,上行下效,下官也想学着些。这不,马上又到了征收夏税的时候,下官便教手下的人去催一催商税,可您瞧瞧,这都是些什么烂账!”
一进值房,李通判就呈上几摞厚厚的账册。柳未略翻了两页,眉头便蹙起来。
“这常记绸缎庄子,近来的铺面是越开越大,怎么交来的账上却是亏空?”
李通判唉声叹气,“大人再往后瞧瞧,这竟是轻的呢!就连吴员外那么大的家业,报上来的税务数目也难看的很。这些个蠹虫,倒教我们难做。”
州府上的税务向来由通判主理,知府极少插手。若只有常记并其他几个小商户耍这些心眼子,他自己一早便想法子处置了。不过牵扯上吴德坤,事情就很不好办,只好搬柳知府出面做救兵。
这还真怨不得他,提到吴德坤,柳未也是头疼得紧。日头偏西,料想今日定看不完这些,只好叫人搬回府里慢慢处置。
李通判平白给她添了公务,十分过意不去,把躲出去的推官拉回来,勉强贡献了一个好消息。
“另有一事,大人先前吩咐,着人留意没有户籍路引,年约二十四五、形貌清丽的女子。下头的人近日报称,在城西一家绣房外,见过一个相仿的。只是那女子极其畏惧公差,见人打量便匆匆躲了,未来得及询问姓名。”
柳未心中一动,只说知道了,令他们格外留心。
带着一堆烂摊子回书房,她重新投入到案牍当中,全没心思用膳。厨房的人来问,被她胡乱打发了。
过了个把时辰,房门轻轻扣响,永嘉郡君端着盘点心进来,脸上惯常带着明媚的笑意。
“你都忙了一天啦,总该歇歇吧。你们府里新做的桂花糕,尝尝?”
柳未搁下笔看她,忽然想起方才的事,难得露出一丝轻松:“郡君来的正好,今日我与衙门的人说话,他们似乎寻到了严姑娘的踪迹。”
“当真?”永嘉郡君手一抖,盘子差点扣在地上,“太好了,我就知道蕊姐姐一定还活着!”
“她如今可还好?仙音楼的案子虽然结了,可她当年没等到你来就逃了。没有身份文书,这些年只怕是东躲西藏,不知吃了多少苦……”
“具体情形还不清楚,我已让他们继续查查访,一有眉目就告诉你。”柳未温声道,“放心,既有了线索,总能找到的。”
永嘉郡君重重点头,感慨万千:“这世道,女子本就活的艰难,像我们这般的更是步步荆棘,幸好还有你肯为我们费心奔走。”
柳未闻言,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符池安知晓我的女子身份了。”
她将今天的事略作说明,“我已应允了他顶替符小姐之位留在府里,他会成为我们对抗晋王的一员。”
“这么说,咱们这四人同盟里,只剩下萧大将军一个暂时还蒙在鼓里?”永嘉郡君促狭一笑,看热闹不嫌事大。
何止暂时,柳未心里打定主意,要他永远都不知道才好。萧既受封不久,不可能贸然挂职,这次来苏州府除了找她的麻烦,必有其他正经缘故。最有可能的是他受命于陛下,另有要务。他们二人一为权贵一属寒门,彼此党同伐异,虽相识多年,柳未对他的信任程度却比起符池安也不遑多让,岌岌可危。
她无奈的将手边账册推过去:“郡君如此关心,不如连公务也一道替我看了罢,这才是眼下最棘手的难题。”
永嘉郡君瞥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连连摆手:
“别别别,一看这些我就头晕眼花。”她抱住柳未的胳膊晃了晃,“这样的东西,就合该你这种聪明绝顶的人来操心,知府大人饶了我罢,我可再不胡说了。”
两个人闹做一团,柳未被她逗得莞尔,余光瞥见符池安端着什么东西站在门外,只好轻轻推了推永嘉郡君,叫他进来。
“主君操劳一日,请喝些汤水润润喉吧。郡君也在,妾身有礼了。”
符池安声音温和,礼数周到。
永嘉郡君不情不愿地从柳未身边跳开,听见他那无比自然的自称瞪大眼睛,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扫来扫去。
“你有心了,放下吧。”
柳未轻咳一声,给食盒腾出了个地方。符池安将汤盅轻轻放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摊开的账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你会做账?”柳未敏锐的感知到他的异常,有些意外。
“略懂皮毛。此处采买所列价目,远超京城,竟不知苏州府市价如何?这几项似乎也与商市繁荣之象不符。”符池安伸手指了几处。
这都是她方才细看过的,符池安寥寥数语,却真正切中了问题所在。
她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你过来看看这些。”
符池安初来乍到,急需得到她的信任,巴不得她细问,便也不再拘谨。两人就着账册,探讨起来,一个说这一处有出入,应当是买低,另一个说数量有误,怕不是税吏放空。倒把永嘉郡君挤到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柳未一说起公务就是这样,她也早就习惯了,叫人去取碗筷,准备替柳未把那在书桌上碍事的汤分担掉。
萧既带着一身未散的暮气走了进来,一眼便看到案前靠得极近的柳未和符池安,以及一旁眼巴巴盯着汤盅的永嘉郡君,三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得刺眼。
他脚下一顿。他们几个其乐融融,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
“大人就是想当内人也不成啊。”
听见符池安语带笑意地接话,萧既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开个玩笑,大人请勿见怪。”
他脸色一沉,刚要发作,柳未已先一步开口:
“萧大人这一天都不见人影,是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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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在身?”
见她提到这个,萧既心中一虚,方才的气早丢到爪哇国去了。总不能交代自己是查证义父的罪名去了,只得含糊其词。
“没什么,城里闷得慌,出去随意走了走,透透气。”
见他不愿说,柳未倒也没有追问,只是心中种下一颗疑虑的种子,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萧大人既过来了,下官正好一并告知。昨日事出有因,从今日起,符公子就暂时替代符小姐,扮演知府夫人这个角色,与我们一道应对晋王。”
“你要和他结盟?”萧既满眼不可置信,“柳未,你忘了他是如何欺瞒你,如何顶着别人的身份兴风作浪,你竟要信他?”
符池安赶紧出言表忠心:“萧将军息怒。池安此前有错,蒙主君不弃,给了池安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此后定然全力相助。”
“巧言令色!焉知不是晋王派你来使反间计?”
“萧大人,”柳未起身挡在两人之间,无奈道。
“你我乃是公认的对头,哪里还用得着挑拨?符公子之事,我自有分寸。当下局势,多一份力量便是多一分胜算。”
“你的分寸就是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异装癖?”萧既看她执意维护符池安,口不择言。
这话说得难听,符池安脸色白了白,柳未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萧既却一眼瞥见桌上的热汤,像是找到了新的攻击点。
“这是什么?他又弄了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给你?”
符池安轻生答道:“只是见主君辛劳,炖了盅乌鸡汤,补益气血……”
他话还没说完,萧既竟不由分说抄起汤碗,赌气道:
“补气血?谁知道里头加了什么东西,你既要信他,我先替你尝尝!”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萧大人!”符池安见自己辛苦炖的汤进了他的肚子,气得双颊微红。
萧既挑衅地将空碗顿在桌上,正要再讽几句,忽觉鼻腔一热。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摸,指尖一片粘腻的鲜红。
流鼻血了。
一瞬间书房里四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古怪。
萧既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猛地指向符池安,声音都变了调:“你看到没有,他下了毒,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永嘉郡君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盅底的药材,又瞅瞅萧既那止不住的鼻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哟萧大将军,这哪是毒啊。”她笑得直不起腰,“不过是些枸杞、当归、黄芪之类的补物,您火气这般旺,身子骨又健壮得像头牛,这一碗猛药下去,可不就直接补过头了?”
萧既僵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两道狼狈的红,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无比的窘迫,色彩纷呈。
他气得话都说不全,狠狠瞪着符池安,再也待不下去。最终一把夺过柳未好心递来手帕,捂着鼻子落荒而逃般冲出了书房。
待那仓促的脚步声远去,永嘉郡君终于放开声音,拍案大笑,“萧大人这脑子到底是怎么当上将军的,莫非是靠把敌人都笑死吗?”
柳未望着地上那几点血迹,再想想萧既方才那副窘状,也是哭笑不得,满心无奈。
9. 他会不会记错了?
“带常记绸缎庄主事之人。”
府衙肃穆。
柳未端坐于明镜高悬匾下,一身官袍衬得她不怒自威。李通判陪坐一旁,堂下衙役按班分立两侧。
得益于符池安对账目的异常敏锐,许多她觉得蹊跷却无从深究的地方,都被一一指明。这几日,她早已派人详查账上的异常物价,录明在册。连日来将那乱麻般的账目从头捋到尾,此时心中一片清明,只等着拿人开刀,以儆效尤。
不多时,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被带上来。
“小人常贵,叩见知府大人、通判老爷。”
常贵脸上堆着谄媚,膝盖还没沾地就先开口。
“常贵,”柳未并未让他起身,“本官见你近来新开数间铺面,生意应当越发兴旺,为何所缴税款,反比去年还少?你这账上亏空的银子,是贴补到哪里去了?”
“大人有所不知。近来生丝价格飞涨,成本高得吓人,小人铺里还积了不少陈货,为给新铺子周转,不得已胡乱抛卖,这才亏了本钱啊。”
李通判闻言皱眉。他家中几个女儿正值芳龄,都爱穿红着绿。平时采买衣料,夫人也会让他听一耳朵,生丝涨价确有所闻。常贵这厮是早就备好说辞,不怕官府查验。
柳未却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
“生丝涨价不假,但本官查得,你们常记去年就已联合吴记、王记等大铺,包买了苏州府今年大半生丝。进价早已敲定,怎还会因市价上涨而亏本?更何况丝价涨了,你们的缎子售价也提高不少。进价未涨,售价反升,理当大赚,何来亏空?”
常贵额角沁出细汗,顺着脸颊滑落。他原以为新知府年轻可欺,只防着官府追问生丝市价,却没料到连去年联合包买之事都被摸清,慌忙辩解:
“这批生丝是去年订的,账都归在旧铺,新铺刚开,账目尚未理清,许是底下人记混了。”
“无妨。税银不足,衙门的书记官比你还急。你既躲懒不肯厘清,回头就将账册悉数呈上,他们自会好生替你理理清楚。”
柳未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将案头的记录掷下来。
常贵扫过纸面内容,面色一白,汗珠子滚得更急:“今年丝价虽未涨,但漕运和人工都贵了,小人是真没赚多少啊!”
见他自乱阵脚,不必柳未发话,李通判就先怒道:
“满口胡言!织工一向薄利不说,就是今年漕运,非但未涨,各处关隘反而放宽予以让利,你岂会不知!”
常贵被驳得哑口无言,手忙脚乱去捡地上的记录。他倒想再找借口,可堂上句句确凿、事事有证,哪里圆得过来?
柳未见他语塞,语气冷了下来:“常贵,你以为联合几家商铺垄断生丝、虚报成本,就能瞒天过海?若从实招来税银去向,或可从轻发落;再行狡辩,本官不介意先封你的铺子。”
常贵目光闪烁,刚要开口,却似想起什么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得磕头认下:“都是小人一时贪念!求大人开恩,小人愿意补缴税银,求大人别封了常记!”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未心底冷笑。她原本就没指望常贵直接供出吴德坤,今日不过是敲山震虎。
“你做假账欺瞒朝廷、偷漏国税,哪一桩不是重罪?补缴银子便想了事?你是觉得本官与通判软弱易欺,还是自恃背后有人,官府动你不得?”
她并未点名,但话中所指,堂上人人心知肚明。
常贵吓得连连叩首,额间一片通红:“大人明鉴!小人万万不敢!小人一时糊涂,这就回去严查重报!”
“哪里糊涂?本官看你分明是聪明过了头。也罢,就宽限你三日,把过往一年所有的账目收支,理清楚了呈上。若有一处含糊,你这绸缎庄,就不必再开了。”
“是是是,小人遵命,多谢大人开恩!”
常贵磕头如捣蒜,被衙役架着胳膊拖下去时,腿还在打颤。
李通判在一旁看得心潮起伏。他主持苏州税务多年,其中关窍岂会不知?只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见柳未雷霆手段,不由得既忧且喜。
一时退堂,柳未接过热茶,瞥见李通判神色,出言解释道:“非是我紧咬不放。这些大商人,惯会见人下菜,你进一步,他便退一尺;你退一寸,他便进一丈。若个个如此,苏州府岂有宁日?”
见李通判若有所思,她语气和缓,继续说道:
“李兄主持粮运、河工诸事已是繁杂,税务积弊已非一日,岂能全担在你一人肩上?往后凡商税账目不清者,无论其背后之人是谁,皆可依今日之法查问。若有那等实实啃不动的硬骨头,再来寻我便是。”
李通判心中振奋,当即揖道:“有大人坐镇,下官当尽全力!”
他任通判一职多年,岂无进取之念?柳未放权,虽将他推至与各方势力周旋的前线,却也同样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见他如此明理,柳未满意颔首。她要动的可不只一个常记,更是要借这股劲,把藏在幕后的吴德坤,乃至他背后的晋王势力,一步步逼出水面。这么大动作,单打独斗可不行。
府衙内剑拔弩张,苏州城的闹市却是两番景象。
街边小贩们聚在一处,纷纷议论:
“听说了吗?今日常胖子被知府大人审得那叫一个灰头土脸,连话都说不利索!”
“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咱们小本经营,一分都不敢少价交,他们倒好,仗着有人撑腰胡作非为!”
与他们相反,几家大商铺的掌柜却围在一起愁眉不展。
一个穿锦衣的搓手道:“常贵这蠢货,账都做不干净,这下引火烧身。咱们与吴老板牵扯深,若被查到头上,该如何是好?得尽快请吴老板拿个主意!”
几人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慌意,匆匆吩咐伙计看店,急往吴府赶去。
柳姐姐这第一步走得漂亮,永嘉郡君嘴角弯弯。
她本欲往绸缎铺再多打听些消息,前方却突然骚动起来,马嘶声混着人群的惊呼炸响。
一辆马车像是受了惊,车夫拼命勒紧缰绳,可马还是疯了似的往前冲。人群惊惶四散,一个挎着包袱的老妇躲闪不及,被人流挤倒在地。
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去,永嘉郡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上怕,扬声大喊:“快让开!拦住那马!”
她一边喊,一边拽住身旁挑夫:“大哥,麻烦用扁担拦一下马腿,要踩到人了!”
挑夫本只顾着躲,见她急得眼红,又见地上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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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恐万状,只得咬牙将扁担递出。同时几个胆大的商贩也围上来,或帮着拽缰绳,或分散马的注意力。疯马被扁担一绊,在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停住。
永嘉郡君松了口气,急忙上前扶起老妇:“婆婆,您没事吧?!可摔伤了没有?”
老妇惊魂未定,瘫在她怀中泪流不止:“多谢姑娘,多谢各位好心人!若不是你们,我这条老命今天就没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该做的。”郡君温声安抚,扶她到路边坐下,又让侍女买来茶汤,“您定定神,喝口茶压惊。看您拿着包袱,是从外地来的?”
提到来历,老妇老泪纵横,握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姑娘,我是从临县来的。我儿子前些日被人害死,刚过门的儿媳也被掳走了,下手的还是我那天杀的亲侄儿!”
“我去县衙告状,可那畜生早已逃走,官老爷们推来推去不肯受理。我听说他逃来了苏州,便变卖家产一路追来。想着苏州府大,这里的官老爷或许能为我做主。可我不识字,盘缠也用尽了,连状纸都写不起,怕是连衙门都进不去啊……”
永嘉郡君听得心头发紧,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婆婆别慌,我帮您写状纸。我们苏州的知府大人最是公正,一定会查清您儿子的冤情,找回您儿媳。”
她向围观的人借了纸笔,就蹲在台阶上,按老妇人的话一字一句地写了。
“多谢姑娘,您真是活菩萨!”老妇手捧状纸,颤巍巍地要跪下磕头。郡君连忙扶住,怕她年迈迷路,又吩咐侍女一路送她至府衙。
望着两人的背影,她轻轻叹了口气。柳姐姐要面对的,何止是账上的亏空,还有民间这数不清的冤屈。为了帮上柳姐姐,帮上这个时代更多的人,她也要更努力才行。
客栈内,萧既听见脚步声,将一道明黄布帛收起。他刚到苏州府便派去查探义父之事的手下,此时终于返回。
“将军。”归怀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属下找到了那名樵夫,但盘问下来,确有不对之处。”
萧既猛地抬头:“怎么不对?他不是说救下了重伤的柳未吗?”
“人是救了,但细节不符。”归怀垂首禀报,“樵夫说,那日他上山砍柴,见一人靠在树下,浑身是血。原以为是受伤的猎户,细看才认出是府衙的柳推官。人还清醒,只是面色极差。他本想背她就医,反被柳大人拦住,托他带信给永嘉郡君,还付了银子。樵夫怕惹事,送信后未再介入,也没看清伤在何处。”
“更重要的是,他遇见柳大人那天并非十三,而是十五。”
“你可问清楚了?事隔多时,他会不会记错了?”
“属下也是这么说,可那樵夫说那晚月亮大的很,一口咬定不会有错。”
整整两日的偏差,萧既呼吸一滞。
他记得很清楚,被柳未设计,带着证据回京时是二月十三。那时二人甩开了一路刺客,他又冲散了一路先走,还有一路刺客追过去补刀,这才让柳未重伤。
但这空缺的两日之间,她人在何处?二月里天寒地冻,重伤无人照料,怎能撑过两日?既被樵夫所救,为何不立即求医,反而要先送信?
如今回想,柳未上奏陛下时,只含糊提及遇刺被救、未能即刻返京,却也不曾说明具体时日。
10. 他对她有所怀疑
他当即起身去了苏州卫所,凭着左威卫将军的身份,很快调来了今年的军务记录。
文书上的墨迹有些模糊,却仍能辨清字句。
宿州团练使率部,二月十四日途经苏州府,于西山一带休整,第二日拔营。
西山,正是柳未遇袭之地。时间、地点分毫不差,绝不可能是巧合。
“宿州军为何会突然经过苏州地界?”萧既状似随意发问。
掌管文书的小将面露难色:“这末将就不清楚了,许是有什么军务安排,团练使不曾告知我等。”
萧既也不难为他,出了军营,策马径直去了西山。
时过境迁,现场早已没了半分痕迹,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他沿着山道慢慢走,仔细勘察每一处地形,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柳未遇袭的位置,宿州军可能驻扎的地方,每一个猜想,都让他心中疑云更重。
“归怀,你对这位宿州团练使了解多少?”
一旁的亲兵面色凝重。
“将军,这位团练使身份特殊。她自幼在军营长大,这些年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以女子之身一路破格荣升到团练使。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安定县主。”
安定县主,晋王的女儿。
“将军?”
归怀见他脸色低沉,声音里添了几分关切。
“你先退下。”萧既来回踱步。
若柳未失踪的两天,根本不是重伤濒死,而是与晋王的女儿待在一起……
会不会受伤是假,被宿州团练使所救才是真?毕竟他的伤势从头到尾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永嘉郡君经过手,永嘉郡君又是他的亲信至交,一定会帮他遮掩。
要是这样,柳未和晋王的女儿说了什么?他是被胁迫,还是早已被策反?这场遇袭,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树上。他被耍了,被柳未那张一向冷静自持的脸耍得团团转。
若柳未真的投靠了晋王,萧既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咚——咚——
堂鼓骤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柳未正批阅公文,听得鼓声当即起身正色,迈入公堂。
“带击鼓人!”
一个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上堂。
“民妇崔氏,叩见知府老爷。”
崔氏声音发颤,将状纸高举,“民妇要告侄子赵二狼心狗肺,谋死我儿,掳走儿媳,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
衙役接过状纸呈上,柳未细阅。
案情并不复杂,崔氏家中颇有田产,年轻时招赘一夫,诞育一子崔货郎。崔货郎父亲早亡,常与堂弟赵二合伙贩货。前几月赵二见利忘义,刺死堂兄掳走堂嫂。崔氏变卖祖屋田地,一路追到苏州,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才来击鼓。
“起身说话。”
堂下早有人将崔氏扶起,柳未略问了几处细节,即刻命人签发文书,搜捕赵二。
“来人,写明赵二形貌,着各处张贴,严密盘查,一旦见人,即刻拿捕归案!”
衙役领命而去,她又吩咐推官:“通报周边各县,令各地协查。”
崔氏千恩万谢,刚走出府衙大门,就见一个青衫婢女迎上来。
“崔婆婆,我家主子怕您无处落脚,特地吩咐奴婢接您回我们府中暂住。”
原来永嘉郡君送崔氏去府衙后,始终放心不下。知道她身无分文,恐怕无处住店,早早派了婢女在门口等候。
婢女引着崔氏上了马车,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宅院前。永嘉郡君已在门首等候,见马车停下,快步上前搀扶:“婆婆,一路累了吧?快进来歇歇。”
“女菩萨这般心善,老身真是无以为报。”崔氏感激地拉着她的手。
“婆婆叫我永嘉就好。”郡君笑着扶她往里走,“这就是我的住处。”
“袁宅。”崔氏抬头看向门楣,喃喃道。
永嘉郡君一愣,不由奇道:“婆婆,您不是不识字吗?”
崔氏叹了口气,满是酸楚:“老身确实大字不识几个,可我那苦命的儿媳,她就姓袁。这个字,我儿生前教过我认,我记得深,怎么也忘不掉。”
没想到还有这层缘分,崔婆婆的儿媳竟与自己同姓。
她说得凄凉,连永嘉郡君这个旁观者都心头一酸,怕她触景生情,连忙拿话开解过去:
“原来如此。婆婆放心,知府大人已经下令搜捕赵二,用不了几日,准能找到您儿媳,让你们母子团聚。”
刚安顿好崔婆婆,永嘉郡君正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喝茶,萧既一脸郁色地地闯了进来。
萧既心头像扎了根毒刺,不拔不快。他不愿直接去问柳未,眼下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下永嘉郡君。
“稀客啊萧将军,有何贵干?”见他过来,永嘉郡君诧异的很。
萧既没心思应和,脚步定在她面前,“郡君,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当初柳未遇刺,是不是你亲手医治的?”
郡君不明所以,但见他神色严肃,笑意瞬间敛了,点头道:
“是我。当时她被送来时,失血多的脸都白了,气息弱得像随时要断。背上那刀深可见骨,再偏半分就小命不保,我费了半夜功夫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说得细致,语气里还带着后怕,听着毫无破绽。
“伤势这么重,为何只你一人医治?”萧既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为何不送医馆,请苏州的名医会诊?他那时虽不是知府,也是朝廷命官,真出了闪失,你一人担当得起?”
一连串质问砸下来,郡君心里暗暗腹诽。柳姐姐是女子,若请外医,身份立刻就会暴露。萧既这么问,是发现了什么吗?
她眼神闪了闪:“当时事急,再说,我的医术在苏州府可是顶尖的,寻常大夫可未必有我利落。而且未哥哥素来不喜外人近身,受伤时更加警惕,只信得过我。”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可那瞬间的迟疑和故作亲昵,落在本就疑虑深重的萧既眼里,反倒成了欲盖弥彰。为什么含糊其辞,为什么强调“只信得过她”?是不是根本不能让别的大夫看伤情?所谓的“重伤”,到底有几分真?
萧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原本还希望是自己多想,盼着郡君能给个无懈可击的解释。可现在,她这番说辞,反而像是一瓢油,把他心里的疑火浇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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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萧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多谢郡君解惑。告辞。”
他没再追问,只深深看了郡君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慌。
永嘉郡君看着他离开,手里的茶杯半天没放下,心里七上八下。
他这就信了?不对啊,这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信了的样子。糟了糟了,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可她又没透露未姐姐的身份,这萧大将军到底在怀疑什么?
离去的萧既,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永嘉郡君的含糊其辞,坐实了他的猜测。柳未的伤大有文章,失踪的那两天,必然是和安定县主在一起!
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柳未是不是真的倒向了晋王?被背叛的感觉涌上来,他勉强令自己冷静。得找证据,更得想清楚,接下来要如何面对那个心思深沉、或许早已面目全非的柳未。
知府官邸,汀兰苑。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温柔,正是女装技术已经炉火纯青的符池安。这些日子,他和柳未愈走愈近,不但接管了府中的中馈,连带着给新房也改了个名字。
“小姐,人都按吩咐安排妥当了。”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
符池安没有回头,低头在妆奁里挑挑拣拣,语气平静:“都派回老家了?”
姐姐假扮成他离去时,特意交代他的这些手下听从“小姐”的命令,这些人不知内情,只当他是姐姐。与他们说话要转上好几道弯,偏他也无意解释。
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内情越好。
“是。甲、乙已拨去听令于姑爷,余下的人都按小姐的吩咐,正盯着那位姓李的书生。”黑衣人躬身回话。
符池安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眼底满是无奈。姐姐啊姐姐,你为了那个书生,竟连家族荣辱、亲弟弟的安危都抛在脑后了吗?
他知道姐姐对那书生的情意,也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可他没料到,姐姐竟会走得如此决绝,这可不像她。
“你们公子必定会找那书生的麻烦,为‘我’出气。”符池安声音轻了些,“找到你们公子后,不得惊动,只需盯着他的去向,一有动静立刻报我。”
“是。”
黑衣人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外。
与此同时,正院内,柳未也在听取甲的汇报。
“萧将军今日去了军营,与几位军官密谈良久,出来后又去了西山。”
“可知他们都谈了什么?”
“我等怕被察觉,不敢擅近。距离太远,实在听不真切。但萧将军手下亲兵似乎还查阅了有关前吏部侍郎姬原的卷宗。”
“继续盯着,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柳未冷声道。
甲应声退下,屋里只剩她一人。
萧既果然在查姬原的旧案,这倒没什么,她还怕他不查。可除此之外,他竟然重返西山,事情就很不对。
他对她有所怀疑。
这是他自己念着义父的好,非要追查到底,过程中牵扯到她身上,还是陛下的意思?难道之前的事,令陛下也起了疑心,派萧既来苏州府,暗查她的底细?
元妙真啊元妙真,她不过是一时没遂那位宿州团练使的意,那人还真会给她使绊子。
11. 大人一定要如此羞辱我吗?
记忆像被血泡透的棉布,又沉又黏地往心上压。
几个月前的西山。
柳未拼了命地跑,可还是被身后的死士追上了。许是那时苏州府的寒夜太长,刀锋划开皮肉时,她竟没觉出多少疼,只被冷意裹挟着发颤。
血顺着伤口往下淌,很快就渗透了衣衫。她腿一软,终于力竭仆倒。死士倒还怕她不死,上前补刀,像拨弄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把将她翻过来,对准心脏,当胸便刺。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模糊的视野里最后看见的,是快要落下的寒光,和一道不知从哪掠来的身影,抬手替她格开了那一击,将死士的头颅斩落在地。
再睁眼时应是深夜,空气里飘着白药的味道。
这里似乎是一处营帐,判断依据是身下糙得硌人的行军床。不是她要挑剔,背后的伤口虽裹得妥帖,可身上只穿了件单薄里衣,稍一动,钻心的疼就往骨头缝里钻。
她的心沉了下去。身上的官袍早被换了,救她的人,定然知道了她的秘密。
帐帘掀开,一个身穿轻甲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没有佩盔,墨发高高束在脑后,眉眼间带着股漫不经心的凌厉,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成为她掌中玩物。她身后跟着个女兵,见柳未醒了,低眉顺目地提道:
“团练使,人醒了。”
柳未心头一震。以女子之荣任五品团练使,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熬过多少艰难。她官位低,又没家族势力撑着,消息不灵通,竟从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同为女子,这位团练使或许能够理解自己的苦心。她心里又悄悄燃起了点希望。
团练使挥手让女兵退出帐外,目光落在柳未脸上,有审视,也有几分玩味。
“宿州团练使,元妙真。”
她自报家门,语气干脆,声音并不轻柔,却带着种特别的磁性。柳未摸不准她的态度,抿紧苍白的唇,没接话。
元妙真也不介意,自顾自在床边坐下:“偶然路过山林,以为捡了只受伤的松鼠,没想到,竟是只藏着尾巴的狐狸。”
“你更喜欢我叫你柳小姐,还是柳推官?年纪轻轻,官声不错,手段也狠。我父王常提你,说你是个人才,可惜不识时务。”
姓元,能让团练使称父王,还看不惯她的——
只有晋王。
她是晋王的女儿!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自己落在她手里,身份又暴露,无异于羊入虎口。
晋王帮姬原杀她,他的女儿却救了她。失血太多,柳未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够用。
“多谢团练使救命之恩。眼下下官职责在身,需即刻返京,不便久留,他日必当相报。”
“想报恩,现在就可以。”
元妙真打断她,“跟我做事。我父亲能给你的,比龙椅上那位多得多。你这么为陛下卖命,他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直白的拉拢,亦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柳未闭上眼,压下翻涌的血气:“下官愚笨,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团练使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元妙真轻嗤一声,似遗憾,又似早有预料,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白玉瓶,放在床边。
“救了你可不能白救,我元妙真从不做亏本买卖。”
她语气依旧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不紧要的小事:
“你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愿强人所难。给你两条路选。”
“第一,我现在就派人把柳推官是红妆的消息加急递送,上达天听,柳小姐回京时想必会很热闹。”
柳未指尖没入掌心。
“第二,”元妙真拿起玉瓶晃了晃,发出轻响,“你把这个喝了,替我办三件事。一年后我给你解药,我们从此两清,你的秘密会烂在我肚子里。”
柳未的目光凝在那只玉瓶上,“这是什么毒?”
“放心,死不了人。不过每三个月需服一次缓解的药。否则,你会觉得死了反倒痛快些。”元妙真探身凑近,逼得她不得不小心地向后挪。
“我试验过,平日里不发作时无人诊的出来,你也不必费心思找人解。柳推官只需要乖乖听我的话,留你一条小命还是没问题的。”
说是两条路,可元妙真根本就没给她选择的余地。她还有太多事没做,与其身份暴露,满盘皆输,不如饮鸩止渴,搏一线周转之机。
柳未伸出手:“我选第二条。”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够爽快。”
元妙真挑眉,将玉瓶稳稳地放入她手心。忽而又想起什么,起身朝帐外道,“叫方才看伤的军医进来。”
军医行过礼,刚走到床前——
寒光一闪,元妙真拔出腰间佩剑,精准地从后方递入他的心口。
军医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瞪着元妙真,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栽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的那么近,几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柳未骇然失色,看向元妙真。
“他碰过你的身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秘密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元妙真慢条斯理地抽出剑,用帕子擦去剑刃上的血。
“我替你杀了他。现在,该你表示你的诚意了。”
柳未盯着地上渐渐冷透的尸体,血腥味钻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正所谓一花一世界,她和眼前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两片截然相反的花叶。恐怕当自己还在道义的漩涡里挣扎时,元妙真就已经在血池里欢畅的游戏了。
她拔开瓶塞一饮而尽。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仿佛从未入口。
“三件事,一年为期。”柳未倒置空瓶,向元妙真示意,“望团练使言而有信。”
……
“不好了!”
永嘉郡君慌慌张张闯进书房,脸上没了往日的笑意,抓着柳未,一股脑把萧既的质问倒了出来。
“他到底是在怀疑什么,我当时是不是说错话了?”
柳未刚从回忆里抽神,压下泛上来的恶心,安抚性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妨,你答得不错。他查不出什么的,别自乱了阵脚。”
好像专要和她作对,她话音未落,书房门便被不客气地推开。
萧既一身寒气立在门口,一眼扫见屋内的永嘉郡君,唇抿成一条线,末了眼神复杂的落在柳未身上,“你们果然串通好了。”
柳未缓缓站起,“萧大人深夜带人擅闯本官宅邸,是何用意?”
他身后跟着几名眼生的官员,从服色上看应当是卫所的,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
“柳未,你东窗事发了。”
她沉下脸,“下官是朝廷任命的一方知府,即便有罪,也需三司会审,刑部下文。萧大人品阶虽高,却也无权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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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我!”
萧既缓缓从怀中取出一道明黄绢帛,展在她面前。
“陛下有旨,许我四品以下,先审后奏!圣旨在此,柳大人不会不配合吧?”
先审后奏?柳未心中冷笑。
从来只听说先斩后奏,赋予临机专断之权,这先审后奏算得什么?陛下心中即便有疑,却未真想拿她如何,不过是萧既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心要报私怨罢了。
他演了几出深情,装了几天柔顺,骗得自己还以为他真要转性儿了,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好,总算有几分恢复到从前死对头剑拔弩张的样子了。
她挺直背脊,目光迎上他的视线:“不敢。下官行事,向来无愧于心。既然将军执意要审,柳未奉陪便是。只是事出突然,下官需向内子交代几句家务,以免她无端受惊。”
“不行!”萧既断然拒绝。
什么内子,别人不知内情,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和符池安有什么好交代的,难道唱了几天戏,真做了恩爱夫妻不成?
柳未凝眉,正要拿话激他同意,一旁的卫所官员期期艾艾,上前打圆场:“将军,柳大人再怎么说也是一府尊长,家眷就在后宅,交代几句也是人之常情。下官陪柳大人前去,片刻即回,想必无妨。”
她低声谢过,官员在萧既凌厉的目光中缩了缩脖子,僵持片刻,萧既终是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那官员陪着柳未来到汀兰苑,识趣地站在屏风之外。
本地官员乐得卖她人情,再加上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套话,到屋里前她已弄清楚了萧既今天发的是哪门子疯。
原来卫所有宿州军路过临时驻扎的时间记档,虽然不清楚这跟自己的伤势真假有什么关系,但也确实是个破绽。
符池安在院内早已听到风声,面露忧色,迎了上来:“主君。”
柳未握住他的手,语气如常,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话,眼神却往一边的茶盏上瞟。
符池安立刻会意,扬声道:“主君用盏参茶再走吧,那位萧大人平日就多次为难主君,待会儿还不知要怎样刁难您呢。外面的大人深夜劳累,也请用一盏。”
那官员听了前言本就深以为然,见知府体贴不但不怪罪,知府夫人还连自己都照顾上了,赶忙接了茶道谢,心里暗怨萧既无事生非。
马车并未驶向卫所,而是在城内绕了半圈,竟又回到了府衙。
柳未被“请”下车,看到熟悉的大门,面色像下了霜后的苹果,瞬间染上一层薄红。
“萧大人一定要如此羞辱我吗?在我的衙门,进我的刑房,用我的属官,审我这个人?”
“卫所粗陋,不便审讯。”萧既的面色在灯笼的光影下显得晦暗不明,语气生硬。
“卫所其实也……”
方才打圆场的官员也觉得太过分,小声嘀咕,被萧既狠瞪一眼,吓得把剩下的半句话囫囵个咽了回去。
没人看见,萧既垂在袖中的手早已悄悄握紧。
卫所那帮兵痞都是些见惯草寇悍匪的主,审起人来只认军法,哪懂什么转圜?下手没轻没重的,真把柳未送进去,万一动了刑怎么办?
唯有在这府衙,在柳未自己的地盘上,属官们多少会顾忌他知府的身份,不敢真对他怎么样。
柳未以前骂他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可眼下,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12. 亲自验看
柳未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观察过刑房。这里常年阴冷,墙角长出了青苔。她端坐在唯一的木椅上,竟生出几分感慨。
萧既执意要审她,又拿的出圣旨,下头的官员不敢违逆。可她既没被革职,也算不上阶下囚,知府余威犹在。法曹参军简直把放水二字刻在脸上,审问时小心翼翼,只一味将西山遇袭的细节揉烂了问她,半分强硬都不敢有。
“大人,您再仔细回想回想,当日遇袭究竟是几时?”
“初次遇袭时天色将暗,等我最后伤重昏厥时,该已到后半夜了。”
“匪徒共有几人?用的什么兵刃?”
“前后三波,第一波人最多,约莫十多个,余下两波我只顾着逃,并未看清具体人数。大多持横刀,少数人用弩。”
她答得清晰,对得上的细节每一处都没有偏差,不确定的也绝不编造。法曹没问出什么不对,记录得飞快,只求能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别在自己手里出岔子。
萧既显然对这结果不满,原先还刻意回避在门外,这会儿终是耐不住走了进来。没人肯给他搬把椅子,他就往角落一站,也不说话,目光压得法曹更慌了。可即便如此,审来审去,还是没问出半分破绽。柳未倒像是被问烦了,垂头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样下去根本没用。萧既心烦意乱,他早知道柳未缜密,却不想她能周全到这个地步。索性心一横,冷声道:“去带那樵夫进来。”
一州知府被审,这事哪瞒得住?没等樵夫来,李通判竟先寻了进来。萧既站得远,还没来得及拦,他已经冲到柳未面前,声音都带上了哽咽:“大人可要顶住啊!千万不能被屈打成招,我们和苏州府的百姓还都指望着您呢!”
柳未心头一暖。当着萧既的面,李通判这是摆明了站队她。只是看他一个年逾三十的人露出这样的神情,实在是别扭得紧,出言安抚:“李兄放心,清者自清。”
很快,樵夫满面惶恐地被推了进来。
“那时你在西山救的人,是不是这位大人?”法曹按萧既的意思发问。
樵夫战战兢兢,看都不看就忙不迭点头:“是这位大人,小的记得清楚。”
萧既的目光始终定在柳未身上,见她抬头扫了樵夫一眼,才放缓语气追问:“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当时周围还有别人吗?”
“是二月十五早晨,在西山山道旁。小人看见,是有人专程把大人送到树下放好的。”
早晨?送去的?
柳未在心底发笑。她十三日夜遇袭,十四日全天都在元妙真营中,夜里谈崩了才被丢出来,是自己忍着疼,找了块容易被过往的人发现的宝地。
萧既这是串通了樵夫来诈她。他查到了宿州军的踪迹,猜到是元妙真救了她,可没抓着实际证据,就想逼她自乱阵脚。
体内的痛楚逐渐翻涌,她咬紧了牙,将身体完全抵上椅背,借着硬木的支撑勉强止住颤,勉强让注意力重新落回眼下这出戏上。
“萧大人真是费心了,竟要让樵夫作伪证,来为难我苏州府的官员。”
她扶着椅臂慢慢起身。身形单薄,却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劲:“您这么大费周章,要定下官的罪,何不让旁人退下,亲自来审?”
柳未微眯着眼,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反应远比他预想的更烈。萧既心头莫名一慌,竟真的挥了挥手,对在场的官员道:“你们先出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官员们早想脱身,松了口气,快步退出。
门重新被关上,最后一名官员身影消失的瞬间,她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懈,身体一软向后栽去。
萧既本就注意着他的举动,脚下快步冲上前,代替了椅子将人稳稳扶住。掌心刚贴到柳未后背,惊觉一片冰凉,连带着细微的战栗。
“你怎么了?”他声音里满是骇然,心头仅存的怀疑全被汹涌的恐慌冲散,“来人……”
“闭嘴!”话没喊完,柳未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别叫人。”
“你到底怎么了?”
萧既又急又悔,半跪在地将她圈在怀里,手臂收得紧紧的,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她。
柳未靠在他身前,剧痛让意识都有些模糊,却还记得他今日审问的缘由。她扯出个难看的笑,说的断断续续。
“萧将军不是想知道我和那位宿州团练使有什么首尾吗?我告诉你,她救了我。”
“我不肯为她效力,她就给我下了毒,像丢一块破布一样把我丢了出去。”
“这答案,够定我的罪了吗?萧大人可还满意?”
萧既浑身一僵,呼吸都慢了半拍。
毒,柳未中毒了。没有背叛陛下,没有投靠晋王,从眼下看来都是后话。
怀中人神色涣散,疼得微微蜷缩起来,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先前那些有关她暗中通敌的猜测未免太残忍。
“别说了柳未,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蠢,太鲁莽,你别说了……”
满腔的悔恨让他语无伦次,只能收紧环抱的手臂,仿佛这样能替柳未扛住几分痛苦。
柳未没再阻止他,他立刻叫人去找大夫。
不用萧既多说,李通判就将全城最好的几位医者都请了过来。他人微言轻,奈何不了萧既,准备让舆论狠狠发酵一把,给柳未未来的参奏留够操作的空间。
可大夫们围着柳未轮番诊脉后,都只是面色凝重地摇头。
“这位大人脉象怪异,似有阴寒邪毒缠在心脉,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此毒太过古怪,老夫行医数十载也未曾见过,若是强行用药,只怕反倒会催发毒性,害了大人性命。”
大夫们束手无策,萧既如坠冰窟。
李通判怒视着萧既。他们才出来了半刻功夫,知府好好一个人就不成样子,若说和萧既没有关系,哪个肯信?
“别折腾了。”最后还是柳未自己提出方案,“送我回去,让郡君看看。”
萧既如梦初醒,俯下身要背她,被她偏身躲开。
“我自己走……”柳未拿手推开他,站起来,话没说完,腿一软。
萧既眼疾手快,一把托在她的腋下,眉头拧得死紧:“你这样走不了,我背你!”
两个人拉拉扯扯,这让外人看来像什么话。柳未还要推拒,奈何绞痛扼制了她的动作。萧既见她实在抗拒,不再多言,半蹲下身,小心地将她的手臂架在自己颈间,让她借自己的力起身慢慢走。
他比柳未高一个头,要矮着身子迁就。脚步放缓,小心避开所有可能的颠簸,他半带半架着柳未朝知府官邸的方向走。
柳未的脸颊挨近萧既的肩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还有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她想挪开些,可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勉强跟着他的步伐。夜风迎面吹来,她忽然想起什么,发出一声极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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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萧大人不是怀疑我的伤是假吗的?改天下官挑个黄道吉日,请你仔细查验一番可好?”
这话狠狠扎进萧既心里,还按着他拧了一圈。萧既喉间发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托着柳未的手臂更稳,只想快点把他送回去,快点找到能救他的人。
自责与心痛裹着他,方才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一个念头猛地撞进心里——
他中了计!
“柳未,我……”他急于把这个发现说出口,可话到嘴边,却看见她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微微垂落。
“不必告诉我。你的揣测……我……不想听……”柳未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彻底昏沉过去,整个人软软地栽在他身上。萧既心头一紧,再不敢多言,扣住她的腿弯,稳稳将她背起,朝着知府官邸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官邸门口,永嘉郡君和符池安早等得焦躁。见他们狼狈的回来,永嘉郡君立刻冲上前,从萧既背上接过柳未,手指飞快搭上她的脉,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符池安等她们进了门,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萧将军,别无他事就请回吧。”
大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没有半分余地。
萧既僵立在门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不知站了多久,就在他耐心快耗尽、几乎要伸手去推时,门开了。
符池安去而复返,这次连称呼都省了,冷冷道:“主君请你进去。”
萧既立刻跟进去,内室很静,能听清彼此的呼吸。柳未面朝下趴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身形被勾勒的更单薄。
永嘉郡君站在床边,眼圈通红,看向萧既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怒意。示意符池安出去守着,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薄被。
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从柳未的肩峰一路延伸到腰际,盘踞在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即便伤口早已愈合,那凸起的肌理仍能让人想象出当时的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柳大人交代了,”永嘉郡君的声音带着怒意,“萧将军若是还有疑虑,担心这伤是我替她伪造的,大可以在这旧疤上再划一刀,亲自验看!”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要我说,不如就划上一刀,一劳永逸!反正将军从来也不在乎她疼不疼,不是吗?”
萧既感觉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颤抖着抬手触碰那道疤,像要描摹它的形状,丈量它的长短。
“别碰她!”永嘉郡君愣了两秒,狠狠打开他的手,重新为柳未盖好被子,指着门,“看够了就出去,别在这里碍事!”
萧既僵在原地,目光黏在柳未苍白的侧脸上。他进来这么久,柳未始终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得像不存在,仿佛只是一截没有生气的影子。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哑声问,语气里的哀求连自己都没察觉。
“怎么样?”永嘉郡君冷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这毒刁钻狠辣,发作起来痛不欲生,我也只能用麻沸散强行让她睡着,不然你以为她能这么安静?”
她抹了把眼泪,下了逐客令:“哦对了,她现在连路都走不了,更别说去衙门。萧将军还是快点走,顺路给李通判带个话:知府大人旧伤复发,得告假静养,让他暂代府事。别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再来打扰她!”
萧既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毫无声息的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13. 还有什么是真的?
柳未睁开眼,疲惫犹存,目光却一片清明,哪还是方才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她静静躺了片刻,确认萧既是真的走了,缓缓翻身,一手拥着被子,一手撑着床榻想坐起来。
“刚解了一半的毒,你先别动。”
永嘉郡君一把将柳未按回去,绷着脸训她:
“你真是疯了,仙音楼多少硬骨头被它磋磨的人不人鬼不鬼,那是能随便往嘴里塞的东西?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倒好,自己往肚子里咽。”
柳未落回枕上,倒也没挣扎,讨好的对着永嘉郡君笑,“效果不是很好么?”
“好的很呢,萧既那个棒槌现在是悔得恨不能以头抢地了,可你难道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子?柳姐姐,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可着劲儿折腾,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永嘉郡君见她毫不悔改,越说越气,恨恨地一跺脚:“果然我当初就不该把它给你。”
柳未苦笑,萧既前脚提审她,她后脚就毒发,又不是台上唱的戏文,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她确实中了元妙真的毒,这一点没有说谎,只不过今天不是发作的的日子罢了。
她是自己服了毒。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在么?”
“我是能解,可那药性多烈你又不是不知道。倘若我不在府中,或者萧大将军硬是咬死了不放你,你要怎么办?符池安说你在他那时就吃了,就这么硬扛到回来,柳姐姐,你胆子可真不小。”
“他不会的。”柳未笃定道。
没办法,陛下生疑,萧既查她。她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洗清身上的疑点,本就想找机会赌一把。
元妙真救她之事当时不曾上报。
她那险些要了命的伤口,除了一直照料她的永嘉郡君,无人见过。现下萧既怀疑,过后也会有其他人揣测。
还有元妙真给她下的毒。这几日就是第一次发作之期,届时她行动不便,难免引人猜疑,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争取一段不受干扰的时间。
萧既今日的发难对她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只需要借着毒发就能把三件事一齐解决。
柳未踏入汀兰苑前便已算计停当。当时那官员站在屏风外,她借那盏参茶的遮掩,将随身带着的药送入口中。
这药出自仙音楼,当年那些被仙音楼操控的女子,便是被此物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迫成为姬原敛财的工具。仙音楼查抄后,永嘉郡君私下藏起一颗用以钻研,后来被她要了过来,想有朝一日,或许能让姬原也尝尝这滋味。
没想到,先尝到的竟是自己。
药发作的很快,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她必得保证挨到审讯时才表现出来,只能借着与萧既那些半真半假的争执,遮掩无法控制的异常。
好在这毒虽折磨人,却还有一个好处。药性发作时脉象奇乱,纵是神医再世,也断不出她是女子。方才她放心容除了永嘉郡君以外的人诊脉,正是出于这份底气。
“所以你就拿自己做饵,连我也瞒着?”
永嘉郡君怨气未消。刚才在门口,她搭上柳未脉搏,察觉到那熟悉的诡异脉象时,魂都快吓飞了。若非她与蕊姐姐在仙音楼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为求解药不知试过多少方子、熬干了多少心血,只怕今日也要束手无策。
“事发突然,来不及细说。”明白她是担心自己,柳未轻声解释,“况且,你若知情,在萧既面前难保不露痕迹。他虽是个蠢货,却也是个聪明的蠢货。”
这人还有心思贫。
“下次再敢这么胡来,看我管不管你。”
永嘉郡君撇撇嘴,认命地取出两粒红色药丸,“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能解一半,余毒还得慢慢拔除,你先吃了这个缓缓。”
柳未低眉顺目,接过服下,那股隐隐的难受果然缓和不少,低声道谢。
永嘉郡君别开脸,“坑了萧既一把,你这口气总算顺了吧?也算间接报了仇了。”
柳未没有回答,重新闭上了眼睛。永嘉郡君见她闭目不语,只当她是累了,叹口气替她掖好被角。可柳未哪里睡得着。
算计萧既,破局脱身,一切皆如所料,甚至比预想还要顺利。萧既那副悔恨交加、仓皇离去的模样,本该让她心生快意,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并无喜悦。
原来就算赌赢了,也不过如此。
……
天色大亮。
知府告病,通判李滨暂时代班,一个人干两人份的活儿,还要应付想从他这打听昨日消息的大小官员,愁的耷拉脑袋。
也不知他运气到底算好还是不好,没半日,下头的捕快便来报,说在南市里抓到了崔货郎案的嫌犯赵二。
商税不曾了结,还要平息狱讼。
李滨升堂,在心里暗暗把萧既和那该死的姬原问候了一通。
“带嫌犯赵二!”
赵二被衙役推上堂来,一身市井之气,起初还一脸茫然,待听得崔货郎身死、崔氏指认他谋财害命,吓得扑通跪地。
“冤枉!小人离家多日,哪里晓得堂哥死了?若说谋财,更是没有的事。”
李通判面色沉肃:“休得抵赖,崔氏还告你掳走其儿媳袁氏,难道这也没有?”
“不曾掳走,不曾掳走,是袁氏苦苦哀求,小人才带她走的啊。”
“放肆!”李通判厉声喝道,“苦主崔氏散尽家财来此告状,本府知府特地着人回籍催问,临县业已具递公文,将崔货郎尸身并本案疑点验讫。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
赵二急道:“大人明鉴,堂兄不过小本生意,跑江湖的,挣得钱堪堪只够自己花用。婶娘家中虽有田产,可旱涝不保,每年也要年末才收的上租子,如今不到年中,手里何曾有过余钱,小人有什么好贪图的?”
这话乍听之下倒也有几分道理,可李通判升堂前仔细看过临县递过来的文书,皱眉驳道:
“平日里虽然如此,可崔货郎被害那日归家,曾将大笔银钱交给其母崔氏保管。想是这一趟在外走运,赚得盆满钵满,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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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被你得知,起了贪心也未可知。”
一旁的崔氏闻言,顿时哭喊:“大人英明,我儿那日回来,确是将一包银子交予老身,说得了某大户青眼,招他去做掌柜。我儿合计如今娶了媳妇,老身又年迈,不如从此转了行当,长久留在家乡做活儿,谁料当夜就遭了毒手!”
赵二不可置信地抬头:“多少银子,他带回了多少?”
李通判冷声道:“足足八十两现银,难道这还不够你动心?”
他一月的俸禄也不过才三十贯,八十两抵得上他两个半月的俸禄还多。
“八十两?不可能,他那天早上前还跟我抱怨,说连二两银子的货都备不齐,怎可能到了晚上就赚得八十两?”
赵二呆愣了半晌,突然激动起来:“是袁氏,是她,一定是她杀了堂哥!”
崔氏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衙役拦着,就要上去撕打赵二:
“赵二,你这黑了心肝的,这与袁氏有何干系?我儿与袁氏恩爱甚笃,她如何肯下此毒手?分明是你谋财害命,见色行凶!”
“我没有,我连堂兄得了银钱都不知道,如何谋财?”
赵二梗着脖子,急头白脸,“大人,那晚是袁氏自己深夜跑来寻小人,哭哭啼啼说堂哥的不好,求小人带她远走高飞。小人看她可怜,一时糊涂才答应了。我们连夜离开,路上她还一切如常,叫人怎能想到堂哥就这么死了,小人委实不曾杀人!”
“袁氏现在就在苏州府,小人愿意带路,请老爷们拿了她来对质!”
原本以为是桩明白案子,捉了嫌犯便可了结,眼下偏又变的糊涂。李滨不好轻断,沉吟片刻,如他所言派人捉拿袁氏。
未过多少时候,衙役押着袁氏上堂。她身形窈窕,虽衣着朴素,未施粉黛,却依然有几分动人。
“袁氏,赵二告你杀害亲夫崔货郎,并恳求他带你私逃,有无此事?”
“大人,民妇冤枉。是赵二为谋钱财,潜入家中,刺死了我夫君。民妇因无意中撞见,被他强行掳掠至此,日夜思逃,苦无机会……”
袁氏开口,没说两句就掩面哭了起来。
“你胡说!”赵二一听,气得双目圆瞪,挣扎起来,“你这毒妇,明明是你求我带你走的,如今怎么颠倒黑白,反咬我一口?”
袁氏只是哭,并不看他,西子含泪,越发的柔弱可怜。
崔氏听得心如刀割,指着赵二痛骂:“畜生,还敢攀咬我儿媳!”
李通判看着堂下赵二与袁氏各执一词,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将惊堂木重重一拍:
“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赵二,你身为被告不认罪,反而指认袁氏,可有证据?”
赵二急得满头大汗,死死盯住袁氏,大声喊道:
“证据?她就是证据!她连身份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大人,婶娘,你们都被她骗了!
她隐姓埋名嫁给堂哥,根本不是什么袁氏,她是苏州府仙音楼里曾经名动一时的头牌,严蕊!”
14. 将军是明白人
此话一出,堂上的个个吃惊。
“你胡说什么……”
崔氏话未说完,转头看见儿媳袁氏脸上的表情,顿时不安的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袁氏惊得忘了哭,方才的泪珠缓缓滴落,一脸不可置信,看向赵二的目光极其不善。
李通判和推官对视一眼,暗道大事不妙。仙音楼案结后,一应幸存女子皆由朝廷发放抚恤、防还原籍,唯独那头牌严蕊,三年前逃出仙音楼后便已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先前柳未交代他们留意的那名女子,虽未明言,可所指除了此人,还能有谁?
要断定她是否杀人,固然不易;可要验明她究竟是不是严蕊,却再简单不过。
李通判沉声道:“袁氏,赵二既如此说,你且将路引取出来大家看看。”
袁氏支吾着:“民妇被这恶徒强掳离家,一路被他充作婢女蒙混过关,不曾携带得。”
掳来不曾携带文书虽然合理,可也提醒了李滨注意到另一处被自己忽视了的疑点。从临县至苏州府,各处关卡众多。若袁氏果真不愿相从赵二,沿途有的是时机否认,大可在各处关隘向官吏求救,为何始终隐而不发?
赵二见状急嚷道:“大人不要信她的话,没有的东西,叫她如何拿得出来。您只管在苏州府里打听,认得她这张脸的人,只怕不少!”
李通判不语。
若真如此法,固然直接,可不管结果如何,袁氏的名声都算毁了。要说如今能认得出严蕊的,同样出身仙音楼的永嘉郡君正是最佳人选。可惜现在柳知府情况未明,郡君怕是离不得身。难道真要张榜画像、公然寻认?
崔氏显然也想到此节,一迭声道:“大人,不可啊。”
“大人不必费心寻访,民妇确是仙音楼严蕊无疑。”
李通判还不曾多费口舌,袁氏,不,严蕊竟主动开口认下,收起了方才刻意做出的的柔弱凄惶,脸上浮现出认命般的平静。
谁也不曾料想她这么轻易便承认了。
崔氏不由踉跄,自己真心疼惜过的儿媳,身份却是假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二一对鼠目滴溜溜地转。
李通判也很是头疼,“你既然承认了身份,那赵二指控你杀害亲夫崔货郎,又待怎么说?”
“民妇承认过往身份,可这与夫君被害又有什么干系?民妇逃离仙音楼后,偶然得遇崔郎,两情相悦,方结为夫妇。夫君待我极好,我为何要杀他?赵二血口喷人,无非是想推卸罪责。当年无辜没入仙音楼已非民妇本意,难不成出身卑贱就是有罪了?”
她语气转悲,倔强地拭去眼泪。
赵二在一旁气得跳脚,口沫横飞:“你,分明是你……”
一个咬定对方杀夫诬陷,一个坚称对方害兄掳嫂。双方唇枪舌剑,却都拿不出更多实证,这案子竟成了案板上的滚刀肉,切不下去,煮不出来。
李通判看着这纷乱场面,心知今日再难有进展,一脸疲意地挥挥手:“本案疑点重重,还有待细查。赵二、严氏,均嫌疑重大,着分别收监,容后再审!”
衙役领命,将两人押了下去。崔氏望着严蕊被带走,犹自不曾回过神来,李通判叹了口气,吩咐衙役好生将她送回住处,善加安抚。本想立刻向柳未禀报今日进展,转念想起知府“旧伤复发”需要静养,只得暂时按下念头,派人通报,言明待大人稍愈,自己再亲往详禀。
知府官邸正院又是另一番光景。
柳未不大有精力去书房,命人将鹤膝案移到床边,自己坐在床上倚着凭几,对着纸笔琢磨着措辞。
永嘉郡君没好气地嘟囔:“余毒未清,最忌劳神。那折子晚一天写,天难道会塌下来不成?”
柳未无奈地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兹事体大,早日请旨回京,当面陈情,我方能放心。”
折子晚一日发,递到御案上便更晚一日,陛下的疑心可不会等。
郡君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住,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你好歹注意些。我回去看看崔婆婆,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柳未答应,永嘉郡君轻轻带上门,屋内只剩她一人。
地方官的折子要经过层层递转,这又不是秘折,御览之前不知先过了多少人的眼。元妙真之事绝不能直笔,只能婉转措辞,既不让朝中的晋王党生疑,又要请动圣意,允她回京。
她铺开奏折,凝神细思,全副心神皆在笔端,以至于身后冷气流动,竟未能立刻察觉,直到一丝凉意横亘上她的脖颈。
柳未呼吸一顿。
一把锋利的短刃紧贴着她的脖子,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大开,身后之人如同鬼魅般潜进来,竟然没有惊动护卫,显然身手极好。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刺客却没有立刻下手,显然并非简单的亡命之徒。
“阁下是求财,还是索命?”刺客不说话,默了一会儿,柳未出言试探。
屋内依旧沉默,颈间的寒意一丝未减。然而下一瞬,身后之人动了动,那只没有持刀的手,轻轻搭上了她悬在桌面上的手腕,指尖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脉门上。
刺客在探她的脉!
柳未心中巨震。他在确认什么?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萧既略显急切的声音:“柳未,你好些了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身后人终于开口,刻意扭曲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让他走。”
柳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刺客听着,一个字都不能错,只盼萧既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小弟抱恙,早已歇下。有何要事,明日公堂再议不迟。”
门外的萧既似乎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颈间刀锋收紧,刺痛传来,柳未不敢停顿,“夜色已深,萧兄请回吧!”
萧既今日是满怀愧疚来道歉的,柳未平时从来不曾如此喊他,更何况他昨日刚将人得罪狠了。两人少年同窗,后来又共事,他深知柳未的君子皮囊下是什么德性,这么记仇的人,怎么可能转头就和他亲密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书房门被猛地打开。
柳未颈间力道一松。刺客见情不好,毫不恋战,向后急撤,轻巧地跃过窗棂,融入夜色之中。
“追,生死不论!”
柳未也顾不上脖子上渗出的血线,指着洞开的窗口厉声道。她的身份可能暴露,绝不能让刺客逃脱。
萧既破门而入,已将她颈间那抹血色和眼中的惊急尽收眼底,心中惊怒。见她发话,更不迟疑,飞身紧跟其后。
夜风呼啸,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掠过连绵的屋脊。那刺客身法诡谲,踏飞檐翘角如履平地。萧既每每要抓住其衣袂,他却总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形,避过擒拿。
巷道在脚下急速后退,眼看前方不易追逐,萧既也不再执着于抓活口,一个健步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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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落在斜刺里,拔剑横扫而出。他力道大,刺客短兵不敢硬接,足尖在墙面上轻轻一点,甩出几点寒芒,整个人如飞燕般折向另一侧。
萧既打落暗器,急急追去,却早已落后刺客几个身形,再追不上,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飘然跃入一堵高墙之内,了无踪迹。待要跟进去搜寻,那高墙人家的看家护院已被惊起,一时乌泱乌泱地打着火把乱嚷,反倒照亮了门匾上两个大字:
吴宅。
又是吴德坤。前日若非吴德坤派人放出风声,将目击的樵夫无意中透露给自己知道,又隐晦的提及西山异动,他怎会对柳未心生疑虑,生出后续这许多事。
萧既周身戾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身着常服,护院家丁不认得他是朝廷命官,紧张地堵在门口。
“哎呦,萧将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吴德坤披着一件锦袍,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萧既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本官追击一名刺客,亲眼见他逃入你府中。即刻将人交出,否则以同党论处!”
吴德坤也不叫家丁们退下,站在后面笑道:“小老儿府上皆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岂会藏匿刺客,许是将军近日过度操劳,眼花看错了?”
“少废话,”萧既根本不吃他这套,“吴德坤,你窝藏行刺朝廷命官的凶犯,本官要亲自搜查!”
见他动了真怒,吴德坤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露出些许讥诮:“您这可就强人所难了。即便您是四品将军,朝廷命官,可无凭无据,也没有擅闯民宅的道理吧?莫非将军昨日审问柳大人还没尽兴,觉得小老儿比知府大人值得搜检一番?”
萧既剑眉倒竖。正是眼前之人抛出诱饵,利用自己对义父罪名的怀疑,对柳未复杂难辨的情绪精心布局,自己还没想出如何处置他,他竟敢先提及!
“是你在背后捣鬼,那樵夫,还有那记档,都是你设计让我看到的!”
吴德坤故作惊讶地挑眉:“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小老儿不过消息灵通些罢了,怎敢设计将军?说起消息,将军还该谢谢老夫才是。”
他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自打柳大人在这苏州府上任起,称病不视事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足见大人威风得很。啧啧,姬原老弟身在昭狱,若知道义子如此孝顺,恐怕也会觉得欣慰吧。
“你找死!”
萧既勃然大怒,长剑出鞘半寸,寒光映得吴德坤眼睛一眯。
“将军息怒。”吴德坤丝毫不惧,慢悠悠道,“刀剑无眼,伤了人可不好。晋王殿下若知道将军不分青红皂白,执意刁难他关照过的商贾之家,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老人家近日偶得闲暇,不日就要回京面见陛下。您说,陛下是会抬举您这位忠孝两全的将军,还是会施恩给自己的亲弟弟?”
萧既的手紧握着剑柄,看着吴德坤胜券在握的笑容,恨得牙痒。
他空有武力,在这件事上却根本奈何不了晋王,吴德坤搬出这尊靠山,就是明着告诉他:你查我,就是打晋王的脸;你动我,就是与晋王为敌。
“看来将军是明白人。”吴德坤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已经达到了目的,重新挂上了笑脸,“夜已深了,将军追捕刺客辛苦,还请早回。至于那胆大包天的贼子,若有线索,老夫必定第一时间上报府衙,请知府大人,不,通判大人详断。”
“好,你很好!”被戳中痛处,最后还被他恶心了一把,萧既转头就走。
15. 心悦卿兮,恍然不知所以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老爷息怒!属下已带人彻底搜查,确、确实未见任何踪迹……”
“未见踪迹?”吴德坤简直气得呕血,随手将身旁的青瓷花瓶掼在地上。瓷片擦着护院的脸颊飞过,他躲也不敢躲。
“你的意思是一个大活人,闯进我吴宅,又凭空消失了?我成日价养着你们,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竟连个贼都拿不住!”
护院头领冷汗涔涔,心里叫苦,垂首不敢言语。
吴德坤发泄一通,逐渐冷静下来。
不是他派的人。晋王殿下若有何动作,绝不会不通知他。那会是谁?谁能驱使这等高手,又精准地将祸水引到他头上?他竟完全摸不透。
“滚下去!加派人手,尤其是账房和密室周边,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柳未房内灯火未熄。
乙的功夫不及萧既,只能远远地追着,亲眼见刺客逃进吴宅、又趁萧既和吴德坤互相拱火之际窜了出去,连忙赶回来回禀。
晋王行事狠辣,刺客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却没杀她,目的不在取她性命,基本可以排除晋王作案的动机。她势单力薄,一向小心谨慎,树敌不多,这么古怪的仇家还真少见。萧既那边多半要无功而返,忙了半夜,哪能一点利息不收?吴德坤整日专给别人下绊脚石,如今骤然被祸水东引,只怕要气的跳脚,自己正好可以趁他忙着摸排无暇分身时,仔细盘一盘吴记底下的阴私,看看能不能揪出些文章才好。
柳未低声交代了几句,乙离开时本想关上窗,被她制止了。
她坐回榻上,重新写起折子,落笔却换了一个意思。
萧既回来的比她想象的要慢,到门口了也不进来,像个夜游神似的在外面徘徊。
为着先前的事,符池安早已明令宅中上下,若是左威卫将军萧既求见,决不许放进来。侍女将这事报到她面前,她不过笑一笑,不曾拦着。符池安精通算学,在商贾一道上颇有天分,甲乙两个手下也得用,是以柳未愿意给他作为“夫人”在某些方面说一不二的体面。
更何况晋王势力对她和萧既两个反晋党不和只会乐见其成,柳未也乐得顺水推舟,迷惑他们。左右像萧既这样张扬桀骜的人物,若铁了心要来找她,绝不会被区区一道院门拦住,单说今晚,他便已来了两回。
她整篇折子都写完了,门终于轻轻发出笃笃两声。
“门未闩。”
萧既推门而入,柳未收起案上的东西,对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天的幼稚行径佯装不知,目光往他身后一扫,了然道:“人没抓到?”
萧既摇了摇头,紧张地觑着她的神色。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柳未只轻轻“嗯”了一声。她不是个健谈的人,萧既不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短短数日,两人从死对头突兀告白,再到误解丛生、针锋相对,此刻室内气氛说不出的微妙难言。
人在局促时总会寻些事做。柳未蹬着脚踏,转而伸手去够不远处的茶壶。方才刺客逃走时她拽了一把,动作幅度有些大,背后的伤疤顶不住她这段时间的折腾,抗议地开了裂,让她的动作露出几分笨拙。
壶身微倾,茶水却未能如愿注入杯中。她一愣,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先和她同时握住了壶柄。萧既不知何时上前,沉默着替她斟了半杯温茶,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边。
体贴得过了头就成了惊吓了。以他们两个的身份,萧既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多谢。”柳未略带讶异地接过。
茶杯小巧,彼此难免触碰。似乎想到了什么,柳未指尖放缓,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擦过,如愿以偿的看到萧既耳根不受控制地爬上一层薄红。
不是吧,这小子来真的?
几日前萧既大闹婚宴的疯话,她本一字未信,加之诸事纷杂,无暇深究。欲令其亡,先令其狂,她只当那是萧既为乱她心神才出的下策,如今看来,也不尽然。难道自己在书房里说得那些话反而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不成?
柳未面上少见地露出几分错综复杂。
萧既却不知她怎么想,更不知自己疯癫之下的告白全然没被目标人物当真,只当她因刺客脱逃而失望,低头道:“他逃进了吴宅,我……”
柳未按下心头匪夷所思的揣测,盘算着怎样找个机会再试探他一下才好,低头抿了口茶压惊,淡淡打断:
“吴德坤矢口否认,并搬出晋王,令你投鼠忌器了?”
见眼前人愕然抬眼,柳未微微一笑:“他惯用的伎俩罢了。也不必细查下去,吴德坤老奸巨猾,既然敢做,自然留好了后路,我们又不曾当场将刺客拿住,他自有办法抵赖。”
萧既有品级有精力,更重要的是现在对她有愧,只需稍加引导,就是和吴德坤打擂台现成的人选,她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见他仍垂头丧气,柳未唇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放下杯子起身。
“当心。”见她身形微晃,萧既立刻贴上来扶住。他的手温热而有力,柳未本就存了试探之心,顺势将大半重量转移到他身上,借着这支撑慢慢站稳。萧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耳根刚褪下去的那抹绯色重新涌上来,似要沿着颈脉一路烧灼下去。
够了够了。柳未心底无声哀叹,面上却仍是一派无知无觉,轻轻推开他,走向洞开的窗扇。
萧既保持动作呆立片刻,忽然瞥见袖口里侧一抹血迹。这个位置很刁钻,只能是方才搀扶时沾染的。他急急看去,柳未背对着他,浅色中衣上已晕开一小片红。
“你的伤——”
柳未刚合上窗,被他吓了一跳,顺着视线偏头瞥见那抹红痕,无奈道:“不妨事,待郡君过来时劳烦她一并处置了便是。”
“这可不是小事,伤口裂了放任不管,极易引发高热!”萧既看着那片仍在扩散的血色急道。
柳未盯了他片刻,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有意逗一逗他,“这可怎么办?伤在背后,萧大人既然看不过眼,下官一人又不便包扎,只好去请内子过来帮忙了。”
萧既一噎,让符池安来?那个妖艳的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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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还顶着知府夫人名分作威作福的男人一进来,这里只怕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他刚要找寻些别的提议,抬头对上柳未狡黠的眼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赌气道:“何必叫他,我来!”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怔住了。
“我常年习武,处理外伤还算熟稔,下手有分寸的。”唯恐柳未拒绝,萧既急忙找补。
“也罢,”柳未神色不明,顿了一会儿,转身倚在桌子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有劳萧大人了,伤口粘在衣服上,需得绞开,药箱和剪子都在那边得矮柜里。”
得了应允,萧既屏着呼息走上前,依言取来工具,避开皮肉将衣服剪开。小心地揭开血痂黏连的衣料,两人皆是一颤。眼前人轻轻嘶了一声,狰狞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裂口处吐着鲜艳的血珠。萧既呼吸一窒,这伤口细看之下,比昨夜仓促一瞥更为惊心。
他用沾了温水的干净布巾轻柔地拭去血迹,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她裸露的肌肤,触感细腻的不可思议,像一块凉玉,与他指腹的粗粝形成鲜明的对比。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点着了一小簇火苗,使他不得不尽全力克制住手上的颤抖,将心神凝在伤口本身。
药膏敷上伤处,激起一阵战栗,他心痛的无以复加,终是忍不住脱口道出今夜本来的来意。
“对不起。”
喉咙里好像卡了一把小刀,剜着他的舌头。柳未没有回应,沉默反而助长了萧既倾诉的欲望,痛苦决堤,那些压抑许久的悔恨倾泻而出。
“对不起,柳未。我都查清了,是他罪有应得。”
柳未安静的听他细数姬原的罪过,待话音落下了许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她不愿就此事多说,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宿州团练使的事,大人打算如何向陛下汇报?”
萧既没料到她突然问及此事,沉吟片刻:“事关晋王,证据不足,若贸然捅破,恐怕打草惊蛇,反而置你于险境,陛下面前只能遮掩过去,再徐徐图之。”
说完,怕她不高兴,又进一步解释道:“陛下此番允我南下重查义父……姬原旧案,实是另有所指。姬原在两浙路多年经营,除了明面上的罪证,还留下一笔巨额灰产,陛下希望我能设法收拢,令其归于国库。”
柳未眸光微动,原来如此。这才是陛下看中他,予他便宜之权的真正根由。查她不过是顺带的,恐怕在陛下眼里,要撬开姬原留下的金银宝库,没有比萧既更合适的钥匙。
“所以,我会竭力达成圣意,届时用这份功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向安定县主施压,换取你的解药。”
萧既语气诚恳,缠好纱布,打上最后一个结。空气里弥漫着金疮药清苦的气息,柳未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那敢问萧大人,打算从何入手呢?”
柳未问得随意,身子向后微倾,似乎困倦至极,想要找寻一个凭依。单薄的脊背几乎要贴上他悬停的掌心,若即若离的触碰比任何直白的言语更具有冲击力,萧既的呼吸开始发烫,心跳也失去控制。
心悦卿兮,恍然不知所以。
16. 荒谬绝伦
萧既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柳未等了半晌,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当他尚无头绪,起身去衣柜里翻了件外衫披上。
窸窣声将萧既拉回现实,抬眼看来:“你要出去?”
见他怔愣,柳未率先向门外走去,“符公子于数算、经济一道颇有造诣,心思也缜密。大人既要查这些,不如随下官去讨教一番,说不定他能看出些关窍。”
那个病秧子看起来弱不禁风,还会这些?萧既心里泛酸,嘴上却不好反驳,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跟上柳未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步入汀兰苑。
外头天色已黑,屋里点着烛火,符池安捧着书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灯下看人更添三分颜色,看上去宛如画中仙子。
“主君来了。”
符池安缓缓抬眼,见是柳未,唇角立刻漾开一抹清浅的笑,却在目光掠过她身后时,真心实意地淡了几分,“哦,萧将军。”
柳未颔首入座,开门见山:“有件事,想请符公子帮忙参详一二。”
“主君但说无妨,池安必定尽力。”
萧既左看右看,只觉得符池安一举一动都带着股刻意招摇的劲儿。他气不忿,放着满屋子的坐具不坐,偏要紧挨着柳未的椅背站着。
符池安欲言又止,待要招呼他坐下,又知他是个浑人,不定要说些什么,只好由着他。看他视线黏着主君,垂眼放下书卷,从旁边小几上取出两只小瓷杯,斟了茶递过去。
茶杯不偏不倚,正好隔开了萧既的视线。
萧既眉头一跳,柳未却似毫无所觉,自然接过茶盏,轻啜一口,随即言归正传:
“陛下圣明,只是姬原落网已久,此类灰产怕也早早落入其他势力手中。旁的不说,晋王就不可能放过,说不得通过什么看似合法的商贸往来洗白,并入某些人的私囊了。晋王在苏州府的手下,似吴德坤之流,正是最佳经手人。”
“主君近日和通判整顿商税,想必也是要动吴记这块最大的挡路石了。”符池安听的专注,沉吟问道。
“正是。”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柳未点头,“只是吴德坤老奸巨猾,账目上的手脚也擦的干净,寻常查账,很难发现破绽。”
“账目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符池安微微一笑,眼中露出几分精光,“再完美的假账,只要贪心不足,总会留下痕迹。或是虚设的商户,或是异常的流水,只要能抓住一个线头,便可抽丝剥茧。”
言谈间,他十分自然地从柳未手中接过那只已见底的空杯,又续上茶水,再次递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顺手而为,体贴入微。
这人是一刻不闲着,变着法儿地献殷勤。萧既在一旁看的心头火起,忍不住冷嗤一声:“还是符公子经验丰富。”
符池安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似的,偏过头无辜道:“池安不过家中略有薄产,自幼耳濡目染,略知皮毛罢了。”
他语气谦逊,可落在萧既耳中,怎么听都像是炫耀。萧既反唇相讥的话到了嘴边,忽而念头一转。
纵他符池安有千般手段,不过空占了夫人名分,方才亲手替柳未换药的可是自己,他何尝有这个殊荣呢?当下得意压过醋意,气也顺了,腰板也挺直了,嘴里也难得的吐出象牙来了,“符公子过谦了。”
符池安虽不知萧既又想到了哪一节,却也看出他那点显而易见的精神胜利,心里暗骂一声。
柳未揉了揉眉心,继续分析:“姬原倒台至今已有数月,留下的产业查封的查封,吞并的吞并,要直接握在手里难如登天。与其追回钱财了事,不如彻底清查苏州府与晋王勾结的官商网络,切断晋王在两浙的钱袋子。
此事繁杂,需得精通商事之人从旁协助。符公子,恐怕要劳你多费心。”
符池安正色应下,沉吟片刻,又道,“其实若要深入探查,或许可以让信得过的人做些营生,有了直接的生意往来,许能有突破,同时也能为府上增添些进项。”
他这话说得有些犹豫,像是怕柳未觉得他逾矩。
柳未倒不这么觉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襄律令虽严禁官员经商,可也不能全面遏止,有势力的官员大都会寻找干人,诡名置产。黄白之物谁能不爱?她出身寒门,俸禄又不高,自然也缺钱的很,原也有这些打算,可还来不及实施,最信任的柳叶就先被符小姐带走了。想到这,她不由幽幽地看了符池安一眼。
符池安先是不解,转念也明白起来,面上一片赧然,连忙出言补救:“倘若主君放心,池安手下也有些心腹能够分忧。抑或者再等一等,他们已联系上了姐姐,想必不日……”
萧既还在这里,符池安不好说得详细,柳未自能领会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权衡。一来柳叶归来还不知要等到何时,眼下这事却见急,二来符池安的能力她看在眼里,他主动提出帮忙,追查的同时还能搞钱,她断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
“此事交给你,我放心。”
“是。”
萧既在一旁听着,他虽然视符池安为情敌,百般看不顺眼,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符池安比自己有用得多。心里那点别扭渐渐被正事压了下去,忍不住插话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是直接查吴记的税账,还是从那些与姬原过往从密的官员查起?
柳未正要回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出事了!”
永嘉郡君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眼圈通红,显而易见是哭过。她一眼看到柳未,也顾不上屋里还有别人,扑过来抓住她的衣袖:
“崔婆婆的儿媳,那个袁氏,被当成杀害亲夫的凶手抓进大牢了她、她就是蕊姐姐!蕊姐姐一定是冤枉的,她怎么可能杀人,柳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
永嘉郡君不知萧既也在此,情急之下脱口一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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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好在她后头圆了回来,萧既只当她那声姐姐指的是严蕊,丝毫不曾多想。
柳未心头微沉,握住她的手,“郡君冷静些,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与我听。”
李通判确说过要当面详禀此案,只是今日天晚,她还未曾得暇派人约见。原本的嫌犯分明是赵二,怎的变成了被掳的袁氏,袁氏竟还又成了严蕊?
永嘉郡君吸着鼻子,勉强将公堂上赵二指认,严蕊承认身份却又否认杀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李通判说证据不足,将两人一同收监候审。可是那崔货郎早已下葬,临县也给不出更多证据,万一李通判查不清……”
柳未的眉头紧紧蹙起。当年永嘉郡君被拐子卖进仙音楼,若不是严蕊照拂回护,恐怕也活不到今日。严蕊对郡君意味着什么,别人不知,她却很清楚。此案蹊跷,背后恐有隐情,交给旁人,她也确实不放心,莫若自己去审。可根据元妙真当时所言推算,这几日正是毒性发作之期,又怕冒险升堂弄巧成拙。
一旁的萧既见她面露难色,久久不语,虽然不明里就,不过也觉得她伤势未愈,不宜连日劳心,便开口道:
“不过是一桩讼案,李通判经验老道,交由他审理便是。你脸色不好,还是多歇息几日,养养身子要紧。”
“此案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她脑中思索着对策,“郡君先别急,你方才说,那赵二指控严蕊,却也无实证?”
永嘉郡君连忙点头。
“既然如此,或许可以从赵二身上打开缺口。找个机灵的以同监或别的由头接近他,套问他案发当日的具体细节,尤其是严蕊求他带走的那部分,崔货郎那八十两银子只怕也大有来头。”
“我去我去!”永嘉郡君立刻道,“我这就去找李通判!”
“不可。”柳未拦住她,“你与严蕊关系匪浅,情绪激动被人察觉,反而坏事。”
“让我的人去。”萧既开口,“归怀盘问人颇有一套,定能撬开赵二的嘴。你就安心休养,等消息便是。”
柳未看向他。萧既敛容正色时,竟透出几分令人心安的沉稳。见郡君亦无异议,她便颔首:“好,那便有劳萧大人。请归怀辛苦一趟,务必问出实情。”
萧既应得干脆,转身便出去安排。永嘉郡君见事情有了转机,道了句要去探监,紧随其后匆匆离去。
转眼间,屋内只剩柳未与符池安二人。
符池安目光落在柳未微蹙的眉间,缓声道:“主君似乎另有烦忧?”
柳未心中暗叹。
萧既的关切是真。经过诸般试探,她再也无法将那情愫简单的归为发疯或算计。
她女扮男装,如履薄冰,所求不过施展抱负,位极人臣。她惯于算计人心,却未曾想萧既这把火竟烧得偏离掌控,灼得她心绪不宁。
她利用他,防备他,可怎么阴差阳错,反倒将他引上了一条歧路,真是荒谬绝伦。
17. 棋局已布
赵二简直要闲出鸟来,蜷在草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墙灰。案子像被贵人老爷们忘了似的,不说放人,也不提审。不声不响的被关了三天,他骂也骂了,闹也闹了,白挨了牢头一顿打,什么消息都没换来。知道没人搭理他,也只好老实了。
他几乎要睡过去,外头铁链哗啦作响,牢门哐当一声,又吞进一个人来。
新来的犯人一身暗花罗直裰,料子透着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脸上还带着股养尊处优的骄纵,对着牢头的背影骂骂咧咧: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小爷家里打点好了,出去第一个收拾你!”
油水还不曾到手,牢头回头啐了一口,不屑和他废话,锁上门就走。
“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公子哥儿余怒未消,对着墙壁愤愤一脚,痛得龇牙咧嘴。大牢里弥着股难闻的气味,他嫌弃地掩住口鼻,环顾一周,目光落在缩在一旁的赵二身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赵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位难友。只见对方鬼鬼祟祟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雪花银,对着外面晃悠的狱卒招手:“这位大哥,劳驾替我弄床干净被褥,再打壶好酒,剩下的都是您老的辛苦钱。”
那狱卒别过脸去,嘴上含糊的嘟囔着,手脚却麻利地接了银子,不多时,竟真的抱来一卷半新的铺盖和一壶酒,甚至还配了一包酱肉。公子哥儿谢过他,拣了块干净的墙角铺好被褥坐下,自顾自地咬了一口酱肉。
肉香混合着酒香勾魂夺魄,赵二在牢里连吃了几天的馊饭冷水,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讪笑着凑上去。
“小哥,您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啊?”
乔装成公子哥儿的归怀睨他一眼,哼了一声:
“别提了,不过是在酒楼听曲儿,遇上了个不开眼的别头子,一言不合动了手。我不过打折他一条腿,谁知道那厮家里也有几分门路,愣是把小爷先送进来了。不过不打紧,”他说着语气一转,又得意起来,“我爹已去托人说项了,最多三五日,准保出得去。”
他吹得天花乱坠,一副手眼通天的纨绔模样。
赵二闻言,脸上艳羡之色更浓,“还是公子您厉害,进了这等地方也能过得舒坦。”
归怀故作豪爽:“嗐,这不算什么,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和银子。我看老兄也是个实在人,相逢即是有缘,来,一起喝点!”
他吃的喷香,赵二早被勾起了胃里馋虫,见他递过酒壶,更是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几口浊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归怀便与他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面吹嘘自己在外经商时见识过的泼天富贵,一面痛骂官府里的人有眼无珠,不识抬举。
如此喝过几轮,赵二已彻底放松,真个把归怀当成见多识广、仗义疏财的巨富公子,恨不能掏心掏肺的求他提携,两眼放光,叹息不已:“公子您真正是号人物,不像我,一个跑江湖卖苦力的,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倒了霉沾上这桩破事,怕是更难出去了。”
归怀见他上钩,顺着他的话问道:“瞧你也不像穷凶极恶的,能犯什么事?”
“说起来都怪我那死鬼堂哥!”赵二酒意上头,加上这几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正憋闷的慌,话匣子一开就甭想收住。“他自个儿没了命不打紧,倒把我牵连了进来,我是冤枉的啊!”
“堂哥?”归怀故作好奇,“怎么回事?我认识几个有门路的朋友,老兄仔细说说,要是真有冤屈,等我出去了没准还能帮你说道说道。”
“公子,您真是个好人!”
赵二像是打了一针鸡血,“我堂哥崔大是个货郎,我们两个有时也一起搭伙做点小买卖。他虽然没啥大本事,但胜在人老实。可谁知道上一趟出门走了什么狗屎运,回来就娶了个漂亮媳妇!”
“这难道不是好事?”归怀笑道。
“好个屁!”赵二忿忿不平,“这样的艳福他也消受得起?”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归怀,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往外喷:“公子,您久居苏州府,可知道城里有一位张员外?家财万贯,顶有钱的那位!他去我们那里时我替他办过事,进过他的书房。那书房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那眉眼,那身段,真真的就是我那新堂嫂!”
归怀配合地露出惊讶:“还有这等巧事?”
“可不是嘛。”赵二见他感兴趣,说得更加起劲,“当时我就留了心,拐弯抹角地一问,您猜怎么着?张员外唉声叹气,说画上这美人原是他相中了,要花五百两银子娶回来做妾的,八十两定金都给了她老爹,谁承想姑娘本人不愿意,竟连夜跑了,白白让他惦记了许久。”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一听就赶紧就去找堂哥,只要把嫂子给张员外送去,五百两银子,我们兄弟二一添作五,一人二百五,够快活多少年了!”
赵二眼睛都红了,不知是因醉意还是贪念。
“崔货郎答应了?”归怀问。
赵二狠狠呸了一口,“他说什么岂能卖妻求荣,将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轰出去了。这世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的傻子,五百两银子不要,守着个女人能当饭吃?还不是个假清高的穷酸货!
他定是嫌和我分钱亏了,想自己独吞,不然死的那天做甚么正好有八十两呢?肯定是张员外给他的定金!结果不知怎么的黑吃黑,反倒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了。现在好了,官府和婶娘是赖上我了!”
赵二喝得酩酊大醉,拉着归怀的袖子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净是骂崔货郎伪君子,羡慕归怀有门路。归怀心中嫌恶,面上却不动声色,暗暗将一应细节记下,以备回头细禀。
卧房里,符池安和柳未凑在一处。
“主君请看,这是吴记近年大宗的货品往来。单看明面上,账目清晰,税目也并无太大疏漏,吴德坤的确是个老手。
可似这等贵价货,吴记购入时总能压在抄底价,又精准地在市价腾跃到最高时抛售。一进一出,利润高得惊人,远超寻常商贸。”
柳未接过符池安新誊出来的簿子,凝神略翻了一翻,眉头便微蹙起来,“单凭吴记一家,未必有如此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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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他与源头供货的官牙、乃至掌控漕运关卡的吏员皆有勾结,方能垄断货源、压低进价,并确保自己的货船畅通无阻,在最佳时机投入市场。这其中涉及的利益输送见不得光,绝不会记在明账上。”
符池安点头肯定,就着她的手翻到另一页。
“主君明察。还有这几家商号,名不见经传,却总能从吴记手中拿到紧俏货物,转手获利。我让底下人去查探过,这些商号的铺面形同虚设,极有可能就是吴德坤用来洗钱的空壳子。”
池安已安排了一名心腹掌柜,在前街接手了一间现成的绸缎庄,易名开张。同时放出口风,称东家有特殊门路,弄得到南洋商队带回的稀有宝石和香料。吴记底下虽有几家也做舶来生意,却终究不是核心,对我们的戒心不会太高,一来二去,容易搭的上线。”
柳未眼中掠过一丝激赏,“吴德坤虽贪,却也谨慎,寻常利益未必能打动他,需得投其所好,又让他觉得风险可控,方能引他入彀。此物利厚,豪绅显贵大都喜爱,吴德坤想必乐于染指。”
“正是。”符池安抚掌微笑,“待他上钩,无论是威逼利诱或是要求合作,只要资金货物一动,便能顺藤摸瓜,揪出实证。”
“不过也需提防他派人硬抢。”柳未一针见血,“那掌柜的可周全能扛事?货源可稳?沿途的护卫也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主君放心,人手齐备,掌柜机警,沿途护卫亦已安排妥当。至于货源,”符池安略一沉吟,“说来也巧。池安家中虽有些门路,但南洋珍玩并非所长。正筹措时,偶然想起金陵杜氏正是做海外生意的巨贾,航线通达,货品精良。池安便派人以寻常商贾身份,通过中间人,设法搭上了杜家的桥。他们只认银子,不问出处,货源可谓稳定可靠。”
柳未拿着账簿的手微微一顿。金陵杜氏,那不是萧既的继父家?
真是越想避开,越是牵扯更深。她昨日尚在心底盘算待此事了结后如何远着些萧既,转眼间自己布下的局,竟又与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有可能,她真想让符池安立刻换一条线。可杜家是有名的海商巨擘,信誉极佳,此举无论如何都无可指摘。为了扳倒吴德坤,为了计划顺利,她万万没有理由反对。
她垂眼思索片刻,方道:“既然如此,不如再添一重保障。吴德坤来时,第一批货照常出,以安他的心,等到第二批货时,便故意延误些,只推脱漕关受阻。若吴德坤果真与漕吏有染,必会主动出手解难。届时,是谁在替他开路,便一目了然。”
符池安眼睛一亮:“主君此计甚妙,既能抓其把柄,又试探了他的关系网,一举两得。”
“此事由你全权操办,府衙方面,如需出具文书或配合查验,随时来报我。”
“是。”符池安行了礼退下,房门轻声合拢。
柳未独自坐在灯下,若有所思,下意识地抚上心口。
距离三月之期已过了两日,元妙真所下之毒,为何仍无半分发作的迹象?
棋局已布,她可绝不能倒在落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