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宿敌奉命延嗣后》 1、对峙 承平十一年。 白露。 适逢皇太后年至古稀的高寿寿诞,为彰孝心,皇帝命礼部、工部、内侍省三部联结,重新修葺、扩建行宫,并更名为万颐园。 专为太后寿诞改建的行宫,提前一年便为秋季时节造了盛景,广种了太后青睐的枫树与菊花。 秋意浓深,枫染菊硕。 连绵如火烧云一般的红枫林下,一众随贺寿官员同至行宫的家眷小辈聚集玩乐。 此处西有楼台,南有活泉,设凉亭憩廊。 引路的宫婢将人带至此处歇憩,高坐居心台的太后,站在露台前,一垂眼,便能见着一群青年才俊和妙龄女郎。 心情美矣。 素知太后爱热闹,爱美人,凡受邀在列的官员和其子女,都隆重妆扮。 枫林下,华服美裳缭乱。 衣香鬓影,女眷们手持香扇拨摇,如蹁跹蝶群。 远远一列前来送瓜果的宫婢,在十几步远外,便听公子姑娘们争议着什么。 众人围着一方四季花鸟四方瓶,品评其插花,与瓷瓶上的浮雕瓷釉绘图。 这花瓶造型方正庄重、釉色青绿沉稳、釉图精细优美。 其中错落纤插着花枝茂叶,独独一尊花瓶,置于摆在野地的矮几上,集天地草木与人文雅艺为一体,雅致得巧妙。 花瓶只此一只,看着不像是御造。 能在今日拿出来摆在这人员聚集处,此物地位不同寻常。 即便不是太后的藏物,也是哪位贵人献上的珍品。 引得众人争议的源头,便是有人注意到这花瓶,夸赞其图画与釉彩如何精细。 一名圆脸姑娘问身边人。 “郭五姐姐,你看这巧技,像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这样只此一只的花瓶,能自民间流入宫中,依据其造型图画与釉彩的精细程度上看,不外乎四大瓷窑那几位有名远扬的匠人。 宣朝盛世,从宫廷到民间,重文重艺,推崇名家名作,研究琴棋书画是寻常,也有瓷器、绣品、玉雕等等。 尤其家学渊源者,对手工艺品颇有研究。 圆脸姑娘问的话没人能答出来,有人道:“你等着,我给你叫个能认出来的。” 说着,她朝树下一名身穿鹅黄短褙子配墨绿齐腰交窬裙,刚过及笄年的女子招呼一声。 “阿姒,快来看看这个。” 众人齐齐朝被呼唤的女子望去,见她身姿娉婷利落,高挑秀丽,穿一身浓浓绿的衣裳,隆重张扬。 在一群爱鲜亮爱清淡的年轻姑娘中间,恍惚一眼,是最浓重的一笔。 听人叫她,她挑眉回首,竟是一副极为艳丽的容颜。 高挑的鼻梁,生出一抹如雪巅冷峻的转折。 肌肤莹润生辉,眉眼昳艳,眼皮一掀一抬,竟让人不敢直视。 被唤作阿姒的女子,不笑时冷傲骄矜,面上染了笑意之后,明艳大方。 小小年纪,气度已不凡。 “我看看。” 她轻巧地吐出三个字,嗓音清脆,态度利落,落落大方地在四面八方的视线汇集中,行至矮几前。 在一众全是贵女并宫人的人群中成为视线中心,此女走路不缓不急,不提裙摆,未乱肢体,只这份心性,便让人印象深刻。 有不认识她的,心生好奇,便问身边人。 “这是哪家的女眷?” 认识的人答:“工部虞门司侍郎姜绥安之女姜姒。” 不过一位四品官员。 那问话的人眼底霎时浮过一抹轻视。 “怪道不认识呢。” 自幼生长在京中的高门子女,各式宴饮花会中常聚集碰面,即使不认识多少也会有几分熟脸。 问话之人见姜姒容色不俗,却脸生,以为她并非京中人士,而是哪一方王侯或总督之女。 那问话的姑娘是贵妃的甥女,因姨母受宠,常出入皇亲国戚宴请的场合,少见小官之女。因为看姜姒气度不凡,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便先入为主了。 实际,姜姒出身不算高却也不低,家中几位长辈入仕为官,算不得满门显贵,也称得上世代簪缨。 只是和这些出身王侯士族,高官勋贵之家的姑娘相比,顿时就被衬了下去。 那问话女子高扬了下巴。 容貌与气度比不过,身份上能胜一筹,也让人满足了。 姜姒不知道这些。 她站在矮几前,望着那插着花木的四方花瓶看了又看,思忖过后,徐徐道来。 “这箭竹竹节处时有间隙,前后釉色深浅变化有致,看起来像是汝窑王皖之的落笔习惯。我祖母有一套出自他之手的茶杯,所绘箭竹也是如此落笔。” 众人听后纷纷点了点头,信了她所说。 让人品鉴字画不难,画作能从构图、落笔、内容、着墨等等许多方面去评。 可品鉴瓷器没有那么多的依凭,只能靠大量的经验与细致入微的观察。 那主动唤姜姒过来的人,便是知道她家中祖母、叔父都喜欢收集瓷器。 姜家收集着四大窑各色样式的瓷器,姜姒从小跟着长辈耳濡目染,她便想着,姜姒说不定能看出些关联。 这不,果真辨认了出来。 那圆脸姑娘夸赞一句:“阿姒姐姐好阅历,好眼力。” 一道不赞同的声音传来。 “我看不像。这一面画的菊,形态饱满篡如绣球,可我记得那王皖之只画形如龙爪、细如钩针的瘦菊,何曾见过这样形态的菊花?但我记不清了,要叫云朔哥哥来问一问。” 这位说话的女子姜姒熟悉,她是文寿伯府的二姑娘,名唤柳蔚宁。 与她口中的“云朔哥哥”沾着一些亲,两人算是表兄妹。 姜姒听她提及那云朔哥哥,眉心微微向下,面色有不易察觉的冷却。 虽说柳蔚宁与她素来不合,常常在各种事上与她较劲,可姜姒只当她心思闲、心眼多。 到底只是小姑娘罢了,不惹大事,并不讨厌。 可她口中的那少年,姜姒是真正不待见的。 没多久,因为柳蔚宁早就将人请了过来,一群仪容不凡的年轻公子从池边款款走来。 为首的人,正是骠骑大将军谢珺的长孙谢云朔。 他虽未及弱冠,却早在十四岁便随父出征,去锦服、入沙场,随军征战,立战功、获擢封,做校尉,领兵百人,奇袭外贼。 四年间两次征战,如今自己挣出八品副尉,被戏称谢小将军。 在一群尚处于招猫逗狗、苦读诗书的同龄人之间,他年纪轻轻已有战功官身,出类拔萃。 抛却出身、品级,只看他身长八尺,面如朗星,也少有人能及。 据传,其祖母有鲜卑血统,因此他眉骨深深,颌线凌厉,长相与汉人有几分不同。 自幼习武骑射,昂藏横练,如一柄开了刃的刀锋,是天生做武将的料。 远远见着他们走近,姜姒的笑容不自觉地收敛得越来越淡。 原因无它,她与这位谢小将军自幼不合,颇有渊源。 姜姒三岁时,二人在坊市争抢木马,因一同看上,谁也不让着谁。 谢云朔被她挤到石阶边,还撞伤了腿。 姜姒六岁时,二人同入谭府族学,背书时姜姒一时忘了,不过耽搁了稍许,想起来正要继续背,谢云朔一时嘴快,抢着答了。 夫子夸了他,又训斥了她,罚她抄写一段百字文二十遍,姜姒终生难忘。 姜姒九岁时,谢云朔与其堂兄姜子熙球场斗技起了摩擦,二人各执一词。 做评判的恰恰是姜姒母家娘舅,没看到情况,姜姒偏袒堂兄,不认谢云朔的球,以至于谢云朔输一筹。 就此,二人之间结下解不开的梁子,嫌隙颇多,愈来愈深。 或许命里八字不合、处处相克,虽然没什么大事,却是小事不断。 不痛不痒,但难以消解。 没想到今日这品评瓷器,也能让柳蔚宁把他给叫来。 他一介武夫,能懂这些? 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谢云朔见着姜姒,也没几分笑模样。 他自幼天之骄子,能文能武,处处占着头名,偏生为数不多的落败,都和眼前这艳如孔雀的女子有关。 不提黄口小儿时不懂事的那些过往,她那堂兄姜子熙离马打球、中球踩线,处处脱了规则。 可没人看见,也没到犯规严重的程度,害得谢云朔吃下好一通闷亏,难以释怀。 后来与姜子熙打马球,他也极少占到上风,那些姓姜的人,仿佛是天生克制他的一家冤孽。 不论在何处,回回见着姜姒,也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两人逐渐相看两厌。 听柳蔚宁托人来说,请他来辨认一尊四方瓷器,谢云朔便来了。 因为他一母同胞的二弟喜欢极了这些,他跟着看了不少四大名窑的瓷器,也略知一二。 今日谢二没来,若问他,也是使得的。 他看过那四方瓷器后,徐徐品评。 “这‘十丈垂帘’的花瓣细如发丝,均匀有致,属工笔技法。应当是定窑林成章所作。” 他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这话说出口后,在场诸人窃窃私语。 众人的视线不断来回在姜姒与他身上交替,状况微妙。 谢云朔预感不妙,以他十几年来与姜姒因为各式缘由过招摩擦的经历来看,不过品评一尊瓷器,竟又与她对垒而立。 但这次谢云朔心间毫无盘桓,因为他知道,他是对的。 然而,巧的是,姜姒也是这么认为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敲打 预感不妙,谢云朔问:“蔚宁表妹,是何情况?” 柳蔚宁听谢云朔所说与姜姒给的推断不同,面上那自傲的笑容迟迟不减。 她语气娇然,话里有话。 “姜家大姑娘说这是汝窑王皖之之作,我看不对,可我说不出。想着还是表哥慧眼识珠,会看得更准一些。” 谢云朔颜色莫测,心说又是如此。 不知这样情况发生几回了。 若为着什么事探讨争议,姜姒和他总是各执一词。 往往在他觉得分不出高低胜败时,她总能从各式令人意想不到之处胜他一筹,做那赢家。 此事让京中隐隐是贵公子之首,雄心勃勃不甘示弱的谢云朔,骨鲠在喉。 从前柳蔚宁曾说过,他和姜姒八字相冲。 谢云朔原本不信这些,但经历多了,容不得他不相信。 此时此刻,经历了无数次敌对失败,谢云朔觉得,哪里是什么“相克”,纯粹是姜姒单方面地克他。 他处处高人一等,胜人一筹,偏生因为她,吃过无数次亏。 谢云朔见到姜姒这张面容,都有些条件反射地心梗。 今日,两人对这一只四方瓶各有评判,同样是谁也服不了谁。 正僵持着,无人能确定到底是谁对谁错,忽然有一列女官带着宫婢而来。 为首之人,看宫装、梳发与身佩首饰,便知是宫中有品级的掌事女官。 为首之人有品级,无需向众位少年人行礼,只俯首说:“太后娘娘见诸位品评花瓶颇有兴趣,令我来请小谢将军与诸位姑娘前去一叙。” 闻言,聚集在此处的一众公子和女郎都有须臾的紧张。 她们只不过随口一说,竟引得了太后老人家的兴趣? 众人看向姜姒和谢云朔,他们二人所说还未分出真假对错,去了太后面前,也不知谁是那识珠慧眼。 姜姒和谢云朔碰撞一眼后,更是双双眼风向天。 若是与除对方以外的任何一人有分歧,或许还会心想是自己有疏漏、有片面。 可偏偏对方是“老熟人”,那自然都觉得是自己对了。 即使自己错了,也决不能低头认输。 更何况姜姒所说,是她见过好几次的釉图,不会有错。 谢云朔也确信自己并未记错。 因此,他们二人都不见犹豫,目视前方,仪态从容。 等待真相大白,自己的判断被认可,而宿敌惜败,低自己一等的时刻。 一众人等跟着女官走向居心台,那里设了酒席歌舞,能容纳几百人同坐。 一路上,各自都与自己相熟的人走在一处。 姜姒身边是自己的朋友,萧蔷月替友愤慨:“是你说的肯定对,那柳蔚宁非要拆你的台,才又找了个由头吧?” 姜姒只简单说了两个字“做梦”,让她几位好友纷纷笑了起来。 人群中也有好奇这状况,窃窃私语的。 起初不认识姜姒的,那位贵妃甥女徐红菡,又问身边人。 “谢云朔看起来和那姜姑娘,怎么好似有旧故一般?” 她这么问,身旁人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她猜得没错,若两人素不相识,只会礼节客气。 可这两个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见了对方连笑模样都没有了。 可不是有旧故吗? 那答话姑娘压低声音说:“这两位旧怨颇多,说是仇人也不为过了。” 徐红菡听了,紧绷的眉头舒展,神情重归安然,好像虚惊一场, 她嗤笑了一声:“我说呢?难怪谢小将军看了她好几眼,但是笑都不笑一下。” 姜姒和谢云朔的纠葛,其实闹得并不大。 只不过京中这些公子姑娘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走得近,相识者众多,许多事都瞒不住。 原本以姜姒的出身和交际,与谢云朔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识。 就像徐红菡与谢云朔也不熟一样,很难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可两人偏偏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意外与巧合,凑在一处,又闹得不愉快。 次数多了,身边的人也就印象深刻了。 谢云朔容貌出众,又能独当一面,未来前途无量,是京中不少适婚姑娘青睐的议亲对象。 为此人生大事,使得适婚的姑娘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可是独独姜姒,有如此容貌,却不受任何人忌惮。 因为人人都知道,即使京中无人,天下无人,谢云朔和姜姒也不会结亲。 再者,据传言,谢家有意给谢云朔聘取一位书香门第之女。 与谢家来往友善的,如太傅温大人、御史江大人、吏部尚书魏大人,都是一等一的实权高官。 这些高门大户若与谢家结亲,再加上谢家的兵权,称为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不过,到底婚事还没定下来,也从未有过换庚帖的情况,只是众家儿女都到了适龄的年龄,紧盯着这回事的人都不少。 今日在场的,无论是家中长辈看中,还是小辈自己青眼有加,看向谢云朔的目光不在少数。 若这场合是寻常的灯会花会,各家夫人没准儿会寻机会巧意提及。 可今日是太后寿诞,来赴宴者,奉承作陪,无人敢分心其它。 可是太后和皇帝见着近臣皇亲,在这样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的氛围里,也会提及家中小辈的婚事为话引,以示亲昵和看重。 能近身陪伴太后,坐在这居心台花厅里的,都是诸侯将相、文武大员。 谢云朔的父亲谢行修、祖父谢珺,谢家两位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在一群小辈被领到太后面前之前,正在同皇帝说话。 此朝,谢家有三位武将,为宣朝平定边疆战乱竭智尽忠。 宣朝四海升平、疆域稳定,皇帝赵霈继任为帝以来十年盛世无战乱,谢家人功不可没。 可在皇帝一副笑模样,问起谢父谢云朔的婚事时,坐在另一侧,原本有意与谢家结亲的太傅温大人,与其夫人对视一眼,心生不妙。 国家盛世,皇帝仁慈宽正,可是君无弱虎,皇帝这一声发问,让温太傅慌了神。 因为,皇帝应当知道这两家有意结亲。 谢家长子谢云朔,弱冠成年,正是娶妻成家立业的年纪。 温太傅膝下长孙女,也即将及笄。 天时、地利、人和,门当户对,武将与文臣结亲,双双家族受益,秦晋之好,互惠互利。 温太傅若将长孙女嫁入谢家,这亲事珠联璧合,谢家满意、温家满意,可皇帝未必满意。 他明知此事,却当众询问,看似是对谢家的亲厚,对谢云朔的看重,实则是在敲打。 可是此前,皇帝待谢家满门向来是爱众、信任,松手放权,谢家也忠心耿耿。 如此融洽的君臣关系,只有两百年前的吕帝与曹将能肩比。 温太傅原先有过犹豫,却因为皇帝仁慈,最终,私心还是想前进一步,发扬宗族。 他早该想到,再仁厚的君主,也有忌惮和私心。 温太傅低下头,即刻便改了主意,要另寻高门嫁女。 另一边,谢父也读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勉勉强强笑着答:“回圣上,尚未思虑此事。云朔他心性未定,也未考取功名,待他沉稳后再慢慢来。” 皇帝品着茶,慢悠悠说:“孩儿不急,我们这些做人父的,才更要为其做主。” 赵霈向来如此,与亲厚近臣说话,每每温和,亲切,是千古难寻的仁君。 今日坐在下首的这些官员,有揣摩到圣意者,都心有余悸,也只是笑着,无人随意插话。 随后,外出去寻人的女官返回通传。 端坐正中央上首的太后,那一副笑容浅淡,不达眼底的表情,忽而焕发了神采。 “让他们都进来。” 此事的缘由,是不久前太后的亲外孙女平阳郡主,站在楼台旁,看到枫林下有人聚集争论,便将此事告诉太后。 太后心生好奇,才让人去请了人。 将人带进来后,太后便命人讲述众人争议的来龙去脉,特地点名让谢云朔来讲。 谢家不是勋贵,也非外戚,却得皇帝与太后如此亲和,其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一群人中太后独独对其抬爱,人人都知道,是因为快要入冬了。 每年入冬,因物资匮乏,极北突厥进犯频繁,需要大将军谢珺前去亲自坐镇,平定边疆民心。 谢珺年逾花甲,派人远征即将在即,自然要多给恩惠。 不止恩惠,也有荣宠。 谢云朔行礼过后,端端正正地同太后讲明缘由。 听闻他们所议论的,是那一尊从前由齐嫔献上的四方瓶,太后的笑容深深。 齐嫔是如今宫中皇帝身边盛宠的妃子。 她进献的这一尊花瓶,用了最难的浮雕技法,又绘有精致釉彩图画,颇得太后心意。 宫人揣摩太后心思,特地将其摆了出来赏玩,用以暗暗给齐嫔长脸面,让众人都看到。 再听了谢云朔和姜姒的品评推测,太后当即放出笑声。 随即,满堂陪坐的高官命妇也都笑了起来。 太后慵懒地坐着,把玩手中佛珠。 “你二人,一个猜王皖之,一个猜林成章,谁更有把握能猜对?” 看太后的态度,这尊花瓶显然颇有来头。 谢云朔倒还好,初次面见太后的姜姒顿时有疑惑。 她隐约察觉到,这事应当不简单。 更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谢云朔答得谨慎:“微臣愚钝,不知对错。” 他说这么谦虚,但姜姒知道,以他的脾气他心里肯定觉得他对,她错。 这下,轮到姜姒答话了。 一时间,在场诸多身份尊贵的人,大半的视线都朝她投过来。 她该怎么答话,是个格外考验人的难题。 谢云朔也在等她的答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暗示 姜姒从前没有面圣的机会。 这一回,因为是太后的高寿,皇帝广开恩典,命五品大员之上的每一位京官携家眷参加。 也没想到,她们品评花瓶的事,竟然传到了太后耳朵里,把她们这些小辈都叫了过来。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有皇帝与太后,压力与平时在外抛头露面大不同。 姜姒性格不拘小节,心直口快、热心快肠,为人直来直去的,又有些骄矜自傲。 在外可以随性而动,当着皇室的面,她知道收敛一二。 因此,她只是站得正正的,学着别人的模样行了礼,略低着头,垂着眼回话。 座位偏靠后方的姜家父母和认识姜姒的长辈,都不禁紧了紧一颗心。 他们担心以姜姒争强好胜不服输的脾气,在御前说错什么话,惹祸上身。 尤其今天,和她起争执的竟然又是小谢将军,更让人捏把汗。 这谢云朔,及其父兄、祖父,都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也是太后宠信的小辈。 在宫外寻常的场合,两人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机缘巧合地起摩擦也就罢了。 若在这御前争起来,不但影响颇多,更耽误姜姒的名声,和姜家上下,影响深远。 看看,就连谢云朔都收敛了脾气,装作不知道。 姜姒的父亲姜绥安,沉吸了口气,指节攥紧暗部的衣袍袖口,精神紧绷。 母亲冯清祉轻声安抚:“莫慌,咱们阿姒聪明着呢。” 虽这么说,她其实也担忧得于心不安。 即使知女莫若母,此情此景,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法尽然安心。 众人都等着,好奇姜姒的回答,尤其是知情者。 谢云朔站在前侧,身姿端正笔直,略低着头。 垂睑之下,他双眸的视线有少许的分散,因为分了些神去注意着姜姒所在的方向。 他倒要听听,一个素来掐尖好强不服输的女子,当着圣上与太后的面,会是怎样的一副面貌。 若她和之前一样,认她是对的,不承认他的说法,谢云朔倒要称她一句豪杰。 霎时,他想到了一身刺的豪猪。 那动物长得有些丑,可是却符合谢云朔对姜姒的印象。 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像她这般骄矜、野蛮。 倒不是耍赖,纯粹是心肠硬,不服软,得理不饶人。 原本以为她只是跟他有仇才不合,可去年有一次,谢云朔亲眼见到她与齐国公府小公子齐迦琅,不知道因为什么吵架。 好一通牙尖嘴利。 他便知道了,这人生性如此。 谢云朔对此敬谢不敏,所以,当母亲问他,有意娶什么样的女子做正妻时,他莫名地有了想法。 他同母亲说,要娶一位通情达理、温婉心善的女子。 与他走得近的人都知道,他从没对哪一位女子有过男女之意,是姜姒,凭一己之力帮他找到了方向。 短短几息之间,这富丽堂皇的花厅中,各有各的心事。 而姜姒,因为太后专程派人把她们叫到跟前的举动,推测出花瓶的不简单。 她既没有斩钉截铁说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也没有因为太后的盘问而不自信。 更不会像谢云朔那样,因为什么谨言慎行,就装模作样逃避问题。 不是都说,小谢将军潇洒不羁桀骜不驯,到了圣上面前,还不是装模作样。 姜姒仍然坚持自我,不过只是有选择性地坚持了自己的答案。 “回太后,民女所评为花瓶单独的一方,上面所绘竹林的釉彩图案,其画法的确与民女家中汝窑王皖之的竹林釉图茶杯有相同的笔法和着墨。其余三面就不知了。” 她坦率的回话,让听了的人好些都笑了。 不过姜姒这答法倒是没什么问题,实事求是,不卑不亢。 她觉得自己的眼力没错,只承认自己辨认的那一方。 而谢云朔所品评的,是另一面画着菊花的图案。 恰巧,两人辨认的单面绘图竹和菊,是两面对立的图案。 一个占着前,一个占着后。 太后听了她的话,面上有了笑意,还跟身边的皇帝皇后说:“这小姑娘,真是好眼力,竟能认出来这画的来历。” 说罢,她看向皇帝身后侧方坐的一名妃嫔,“齐嫔,这四方瓶是你献的,你来给大家说说这四方瓶的来历。” 不知情的一干人等愣神,暗想,难道是谢云朔猜错了,姜姒猜对了? 可又为什么要让献上这四方瓶的齐嫔讲解。 随后,从皇帝斜后方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宫妃。 她盈盈笑道:“小谢将军与这位姜姑娘眼力不俗。其实这一尊四方瓶,并非一人所作。是由南北两大瓷窑,最善釉彩的工匠合力而作。当年二人恰巧同处中州,各作两面釉彩,因此,这四方瓶全天下仅一只。” 齐嫔说完,真相大白。 原来谢云朔没猜错,姜姒也没说错。 如此巧合之事,引得堂上众人笑议纷纷。 许多不认识姜姒的,不知道谢云朔与姜姒之间有过渊源的,便觉得这机缘巧合颇有意思。 一派热络之中,皇帝开口,全场很快安静下来。 只听皇帝笑说:“若不是那两位匠人恰巧聚集在一处,普天之下还没有这样一个瓷器有两个来历的。这是姜爱卿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如此独清独醒,真是难得。” 姜父姜绥安站起身来行礼,答:“谢陛下夸赞,正是吾女。” 既然皇帝特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了,那就坦然地应下来,如果说些自谦的话,反倒不合适。 一时间,诸位高官表情各异。 让旁人听来,只当皇帝宅心仁厚,即使一个普通官员家的女儿也不吝夸赞。 可是让其中几位存了心事的听起来,却是意味深长,话里有话。 尤其是大将军谢行修,皇帝说的上一句话,问的还是谢云朔的婚事,下一句特地夸赞姜家女。 帝王之心幽深莫测,如果没有谢家请旨,或是明确有意与谁家结亲,依照皇帝的性格,不会突兀赐婚不顾谢家人的意愿。 因为他并不是手腕强硬雷厉风行的帝王,他行事稳妥,举措怀柔,话说成这样,已算提示得明显了。 姜家女出身不高不低,性子率真,人又生得美貌,对于既看重谢家又忌惮谢家的皇帝来说,这样的女子,是他最希望谢家长孙谢云朔求娶的。 就算谢家装作并未参透圣意,没有求娶姜家女,也不能再与温太傅联姻。 所挑选的长媳,也应当是姜家女这样的出身。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谢行修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他是该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 确实不该在谢家如此鼎盛时期,还妄想结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尤其还与文臣结亲,实在不该,以至于惹得皇帝不满,借谢云朔的婚事敲打他们。 之后,不仅是谢云朔娶妻该慎重,谢家的行事也该更低调收敛一些。 谢行修远远忘了自己长子一眼,徐徐深吸一口气,心想,果真是高处不胜寒。 若看不清形势,忘乎所以,便会过刚易折。 不日,恐怕就要被寻出错处,缩紧兵权了。 朝堂与君臣之间的暗流,不知前因后果的年轻小辈并不懂得。 姜姒得的这一声皇帝亲口的夸奖,让下首一干人各有心思。 高兴的、羡慕的、妒忌的。 对于姜姒而言,也是个高兴的事。 她坚持了自己的判断,也没有猜错,在她心里没有输给谁,尤其没有输给谢云朔,便是值得高兴的事。 姜姒面上带着笑,和一群人一起有序地退出去。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谢云朔无意扫过一眼,视线被她那粲然的笑容刺了一下。 恰在此时,不知为何,姜姒也转眼看了过来。 见到他在看她,那笑容倏然收回,别过眼转移视线。 因为姜姒眼睛太大,眉眼太艳丽,转目离去的神态似乎像是翻了一个白眼。 谢云朔胸中一窒,心脏被梗了一下,也利落地转身离去。 他的袍角在空中甩过高高的弧度,像是带着决然,也像藏着对那一抹白眼的气愤。 连柳蔚宁追过来叫他的声音都没听见,头也不回就走了。 柳蔚宁一怔,问身边人:“我表兄这是怎么了?” 她的同伴胡乱猜测:“像你表哥这样出身,又自己能挣功名的,都是心气儿高的。如何容忍猜那花瓶的事没有压过姜姒一头,自然心中有气。” 另一人说:“这些公子哥儿,有哪个愿意输给别人的?我说那姜姒也真是,一丝女子的温婉都没有,往后谁敢娶她?” 柳蔚宁撇了撇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性子虽然不怎么样,可那张脸着实生得好,想娶她的人可不少呢。我听我娘说,齐国公似乎有意为那小公子求娶姜家女。” 两人齐齐惊诧:“什么?不是说那齐小公子还被姜姒当街斥骂过。” 柳蔚宁也不解,摇了摇头道:“那齐小公子是国公老来子,混不吝的纨绔子,估计犯了什么失心疯,专喜欢那牙尖嘴利的女子。就像那猎犬还需棍棒教,寻常方式拿不定他们。国公爷估计也是怕无法无天的小公子娶了别人降不住他。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有人唇角向下轻蔑一笑:“兴许是存了怨气,娶回家慢慢报复也说不准。” 几人的胡乱猜测越来越荒谬,纷纷掩着团扇笑了起来。 她们不知道,这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谶语,最终到底是由了谁来应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被迫 从居心台出来以后,姜姒因为得了皇帝金口玉言的夸奖,受到了不少瞩目。 萧蔷月打趣姜姒:“过了今日,往后去你家登门拜访的人可就多了,到时候啊,姜家的门槛儿可别都被踏破了。” 姜姒右手边,秦知宜微微笑:“不管去多少,我们阿姒都是有自己主意的。” 四个关系最亲最近的闺中密友,聚在树下,有说不完的话。 不远处,一位身穿宝相纹古香缎圆领袍,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掀着衣袍气冲霄汉一般朝她们走过来。 红枫似火,他身穿朱红衣袍犀皮靴,腰挂玉革带,生了一副俊秀样貌、倜傥身段,很是惹眼。 可气度倨傲,看人只以三分眼。 他所到之处,旁人退避三舍,无人对其锋芒。 因为都知道,此人性情急躁,目中无人,也浑然不在意名声。 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这一位就是柳蔚宁她们口中提到的,那齐国公的老来得子,齐国公府的小公子,齐迦琅。 齐父贵为国公,齐母是皇后的亲妹妹,举家身份高贵,他因为是老来子,又得宠。 除了宫中的皇子,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他此人,性情暴躁不好惹,嘴皮子又尖锐,争强好胜。 常常与人吵架打架,少有败绩,令人闻风丧胆。 齐迦琅朝她们走过来,站在十步远外。 “姜姒!”他直呼其名,手中把玩着拇指带的翠玉扳指,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但是那眼神中,却有一种不经意,但是也藏不住的兴奋。 “做什么?”姜姒对他不客气,语气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嫌弃。 一年前,她看不惯他当街欺负一群卖果子讨生活的穷苦少年,臭骂了他一顿,从那以后,这国公府小公子便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 偶尔抢她要买的珠钗,说要买回去给母亲妹妹。 巷口偶遇,国公府的马车故意来挤姜家的马车。 隔三差五出现在她面前找晦气,有时与她吵嘴,得逞了就扬长而去。 不过呢,除了讨嫌点,却没有像对别的人那样凶恶不讲理欺负人,只是讨厌,并没怎么为难她。 也没拿权势欺压人。 看到这位得罪不起的小祖宗来了,姜姒的几个朋友也是一脸如临大敌。 都知道他不好惹,也惹不起,她们什么也没做,他偏偏要主动寻过来。 也不知那一肚子坏水的恶劣心眼又打什么坏主意。 萧蔷月轻声暗讽:“生得这样一副好皮相,偏生是个魔鬼心肠。” 那齐迦琅轻咳一声,状似不在意地问:“听说你刚跟谢云朔争论一个花瓶,还被圣上夸了?” “是又怎样?”姜姒狐疑,他又想捣什么鬼? 这位齐小公子身后跟着几位狐朋狗友,也都是京中出身高贵,又混不吝的二世祖。 有人称他们这一群人为鬼见愁。 齐迦琅好心好意问几句话,姜姒句句刺他,他身边那些公子哥人人憋着一股火气。 但一直都没人说什么。 他们手中折扇重重拍打着,宣泄着心间烦躁,周围的人都慢慢地越离越远,只剩下姜姒她们,和这群没人敢惹的混世魔王留在这一片。 如果仔细去看,能看到齐迦琅的表情也有些细微的变化,鼻头皱了皱,咬着一侧牙忍耐着。 不过他还是没有发火,又问:“你现在多大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姜姒大惑不解,“要是寻仇,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干脆些。” 她逼问,齐迦琅反而扭捏起来,扳指转得越来越快。 好半晌,才磕磕巴巴问出口:“你是不是到要嫁人的年纪了,你要嫁给谁?想嫁个什么样的?” 说完这话,齐迦琅别扭地挪开了视线,眼神游离。 姜姒怔了怔,一个从没想过的可能浮现。 难道说,齐迦琅各种怪异反常的行为,是因为对她有心意? 意识到这一点,姜姒不仅并未安心,反而徒生恐惧。 她总觉得,以齐迦琅的性情,他若想娶她,不是为了把她讨回家做夫人,而是为了日日折磨她。 好报复去年她当街骂他的深仇大恨。 她无意与他这样的人结亲。 因此,不管他是假意还是真情,她索性直言。 “我要嫁什么样的?自然是满腹诗书,斯文有礼的端方君子。” 齐迦琅听后,脸色沉了沉,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气冲冲地走了。 他知道她刚硬,她比他还刚硬。 与她说不通,说了也毫无用处,他直接回府请父亲做主,派媒人去提亲即可。 父亲知道他一双眼睛瞧上了姜家女,本就有替他做主的打算。 他们这番爆竹般响亮的对话,被从枫林背后恰巧路过的谢云朔等人听到。 姜姒所说斯文有礼的读书人,似乎与谢云朔对于娶妻之问的答复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想嫁端方君子,他想娶温柔女郎。 二人的审美倒是一致。 这个念头,如清风拂过树梢叶片引发轻颤一般,在谢云朔脑海里短暂乍现。 他身旁有人笑说:“没想到国公府小公子竟然有意姜姑娘这样泼辣的女子,真是看不出来。” 另一人说:“若柔弱女子嫁入国公府,恐怕会被那齐小公子欺负得暗无天日。也只有刚强不折的,反而能与他有来有回,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谢云朔摇了摇头。 无论姜姒是祸害文弱书生也好,还是和那齐迦琅针锋相对也罢,只要离得远远的,不要来他面前克他就好。 正巧,她心仪的斯文书生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双方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三日后从万颐园离开归家,谢云朔忽闻噩耗。 父亲与母亲已经商议好,要为他求娶姜家女。 彼时,正是他早起问安时,母亲夏容漪让弟弟妹妹都先回了屋,只独独留了他。 谢云朔以为,应当是父母要与他商议什么事,或是功名学问,或是武考,又或是与他商定姻缘之事。 他万万没想到,二位长辈已将他的亲事定下了,告诉他的说法,并非询问。 “不日,就请官媒人去姜宅登门拜访,纳采问名。” 听这话,谢云朔一时有些恍惚。 但他知道,父亲与母亲不会与他说笑,尤其在这样的大事上。 谢云朔蹙眉,有些难以置信,问:“为何?” 谢父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武将,母亲夏容漪也是精明强势德才兼备的高门长女。 二人做下这个决定,同样也难以接受。 原本等温太傅家中长孙女及笄后,两家便能议亲了。 这一门亲事,是他二人,与谢云朔的祖父祖母都满意的。 现在迫于形式收回决断,就算要求娶的人是天仙,谢家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甘愿。 谢云朔见父亲母亲的表情都黯淡凝重,他同样心潮暗涌,伸手攥住一旁茶杯的手紧紧扣着。 谢行修悠悠叹了口气,同他说:“三日前,在居心台上,圣上问了你的婚事,又夸赞了姜家女。为父这三日夜不能寐,为这事思前想后。终是决定,为着谢家满门,你的婚事最好还是让圣上满意是最稳妥。咱们府上不能与门当户对的高门结亲,便是换了人选,也不知圣上是否满意。既然如此,索性求娶圣上觉得合适的人。” 在听父亲讲述这一段话时,谢云朔神情几经变化,最终,他卸了不解的心思,放弃了反对的意愿。 “那便辛苦父亲与母亲操劳张罗了。” 皇命在上,赌上的是谢家的官身前途与未来,若他的婚事不能让皇帝如意,恐怕这硕大根深的树,便要不稳了。 本以为有皇恩浩荡,有实权兵权,手持虎符,谢家荣耀能延续上百年长盛不衰。 却不料,从这简单的两句话里面,便能窥见圣意动荡。 此事越是深想,越让人心情沉重。 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纠结姜家女如何。 即便姜姒是这世上最差的女子,谢家也要举家之力,八抬大轿欢欢喜喜地把她迎回来。 更何况皇帝夸赞得不错,姜姒的确坦荡正直,人品贵重,就是性子刺了点。 尤其最长最尖锐的那根针,正巧扎在谢云朔的身上。 过段时间,一桩稀奇事满京城传开。 太后寿诞过后不久,去姜家登门拜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今日有吴侍郎派来的媒人,明日有肖佐领派来的媒人。 皇帝对姜姒的嘉奖,让她一跃成为京中待嫁女炙手可热的其一。 一众上门提亲的人里面,竟然还有国公府的人。 国公夫人,贵为皇后的亲妹妹,亲自登门拜访以示重视,为自己家中最小的五公子,聘娶姜姒为正妻。 此举让姜家,不论是姜姒还是父母双亲,都受惊不浅。 国公夫人会亲自前来,无外乎想暗暗逼迫,好让姜家答应。 谁都知道,五公子齐迦琅纨绔暴躁,是个坏脾气贵公子,所以国公府以身份压人。 国公夫人亲自出面,为的就是封住姜家的嘴,让人不好拒绝。 在这混乱复杂的时刻,最意料不到的是,大将军府也来了媒人,为长孙谢云朔求娶姜姒。 这事一传出,知道二人恩怨纠葛的人都仿佛听了天方夜谭一般。 即使谢将军与将军夫人想与姜家结亲,可谢云朔是怎么同意的? 原先以为,满京城的人都有可能缔结姻亲,也绝无可能是谢家与姜家。 并且这还是谢府第一次正式为谢云朔的亲事奔走,不会有假。 正当众人觉得姜家不会答应时,姜家居然独独给将军府回了庚帖。 世俗都知道,虽然这只是议亲的第一环节,可一旦双方相互交换了庚帖,除非八字不合,基本都是能成的。 不知情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其中藏着什么缘巧。 其实姜姒也不想答应,姜家更不想答应。 只是,若不答应谢家求娶,也没有更好的,能够避免与国公府结亲的办法。 姜家只是在拿谢家当挡箭牌。 非要从谢云朔和齐迦琅当中选一个,姜姒宁可嫁入谢家,与谢云朔互不搭理,相敬如宾。 也不愿意应对齐迦琅那混不吝的小魔头。 更何况,这一桩亲事又是皇帝亲口示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议亲 谢家的媒人上门纳吉的这一天,姜姒的母亲冯清祉,安排她躲在帷幔的屏风后面,跟着一起看看。 也能见证谢家的礼节,听一听议婚的过程。 二人已过问名,媒人带着姜姒的生辰八字,与谢云朔的八字合婚卜问过了。 时至今日,姜姒对于她即将嫁入谢家的事还有几分恍然不敢置信。 其实原本她若不愿嫁,父亲母亲也都不欲难为她。 可一则,没有与姜姒两情相悦的郎君上门提亲。 二则,在一群上门提亲的人家中,对于男方的家世、人品,都特别满意的。 比来比去,拔得头筹的人仍是谢云朔。 再别说一旁还有国公府虎视眈眈。 那齐小公子性情执拗,万一他真瞧上了姜姒,姜家不早早与人定亲尘埃落定,担心齐国公会因为纵容小公子,进宫去求皇帝赐婚。 姜家这情形,只要国公府求,皇帝必会答应。 因此,思来想去,姜姒最终还是决定同意谢家这门婚事。 抛去她和谢云朔的个人恩怨,论家世、人品、能力、长相,谢云朔确实是京中尚未婚配的公子当中数一数二的龙凤。 姜姒盘算,既然是皇帝示意的亲事,就算谢家满门对她不满,面子情也要过得去。 她嫁去将军府,只要能做好她的少夫人,将来谢云朔立下军功受封将军,给她挣诰命,未来一生顺遂,不愁权贵荣华。 这么想着,在父亲和母亲还没做下决定时,姜姒已自己做了抉择。 姜绥安和冯清祉除了担心她与那小谢将军合不来,婚后不幸福之外,其余方面与她想的也差不离。 所以,世间事不能想当然,有时候时运的安排来了,挡也挡不住。 谁能想到,半个月内,将军府就已经亲自登门来姜家纳吉了。 纳吉又叫议婚,结亲的两家人在一处商讨婚事。 再大致商量聘礼之事,随后纳征送礼,再请期,接下来就要亲迎了。 有些人家的婚事不着急的,走完这六步仪式要一年左右,快一些的三五个月。 姜姒预计,谢家会让这些仪式衔接得快一些。 因为再过一个季,谢云朔的祖父,骠骑大将军谢珺就要挂帅出征了。 届时,说不准谢云朔会一同前去。 所以谢家应当会想在大将军领兵前往边关之前就让姜姒进门。 果不其然,今日纳吉上门的,除了媒人,大将军谢行修、将军夫人夏容漪,并长子谢云朔都在其中。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姜姒无需抛头露面。 她藏在幔帐后的屏风后面,外面的人注意不到,她却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些情况。 从仅两指宽的间隙中看到谢云朔那张脸,时常被人夸赞,硬朗如松石,清隽似弘野一般出众的仪容,在姜姒看来却有些不顺眼。 她总觉得,他那外放的,犹如实质一般的孤傲和高高在上有些刺眼。 自傲、粗野、没耐心。 若按照姜姒的眼光来看,她最满意的,是温太傅家的三公子温敬玉,那样内敛温和、眉目温润的翩翩公子。 与他交谈令人如沐春风,心情愉悦。 如同泡在汤池里,舒服惬意,放松。 然而看着谢云朔,让姜姒感觉自己如同置身风暴火烤,随时都有山洪地荡。 原本姜姒以为,谢家拿他们二人的八字去卜问,大有可能得到的结果是相克。 不是她克谢云朔,就是谢云朔克她。 可能是下吉、中吉,但绝不可能是上吉。 姜家人还曾议论过,若算得的结果不好,谢家还会不会坚持求娶。 可没想到,不知是哪个学艺不精的老道喝混了酒,还是手抖眼花,竟给两人算出一个天作之合的大吉出来。 如此一来,两家都没有什么反悔的理由,将军府只能备了厚礼上门纳吉,求问岳家的要求。 这是姜家人第一次正式与谢云朔一家交谈。 姜绥安与冯清祉端坐厅堂正中,并没有诚惶诚恐,两人都平平淡淡的,带着礼节性的笑。 就像招待寻常客人一般。 这是因为,和其它上门有意求娶的人家相比,谢家人也是同样看不见什么殷切姿态。 大将军谢行修威严依旧,夏容漪更是一副高门主母清高不可攀的风范。 像是来姜家视察的,倒不像是上门纳采。 即使主动说着那些好听话、吉祥话,夸赞姜姒品德,一番说辞滴水不漏,可是能明显看出,他们对这桩婚事并没有期待。 相比起来,国公夫人不知是听齐迦琅说了什么话,眼里有热切,待冯清祉言辞亲热,像是巴不得赶紧迎姜姒进门当儿媳。 有了对比,也就更显得谢家一家人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项不容有失,不容马虎的重任。 看清了对方的态度,姜绥安同冯清祉夫妻二人,自然就像一面镜子。 他们如何对待姜家,姜家就如何做。 不卑不亢,不热络,礼节到位。 言辞客气,挑不出错处也就罢了。 姜姒还记得她母亲之前说过的原话。 “虽是低娶高嫁,既然要结亲,双方便是平等的。若娶我们家女儿,他们谢家没有得益,他也不会肯。所以你记住,腰杆硬气些,进了谢家的门,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少夫人。” 得益于姜父姜母多年来教导姜姒品行心性,她自己性子又直率,所以活得坦坦荡荡,从不委曲求全。 此时将军夫人夏容漪正在说话。 她面上保留着得体微笑,坐得端正笔直,下巴微抬,徐徐说道。 “届时,谢府的纳征礼,除规矩上必备一应吉物之外,聘金六千两白银、金器十件、玉器十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等。姜大人与夫人可还有什么要求?” 夏容漪开诚布公地谈起了将军府要给的聘礼。 这门亲事意义非凡,因此他们给的无论是礼品、聘金还是珍宝,都是数一数二的规格,却还会问姜家父母的意见,也算是有诚意,若不满意,还能再添置。 可是任谁来说,这也是一份丰厚的聘礼。 若换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官之家,恐怕听了她这一番讲述之后,神情都要漏了怯。 那便是会招人暗暗耻笑的。 不过,姜母冯清祉听了那些聘礼之后,面上仍是神情未变。 尽管他们姜家是普通的官宦家庭,姜父的俸禄维持阖院上下的嚼用生计,有盈余却不算多。 有一间铺子,有几十亩田地,养着几家佃户,不算什么大富大贵,在京中不起眼。 预计给女儿准备的嫁妆,远远不及谢家给的这聘礼。 可她并不因此动摇自卑。 代夏容漪说完过罢,冯清祉缓缓点了点头。 “将军府礼仪周全,聘礼丰厚,我与夫君都没有什么异议。” 既不会觉得他们谢家给得多,也不会觉得谢家给得少,这是他们该做的。 姜家也不是那等借机要挟人狮子大开口之辈。 无论是商谈还是对峙,姜父姜母所求,都只是女儿嫁入谢府之后能够过得好。 那么,在议婚时期,只要谢家公道懂礼节,他们不会说什么有损女儿颜面之事,让谢家不满。 当然,更不需要委曲求全,贬低自我,抬高对方。 人有风骨,有姿态,才能得人尊重。 双方父母谈话完毕后,谢家一家人道别离开。 出门后,上马车期间,夏容漪悠悠舒了一口气,手放在谢将军递过来的掌心上,由他亲自牵着上马车。 她同他说:“从前不熟悉,今日议亲,见到这姜大人和其夫人,都还不错。” 谢将军点头道:“都是清醒明事理的人,误打误撞地和他们家结亲,也不是坏事。” 谢云朔没有进马车,而是在外骑马,随行马车左右。 作为未来的新郎君,他今日随行一同上门,礼节周到,该做的都做了。 可是在姜家,姜姒的父亲母亲都没怎么注意他,除了问候外,再没主动提过一句。 与别家的岳父岳母待未来女婿全然不同。 谢云朔心里清楚,因为二人从前旧怨,他不想娶,姜姒更加不想嫁。 她父母待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可是,他娶她是无可奈何,她又为什么同意了嫁入谢家? 这完全在谢云朔的意料之外。 几日前,在他同意求娶姜家女时,曾提前告知过爹娘,给他们一份心理准备。 谢将军和夏容漪也知道,姜家很难同意这门亲事。 结果事情推行得如此顺利,一家人都有些不可思议。 直到马车穿过两条大道,转进皇内城外东二街,御赐的将军府所在处,远远就看见有一行人拦在将军府正门前。 谢云朔轻攥着缰绳骑马走近。 那一只手叉腰,一只手飞快扇着折扇的俊秀公子,眉心深深压低,面色愤懑,仰头死死盯着他。 “谢云朔,为什么你会求娶姜姒?她又为什么会答应?你们不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吗?你别娶她,让给我。” 这如此乖张跋扈之人,除了国公府小公子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几天,齐迦琅忙着四处奔走,准备女子喜欢的东西,竟不知道姜家同意的提亲不是国公府,而是将军府的。 他母亲怕他闹脾气,就先瞒了下来,他今日才知道。 一听说谢家都已经去姜家纳吉了,他立即就寻了过来。 早已习惯了耍横,心之所向一定会使尽各式手段夺来的人,如今他想娶的人就要嫁给别人了,齐迦琅怎能甘心? 若是别人,他还没这么大的气。 可偏偏要娶姜姒的,是谢云朔。 他知道谢云朔不喜欢姜姒,不满意她,他要娶的是知书达理的贤惠女子。 姜姒那么蛮横,既不知书也不达礼。 若嫁给他,是要受委屈的。 他不同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抢人 谢云朔盯着齐迦琅,不语。 随后才想起前几日有人与他提过一嘴,说国公府也去姜家上门纳吉的事。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未曾在意,自然也不曾刻入内心。 只是当时恍惚一念头,以为国公府求娶是另有打算。 如今见这齐迦琅堵在将军府门前,儿戏一般想要抢亲,他才知道不是另有所图。 这位生时煞星降世,讨债一样惹是生非的齐小公子,竟是真心喜欢姜姒。 谢云朔没有什么想法,反而浮出一个怪异念头。 这齐迦琅脾气暴躁,常常招惹是非,姜姒也是个臭脾气,这两人聚在一处,一旦有不合,怕是天都要塌了。 除非齐迦琅品味独特,天生就喜欢动荡刺激,不爱岁月静好。 如此想来,倒也能明白他的心意了。 因为面前堵了些生人,谢云朔的宝驹有些烦躁,前蹄时不时走动踩踏,导致他骑在马上略有起伏。 在齐迦琅看来,便觉得他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挑衅模样,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平时别人多盯着他看两眼,他都要骂人。 向来不受委屈的齐迦琅张口就骂。 “谢云朔,你少自以为是,别以为她选你是看中你。姜姒必定是被迫的。她喜欢斯文温顺的郎君。” 若是旁人被骂,恐怕看在齐迦琅的身份上,不敢与他对立,只能生生受着。 然而谢云朔也不是吃素的。 他又不什么良善之辈,论惹事生非,当年他年纪小不懂事,也当街耍过不少浑。 只是后来渐渐懂得道理,把一身劲和要强的心性都用在了艰苦习武上。 他原本不愿搭理齐迦琅,他非要开口不干净,谢云朔冷笑一声。 “不管姜姒是心甘情愿,还是不甘不愿,总之都与我结了亲。你便是把将军府砸了烧了,把这条街翻个底朝天,她姜姒,往后也是谢夫人。” 两人这一番没有半点礼法规矩,极其上不了台面的对话,听得周围齐家与谢家的奴仆都深深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喘。 在马车里等候的谢行修和夏容漪,都神情莫测。 两人虽是安安静静坐着等着,眼神却透露出几分忧心和不满。 将军府如今权势虽大,资历却不深。 国公府却是自太宗在位时亲封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国公。 小辈之间不懂事,争吵几句,他们这些长一辈的人不好出手干预。 幸好是在将军府门前,没外人听到,他齐小公子不怕丢脸,他们将军府要脸。 若是可以,真想赶紧把这个瘟神轰走。 谢云朔那句话,把齐迦琅气得瞬地满面通红,他不管不顾冲上来,想要把谢云朔扯下马来打他。 可谢云朔骑在高头大马上,那黑马看着并不温顺,他身边小厮怕他受伤,一个个都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和腿。 “少爷!少爷!您悠着些,可别伤着身子。” 他们都知道谢云朔也不是个好惹的,绝不是那等脸皮薄任人欺负的软蛋。 且他又是个武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打起来,养尊处优的齐迦琅肯定打不过,要吃亏。 齐迦琅若伤着哪儿,他们这些随从回府去后,不挨三十道板子下不来。 因此一群人顶着被小少爷拳打脚踢的痛,哪怕忤逆他的意思,也都拿身子拼了命地拦住他。 谢云朔这时转眼不再看他,把他当成空气一般,毫不在意。 兀自下马,步履从容地进了将军府去。 齐迦琅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眼眶泛红直喘粗气。 从没哪一个人让他这么生气过,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叫嚣着想把谢云朔按在地上,狠狠打他的脸。 他以为,告诉谢云朔姜姒选择嫁给他并不是因为对他有意思,会让他介意。 他没想过,谢云朔表现出浑不在意,反而像是一刀砍在了他自己的命脉上。 他想娶的女子,以他的身份和做出的努力都得不到的人,却嫁给了一个对她没有哪怕一分在意的男人。 他不在乎她是否甘愿,这说明对他来说,只需要把她娶进府即可,其它都与他无关。 齐迦琅气得浑身发抖,一群小厮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了。 随后,他魂不守舍地钻进了一家樊楼,喝了个昏天黑地,鼾醉一整日。 因为夏容漪严令禁止下人不许谣传此事,齐迦琅的人也不会把主子丢面子的事宣扬出去,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姜姒留在家中备嫁,更不知道这回事。 她只听母亲说,外出采备她出嫁所需物品时,遇到了国公夫人。 大概不是巧遇,她被国公夫人请去茶楼雅间里,单独说了会儿话,又问了一次姜家的意愿。 冯清祉与姜姒说这事时,姜姒正随着婢女们一起做她的盖头。 姜姒不喜女红,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做这些琐碎的事,因此她只需要自己绣个盖头,再在嫁衣上随意添几针,便算作是她自己做的了。 做这些事时,若旁边没人陪着她说话笑闹,她没多久就要把绣绷子丢到一边了。 所以近日得闲时,冯清祉都会来陪陪她。 给长女备嫁琐事多,已有两天没来了,冯清祉就在她这儿坐了会儿,喝茶吃点心,说起闲话。 “那国公夫人同我说,她那娇纵的小儿子用情至深非你不娶,若我们愿意同意退婚,国公爷会请圣上赐婚,同时聘礼百倾良田、一座山庄,两个昌宁大道的铺面,并承诺绝不让你在国公府受一点委屈。” 姜姒手里的绣绷子顿住,捏着针的手止住了动作,嘴微微张着,讶异问:“当真?” 冯清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国公府为何如此执着,竟宁愿给出这样高额的聘礼。” 久久的惊讶过后,姜姒手腕翻飞,继续在绣绷子上扎着绣花针。 似乎那些百亩良田、庄子都与她无关,全是旁人的事。 冯清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问:“阿姒难道不动摇吗?” 其实国公夫人第一次上门时,冯清祉不但不想同意,反而有些警惕。 可是第二次谈话,国公夫人少了一些算计,多了真诚,甚至有苦苦央求的意味,冯清祉的态度便有些软化了。 按照国公夫人这样的态度,和国公府的诚意,姜姒若嫁过去,说不定比嫁入那将军府,去看夏容漪的脸色要好。 那齐小公子不曾放弃,说明是动了真心的,也比不满这门婚事的谢云朔要好。 姜姒一边垂眸刺着盖头上的“囍”字,一边同冯清祉回话。 “国公府给的聘礼的确丰厚,但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谢家的求亲,哪有反悔的道理?届时姜家蒙羞,遭人耻笑、唾骂,我就算富甲天下,也不能心安。我可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 她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语调轻快,然而却听得她母亲,包括屋子里的婢女奶嬷嬷等人,都有些不忍心。 姜姒这人看似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实际上最重义气,知是非辨善恶。 冯清祉托着茶杯,指尖有些冰凉。 “母亲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不受委屈,不必思虑太多。家事再丑,让别人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京中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没过几年,大家就全忘了。那谢家,我看将军和将军夫人,还有那谢云朔,都不是好相与的,恐怕是个火坑。往后你成婚后的日子若不好过,我这做娘的,可怎么是好?” 说着说着,冯清祉的眼眶有些红,她生生忍着,致使语气有些哽咽:“你就是娘心窝子上的一块肉,你若不好了,为娘……” 她话音再度哽咽,几欲落泪。 姜姒忙放下绣绷子,坐到冯清祉身旁,挽住她的胳膊,手臂揽着母亲的背,手心扶住她的肩。 “娘哭什么,谁说我往后不好了?那将军府、国公府,是许多待嫁女挤破头也想嫁进去的高门,都抢着想娶我,这不是好事吗?应该高兴才对。” 在姜家,姜夫人冯清祉贤惠持家,性子虽不软,却偏向随和。 而姜姒这个做女儿的,反倒要刚强些,嘴皮子也利索些。 有事碰上什么事,母女两个意见相左,冯清祉反而争不过她。 她又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依我看,若完全比人品,国公夫人和齐迦琅才更该担心些。只看这一回,他们因为不能得偿所愿,退步低头,是因为齐迦琅对我有意。倘若嫁给他十年八年,待色衰爱弛,他不喜欢我时,又会如何呢?他性子那样娇纵恶劣,动辄骂人、打人,难保不会波及到我身上。那国公府的公爷和国公夫人,娇惯出这样一个纨绔子,也不见得是清醒人。他们如此溺爱齐迦琅,若我和他夫妻二心,国公夫人自然是向着她儿子的,我能有什么好?给的良田再多,山庄再大,又能如何呢?买一身漂亮衣裳,我喜欢。可是买一百套、一千套,我也就这一副身子能穿。虽然谢家人我也不喜,但谢家满门忠良,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人品应当是不差的。那将军夫人有些清高,但看着是个明事理的。” 说到这里,她斥了一口气,缓了缓。 “而那谢云朔,人是讨厌了些,但起码是个有大志向的。再说,往后他还会出征坐镇边关,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我独独做我的将军小夫人,应当是很不错的。” 随着她假设性的话一句一句地往外冒,冯清祉哀戚忧愁的脸色也越来越缓和。 是她关心则乱,看不清了。 女儿所说,句句在理。 她见她如此有主意,看得清,心里比之前又更放心了两分。 冯清祉握住女儿的手,带着些泪花的眼又笑开,欣慰说:“有女如此,当真幸事。那谢云朔若对你不好……” 姜姒脆声接话:“他如果对我不好,我就跟他吵,跟他闹,跟他打。他赢不过我的。” 她只是讨厌他,又不是怕了他。 该害怕的,是谢云朔才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纳征 八月十二,是个吉祥日子。 将军府请了四位全福人,领头往姜家送纳征礼,聘书、礼书与给姜姒的聘礼。 谢姜两家这门婚事,在京中为外人津津乐道。 送纳征礼这日,姜家有不少客人上门,不止姜氏一族的亲缘,姜父的同僚、姜母的好友,姜姒自己的好友也都来了。 姜家没分家,不过叔伯一系同住一条巷中,每户的院子都有简单的小门相隔。 姜姒一家人住的是一个四进的,含活水池的大院儿。 她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名为洛英轩。 谢家人上门来的时候,三位好友已在姜姒闺房里陪同她。 听外面热闹起来了,都要出去看热闹。 姜姒不好露脸,便把自己的贴身丫鬟游鹿派了一起去。 谢家与姜家的这一门亲事,因为谢珺大将军出征之事,推行得时间紧急。 纳吉与纳征之间相隔不多于一个月,原本人人都等着看,谢家会如何对待这门亲事。 尤其是女方的亲朋好友。 今日见谢家送上门的纳征礼都快把姜家的院子摆满了,紧着的一颗挑剔的心这才放下。 好在将军府懂礼数,事情办得匆忙却不仓促。 负责挑聘礼的谢家奴仆,都穿着统一的红襟衫,选的人都是一些门脸干净的,看着就利索。 安放聘礼的木箱、托盘、木筐等,一应都是婚事上常用的,有吉祥意味的松木,上面坠的红绸花扎得饱满紧实。 只看这些最显眼的方方面面,都值得称道。 再看聘礼,除规矩上该有的都有之外,另还有一列珍宝队伍,由一对一对的婢女呈上。 宝器上挂着红绸花,金器工艺繁盛,表面亮如油光。 有雕刻成佛像的大件玉器,借玉色雕刻而成的喜鹊登枝座件,以及还有一株完整茂密的红珊瑚,以及绿松石山松摆件。 有见过许多迎亲的,有阅历的人看了,若把谢家这聘礼算在里头,跟谁比也是不落下风的。 甚至比侯府迎亲还要隆重。 谢家不说以举家之力迎娶姜姒,也是用了心,费了力的。 萧蔷月她们转了一圈,带着审视的目光,眼睛睁到最大,眼光擦亮,想从中找出谢家做得不好之处,生怕他们亏待姜姒,在一些小事上面怠慢,落她的面子。 没想到从前到后地看完,倒还都不错,几人脸色稍霁,随后转悠到了一个放着一对大雁的木笼子。 这下,总算找到了不满意之处。 萧蔷月抱着胳膊,挑剔说:“这两只大雁干瘦细长,羽毛又不丰厚,从哪儿弄来的?我听人说,男方要是用心的,一般都会亲自去湖边打两只大雁来。他谢云朔是个武将,该不会这两只大雁不是他自己去打的吧?” 游鹿小声提醒她:“萧姑娘,这季节已经没大雁了,大雁都去了南边儿,捉不到了。” 萧蔷月不满的怨怪戛然而止,不过很快又硬声起来。 “猎不到,那起码也得买两只肥美一些的,挑了两只丑八怪大雁给谁看呢?大雁象征的是忠贞不二和信守不渝,象征的是新婚夫妇。这大雁这么丑,怎么配得上我们阿姒?” 秦知宜也点头称是:“这大雁的确不好看。” 她们几个都是姜姒的手帕交,是最亲近无间的好友,因此知道谢云朔跟姜姒之间的一切来龙去脉。 因为知道两人不合,所以她们怎么看谢云朔怎么不满意。 尤其也知道,他同姜姒有旧怨,合不来。 知道他娶她是迫于无奈,因此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更敏感。 此时谢云朔恰好与岳父岳母说完话,刚从正房出来,在外院与客人寒暄几句。 说罢了话,一扭头就看到姜姒的好友和丫鬟,站在那一对大雁面前指指点点,表情愤懑。 依他对她们的了解,猜到她们应该是在嫌弃那大雁买得不好。 姜姒的好友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过去有几次他们起争执,这些人也在旁边。 莫名其妙的,谢云朔对她们竟然比对其他只有点头之交的高门贵女要更熟悉一些。 他知道姜姒的朋友和姜姒一样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他看了一眼之后,转头便走了。今日特殊日子,惹不起躲得起。 不过在这之后,谢云朔的朋友们发觉了,他似乎兴致不高。 原本按部就班地进行各种仪程,不知为何,忽然像是受了什么憋屈,咽了什么苦水,为人沉默。 从小和他一起习武射箭的贺成章问他:“云朔这是怎么了?” 谢云朔摇了摇头。 他不会把这些小事说给别人听,只说方才饮多了酒。 其实贺成章没有看错,他的确是憋屈。 因为婚事仓促,又是这秋季快要入冬的时节,京城附近已经没有大雁了。 那两只礼雁,是他同货郎那里买来的。 六只大雁里,勉强挑出两只能看的。 货郎说这些大雁舟车劳顿,来京城的路上又打了架,掉了些羽毛,因此都不大好看。 要是有更好看的,为着这一门不容马虎的婚事,谢云朔也不至于拿这样两只来凑数,还给人捉住了把柄,被姜姒的好友唾骂嫌弃,然后还少不了去她面前说此事。 这事更加印证了他们二人犯冲不合。 若换个季节,就算婚事再急,去郊外河边打两只大雁是小事一桩。 偏偏受季节天气限制,只能去买,且险些没买着。 因此让他有一种不逢时的憋屈,改变不了,控制不了,只能白白认下。 他缓缓闭了下眼睛,压下心中翻滚,不再想此事了。 要骂就让她们骂去吧,反正她们原本也看他不顺眼。 萧蔷月她们不知道谢云朔猜得刚刚好,只远远看她翻白眼,指指点点,嘴皮子翻飞,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看完了热闹后,萧蔷月她们回到姜姒的院子,还给她带了些她自己的喜庆瓜果和红枣花生吃。 姜姒剥着花生,看姐妹们的神情,就知道有事发生。 她问:“怎么了?谢家的纳征礼有什么问题吗?” 萧蔷月抱着胳膊,不满地噼里啪啦:“问题倒是没什么大问题,这婚事这么特殊,他们谢家敢出什么问题吗?就是那一对大雁实在是丑得很,我近距离一看,有一只翅膀上的毛都秃了两根。” 游鹿怕自己家姑娘不高兴,虽然也看那大雁不好看,还是宽慰两句。 “这季节,大雁估计是商人从南方送过来的。” 姜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要谢家礼节到位,这东西她也不是很在乎。 一个是这时节没大雁,就算有大雁,谢云朔也不会亲自去猎雁。 再者,那大雁象征的是新婚夫妇二人忠贞专一、阴阳和顺,她和谢云朔两个人坐到一块儿不吵起来都算不错了,不需要这些压根不会存在的寓意。 因为她不在意,所以没什么感觉。 而萧蔷月生气,纯粹是迁怒。 是本身就不满谢云朔这个人。 所以只要有什么看不惯的,便会被她无限放大。 姜姒把剥好的花生放在小瓷碟里递给她:“吃吧,这花生挺酥脆的。” 纳征之后,很快又请了期。 两家最终将迎亲日期定在吉日九月初七。 这门婚事,从纳吉到亲迎,不过才一个半月,若非两家竭力张罗安排婚事仪程,没落了礼数,聘礼连绵一条长街,嫁妆也是齐全妥帖,才没让人搬弄是非说婚事仓促。 纳征过后,见着谢家的聘礼,堵住悠悠之口。 不过,京中知道姜姒和谢云朔素来不合的人,都本着看热闹的心思,等待她们成亲后会如何。 想看热闹的人心存期待,姜姒自己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心情,更多是舍不得离家。 也觉得待嫁无趣,哪里也不能去,只能闷在家中筹备婚礼。 一两个月没出去走动,她感觉自己都要圆润了。 数着指头盼日子,总感觉时间越过越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闺中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因为不舍,又迟迟不想到那一天。 这段时间,姜姒每日最少都要去父母跟前两次,全家人一起围坐一张桌上用膳。 姜父没有纳妾,与妻子一共孕育了三个儿女。 姜姒是大姑娘,还有一个二妹和三弟。 家中人口简单,不过姜绥安娇纵妻子儿女,每个人身边都有许多的用人,宅子里养了不少奴仆。 冯清祉院子里十个人,姜姒自己的小院儿里也有六个人。 生活起居都过得十分优渥心闲。 这次她嫁去谢家,院子里的人,除了一个负责扫洒的粗使婆子,其她人都会跟着她一起去谢家。 冯清祉又把她身边的石嬷嬷给了她,让石嬷嬷陪着一起去,帮着拿主意。 另外还有姜姒的乳娘甄氏,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 姜姒自己有主意,喜欢鲜亮好看的事物,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都生得好。 一个叫游鹿,一个叫舞婵。 两个小丫鬟也都跟水葱似的,打小都是美人胚子。 临出嫁前,冯清祉还因为担心,把姜姒拉着,只有母女两个留在房中,说了一堆贴己话。 “你与小谢将军性子不合,夫妻二人若感情不睦,可千万要当心,别太早让他收用你的两个丫鬟。新妇身边的陪嫁丫鬟,有好些都会给新姑爷做了通房。就算他问你要人,也要拖到你有了身孕,诞下长子之后。” 姜姒冷哼一声。 “敢对我丫鬟下手,看我不掰断他的手指头。” 冯清祉直笑,笑过后搂住女儿的肩,又轻言细语地哄。 “虽然咱们不能受委屈,可是也别太刚强,要是闹得鸡飞狗跳……”想了又想,她自己又改了口,“罢了,只要我女儿不受憋屈就好。” 反正姜姒这个新妇是谢家得罪不了的,若是让外人知道谢家待姜姒不好,准能传成是谢家对皇帝不满。 他们不敢造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拜堂 谢云朔迎娶姜姒,虽不是皇帝御赐的婚事,但是比赐婚还要更加寓意深刻。 这是皇帝待谢家第一次旁敲侧击的施威,是他用来提醒谢家,敲打他们的第一步棋。 谢家兴起不过四十年,根基不深,又满门忠良,不论是为手中的兵权,为家族兴旺,还是为军心,这招棋他们必会接得滴水不漏。 所以说,这件事就成了姜姒最大的仰仗。 她没什么大身份,不是什么勋贵之女,但就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让她有一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金盔甲。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暗示,没有过明面,谢家会待她不薄,她自己也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才是。 姜姒已经盘算好了,她要行得端、坐得直。不占小便宜,更不吃大亏。 当她把嫁进谢府的事想得简单干脆时,谢家那边与之想反,恰是如临大敌。 姜姒与谢云朔不合是有目共睹的,偏偏她带着特殊的含义嫁进来,众人要像呵护易碎的瓷器一样呵护她。 这还没嫁人,接进府中后该怎么待她,就已经让谢家人为难了。 此事关系重大,姜姒又是个直来直去的爆竹脾气,若哪些事惹她不满了,她四处去说,谢府有口也难辨。 怕就怕她挑剔不好伺候,不好相与。 她还没嫁进来,谢云朔就已经感受到了手里端着一捧易碎瓷器一般的心情。 这对他来说,像是手腕上绑了枷锁一般。 打个比方,若姜姒与谢云朔两人都坐在一杆秤上,原本秤的左右两边起伏不定。 现在却是一头高高地扬起,一头重重地落下。 姜姒坐在那高抬的一侧,心安理得,浑身畅快。 另一头的人,便浑身不是滋味。 如此不平等的状况下,九月初七这大喜之日,不论如何不受欢迎,它都缓缓到来了。 虽说结亲的时间在正午午时,拜堂在酉时末黄昏时分,可是姜姒在家中也有事要做,需早起。 她还没睡够,天未亮就被游鹿和舞婵从被窝里挖了出来,闭着眼睛坐在铜镜前,由喜娘梳洗打扮。 喜娘拉着细细的蚕丝线,逐一弹去她面上细绒,有一些细微的疼痛,把姜姒的瞌睡给弹没了。 她蹙着眉,心想她面上如此光洁,还要受这样的罪,都怪谢云朔。 这不满是她在心里默默想的。 虽说习俗和嫁与谁无关,因为没睡好,姜姒就要是把罪责归结在谢云朔头上。 喜娘轻手轻脚地给她做新妇的梳妆打扮,十分繁琐,足足忙碌了一个时辰有余。 姜姒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神色有几分迷茫,因为镜中的她与平日相去甚远,令她觉得有些怪异。 今日的新妇妆扮粉敷得极厚,眉眼颜色浓郁,嘴唇殷红。 姜姒本就生得艳丽,再这样浓墨重彩地一装扮,在铜镜映衬出三四名女子的对照中,她尤为突出。 像是画中假人一般不真实。 喜娘见多了貌美的年轻女子,见着今日的姜姒,一颗心仍然会忍不住快得怦怦跳。 她如同往日一般客套着夸赞:“姜姑娘花容月貌,谢公子必定喜欢。” 喜娘夸得殷切,却看见镜中的姜姒笑着摇了摇头,她不知,也不敢问她缘由。 她感觉到姜姒那笑容有的几分不赞同,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姜姒心里想——他才不会喜欢呢。 谢云朔喜欢的,应当是那种柔情似水,清水出芙蓉一般的女子。 不会是她这样艳丽得像一朵通红通红的大牡丹一样的人。 打扮妥帖后,姜姒身着新妇的喜服,随父亲母亲一起敬告祖宗,会别宗亲。 再向父母双亲行三叩之礼。 到了午时初三刻,谢家接亲的队伍来了,一套繁琐结亲仪式过罢,姜姒由堂兄背着送上花轿。 从这时起,姜姒头顶盖头,视线只能看到脚下一片。 上花轿时,她看到了谢云朔的一片喜服袍角。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鼎沸,还有孩童的欢呼声,让她有种恍惚之感。 人生前十五年,她在家中因为父慈母爱活得尽情,这一出门,上了谢府的轿子,往后她的人生该如何呢? 这一笔转折,转得又凶又急,令人难料。 不过姜姒并不为此着急。 她感觉盖头相隔着的,那个同一穿身红色喜服的人,必定比她更彷徨。 接下来,长长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会绕城三圈,姜姒手边有一个红盖子的木箱,里面装满了铜钱。 迎亲队伍行路途中,她要将这些压轿钱沿途抛洒,让百姓来捡。 这铜钱是谢家准备的,也不知道够不够。 但她不管够不够,往外撒的时候,都是捧着满满一把。 这是她的压轿钱,关乎她的气运,她可不会省。 有这事做,姜姒倒不觉得无聊了。 她能听见她抛洒铜钱之后,沿途有孩童来捡时发出的欢呼声,还有男女老少捡了钱后,口中说着“白头偕老”之类的吉利话。 在笼罩着她的四面八方的红晕之中,姜姒细细地根据一声声的人声,去描摹他们的面庞、笑容、姿势,和捧着钱的喜悦。 就这样在花轿上足足坐了起码两个时辰,幸好因为有此事,不觉得无趣。 最后还剩下一段路程的时候,木箱里的铜钱刚好撒完。 姜姒把边缘的铜钱都捡了干净,通通抛了出去,撒出最后一把时,竟有种功德圆满之感。 骑着高头大马,就在花轿前面的谢云朔扭头来看了一眼。 这漫长的游街时间,他骑在马上沿途审阅风景、街道,倒不觉得无趣。 他看姜姒坐在轿子里,专心致志地抛洒那些铜钱,中间间隔时间拿捏得差不离, 每一次抛出来的分量也都足足的。 她就这样重复了几十次。 谢云朔看不见花轿里的人,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何种姿态。 但是这几十次极其富有规律的撒铜钱,让人感觉坐在轿子里那人极为认真,兢兢业业地要把那满满一筐铜钱撒完。 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这事,像是只有老实人才会做的,姜姒是那样的人吗? 他不知道,她根本就没把这回事当成一个麻烦事,她无聊时还数着那些铜钱玩,看上面的铸造,几乎没有正襟危坐过。 和谢云朔想象之中,坐得端端正正,认真数着时间往外抛洒铜钱是两码事。 铜钱撒完了,姜姒心想好在谢家准备的铜钱够多,没有不够用,?经住了她这一番散财童子一般的举动。 花轿到了将军府门前,喜娘在轿外唱念一番,随后,轿帘被掀开。 姜姒由人搀扶着跨了火盆,踩了瓦片,在喜乐声当中,正式入了谢家大门。 将军府是御赐府邸,在这昌平大街上占地百亩。 一品武将居住的大宅子,与公侯王爵的规格相差无几。 姜姒手中牵着红绸,顺着从大门外一直铺至主院的红毯,进入拜堂的正厅。 此时正是酉时末,头顶半天朱霞,流金泼绮。 傍晚暖色的光落在将军府的雕梁画栋,与悬挂的正红绸花上,为其附上一层金光,安静垂于屋檐下。 姜姒盖着红盖头,看不见什么,偶尔能看见谢云朔牵着绸带的左手。 他的手骨节硬直,手部修长,但是不白净,也不干净,残余着斑驳的旧年伤疤。 虽说他人是京中贵公子之首,可还没弱冠,就真刀真枪地跟着塞外的驻军领兵出征,趟过沼泽、上过雪山,九死一生。 那些抵御外敌的功勋,都残留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不喜他这个人,可是对于他的经历,他保家卫国的勇气,姜姒还是很钦佩的。 “一剑横空星斗寒,附随平北复征蛮。” 因此,只要二人不争吵,没有分歧,谢云朔不说不中听的话,不做讨厌的事,她可以和他相敬如宾。 她未必能做个好妻子,但是应当能做个好主母。 如此想着,姜姒在喜娘的引导下,与谢云朔一同拜了天地、高堂,又夫妻对拜时。 姜姒与谢云朔对站,看到了他喜服下的一双重台履。 谢云朔的身量极高,京中人士很少有能超过他的,因此他的脚也很大。 鞋头露了一长截出来,鞋上用金线绣着云纹,针脚很是细密。 姜姒心想,武将穿靴子都比较废,所以手工必须做得结实。 这靴子不知是哪个丫鬟做的,做得不错,往后都让她来做吧。 抛去性情,姜姒是个简单干脆的人,她决定好了的事便不会动摇。 刚想着要做好主母,已经迅速地融入了谢云朔夫人的身份。 她意外嫁了高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虽说谢家受了制约,没法对她苛刻,可是她也不能让人轻易寻到错处。 不然丢的是她们姜家的脸。 她是长姐,她在外名声不好,往后要影响弟弟妹妹们,姜姒可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处。 不愿意嫁谢云朔是一回事,既然她嫁了,就是另一回事。 自打出了姜家的门,她桩桩件件,露于外人前的事都做得妥当。 在这厅堂之中,在众位宾客面前,虽盖着盖头,步伐、礼节、弯腰的弧度,无一不妥。 让坐在高堂的谢将军和将军夫人看了,心安定了不少。 站在她对面的谢云朔,看到身前女子蒙着盖头,安静大方。 如果不是知道姜姒身姿高挑,他都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了。 因为他从未见过她这样。 以往每每见到姜姒,她都是动态的,嬉笑怒骂,少有伪装。 若别的女子是一汪温柔湖泊,她是奔腾溪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新婚 姜姒若知道谢云朔将她比作源源不息,没有片刻安宁的溪流。 恐怕又要跟他吵起来了。 哪个女子不怀春? 若遇上心仪的公子,再野性难驯的女子,恐怕也有化身成粉面娇儿的一刻。 她姜姒宜动宜静,宜家宜室,若心情好时,也有温柔小意的一面。 只不过不可能对他谢云朔施展就是了。 时至今日,六岁那年学堂上的一幕,她仍记忆犹新。 记得谢云朔在她苦思冥想窘迫之际,站起身来流利背诵。 背完之后,看着她,那微微抬着下巴得意的嘴脸。 或许是因为姜姒自身张扬外放,所以她喜欢与低调温和的人相处。 谢云朔与这四个字没有一根毫毛的关系。 京中女儿堆里,若谈论起诸家的公子,谁才富五车、谁文采斐然,这些都众说纷纭,没有定数。 可要是论起容貌英俊,最惹人瞩目,十个人里必有八个人提及谢云朔的名头,以及他身穿劲黑骑装,骑高头大马打马过街的画面,俊得张扬夺目,令人想忽视都难。 姜姒每每听了,都忍不住暗暗翻白眼,骂他男孔雀,招摇过市。 她若是那奔腾不息的河流,谢云朔就是川流不息的瀑布。 有过之而无不及。 拜堂完毕后,她们这一对冤家新人,牵着红绸步入洞房。 谢云朔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在将军府的西南角,不仅有院子,还带了一处竹林。 起风时,姜姒听到了竹叶摩挲沙沙的声音,从竹子的根部一直延伸响到了尖端。 这一刻静谧的声响,成了姜姒记忆中对将军府烙印最深的一个瞬间之一。 还有恰在此时,响起谢云朔提醒她的话音。 “看着点,有台阶。” 他说话并不温柔。 因为声线天生凌厉,些许低沉,些许磁音。正经开口时,就有一种命令式的意味。 所以就算他是在提醒姜姒,仍然让她感觉不到关怀,感觉反而好像是在说“能不能看着点路”。 姜姒头上蒙着红盖头,本来就看不见周围,只有盖头下方小小一隅。 她自然是一直看着脚底的。 因此听见谢云朔提醒,有种他多此一举之感。 姜姒不喜他这个口吻。 原本手中轻轻攥着的红绸,被她手腕用力拽了一下,那一朵均匀留在她们二人之间的绸花,向她的方向抖了一下。 姜姒用的幅度并不大,只是手腕用力一拉,旁人看不出什么。 但牵着另一头的谢云朔能够明显感觉到她在拉拽。 姜姒恰巧正在抬脚进门,手部传来一个力道,向外短短地拖拽了一下。 是谢云朔。 他感受到她在扯绸布,他也扯了一下,回应了她。 谢云朔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他怕她分神不专注,没看到台阶一脚踏空丢脸,便警醒她一句,是哪里不对? 喜娘走在前面,不知道这情况。 只有她们二人的随从和丫鬟注意到了。 谢云朔的小厮,名叫邱泽的,忧心忡忡地抿了抿唇。 他们家公子同新夫人说话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方式,好似在与他麾下士兵说,难怪人家介意呢。 都已经结为夫妻了,放软一些声音,说得关心意味浓一些,岂不是好事一件? 好好的关心,让公子说成了说教。 不过他们这位新夫人脾气也真是硬,心里不痛快,当场就要发。 他面上不动声色,垂眸看着姜姒又拽了回去,谢云朔再度拽回来。 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走进装扮得喜气浓浓的新房中。 一对新人步入喜房,落幔成婚。 姜姒被带到喜床跟前坐下。 她要在这儿等谢云朔招待一番宾客后,回来与她行夫妻三礼。 姜姒估计,他这一去要晚些才会回来,她就这样顶着繁复的头面、红盖头坐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想想就磨人。 不过,出人意料,谢云朔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宾客多,我晚些回来,你自便吧。” 他说这话和之前是一样的语气,可是这句话让姜姒听起来就舒服多了。 他前脚才走出去,她后脚就掀了盖头。 房里还候着两位喜娘和谢家的嬷嬷、婢女,不过众人都低着头等在一旁,没有打扰。 毕竟是谢云朔主动说的,不关新妇的事。 盖头掀开后,姜姒的周遭终于不再是殷红一片,她感觉自己眼睛都有些花了,看什么都蒙着一层红光。 她徐徐缓一口气,游鹿给她递了一杯水,站在她身边小声问。 “夫人,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先垫一垫?” 姜姒摇了摇头,比起点心,她现在更想喝水。 临出门前,她母亲给她塞了一小包糕点,均是切成指甲盖大的绿豆糕,坐在喜轿上时她吃了几块,倒是不饿。 但是一直都没怎么喝水,导致口干舌燥的,害得人失了耐心。 若让她不能动,就这样坐在这里,水都不给喝一口,和虐待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让她自便,是应该说的。 姜姒端着茶盏,徐徐吞咽,直将一盅温热茶水饮了干净。 游鹿见姜姒算是渴的厉害,又将杯子递给谢家端着茶壶的婢女再接了一次水,姜姒又喝了半杯,这才好了。 喝完了水解了渴,她这才细细地观察谢云朔平日起居的内室。 不知这房里有没有为着她们新婚重新布置,看着陈设华贵有致。 内室隔断为蝠型飞罩,两扇绘有“喜鹊登枝”与“岁朝丽景”的楠木画屏居于左右。 中有内翻马蹄长香案,置三足纹兽金熏香炉、玉璧、青釉龙觞。 她坐的这张精工拔步床,竟是通体大果紫檀,散发着淡淡的果香气,姜姒只在好友秦知宜的闺房里见过大果紫檀造的睡榻。 将军府的实权带来荣华,谢云朔衣食住行自然都奢侈。 平日里看谢云朔衣着打扮,头上戴着的头冠,腰间蹀躞、玉带,身上挂的玉佩,都是尽善尽美的好东西,是个很会注重仪容仪表的人。 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件墨蓝色直裰,那布料是缂丝的双面花绫,掺了金丝,细细地织出万字团花纹,远远看着,暗金熠熠,矜贵无双。 即便不认识他是谁,从衣着打扮也能认出来他身份不一般。 这与姜姒看男子的眼光大相径庭。 她更喜男子素雅清淡,不需绫罗绸缎,不需穿金戴银。 最妙是一袭书生的青衫,干干净净即可。 因此她看京中那些打扮得眼花缭乱的纨绔子,包括齐迦琅那样富贵窝里养出来的贵公子,不论旁人如何夸赞,她看了都毫无波澜。 谢云朔也是其中一位。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倒是好打发时间。 到了快亥时中,屋子外间有人进来通报,说大公子回来了。 喜娘迈步走上来,弯身对姜姒笑说:“夫人快将盖头遮上,新君即将要与夫人行夫妻三礼了。” 这夫妻三礼,一是同饮合卺酒,二是共吃子孙饺,三是行结发礼,做完这些,再闹了洞房,她就能休息了。 姜姒轻嘘一口气,总算等到了这时刻。 姜姒以为,依照谢云朔那样广为交友的性子,会有不少他结交的公子前来闹洞房。 然而他进来之后,竟是孤身一人没有带什么人回来,连谢家的小辈也没见来。 姜姒不疑有它,知道是谢云朔不让。 本身两人的亲事都是无奈为之,不止没有情谊,还两不情愿,他不想让人闹洞房,她也不想。 谢云朔的性子傲气独断,不愿别人前来,无论是谁也说服不了。 姜姒没觉得如何,反而是正中下怀,她也不愿有人在一旁起哄,撮合捉弄她和谢云朔。 想着就浑身奇怪。 正想着,脚步一路延伸来,在她面前盖头下方的一隅空隙中,再度出现了谢云朔的鞋。 “挑盖头,见佳人,美满良缘日日长。” 喜娘在一旁唱念着揭盖头时要说的吉祥话,将秤杆递给谢云朔。 揭盖头这一时刻,是许多新人双双忐忑期待的一环。 盖头揭开,露出双方容颜,新君风流,新妇娇艳,双双对视,怦然心跳。 是气氛极为粘稠甜蜜的一刻。 然而姜姒与谢云朔二人,知道对方的容貌,没有期待。 也因为不是自己想要的亲事,也双双毫无波澜。 谢云朔接过秤杆后,略顿了顿,便伸手将姜姒的盖头挑了起来。 那一层红色的遮挡去掉之后,二人还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免得让喜娘和两家的奴仆看笑话。 这对视的一眼,双双都面无表情。 起初二人的视线都淡淡的,心也平淡如水。 不过在对上对方的眼睛之后,又都莫名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目光略有退缩。 从前对峙时互相不服输,水火不容的仇敌,今日二人身穿同样正红的喜服,身份成了夫妻,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更别提今日姜姒妆扮得浓艳,即使再不喜欢她的人,看到她这张如此突出的绝色面庞,也会止不住的心跳加快。 为了挥散这样不受控制的奇怪感觉,谢云朔开口说:“怎么画得这样?” 话脱口而出后,他意识到在人前不能做任何会被人理解为不满姜姒的话,又添上一句:“不如平日。” 原本想说不如平日好看,但是对着姜姒,“好看”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不然必会被姜姒出口奚落。 喜娘在一旁笑着解释说:“郎君莫怪,都是这样的。” 谢云朔没猜错,姜姒的确会奚落他。 他心里有顾忌,她可没有。 姜姒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无惧。 “你以后别穿红色了。”说着,眼神上下一打量,不掩饰嫌弃。 谢云朔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 今日人人都夸他英俊倜傥,怎么到了她嘴里,就是他配不上红色了。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忆起太后寿诞那日,身穿红装的国公府小公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失手 虽然是谢云朔先开口挑剔姜姒厚厚的敷粉,浓艳的妆容,可他挑的毕竟不是她人。 而是为她画这一副新妇装扮的喜娘。 可是姜姒挑剔他穿红装不好看,针对的便是他这个人了。 两人所说的话,杀伤力不均等。 若比较起来,谢云朔那一句话,相当于用一柄木剑在姜姒身上扎了一下。 姜姒这句话,便是开了刃的铁剑,砍了谢云朔一刀。 谢云朔是武将,但并非粗糙粗心的布衣武夫,他对自己有一番要求,仪容需端正整洁,有气度。 他偏好深色,沉稳大气,但深色若过于简洁会像夜行衣,所以需要有织纹与绣纹作点缀。 另外,寻常布匹入不了他的眼,因此他的服饰虽颜色深沉,但不乏华贵气派。 他穿深色较多,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自己的喜好不常穿浅色与鲜艳色彩。 因此他从未想过配与不配之事。 不穿那些颜色,只是因为他不想穿。 直到姜姒说他穿红色不好看,直直刺进了他心里。 谢云朔从没想过,被她一说,他便自我怀疑,为何她说他不该穿红色,是觉得他肤色黑? 他一个堂堂武将,自然不会像她这样白皙细嫩,白得像是剥了壳的蛋白,像才浆好的豆腐。 可谢云朔也不算很黑,肤色像浅浅的麦色,均匀干净。此前从未听到有人挑剔过,嫌弃他不白。 第一次听说,便是姜姒开口。 这令谢云朔怔愣了,甚至怀疑。 他皱着眉,不受控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很黑吗? 红色袖口搭在骨节突出的腕部,看不出什么不妥。 今日在外,迎亲车队游街时,会见宾客时,都得了不少的夸赞。人人说他倜傥英俊更胜从前。 平日里这些谥美之词都听习惯了,没有什么波澜,谢云朔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姜姒一句话,顿时令他如鲠在喉。 一对新人刚揭了盖头,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仇视,一旁的喜娘和谢家的婢女都慌了神。 好在经历过许多意外场面的喜娘临危不乱,又将念词声情并茂地诵了一遍。 “饮合卺酒,两心合一意,同心一世,患难与共。合杯盏——” 随后,她将放有匏瓜瓢的托盘递到谢云朔姜姒面前。 有她引导打岔,将二人注意力岔开。 这两人都没什么好心情,不过都去拿了酒瓢,注意着脸色没有黑脸,免得让人看笑话。 喜娘还未来得及说交换,两人就好像拼酒似的,举着酒瓢一饮而尽。 喜娘刚说两个字,立即赶忙咽了进去。 酒都喝完了,她这时再说,岂不是让这一对新人窘迫?人要学会识趣。 这对新人和其它因为羞赫,举止慢吞吞的新人不太一样。 喜娘又瞧了瞧新郎君和新妇的脸色,心中暗道,这一堆壁人,都是人中龙凤,生得跟仙人一样,让人看着遥不可及,又恰好如此登对。 可是两人之间,一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竟没有半分男子与女子之间该有的暧昧情愫。 即便是两个不相熟的人,在洞房这样的情境与环境之中,也会让人多少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可他二人,竟像是铜墙铁壁,隔绝一切。 放回托盘里的酒瓢,两只都喝得干净,想必二位新人是渴了,或是馋酒了吧。 喜娘装作不知情,收走东西,就当作这一环节圆满完成了。 接下来,另一位喜娘又端上两碟饺子。 谢云朔在床边坐下,新婚夜夫妇二人食生饺,意喻早生贵子。 那饺子煮得半生,又不是既时煮的,现在已经凉了,没了热气,面也凝结得像是死面了。 游鹿将碟子给姜姒端到近前,她夹起一个,小小咬了一口,便算作吃过了。 她不在意什么意喻,能不能早生贵子得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和谢云朔洞房。 按照今天她们之间这样的情况,她估计此事还很遥远。 吃了饺子,又要剪头发绑同心结。 谢云朔接过喜娘递上绑了红丝带的剪刀,要从姜姒的发髻拆下一缕头发。 他动手来拆,姜姒没有配合他扭过头,谢云朔便只能从她侧边的发髻勾了一指下来,剪刀横断。 姜姒余光一看,顿时气得倒吸一口气。 他竟然剪了她一小指粗的发! 她立即伸手去摸,摸到断发离耳垂距离不远,更生气了。 竟然剪的这样短? 好好的秀发被毁,姜姒顿时气得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剪这么多做什么?” 喜娘在一旁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结发礼只需要小小一缕就够了,即使是十几根也行,不用剪得这么多这么长。 女子养头发金贵费事,好好的长发被剪这样多,任谁都会生气的,大公子的确有些粗手笨脚了。 看出姜姒真生气了,谢云朔同她道歉。 “抱歉,不是故意的。” 他哪里知道要剪多少,也没人与他说。 喜娘说要将两人的头发绑成同心结,按照这些繁琐规矩与寓意,他以为要长长的多多的,才能有好寓意。 头发已经剪了,再也接不回去,没法挽回。 因此这一次,他的道歉是诚心实意的。 可他的道歉,听在姜姒耳朵里更是有气。 他不知道,就不能问问喜娘吗? 看谢云朔捏在手里的她的头发,姜姒眼睛都要气青了。 “谢云朔……” 她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恨意浓浓。 谢云朔没辙,便将自己的头发也勾了粗粗一指下来,把剪刀递给她。 “你若有气,就报复回去吧。” 他做了错事又无法挽回,既然她心里有气,让她撒出来应当就好了。 谁知道,姜姒根本就不客气,不仅一把夺过剪刀,还又将他头发勾出来一撮。 他剪她一小指粗,她就剪他一大拇指粗。 咔嚓一声响,姜姒从他耳旁的位置剪。 听到头发被剪刀剪出沙的一声,姜姒心中翻腾的火苗,霎时降了一半。 还真解了气。 谢云朔看着她手里属于他的一把头发,眼角轻抽。 好粗一把头发,她也真是不客气。 不过谢云朔对头发没有姜姒那么看重,她剪就剪了。 他虽不是温和良善之人,但也不是强横无良之辈,做了错事要承担。 谢云朔没什么好气的,只是感慨二人果真不合,只是行夫妻三礼,都能让人生两次气。 往后时间漫长,还不知道怎么鸡飞狗跳。 这想法,在礼成完毕的洞房时间,谢云朔起身看到铜镜时,霎时收回。 透过镜面,他看到自己一侧头发散乱,被剪的位置恰好在侧边,不是他剪姜姒的头发勾的脑后的位置。 姜姒剪的是耳朵上方的头发,不好藏,之后大概只能这样突兀地垂在耳边。 在它长到能梳起来之前,难道他将会一直保持这个难看的样子? 谢云朔的表情越来越凝固,眼神黯淡无光。 正沉湎在失去头发变得难看的茫然中,听到身后姜姒干脆且冷漠的声音。 “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谢云朔再度有些心脏梗塞。 他都没有主动开口安排他们的洞房夜,她竟然就先赶他出去了? 虽说原本他也没打算跟她圆房,更没有打算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可是他好歹想了一些好理由粉饰太平。 诸如今日婚事劳累,让她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可她却说得毫不留情,还早早地就赶他走了。 于是谢云朔便没解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行路如风,一丝留恋也没有。 只是,他的背影在姜姒看来没有冷漠,也没有决绝,无法勾起她内心一丝一毫的后怕,和忐忑。 因为,他那一撮被她剪断的头发,因为长度短,垂在耳侧,在他往前走时,在耳边甩动,看上去很是滑稽。 她的注意力全在那甩动的短发上,没心思看他。 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两边的婢女嬷嬷,都是女子,这屋里顿时就顺眼了。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有我的丫鬟伺候就够了。” 不知道名字的谢云朔身边的丫鬟,都低头静立,其中一个穿得好一些,挽着头发,发髻上插了一只银簪,两朵绢花,面容秀气的大丫鬟,弯身行礼,轻柔说道:“夫人好生歇息,有任何事,都可呼唤奴婢,奴婢就在外值夜,名叫言清,是大公子院子里的管事丫鬟。” 姜姒点点头:“知道了。” 言清带着其他人安安静静地退下,没有打扰她。 总算是结束了,姜姒站起身,等不及要洗去厚厚的妆容,拆去沉重的头面簪子,换下厚重喜服,清洗干净,躺下放空。 她在拔步床外精致的妆案前坐下,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一丝疲荣。 抬手摸向脑后,歪头去看,见了被剪断的发又有些不高兴,忍不住骂道:“粗鲁,他真是粗鲁!我原以为嫁给他只是彼此看不惯,偶尔有摩擦,却没想到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件小事也能出些岔子,以后若天天这样,还不知道要生多少气。气多伤肝,郁结在心,肌肤会蜡黄。” 游鹿和舞婵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想劝却不知怎么劝。 却听到姜姒又说:“他这么气人,害我伤肝,我要多吃一些他谢家的名贵补品补回来,把他仓库吃空,把他银库吃垮,看他还敢不敢气我。” 两人忙说:“那是自然,越是这样,姑娘越要对自己好一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憋屈 姜姒在这头已经盘算好了,要怎么把剪发之仇夺回来。 另一边,谢云朔话都还没说,被新夫人赶出洞房,各种不是滋味。 令他心里憋闷的,并不是姜姒不想让他宿在新房中,而是他本就打算先分开,分房而睡。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赶了出来,偏偏他当时也没说什么证明自己没打算洞房,现在回想,越想越郁闷。 姜姒会怎么想,怎么误解? 在她看来,是她单方面地赶他走。 谢云朔饮恨闭目。 他自觉自己不是斤斤计较,爱钻牛角尖的人,可是莫名其妙的,每每对上姜姒,都会让他有种被挤到逼仄之处,施展不开手脚,如鲠在喉的憋屈感。 他又忍不住想,她迫不及待地赶他走,一是因为厌弃他,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 第二个原因,她该不会以为他想留下来同她洞房花烛? 该怎么让她知道,他没有这样勉强自己的念头,一分也没有,一毫也没有。 他们结为夫妻,不过是为了让皇帝安心。 谢云朔想着,他已经错失了向姜姒表态的机会,不碍事,只要接下来他一直同她维持形同陌路,姜姒就能懂了。 她不需要自作多情地担心他会对她做什么。 谢云朔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有任何关乎男女之情的想法,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 如此打算之后,谢云朔心里总算疏通了一些,能喘匀气了。 邱泽问他:“大公子,您夜里要在哪里休息?” 邱泽已经琢磨这回事半晌了。 可是因为看谢云朔情绪不妙,他先前不敢开口说话,这会儿实在是不知该憋到什么时候了。 从院子正屋出来后,主仆三人直直地往前走,这会儿快要走出院子侧边的小道了。 听他问,谢云朔停下脚步,主仆三人站在一丛凌霄花下。 冷清的夜风从身边穿过,卷起脚边刚飘落在地的叶子,几分萧瑟,几分孤苦。 邱泽问的这问题,谢云朔想要开口回答,却迟迟说不了什么。 这院子是他独立的院落,平素用来歇息的除了他的卧房,其它地方有床的,便是耳房里留给婢女们睡的小屋子。 院子里没别处能让他就寝的,除非去府中别处。 可是这临时去别处睡,又是在他与夫人成亲的新婚夜,是万万不能的。 若离开这院子去别处,让人知道了,也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因此,谢云朔只好脚步掉转,去他的书房,在坐榻上将就一晚即可。 过了今夜,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布置成卧房。 谢云朔的书房就在院子的主屋后面,因此他又折返回去。 在书房里等着邱泽他们拿来褥子铺床时,谢云朔心想,早些就该想到这件事的。 姜姒嫁进来,他们一定会分房而居,他该另外准备一间卧房才对。 可是因为近日琐事太多,还有准备随军出征诸事,便忽略了这件事。 另外,他这是在自己家中,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寝房,并未意识到,还要另外给自己准备住处这件事。 而给姜姒收拾一间屋子就更奇怪了。 若传出去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因此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件疏漏,最终回旋镖重重地扎在他自己身上。 好在这不是寒冬腊月,在书房的榻上将就一晚,不算什么事。 邱泽和峤山铺着床,谢云朔走到书房外的鱼缸边,借着檐下红灯笼,他看到了水面上倒映出挂着粗粗一缕断发,形容狼狈的他。 没看到之前,他都已经近乎忘了自己头发被毁了。 乍一看水面倒映的人头发凌乱、发冠歪斜,不仅没了仪容,连整洁都算不上,脸色重重黑了几分。 他抬手碰了碰那被剪断的头发,近乎有两指粗,并且位置明显。 顿时一口气顶在上颚处,憋得人头脑发昏。 虽说是他先失手剪多了姜姒的头发在先,可姜姒这睚眦必报,以血还牙的脾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剪断她的发,是在偏向后脑勺处,是从发髻上拆出来的,位置并不明显。 可是她剪的,正好在他耳朵上方。 莫非在头发长长之前,他都要顶着这样像是失心疯一样的断发四处走动吗? 自然是不能的。 不论用什么方法也要把这一撮头发藏起来,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京中衣食无忧的人太多,茶余饭后总以别家的丑事作为谈资,还会以讹传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才新婚第一天,就出这么大一个事,要让人知道他与姜姒就像那笼子里的斗鸡,稍一不顺眼便要啄一口,那往后那么多双眼睛,都会一直盯着将军府,盯着他和姜姒。 想到这麻烦情形,谢云朔第一次后悔了。 在新婚当夜,就有了不该成这场婚的心思。 其实,圣上没有赐婚,也并未直说让谢家与姜家结亲,只是暗示。 谢家只需要低娶,其实也能打消几分皇帝的忌惮心。 最终决定和谢家结亲,是因为将军府经不起折腾,祖父和父亲都太老实本分。 思及此,谢云朔长叹一口气。 邱泽扬声传来:“大公子,床铺好了,您要洗漱歇息吗?” 谢云朔冷静了几许,将起伏不平的情绪压回胸中:“歇了吧。” 邱泽去传了丫鬟送来热水、软帕,简陋地服侍谢云朔洗漱、宽衣,将发髻散落,换上寝衣。 做完这些事,因为注意力得到了转移,谢云朔的情绪平了些,可就在他躺下后,发觉以他的身量躺在榻上睡,根本无法平展身体,心情再度憋闷。 他若平躺,只能把小腿架在坐塌侧边的扶手上,这样久了腿悬空,令人不适。 可是他若换成侧躺的姿势,腿必须蜷缩成形如压缩的弯弓,才能装得下他整个身子。 这样的睡姿怎么睡怎么别扭。 谢云朔翻来覆去,一会儿把腿架在扶手上,一会儿侧着弓身。 委曲求全,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心和身体一起麻木。 他活了十八年,何曾过过这样憋屈的日子? 领兵打仗很苦,但是他从未觉得为难过,反而心胸舒畅。 可在这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中过着这样的日子,谢云朔只觉得自己遇上了扫把星一样的克星。 凡是沾上姜姒,没有一件好事。 不知道姜姒此刻在他的宽敞大床上睡得如何。 他不愿细想。 与此同时,喜床之上,躺在床正中间的姜姒已经睡熟,香甜沉溺。 伴着大果紫檀带着果香气的好闻香味,熟睡后的她唇角微微扬起,做了美梦。 她不仅睡得好,还睡得沉。 压根忘了什么谢,什么云,什么朔的。 姜姒睡床习惯睡在正中间,哪怕这是一张长九尺,宽六尺的大床,她也睡在正中间,仿佛她就是这张床的主人。 至于这张床原先的主人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已经被她清扫,彻底离开了她的脑海。 管他怎么样呢,只要不死,不让她成为寡妇就行。 鸠占鹊巢又如何,鹊还不是要好好养着鸠。 二人成婚的第一夜,不但没有洞房花烛,反而把新君赶去书房睡窄榻去了。 这事没能瞒过谢云朔母亲的耳朵。 夏容漪心里惦记着事,久久没能入睡。 伺候在一旁的心腹嬷嬷,轻声细语地把丫鬟传进来的事跟她说了。 夏容漪越听眉头蹙得越深。 听罢后,她久久没言语了,随后沉沉叹了口气。 她和夫君知道谢云朔与姜姒两个人不合,也都预料到成婚之后会多有摩擦,有分歧。 可谁能想到,不合的情况来得这样快。 这才第一夜,就闹出这些事儿来,说重又不重吧,可让人听着,又没法不当一回事。 剪坏了头发,想办法遮一遮。 要分房睡,再布置一间房出来即可。 重要的是,从这些事透出来的,是姜姒并非忍让的性子。 夏容漪知道,谢云朔自幼也不是个软性子,他性子直、倔、要强,和姜姒两人在一起,那就是硬碰硬。 石头碰上石头,谁会碎? 这要比谁更硬。 若都不碎,就会蹦到别人身上,砸到旁人。 目前来看,因为姜家女身份特殊,还不是简单的石头碰石头。 为着将军府,谢云朔要更多一份顾忌,一份束缚。 而姜姒只由着性子来就行。 她这个做母亲的,担心他们不合下去,最终相看两厌,闹得不可开交,打得鸡犬不宁。 夏容漪把后果设想得严重,再回头来看,剪一撮头发、分房睡,真算不得什么事。 谢云朔因为心里有顾忌,能容忍两分,也算是好事了。 这样情况下,最要注意的反而是姜姒。 夏容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默默祈祷,她希望姜姒性子硬就硬一点罢了,万万不能惹是生非,得寸进尺。 不然,若挑得谢云朔忍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新婚夫妻要来给双亲敬茶,会见将军府诸位长辈,小辈。 夏容漪开导自己,还是从她这个婆母这边待姜姒好一些,笼络着这与众不同的女子。 若她能有几分看中她这个婆母,爱屋及乌,或许跟谢云朔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嘲讽 来谢家的第一夜,姜姒独睡喜床无人打扰,睡了个结结实实的好觉。 她并不认床,第二天一早,直到舞婵叫她起,她才脱离睡梦,慢慢睁开眼。 “几时了?” 舞婵手里捧了一条热热的软帕,帮她擦了擦眼睛。 “夫人,已卯时八刻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去正院进茶了。” 姜姒点点头,闭目养神,又躺了稍许,彻底回神后起床梳洗。 在梳洗之前,她想起昨晚想好的事,吩咐说:“游鹿,去请一位大公子身边的大丫鬟过来,我有事要问。” 游鹿应声,很快把谢云朔的大丫鬟带了一位过来。 此人昨夜姜姒见过,是等在房中跟着那管事丫鬟言清身后,默默等着的一个貌美年轻女子。 她款款行礼,说话声吐词清晰又轻柔温和。 “夫人有何吩咐?奴婢名叫凝霜。” 姜姒点点头:“凝霜,是个好名字。” 凝霜低头,状似惶恐。 但其实姜姒夸她不是客套,是真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 她见这丫鬟言行有度,看着是个稳重的,就知道没找错人。 她没停下洗漱,虽说在外人面前,可是没觉得自己只穿了中衣,散着头发的模样不好,她就像在自己家中,和自己的丫鬟说话似的。 她如此坦荡,倒衬得谢家的这些丫鬟们拘谨了。 哪怕姜姒此时白衣散发,素面朝天,可让外人打眼一瞧,也能分得出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这份不动如山的气度,同那些王公子弟、郡主公主也没什么两样。 姜姒漱完口,接过软帕的间隙,同凝霜说:“劳烦你同我讲一讲将军府里有几位长辈。几位兄弟姐妹。” 待会儿姜姒要同谢云朔一起敬茶见人,虽说到时候有谢云朔会带她认人、称呼,可姜姒觉得提前问清楚,让心里有个底,待会儿去到人前,才好做好分内的事。 姜姒心里有主意。 她既已嫁进将军府,做了正妻,就要有做正妻的样子,不能丢了姜家的脸面。 她只当她是老将军的孙媳,大将军的儿媳,不论与谢云朔是好是坏,都不能耽误她的身份。 既然姜姒吩咐了,凝霜便按照她的要求为她介绍。 “回夫人话,府里的主子们,大将军老太爷与老夫人已不管事了。有一位回谢家荣养的姑奶奶,是老太爷的四妹。下一辈,老爷和夫人掌家。三老爷与三夫人是三房,育有一子一女。四夫人膝下一子,棋少爷患有隐疾,不能开口说话。五老爷、五夫人是五房,育有两女一子……” 屋子里等着的众人都不经意会地挪动视线去观察姜姒。 姜姒专心思索,并未理会他人看过来的视线。 她听凝霜说,夫人和老爷过后就是三房,老太爷的二子大概幼年夭折了。 四房只有四夫人与一子,说明她是遗孀。 还有老将军的幼子,五老爷这样的长辈。 谢家人数不少,不过与那等世家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凝霜又在同她说另外几房的子女,姜姒一一都听了,有了个大致的心理准备。 盘算着待会儿的情况,姜姒又吩咐她的两个丫鬟,将一早准备的,带来谢家用作见面礼的东西带上,一些金小猪、金兔子之类的小物件,待会儿发给谢云朔的那些弟弟妹妹。 她没准备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做手工活。 跟谢家的人都还不熟,准备这样金制之物不会出错,哪怕将军府富贵,不缺这些,他们那些出身优渥的公子姑娘也不稀罕这些,但对于姜姒的身份来说,她只需不出错即可,不需要弄些什么特别珍奇难得的东西来做见面礼。 她是高嫁,可是不需要去笼络讨好谁,做好身份分内应做的事,不卑不亢即可。 她吩咐,舞婵便把准备好的,拿来做礼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小小的箱子里,格式金子打的小动物,核桃大小一个,放在手心里刚刚好。 冯清祉安排留在姜姒身边帮她拿主意的石嬷嬷,等谢家丫鬟出去之后,她忍不住问道:“夫人,这一个一个地给,是不是有些小了?能不能凑成一对一对的,免得单薄了。” “不必。”姜姒半点不犹豫,“一人多给一个,那么多小辈,只要多给出去,就会多出一重的礼,咱们哪儿给得起那么多金子?我这做的还是一两半金子的份量。在姜家,给弟弟妹妹们的都才枣子大小,这么大,够了。” “……是”石嬷嬷欲言又止。 她担心谢家觉得姜姒给的见面礼寒酸,毕竟是大户人家。可是看她们大姑娘的态度胸有成竹的,石嬷嬷便不再劝了。 她们家大姑娘年纪小,但自有自己的一派行事作风,鲜少为别人的眼神和闲言碎语动摇。 这样的性格是很难得的,也是天生的。 有些人家想把子女教成这样,还教不出来呢。 姜姒正在梳妆时,谢云朔回来了。 他在书房不便梳发,要回来更衣梳发髻,目前头发简单扎着,站在门口。 门外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体遮挡,在平整的地砖上投下长长一带暗影。 他站在那里一直没动,令人心没来由地紧绷。 候在门外的谢家的丫鬟,都低头不敢看,安静得能听到心里打鼓。 少见大公子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人前,刚才匆忙一眼,看到他黑着脸色,阴沉一片,便都知道大公子此时心里不痛快。 是以她们行礼称呼都尽量放轻,免得惹他更不快。 谢云朔之所以这副模样,是因为昨夜直到很晚才睡着,今早被叫起,发现腰酸背痛,心里更憋着一股难言的怨气和无奈。 他都多久没有腰酸背痛过了,即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上战场受了伤,也没像这样过。 结果就在窄榻上睡了一夜,腿不舒服,腰也不舒服。 颇有种阴沟里翻船的冤屈。 站在门口,听见从内室传来姜姒与丫鬟说笑的声音,对比更加明显。 她说昨夜梦见游园逛果山,像是在王母蟠桃园一样,处处香气,鸟语花香仙气缭绕,心情如腾云驾雾。 她过得如此舒服,反观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待谢云朔走进室内,照到衣架的铜镜上,不期然看到他那惨不忍睹的头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逼迫自己情绪安定。 邱泽与峤山担心主子,两人对视一眼,眉来眼去地合计一番。 邱泽放开声音,故意说:“公子昨日睡在榻上,伤了腰身和腿,奴才给您按一按,松放松放吧。” 这话说得这么大声,是故意说给他们新夫人听的,希望新夫人看在大公子身子不适的份上,不要与他置气了。 最好能转身哄哄人。 谁知道,不仅新夫人没什么反应,仍在妆匣前挑选今日要佩戴的首饰,邱泽还遭了谢云朔回首一记眼刀,面色极为不快。 邱泽自知多嘴,赶忙低下头去伏低做小,期盼谢云朔不要骂他。 他自作聪明,说的这事恰好是谢云朔不想让姜姒知道的。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轻易向女子示弱? 即使谢云朔腰断了,他也不会吭一声,让姜姒知道,让她看轻。 谁知邱泽这个笨蛋自作聪明,擅自把他的事给捅了出来。 谢云朔借衣架上的铜镜,正巧可以看到姜姒坐的方位,不必回头。 他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见姜姒似乎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继续做着她的事。 他本不愿这事说给她听,这下看她毫无反应,竟又叠了一层别样的情绪累加上来。 “更衣。”他只得出声说话,以助驱散情绪。 一时没注意,说出口的话因为带了气,语气凶恶,听得屋里的人俱是一顿。 邱泽他们赶紧叫了几个丫鬟进来,梳头的梳头,整衣服的整衣服。 一群人默默做着事,大气不敢喘。 另外那头,姜姒已梳妆好了,发钗也挑好了簪上了头,正喝着小茶房的人送来的莲子羹,吃了一小块点心垫在肚子里。 昨日她就没吃什么,再不吃一些,怕待会儿敬茶的时候没力气,坏了事。 姜姒换了窗前的位置,坐在榻上,碗置于炕桌上,一边吃着,一边悠闲地盯着谢云朔看,仿佛把他当小菜一般。 小菜,开胃。 刚才她梳头时,瞧见她那一缕断发都还有气,好在可以藏起来,再往发髻别一个鬓前的小掩鬓,就更不会散了。 然而谢云朔被她剪的那头发,两个丫鬟忙活半晌,才把头发弄好,还抹了许多刨花水,用额前的头发包着,才没掉出来。 看谢云朔黑脸,她便觉得舒心、解气,一碗莲子羹吃得有滋有味,吃好后,谢云朔也穿戴好了。 邱泽问他:“公子要不要用点儿什么,先垫一垫,茶房那边有粥,有包子。” “不吃。”谢云朔胸口藏着一团气,气都气饱了,哪有胃口吃什么东西,喝一杯茶水就够了。 看他放下茶盏,姜姒便站起身,等他走到门前,自己再跟上去。 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但是也没耽误事。 姜姒步行仪态悠然,更显得谢云朔走得快了些。 她看着两人越发拉开的距离,忍不住开口讽刺他。 “谢云朔,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身子这么弱,走快了,当心迎着风,着了凉。” 她在笑他,不过去书房睡了一夜就腰酸背痛的事。 谢云朔脚步一顿,她果然听到了。 他胸中的那团气,猛地挤到了喉间。 他感觉自己早晨明明没吃什么,却被狠狠地噎了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对战 出身武将世家,谢云朔自幼摸弓武打、学拳射箭,是同龄人中佼佼者,更是天赋异禀,身强体健。 姜姒可以嫌弃他黑,可以看他如同看仇人,但说他身子弱,简直颠倒黑白,简直不可理喻! 方才邱泽说那话时,他见姜姒专心致志地挑簪子,还以为恰好她没听见。 可她不仅听见了,还寻机会以此来讽刺他,让人防不胜防。 她果真和别人不同。 旁人温善有礼,听了的话可以当没听见,有不好的事会憋在心中,难得糊涂,维持表面相安无事。 可姜姒,一张伶牙俐齿刀子嘴,一颗冷酷无情刀子心,从不顾及别人,尤其是他。 她不会维持什么表面和平,凡是听过的事,见过的人,都要像现在这样,一旦找了合适的机会,就把他的把柄当做飞镖,毫不留情地扎向他。 他伤着身子,是因为昨日睡姿不当,哪里是因为身子弱? 谢云朔气不过,想跟她争论,可不管怎么想,想了好几句话都觉得软弱无力,没什么杀伤性。 并且,若与她争论,更像是在解释。 解释是徒劳的,反而有种要祈求别人认可的卑微感,还有一种要迫切证明自己的苍白。 他有何必要跟姜姒说他身强体健,素来不染风寒,以此来得到她的认可。 这让他觉得总有哪里不对。 想了又想,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最终打算用攻击应对她的攻击。 就像战场上,仅仅防守最终只会落败,唯有攻击,更强的攻击才能够将对手斩于马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谢云朔简短开口,攻击快准狠。 “你能走快些,就不显得我快了。若腿不能够伸长,就把步子迈得频繁一些。” 姜姒站定,眼睛微眯。 谢云朔果然和她不对付,被她刺了之后非要刺回来。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倘若他置之不理,她不会追着不放。 可他非要凑上前来和她碰一碰,别人可能怕他,姜姒可不怕。 事实上,连他说的这句话对她都没什么杀伤性。 因为姜姒自知自己在女子中算是身姿高挑的,明知自己腿长却被他说腿短,有什么可生气的? 反而觉得他这样没有根据性的,只为了发泄的攻击色厉内荏。 和他比确实是腿短了,可那又怎样?她又没说要跟他比。 姜姒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只是冲谢云朔翻个白眼,继续慢吞吞地走着。 不过也不是慢,只是速度如常,寻常大家闺秀行路的仪态。 她不走快,谢云朔若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会跟她的距离越拉越开。 二人才新婚第一天,他若走在前面远远把她甩在后面,是很不对的。 姜姒她不改变速度,那谢云朔就必定得改,不然新婚夫妻两个一看就是闹了脾气,被外人看了不好。 当谢云朔发现姜姒没有回应他,并非低了头,只是不愿意搭理他,并且还不配合他时,他明知道她是故意,可他只能被迫放慢速度,在正院外面的石道上等她。 等待的过程中,遥遥看着姜姒匀速前行,谢云朔觉得牙根有一些痒。 他从未在谁身上感受到这么无能为力过,姜姒果真像上天派来克他的,无论他置之不理,还是回击,她都始终高他一头一样。 明明是个身量上矮他一头的女子,却在气势上高他一头,这让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天高海阔任凭遨的潜在游龙,头一次感觉到碰了壁。 她就像一张柔软无形的网,让他束手束脚,不得挣脱。 等姜姒好不容易走过来,她像刚才他那样,并且更过分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漫不经心的眼神带着几分轻蔑。 “小谢将军不是身长走得快吗,怎么要在这里等这么久?”姜姒明知故问,摆明了在讽刺谢云朔,走得快又怎么样,还不是得等她一起进去。 不然他要一个人进去敬茶吗? 说罢,她没搭理他,径直走向院内,施施然的步子看着娉婷秀丽。 谢云朔在后面看着,又是眼前一黑。 因为二人起得早,出门也早,夏容漪身边的丫鬟还把人先带进去,安置好了座位,让人等一等。 谢云朔跟在后面进来,经历了早上这些事,他心头像是压着一片乌云,压得整个胸腔沉重阴沉。 头顶也像是有一片乌云,罩得他脸色不妙,与姜姒对比鲜明。 正院的丫鬟们给两人上茶、上点心,走路都静悄悄的。 大公子生得高大,面容冷峻,年纪虽轻,因为在战场厮杀过,身上裹挟着兵器与生死中磨砺出的气势,气度不凡。 他不笑时,没谁敢轻易造次,尤其像这样沉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模样,更让人心里犯怵,怕做错了事,遭了骂。 因为都知道,谢云朔并非温润如玉的公子,他像块锋利的石头似的,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 丫鬟们再偷偷打眼去瞧新夫人,但见她端端地坐着,旁若无人地喝茶,与身边丫鬟说话。 还和这屋子的丫鬟说话:“是我们来早了,让母亲慢些,不急。” 她的场面话说得并不不圆滑,但是真诚好听。 其实谢将军和夏容漪早已经起了收拾妥当了,只是没来这正厅里坐着。 两人从屋侧穿过来,听见了姜姒的声音。 夏容漪听过许多年轻女子说话,或是斯文有礼的,或是圆滑妥贴的,或是缄默庄重的。 她私心更喜欢那些聪慧温和,说话滴水不漏的聪明人。 姜姒这两句话说得粗糙了些,但是她这语气,听着却让人莫名的放松,什么也不会想,反而有不同了。 和有些太过聪明圆滑的人说话时,也会让人紧着精神,绷着一根弦,生怕自己漏了什么错处,反叫别人瞧出来藏在心底笑话。 因此有时人际交往中,能让人轻松愉快,放下戒备之心,也算一种难能可贵的天分。 就像姜姒这样,她不需要把话说得多好听,只是想什么说什么,自己说着畅快,听话的人听着也畅快。 夏容漪和谢将军走出来,两位小辈立即站起身来候着。 夏容漪若有似无地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声音微软,像一碗炖烂了的冰糖燕窝羹,笑容也慈和。 “倒叫你们先来等上了。” 按照夏容漪的礼节要求,其实她觉得应当是小辈先到,等候晚辈是对的。 哪儿有长辈坐在厅里等小辈姗姗来迟的道理? 但是嘴上说话还是要体现几分长辈的体恤。 姜姒静静立着,婆母说话就微笑听着。 几个字的功夫,她感觉到了谢云朔母亲有明显的变化,比之前见到她要更温和,架子低了几分,看着像是一个十分好说话的慈母。 可她心知肚明,夏容漪不是这样的人。 姜姒有些意外。 还未成婚前,夏容漪待人并不热切,等她嫁进了府中,婆母反而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与旁人倒是相反了。 不管她因为什么改变,姜姒都通通笑纳了,即使是演的、假的,愿意演也是一种付出。 姜姒是个黑白分明,能就事论事的人,旁人对她好,她就对旁人好。 旁人假意她便假意,旁人真心她也真心。 看婆母的笑脸,总比看一个高不可攀的贵妇人要好。 姜姒笑笑:“才来没多久呢。” 谢将军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看着长媳嗓音清脆,落落大方的,难怪得皇帝夸奖。 她若能和谢云朔好好在一处,将军府不会亏待她。 可谢行修再转眼一看谢云朔,发觉他看着安静,实际上和平时相比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他知道他这儿子,正是年少轻狂时,精力旺、性子燥。他自己年轻时和爆竹似的,若发起火来谁也压不住,谢云朔就有些像他,也不完全像他。 他也有他母亲骄矜要强的一面。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受了什么气。 谢行修不禁有些为这小两口担心。 正如同谢云朔自己所说,他理想中的妻子要温柔体贴,就像一柄锋利的匕首需要坚实的刀鞘包裹,双方才都不会受伤。 儿媳这样锐利的女子,同样也最好找一个性子温吞的男子成为丈夫,夫妻便如同阴阳调和。 谢云朔和姜姒二人结合,那必定有一方在高,有一方在低。 以谢云朔这样的性子,怎能甘心位置在低? 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插手管教儿子儿媳的感情,只能让他们自己慢慢磨合。 此时的谢将军决计想不到,他所想的匕首与刀鞘,到底对应的是谁。 他也没有想到,能驯服一匹野马的,不是一昧轻言细语的驯马师。 而是同样不惧颠簸与危险,更加坚定,更加大胆的,有作为主人魄力的人,才能成为野马的主人。 并且,一把锋利的匕首,遇到一块硬质的磨刀石,会被磨得更锋利。 他伤害不了她,反而能互相成就。 在这关头,因为一会儿阖府的人都要来了,谢行修提醒谢云朔。 “云朔,待会儿跟着认长辈,你要顾着姜姒一些。” “知道了。”谢云朔应道。 想到待会儿要带姜姒见各位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他暂时将心头郁结压下去,忘掉那些事。 奇怪,明明只是小事,他的情绪却很容易被她影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敬茶 这一早的细小摩擦,细想来都不是大事。 无非拌两句嘴,说几句没什么实质性伤害的话,可是对于谢云朔来说,姜姒每一次说的话,即使只有几个字,都像是恰好踩在他紧绷的一根弦上。 精准而有效。 她这份本事,是专为克他而生的。 祖父祖母与叔婶即将来了,谢云朔心情逐渐平顺,迫使自己忘却之前的不愉快。 对于和姜家这门亲事,因为先入为主,谢家人都是被动接受。不提是否满意,总之都对姜姒缺乏几分对于将军府未来女主人的期许。 甚至于她的存在,代表将军府开始被皇帝警惕忌惮,寓意不好,令谢家众人看见她,便想起全家武将官位和兵权可能会动摇,让人无法心平气和,像看待寻常新妇那样看待她。 到了辰时中,其余院子的长辈依次携子女和奴仆来了正院知行斋的正厅。 上首的位置是夏容漪和谢行修让给老将军和老夫人坐的,其余人都按照固定的次序落座。 姜姒站在谢云朔身侧,不着痕迹地看了一圈,与凝霜所说一样,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谁。 不过她也发现,在坐众人没几张笑脸是真心实意的。 若她门当户对,是谢家原定要迎娶的贵女,估计是另一番景象。 姜姒想了一想,非但不介意,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想得开,这没什么可介意的。 在座的人出身都比她高,可下一代长孙的正妻之位由她坐了,她高嫁,占了便宜,有了好处,总不能还什么都想要求。 旁人不喜欢她,她试着好好相待,若改变不了,就随其自然。 只要不来她面前,给她添麻烦惹晦气,有几分不满又能如何? 她又不是金锭子,没法儿让人人都满意。 姜姒和谢云朔一起给公爹和婆母奉了茶后,来到老将军和老夫人面前。 老将军谢珺年逾花甲,精神矍铄。他戎马一生,如今是武将最高官职的骠骑大将军。 是他与已故老太爷撑起将军府的权势富贵,一生抵御外敌,战功赫赫、忠君爱国。 谢珺面容虽威严,但是在家中面对小辈时要放松一些。 这虽是个严厉的老爷子,但还是他主导稳妥起见,和姜家结这门亲。 因此他看姜姒,大概是在座的人里最正常的一个。 而不顾大局的人,越是眼界窄,越计较些不该计较的,一双眼睛只知道紧紧盯着姜姒的身份和人品。 坐在老将军旁边的老夫人,圆盘脸,嘴角微扬,精明的眼静静注视着姜姒。 姜姒在沉甸甸的视线下,稳稳行礼,称呼祖母。 这位老夫人的一生也有传奇色彩。 她年轻时随老将军一同出征,粮草紧缺时,带着军中残兵妇孺一起在边关种粮食、挖野菜。 二十七岁时便靠自身功德受封五品诰命夫人,是女中豪杰。 有这样顾大局有智慧的女子坐镇,将军府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她功不可没。 在这门婚事上,她同谢老将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过,老夫人看姜姒,是把她正正经经地当作孙媳,审视她是否有未来担当将军府主母的能力。 姜姒以为,她见礼过后,长辈对她赐礼,会顺带教导几句三从四德、性仁孝俭云云。 不料,老将军和老夫人只是命身边人呈上礼物,另举一句“夫妻二人当携手共进”,并未对她提什么要求,做什么指导。 姜姒认为,这或许不是宽容,只是放手,看她自己的表现。 若老夫人能说得明白,她还能知道她的要求是为何样,按照她说的去做,准错不了。 这样什么也不说,反而让她有了一丝紧绷,让人心中悬浮没底。 不过姜姒并没露于表面,她全当什么都不知道,按部就班地同众人一一行礼、叫人,有条不紊做着她该做的事。 上首的老夫人一直望着她们,面上那含的笑淡淡的。 她观姜姒在一众长辈面前进退有度,不露怯,心里是满意的。 老夫人年轻时随军出征,就喜欢大气沉得住气的女子,不喜欢畏手畏脚胆小怕事之辈。 虽说男人主外,女子主内,可不能小瞧了这内宅中做主母的女子。 一个家族是否能长盛不衰,女主人在其中不比一家之主分量轻。 老夫人不知姜姒是圆是扁,可就看她不露怯,这第一印象就已不错了。 不过老夫人知道,其它几房,甚至包括长子长媳,都对这门亲事不满。 娶姜家女,对谢家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也会影响三房她们子女的亲事。 老夫人端坐上首,瞧着姜姒见过三叔和三婶娘。 她的儿子和三儿媳都三缄其口,没与她说几句话,姜姒仍然是那一副小辈的笑模样,给堂弟妹见礼,送了金子打的小物。 将军府的小辈哪里缺这种东西? 三房的两个孩子接过,不咸不淡说了句谢谢长嫂。 这番场景,寡淡得几乎没什么人情味,连礼节都是简单粗陋的,老夫人有些不满。 可不满的同时,她看姜姒似乎什么也不介意似的怡然自得。 旁人与她多说两句话,她便多回两句话。 送出去的礼物反响平平,她全当作没看见,老夫人越看,越觉得这小小年纪的小姑娘不简单。 她不是没听说过,姜姒和谢云朔从前多有不快。 这样的女子少见,是要比许多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更直爽一些。 也不知她是没发现叔婶弟妹待她的态度,还是发现了却不在意。 若是后者,老夫人真要对她高看一眼了。 浇灌呵护长大的一株花算什么,逆境崖缝中能长出一棵草,才是本事。 老夫人心想,看吧,再观察观察,她看人一向错不了。 虽然大儿媳对这一对刚成婚的年轻夫妇不乏忧心,担心他们感情不和,家宅不宁。 老夫人却想着,孙儿是个聪明人,孙媳若也是个聪明人,长久相处下去,不愁寻不出几分合适。 他们现在这年纪,彼此都年轻气盛的,难免不服输。 且看吧,给他们二人卜算八字的老师傅经验丰富,既然算出来二人天作之合,便是错不了的。 姜姒一一见过几位叔婶,承受了他们谈不上和善的审视目光。 她不以为意,也不去看他们给的见面礼是否贵重,她的表现自然得仿佛就像是她本就是这家中的一员。 不论旁人对她喜欢与否,都影响不了什么,她只需过好自己便足矣。 更让谢家人诧异的是,不论她面见谁,都没有不该有的胡乱打量,走神、游离,没有眼神犹疑。 好似她心里清楚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却对一切都胸有成竹。 这样看下来,都让人越来越觉得,这女子并不简单。 尤其是守寡的四夫人和她的独子棋少爷。 因为她胎里受了惊,险些滑胎,靠一车一车的药汤灌着保胎。 棋少爷直到三岁还不能开口言语,如今五岁了,显然是落下了大疾。 谢云棋接礼没开口,也没称呼嫂嫂,姜姒却并不意外,也没问东问西。 只是自己和棋少爷说了该说的话,便罢了。 如此看来,她今日敬茶认人竟是提前有准备的。 这一点就连谢云朔也意外。 他不知她什么时候了解的这些,是昨夜,还是今早? 总之都发生在他回来之前。 大概是因为此前他和姜姒水火不容,次次争执,令他觉得她此人浮躁冒进,不够稳妥。 可这一路看下来,她见过长辈与弟弟妹妹的表现,任谁也挑不出一丝错处,落落大方,进退得宜。 这样下来,谢云朔倒真忘了之前二人还没进正院前发生的嫌隙。 面见完毕,其他人都离了正院,回各自的院子。 夏容漪留二人共用早膳,还有谢云朔的弟弟妹妹也在。 谢家家风严谨干净,谢将军只有通房没有妾室,谢云朔的弟弟和妹妹都是嫡亲的。 二弟谢云陵年十四,三妹谢清菡年十岁,都正是好奇的年纪。 对他们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嫂嫂,二人听闻她和兄长不对付,谢云陵和谢清菡各有不同心态。 谢云陵自小就是谢云朔的跟屁虫,以他为榜样,听闻他们这嫂嫂总是与兄长作对,便对她有几分少年人的敌意。 而谢清菡不同,从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与两位兄长都不亲近,听闻长嫂能让兄长吃瘪,她对她的好奇多于对陌生人的排斥。 之前就知道姜姒貌美,待她进门后换做妇人装扮,梳起鬓发挽起发髻,利落的打扮更显她的样貌精致。 精雕细琢的眉眼,唇鼻,令谢清涵一时想不起有谁能及。 谢清菡仰头望着这位长嫂,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的脸看,一时有些忘了神。 听来的传言说她骄矜惹事,常与人争论,南登大雅之堂。 这些话大多是从柳蔚宁那边传来的。 谢清菡心想,难登大雅之堂的人,如今登了谢家的堂,不论如何,旁人再说她难登大雅之堂,那便说的是她们谢家的脸面,她是不许的。 再者说,长嫂这张美丽面庞,纵使进宫当皇子妃也使得,哪里登不起大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姑嫂 姜姒发现谢云朔的三妹妹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看。 这个小姑娘,生得像谢将军,有几分英气。 一对干净利落剑眉,一双英气明澈丹凤眼,不过因为鼻唇随了夏容漪,整张面庞偏向柔和后,英气作为点缀添花,恰到好处。 见谢清菡对自己好奇打量的目光是松范温和的,姜姒冲她笑了笑。 她推测谢云朔与谢清菡这一对兄妹,不像别家“兄友弟恭”,几个孩子之间友爱谦让,不然的话,谢清菡会像谢云陵这样冷眼旁观,对她并不好奇。 甚至觉得她是多余的,是祸害谢云朔的存在。 三妹谢清菡喜欢她,就说明和自己亲长兄关系一般。 她想在将军府立足,谢云朔这条路是没指望了,但是可以从谢云朔的爹娘及兄弟姐妹着手,获取她们的信任和喜爱,也能成为这大房的一份子。 不论谢云朔喜不喜欢她,总归她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来的正妻,又有家人对她满意,谢云朔翻不出天去。 翻不出她姜姒的手掌心。 打定主意,在用完早膳之后,一家人以茶水漱口,待膳食撤下去后,又略坐了坐。 姜姒看着谢清菡微微笑,主动问她:“三妹妹如今多大了,正在读什么书?” 姜姒与谢清菡说话,其他人朝她们看过来,温和注视。 姑嫂关系好,夏容漪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满意。 虽说新妇嫁进门后便是一家人,可真能做成一家人的可不多。 关系处得好不好,不仅看人与人的性子投不投缘,更看作为外人嫁进来的女子舍不舍得下生人的脸面,与新妇的矜持。 姜姒自愿与家人说话,是好性子。 谢清菡仰起头,自己回话:“大嫂嫂,我已过十岁的生辰了,跟着读温太傅温府的族学,正读《孔子家语》。不过,我不喜读书。” 谢清菡的祖父与父兄都是武将,受家人影响,她自幼也是个活泼好动精力充沛的女孩儿,爱爬山骑马玩球,喜在户外奔走。 她不仅答了话,还多余说了句知心话,说自己不爱读书,这便是一个极好的话头。 姜姒从这句话迅速辨认出谢清菡对她的确有几分初见的好感,否则她只需答前面两句话就成了,不会说这句推心置腹的话。 谢清菡这句坦然的话,致使夏容漪的脸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眉头微微上抬,显然不赞同她这么说。 姜姒坦然接话,像是闲聊一般随意。 “也并非人人都是读书的人才,读书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能懂得世事即可。男儿学武,可保家卫国。女儿家若能上阵杀敌,也有巾帼不让须眉。三妹妹骨骼清奇,没准还是穆帅木兰之辈的女英雄。退一步说,即使上不了战场,学武亦能保护自己,强身健体也很不错了。” 谢清菡听多了教条规训,听长嫂说这话,一双眼睛都亮了。 “嫂嫂说的是,我便是这么想的。为何父亲和兄长可以上阵杀敌,可以保家卫国抵御外敌,我就不行了?” 长房这一家人坐在一起,表情各异。 谢将军低头喝茶。 对他而言,虽不赞同女儿有此超脱世俗的想法,不过他也欣慰,虎父无犬女。 谢家满门都是忠勇豪义之人。 夏容漪作为母亲,深知女子不易,更希望女儿能像自己这样,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学掌家看账本,打理好内宅,将来相夫教子,做个名扬京城的高门主母。 因此,她听姜姒应和谢清菡的话,心里生了不满。 但因为想好了要拉拢这个儿媳,并未表现出来,也没开口否定她。 她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姜姒。 素闻姜姒之名,没听人夸她才情,说明这是个不善诗书的。 她方才说出这种话,未必只是为了迎合谢清菡,是因为她自己也这么想。 嘴上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不乐意读书弄墨的借口。 当今这太平盛世,哪里像穆桂英那时的年代,需要一个女子挂帅出征,都是无稽之谈。 夏容漪越想越不满,索性也端起茶杯,低头品茶,藏匿脸色。 姑嫂两个沿着这话题,谈起不读书女子还能做什么。 她们读书,也无非读些千字文弟子规,《女则》《女诫》之类,读些无病呻吟的诗,学不了治国工商,学不了史事兵法。 要真能读些有用的,与男子一样治国平天下,不拘泥于这四方天空,倒也可以读。 谢云朔默默听着,意外姜姒竟然能和他三妹妹聊得来。 谢清菡不像别的姑娘,才几岁时就要跟着他一起去草场跑马,母亲怕她危险不让她去,他只能拒绝她。次数多了,谢清菡耿耿于怀,和他这个兄长并不亲近。 总觉得他能做的事,却不让她做,很不公平。 是以,在家时除了称呼几句,她一向不与他多说话。 可谢清菡今日却与刚一见面的姜姒侃侃而谈,谢云朔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姜姒讲起女子刚强的道理,也说得头头是道,坦坦荡荡。 看得出,她也不是那等适合三从四德,一颗心挂在夫君子女身上的人。 她说的这些话,面上笑意盈盈,眼睛明亮粲然。 莫名的,谢云朔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对女子的了解知之甚少。 他曾想过要娶什么样的妻子,只是因为有姜姒这样的存在,她与他作对,害他屡屡碰壁,因此他所求贤良淑德。 可其实像姜姒这样的女子不多,温柔和顺知书达理的女子才是绝大多数。 只是他与那样的人从无往来,他与其他女子的交际,还不及与姜姒交际牵绊的一半。 不提柳蔚宁那些有亲缘关系的女子,其实以谢云朔的身份地位,不乏有女子接近相识,只是他都没什么印象。 也没将那些点头之交、几句问候当作一回事。 所以他并不知道,若不娶姜姒,他所希望的正妻人选在京中比比皆是。 可他能不能与其说得上两句话,能不能如诗文中所说那般琴瑟和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谢云朔又看向谢清菡。 他清楚,若好好培养,谢清菡必定是个女中豪杰。 她五岁时第一次摸弓,就能拉开一斗的小弓,第一支箭都擦到了五步外的草靶边缘,比二弟要强不少。 只可惜生了个女儿身。 他们的母亲要教导她读书写字、刺绣弹琴,做兄长的插不上手,只能配合母亲不带她出去撒野,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谢清菡是懂事的孩子,这几年来没有哭闹,顺从地上着族学,学着女红,可是那些遗憾仍埋在她的心里,悄悄发着芽。 短短说了一阵子话,她和姜姒颇有一见如故之感,甚至说到了她七岁生辰时,父亲送她的小软鞭。 谢清菡有些激动:“嫂嫂,你若有空,我拿去给你看看。” 夏容漪轻咳一声。 谢清菡意识到不对,立即改口说:“还有我最近做的诗集,有两句拿捏不好,嫂嫂帮我品一品。” 尽管都知道谢清菡不喜欢这些,添这一句话只是借口,可她能够主动改口,愿意配合,夏容漪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她也并非那等独断专横的母亲,孩儿只要大体上错不了,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不成问题。 毕竟谢清菡现在也才十岁,及笄都还有四年,闺中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一些大道理,夏容漪打算等她大些再教育,现在只要她能够安生地待在闺房,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读一个时辰的书,她就满意了。 她若喜欢这个嫂嫂,愿意同她待在一处,夏容漪并不介意。 姜家女毕竟也是文臣之后,为人落落大方,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 同谢清菡短短半个时辰的交谈,姜姒已将这谢家长房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出来。 莫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目前看来,谢家人都不是什么难相与的。 姜姒知道婆母内心对她并不算满意,可是她大概有什么顾虑,决心对她好一些。 她便能乘上这一股东风,做好她的长媳。 她这婆母,清高傲慢了些,倒不是什么坏人。 原本姜姒最担心的就是夏容漪,这下不到半天时间,她基本有了数。 尤其她还有个性子活泼的小姑,两人说得来话。 姜姒本就想得开,这下更是未来可期。 思及此,她顺着谢清菡的话,刻意说给婆母听。 “我在家中便是长姐,也常带着妹妹们读书写字、插花刺绣。三妹妹若有空,可常常来冼逸居,咱们姑嫂两个可以做个伴。” 姜姒这话只说了一半,净捡了好的说。 她头脑聪明,读书快,平日在闺中只对写写画画兴趣浓厚,弹琴作曲也可,但是对刺绣深恶痛绝。 方才这话,只是为了说些好听的做做面子,说给婆母听的。 再者,她也不至于说谎,若谢清菡真带了绣绷子到她房里来,她们一起做一刻钟也是使得的。 再多了,就不行了。 在姜姒心中,做那些针线穿扎又有什么用呢?男子在外领兵打仗行商,女子关在房屋中,在一方绣布上扎来扎去,还会坏了眼睛。 还不如多看几本奇谈杂志开阔开阔眼界。 在这一点上,她有些心疼这个三妹妹,生在武将世家,有着那么好的师傅,弓箭武器、演武场,却要被拘在房中。 据说将军府西北处建了一整座演武场,府中有私兵,府外有草场。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谢清菡却被埋没。 也幸亏她懂事,听教,以姜姒的性子可做不到她这样。 姜姒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余光捕捉到一抹视线别样地盯着她。 扭头一看,不是谢云朔还有谁。 他那眼神,摆明了知道她说的话不可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质问 谢云朔记得,也就是两年前他十六岁时,和姜姒有过一次争端。 那是那年元宵灯会,三妹妹和母亲应黄夫人的邀,去永定侯府赴宴。 谢清菡去不了灯会,托他为她带一支游水鸭子灯。 她想要的是提在手里,翅膀能挥动,脚蹼也会随着拨动的栩栩如生的鸭子灯。 整个灯会谢云朔就找到一支她想要的。 偏偏他找到鸭子灯时,姜姒正在那灯会前,已给了银钱,在猜灯谜。 那时她还未及笄,梳着一对鬟髻,与两三好友在灯架前说着话。 那灯谜的谜面是“花瓣拱卫含鸾鸟,珠串绶带绕缤纷,慧贤心灵女子红,竹架锦布有乾坤”,谜底是“刺绣”,她们已猜出了答案。 就听姜姒侃侃而谈。 “为何女子以心灵手巧为荣,那刺绣做得再好又如何?被夸赞贤惠又能有什么得益,若真好,为何男子不学不善?” 她十三岁时就能说出来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谢云朔不相信,如今她十六反而越来越回去,反而成了乖顺之人。 她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哄母亲安心。 实际上她和他三妹都是一样,不甘囚于内室的女子,她们眼界和心胸开阔,没有被传统教养女儿贤良淑德的观念桎梏。 这样的人,在大多数人认为下是离经叛道。 谢云朔正想着,夏容漪挥挥手赶小客了。 “我辰时还有家事要处理,你们各自回院子去吧。云硕和姒儿正是新婚时,每日来请安即可,其余时间便留在冼逸居,新婚燕尔美景良辰,彼此要好生相待。” 夏容漪这话,就差催她们早生贵子了,姜姒虚心受教,口中称是,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 她和谢云朔这一对夫妻,能平和相处已是不易,暂且便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之事了。 夫妻二人向父母双亲告退,二弟和三妹因为还住在正院,先不必急着走。 长兄长嫂走后,谢云陵拉长了嘴角,一丝不悦。 “三妹,还不相熟,你同长嫂说那么多做什么?若人家心里想的跟你想的不同,岂不是会笑话你,笑话母亲。” 谢清菡原本心情不错,听他这么说,面上的笑即刻就淡了。 “二哥这就不对了,她若笑话我,怎生要跟我说那么多。笑话我的人,恐怕不是长嫂,是你吧。” 眼见两个孩子又要争嘴,夏容漪冷脸制止。 “好了,看看你们什么样子?” 教育子女,如潘岳陟岭,行于棘丛,对于自己的亲生子女,谢将军和夏容漪也常常头疼。 尤其是二子与三女,这一对兄妹俩从小就不合。 旁人家,兄弟之间可能有争执分歧,尤其是长子与其余儿子之间。 但由于谢清菡生了一身男儿性子,偏偏只能拘在家中受女儿的教育,便与她的两个哥哥有别,她心中有不平。 兄妹几个性子都急,脾气上来了谁也不让着谁,偏生谢将军和夏容漪都不是家教严明疾言厉色之人。 几个孩子又并非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 所以谢家长房父母与子女之间,同胞兄妹之间,就是这样什么都占一些,不高不低的。 儿女之间的关系也一样,说好不好说坏又不坏。 几个孩子单独来看也都乖巧懂事,若不是近距离待在一处,外人也不知道和美表象之下也有不少摩擦吵闹。 这便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即便是夏容漪这样处处要强顾面子,什么事都做得好的高门主母,在管家儿女之事上也有疏忽之处。 这些事,只是吃一顿早饭的功夫,姜姒见微知著,对谢家长房的情况深入了几分。 回冼逸居的途中,她一直在想谢清菡。 说了会儿话后,能看出谢清菡也是个直率诚恳的姑娘,心口一致,想什么便说什么。 又因为平时压抑了些天性,致使她在谈及喜欢的事上,有些不受控制,会变得迫切积极,失了克制。 被夏容漪教养出的,只是浮于表面的端庄沉稳。 此时此刻,姜姒想的并非如何拉拢她,更多的是感慨。 没想到将军独女,也像一只牢笼里豢养的小鸟雀。谢将军,一国肱骨重臣,并未负责儿女的教育,全权交给了夏容漪。 夏容漪和谢将军,二人或许能情投意合,可谢清菡那样的性子,以寻常人家教养女儿循规蹈矩的方式,是不合适的。 又因为谢清菡并非倔强专横的人,她听从母亲教诲,努力乖顺,才成了现在这样。 这是姜姒嫁进来之前不曾想过的情形。 她沉默地想着事,安静了一路,反倒叫谢云朔诧异。 他不由得想,是不是今日见人,叔婶弟妹的态度不热切,令她心里委屈。 这样猜想,他也会有几分愧疚。 因为这份亲事是谢家所求,这些遭遇本不是她应该承受的。 谢云朔站定身子,回首望向姜姒,可还未来得及安抚她一句,就听姜姒劈头盖脸地责问他。 “你三妹妹天性张扬,成日被拘在家里,她活得如此拘束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为何从未帮她做什么?” 谢云朔被责问得莫名其妙,已经快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无奈:“我该如何管?母亲是内宅之主。再者,母亲的教诲也并无错处,学诗书礼法、学四德修养,高门贵女皆如此。” 谢云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也只能这样说。 他知道三妹妹喜欢什么,曾经也想带她去草场跑马打猎,驰骋春青秋黄,不想浪费了她宝贵的好天赋。 可母亲说,女儿当娇养,当若柳扶风、轻言细语,以笑不露齿,动不摆裙为美。京中贵女,有谁整日在外抛头露面,若肌肤晒得像男子一样黝黑,身子不纤细,往后如何嫁个好夫家? 母亲这样说,谢云朔这个做长兄的也不便插手干预,他只能给她带一些外面的东西,譬如送她一把磨得锋利的宝刀匕首,做些小事。 姜姒的质问带着不满,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也不是没有做过什么事。 她冤枉了他。 即使心胸再宽广的人遭了冤枉,也会心有不平,更何况谢云朔原本就不喜欢被冤枉。 刚才还想关心人,与她谈一谈叔婶态度平平之事,替他们向她说两句道歉赔罪的话,这下,一切愧疚悉数烟消云散。 姜姒也觉得他不可理喻。 “谁说每家每户都这么教养女儿,别人都这么做便是对的吗?起码我的父亲母亲教养我,为先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其后是遵从元淳。” 她这话让谢云朔哑口无言。 他心知她说得是对的,可夏容漪对于谢清菡的教养也从无错处。 她悉心教育,身体力行,错就错在谢清菡和母亲那样的女子相差甚远。 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若生在大草原,长于异族,一定是个骑马射箭射猎的好手,任她天高海阔凭鱼跃,会比许多男子都更出色。 可是她身在宅院之中,有一位循规蹈矩的高门贵女做母亲,有她言传身教,她只能压抑天性。 从谢清菡一岁到如今十岁,从无人说过夏容漪教养不当。 但姜姒也没有指责婆母,她只是怪他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人情味,不作为。 谢云朔不只是觉得被冤枉,在这一瞬间,其实真正令他情绪震荡的,是他潜意识竟然觉得姜姒说得对。 他挑不出她的错处,她的话又如此让他振聋发聩,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暴露出被遮藏的暗淡无光之物。 谢云朔年岁不大,可他在军中是副尉,手底下几十上百号士兵。 他是个惜才的将官,重用能人。若发现有天赋的,细心栽培,随他一同苦练。 谢云朔深知天赋的不易和珍贵,待那些天赋异禀的将士,他如同伯乐。 人人称他有大将之才,重臣风范,可就在他身边,他的三妹妹,五岁就能拉一斗的弓,能箭无虚发,他却从没想过要珍重她的天赋,他凭何配称大将之才? 第一次有这个念头,谢云朔震撼之余,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愧疚淹没。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母亲的做法没错。 如今盛世年代,对谢清菡来说最好的人生,就像京中百千贵女一样,能嫁得权势高门,勋贵之家。 能嫁得如意郎君,得公婆喜爱,得举家亲近,生儿育女,延续家族昌盛。 荣华一生、无病无灾、无波无澜。 脑中想法纷乱杂扰,谢云朔一时情绪起伏极大,脸色便挂在了脸上。 姜姒以为他心烦她说教,懒得与他多掰扯,错身便朝前走,远远将他甩在后面。 游鹿忙劝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和姑爷闹别扭。” 游鹿是横了心大着胆说的,这毕竟是谢家的家事,且还是姜姒的小姑与婆母之间的事,与她怎么都扯不上关系。 她若因为这件事和谢云朔闹矛盾,怎么说都是她没道理不可理喻,伸手太长。 可姜姒心气上来了,一时也放不下。 她恨恨,咬牙切齿骂他。 “没心的莽夫,对牛弹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争吵 两人没说几句话,不欢而散。 姜姒知道游鹿她们劝得对,她都明白,可是,她们不懂她为何置那么大的气,是因为她们不知道她为何要那么问谢云朔。 虽说姜姒的确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性子,可是她若只因为谢清菡的事去责怪谢云朔,那是多管闲事。 连谢清菡自己都不曾因为这种事和家里人闹过,她何必呢?实在犯不上。 她之所以会问,并不仅仅是因为替三妹可惜,而是唇亡齿寒,想到了自己。 想到了谢云朔原本也想娶一位世俗上无可挑剔的贤妻。 正因为他这样想,众人都如此区分评判,贤良淑德的女子才是值得称赞的好女,其余都是离经叛道。 也因为这样,所以今日敬茶改口,那些叔叔婶娘才会那般冷淡地带她。 因为她出身平平,也没有贤惠的好名声。 算下来,罪魁祸首还是谢云朔,她这是迁怒了。 再加上她对谢云朔本来就颇有芥蒂,先入为主判了罪名,他又不狡辩。 种种情绪交织,即使在三妹的事上谢云朔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绝不是清清白白的无辜者。 对他生了怨,以姜姒的脾气,自然不乐意再搭理她。 谢云朔在后面看到她越来越小的背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关心谢清菡是好事,用心感人,一片赤诚之心,可怎么能怪到他头上来? 谢云朔既是冤枉,又心中不安。 一颗本就容易起伏波动的心,被她锤打几下,顿时如同在火上烧沸了的水,翻滚不息,难以平静。 一个又一个的热泡在胸膛炸开,直冲太阳穴,令他额头鼓胀隐痛。 因为情绪起伏,他在院子外的廊架下站了许久,好让自己忘却烦扰,镇定下来。 可是因为姜姒一针见血的指责,他不但没能平静,反而越发心乱。 心中浮现一段又一段三妹妹从小到大的场景,细数过往,他也逐渐有些意识到,家中对三妹妹的教导,与那些捉鹰剪羽、捕狼拔牙一样,是在磨灭她的天性。 母亲的教导,是为了养出一位受人称赞的,世俗意义的贵女。 她把谢清菡关在笼子里,养成一只精致的鸟雀,再挂到王侯将相府邸屋檐下,受人观赏品评,再夸赞一句,将军府的鸟养得好、养得乖,鸟儿漂亮懂事。 意识到这样的画面,令谢云朔心里空了一个深深的洞,像是一口枯了的井,幽深晦暗,看不见底。 如常的信念仿佛全都顺着那洞,流逝得无影无踪,抽走了他身上的力气。 姜姒和夏容漪的观念站在了对峙的两边。 可是,又不能说母亲的教养方式是错的,从古至今历来如此。 不正确的是,不能对谁都如此,不能一概而论。 如若谢清菡天性是个爱舞文弄墨读书写字的,这便是合适的。 可她偏偏不是适合拘泥在内宅的性子,这就不对了。 静下心来,谢云朔自己想了一通,思想竟向着姜姒所说的话逐渐倾斜。 不知不觉,方才翻腾滚热的心绪也渐渐熄了火。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气。 姜姒待旁人都是有说有笑,哪怕叔婶弟妹显而易见地冷待她,她也笑意盈盈,丝毫不在意。 为什么偏偏对着他横眉冷目,一个好脸色,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当然,并非他想看她对他笑,只是实在想不通,为何她对着他连装也不肯装。 有这样不甘的想法,令谢云朔很难做到对她的区别对待毫不在意。 如果他真能做到不在意也就好了,不管她是笑是哭、是冷是热,他都全然无所谓。 可谢云朔注定不是那样淡泊清冷的性子。 邱泽和峤山守在旁边,担心得头发都挠乱了,两人又不敢说话,只能睁眼看着主子火气焚身,又凝重深沉。 那英气眉头皱着,迟迟舒展不开,踱步掀翻的衣摆都透着重重煞气。 两个近身侍从都知道,谢云朔那宽阔的衣裳下面是一副积蓄着巨力的身躯,因此都怕公子冷不丁借外力泄愤伤到他们。 他们家大公子,一脚恐怕能将这栏杆都踹断。 就像夫人刚才走远时啐的那一句“莽夫”。 若谢云朔是莽夫,那这两个字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夫人话糙理不糙。 他们大公子在塞外,被北蛮夷取的外号都是那古塔,意喻小狮子。 好在这一头怒火中烧的雄狮不知怎么排解的,不过一炷香时间,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眉宇间仍藏着不愤。 邱泽暗想,夫人这是把公子气得死死的,真是一物降一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随后,见谢云朔迈步朝正屋的方向走,二人赶紧移步跟上。 在谢云朔的记忆中,上一刻残余的还是姜姒同他针锋相对争执的锐利眼神,和说话时口中吐刀子一样的语气。 他来到门外,守门的丫鬟低头行礼,谢云朔一只脚刚迈进,就听到了姜姒那风撞银铃般的笑声。 “也亏她有心了,待过几日能出门了,我要好好招待她们。” 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珠相碰,又像渗着丝丝蜜糖,是谢云朔不曾听过的。 他不经意地出了神。 再往下听,听见她丫鬟说:“夫人如今以嫁作人妇,往后出行比从前闺中更自在,和萧姑娘、秦姑娘她们,能去的去处更多了。” 几个闺中好友之间就数姜姒嫁得最早。 宣朝虽民风还算开化,规矩宵禁比前朝松范了许多,不过未出阁的女儿家和已嫁作人妇的妇人还是有不同。 妇人可抛头露面,许多地方都能去得,闺阁女儿家则要谨慎一些。 想到往后,姜姒心情越发畅美,出嫁还是有好处的。 正有说有笑,听到凝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公子回来了”。 随后,一串沉着大方的脚步声走进来,与女子不同。 不知道谢云朔在外面站了多久,是否听到了她们说话,姜姒扭头看去,他那脸色仍沉着。 她撇了他一眼,视若无睹,继续摆弄手边箱子里的东西,专心致志看闺中好友们送她的添妆礼。 方才她回来就想着找些事做,转换一下心中纠缠的阴霾,便想起出嫁时亲朋好友给的添妆,就唤人拿出来看看。 看到秦知宜她们费心费力重金弄来的稀奇古玩,姜姒心情霎时云散日出。 这会儿方才那般憋闷的心情已荡然无存了。 从中脱离后,姜姒自己也很诧异,或许因为同为女子,荣辱一体,在谢清菡的事上,她控制不住地沉浸代入。 那怒气直冲天灵盖,忍也忍不住,她又意识到,和她见不惯谢云朔也有原因,因此情绪格外失控。 这会儿已好了,虽说不至于觉得谢云朔完全无辜,但也没怎么气了。 她想着,到底他只是兄长,干涉不了内宅的事,向他说也没用。 姜姒作为长嫂,可以自己做些事来心疼妹妹,只要真心,不愁没法子。 只要谢云朔别干预,他若干预,她还会继续跟他吵。 不过这时候她不欲与他再说什么了,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有了盘算,姜姒只是自顾自摆弄着自己嫁妆箱里的东西。 谢云朔就坐在中厅,跟他的两个小厮吩咐事情,让他们把书房的书架琴案搬出来,置一张床,抬几个四折屏风进去,在中间挂上幔帐做隔断。 这架势,是让人把书房内室改成卧房,往后他就住在那里了。 姜姒摆弄着跟前一盆玉石桃李盆景,心情好转,不论怎么说,谢云朔默默搬出正房的举动都是好的。 把这里让给她,他退而求其次,并且一副安安静静吃闷亏的模样,比他旧时与她有争执时,那当仁不让寸步不退的架势看着顺眼多了。 姜姒心情好了,就更容易发善心,见他安排完了,她主动与他隔空对话。 “府上午膳是如何安排的?” 谢云朔一抬头,冷不丁见姜姒侧身靠着炕桌,纤长手指托着柔滑香腮,无意的姿态,竟有显而易见的媚态。 他别开眼,没有回答她,反唤了丫鬟。 “凝霜,你向夫人说。” 凝霜应声,走到姜姒跟前,弯腰细细与她说将军府各院子用膳的旧例规矩。 姜姒静静听着,眼神窄如风刀,从谢云朔面上划过。 他自己没长嘴吗? 为何让丫鬟与她说? 她刚好一些的心情,又被他给拉了下来。 她知道谢云朔这是不愿与她多说,所以让丫鬟代劳,哪怕他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也要减少与她交际,和她保持距离,刻意冷漠。 姜姒冷笑一声。 他不想要如何,她偏要如何。 听完凝霜讲解,她问:“你们大公子平日爱吃什么?” 谢云朔听到她提及他,依然没抬眼。 为什么要让凝霜与她讲呢,因为方才他见姜姒那娇媚的仪态,下意识地杜绝看她。 可是如果回她的话,就必须要看她,不然,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其它地方,古怪得不像一回事。 他余光看到她仍是那么坐的,腰段塌下去一段弯月般的弧度,有些让人惊心动魄。 所以谢云朔只能继续看着其它处,闭口不开,让凝霜答话。 这就造成,姜姒都说了与他有关的事了,谢云朔仍是不理不睬。 姜姒生气,语气不快。 “都是肉,未免太腻了。给我上四个素菜。” 刚才凝霜说了,冼逸居这边的膳食份例,三热一凉、三荤一素,汤品一两道。 谢云朔一人用膳时,桌上的杯盘碗碟一共是五道。 姜姒说要吃四个素菜,这便是摆明了不让谢云朔吃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误会 刚才凝霜说了,冼逸居这边的膳食份例,三热一凉、三荤一素,汤品一两道。 凝霜顿时迟疑,朝谢云朔看了一眼。 夫人这样点菜,要多素少荤,不合大公子的口味。 她这只是做丫鬟的人,不能定夺,也不敢应承。 谢云朔身边,邱泽和峤山对视一眼,双双眉头稍抬。 夫人嫁进来这才半天,占住了正房,大公子换去住书房。 就寝处被挤占,这下餐桌上的菜式也像是要被夫人换掉,膳食为自己喜欢。 大公子同祖父、父亲一同镇守边关,抵御外敌侵占国土,却不料,只是娶了个妻子,自己的冼逸居便被侵占了。 有些好笑。 两人小心翼翼,垂眸去看公子的脸色,发现他面上没什么波澜起伏。 凝霜不知如何回话,朝这方看过来后,谢云朔开口:“她要吃什么,给她上什么,我的如常。” 他没有察觉到姜姒是故意的。 因为这事在他看来并不难处理,虽说规矩有定数,加两个菜又如何? 姜姒要吃什么就给她什么,无法影响到他身上。 让丫鬟为难的难题,被谢云朔轻描淡写解开,凝霜点头称是,退出房外,唤小丫鬟去大厨房传话去了。 姜姒斜靠在炕桌上,摆弄手边赏玩。 谢云朔的应对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她们二人都刚强自我,不愿认输退步,如非无法调和的情况,各自都会坚持己见。 如同谢云朔安排的这样,谁都不影响谁更好。 姜姒爱吃素,就给她吃素,谢云朔自己的菜式照旧呈上。 谢云朔并非故作淡然,不论姜姒要吃什么,都由着她自己吃,嫁到将军府来,难道还要亏待她不成? 可是他自己也不能被影响。 这样一来,到了临近午时,午膳送来冼逸居时,明明只是两个主子吃的,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四碟八碗。三荤四素一汤,两样吃食,险些放不下。 一样菜还叠在其它盘子上才放好。 谢云朔当即吩咐:“换张大些的八仙桌来。” 峤山应声,立即去准备。 立在一旁的管事丫鬟言清向他汇报:“大公子,菜例之事我报到了厨房,又同夫人也禀告过了。夫人说往后给冼逸居再添两道菜的份例。夫人还吩咐,每月再额外拨例银一百两,用于滋补、海产等食材,方便少夫人取用。” “知道了。”谢云朔应声。 他看向姜姒,见她款款落座,面带微笑,听之前和听之后没什么区别。 怕她没听见,特地问她一句:“知晓了吗?母亲给你加了份例。” 姜姒点头:“听见了,明日敬茶我再当面谢谢母亲。” 谢云朔点头。 在许多事上姜姒倒是不含糊的,她是个伶俐人。 只是伶俐过了头,眼睛长在眉毛上,看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两人同坐一桌共进午膳,谢云朔按例坐在正北的朝向。 可姜姒并未坐在东西二方,而是走了几步,特特坐在南位,与他正对。 这是谢云朔没料想到的。 寻常二人用餐,尤其在厅房中这样对着穿堂置的正八仙桌,一人坐了北,另一人坐东或西,少见姜姒这样对坐的。 对坐的对峙意味极强,两人无法避开视线,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余光当中,不雅观,也不舒服。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谢云朔或许不会多想,只会觉得是对方随意落座,任凭喜欢。 可这人是姜姒,便不由得觉得她是故意的,她刻意坐在他对面。 有了这个想法,谢云朔再见到姜姒眼神朝他探来,便像是看到一柄利刃朝他射来,锐气锋利。 谢云朔屏息,平复了下心中又动荡不平的波澜,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堵在正前方的人。 他接过邱泽递上的筷子,动筷用膳,尽量无视始终停留在他余光中的人。 姜姒也接过筷子,自己夹菜。 只有夫妻二人用膳食,规矩不像和一家人用饭,不用丫鬟小厮布菜,两人吃什么都自己动手。 姜姒吃着菜,仿佛在自己闺中独自用膳一般自在。 她的确是故意坐在南方位的,故意和谢云朔对坐。 若坐在东西两方,让她总觉得有些古怪。 同友人一起在外用饭时,坐在相邻两侧,衣袖相贴,更显亲近。 和谢云朔在一处,她希望利落一些,干脆一些,所以坐在他的对面。 果不其然,坐在这里能让她舒坦很多。 即使讨厌的谢云朔始终在她视线之中,可是不偏不倚带来的疏离感和对峙,才是她熟悉的感觉。 可又因为对坐,姜姒看菜时眼睛上抬,总会让谢云朔以为她在看他,频频看他。 这视线令他如芒在背。 古怪的是,谢云朔其实并不畏惧他人目光,他性子张扬,上过战场见过大场面,哪里会因为几道视线就方寸大乱。 偏偏姜姒是这世间唯一不同。 余光中,他能看见她姣好的面庞。 她的视线不像旁人那般带着怯意、柔和,或谦逊,或平淡如水。 她的目光,总聚着攻击性的狡黠,一丝精明、锐利,还有怎么也藏不住的自信,眸中光芒耀目。 反复感觉被她盯着,谢云朔总觉得身上像多了些什么东西,令他越来越奇怪,坐不安,进食也像是有绳子拴在了他的手臂上,不好动作。 待他忍无可忍,抬起头想对姜姒说“好生吃饭,不要乱看”,可是一抬头,才发现其实她并没有看他,而是在看他面前的荷叶蒸鸡。 只是因为她眼睛生得大,所以一抬眸就像是在看他。 谢云朔一口气悬在喉间,噎得不轻。 忍了半晌的气势瞬间僵硬,戛然而止。 为了不显得突兀,他也装作看她面前素菜的样子,缓缓地挪开视线。 不过他方才那气势骗不了人,姜姒看他一眼,莫名其妙的。 她伸筷在他面前夹走一块腿骨肉,问他:“你看什么,有何问题?” 谢云朔闷声:“没有。” 为了掩饰,他也从她面前夹走一筷子炖瓜。 姜姒奚落他:“我还当你怎么着,原来是想吃我点的菜。既想吃,你直接夹便是,犹豫那么久作何,怕我笑话你?” 谢云朔被噎得麻木,可他无法辩驳,因为不知道回应什么话才能打消姜姒笑话他的心理,总觉得越解释越乱。 还不如让她就以为他是在看她的菜。 这误会,让谢云朔默默不语,心情郁闷。 他此人,不说过往多聪明睿智,也算是耳通目明的聪明人,可凡是遇上姜姒,总是各式各样的意外,吃亏倒霉,方才还险些又在她面前丢脸。 幸好化解了,没被发现他误会她在看他,不然恐怕不是被她笑话这两句的事,定会被她结结实实地耻笑一阵。 谢云朔决心要离她再远一些,不看、不问,视她如空气,离她远一些,防范于未然。 这样总行了? 接下来,谢云朔头也没抬,用罢膳漱过口也没坐,起身便出了房门。 姜姒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一脸莫名。 她笑话:“你们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满屋子下人谁敢说话? 姜姒笑说:“总不是午膳用多了,在屋子里坐不住,消食去了。” 这一餐午膳,其实谢云朔吃得食不下咽,没吃多少。 送进嘴里的菜味如嚼蜡,放在他那边的荤菜剩了许多。 这是姜姒第一次同他一起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看他吃得那样少,还觉得纳闷。 他一个武将,吃这么少,哪儿有力气拉弓练剑? 吃完又匆匆出去了,所以她才这么说他。 反倒是她面前的菜吃了不少。 将军府的厨娘手艺不错,做的菜很合她的口味,她心情也恢复好了,所以就多用了几口。 看到谢云朔离去,她也想出去走走,消消食,顺便看看谢云朔这冼逸居。 他住的这院子,有她闺中的院子两个大。 种了不少芭蕉、建了假山花圃,有回廊连着。还有一架花藤。 院子外面又是一大丛竹林,清静自在,没人不喜欢。 所以姜姒便起身,带着丫鬟嬷嬷一道出去了。 谢云朔离去,并不是吃多了消食。 今日他连平日一半都没吃上,出门只是因为心虚起伏,不想同姜姒坐在一室,便出去走走。 岂料,他站在廊架下,远远的看到姜姒也带着人走出来。 这新婚后的第一日,让谢云朔很不适应。 以往若不幸碰到她,姻缘聚会发生不合的事,只需分开就能告一段落。 就像扫把星,落尽了也就没了,是一阵一阵的。 可是如今这颗扫把星成了太白星,伴日升月落,永恒存在。 走进屋子,她在屋子。 走出屋子,也能看到她,仿佛如影随行。 意识到往后两人将常伴不离,谢云朔两眼一黑。 尤其这段时间,他虽没什么事,但因为这桩婚事要紧,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待在家中与她相伴。 远处,姜姒找到一棵花开得正盛的桂树,一旁院墙下还有一坛锦鲤,她和丫鬟笑着。 “去找一张躺椅茶案摆在这里,我要在这儿看书。” 这冼逸居内,只有一张躺椅,是谢云朔在廊架下用的。 这下躺椅也要被她霸占了。 谢云朔缓缓闭上双眼。 原以为只是把人娶进府中即可,反正二人都对彼此无感,姜姒甚至对他厌烦。 谁也看不惯谁,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 可是现在来看,娶妻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姜姒闯入了他的生活,在一切本该属于他的地方,全都逐渐被她蔓延侵占。 只要她在家中,他想要清净看来是难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桂花 姜姒不单霸占了谢云朔的醉翁躺椅,也占住了他的院子。 她留在院子里,在桂树下看书、吃瓜果,和丫鬟们说说笑笑,谢云朔就不便也在外面了。 他回到房里躲清净。视线里看不见姜姒,想必就能清净了。 可是他回到房中,为了新婚布置的红幔帐、吉祥四喜果盘、挂画、对联、香案上未燃尽的喜烛,厅房正中处一张鸳鸯戏水红毯,都还维持着昨天的样子。 炕桌上还放着姜姒的东西,一旁是她的嫁妆箱。 这原本属于谢云朔的屋子,全然变了样貌,哪怕姜姒不在屋内,她的存在感仍然如影随形。 丫鬟正在收拾方才姜姒用过的茶具,小心翼翼地把杯盏端走,没有碰到她放在桌上的其它物件。 谢云朔无事可做,望着炕桌上的玉石盆景细看。 桃为粉玺、叶为翡翠、火棘为玛瑙,都磨得栩栩如生,做得精细。 这样一盆寓意吉祥如意的玉石盆景,一看既知花了不少心思与钱财,足以彰显姜姒的好友待她的珍重。 关于姜姒此人,旁的谢云朔不知道也不了解,只晓得,姜姒在外结交,名声两极分化。 柳蔚宁那样的娇娇贵女不喜欢她张扬艳丽,但是另一派人,却是人人称赞她,说她率真大度、也仗义慷慨。 若不知道这些词是用来夸一位京中官家贵女的,恐怕还会以为说的是哪个乡野良匪、镖局盟主之类的江湖人。 其中一件传得最广,连谢云朔都知道的事,是三年前一艘画舫走水。 仓促之时,那接人的小船位置不够,先接了一些官员家眷撤离。 可船上还有泠人,画坊的小丫鬟等老弱穷苦人,姜姒把她小船的位置让给了画舫一个婆婆,又上了船,抱了个五岁女孩儿,另一位舞姬,带着她们从浓烟中跳进水里。 她独自拖着两个人,游了几丈远,将她们送到岸边。 当时岸上惊魂未定地聚了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她一个官家女儿,凭借水性好,来回救了几个性命垂危的贱民。 看不惯姜姒的人骂她逞能。 但是却也传出她仗义的好名声。 当时谢云朔正在边关,并未亲眼见到此事,是回京后听见不少人提及。 对于此事,他的看法自然不必说。 姜姒有一颗良善赤诚之心,不市侩、不世故,珍爱老幼、修身洁行,又的确有那个本事能救活旁人,值得钦佩。 这事说来简单,可真遇到那样危及性命的事,能亲身做出来的寥寥无几。 即使人人善凫水,可是谁又敢拼上自己的性命,赌上不确定,只为营救几个与自己毫无关系,且注定没有回报的人。 正因谢云朔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他更知道姜姒所为的难能可贵。 不论两人之间有多少嫌隙,就事论事,姜姒人品贵重,远胜过许多出身与家境优于她的女子。 想到这,谢云朔心中积攒的杂乱又莫名地被抚平。 外面那位霸占他醉翁躺椅的女子,对他是差了些,可是对其他人,哪怕素不相识的老翁与幼童,都能有善心。 这……这也行吧…… 总好过娶一个对他千依百顺,对其他人心狠手辣的人。 人品贵重的确该放在辨人的第一位。 正如此想着,外面传来一阵阵鲜亮的笑声。 这笑声如此张扬敞亮,即使听得谢云朔心里一紧,却也让他不经意地有所开怀。 屋里伺候的丫鬟和小厮,都好奇地朝门口扭过头去。 谢云朔也好奇,他轻咳一声,淡声问:“夫人在外面做什么?” 凝霜便出门去替他看,没一会儿回来禀告。 “大公子,夫人在院子里摘桂花呢。” 谢云朔反正也没什么事,刚才还觉得无趣,听说她摘桂花,他有些想去瞧一瞧。 只是……潜意识又觉得有些拉不下脸。 毕竟二人方才一同都在外面,他这才回来没多久,又出去看她。 来来回回的,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他的犹豫只有短短一瞬。 性格果断的人知道什么事更重要。 他迈步朝外走去,顺着屋外回廊走一折,站在侧屋外的廊下,恰好能看到十几步外,姜姒带着她的丫鬟在摇桂花。 桂花靠摘是不便的,三人围着树摇摇晃晃,她的奶嬷嬷甄氏端着一个竹簸箕在一旁接着,地上也放了两个大簸箕。 这桂花树栽的时候就有一小抱粗了,如今又长大了许多,树干越发粗壮,两胳膊合拢能险险围一圈,枝繁叶茂。 每到深秋,花开了能香一整个季。 这时节正是桂花肥美的时候,还未下过雨,花苞一团一团地挤在树梢上。 如若是一棵小树,像姜姒她们这样晃一晃,的确能给桂花晃下来。 可这棵树有年份了,三个人合力只用手去推,摇晃的幅度太小,桂花像淅沥春雨,零星掉几朵下来,落在她们发梢间。 竹簸箕里的桂花也像阴天夜空的寥寥几颗星星,少得可怜。 姜姒她们笑,就是因为三个人咬牙努力,累得大呼气,树梢上的桂花仍岿然不动。 不过也说明这些花新开不久,都长得结实,若要开败了,随意晃几下就掉下来了。 谢云朔走出来,起先还有些不自在,不想让姜姒发现他,免得她又排挤他。 先前要跟她拉开距离,现在又巴巴出来看她,她一定会嘲笑。 谁料,姜姒一抬头发现他走出来,立即抬声叫他。 “谢云朔,别光顾着看热闹,快来帮忙。” 她如此不见外,知人善任的敞亮态度,把谢云朔及他院子里的一众下人都惊呆了。 邱泽和峤山他们还停留在大公子和夫人从知行斋回来,两人闹不快的事上,都还着急着,紧张着。 吃过一顿午膳也没好多少,二人之间仍然存着火气。 此时夫人叫大公子去帮忙,态度焕然一新,之前的不快看不出一星半点了,让众人难免意外。 夫人的性子真是爽快,干脆,像夏季暴雨,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公子都还有些没过去,赌了一口气噎在胸口,他们都能看出来。 可夫人就像是忘光了一般,竟好全了。 姜姒那样无事发生似的叫了谢云朔,谢云朔也不好磨磨唧唧。 他便也像无事发生过一般应了她,往桂花树下走去。 这下,一群仆从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纷纷跟上前去帮忙。 姜姒并非假装,她真真已经换了一副心情。 谢云朔对她来说又不重要,何苦一颗心吊在他身上,喜怒哀乐由他牵着走。 莫说现在,方才吃饭的时候,她都已经换了个心情。 吃饱喝足后,又看着园中处处漂亮的景,心情早已畅快了。 发觉她们几个摇不下来桂花,看到谢云朔,姜姒第一想法便是把他拉来帮忙。 不然白放着他一个据传能拉六石弓的武将不用,岂不可惜? 谢云朔走过来,问她:“你摘桂花做什么?” 其实他是想问她需要多少桂花,不过话说出口,成了问她要做什么。 因为要他帮忙,姜姒没有咬文嚼字地挑剔他的态度和用词。 “这老桂花树的桂花长得好,采下来做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晒干了做香囊。” 她心思活络,一件事当即能想出许多办法来,也给了谢云朔答案。 既然她要做这么多事,就说明需要许多的桂花,谢云朔看只有两个竹簸箕,又唤凝霜:“再去取两个大些的竹兜过来。” 新的簸箕拿过来放到另一边,树下几乎被占满了。 待桂花掉下来,有四个簸箕接着,能接上许多。 谢云朔走近之后,发觉刚才她们几人没能摘许多花下来,姜姒的头上倒掉了不少花,细碎地粘在她的发髻上,平添几分娇俏。 他看了一眼,挪开视线。 “你们让开。” 几人遂齐齐走远,让开了位置。 谢云朔走到树下,绕着树冠看了半圈,找到枝头最茂密的一端,看准位置,一脚踹在树干上。 其他人都聚精会神盯着他的动作,发现他举止轻松,出脚的幅度也不算大,看起来似乎只是轻轻一踹,但是脚蹬在树上,却让树重重地颤了颤。 场面同方才对比强烈,满树顿时洒下零落黄雨,碎桂如倾盖,浓香如排浪。 待花停止下落,簸箕上接了薄薄的一层,少有空隙。 地上也密密麻麻的都是桂花。 旁观的几人目瞪口呆。 姜姒最是直率,从不吝啬夸奖别人,哪怕是她讨厌的谢云朔,做了她办不到的事,需夸奖时也会夸奖。 因为惊喜,她眉头高高挑起,眼睛圆睁望向谢云朔,惊呼道:“谢云朔,你这是怎么踹的?竟能让树震落下来这么多桂花。真是厉害。” 谢云朔根本没料到,她会这样舍得夸他。 猝不及防的,他不知该如何反应,表情淡淡的退到后方。 “把这些先收起来。”又问,“够不够,还要不要?” 姜姒和丫鬟们,还有谢云朔身边的丫鬟们,五个人一起动手落在地上的桂花。 女子们蹲在地上,衣裙铺开,与落花连绵成片。 姜姒一边捡一边说:“还是少了,再收一些。你待会儿再撞两次。” 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夸他。 “我们方才摇了好几次,都只有一点点。好在是叫你过来了。” 成婚第一日,原本因为讨厌和争端对谢云朔心里印象极差的姜姒,对他有了改观。 但改观仅仅一分。 从今往后,谢云朔在她心里有了第一层好处——他是一个好用的摇桂花工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帮忙 姜姒捡着桂花,断断续续又不吝夸奖。 “没想到你的力气还真这么大。” 如果她们没有自己上手尝试摇桂花,还感觉不出谢云朔一脚踹下来这么多桂花的厉害之处,有了对比,感受更加深刻。 面对姜姒连番夸奖,谢云朔微微抵着牙,用以维持面庞云淡风轻。 他淡声说:“嗯,快捡吧。” 他就站在旁边,哪里也没去,显然是在等着再帮她一次。 姜姒说了这些桂花还不够,需要更多。 这会儿姜姒忙着和丫鬟们一起捡桂花,谢云朔看着,发觉这回事对她们来说似乎很有趣味。 地上的桂花零散聚成团,她们不时说着“这里真多”“花都很嫩”“这里也捡着”。 又或许是一捧一捧地捡花,积少成多这个过程有成就感,姜姒和丫鬟们言笑晏晏。 院中欢声笑语,一派轻松,连带着谢云朔的心情都徐徐归复。 其实二人不吵架的时候也还算好。 谢云朔不喜欢太清净,他的好友都是爱说爱闹的,姜姒恰好也是张扬外向的性子。 他默默等着,不知不觉走到养着锦鲤的水缸,望着碗莲下摆尾的黄胖鲤鱼。 不远处姜姒说话的声音仍然字字清晰。 “好了,就先检这么多,余下的先不要了。已捡好的待会儿再挑一挑,花瓣受损的不能要。” 这是自己要做来吃喝用的东西,姜姒要求严着。 待会儿等花收集齐了,还得细细的一朵一朵地挑。 她母亲说她粗中有细,只要她乐意折腾的,什么事都能做到无可挑剔。 凡她上了心的事,没有错漏,若谁不满,都是鸡蛋里挑骨头。 用好友萧蔷月的话来说,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刚嫁进谢家,近几日都要和谢云朔关在一个院子里,姜姒若不给自己找些正经事来做,只怕自己无聊想家。 所以看到这一株桂花树,便萌生了要做一众有关桂花的东西,把空闲的时间填满,免得又跟谢云朔闹不痛快。 她若忙这些事,谢云朔肯定不会掺和,各自有各自的事做,才好熬时间,又能亲手做些好吃的。 因此姜姒亲自上阵,没有坐在一旁吩咐丫鬟忙碌,自己当甩手掌柜。 捡着花,不知不觉便是一刻钟了,看着满篓子金灿灿,和扑鼻而来的甜香味,姜姒心情大好。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 扭头一看,谢云朔已经去了一边,正站在梅形花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喂着缸里的鱼。 从前姜姒见他,总是仆从环伺,众星拱月,叫外人看着不可一世,难以接近。 正是姜姒看不惯的样子。 他此时站在墙边喂鱼,低着头。 梳着的发箍上只插了一根玉簪,没戴发冠。背后又是柔和的梅形花窗透出的竹林。 姿态闲适,景色清幽,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符合他的儒雅,看着比往常顺眼多了。 姜姒扬声唤他:“谢云朔,来摇花了。” 他身子未动,并未大幅度转头,只是下巴微侧,眼帘半掀,扫过来一道目光。 那副仪态,又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小谢将军。 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散不去的矜贵桀骜,哪怕他并无此意,可是多年养出来的气势已经入了骨。 随意的一言一行,都会于不经意间流露贵公子的格调。 方才姜姒那生出的错觉,还没好得了几息时间,又倒折了回去。 姜姒唤他过来,谢云朔把装有鱼食的瓷盅递给身旁的峤山,拍了拍手,熟练地走到桂花树下,找准位置,再度发力。 这一次和之前踹树的根部不同,谢云朔把腿抬了一些起来,踹向桂树的中段。 这一次,金色碎花扑簌簌掉落,数量竟然和第一次差得不多。 出乎意料,姜姒睁大了眼。 恰巧谢云朔朝她看过来,她的惊讶一览无遗。 姜姒的确很惊讶。 她以为第一次已经将有些松动的花踹了下来,第二次不会那么多,可是谢云朔几乎没做什么犹豫,径直换了种方式,又给她弄下来这么多花。 意外的惊喜,会令人有别样的情绪。 因此她难得对谢云朔有了笑模样。 “你还真是行。” 对于谢云朔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他也只是试一试踢不同位置的树干会不会有不同的效果,不料如此顺利,结果与预期一致。 他的反应,不过是心想“果真如此”,没想到姜姒对于这件事有如此明显的反响。 其实这也令谢云朔有一些意外。 过去,他能明显感觉到姜姒对他的不喜,二人不止有积怨,也有气场不合的排斥。 按理说,这般情况下,就算他好,姜姒也不会觉得有多好。 人受情绪干扰,鲜少有人能做到就事论事,可姜姒似乎是个奖罚分明,不会被积蓄的旧情绪左右言行的人。 姜姒豁达的程度,同样超出了谢云朔想象。 甚至于第一时间他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最终,只是平淡地接下了她的夸赞。 “有花就好。” 他又退到一边,等她们把花捡起来,却被姜姒叫住。 “稍等,你不如再摇一摇,索性让它们落到一起,数量应该就够了,不用再来一次。” 只用再一次就够了? 谢云朔停顿一瞬,但也就短短一息。 他走回来,这一次又不同,他一双手上抬,扶着树干的上半部分摇动。 桂花如雨一般数不清地落下,连绵成片,香气轰地扑鼻而来,浓郁甜似乳,满满当当,粘得人一身都是甜香味。 这一次花落得要更多,因为谢云朔让树干晃动起来,他自己也被落了一身花。 地上渐渐铺满的花,令地砖几乎没了缝隙,都快看不见砖色了,满满一层桂花,大丰收。 丫鬟们齐齐惊呼。 看着满地的细碎桂雨,姜姒笑得美目弯弯,高兴道:“这下真是丰收了。这么多花,做什么都够使。” 谢云朔则径直去了屋内。 他被落了满身的花,要重梳发换衣裳。 他以为他走开没引起注意,可姜姒扬高了声音冲他说:“多谢小谢将军了。” 谢云朔没回应她,继续朝前走,进了屋内。 并非是他故意冷落,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姜姒这奇怪的热情。 她那一句“小谢将军”,不知为何,让谢云朔听来不是在夸他,更像是揶揄。 理智上来说,他知道姜姒不至于这时候还说反话,可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她与他针锋相对,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对她的一言一行都会心生警惕。 就如同若是有旧怨的人给自己送上了什么吃食,总会让人心中有隔膜,会猜测有没有被下毒报复。 日积月累的提防心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但实则姜姒根本不是那样不坦荡的人。 她头一次叫他小谢将军,还觉得挺顺口。 因为他帮了大忙,她要真诚谢他,倘若直呼他全名,听着总觉得带着杀气。 姜姒是个体面人,该如何就当如何,不轻易翻不该翻的旧账。 谢云朔没有理会她,径直回了房里,她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满地金灿灿的桂花上。 桂花大丰收,接下来一段时间有的忙了。 姜姒喜笑颜开,和丫鬟们把桂花都收拾起来,摆去廊架下面细细地挑。 这是一项极其细致的活,小小桂花成千上万朵,依次挑去枯萎的、残瓣的、被压碎了的。 几位女子围坐在一处,挑挑拣拣,说着趣话。 日轮渐渐西沉,冼逸居的丫鬟们也跟着忙前忙后,准备姜姒所需要的器具,石杵、泉水、漏网洗净的竹筛等等。 姜姒一个灵机一动的主意,把一院子的人都折腾着忙活起来,仿佛过节似的。 谢云朔在屋中,两名丫鬟帮他把头上落的桂花和叶子摘去,重新梳了头,换了身衣裳。 他再出来,远远就看一群红纱绿裙静静坐在廊架下,对着一盘又一盘金灿灿的碎金,有说有笑,忙忙碌碌。 凝霜她们也在跟着走进走出。 谢云朔站在正屋门口处,顿生别样的感觉。 上午还觉得在家中这段时间恐怕难熬,要跟姜姒大眼瞪小眼,同处一屋檐下,谁也不待见谁。 想想就觉得时间漫长。 可因为新婚,他偏偏又不能自顾自的去做自己的事,只能留在院子里。 至多也不过是去演武场打发时间,无法离府出门。 因为这想法,他心情沉闷。 可到了下午,这院子里就成了这般光景。 姜姒并不在意他,她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认真选花,和丫鬟们商量着做这做那,过得有滋有味的。 时间就快到傍晚日落时分了,不可否认,这样的情形比谢云朔设想的要好太多,令他轻松不少。 他回到屋内,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往后他将一直住在书房,要将这正房里日常要用的,属于他的东西都搬去后面。 因为跟姜姒之间没有一分情谊,往后漫长时间,也不过是平平淡淡,得过且过。 所以谢云朔的东西,尤其是衣物,一件也没留。 把碧纱橱里有关他的物件,全都让邱泽他们装在箱子里,送去了书房。 往后,如非进膳,或是见客之类的事,他就不用往这正房里来了。 在自己的院子里,消息传不出去,不担心外人说他怠慢姜姒。 可他不知道,这时候搬出去有多利落,到时候搬东西回来,就要有多狼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不同 日暮西斜,天色和姜姒昨日进府一样,云蒸霞蔚、幕染烟蓝。 因为将军府的占地广院子大,仰头望去,周遭没有什么遮挡,晚霞辽阔,如铺陈的漫天画卷一般舒展。 映得人面颊似乎也染上浅浅红霞,娇媚天成。 姜姒心情持续向好,端坐石凳上,用竹叉轻轻撩动拨开桂花,挑拣出其中残花枯花,以及有损伤的。 竹簸箕中所盛一层一层的桂花粒,逐渐变得金黄干净,朵朵肥嫩。 桂花的甜香萦绕在几名忙碌的女子周身,这样的时刻令人身心浑然放松惬意。 虽说对于大多数富贵人家的生活来说,这样的事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在姜姒看来,日常生活本就是有高低起伏才会丰满。 有花团锦簇,才显得平淡如常也难能可贵。 也正因零零碎碎的切身忙碌,才显得穿金戴银、游玩享乐妙趣横生。 这两样姜姒都喜欢,她能铺张享乐,也能静下心来摘桂花。 待谢云朔一切收拾妥当,天幕的云霞渐渐被蓝色吞噬。 似有人往笔洗中一遍又一遍地加上蓝色颜料,令色调越来越浓郁阴沉。 将军府各宅各院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笼,冼逸居的灯笼也都挂上了。 可姜姒她们还没停下。 挑拣好之后的桂花要分开,用来做食物的花,要用山泉水荡去表面灰尘。 因为是夜里了,花上若残留了水容易腐坏,还得靠炉火把花瓣的水分烘干。 已经过了晚膳时了,谢云朔看姜姒那架势,似乎要一股脑把今天该做的事做完。 谢云朔对言清吩咐:“去,请夫人来用膳,其余事让丫鬟去做即可。” 他没想到,她一个做主子的,亲手做起这些事来,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不仅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还做得极为认真。 看到这一幕,谢云朔又疑惑了。 传闻姜姒并不是一个贤惠之人,每年各式各样的乞巧节、赏花会、炊厨大秀,她都寂寂无名,被严严实实地隐埋在人群中,从未出过风头。 可今日她弄起桂花来,事必躬亲,又是另一番模样。 从谢云朔站的屋外廊下,只能看见姜姒的背影,窈窕曼妙,脖颈修长。 言清去请她用膳,说了两句话,她放下手中杂物,应声说:“快了,还有些没忙完,你帮我看着先。” 随即,她净了手,只身回了屋里。 屋里饭菜已摆好了,之前专心致志做事,姜姒还没察觉到饿,此时闻了菜香,才发觉饥肠辘辘。 她问说:“晚膳都有些什么?” 自从前代安定后,老百姓的两餐换成一日三餐,不过晚膳时吃得轻盈,寻常都是些蒸菜、拌菜,再上一些单饼、胡粥,略填补填补。 有些女子也习惯以茶点做晚膳,早早地吃了,保持腹中不空,到了夜里天黑就能睡了。 不过,在将军府,晚膳这一顿和午膳区别不大,谢云朔桌上,每一顿都少不了几个荤菜。 晚膳上了一道烤鹿肉,用了西域的香料,所以姜姒才闻到明显的浓香。 她净手过后,来餐桌坐下,照例坐在谢云朔的对面。 这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已经遵从谢云朔的吩咐,换了一张大了一圈的。 若座位换成条凳,一侧边坐两个人都不嫌挤。 二人对坐在这么宽敞的四方桌上,桌面摆满了菜,不知谢云朔感觉如何,姜姒还挺喜欢的。 桌子宽敞,她跟谢云朔隔得就更远了。 小桌更易有温馨之感,大桌隔得远,疏离,更适合她们这没情没义的虚假夫妻。 因为饿了,落座之后,姜姒专心致志吃菜。 她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吃着,也吃了不少。 不知为何,大概是今日她三番五次地夸赞,和弄得满院子热闹的忙忙碌碌,令谢云朔心情回暖,没有之前那样起伏不定的情绪。 他便想着,二人若能平平相待,不做争吵,以后日子也好过。 可在他这么想的同时,姜姒又不主动开口说话了。 姜姒注意到谢云朔频频看她。 她和他不一样,她感觉到他频频看她,一抬眸,谢云朔果然在看她。 姜姒莫名。 他一个傲气不过的人,平时一副不理人的衿傲,尤其和她之间,说好听点是敬而远之的疏离,不好听就是与她保持距离,不想沾染。 这会儿频频看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是因为,她们二人的性情虽一样强硬,底色仍有所差别。 对于姜姒来说,当时夸奖谢云朔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当事情结束,一切恢复原样,该如何就如何。 可是对于谢云朔来说,下午那些事令他有了错觉,以为二人之间有所缓和,可以不用针尖对麦芒。 她和姜姒不同。 这里是他的家,姜姒是他娶的妻子,谢云朔作为一院之主,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无限趋近于娶妻之前,回归一个人一般的自在。 但是姜姒是嫁进来的外人,本着既来之则安之,得过且过的心情,凡事随自己喜好,更洒脱随性一些。 因此姜姒不疾不徐,心思空旷。 她按兵不动,谢云朔反而有疑问了。 不过这一丝细小的不易察觉的情绪,此时还没有被他发觉,他只是忍不住先开口说话,问她:“今日那么多桂花都要处置完吗?” 姜姒放下筷子,掩着帕子,擦嘴漱口,等一应饭后事宜都弄罢了,这才开口。 这期间,她不急不慌的态度,让谢云朔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尽管这之前他都已经知道了这回事,知道姜姒没把他当回事。 不但不把他放在心上,甚至排斥他。 但真从细枝末节感受到她的不在意,让天之骄子的谢云朔,从未吃过亏受过挫的人,切身有了一种明确的不好受。 尤其在谢云朔转变了想法时,姜姒还停留在原处,这样的差别,让人很难能做到不比较、不在意。 姜姒迟迟不回答,他的心就迟迟挂在那奇怪的情绪上。 就像被她吊着一颗心。 可偏偏因为二人不和睦,他多问一个字都觉得奇怪,只能等着。 姜姒回话说:“是,夜里还要忙一阵,将花烘干。做香包和晒酒的花都不需要烘。” 她想着这些事,慢慢地细细地说,倒没有因为和谢云朔的芥蒂就不跟他说话。 反而是他问了,她便详细地说,前前后后还说了好几句话,无形中又将谢云朔等了她半晌的奇怪情绪给抚平了。 谢云朔只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但姜姒根本不在意。 她站起身来,转身就去忙了,留谢云朔还坐在饭桌上,没注意到他甚至还没用罢饭。 方才谢云朔在想事,又等姜姒说话,没进食的想法,便把筷子放在一旁。 姜姒并未注意到谢云朔是不想吃,还是已经吃罢了,她当他和她一样。 既然她已经离席走了,谢云朔不好继续再吃,不像回事。 他的面色因为无奈微微发沉,唤人来漱口撤膳。 按理来说,用完晚膳后,谢云朔便可以回书房。 书房已经布置好了,也将他所有的衣物用具都挪了过去,不必再过来正房了。 可是一想到晚膳用得晚,恐怕睡得也晚,长夜漫漫,无事可做。 又想到姜姒要烘桂花,他便留在正房里没有走。 和军营的生活比起来,回到将军府,尤其是无事可做时,显得太寂寥太清净了。 军营里将士众多,无事的晚上,营帐旁会燃起篝火,谢云朔和将士们比武拼刀、喝酒,在沙盘上模拟战事、探讨兵法。 日子过得像烧酒一样浓烈回味。 在这深宅大院里,安静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往常,若觉得无趣了,谢云朔会约二三友人喝酒看戏。 成婚后的这几天,哪里也去不了,要是姜姒今天不折腾这些事,不折腾桂花,谢云朔会更觉无趣。 他让凝霜燃了三架的灯座,拿了本书坐在炕上翻看。 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间热闹起来了。 丫鬟们做事时要安静一些,有姜姒在场,众人才敢放肆说笑。 她们这会儿在茶房,用干净的泉水漂洗桂花,再堆到炉火之上,架着的竹篮上烘干水汽。 这一环节的事不需要像下午挑桂花那样认真专注,女子间说的话便多了一些。 夜里清净,模糊能听见凝霜她们的声音,似乎在向姜姒探讨这些桂花将会怎么用。 做桂花糕、酿桂花酒还需要些什么东西。 都知道做这些无非就是那些工序,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每家每户做法不同。 谢云朔又听见姜姒的声音。 她似乎在说,要备一些梨汁熬的冰糖来。 梨汁冰糖是众人第一次听说,便围着姜姒,听她细细说着这些。 与对谢云朔不同,姜姒即使对着一群丫鬟,也不曾有什么架子。 她耐心同众人说:“用梨汁熬的冰糖,透着一股梨的清甜,能驱散桂花酒里的桂花干泡久后的微微苦涩。若没有,咱们可以自己熬一些来。” 谢云朔坐在中室,透过窗,能隐约听见大部分声音。 他原本专心看着书,可在不知不觉中,一页书已看了一刻钟了也没有翻过面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不留 待两篓桂花烘完,已是夜里亥时中,姜姒回到正房。 谢云朔已回书房就寝去了,他方才看过的书还留在炕桌上。 姜姒经过,拿起来顺手翻了翻。 这是一本唐代虎牢关之战的史书和杂谈,半新不旧,看起来似乎翻过许多次。 上面用朱笔圈字批注,字迹龙飞凤舞,却颇有形态,如游龙矫健,有草书大家藏真的风范。 姜姒本是随意一看,看到朱笔备注,心生好奇,又翻看几页。 “窄地畏夜袭,宽地可兵分两路,假作干扰,奇袭后方。” “用兵不在精锐勇猛,而在服从配合。” 在书中各式观点之下,批注的内容有谢云朔赞同、学习,重点标注的,也有他与书中所写不同的自己的见解。 看了几句,姜姒竟发现以往对她来说傲气无双的贵公子,原来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是天生武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她所喜欢的文人的谦虚、谨慎,若放到武将身上,是不合适的。一名武将,倘若连自己都对自己没有自信,又如何能战胜外敌,御敌带兵? 只看谢云朔这一句批注,带兵最看重的是服从,就能看出他对自己的用兵非常之自信。 他不需要旁人帮他出谋划策,只需要别人配合他,服从他的命令。 最忌讳将帅下令,底下的将士灵机一动擅作主张,坏了大事。 谢云朔的张扬自信,在他的批注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虽说他这样的性子并非姜姒所推崇,不过在用兵这一方面,他这样的确没什么问题。 据传他一直还未武考,是因为想等年纪再长一些,随军出征多积攒些经验,一举夺魁。 姜姒放下书,对谢云朔印象又有一分改观。 从摇桂花帮手,到了字写地有点好看的摇桂花帮手。 把书放下后,她换人:“游鹿,把他这书给他送回书房去。他不是把东西都搬走了么,这正房留给了我,他的书还是放他自己身边的好,免得弄丢了还要寻我的麻烦。” 游鹿抿唇,不敢说话:“是。” 她将书收走,赶紧送去后面书房处。 今日姜姒虽然在外面廊架下摘桂花,但是没有漏过正房在收拾东西的情况。 那些下人进进出出端着箱子送到书房,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谢云朔算是识相,把书房的卧室布置出来之后,正房里关于他的东西全都收走了。 这做法深得姜姒心意。 二人分房而居,井水不犯河水,她乐得自在逍遥。 再者,谢云朔的东西都收走之后,正房这么大,从东室到西室能分成四室的大房子,归她一人所有,相当宽敞惬意。 姜姒的东西都能摆出来尽情安置,还能把寝房里的妆案再接上一张桌子,布置得更宽敞便利一些。 姜姒盘算着如何尽情地霸占谢云朔的正屋,谢云朔房里的衣橱,大得能放下她三季的衣裳。 她在除开摆设之外暂时空荡荡的屋中走了两圈,越看越满意,随后简单洗漱过后,爬上香软的大大喜床,再度一人独睡床正中央。 床边有凝霜今日剪的两枝桂花,插在青釉花觚中,散发阵阵幽香。 姜姒面带微笑,满足闭眼。 若早知道成婚后,谢云朔会和她分房而居,且还由她住正房,当时姜姒就不必忧心那么久了。 眼下,除了身边没有父母亲、兄弟姐妹,暂时来说在将军府的日子比她预想得好过。 婆母不为难,谢云朔退让,一切由她,真好。 另一边,游鹿把谢云朔落下的书送到书房。 此时峤山守在外面,屋里公子还没睡下,燃着几盏灯,让人先把衣橱坐塌布置好,峤山问游鹿:“夫人有何事?” 游鹿捧起书本轻声说:“夫人命我把大公子留在正房的书送回来。”她一双手将书递上。 峤山低头看了一眼,是公子正在研读的史书,刚才在正屋里看,但是顺手放着没拿回来。 他揣测,公子应当预计明天仍会留在正屋看书,因此没动它。 明日公子和夫人还有一整日的相处,夫人要弄桂花、做梨汁冰糖,公子便能留在正房里看书。 书房的书桌自然没有卧榻松软好坐。 可是夫人却派丫鬟把书送回来…… “有劳游鹿姑娘。”峤山接过书,应下,却不知道怎么送进去。 是如实向公子禀报,还是先放进去,明日再说,免得惹公子不高兴。 他犹豫着,屋里传来谢云朔简短问话:“是什么事?” 峤山一低头,赶紧推门进去禀告。 谢云朔已经换上寝衣拆散头发了,剪了烛之后,屋里独留了一盏灯,谢云朔长身玉立,容色隐在黑暗中。 高大的身躯气势霆钧,只是静静的立着,都让人心中忐忑。 峤山不敢隐瞒,递上书如实说:“夫人让丫鬟把书送过来了。” 谢云朔半晌没说话,也没有接书。 屋子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情不好了,都不敢言语。 谢云朔并非介意,他只是安静无言,不过一本书被送回来,是让人有些无奈,但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至于延伸出什么情绪。 随后,谢云朔一言不发地回到内室,躺下入睡,可眼睛闭上良久,一阵想法仍然挥之不去。 翻来覆去未果,他无奈坐起身来,撑着额头,眼前浮现出姜姒各式各样嫌弃的眼神。 一本书放在炕桌上而已,就这么不入她的眼吗? 还是占了她多少位置,或者碍着她的眼了,还要特地差人送到书房来。 原本那是他的正房,一本书放在哪里都使得,现在只不过占了炕桌一角,还要被人赶出来。 谢云朔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内心憋闷,不舒畅。 偏偏这份小到不足以去找人声讨的气闷,只能掖进心中,独自消化。 说来奇怪,从前谢云朔觉得自己只是性子生硬了些,脾气还不错。 可认识了姜姒,发觉她总能挑起他的情绪。 离奇的是,每当他觉得自己变得焦躁时,她又让他发现,他其实也挺能忍的。 这么想了之后,谢云朔又从古怪的烦闷中脱离出来,躺下入睡,不再去想那本书的事。 不知为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姜姒把书送回来是因为觉得他要用。 以两个人多年积累的摩擦碰撞,以他对她的了解,谢云朔明确知道,姜姒把书送回来并非好心。 谢云朔的感觉没错。 尽管他们二人不合,但他对于姜姒的了解,甚至比有些她的朋友还要精准。 她待他才没什么好心呢,只有巴不得隔远些,巴不得毫无瓜葛的狠心。 哪怕心里已经对他有了两分改观,但仍然无法撼动姜姒对于二人之间关系的预设。 她虽是他娶回来的妻子,可是她永远不会做那笼中鸟,心意永远只凭自己驱使。 看那书碍眼,就给他送回去。 反正是他自己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的,她自然要帮他如愿。 姜姒睡得极快,脑子里有关那本书的事只存在了短短时间,且没有意识去设想她让人把书送过去之后,谢云朔会是什么心情。 她这一觉,睡得比昨夜还要香甜,桂花香气进入梦中。 姜姒梦到自己做的桂花糕,酿的桂花酒,煮的桂花蜜都十足成功。 金灿灿、香喷喷,送了一些回家里,父亲母亲吃了不少。 因为心里有惦记,她醒得也早,舞婵都还没来叫她起床。 她自己睁开眼,在床上伸展了会儿身子,再揉一揉头皮、手腕,脸颊,养护美貌。 同许多京中贵女,甚至与自己的好友比起来,姜姒日常算不得娇贵挑剔。 她更随性自在一些,对于看重的事坚定不动摇,觉得不重要的事随性洒脱。 外面候着的人听到里面有动静,舞婵站在屏风外轻言细语地问:“夫人可是醒了?” 姜姒扬声说。:“早些起吧,去给双亲请了早安,回来还有的事要忙。” 做好了一应醒来后要做的事,姜姒神清气爽地起床,梳妆打扮后,去看昨夜烘干的桂花是否返潮。 她这厢都做了许多事了,书房里谢云朔才起来。 或许是昨夜被某件事噎着了,他半晌都没睡着。 书房里新布置的床比在榻上睡好多了,可还是不如正房里睡习惯的床。 陌生感令人难以放松。 谢云朔决定,今日如无事,要去演武场操练一番,让身子练得累了,放空头脑,以助今夜快速入眠。 待他起来,刚穿好衣裳,屋外又来了姜姒的丫鬟。 峤山进屋里传话:“大公子,夫人问您收整妥当了没,要快些去知行斋请安了。” 谢云朔诧异,她什么时候起的? 昨夜姜姒忙得那样晚,睡得也晚,竟然如此积极,这才辰时初,就来催他。 他原以为她是个懒惰娇奢的,昨日她便是磨蹭了许久才起来,今日这么积极,无外乎心情愉悦,夜里睡得好。 她如何会不高兴呢?他将正屋里的属于他的物件都带走了,腾出来给她一人独住,正中姜姒下怀。 她应该巴不得与他毫无瓜葛。 一想到姜姒这样高兴,和他两模两样,谢云朔又有点心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洗澡 高不高兴,谢云朔都得尽快收拾妥当,同她一起去知行斋晨昏定省。 谢家没什么繁文缛节,规矩并不严苛。 而是因为家中男丁多武将,家人聚少离多,因此凡赋闲在家中,子女每日都需晨昏定省,一家团聚。 不过才过了一天,姜姒离院前去见公爹婆母的心情焕发了不少。 她那有几分傲气的婆母,不知何时想通了,待她和气体贴。 昨日还额外给冼逸居每月都加了补品的例银让她补身子。 即使姜姒对夏容漪早前有轻微的隔阂,这时候也没剩什么了。 她是个知恩图报讲义气的人,旁人敬她一分,她还人三分,更何况这是她往后,无论是孝道,还是妇道,都需敬着爱着不能忤逆的婆母。 即使有嫌隙,她也会好生相待,做个合格的儿媳。 更何况夏容漪有意拉拢她。 聪明人审时度势借风扬帆,再说姜姒本就是外向的性子,若是她想讨好谁,除非对方先入为主对她有仇,不然没有她拉拢不到的。 两人来到知行斋,跟昨日不同,今天只有大房一家人,可以去正房内室里坐着。 谢行修和夏容漪都已起了,夏容漪正在同婢女说话,安排留长子长媳一同用早膳。 昨日知道了姜姒的口味喜好,今日要筹备得周到些。 两人入内之后,夏容漪身边的秦嬷嬷周到把二人引到榻跟前摆好的圈椅处落座。 待夏容漪同人说完话,姜姒立即站起了身,唤道:“父亲,母亲。” 谢云朔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看她这架势,众人都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连谢行修和夏容漪也紧了一颗心。 以为两小夫妻昨日闹了什么事,姜姒要与他们告状。 可是看她一脸笑模样,不像是心里有气。 她这直直站起身架势,把两位长辈都唬得心生疑惑。 却没想到,姜姒下一句话便是:“昨日睡得可好?我看母亲眼下有些青,可是夜里惊梦,心神不宁睡不好?” 这是姜姒在家问早安的方式。 向长辈唤尊称问好,要站起来说话,悉心问候身体康健、心情、睡眠等。 既是晨昏定醒,又怎么能敷衍差事似的在长辈跟前坐一坐就算数的呢。 父母待子女爱之深切,子女亦要回馈报答。 因此,姜姒像对待自己祖母一样对待谢云朔的两位双亲。 她不觉得不合适,人心都是肉长的,并非石头,越是多暖一暖,心就越软和,人际间有来有往才会有感情。 谢行修和夏容漪都不着痕迹地扫了谢云朔一眼。 见他也跟着姜姒站起身来问安,顿生别样心情。 两个孩子,好像是与父母亲最亲近的幼童那样周到亲昵,一片赤子之心。 两位长辈都不免有些意外的喜上心头。 谢家几个孩子的性子都豪爽热诚,却少了细致用心。 每日来请早安,也不过就是在这屋子里坐坐,答复几句爹娘的问话。 是最寻常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相处。 而姜姒这样主动关怀长辈,还问得这样真切的,二人真是头一次见。 疏近亲远,世人待家人比待外人要更易粗略些,尤其是子女待父母,没想到反倒是姜姒这个儿媳,看出两人没睡好,眼下有乌青。 这证明她并非是浮于表面的,而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夏容漪昨日确实久久未眠,心里想着儿子儿媳的事。 得知他们二人分房而居,不禁为谢云朔往后担忧,若两人一直如此该怎么办? 男子与正妻毫无感情,若庶子先出生,以后该如何处置。 这些事影响甚远,不是一两个念头就能想清楚的,尤其姜姒和谢云朔之间针锋相对的,这要是几年、十几年,一辈子都不行夫妻之事,若有庶子,倒可以抱到姜姒膝下养着,算作嫡子。 诸如此类的事,让夏容漪总共才睡了一个时辰,早上起来便没精神,看着面容憔悴了,还多敷了一些粉,又勉强笑着。 竟不想,被儿媳认了出来。 这若是别家的婆母,这会子可以借坡下驴,接着话就说自己为子嗣之事担忧,借此敲打儿媳,催促两小两口尽快圆房,为长房延续香火。 可夏容漪也是第一次做婆母的,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说出口。 因此她随口扯了别的事来缓了过去。 “一向睡眠都不太好,容易想事,静不了神。” 这也是实话,哪一家做主母的心里不装事,府邸众人、账目庶务、亲缘往来、节日琐事……没有空闲的时候。 尤其夜里,明明有困意,却总是想着事久久不能入睡。 夏容漪有安神汤,可是喝久了似乎习惯了,偶尔还是睡不好。 姜姒听了,微微笑着说:“昨日冼逸居摘了桂花,我预备做几个香囊,我知道有两味安神忘忧的草药可以加在香囊里。待桂花晒好了,多做两个,拿来给母亲挂在床头静心安神。” 她说这些话时,和别人格外不一样。 不见讨好,也没有谄媚,但不知为何,就是不知不觉地吸引旁人的目光。 她干脆利落、张扬自信,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恰到好处。 在姜姒像对待自己家人一样,在谢将军夫妇面前说这话的这一刻,众人都不免惊讶,这个儿媳竟还有这样一面。 夏容漪夸赞她有心了。 姜姒说着:“昨日母亲给冼逸居涨了例银,母亲关怀,小辈更当爱戴,咱们一家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好。” 谢云朔望着姜姒的背影,有片刻失神。 姜姒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突然从一只长满刺的豪猪,化身成了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银线波斯猫。 看父亲母亲的眼神、脸色,就知道他们此刻欣喜愉悦,被她哄得心肠发软。 她在他面前可不是这样的。 莫说说两句好听的,连个笑模样都吝啬给。 这让谢云朔十分机警,总觉得姜姒这样是因为有事相求,所以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父母双亲。 她有什么事需要父母做主?自然和他有关。 他都已经把正房让给她了,她还想要怎么样? 谢云朔心中存疑,一直等着等着,可迟迟不见姜姒开口。 可等她与父母亲一通嘴甜好话说完,也没有提及他一个字。 随后,夏容漪让她快坐下,姜姒坐下喝茶才停了嘴。 她喝两口温热茶水,心情愉悦。 虽说这不是在自己家,她有一两分刻意在里面,可是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诸事顺意,少几句埋怨挑剔,多几句关怀笑语,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好的。 姜姒不会顾及那么多,她觉得好便是好。 待二弟三妹来了,一家人用过早膳,两人回到冼逸居,谢云朔还没想通,姜姒忽然嘴巴抹了蜜一样是什么图谋。 他有些看不懂她了。 尤其一回到冼逸居,她刚才在知行斋父母亲面前那讨人喜欢的面貌收敛了回去,不见一丝痕迹。 目光扫过他时平平淡淡,既看不出讨厌,也看不出有所变化。 谢云朔不再琢磨她了,按照昨日所想,出了门前去演武场。 无事可做,他预备与府兵对练枪法。 骑兵多用长枪。 谢云朔的游龙长枪以铜做身,重达近百斤,旁人举起都费事,他可单手耍得虎虎生风。 因此,长袖下面,手臂举起发力时,是长年累月舞枪成就的精壮铁臂。 谢云朔在演武场一直待到了午膳前,练了剑、爬了高杆、与府兵对拼演练,还刷了坐骑。 做了一应的事,头脑放空什么也没想,心情果然畅快多了。 回到冼逸居,还没进院就闻到了阵阵浓郁梨香与花香,满院子都透着甜气儿。 虽然里面住了一个与他横眉冷对的宿敌,可是抛却此事,谢云朔其实对这种回到自己院子,有浓郁生活气息的状况很有几分好感。 谢云朔走进院中,在小茶房外顿了两步。 邱泽向他讲解:“大公子,夫人的梨糖快要熬好了,又香又甜。方才给我们一人赏了一罐糖浆。” 糖是贵价物,平头百姓平常舍不得吃,姜姒熬梨糖足足用了四担的梨,让院子里的下人都跟着长口福了。 “知道了。”谢云朔面色平淡应声。 看似浑然不在意,不过其实比他早上归来时要好多了。 苦练一上午出了不少汗,谢云朔命峤山去备水,准备沐浴全身,要好好清洗干净。 往常谢云朔沐浴都是在正房,摆上屏风做围栏,没有在另外的房间。 因此峤山还是让人照例把浴桶和沐浴之物摆在了正房。 可是因为忘了告知姜姒一声,谁知道梨糖还在烘干,姜姒突然回屋歇息。 门外的丫鬟不知该不该拦住姜姒,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姒自己直接迈步进去了。 虽说有两扇屏风挡着,看不见沐浴的人,但是隔着屏风,仍然能看到谢云朔站在浴桶中。 透过半遮半拦的屏风,他修长身姿轮廓隐约显现。 如山石起伏,猛涨猛收。 如田间林地,沟壑纵横。 如琉璃托盏,上宽下窄。 如并蒂熟桃,饱满圆润。 猝不及防,姜姒看得惊了、呆了,知道非礼勿视,但她仍然直白盯着看。 还不忘提点:“谢云朔,别转过身来,我看看背后就好。” 把谢云朔吓得手中皂胰掉进水中,噗通一下重响,与他的心跳重叠吻合。 洗澡时水声太大,她什么时候闯进来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30 第24章 【VIP】 姜姒不仅擅自闯入,还非礼勿视,半点不避讳。 她这样直直地盯着他看,坦坦荡荡,理直气壮,谢云朔无语凝噎。 他一时不好遮拦身体,正好皂胰也掉进了水中,他便蹲身坐进宽深的浴盆中,靠在盆壁边缘,侧回头。 齐半人高的桶壁挡住了他的背影,只剩下宽阔肩膀。 被她看了,谢云朔浑身不自在,扬声赶人:“你出去。” 姜姒原本打算走,可是看他这小气的模样,心生不悦。 似乎看他两眼会占他多大便宜似的。 她只不过是没看过男子的身体,也没看过武将脱了衣服后的样子,什么心思都不带,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 可是谢云朔反应如此强烈,就好像他吃了多大的亏。 他如此排斥,令姜姒改了心意。 她不走,定定站在原地问他:“我为何要走,你把正屋腾出来让给我,这便是我的屋子。你要沐浴,冼逸居这么多空房间,没有一间能摆浴桶吗,偏生要摆在这房里。还不让人在外拦着,不就想趁我毫无防备,故意露给我看么?现在又装什么贞洁烈夫。” “什么?”谢云朔匪夷所思,甚至头脑中有片刻的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姜姒的胡言乱语倒打一耙。 以及没根没据的恶意揣测。 他侧着头,耳畔的湿发滴着水。因为心绪起伏剧烈,眉心一下一下不受控制地抽搐。 原本只是看一下后背不算什么事,姜姒不说其它的话,他什么想法也不会有。 可是他究竟是哪里招惹她了,要让他不仅被占了便宜,还要承受控诉,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什么叫故意给她看? 说的好像他对她另有所图,不惜以身入局。 明明借沐浴洗去一身汗水与疲惫,让人身心舒畅,可是姜姒一句话,令他浑身淤堵,如同骑马时坠了马,被马蹄在身上胡乱踩了许多步,神志不清,身不由己。 让他语塞到如此地步的,姜姒是第一人。 实在没了办法,他只能说:“你出去,这是我的院子。” 若姜姒没有让他被堵得哑口无言,谢云朔不至于打破自己已做下的决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曾想过的利害关系,做过的决定,在这一刻失了效力。 谢云朔什么都顾不得了,此刻他唯一所愿,是赶快把姜姒赶出房,不要再留在这里。 因此口不择言。 姜姒倒不计较这话是真心还是一时情急口快,她只知道,听到不中听的话,就要驳回去,不能吃亏。 原本她就不在意谢云朔,也不在意他高兴与否,因此她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受伤,心中有判断,所以她表现得轻松。 “既是你的院子,明日回门,我便留在家中不回了。” 她说罢这句话转身就走,去得干脆,让人分不出她所说是真话还是假话。 谢云朔对此尤其难以分辨。 一时情急,他顿时就皱了眉。 置于桶壁上的左手捏住木桶边缘,手指攥紧,手背指节筋腱高高突起。 她不但能够轻而易举堵得他说不出来话,也仅用一句话就能让他心慌意乱。 在谢云朔的了解中,姜姒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任性妄为,极有可能因为和他置了气,不同他一起返回将军府。 这事万万不能成真,也不能让外人知道,没人会嘲笑姜姒任性,只会议论谢家做了什么事,把新妇气回母家。 想到这难以挽回的后果,谢云朔内心对于姜姒倒打一耙的气顿时荡然无存。 换作对她任性妄为的气。 可是她天生就像无药可治的肺痨病一样,一旦惹上,纠缠不休,也让他束手无策,难以招架。 谢云朔胡乱洗完,换了衣衫,回了书房。 这若是在夜里,二人分开,各自互不干扰,可不久后便要用午膳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了这一出,两人闹了好大一场不愉快,还双双说了狠话,谢云朔板着脸,姜姒更是冰山气场,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姜姒生得明艳,带了气不笑时,看着拒人千里之外。 让人只敢远观,不敢接近。 二人身边伺候的人,见两位主子都黑了脸色,心情不快,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不敢大声言语,以忌犯触霉头。 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恶语相向的难听话,惹得两个人都如此失态。 不过众人都知道,是因为谢云朔回来后沐浴,夫人不慎闯入了房中所致。 这让人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 按常理来说,女子身体私密金贵,不可示人,男子没有那么多讲究。 洗澡被看的人是大公子,又非夫人,二人能因为什么事吵起来? 总不能是大公子不乐意给夫人看到身子,生了夫人的气。 难道他们二人忘了彼此之间已是夫妻,并非毫无关系的旁人。 只不过是看一眼,这算什么? 难道两位主子打算一辈子都不行夫妻敦伦之事? 还是说夜里关上灯,谁也不看谁一眼。 不过,有关这样私密的事,众人只是起个念头就不敢深想了。 此时姜姒和谢云朔不发一言地各自用着自己的饭食,这样冷凝的气场,仿佛桌上坐了一对仇人。 有着什么不可挽回的血海深仇一般。 邱泽小心翼翼看了夫人一眼,被她眼角眉梢毫无笑意的冷漠锋芒刺得心尖一抖。 夫人美得惊心动魄,黑起脸来也让人畏惧。 再看自家公子,尽管面无表情,邱泽却从中看出神色复杂凝重,几分不满、几分愤怒、几分忧愁、几分憋闷。 这表情既熟悉,又与从前有所不同。 自从大公子十二三岁入过军营之后,性情就磨砺得渐渐沉稳,不像他幼时狂放不羁,少数不多见这样失态的时候,他记得好几次都和夫人有关。 今日这样浓烈的情绪,变得更为显著。 因此冼逸居的下人,不论丫鬟还是小厮,都不敢触霉头。 公子如今脾气收敛了许多,却不是没脾气的。 他不好向夫人发火,若旁的人犯了错,必定下场严重。 因此众人都轻手轻脚,格外注意磕磕碰碰,生怕弄出什么意外来。 整个午膳间,谢云朔没见姜姒有任何松懈好转的迹象,一丝顾忌也没有,一丝犹豫也不见。 仿佛触怒他没有任何代价。 因为她并不畏惧与他闹得分道扬镳。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说的正是姜姒和他的处境。 若非这门婚事特殊,何至于他像被一根绳子吊住致命处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只能看她任性妄为。 这样的处境,更是压死骆驼的稻草其中的一根。 谢云朔处处受掣肘,心中烦闷,明知为了谢家,他需得哄劝姜姒,令她回心转意,可他做不出来。 没有与姜姒争论,已是他忍耐过的后果,多的旁的举动 ,再也没有心力支撑。 一顿午饭吃罢,二人之间的状况原地踏步,没有任何进展与转折。 姜姒先放下筷子,净了嘴,漱了口,起身便走。 将这正房的中厅当作酒楼一般来去自如,一声招呼也不肯打。 谢云朔正在喝汤,手握瓷盅瓷勺的动作一顿,吸气的动作猝然间一滞。 随后,清脆的一声响动,从他放下的瓷盅与桌面的碰撞中突兀迸发。 尽管不比重重一放发出的声音突兀,可是这显然带着一些明确的情绪。 明显的声音让屋子里伺候的人都紧了一颗心。 “撤下去,都下去。”谢云朔徐徐呼吸,试图借助吞吐气息放缓身心,以便缓解胸腔的憋闷,和紧滞的心脏。 他的眉头越锁越深,止不住地想,明日三朝回门,姜姒是否真的因为今日的事动气,倔强留在姜家不肯回。 在他内心,一左一右两道声音不断拉扯。 一道声音告诉他“不可意气用事,为了谢家名声,必须哄她改变主意,不能闹事回娘家”。 另一道声音告诉他“是她自己娇纵任性,还口出狂言,凭何要纵着她肆意妄为”。 两个思想不断来回拉锯对峙,令人头昏脑胀,纷杂烦乱。 想不通,谢云朔干脆不想了,也站起身来回书房去,做自己的事。 那两个想法,他哪一个都做不到。 如他这般十几年过得肆意的人,碰上这样的事,绝无可能低头。 如若对方能够意识到不该,向他解释,且说几句温和中听的话,他或许能摒弃前嫌。 可很显然,姜姒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她全然把谢云朔抛之脑后,和丫鬟们继续忙着,做梨糖酿酒的事。 梨糖熬得越来越浓稠,待凝固便差不多了,取出来放在石板上,冷了之后便会凝固成糖冰。 所用桂花也全都处置好了,将酒液与桂花、梨糖混合封盖,放进谢家的地窖中,酿造三五个月,便能开坛分喝。 酒弄好之后,桂花糕、桂花蜜这些简单一些的,也早已做好了。 姜姒命人把东西都包好,一样准备一些,明日三朝回门一起带回姜家。 她望着在满是桂花香的茶房里放好的油纸包、瓷罐、酒坛,方才刻意板着的脸色慢慢转好,甚至有了笑容。 没想到,趁这两日还能做这么些东西拿回去孝敬爹娘。 不想谢云朔的事时,她心里满是满足高兴。 也不知是不是谢家风水更好,水土更滋养,这一树桂花长得是真好。 花瓣饱满,香气浓郁。 这一次带着丫鬟们做的桂花糕、桂花蜜,不知要胜过外面酒楼铺子几许。 原本是她折腾着打发时间的,桂花只摘了三篓,数量不多,因此做出来只得这么些。 送一份去谢云朔祖父祖母那儿,送一份去她公婆那儿,再送一份给家中。 自己身边剩的最少,桂花糕不过一盘四块。 晚上姜姒便不欲再吃饭菜了,让凝霜煮一壶茶,盛一碗乳酪浇上桂花蜜,再吃几块桂花糕便足矣。 她做好这些事,已是未时,忙了一上午,姜姒又困又累,便回了正房内室,解衣睡下。 到这时,她都没想起同谢云朔正在对战之中,丁点小事,她早已忘了。 那一句“这是我的院子”并未说错。 这本来就是他谢家,她也原本就算外人,以姜姒的性子,难不成还要抠字眼,钻牛角尖,在这句话上生气? 没道理,不至于。 令她不想搭理的,是谢云朔那小气又自以为是的态度。 姜姒都说了,只不过看看背影,又不看前面,他也没什么损失。二人是夫妻,看一两眼他又不会少块肉,清高什么? 出嫁前,母亲和嬷嬷给姜姒看了册子,她知道男子身上长什么样。 不过是觉得谢云朔身子比别人壮实,值得一看,才给他面子。 他却扭捏上了,这令姜姒看不上眼。 这点些许的情绪,在做桂花糕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早已没什么了。 她在寝房闭眼就睡了,睡得安稳深沉。 另一边,谢云朔在书房,无论做什么都不得安生。 他不断回想方才的事,想到他们二人说的话,想到姜姒那毫无转圜的态度,心思难以平静。 不久,凝霜前来传话。 “大公子,夫人回门所需的东西都已备好了,同大公子为姜府呈上的礼行中,一道入箱送去。” 谢云朔因为先前还想着那些事,一颗心重重一沉。 “她回家的东西都备好了?” 凝霜不解,不知公子为何对于夫人准备些回门的礼品这件事如此介意。 像是夫人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是,不过不多。”凝霜下一句“一箱都装不满”话音还未说出,谢云朔冷冷沉声说:“不多?是嫁妆和聘礼中只带了值钱的?” 凝霜愣住了,回过神来后急忙解释。 “公子,并非如此,夫人归家,备了些今日做好的桂花糕、桂花蜜等,都是亲手做的。夫人的嫁妆和聘礼都在库房里好好放着呢。” 谢云朔的表情僵在脸上,渐渐缓和,归于正常。 原来不是要带嫁妆回家,只是带了些亲手做的吃食送给父母。 谢云朔暗叹一口气,怪自己被气昏了头,连这都忘了。 他竟然想成姜姒这就收拾东西要回娘家。 如此荒谬之事,若姜姒真做了,早上的她也不至于在父亲母亲面前做那等乖巧表现。 一颗七上八下动荡不平的心,逐渐归于原位。 谢云朔这才注意到,自己站着已经许久。 长出一口气坐下,起伏的心绪才逐渐放平。 姜姒说那话时不像是赌气,说得认真,害谢云朔担心接近一个时辰。 可是现在想来,越发觉得不能够成真,他便放心了。 也意外,姜姒一颗狠心,一身利落性子,没像他以为的那样绝情。 既然姜姒没打算回娘家不归府,那他也不必再纠结。 现在两个想法都不必急了,他不需想办法让她回心转意,那一股憋在胸腔出不来的气也随风化解,消散得无影无踪。 闲来无事,他继续看那本兵书,又想起姜姒连一本书都不让放在正房的事。 不过,和今天的事比起来,之前的事已经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随后,他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到了申时末,该摆晚膳了。 昨日,谢云朔对言清吩咐过,往后摆膳都提前问。 因此言清过来有事禀报时,他知道和晚膳有关。 言清是冼逸居的掌事婢女,为人稳重细心,做事有条不紊。 这样得用的人,此时来了谢云朔面前,却少见的犹豫片刻。 谢云朔看出言清不对,放下书本:“说。” 言清一低头:“大公子,夫人说晚上不必摆她的了,您自己吃便好。” 谢云朔生疑:“为何?” 言清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公子上午憋的气已缓和了,她这话一说,恐怕又要不安生。 所以就连她也无法不顾及地什么都说。 言清只好尽量放缓语气,注意措辞:“夫人说,晚膳欲以糕点为食,因此无需摆膳。” 糕点? 谢云朔当即反应过来,是她准备了两天,从晒桂花到打米磨米,一应事都亲自操劳参与,做出来的桂花糕。 蒸熟时满院子香气。 那时候正是他们因为姜姒擅闯屋内,看到谢云朔在沐浴的事生气之时,被那事一搅和,桂花糕的香味都变成累赘。 尽管言清注意措辞,可谢云朔听了这安排,内心仍然不舒服。 姜姒说不准备她的膳食,让他独自用晚膳,意思便等同于,那做好的糕点,没准备让他也尝尝。 下人们谈话时,他听了一耳朵,据说姜姒将做好的东西都一一装好,有孝敬祖父祖母的,孝 敬父母双亲的,还有她自己娘家人,人人有份。 独独他没份。 在自己院子里吃,也压根没想过他一分一毫。 这落差感,令谢云朔心情有些起伏不平的。 并非谢云朔贪图她那几块糕点,只是她待他,与她待旁人,实在是云泥之别。 让人如何不计较? 哪怕二人之间有怨气。 这事让怨气更加深。 谢云朔闭上眼睛,徐徐叹一口气,静心静神。 自从与姜姒成亲之后,他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且越来越频繁。 他不解,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铁石心肠,刀子嘴刀子心的女子。 说话做事,从里到外,没有一件不让人难受。 不……不仅如此,他还是这样的待遇唯一的承受者。 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弟弟妹妹,其他人她给笑脸,给好处,给甜言蜜语。 以一种不计得失的方式拉拢人心。 可独独对他,不惮于用最恶劣的态度。 谢云朔越想越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把她得罪得那样厉害,配得上这样的排斥。 如果以谢云朔本身的性情,桂花糕这件事,哪怕他再介意,也不会说任何话,做任何事。 可是此时此刻,他内心忽然萌生一个念头。 他并非忍气吞声的人,以往都是别人避他的锋芒,何至于让一个女子这样桎梏。 可以借这件事,打探她的情绪,缓和二人关系。 他放下书本出门,向着正屋的方向走去。 言清在后面怔愣,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下意识想的,都以为大公子听了刚才言清禀报的事,不痛快,要去找夫人的麻烦,当面质问争吵。 众人都是一脸担惊受怕,心慌腿软。 为何二位都是人中龙凤,形如神仙的主子,碰在一起会如此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但没人敢耽搁,纷纷加紧脚步追了上去。 不过,走在前方的谢云朔并非疾步匆匆,带风带火。 他一派如常,到了正屋,抬脚步入室内。 迎面便扑来一阵清甜浓郁的米糕桂花香。 姜姒这才午睡补眠起来没多久,稍喝了些清淡茶水,缓过神来,才让丫鬟们把吃食呈上来。 因是一个人享用,她没让摆桌,只是摆在炕桌上,如同喝茶用茶点那样简单随意。 刚刚睡好一场好眠,不到半个时辰,既养了神,又没因为睡得久浑了脑子。 因此姜姒心情格外舒畅,哼着小曲,捏起一块白胖松软的桂花糕。 咬一小口,米香清甜,浓郁花香怡人,沁人口鼻。 她从未吃过如此恰到好处的桂花糕,甜味清淡,糕体软糯又有嚼劲。 心情便如锦上添花,更高一层。 然而,不速之客不告而至,走入房中,坐在她的对面。 姜姒不知所以,盯了谢云朔一眼,继续品尝自己美味的桂花糕。 谢云朔开口问她:“今日你不用晚膳了?” 姜姒觉得有些古怪。 虽说这话不到献殷勤的程度,可是她都已让言清去回了话,他还特地来问,显然存了什么心思。 上午她们二人还险些大吵一架,无缘无故,以谢云朔的为人,不会平白向她示好缓和关系。 所以姜姒不但没搭理他的问话,还毫不客气道:“你要做什么?” 如果她问偏了,以谢云朔的脾性,必定变脸。 可是谢云朔却没有被冤枉的不满。 谢云朔面无表情道:“今日没胃口,我也不想用晚膳,吃两块糕点便罢了。” 他说着,还没等姜姒同意,径直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咬了一小口。 姜姒顿时脸色一变。 比谢云朔说冼逸居是他的院子还气。 她亲自摘花,辛辛苦苦,忙里忙外,总共就剩了四块糕点给自己,特地拿来代替晚上当正餐,还要被谢云朔厚颜无耻地拿走一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是旁人,尤其面皮薄的女子,吃这一道亏不会做什么,顶多护好自己剩下的三块。 可姜姒远非一般人。 “谢云朔,经过我允准了吗,你就抢我的糕点吃。” 她站起身来,硬生生从谢云朔手中夺过有了一道缺口的桂花糕,拿了回来,放在盘中,并把盘子端了起来,拿在自己面前。 谢云朔更是瞠目结舌。 他万万没想到,哪怕是他已经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也会被姜姒夺走不给他。 这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 谢云朔大为不解,忍不住直呼其名。 “姜姒,你何至于待我如此?连我咬过一口的都肯要,一块桂花糕都舍不得给我,真是不可理喻。” 他说她不可理喻,那姜姒果真要不可理喻给他看了。 姜姒应声:“是,不仅不给你吃,宁愿喂狗,也不给你。” 谢云朔被她气得眼前一黑。 第25章 【VIP】 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小厮,都忐忑不安,甚至想闭眼不敢看了。 两位主子大眼瞪小眼,目光在空中交火,如冷兵器乒乓撞击,如火炮轰打焰火四溅。 尽管两人没有掷地有声地争吵,可是光这一片荒芜的宁静,也能让屋子里像凝结一般霜冻成冰,令人害怕。 姜姒寸步不让的强硬,让冼逸居的众人大为震撼。 夫人生得如此貌美,却是她们见过最烈性的女子。 并且,她也是屈指可数,在谢云朔面前一分面子也不给的人。 不仅不在意他,还和他对着干,专说话来气他。 看谢云朔的表情,冷凝如同一尊冰雕,安静得可怕。 众人知道,以他雷厉风行的性格,越是这样默不作声的时候,实则是脾气最强烈的时候。 暴风雨降临前,往往是最宁静的。 若只看公子这模样,还会让人以为他经历了何等难事,或是伤及根本,令其满心不忿的重大事故。 谁能知道,其实只是由一块糕点引发了争端,事件轻得不能再轻。 若是说出去让外人听见,恐怕旁人还以为在诓骗人。 一品大将军府的长孙,怎可能因为一块糕点,与女子闹得这样不可开交。 可对于涉事其身的谢云朔来说,偏偏是这样的小事,才让他想不通,耿耿于怀。 这两人,因为都有顾及,注定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在屋子里抢糕点,像是孩童之间的玩闹,透过表象落到根本,却关系甚大。 被姜姒那样说,谢云朔再度气得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姜姒也不搭理他,端着盘子吃自己的。 那一块被谢云朔咬过的糕点,被她两根纤纤玉指捏起,只碰了一点边缘。 姜姒眉心微压,一脸嫌弃,递给凝霜。 “可惜了,但不能浪费我一番辛苦,拿去看有没有野猫儿野狗儿的,喂了它们吧。或是掰碎了,放在树干上等鸟儿吃。” 谢云朔还以为她那句话是故意说的假话来气他,没成想,她竟真能做得出来? “你……!”他胸中憋着一团乱糟糟火刺刺的气。 从未见过如此浑身带刺,如此气人的女子。 谢云朔气得眼下乌青,眼睁睁看着她的丫鬟双手捧过那带有残缺的桂花糕,出了屋子,果真去喂猫喂狗,喂鸟去了。 如此荒谬之事,也只有她姜姒做得出来。 谢云朔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来。 “姜姒,我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如此记恨,无情无义。一分脸面也不给,还存心气我。你以为我果真贪图你一块桂花糕?” 谢云朔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不知,自己明明不在意姜姒,为何会如此介怀。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两人应当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他对姜姒无感,她做什么事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莫名其妙,在无形之中她竟然仍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说话做事,没有一件让他好过。 细想来,二人那些机缘巧合互不相让的过往,其实并非什么大事。 并且谢云朔吃亏次数更多。 姜姒何至于待他像仇人一样,处处不让他好过。 谢云朔以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做到不在意,明明脑子里想的是,随便她做的东西给谁都与他无关,可仍然忍不住来了这里。 既然他问,姜姒实话告诉他。 “自以为是,你以为没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你都是自找的。” 谢云朔所说的话,和他这人一样傲慢,目中无人。 他觉得没什么便是没什么吗? 从小往大了说,从前他害她被夫子惩罚,与她作对,坏她名声。 因为他们谢家决策有误,将她牵扯了进来,害她失去婚事的自由,嫁不了如意郎君。 来谢家为他们的错误填补。 尽管姜姒选择嫁入谢家也有她择其优者的考量,可帝心圣意在前,国公府求亲的影响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没有国公府,姜家也不能回绝谢家。 在这般状况之下,谢云朔却对她视而不见,态度不改,一如从前。 女儿家有几个大好年华,谢云朔拉不下来脸来待她殷勤些,那她自然不必顾及他,一切随心,自己活得好即可。 她不过是用他的方式待他,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些想法,姜姒其实并未细细地琢磨过,只是埋藏在她浅层意识当中。 她觉得谢云朔应当好好待她才是。 譬如说剪错了她的头发后,声音放软些,认真道歉赔罪,而不是冷硬几个字来堵她的话。 譬如说谈及谢清菡,他应当放下身段同她多说些,而不是矢口否认,逃避责任。 譬如说她不经意闯入房中看了他沐浴,别那样吃了大亏似的赶她走。 他应当做得更好一些。 因为他是男子,她是女子,若不和离,她此生只能有他一位夫君,即使他战死疆场她也要为他守寡。 另一边,只要谢云朔愿意,他却能三妻四妾,不必将一生耗费在她这个与他结怨的人身上。 她们二人是不对等的。 既然不对等,姜姒顺势便觉得自己该有更好的待遇才对。 可是谢云朔视她如无物,从没轻言细语与她说过话。 傲慢、冷硬。 既然他这样,姜姒自然有与之对应的态度对待他,这样才公平。 若让她在这样的处境下,在谢云朔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中,还要待他温柔体贴,姜姒接受无能。 既然她们这桩婚事,双双都另有所图,那便就这么着吧。 她并非刻意惹怒他,报复他,只不过她以谢云朔待她的方式为一面镜子。 他如何,她便如何。 姜姒所愿,唯有她自己活得坦荡通透,不亏不败,不伤不畏。 再者,谢云朔气成这样,是她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她不过是没有把自己做的吃食给他备一份,剩四块糕点没给他吃,又并非什么伤天害理的程度。 就算闹到她公婆面前,姜姒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亏之处。 她既没打骂谢云朔,亦没做什么对不起他,有违妇德之事。 姜姒说他是自找的之后,再也没搭理谢云朔,身子扭到另一处,让谢云朔退出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自顾自地品尝糕点,吃加了桂花蜜的酥酪。 她情绪平稳,面色很快恢复如初,沉浸陶醉,面带微笑,全把谢云朔当空气。 谢云朔在一旁看她这样,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一拳打在棉花上。 令人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他明明是个能拉六石弓的神力武将,可是在姜姒面前,他全然无力。 连手捏成拳都不能,胸腔更是斥着一派浓浓雾霭难以分消。 这女子一派享受,丝毫不受影响,衬得谢云朔似乎是什么斤斤计较,小家子气的人。 谢云朔回过神来,莫名其妙,也接受不能,他站起身来走了。 踏出正房门口,他下定决心,如非必要,不再同姜姒说话、往来。 不管她如何说如何做,他都不会再放心上了。 他也是吃错了药,睡迷了脑子,才会在这些小事上想不通,跟她计较。 回想起来,谢云朔都理解不了,自己为何会被牵引其中,惦记不下。 他本不该如此的,既然之前已下定决心要与姜姒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就该事事如此。 他走了,姜姒连一眼也没看,她还乐得清净。 看到谢云朔坐在她对面,姜姒只觉得松软可口的桂花糕都失了几分香甜。 人走了就好,她不管他是气冲冲地走,还是想通了如释重负地走,走了就好。 不光不在意他,姜姒还同舞婵说:“原本四块都不够我吃,还让他毁了一块,没找他赔我桂花糕,我已经很心善了。” 这时候谢云朔都还没走远,隔着门窗,他听了个大概。 刚刚才做好决定,决心云淡风轻的心,蓦地被重重攥了一把。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劝自己无视,就当没听见。 他抬脚走了,把姜姒和这些事,以及她的话,都留在这原本属于他的正房。 只可惜,明日是姜姒三朝回门的时候,并不是他出门远征离家多日前夕。 决定做得再好,到了回门日,会有许多他不想做,但是不得不做的事。 谢云朔回到书房,言清正在等他的吩咐,晚膳该如何安排。 发生方才的事,一众下人谁也不敢多言,看这情况,大公子与夫人闹得更僵了。 晚膳不仅各吃各的,恐怕也不必再摆在正屋。 因此言清轻言细语地问谢云朔:“大公子,晚膳是否摆在书房里用?” 谢云朔在姜姒面前受了一肚子气,哪里还吃得下? 他沉声道:“不必了。” 他心情不好,不欲多言,言清判断这话的意思是不用晚膳了,她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出去后,言清安排小茶房炖一些软粥燕窝之类备着,免得公子夜里腹中空空,随时能呈上去。 另外,又让丫鬟们煮一些败火清肝的茶送去,以助清一清他的火气。 言清担心这样的说法会令谢云朔不喜,还特地嘱咐丫鬟们:“你们只管上茶,不必多言,若公子问,就说这是明目安神的。”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应了。 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今日公子和夫人闹了大别扭,本就风雨满园的冼逸居又变了天了。 众人似乎比平时更加忙碌,进进出出,做事认真,直到夜幕遮天,两位主子都要睡下了,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言清细心周到准备的粥,最终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谢云朔平日三餐都要用一些肉菜,才能供得起他的身子,今日一反常态少用了一餐,竟然直到睡前也没说一个饿字。 老嬷嬷担心得连连叹气。 并不是因为谢云朔少吃一餐,而是他这状态如此反常,显然是内心受了重创,才会什么也顾不得了,连饿的感觉都不会有。 可谢云朔本人无所察觉。 他很平静,是近日来前所未有的平静,入睡前,他什么也没想,头脑放空,精神放松,睡了一场好觉。 但是天不遂人愿,他以为自己已想透彻了,可是他却做了一场怪梦。 他梦见姜姒换了一副神态样貌,对他温柔体贴。 做好的桂花糕先送给他吃,亲手用桂花蜜给他泡茶。 与他敬月对酌,共饮桂花酒。 按理说,对于谢云朔而言,这个梦应当是噩梦。 可是因为太过真实,如同现实发生的一样,又让人无所察觉。 他是有过疑惑,姜姒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是因为梦中一切都好,他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将明未明之时。 一睁眼,才发觉是幻境一场。 谢云朔盯着帐顶,内心翻江倒海,种种情绪纷杂烦乱。 他不知他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梦,又感觉这梦是在害他。 因为体会过梦中生活畅美,体会过姜姒的温和相待,一睁眼,现实与昨日争端连接上,有了对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让人难以接受。 闭上眼,梦中余韵犹在。 谢云朔平直 仰卧,淡淡的神情又透着一言难尽。 因为这个梦,他总觉得心底那明明已放平的情绪,再度翻滚纠结,释怀不下。 若没有这场梦,姜姒怎么对他都不重要。 可是有梦中一切都好的鲜明对比,让他始终有种淡淡的不甘心。 他重重闭了闭眼,坐起身来,劝自己不再去想,按照昨日做下的决定,忽略姜姒的存在。 可是谢云朔没有经历过,也不曾想到,人性贪婪,是越得不到什么,越容易耿耿于怀。 有时并非真的惦记,也并非人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便能如常而为。 一场梦,不由人心控制,也容易成为人所不能控制的执念。 尤其那些不可言说之事蛰伏在心中,如同一把种子,撒在贫瘠土地中,细细密密,融入土中不见踪影,可是但凡历经一斛清风,几丝春雨,便会迎风起势,胡攀乱长。 次日,需早起。 新婚夫妇二人,为谢将军夫妇问早道别后,谢云朔需陪同姜姒回姜家。 新妇回门,因为两家婚事特殊,愿不愿意去,不由谢云朔的心思。 他不但要去,还要备最厚的礼,亲自打马领路开道,护送姜姒平安归家。 并需要抛头露面,证明给京中存着心思看热闹的人家看,姜姒在谢家备受重视。 要给她尊容,不能传出一丝不好的流言。 不能让人有机可乘,借此指摘谢家。 这些人中,不乏忌惮谢家势大的,外戚、文臣、其余武将。 就等着寻出谢家的错处,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拉他们下马。 谢家满门良将,忠君爱国,不结党营私,不拥兵自重,处处谨慎,却还是落得如今受皇帝忌惮的下场。 不必说得太清楚,谢家从上到下,人人心中明白,暗处有不少眼睛都盯着他们。 如此一来,种种顾忌之下,让姜姒这个长孙媳的身份被赋予了繁多意义。 因为各方制衡,她近乎立于不败之地。 谢家不能怠慢她,谢云朔要做面子情,误打误撞的,她比任何一位高嫁的姑娘都要特殊。 姜姒坐在马车里,谢云朔在外骑马,车内一左一右是她的贴身丫鬟。 不久后便能回家见到家人,姜姒心情明媚。 今日从早晨起来、出门,直到现在,她与谢云朔一句话都不曾说。 两人用早膳,给公婆请早安,同进同出,全靠心领神会。 不过二人双双都一派正常不过的模样,没让人看出不对来。 私底下,两人都像是哑巴似的不能说话。 下人们不敢言语,自然也都当作一派正常。 这期间,因为没有什么对话的需求,冷漠相待其实并不明显,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他们刻意互不搭理。 待马车回了姜家,停在正门前,游鹿掀开车帘,姜姒矮身走出,迎面便是一只递过来的修长手臂,与向上摊开的手掌。 姜姒余光可以见到姜家所在的巷道,有左邻右舍的下人,还有平民百姓,都在不远处看着。 这状况与独处一条大街的将军府不同,她们先前从将军府离开时,周围除了谢家的府兵、门房之外没有外人,无需做戏。 可是换到这边来,情况大不相同。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盯着,所以谢云朔下了马后,来到马车前,站在小厮摆好的脚凳边,亲自伸手扶姜姒下车。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要演戏,另一个要接戏。 两个谁也不想搭理谁的人,却要在毫无前置准备的情况下演作夫妻情深。 姜姒内心翻江倒海,别扭劲儿都快要让人站不住脚了。 她盯了谢云朔一眼,发现他目光无神。 尽管唇角微扬,做出一副笑模样,但是那皮笑肉不笑的脸陌生且突兀。 她咬牙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也笑了起来。 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盯着对方假情假意的笑容,心里都不痛快,也不想看。 可是碍于场面,谢云朔仰头看着姜姒,姜姒作娇羞笑,缓缓将纤纤素手置于他的掌心之上。 二人双手交握,姜姒在谢云朔搀扶下,踩着脚蹬来到平地。 二人的手一触即分,急不可耐,仿佛晚一息时间松开手,就会生出个毒疮一样。 彼此的手心还残余着对方的温度,那令人难受的,属于仇人的肌肤的触感,让人浑身发毛,格外不自在。 聚在墙根下看热闹的,都是其余宅院的下人、幼童。 姜姒只是微笑着扫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被姜家人和奴仆引进门中。 一担一担的礼挑进姜家,新姑爷风流倜傥,殷勤周到,又带了这么多礼送到岳丈家,让无关人等和故意看热闹的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谁也不知道,方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牵手下车的两个人,昨日闹得谁也不愿搭理谁。 那事,两人都不预备展现给姜家人看,谢云朔是不能,姜姒是不想。 她如何想法是她的事,不能让家中人为她担心。 哪怕是演的,她也只想把好的一面展现给家中父母弟妹。 因此,进门后,她像是含了一口花蜜一样,腻着嗓音提醒。 “云朔,注意脚下。” 她们姜家的门沿多高一级台阶,因此她出声提醒。 她那道矫揉造作的声音,听得谢云朔心头重重一跳。 不,两跳,三跳。 他忍住想要蹙眉看向姜姒的目光,应声说:“多谢夫人提醒。” 姜家人有意无意的,都注意着这一幕,众人神情微妙。 原以为这两个冤家成亲后会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这才不过成婚两日,竟然已有了夫妻之间互相珍爱的言行,不错,不错。 冯清祉心甚慰。 姜父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显,明晃晃地在说“看吧,无需担心,小两口成婚后多多相处,没什么矛盾,自然就好了”。 两人既成夫妻,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多了,从前种种都不必作数了。 此时见两人果真有些真夫妻的模样了,二位长辈一颗忐忑的心,渐渐放回肚子里。 冯清祉心中还暗暗地想,果然是她多虑了。 她们二人从前有争执时,也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至于生出仇恨。 成婚后到底是不一样的,不争不吵,慢慢的就习惯了。 再者,她生的女儿性子纯良率真,容色不输貂蝉西施,谢云朔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谢云朔同样一表人才,身形高大,孔武有力,是男子中佼佼者,配姜姒,天造地设。 如果她们二人都互相瞧不上,旁人就更不行了。 冯清祉越想越安心,原本笑容还有些紧绷,渐渐的便放松了。 姜姒注意到她刻意演的和睦让爹娘安了心,心里就满意了。 她的事她自信能处理好,无需什么风雨动荡都让家人知道。 如今她出嫁了,已作他人妇,是谢家的人了,不好的事无需说给父母听。 她只想让家人安心,心情舒畅,不必为她牵肠挂肚。 她可不想做那让父母担心不下,夜不能寐的不孝女。 幸好谢云朔识相。 她没叮嘱过他,但他知道配合。 姜姒知道谢云朔也有表演的需求,不能让外人认为他们谢家待姜家女不好。 如此一来,二人竟在意料不到的方面达成了所求一致,暂时像是盟友一般互相配合。 尽管此前二人一个字都没说。 姜姒不意外,也没感激,因为她知道,谢云朔比她更需要这份假象。 思及此,她不经意转眼,目光从谢云朔身上扫过。 看到他端正身形,一手臂平齐,一手置于身后,面带微笑缓步而行,既有矜贵,又无疏离,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姜姒安心了。 她挽着冯清祉的胳膊,话音里带着笑。 “冼逸居院子里有一株长得好的老桂花树,我同丫鬟做了许多好东 西带回来,孝敬爹娘。” 一家人你言我语,其乐融融。 姜绥安说:“桂花酒为何还要放三五个月,今日就开一坛,我要尝一尝。等三五个月,着实难熬。” 谢云朔目视前方,内心默默地想,他这岳丈倒是个风趣的人。 可惜生了个刀枪不入,还一身尖刺的女儿。 第26章 【VIP】 姜姒回了自己家中,一切都好,舒服自在,连带着看谢云朔也多了几分顺眼。 到了姜家,谢云朔这个婿郎就成了外人。 他八风不动,一路只是默默跟着姜姒,安静立在她身侧,面含微笑听姜家人说话。 待到了厅房中,仍然端方地坐着,一派平易风姿。 问到他时,再简短答几句。 旁人不知道他的,还会以为这是什么温和内敛的翩翩公子。 姜姒的弟弟妹妹,好奇打量了他好几眼。 二妹姜宓十二岁,三弟姜晟才是个三岁小童。 小小年纪的二人并未听说过姐姐与姐夫之间的争端,凑在谢云朔跟前。 姜晟小小年纪,胆子大,他凑上前去,摸了摸谢云朔腰间挂的玉环,玉环旁悬了一颗近两寸长的尖利虎牙。 姜晟对其很是好奇。 那颗虎牙,是谢云朔当年十六岁打虎留下的,虎牙辟邪驱灵,便配在玉环旁一直带着。 姜晟好奇,趁忍不注意,竟上了手,攥着谢云朔的袍角,捏住了那虎牙。 感受到拖拽感,谢云朔低头,与仰头来看他的黄口小儿对上视线。 幼童生得与姜姒有几分相像,黑黝黝如水洗的紫葡萄一般的瞳仁天真无邪,白皙脸蛋有一弧饱满的婴儿肥。 谢云朔盯着他,心情不错。 这幼童生得好,招人喜欢。 可是因为他与姜姒有三分像,总让他有些别扭之感。 小姜晟牵着他的袍子,他干脆将手递给他,牵在手中。 一旁,姜晟的丫鬟和奶娘见此情况,虽跟在姜晟身后,却不敢做干预。 正说话的其他人,见这边动静,说话声渐止。 原本先是姜父姜母看过来,姜姒正和母亲说着话呢,见他们眼睛都看向谢云朔,自己也停了下来。 她坐在圈椅上的身子微微侧转,看向与她坐在同一侧的谢云朔。 原来是姜晟站在他旁边,摆弄他腰间配的玉环,谢云朔顺势扶住了他。 又把玉环取下来给他玩。 姜绥安忙抱歉说道:“幼儿不懂事,还望小谢将军多担待。” 谁曾想,姜晟把玩着玉环旁的虎牙,竟又歪了身子靠在谢云朔膝上。 谢云朔见状,干脆将他捞了起来,抱在自己腿上坐着。 姜姒看着这一幕,眉头微微挑起,有些意外。 她竟能看到谢云朔有几分温情模样? 偏生小姜晟与他似乎很有眼缘,主动往他身边凑,丝毫不认生。 姜姒极爱自己的弟弟妹妹,她问:“晟儿在玩什么呢?” 听到长姐叫自己的名,小姜晟抓着谢云朔的玉环举起手来:“牙!”。 这颗虎牙长约一寸多,尖锐无比,一看既知不同凡响,所以姜晟才会被吸引目光,有了好奇心想要把玩。 冯清祉见女婿同小儿子有眼缘,相处融洽,面上笑容止不住满意欣慰。 姜绥安笑道:“云朔这虎牙来历不简单吧?这样大的牙,须得是关外的老虎。那虎站起来,恐怕比人高得多。” 他们这些没有上过战场,亦没去过关外,没在围场打过猎的文人,哪里见过活的虎? 只看这一颗牙,便知道那老虎必是成年的雄虎。 谈及那等猛兽,众人对眼前这位安静坐着,抱着幼童的小谢将军,顿时有了不同的感觉。 原本没有确切事务,概念笼统,不能意识到这一位是什么样的人物。 听他说,那一年天干,边关虎患,老虎频频进犯村落,咬死百姓家中牛羊,他带着二十几名善骑射的将士深入林中打虎。 一箭射穿虎的眼睛,再射虎头,令其丧失行动力,再下马打虎的过程。 这一枚虎牙,便是他留下的见证。 当年,谢云朔带人杀了四头虎,既解了边关虎患,又让将士们饱食一顿肉食。 后来,赢了最难打的麒麟关一战,生擒突厥新即位的单于。 姜姒没说话,和爹娘一起听着谢云朔讲述,小姜晟更是张着小嘴,仰着头,眼巴巴望着他,听得也极认真。 听完这个故事,众人对于谢云朔这位少年将军有了更切实的感受,对他另眼相看。 姜父姜母看谢云朔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隐隐新添了几分崇敬之色。 姜姒还是那般看着他。 不过因为他待三弟不错,有耐心,也温和,所以她同样有所缓和。 不像之前那样,看到谢云朔便是一副不愿多看的眼神。 谢云朔并未觉得自己讲的事有多英勇,只不过是一段他觉得还算有为的过往。 姜父姜母夸赞他,他虚心地应了。 可是,眼神不经意扫过姜姒,却见她还是那一般提防的,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尤其盯着他抱她三弟的姿势,似乎生怕他伤着幼童。 谢云朔屏息,暗暗劝自己不要失态。 果真如此,无论他怎样,似乎姜姒始终都不会满意。 这让他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挫败。 凡是涉及到她,始终有一团棉花堵在谢云朔心口泄气之处,存在感明显,让人不能畅快。 鬼使神差的,他将虎牙取下来递给小姜晟。 “既然三弟喜欢,就赠与他吧。虎牙镇邪,可护他不受邪祟侵袭,镇压梦魇。” 姜父姜母自然满意。 若不是有谢云朔在,这来历非同一般的虎牙,想找都无处谋取。 他慷慨相赠,冯清祉对他道谢:“云朔有心了,晟儿还不谢过你姐夫。” 小姜晟顺着母亲的话,奶声奶气说:“谢谢姐夫。” 谢云朔难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你喜欢就好。” 随后,他下意识地看向姜姒,攥紧她的眼神。 见姜姒目光平平,竟没什么波澜,谢云朔醒悟过来,顿时有种莫名其妙之感。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想要她向好的眼神,虽说他先前就想过,把这枚虎牙赠给喜欢它的小姜晟,可是刚刚他似乎别有用心。 他怎么了?他竟然在意起了姜姒的反应? 谢云朔暗自自责一番,收敛心思束缚头脑,不再想其它的。 待众人在屋里叙旧说完话,冯清祉要安排午膳招待婿郎,便唤姜姒。 “阿姒带云朔在园子里走走,四处看一看。” 往后,这姜家就是谢云朔的岳家,该让他熟悉哪个院子在哪里,院子里都是什么样的景。 谢云朔身份特殊,自己有官身,出身将军府,让姜父招待他不妥,还不如让小夫妻二人自己去走走。 姜姒在父母面前演出和谢云朔缓和修好的模样,他们不知道二人的情况。 母亲吩咐,自然要依从。 姜姒站起身来应道:“是,女儿这就带云朔去园子认一认路。” 她站起身,谢云朔放下小姜晟,也起身跟随。 二人只错半步,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望着他们极为相配的背影,姜父和姜母越看越满意。 姜绥安微微笑着,同冯清祉说:“虽说之前闹了不少的事,这门婚事起初也让我们甚是忧心,不过现在来看,满京城里能与咱们阿姒如此相配的,再也没几个能越过云朔去的了。” 冯清祉赞同地点点头。 不论别的,单就谢云朔的外表与身形,在京中公子中,是毋庸置疑出类拔萃的。 他肩膀宽阔,身形高大,姜姒那在女子之中极易突出的身形,与他相配恰到好处。 二人的确天造地设,找不出不好来。 今日看着谢云朔这女婿,又还算温文尔雅,不是外人传的那般倨傲不可一世。 若二人能相处融洽,互相爱戴,那真是姜家祖上积了德,误打误撞谋得这一份美满的姻缘。 二位父母双亲美美地想着,眼前一派形势大好,展望未来女儿女婿琴瑟和鸣,女儿生活美满, 多多绵延子嗣。 可实际上,出了门的两个人,又回到一言不发的状态。 姜姒在前面带路走着,谢云朔跟在后面,二人之间的距离莫名其妙越拉越开。 因为要保留一派正常的假象,她们都没有说不该有的话,表情维持得也好,可是明明看着两个人行路都一派正常,无形之中,却有疏远之感挥之不去,距离的缝隙也渐渐拉宽。 谢云朔发觉两人错开一步,两步,三步……神情略无奈。 因为周围还有姜家的下人跟着,他不得不不着痕迹地提速,步子迈得大一些,又跟上姜姒身边。 姜姒发觉他有了变化,也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些冷淡了。 她便侧头同他说:“我们姜家宅子不大,云朔莫要嫌弃。” 和大将军府比起来,姜宅近乎不到他们的一个院子大,更别说将军府内还有各处花园。 在这宅子里随便走走便能绕一圈,不堪比。 她说这话是常人都会说的,但在谢云朔听来,觉得她有种讽刺的意味。 似乎是已经假定了他嫌贫爱富,会看不起姜家的小宅子。 原本对于这句话正常的回答,要么温和否认“不碍事”。 或是劝慰说“寻常官员府邸,有这样三进的院子已不错了”。 或是说“夫人严重了”之类的话。 可是因为谢云朔会错了意,觉得姜姒在暗讽他,他问:“为何觉得我会介意?” 为了不让其他人察觉到两人不好,他刻意把声音放得缓和,面上维持着笑容。 只是这句话,却给姜姒留了个难题。 她要如何回答他? 如若一旁没人,她会说“你看起来就是如此”。 因为谢云朔走了这几十步上百步,从没有细细观察宅子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的眼神。 仅仅跟在她身旁走,只是装作顺从地被领着逛园子,并未涉身其中。 姜姒懂得,如果他在意,又怎么会不去看。 因为他不在意,所以没有好奇心,没有探究欲。 说明谢云朔潜意识中并未把自己当做姜家女婿,并未在意这个地方。 就好比姜姒自己认清现实,嫁入谢家后,知道自己的身份,立志做好长孙媳,所以不管走到何处,她都细细观察。 因为她已将谢家当作与自己关联甚深之处。 所以她能轻易看出,谢云朔没有她那份心思。 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这便是藏在骨子里的傲气。 他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公子贵女,都是如此。 谢云朔并不知道,也想不到,他没有好奇和探究的事,轻易就被姜姒发现了。 他认为自己只是并未在意过姜家是大是小,没有任何盘算。 因为他已经接受了和姜家这门亲事,所以他接受姜家是任何情况,无论是寻常官员府邸,还是小门小户,即使已失事,被罢官、抄家,姜姒都是他的妻子。 他只是觉得这宅院和自己无关,只要认得路即可。 想了一通后,姜姒答话:“没什么,不过同夫君说笑罢了。” 她不欲多言,不想对牛弹琴。 和他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会因为她的两句话改掉他与生俱来的性子。 姜姒一句简单搪塞的话,却让谢云朔怔了怔。 心跳错落一瞬。 不知姜姒是叫错了,还是无意识的,竟说出了“夫君”二字。 且因为有人在,她语气温柔,渗着缕缕蜜意,听得谢云朔感觉异样。 明知她是故意演的假象,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一句话说得好听。 起码比那些尖牙俐齿的恶语相向好听。 接下来,二人又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 鬼使神差的,谢云朔脑子里隔三差五地回想起姜姒那一声称呼。 二人逛完了园子,来到了姜姒闺房院外,她同他说。 “这一栋小阁楼是我出嫁前的闺房,如今是我二妹妹住着,便不带你进去了。” 未出嫁前,姜姒与姜宓一同住在这小楼中,她出嫁后,便是姜宓一个人的住处了。 女子香闺,自然不容外男进入。 姜姒本就不欲带谢云朔看她闺房,有了正当理由,正好不给他看。 她说这话时没有矫揉做作,一句话说得轻快,就差直说不想带他看了。 谢云朔心有异样。 其实他原本没想看,可是莫名其妙的,姜姒说出这句话之后,竟徒生一丝好奇,萌生,扎根。 他想起姜姒出嫁前,还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时,以及她几岁时,与他因为种种不同的事有争执。 万万没想到,曾经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如今竟成就了一段姻缘,结为夫妻。 若回到那时,有人告诉谢云朔他将来要迎娶姜姒为妻,他是万般不肯相信的。 不过和预料的状况没什么出入,他与姜姒处处不和,脾性相冲,谁也不肯低头。 并非成了亲,日日相处着,就能如水磨石一样慢慢磨灭两人天生互斥的性格。 若能改,当初何至于闹得满城皆知? 谢云朔心想,再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彼此形同陌路相敬如宾罢了。 姜姒不仅因为旧怨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她性格刚强不折、心狠手辣,还难以讨好。 遇上她,算谢云朔人生过得太顺意,必须有一个大绊子磨一磨,才能磨砺呈锋,更进一步。 姜姒便是上天看他过得太顺,送到他面前让他磨砺心性的,兴许磨成了,便能当得大将。 这么一想,倒让人心情好了许多。 随后二人回到正厅,快要摆饭了,冯清祉已经事都安排妥当,还顺势寻了个项圈挂在小姜晟的脖子上。 用的是他原先一个金项圈,将虎牙做成后坠子,坠在脖子后面。 幼童高兴得不得了,叽叽喳喳说着话,见到姜姒和谢云朔过来,当即从奶娘身上跳下来,蹒跚跑向二人。 并且直奔谢云朔而去。 姜姒纳罕,她这三弟从前最是粘她,怎么忽然之间竟对谢云朔如此热情。 她看谢云朔生得又不是什么面容慈祥的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哪里像是讨小孩喜欢的样子。 小姜晟奔向谢云朔,要抓住他的衣袍,被谢云朔一把抱起,放在手臂上坐着,举得高高的。 三岁幼子,鲜少被抱得这么高,姜晟一脸惊喜,咯咯地笑着,显而易见的高兴。 看他这样快活,姜家人自然也高兴。 姜姒望着谢云朔和她三弟,目光也渐渐温和。 他这样抱着孩童,将人举高坐在自己手臂上的模样,竟破天荒的让她头一次觉得此人竟也有这样随和的一面。 改观又加一分。 谢云朔是个会把幼童抱在手臂上坐着举高的人,一身力气没有白练。 因为姜晟喜欢,谢云朔就这么抱着他抱了许久。 他身量颀长,让姜晟被抱着有别样的感觉,他还拖着姜晟的腋下,将人举得高高的,逗一逗。 姜晟笑声飞扬,满屋子热闹。 谢云朔明明没说什么好话,做什么好事,只是陪姜晟玩了会儿,就赢得了姜父姜母更加满意的眼神。 改头换面轻而易举。 姜姒看他也不再那么冷淡。 午膳时,姜绥安果然命人把姜姒带回的桂花酒开了一坛,还没泡好,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喝。 并非他有多离不开酒,只是对于女儿亲手带回的心意无比珍视。 这酒只不过封了一夜,打开后已有了桂花飘香。 姜绥安亲手将酒盏倒满,也命人给谢云朔倒了酒。 席间,岳丈和女婿推杯换盏,说了些话。 不知不觉,二人竟将一坛子酒喝空。 姜绥安酒量一般,谢云朔却是军营里练出来的海量。 喝了酒后,姜父按着酒坛,酒后吐真言:“我这女儿性子直率不柔和,若你们二人因什么事闹不痛快,云朔请多担待。世人自私为己,我这女儿最是率真赤诚不过,绝非坏人。为父惟愿你们夫妻二人感情和睦。” 谢云朔饮了酒后,情绪也更真挚。 听了岳丈这一番话,嘴上自然答应:“是,她是很好,还请岳丈放心。” 实际上,谢云朔心中想的是,姜姒的确很好,待谁都好,唯独对他不好。 他们二人是吵吵闹闹,还是互相珍重,倒也与他怎样没什么关系。 全看姜姒愿不愿意放下几分偏见,与他好好说话。 二人吃罢午饭后,便要回将军府了。 因为今日回门姜家全家和乐美满,即使要走,姜姒心里仍是高兴的。 她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反而有意外收获,喜出望外。 倒是姜晟依依不舍,才半天时间,就黏上了他的便宜姐夫。 弄得姜家人忍俊不尽。 谢云朔走时,他抱着谢云朔的腿不撒手,谢云朔蹲下身同他说。 “待晟儿再大些,我教你骑马射箭。” 姜父姜母都喜出望外。 若有谢云朔这个年少成名的小将军愿意教姜晟习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乘舟顺水,说不定姜家也能出一个武将。 如此一来,众人看谢云朔的眼神越发满意。 临走前,姜母握着姜姒的手,母女两个轻声说了几句话。 冯清祉对姜姒劝慰道:“今日看着,云朔比我们原先想得要好不少。你们二人若能成为一对佳侣,母亲再也不必担心了。” 姜姒嘴里应着:“母亲放心,云朔确实是好的。往后,相识的久了,我们自当越来越好。公婆也都待我好,这门亲事咱们选得再好不过了。” 姜母感动不语,连连点头。 随后,姜姒乘上马车,谢云朔依然打马前行,守在马车左右。 姜父姜母站在宅院门口,一直望着他们的车队走出巷子转角,二人双双一脸欣慰。 和谢家这门亲事能如此美满,真是没想到。 也没想到,这曾经说是最不合的两个人,成了婚后才两日,就成了这般好。 姜家上下心满意足地回到院子内,无从得知,姜姒和谢云朔今日出门前还一言不发,互不搭理。 这会儿从姜家回到将军府,一路上因为渐渐换了环境,远离了姜家人,气氛又回到了之前那般寂静无声互不牵扯。 回到将军府后,姜姒掀开门帘下车,面前空无一物。 谢云朔下马后倒是回头望了一眼,却没什么动作,因为他听见姜姜姒同丫鬟说话,并未有要看他的意思。 再一耽搁,她已经自己出来了。 姜姒自己下车,她不意外。 原本也没想过会像到了姜家那样,出现一只手来接她,没想过自然就不会失望。 谢云朔见此情形,也明白她没在意他牵不牵她,他便没什么负担的转回了头,在前面走着。 二人身边的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本以为在姜家,两人看着缓和了不少,想着就算是假意,是演的,演着演着也能让关系走得近一些。 谁知道回来之后立即打回原形,看不出过去缓和的痕迹。 众人不得不感慨,这两位主子的心性,真是如出一辙的坚定。 这样一想,又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其实还挺般配。 如果其中任意一个人容易心软,原谅对方,或是想缓和,当看到另一个人如此心肠冷硬,必定会受伤。 他们两个这样针尖对麦芒的,谁也伤不着谁。 也算是合适。 第27章 【VIP】 若是让谢云朔知道邱泽他们心中所想,觉得他同姜姒算某种程度上来说的般配,估计他会无语凝噎,甚至觉得荒谬。 以他估计,在姜姒的心里,他们二人是全天下最不般配的结合。 他的想法也差不离,一山不容二虎,说的便是他和姜姒。 不过他不知道,回门归来之后,姜姒心情好了不少,待他有改观。 看他此人也有了几分顺眼,不多,但比从前要好一些。 无论怎么说,谢云朔在姜家的表现可圈可点,哄得姜父姜母和弟弟妹妹都喜欢他。 他没有落她的面子,也没有拆穿二人的关系。 就事论事,他在这方面做得好,姜姒也不会待他太难看,她向来是个明辨是非,奖惩分明的人。 他做得好,她会答谢。 回门那日回将军府后,二人去向谢将军和夏容漪回禀了后,回到院子,各自在各自的屋子里,形同陌路。 吃了一顿谁也没说话的晚膳,随后便回房休息了,和出门前没什么两样。 他们二人倒没什么特殊的想法,倒让身边伺候的亲信觉得,在姜家的那一段好似美梦一场。 大概是因为新婚头三日过去了,谢云朔总算不用拘在家中,装作陪新妇,第二日,他一早天还未亮就出了门。 姜姒醒来听到这回事,淡淡说:“难为他辛辛苦苦演了三日。 游鹿和舞婵面色难为,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家姑娘。 再刚强的女子,遭遇姑娘遇到的这回事,都免不了伤心难过,姑娘也是人,又非石头做的心肠,哪儿有不会痛的呢? 不过姜姒只是躺在床上,闭眼静了一会儿,随后坐起身来,一如往常。 “还是不能赖床,待会儿去知行斋给公婆请早安,回来还要做事呢。” 两个丫鬟见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好奇问:“夫人还有何事要做?” 她们没看出,姜姒对于谢云朔不告而别独自出门的事有什么计较不甘,心里暗暗佩服,又心疼。 她说有事要做,若不是她们知道自家姑娘是真不在意谢云朔,还要以为她这是在借繁琐的事务将自己的空闲填满,免得有空想些其它的事。 前几日忙里忙外,虽然不是事事亲手劳作,可又处置桂花、做糕点、酿酒,忙碌未歇。 谢云朔恰好不在,她们姑娘为何不逛一逛园子,或睡个午觉,权当休息一日,放松心情。 姜姒提醒:“你们忘了,我还说要做香囊,留来做香囊的干花草药已备好了,还须多多做几个。” 她琢磨得如此清楚,心里果真是清楚装着正事的。 舞婵忙道:“是呢是呢,夫人还说要做两个安神香囊送给大夫人,我们几个帮着夫人一起做,一上午就做完了。” 姜姒点点头,穿戴好后略施薄妆,出门去给公婆请安。 谢云朔出门早,也不知有没有去过正院,她独自领着丫鬟,穿行在将军府的大道、游廊中。 往来奴仆,无论年纪大些的管事,年纪小些的丫鬟,无论男女,都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下人行事都看主子脸色,姜姒知道,他们待她如此殷切,必是她婆母约束过的。 不许任何人不敬重她这个新少夫人。 不论婆母待她好是为了什么,姜姒不在意,只要她受着了好,她就心满意足。 姜姒今日挑了身新做的衣裳穿。绀紫色的绣葡萄纹长褙子,内抹是浅浅的丁香紫,下身三涧裙是沉闷的赭石色。 路过等待少夫人走过的丫鬟们低着头,待姜姒走远了,浅浅扭回头,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 两人小声道:“新夫人真是高挑秀丽,这样的美人在面前,我都不敢抬头。” “谁不是呢?还有,少夫人年纪轻轻,竟穿这样深沉的颜色,并且还穿得这样好看。连几位夫人都鲜少穿赭石这样的颜色,灰扑扑的,像泥土。” “可少夫人却把这颜色穿得如此好看。我从没想过,还能拿紫色与赭石相配。” 二人忍不住心中激动,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姜姒的姿容与衣着。 美人爱美裳,京中不乏衣着尽善尽美,奢华繁复的高门贵女,却不是有权有势,便能有一副好头脑。 穿的美不是本事,衣着简单却能显现自己的判断与品味才是难得。 姜姒的性格心 性,从她言行举止与穿衣打扮上,就坦诚地展现了几分,连两个小丫鬟都能观察到她与旁人不一般。 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来。 姜姒到知行斋时,婆母正与她三女儿说话,夏容漪正在教谢清菡看账本、记物价。 有人通传少夫人来了,夏容漪与谢清菡一同抬头,望向从外款款而来,穿过帷幔珠帘,走进来的窈窕女子。 谢清菡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打扮简朴,素来穿青蓝、深衣,不爱打扮得艳俗花哨,尤其满头珠翠。 旁人穿不穿与她无关,她自己绝不会做那样的打扮。 因此,她看到自己长嫂出现,眼睛立即亮了。 由衷夸赞:“嫂嫂这一身真是美,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开得正盛的紫藤。” 尤其这样颜色深沉的衣衫,衬得姜姒白里透红,肌肤表层似乎腻着一层莹润的光。 比白脂更通透,比白玉更亮洁。 夏容漪看她,却是从另一个角度。 她忽而生出一抹想法——姜姒不过年纪轻轻,才十六岁,忽略那张鲜嫩的面容,无论是气势、仪态,还是神情,看上去都格外有主母风范。 沉稳干练,又有恰到好处的锐气。 夏容漪不由得想得深了,远了。 这要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待姜姒有了资历,长了见识,往那端端地一坐,只看气派,都能镇住不少人。 虽说当家做主,最重要的是头脑、手腕,可人的气质也不容忽视。 夏容漪嘴上没说,心里自知,不提能力深浅,只看外在,她这儿媳也不简单,有潜质。 姜姒面带笑容,在嬷嬷的指引下坐在夏容漪另一侧。 她同婆母和三妹妹说话,完后一句也没有要提及谢云朔的意思。 夏容漪主动与她讲。 “云朔今日要同友人一道去城外静安寺敬香求卦,因此早早地出门去了。你在正院多坐一坐,在母亲这里用早膳和午膳,晚些再回去。” 虽然她说得不明显,姜姒能感觉到,这是婆母在安慰她。 谢云朔有事出门,没有告知她,夏容漪便想将她留在身边,免得她一人回院子,心中有怨气。 她这是在帮着谢云朔稳着姜姒,以免她动气。 夏容漪原以为她会应声答应,谁知姜姒起身道:“多谢婆母挂念,儿媳还有些事要做,用罢早膳,我便回冼逸居忙去了。午膳还是要备着等着,万一云朔要回来呢?” 听她这话,夏容漪面上的笑,显然添了几分欣慰的意味。 从前待姜姒好是迫不得已,现在,她的确有两分喜欢这个儿媳了。 之前她时不时听蔚宁她们挑剔这位姜家长女,说她骄矜傲气还泼辣,可如今她看着,这姜姒比许多年轻女子都不知强上几许。 她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有什么事都可以慢慢做,你们这才新婚,许多事都不必急,慢慢来,往后等一切妥当了,我再教你打理府务。” 姜姒虚心称是。 其实她说的不全是真话,只是有事要做,回自己院子方便。 至于谢云朔回不回来吃午膳,与她无关,她只是刻意说来给婆母听的。 谢清菡问:“长嫂还要做什么?你送来的桂花糕我吃着真是好。” 谢清菡在家中常常觉得甚是无趣,好不容易有了个合眼缘的嫂嫂,便想同她聚在一处。 因为夏容漪心情好,便说:“你若好奇,就去冼逸居陪你嫂嫂做事,也跟着学一学。” 她对姜姒新有了好感,并不介意女儿多与她相处。看谢清菡一日日因为拘着没几张笑脸,她这个做娘的也不舒心。 恰好姜姒与她投缘,让她跟着她,还算是安心的。 两人又问姜姒做什么,姜姒如实说来。 “之前还晒了些桂花,回去配成香囊,要用的一应香料都已备全了,事倒不是麻烦事,就是要想一想怎么配才好。” 听说是这个事,夏容漪更安心了。 谢清菡兴冲冲地说要跟着去帮忙,她点头说:“去吧,莫要给你长嫂添乱即可。” 因此,吃了早膳后,姜姒回到冼逸居,身边还多带了个谢云朔的三妹。 她喜欢这个小姑娘,性子投缘,也合眼缘。 她也佩服她有武艺的天赋,心生敬仰。让她带着谢清菡,姜姒是非常愿意的。 两人回到院子,姜姒命人给谢清菡端茶点、泡花茶,又呈了一碗加了桂花蜜的酥酪。 早知她今日要做香囊,游鹿她们已将各式香料、草料,装在木盒中,摆满了一桌,置于西侧间。 谢清菡对吃喝没兴趣,像小狗儿似的,走哪里都要跟着姜姒。 她见桌上放了那么多香料,围着桌子好奇地看了一通,不见上面有什么纸笺写明,许多都不认识。 她想着,敢这样不注明地放着,说明这屋里有人能够辨识草药。 她指着一个像是干姜块一样的东西问:“这是何物?” 姜姒扫了一眼:“苍术。” 谢清菡又指着一个像是绿色细茶叶的问:“这个呢。” 姜姒:“迷迭香。” 谢清菡很是惊讶:“嫂嫂竟然懂得这么多?” 她以为姜姒身边有认识香料的丫鬟,没想到竟然是她自己懂得。 不需写明名字,这一桌的草料、香料,她全都认识。 姜姒笑笑,解释说:“不爱做女红,就爱看些杂书。什么草药花草、鲁班木工,各式都看了些,不过只是知道,会的不多。不过是装模作样花拳绣腿罢了。” 谢清菡摇了摇头,她知道嫂嫂这是谦虚了。 桌子旁的条案上,又摆了些布匹针线,有的已绣好了花,都是些细致的花样,锦布柔软。 丫鬟们将一篓干桂花抬进来,将桂花放在石杵里,慢慢地捣弄,揉捻成碎末。 花香原本就浓郁沁人心脾,这样一碾碎,气味更是浓郁发散。 谢清菡像是拘在笼子里太久的鸟儿,一放出来便叽叽喳喳,看什么都新奇。 她又问:“嫂嫂,桂花为什么要磨成粉?” 丫鬟们将香囊底部封好,姜姒铺了一层又一层桂花粉末进去。 “这样可以放得更多,香味也更浓郁。不过不会太持久,有利有弊。” 谢清菡连连点头,感觉自己收获颇多。 她一时摆弄这个草药,一时摆弄那个干花,捧在手心里,放在鼻子前嗅嗅。 她说:“嫂嫂,我都已经分辨不出来谁是什么香味了,都好闻。” 姜姒直笑。 谢云朔这个三妹妹,真是率真可爱,话也多。 有她在这房里陪着,她丝毫不觉无趣。 姜姒问她:“三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香味?嫂嫂给你也做两个。佩在身上,或是挂在床头。” 谢清菡挑了些,都是草木香,清淡怡人。 谢云朔回来时,已是下午申时初,谢清菡都留在冼逸居还没舍得走。 姑嫂二人其乐融融,说话时的神情与姿态,都已经熟稔得仿佛亲姐妹一般。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谢清菡在冼逸居和姜姒一同用了午膳,陪着她把十几个香囊都做好了。 谢云朔回来,姜姒称呼了他一声,谢清菡也叫了他一声兄长,随后二人又有说有笑,仿佛谢云朔才是那个外人。 不过谢云朔并不意外。 他之前想过,他今日走得早,并未同姜姒说明,恐怕她心里有气。 但其实在出门前他想过是否要告知她,想来想去,觉得姜姒并不在意,便没让人通传,放她好生睡觉。 再者,若特意与她说,谢云朔总觉得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便作罢了。 今日出门,是谢云朔同友人早约定的出行,只是因他婚事,一直拖延了半月。 便约在这婚后第四日,四位相识一同前往静安寺祈福求签,再逛一逛庙会,登高望远。 他的几位友人,虽都是一些旁人避之不及的纨绔贵公子,可许多人其实人心不坏。 今日便是陪其中与他最要好的谢虞丞,为卧病在床的祖母 祈福。 约好的四人,天还未亮,便打马向着城外而去。 出了城,多日不曾出门,又远离了姜姒,谢云朔找回了一些从前的自在。 出门上马时,他还在想,姜姒会不会因为他成婚后第四日就迫不及待离家的事不满发脾气。 想过,但只是稍纵即逝。 理智告诉他,不用在意她,随后便没再思虑过与姜姒有关的事。 好在,见着友人之后,众人叙起旧来占着神思,就不会再想了。 谢虞丞见他没有明显的,男子成了亲后那般意气风发,就知道事情不妙。 几人眉来眼去交换眼神暗示,都不用猜测,之前就知道谢云朔这一门亲事必定不顺。 谢虞丞敞开问他:“云朔同我们新嫂嫂相处得如何,吵了几回架了?” 他这略带调侃的话,让其他几人都神色各异,有人想劝他莫要说得这么直白。 有人和他一样好奇。 谢云朔面色平平:“就那样,没有很好,也没有太差。的确性子不合,互不理会。” 只他这一句话,便将事实挑明了,他和姜姒没好到哪去,但也没吵得鸡飞狗跳。 不过看谢虞丞的态度,不少人都预料他们二人婚后轻则吵闹不休,重则面红耳赤。 谢云朔曾经也这么想,所以在此时,从这几日的不痛快中抽离出来,他才发觉,其实事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曾经他也同他们这般想。 他知道自己是个烈性脾气,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若姜姒口不择言,他不觉得自己会忍让。 他知道姜姒是个更不顾及的。 可回过头来看,竟发觉这两日发生的事不值一提,谢云朔心念,或许是他谨记不能闹不快,传出去对谢家不利。 或许是姜姒的牙尖嘴利只是令人心里憋闷,并不会惹人发怒。 如此想来,他连心思都通畅了许多,再抬头看,天青气朗、惠风和畅、花浓叶绿。 待几人到了静安寺,谢虞丞求得了一支好签,便让众人也试试求签解签。 谢云朔替祖父祖母和双亲都求了,无一不好,有人撺掇他。 “云朔,既已成了亲,不如再求一个姻缘签,问问神仙,你跟嫂夫人往后有没有摒弃前嫌两情相悦之时。” 谢云朔不愿:“没什么好求的。” 可他越是这样,旁人越是起哄。 “来都来了,求一个嘛。” “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 三个人都撺掇,谢云朔只好在姻缘签的木桶里摇了一支签出来。 众人围着他看签文,签文只一句话——“问心谁开,只此一人”。 只看签文笼统,不知何意,众人又拿到主持处解签。 主持缓缓道:“这签文之意,就好比一把锁只配有一把钥匙,除此之外无人能解。也就是指,郎君身旁若换了旁人,无论是谁,都远不如当前这一位。” 谢云朔不解其义,不过他并未反驳。 这签的意思是,不论他和姜姒有多不合,脾气有多相冲,其实她都是唯一适合他的女子。 他不信,认为这签有假,不准,不过他并未说出口。 因为谢虞丞给家人求的签是好签,若说这签不准,便是在说他给家人求取的有误。 他在三人说笑声中,没反驳,没解释,也没当回事。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相信姜姒是他唯一合适的人。 且看吧,今日他回府去,不但不会受任何搭理,反而可能还会被姜姒奚落一番。 譬如说,他刚一过成婚三日,就迫不及待出去花天酒地之类的话。 谢云朔认为自己的假设换到现实,只会更加严重,不会再轻。 然而,当他回府后回到冼逸居,因为听说谢清菡来了,他便进正屋看一看她。 发现姑嫂两个在做香囊,多问一嘴:“怎么做得这么多?” 因为有谢清菡在场,两人不好闹得太僵,他问话时是对着姜姒问的。 姜姒手里做着事,慢慢答话:“有八个安神的,是送到祖父祖母、公爹婆母那处的,三妹妹的是疏肝解郁的。另外还有两个你的,是提神、驱蚊的用处。” 谢云朔讶异到愣在原地,像一根木桩一样一动不动。 他意外到久久回不过神来。 因为他设想中的,姜姒对他冷言冷语,不予理会的场面没发生。 反而她这一次做的东西竟然还有他一份。 尽管只是两个小小的香囊,并非她亲手绣样,也并非她亲手缝制。 她只不过挑一挑布料,挑选香料,再打个络子系上去,可是这两个香囊的分量,此刻对于谢云朔来说,好比给贪财之人送了两箱金元宝。 他望着她手中,据说能提神、驱蚊的香囊,心有些微微地乱,不知应该想些什么。 是愧疚? 愧疚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姜姒想得无理取闹,可是她却在他不告而别的出门后,不仅并未介意生气,还帮他做香囊。 并且给他的香囊与给别人的不同,特意思考过他所需,知道他多在外走动,做来一个帮他驱赶蚊虫。 是意外? 从前他以为姜姒粗心,不会准备这些用心的小物,然而她所作所为皆出乎他意料。 谢云朔的视线缓缓从香囊上挪向姜姒的面庞,见她沉静认真,是他少见的模样。 他的心思正如同雨中湖面,波澜四起,姜姒大概是发觉了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捕捉到谢云朔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轻瞪了他一眼。 因为谢清菡没看这边,姜姒正好不必演戏。 谢云朔一怔,旋即恢复如常。 其实刚刚有些不敢置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他才有了真实之感。 内心诡异地好受了一些。 她果真并未改变,仍然见不惯他。 可她手中的香囊是死证,的确是专为他而做的,不论她心里如何想,起码不是前日那个四块桂花糕也不分他一块的人了。 谢云朔有些怀疑,那他应当怎么做? 他原本打算一切照旧,回府后独自回书房用晚膳,现在因为谢清菡在这里,什么都打乱了。 第28章 【VIP】 有了这个香囊,改写了谢云朔预想的情况。 她们姑嫂二人坐在桌前,因此谢云朔自主在炕边落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水,在一旁看着等着。 他这个身为院子的主子,谢清菡的亲兄长,坐在这屋里,却如同一尊摆件,没人跟他说话,无人问津。 甚至连一眼也没看他。 不过因为姜姒手中的香囊出人意料,这些许的冷淡,没有在谢云朔意识中留下什么痕迹。 说来也奇怪,他堂堂大将军长孙,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 谢家因战功获封的黄金垒积满满一间库房,可供几世几代挥霍不完,好东西见多了,对什么都不起波澜,可见了这两个香囊,他却有些心乱。 也并非是他在意姜姒,贪图她的什么东西。 他什么都知道,可越是这样,越是不理解自己为何在知道她做了两个香囊赠他时,内心有明显波动。 这恍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难道说,他不知不觉中,竟有些在意她了? 不,不对。 谢云朔自知自己心中所想,他仍然像之前那样看待姜姒,对二人夫妻关系不报什么希望。 可是因为她低头做的事,叫人看不透,便会以为她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才导致谢云朔不知如何是好。 并非他守不住本心。 另一则,也是因为先前姜姒待他太冷淡恶劣,导致哪怕从她手指缝里露出来些许的好,看在他眼里,也能成大恩大德。 就如同“升米恩,斗米仇”差不多的理。 谢云朔并不知姜姒为何做香囊,还会惦记着他,在他心中,就等同于他待她不好,她却“仇将恩报”。 令谢云朔于心不安。 可实际上,若不是他昨日陪姜姒回姜家做了那些事,仅凭他今日早上一言不发出门去,姜姒三天不与他说话都使得。 这两人心思各异,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一个在车门盖儿前,一个在后轱辘轴上。 可恰恰因为两人所想不同,让形同陌路的关系,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转 折。 因为姑嫂二人忙着,谢云朔问进来上点心的丫鬟:“几时了?” 丫鬟答了申正一刻。 谢云朔回来不过一刻钟,却错觉似乎已经回来了许久时间。 离晚膳时间还早,不过因为他没什么事做,便自发张罗起此事。 “晚上让厨房做两个浓香鲜辣的菜,再做两个清淡素食。” 他知道谢清菡爱吃些味重辣口的,姜姒爱吃素,顾及着她们二人的口味。 姜姒听了一耳朵,不知道他后面那一句是在为她说话。 因为之前她说要吃素菜并非真心,只是为了报复他当时惹她不痛快。 所以这一点谢云朔刻意透出来的好,并未被姜姒接收到,她只以为是他自己想吃了。 待手中事忙完,又略歇了会儿,喝了几口茶水,便要传晚膳了。 好在这屋里换了一张大桌子,就三位主子吃饭,摆了十多个碟碗,各色菜式都有,火辣油红、清淡绿素、浓油赤酱。 “今天这么多菜?”姜姒携谢清菡入座。 因为她习惯与谢云朔对坐,便将谢清菡安排在她左手边。 谢清菡看到这样的座次还有些好奇,她以为会是她和嫂嫂坐在长兄的左右手。 现在她反倒成了中间的那一个。 往左看,是她神情严峻挑剔没什么笑模样的兄长,右手册是和她风华绝代巧笑倩兮的长嫂。 谢清菡觉得谢云朔有些古怪,哪里古怪她又说不上来,总觉得他明明看似很冷淡,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他看着仍是高不可攀贵公子的模样,一看既知是一位高官贵臣,然而他一副目光只放在面前,连一眼也没看姜姒,与他的气势是违和的。 谢清菡能够察觉到的事,就算是相当明显了,她并非心思细腻的人。 再看姜姒,她也没怎么看谢云朔,可她就洒脱利落多了。 谢清菡是粗心的,并未看出兄嫂有什么不对付之处。 她听说过他们之间的旧怨,如果他们之间表现出过多亲密,她才会觉得不对。 三人动筷吃菜。 姜姒面前放了清炒莲藕、青瓜花生、鸡汤菜丝,她一样也没动,而是挽了袖子,伸长了手,去对面夹谢云朔给谢清菡点的爆河虾。 又吃麻椒羊肉。 因为她坐在对面,谢云朔即使不看她,也能看见她筷子的动向。 他忍不住问:“你不爱吃素菜?” 姜姒无动于衷:“我何时说过我爱吃素菜?” 谢云朔怔然,回想之前,才发觉她还真没说过。 当日她只是说全是肉菜太腻,给她上素菜,被他理解为她爱吃素。 谢云朔不言,自知理亏且不慎泄露了什么,他闭上嘴,再也不说了。 姜姒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内心惊奇,原来他点这菜竟是为她点的? 真是稀奇。 恐怕是因为有谢清菡在场,谢云朔故意做给谢清菡看的。 她一转眼,发觉谢清菡正看着她,姜姒心想,她们二人这些没什么好的坏情况,还是不要让谢清菡知晓的好,因此,即使另外几道菜更合她胃口,为着谢云朔的心意,她还是拘着自己吃了一些。 她所为是为了谢清菡,可是看在谢云朔眼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连他都能看出来姜姒吃得勉强,藕一片一片地咬,菜丝也一根一根地吃。 若不是她矫揉造作,就是不爱吃。 不爱吃却偏要吃,无非是不想浪费他的好心。 谢云朔纳闷又心悸,姜姒竟然还有如此知恩图报的一面? 今日接连两次对她刮目相看,令谢云朔恍惚有一种,只要他们二人不争吵,原应可以如此和睦的错觉。 谢云朔又看了她几眼,在看到姜姒又吃了一根菜丝,望着碗里的菜眼神嫌弃的时候,他竟险些哑然失笑。 何至于望着菜像是受刑一样,以姜姒的脾性不应该啊。 他猜想,她应该不会勉强自己把剩下的吃完,她连别人受委屈都见不得,怎么会是肯委屈自己的性子? 果不其然,他这念头刚起,就见姜姒把碗递给丫鬟。 “换一个碗来。” 鬼使神差的,谢云朔嘴角上翘,露了个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浅笑容,他竟然猜对了。 尽管这是他的猜测,可是猜对的感觉让人不禁心态微妙。 他竟然了解她到如此程度了?让人有种异样之感。 姜姒没察觉谢云朔的心思,换了碗后,没再给他面子,吃了些其它的。 饭毕,谢清菡还依依不舍的舍不得走。 姜姒想起自己两日后与友人有约,提议说:“过两日我同好友去妙虞山庄摘果子,三妹妹想不想一同前往?”姜姒笑说,“听闻妙虞山庄的果树园到了丰收时节,我同几位手帕交见面叙旧,约好一同前往摘果子,主要是为了会面叙旧,三妹妹若不想见生人,不必勉强。” 谢清菡连番摇头:“不碍事,嫂嫂同友人叙旧即可,我自己去摘果子玩。” 能正大光明地出门做这等解放天性洒脱生欢的事,谢清菡自然求之不得。 坐在一旁的谢云朔听了,想起之前姜姒同他分歧争吵,就谢清菡的事闹了一场不痛快,被他控诉不在意亲妹妹,不为她做什么事。 那之后他有过反思,自知自己的确有疏忽,所以此时他主动承担 “三妹若想去,母亲那边我去说,你只需准备好当日的衣着,备些草药,免得遭了毒虫。” 谢清菡和姜姒齐齐看向谢云朔,双双惊讶。 谢清菡快人快语:“兄长,你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真是难得。” 姜姒的眼神也有此意。 什么风把他吹歪了,竟然这样贴心。 谢云朔轻咳一声。 虽然被夸了,他却并没有被夸的喜悦,反而更加意识到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从前只是一个平平的兄长,并未真正关心过妹妹想要什么,还远不及她这个才进门见过几面的长嫂。 谢云朔望着谢清菡开心的笑颜,他想,趁谢清菡在闺中还有几年,在合适之时,他都会尽力让她过得自在开心。 他记得马场有几批已出生一两个月的小马,都是宝驹,选两匹给她,下次带她出去跑马。 谢清菡开怀了,走时高高兴兴的。 送走她,屋里只剩他们二人,姜姒立即恢复了往常不咸不淡的模样。 谢云朔还留在正屋,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姜姒没说话,且还算自在,谢云朔就有些不知所以了。 他端着茶盏,望着盏中清淡的颜色犹豫不决,不知是否现在就该回书房。 又想着,姜姒的香囊已做好了,怎么还不给他? 不然再等一等。 他正犹豫,姜姒到忽然开口:“你怎么还不走?” 谢云朔语塞,又察觉到她在赶人,他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站起身就要走。 走到门口,却被姜姒一声叫住:“等等,忘了有东西给你。” 她这一句话话音刚落,谢云朔就转回了身,定定地望着她。 他盯着姜姒从木托盘中拿了两个香囊出来,随后却没走过来,只是把香囊递给游鹿。 她道:“准备的草药多,顺手给你也做了两个,就算嫌弃也收下来吧。” 她坐在原处看他,两人隔着半室十几步的距离淡淡相望,捧着香囊的游鹿低头走到谢云朔面前,谢云朔接过:“多谢。” 简简单单两个字说得状似不经意,但是香囊拿得没含糊。 他出门后,两个小厮跟在左右。 邱泽以为谢云朔会把香囊递给他拿着,已经作势欲接了,谁知道谢 云朔自己拿着两个香囊,没有要让他拿的意思。 邱泽眨了眨眼,和峤山对视一眼。 他脑袋转了转弯,问道:“公子,这香囊你准备挂在哪里?” 他出声问,才提醒了谢云朔香囊还在他自己手上,他随手把东西递给邱泽。 “听闻有提神驱蚊的功效,出门时带在身边即可。” 邱泽接过东西,暗想,公子一向不怎么关心小事,竟然对香囊效用记得这么清楚。 还是一两个时辰之前听夫人顺嘴提过一句,竟就印在了心上。 明明上午出门都不曾告知一声,两人陌生得形同陌路,不似夫妻。 到了晚上,忽然莫名地就有了些许好转。 大抵是公子和夫人之间关系太差了,哪怕这说一两句话,给个东西,在他们这些身边人的眼里,就成了了不得的大进步。 回了书房,时辰尚早,天还未黑,谢云朔又略坐了坐。 饮茶时因为手上抬,不经意嗅到一阵细微的香味,极清极淡,却又舒神难忘。 先是清新甜蜜的花香,再仔细闻,又有蒿叶与草木香。 是他拿着香囊时,触到手部肌肤,残余在他手心里的香气。 谢云朔凝神去嗅,手肘撑在桌面上,这一缕残余香味断断续续钻入鼻腔,顿时感觉舒心通畅,整个人也随之放松。 谢云朔疑惑,她往这香囊内放了些什么东西,效用竟然如此显著。 不知不觉,他的注意力被这一丝香味牵引,走了神。 也不知不觉,内心所想,就从香囊飘到了姜姒身上。 这一回,谢云朔发觉他对姜姒还是知之甚少,她当日说要摘桂花做东西,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想把玩桂花。 没料想,她做的东西竟然都有模有样。 那桂花糕,他抢来只吃了一口,却也印象深刻。 她说要做香囊,他以为也是随便弄一弄,没想到,竟然很有一番门道。 甚至能做出不同效用的区别。 并且他手里这两个香囊,虽说能驱蚊虫,可是让他闻到这香味,竟也有些流连忘返。 这让谢云朔有一些错乱。 他记得外人流言,都说姜姒极少做一些女子擅长的技艺,表妹柳蔚宁还说她懒惰。 他以为姜姒什么都不擅,什么也不会。 岂料,她不仅有能力,肚子里还装了不少墨水,知道许多常人不为所知的事物。 会酿酒、知道梨汁冰糖去涩味、懂草药。 这样的意识,不禁让谢云朔因为意外,对她生了一份好奇之心。 既然这样,真实的姜姒,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身上,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 谢云朔的视线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还有手指上经年残余的伤疤,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以前以为永不会产生什么关联的女子。 莫名的,他又想起今日在静安寺求的签文。 他不相信,即使姜姒有让他意外之处,她的性子仍然是唯我独尊,他同她从“不合”到“尚可”反反复复,仍见不到一丝关系会好转的迹象。 甚至谢云朔刻意收敛,都无法让她有什么转变。 此路漫漫,恐怕再等个几年,两人才勉强能够相敬如宾吧。 谢云朔并未察觉到,他因为一个起初以为与自己没什么可能相好的人,在这儿出神了足足两刻钟。 而那两个姜姒亲手给他做的香囊,因为他说外出时佩戴,被邱泽理解为等外出时再拿出来用,便选了个小木盒收了起来。 等下回谢云朔外出,再取出来为他配在腰间。 可是谢云朔记得,姜姒在母亲面前说过,香囊可挂在床边。 实际上他心里的打算,是一个外出使用,另一个挂在床头。 待他睡觉前,收拾妥帖进了屋子里,一身绸缎白色中衣,垂坠飘荡,黑色发丝整齐披在身后。 他站在床前,眼神扫视一圈,侧身问邱泽:“床头的东西呢?” 邱泽没反应过来,面容微征,眼神茫然。 他怕挨骂,趁机扫了一眼,见到床头挂的床帐、锦布、飘带,一应都没什么问题,熏炉里也袅袅漂浮着细烟,一应事物都如平常,邱泽这才小心翼翼问:“公子指的是什么?” 谢云朔也沉默了。 “没什么。”他矢口否认,随即上床睡觉。 邱泽有些诧异,有些莫名,但又不敢问。 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并不知道他们公子提了要求后又否认,是因为若再重复一遍,让他把香囊挂出来,显得太刻意,太在意。 所以他话说一半,佯装不在意。 他不说,邱泽永远也想不到,在他们公子的身上,还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公子果决干脆、利落坚定,不曾有过这样犹豫的时候。 邱泽退出房,冲峤山招了招手。 二人走到远处,站在院中花坛旁,低声琢磨。 邱泽将方才的事详细说了,问峤山:“咱们是忘了什么床头的东西?是之前贺公子送的夜明珠,还是香炉里的香不对?” 峤山皱眉思索,隔了一会儿后,不敢置信地猜测:“公子所说,会不会是指夫人做的香囊?” “香囊?”邱泽费解,“可是公子不是说外出时再用。” 峤山语重心长道:“你说的是,公子是没说,但是咱们要体察上意,那香囊不是有两个吗?一个外出带着,一个挂床头。” 邱泽恍然大悟:“那要不然我这就把香囊拿出来挂着。” 峤山摇了摇头,也犯难。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决定维持原样。 “罢了,公子都说没什么了。你若再去做,岂不画蛇添足?公子不要了,自有他的成算。或许不喜欢那香囊的气味。” 还有一句话两人心知肚明,但都不敢说——以谢云朔和姜姒的关系,他未必想要这两个香囊在眼前晃悠。 可是两人想到这里之后,又不禁深思,既然不愿意,为何又要问呢? 奇怪,他们都有些弄不明白公子的心意了。 虽然之前也不一定明白。 两人齐齐沉默,邱泽实在好奇,他问峤山:“你觉得公子怎么看夫人送的这两个香囊?” 峤山表情古怪为难:“知道我心肠直,你还拿这样的问题来为难我。” 邱泽和峤山两人,一个伶俐乐观,一个稳重老实。 这事连邱泽都没琢磨透,峤山能想到事件有关香囊,已是跳脱出事件之外了。 邱泽此时回过味儿来,有了想法。 “莫非公子还挺看重这两个香囊?” 他说的这句话,自己都有几分不敢置信,唯一可解释,是这两个香囊是夫人送到了公子心坎儿里的,因为驱蚊的效用非常实用,公子又甚少收过除女性亲眷送的亲手做的东西,意义非凡,自然有几分不同。 他们二人不断深想,琢磨着,最终,把谢云朔特地询问后又放弃的行为,理解为香囊这个东西送的好,送到了心坎儿里。 问了之后又反悔自己回绝了,是因为这是夫人送的。 有因有果,环环相扣,必定是这么回事了。 探讨完毕,邱泽又说:“这样也好,借此物,公子与夫人关系应该略有缓和了。咱们公子看着不尽人意,脾气不善,实际上外冷内热,心地是很好的。” 峤山点头赞同。 和那些真正性子恶劣的纨绔子弟比起来,他们公子要好太多。 甚至算脾性温凉了。 不过,战场上养出来的杀伐果决之势,让人望而生畏。 峤山抱着一双手,站得像一个木桩。 “真希望公子和夫人能一直和和气气的,就算做不了举案齐眉的夫妻,也可以做互相爱戴的亲人,像兄妹一样。” 两人想得异想天开,在这儿希望谢云朔和姜姒两人没有情谊,也可以做兄妹。 他们这想法,若是让谢云朔和姜姒知道,恐怕两人都得挨一顿骂。 仇人如何做兄妹? 做了夫妻,这辈子就是夫妻了。 哪怕互相看不惯, 有道,一只猴有一只猴的拴法。 举案齐眉的夫妻是夫妻,互不对付的夫妻,也有泼辣滋味。 就如同今日三人用的那一餐晚膳,吃得干净一些的,都是 些滋味浓烈的菜式。 平平淡淡虽是真,固然可维持长久,可是浓烈的爱与恨,却实在精彩。 好在这一夜谢云朔睡得还算好,只是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他在正屋的床,是大果紫檀做的,夜夜都有淡淡的幽香的木香气。 本以为姜姒送的香囊挂在床头,闻一闻能有助安眠,却因为小厮不够机灵,没领悟到他心中所想。 他也因为有顾忌,不想直说,导致生了遗憾。 这人啊,若是有遗憾,往往才会愈加印象深刻,难以释怀。 不能释怀,便会常常惦记,留在心上缭绕不断,久久不散,印痕深刻。 这两个姜姒送的香囊,收起来,比挂在床头,还要更误人心神。 第29章 【VIP】 谢云朔答应姑嫂两个,主动负责帮谢清菡出门之事,第二日一早在知行斋请早安,他就同母亲夏容漪说了此事。 此时夏容漪正在细看姜姒送给她的两个香囊,手心捧着,凑在鼻尖轻嗅。 夜交藤与香薷两项草药的香味浓淡怡人,她微微闭上眼睛,果真感觉神思舒乏,令人心情松缓。 香囊中传出淡淡的草药香气,不浓郁,不刺鼻,只是淡淡的,若有似无,如同一张最轻薄的流云沙随风摇摆,闲适放松,让人舒心舒神。 夏容漪缓缓睁开眼,认可道:“阿姒做的这香囊果然不错,这里面配的是什么?若用着好,我让人多配一些。” 夏容漪是讲究人,细致又挑剔,她知道配香看着简单,只是把各式干花草药放在一处,可是往细了说,还需考虑各式气味搭配。 不仅要懂得,还要有灵性。 夏容漪不懂,可是她闻过不少,姜姒调配的这个味道,是陌生的,她并未闻过。 每一样香料的气味融合得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尤其其中含有桂花的甜香,却并不突出,而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 她不禁好奇问:“这是怎么做到的?竟细细的品,才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看婆母细细地嗅闻品位时仍仪态万千,还能说出它这个香囊的厉害之处,姜姒能看出,夏容漪是个心思细,聪慧又敏锐之人。 她细细同她解释:“给婆母做的这香囊,是为安神所用。安神的气味应当清淡怡人不突兀。桂花香气霸道,是以这香囊里放的是未磨碎的干桂花。再加丝绸包裹,阻隔一层气味。其中又有‘白毫牡丹’混合,将花香中混入一丝茶香味,可调节其香气。另外,占主要气味的是安神的药材,药材的分量更多。” 夏容漪一挑眉,一向沉稳高雅不露心思的人,眼中露出明显惊喜之色:“竟有如此巧思。” 她身边的嬷嬷、大丫鬟,一众跟着夏容漪见过大世面的人,也都目露赞赏之色。 因为少夫人说的这法子,众人竟都闻所未闻,说明这是她自己的巧思。 会不会做香囊,是不是自己亲手缝制,不是最打紧的,她竟然能先有自己的构想,再去逐一解决,让构想成为现实,绝非一般人能比。 能有这样的品质,须得人头脑灵活,大胆不古板。 以小见大,姜姒能做出这样的东西,绝不是个笨人蠢人,并且她始终态度平稳,没有居功自傲,没有显摆得意,这也很难得。 这些相加,顿时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 夏容漪很少夸赞谁,她是个极挑剔的人,而现在,她打心底想夸姜姒。 “真是有心意,做得不错,母亲喜欢。” 谢云朔和屋子里其他人听到夏容漪这一句真诚不作伪的话,心底都默默诧异。 他们都知道夏容漪的脾气,能让她说出这样直白夸赞的话,是很难得的。 夏容漪不是那等左右逢源,善于说场面话笼络人的人,她此人很有几分风骨衿傲,向来做不来旁人那等殷切的态度。 因此,这一句平平无奇的夸赞,既难得且真实,代表了夏容漪内心真实的看法,字字属实。 她夸姜姒这一句,是打心底里觉得她有才干,这香囊,她也是真喜欢。 谢云朔看向姜姒,见她始终淡淡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被夸赞了之后仍淡淡地笑着,没有推拒,也没有诚惶诚恐。 他知道,她一向自己立得稳,不说稳重,实则是个极有自己主意的人。 她这样的性子放入常世来说,有好有坏,总体上来说是极好的,总比那些自己拿不定主意,左右摇摆浑浑噩噩的人好上许多。 可是落到小事上来说,与她作对的人就苦了。 个中苦难,谢云朔是那个最明白的人,较真认劲的事上,他也当仁不让,两人碰到一起,只能分个高低。 凡事沾惹了她,她便寸步不让。 姜姒性子的好处谢云朔没占着,坏处从没落下。 这会儿夏容漪心情好,谢云朔适时提及,让谢清菡陪同姜姒出门之事。 夏容漪虽然犹豫了一瞬,看到谢清菡眼巴巴地望着她,又看在儿媳稳妥有头脑的份上,随即转变了心思。 “也罢,你多日不曾出门了。同你嫂嫂一道去吧。不过务必注意,不可伤着碰着,不可晚归。后日的插花与琴艺,便往后挪一天。” 如今夏容漪恰好是书读得差不多了的年纪,每日被拘在府中,并不是因为夏容漪不让她出门抛头露面,而是日日都有八雅授技。 偶尔还有厨娘教她厨艺糕点的技艺,每日都需跟着女师傅们授学,安排得满满当当。 姜姒听说只不过出去半日,首先提及的是两门授课往后挪,她便有些头皮发紧。 莫说是谢清菡,就连她听了这样密集的安排,也有些受不住。 她都有些心疼谢清菡了。 尤其看谢清菡因为能随她一同出去半日,被允准后喜笑颜开,看到她纯真的笑颜,姜姒不但没高兴,反而更加心疼。 旁人唾手可得的自由,对她来说却是难得之物。 姜姒甚至不切实际地想,在将军府被如此严加管教,对谢清菡来说,兴许还不如托生在平民之家,或许日子清贫简单,却能放纵天性。 不对。 她又暗自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无论如何说,身为女子都各有各的难处,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平家草民,都有各自要面对的难处,都有不得已。 姜姒想着这些,除了心疼,做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之外,也因此有了对比。 与旁人对比,她才能更加想通,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之处。 她托生在父母慈爱的家中,亲事上,从前觉得不好,如今想通改了主意,觉得又还不错了。 人知足,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她现在更为知足,心态又轻了不少。 谢清菡得偿所愿,坐在夏容漪身旁,高兴起来,她也会挽着娘的胳膊撒娇。 “母亲放心,我会事事当心的,也会听嫂嫂的话。” 姜姒微微侧着头,望着谢清菡。 这位可爱到让人有几分疼惜的三妹妹,令人心尖一派柔软。 她在看谢清菡,谢云朔却在看她。 他随意扫一眼,正巧看到姜姒望着谢清菡时显得柔和的眉眼,这让谢云朔既安心,又疑惑。 安心于他的夫人和胞妹能够真心相待,疑惑的却是,姜姒无论待谁都好,就连难相处的两种关系,“婆媳”与“姑嫂”,她都处得融洽自如,不计较小处,进退得当。 可是独独与他之间,像是隔着一座山川,且她不会主动。 她……罢了,得过且过吧。 请安完毕返回时,两人并肩而行,中间错了半步,一同回冼逸居。 原本一如往常的谁也不开口,一派安静,忽听姜姒的声音,语调轻快。 “没想到你竟把我的话听了进去,主动替三妹妹求情,助她随我一道出门。” 姜姒敏锐,她的直觉告诉她,谢云 朔变得这样,是因为她们二人前几日那一次争执。 从三妹妹的反应来看,她也是很意外的,兄长没来由的帮她说话,她很是高兴。 知情者姜姒,便能猜想到谢云朔这与从前不同的作为,其中决定性因素就在于那一次谈话。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些,姜姒不介意对他改观,多给几分笑脸。 她尤其满意的,是谢云朔昨日说的话,今日就办妥了,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这事三妹妹高兴,她高兴,她需得说几句话,也好让谢云朔继续做得再好一些。 哪怕他待她平平,在其它事上做个好兄长也是可以的。 她这句夸赞,令听习惯她嘲讽口吻的谢云朔没能习惯,他正了颜色,淡淡地说:“说了的事,自当会做。你不要把我想成无耻之辈,那等言而无信的小人。” 话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 因为他这句话说得有些语气冲了,可是,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结果说出口又有些变了味道。 姜姒听到,笑脸当即垮了下来。 她正夸他呢,这该死的谢云朔竟然说这等指责的话,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就不该巴巴地上赶着夸他一句,得不到半点好。 因此她没再搭理他,收了笑脸,加快步伐,在前面走了。 她把谢云朔想成什么样的人,还不是要看他所作所为,说得好像她是什么无凭无据就把人想成恶人的人。 姜姒觉得他不可理喻,即使她看他不顺眼,也是两人有旧怨在先。 哪里想得到,谢云朔其实因为她的夸奖,内心有几分喜悦,只是羞于外露,所以强装镇定,误说了那句话。 而那句话内容没什么问题,只是语气出了问题,略生硬。 谢云朔从未对谁说过和软话,语气正经,一句原本宣泄他委屈之处的话,硬生生被他说成了指责。 是他习惯开口掷地有声了,性子又太硬,说不了软和话,又从没解释的习惯。 偏偏姜姒像个爆竹,一点就着,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谢云朔在原地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浅浅叹口气,管不了了,误会就误会着吧,反正两人之间前尘旧怨多得已数不清了。 现在只不过是在众多罪论中再加一罪罢了。 再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认为那句话不错,就算他解释,她也未必会信。 两人身边的人都不忍听了,说得好好的,才没两句话,转过头又闹上别扭了。 舞婵和游鹿心里只有自己的主子,两个姑娘心意不相通,但同时都是一个想法。 她们这姑爷说话语气未免太生硬了,她们家姑娘本就吃软不吃硬,如何受得了他这样冷冷淡淡的一句话。 她正在兴头上呢,姑爷泼了一瓢冷水,能高兴得了才怪。 两人都噘着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跟在姑娘身后,也渐渐走远了。 后面走着的人只能望着她们几个女子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峤山没敢看谢云朔的反应,只有邱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发觉公子板着脸了,以为他是在介意夫人又一言不合丢下人就走。 他心想,他和峤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 谢云朔问了香囊,却没让人把香囊挂出来,就是因为同夫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怨气。 他不禁有些心急,怎么这两人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可他不知道,谢云朔脸色不快,并非因为姜姒,他其实是在后悔方才那句话。 哪怕只有细微的一丝丝,也算是后悔。 可在后悔之余,他又明确知道,自己做不来那等腻着嗓子温言软语之事。 因此他想着,让姜姒改观,还是需要再多一些时间,让她知晓他的为人。 正所谓,日久见人心。 如此想着,谢云朔原本盯着地面目无焦距的眼睛,精明机警一瞬。 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奇怪,他为何要让姜姒改观? 为何? 没来由的,让人有种莫名其妙,加上一丝不确信的慌神。 旋即,他又意识到,这不过是为了维持家宅稳定。 如若他们夫妻二人一直这样互不信任,有隔膜,有偏见,家宅必定不安。 武将需在外征战,尤其需要后方安定,家事和睦,因为这些,所以尽管姜姒同他颇有怨言,他也不能不管不顾,任由她的偏见根深蒂固。 让他们这长孙一脉夫妻离心。 谢云朔这么想了一通,给自己找到了正当理由。 他在后方慢慢踱步,回到院子,顺势习惯性地就回了正屋。 他并未意识到,他一个性格刚烈的人,竟在姜姒同他置气治过后,并未生她的气,也没觉得她不该。 两人成婚不过几日,他对很多事的忍耐度,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高了。 甚至在意识到他习惯性地追随她进了正屋后,也没有赌气走开,而是走进去,在炕榻另一方落座。 这时候,有人送了信来,是文寿伯府送来的请帖。 谢云朔接了,展信细看。 其实此时坐在一旁的姜姒已然好了。 谢云朔那句话只是不好听,没什么大错,当时惹了她,只需一会儿转了心思就好了。 她又不在意谢云朔,怎么会因为一句不中听的话,至于生气许久? 不至于,生气伤身。 她只是因此不愿意搭理他罢了。 见谢云朔回来还到正屋里来,坐在这儿看信,像没事人一样,姜姒也跟没事人一样。 她静静地不说话,思索后日会见友人,要给她们带什么东西,自己又穿什么衣裳鞋袜。 现在她的库房里有不少好东西,她的嫁妆、聘礼,都独独是她一人的,将军府不会惦记。 谢云朔更是让管家把库房钥匙全都给了她,一句都不曾过问过。 想到这一层,姜姒意识到,方才谢云朔那句话,让她不要对他有偏见,难道说,谢云朔以为在她眼里他一无是处? 其实非也,很多事都不过是个大概,若要真认认真真地问起来,让姜姒不带个人恩怨地评判谢云朔,她又不是说不出几条好来。 比如动手摘桂花上心认真,比如在回门那日,谢云朔在姜家做的事说的话。 又比如他豁达,也出手阔绰,丝毫不过问她库房之事。 他却说她对他有偏见。 有话说,以己度人,他才是对她有偏见。 谢云朔看完请帖,将帖子摆在炕桌中间,修长食指按着它往前推了两寸,同姜姒说:“月末,文寿伯府龚大娘子生辰,你同我一同前去祝寿。” 姜姒知道,伯府和将军府有亲缘,过寿的人,是谢云朔表妹,柳蔚宁的生母。 从前还未出阁时,女子们之间交际,柳蔚宁时常刁难排挤她,如今姜姒做了她的表嫂,她们家有什么宴请、寿诞,她都需出席。 这感觉真是令人微妙。 姜姒答说:“知道了。” 谢云朔正想同她说,他顾及到从前姜姒和柳蔚宁她们那一群姑娘之间不好,让她忘记前事,随他一起出席,只顾她小夫人的名头即可。 却听姜姒问他:“伯府的人我不熟,你派个人同我讲一讲,你们两家之间的亲故,宾客有哪些,哪些人该走得亲近一些。这些事你都得先安排个人告诉我。” 谢云朔意外极了。 刚才她还气冲冲地走了,这会儿说起正事来,倒是一板一眼,认认真真。 还记得同他问伯府的情况,以及届时到场宾客之间往来。 如此公私分明识大体的态度,令他很意外,顺带着语气都不经意间温和了几分。 “好,我让 言清同你说。” 姜姒点了点头。 她也不只是为了将军府,更多的是为了她这个做少夫人的名声。 参加谢家亲属的宴会,若哪里做得不对,招人耻笑,不仅害了将军府,更害了自己。 说起来,这是她嫁给谢云朔后第一次以他夫人的身份陪同他出席宴请亮相,以姜姒好面子,要强的心性,不会懒于做准备,让自己惹笑话。 有了这番对话,两人之间方才那点儿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 不过话已讲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互相不张口之际,气氛又显得些许沉闷冷清。 谢云朔对姜姒刮目相看,一不留神开口问她:“今日午膳想吃些什么?” 让他说别的话他也说不出来,只能问这些亘古不变的问题。 姜姒本没想过,既然他诚心地问,她便沉吟思索了会儿。 等着她的答案,谢云朔双眸望着她,目光落在她那张娇艳出众的面庞。 她认真思索时,和他经常见的不理睬人,动怒时不同,不免多看一眼。 柳眉秀气利落,眉目之间全然不含情,眼波流转之际,皆是熠熠有神的光彩。 嘴唇轻抿着,红润,柔软。 所以她在想要吃什么? 以她这张脸,让人看了还以为她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相貌生得太浓郁,微微一蹙眉,就容易显得郑重。 她想了太久,谢云朔也不着急,耐心等着。 姜姒边想边说:“许久不曾吃甜的菜式了,来一道蜜汁烧鹅、四喜丸子,如今是吃蟹时节,若有蟹,来一道蟹酿橙。” 莫名其妙的,谢云朔一颗心奇怪地一跳。 虽说他们二人事事不合,她点的这些菜,道恰好也是他想吃的。 恰是水满蟹肥的吃蟹好时节,姜姒说得谢云朔兴致来了,添上一句话:“再来一道蟹粉汤包,放些姜醋。” 他的话令姜姒眼前一亮。 “是啊,许久没吃过汤包了,你一提,倒还真有些想。给我多切一些细细的嫩姜丝,多泡一泡醋,好解腻。” 他们二人破天荒头一次说起话来含了兴致,你来我往。 一旁伺候的人都忍不住暗暗微笑。 凝霜说道:“奴婢这就去安排,蟹寒凉,再给大公子和夫人煮一壶姜茶驱驱寒。” “不错,不错,就这么安排。”姜姒点头应允。 说了这些话,就有了盼头,姜姒的心情越发轻快。 她瞅了谢云朔两眼,忽然觉得他顺眼起来,竟然知道她爱吃汤包。 不,他肯定不知道,只不过误打误撞罢了。 两人虽然又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不过气氛微妙地轻松愉悦起来,比往常都好。 即使不说话,二人面上都有些若有似无的松快。 姜姒扭过头,身子半侧,同游鹿她们说起过两日要准备的东西。 谢云朔一口一口啜着茶,在一旁听着,听她说库房里什么什么东西,要如何包,送给谁。 桩桩件件都顾及到了好友的喜好。 她身边的人,谁喜欢什么样的颜色,什么质地,什么品类,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也记得谁手里有什么样的东西,送的礼物不会冲突,记性好,条理清晰。 另外,她说话也格外引人入胜,声音动听、吐词清晰、富有节奏。 让人不知不觉就被吸走了注意力,专心听她说话。 谢云朔手中茶盏见底了都未发现。 还是茶盏倾斜后无水入口,才发觉杯盏已空。 在一旁候着要添茶水的丫鬟已经等了半晌了,但因为看着他专注的模样,没有打扰。 待谢云朔放下杯盏,丫鬟才动手去添换茶水。 安排完送礼,姜姒又安排自己当日行头,既要摘果子去,要备一双厚厚鞋底的鞋。 还要多备两双,免得回城来后仪容有损。 她琢磨起事来便是事无巨细,详细到当日发髻要做得简单些,若在外面头发乱了,要重新梳。 谢云朔听着她交代这些事,对她又有了新印象和改观。 她是聪慧的,心细的,只是并不对所有事都这样。 若用四个字来形容,便是张弛有度,小事上不计较,大事上不容有失。 比温吞性子的人更洒脱,比洒脱豪迈之人更聪慧。 似乎一本厚厚的书册,翻了一页又一页,永远都有新内容。 他又啜一口茶水,心湖泛起微澜。 第30章 【VIP】 去大厨房传话的凝霜回来,面上带着喜气。 “大公子,夫人,厨房那边今儿刚好进回来两篓子大青蟹,说是阳城湖的蟹,养在水里运回来的,公蟹母蟹都肥美。做了蟹酿橙、蟹黄汤包,还会呈几只清蒸的上来。” 不算之前那些旧蟹粉做的吃食,这是今年姜姒第一次吃螃蟹,一桌几个菜都是蟹,能吃个尽兴了。 谢云朔挑剔说:“一桌子都是蟹,岂不是有些腻了?” 姜姒摆了摆头:“的确有些惦记蟹膏那一口鲜甜了,无妨。再做一道姜鸭热菜,上一道拌素菜解腻爽口。” 她想得周全,谢云朔对凝霜吩咐:“再去传话。” 凝霜应声去了,屋里又静下来。 不过,哪怕二人不说话,气氛也不是从前那样冰冷沉寂。 谢云朔目光平视,微垂,落在地毯上。 姜姒的一举一动在身侧,能看到些许。 她想起什么,问:“既要吃蟹,蟹八件准备好了吗?” 谢云朔看了邱泽一眼,邱泽忙回道:“夫人放心,咱们院子有自己的器具,不必由厨房那边送上来,我这就去命人伺弄妥帖。” 随后他也出门了。 姜姒又问:“有没有黄酒?黄酒配蟹最合适不过。” 谢云朔又看峤山一眼,峤山心领神会:“奴才这就去烧黄酒。” 姜姒三句话,把谢云朔身边的人支使得团团转,让这正屋看着比平时热闹不少。 下人们进进出出,张罗着他们二人的午膳,弄得好似过节日似的热闹。 姜姒胳膊支在炕桌上,身子微微倚,眼睛斜斜望着上方,一副思忖模样。 谢云朔扫了一眼,不知她在想什么主意,微微带着笑,应当不是不高兴之事。 他有些想问她在想什么,又觉得太突兀,两人还没到这样好的程度。 熟料,姜姒自己说了出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谢云朔不知道是否是说给她听的。 “今日是月中十六日,月亮还圆,我们备的这一大桌,又是螃蟹又是黄酒的,若摆在外头亭中,一边赏月一边吃着螃蟹,应当极有诗意的。” 谢云朔随口道:“你还喜欢这种诗情画意?” 姜姒瞥他一眼,一副不予理会的不满模样。 “我凭何不能喜欢诗情画意,我是那等粗鲁之人吗?” 谢云朔自知失言,闭口不再说。 他发觉,每每同姜姒在一处,他的嘴老是不听使唤,说出的话未经细琢磨,再加上他的语气天生做不来温文尔雅,是以听着总有嘲讽之意。 说姜姒竟也有诗情画意之心,岂不是嘲讽她牛嚼牡丹似的不文雅…… 谢云朔想了想,又摆摆头,还是就这么算了罢。 因为他意识到就算他说什么好话,姜姒也不一定承他的情。 归根到底,还是他不曾哄过女子,不自在了,嘴比石头硬。 想着,只不过白了他一眼,损失不大,不严重。 两人各自坐了一段时辰,小事办妥,厨房的菜也送来了。 蟹黄汤包揭开小笼屉,掀开竹编盖,都还冒着热气,一个一个汤包晶莹饱满。 其它东西不着急吃,姜姒先夹了汤包,咬开一点点滚烫面皮,慢慢吸了鲜甜汤汁。 喝了汤,再往里头灌姜丝醋,灌了大半勺,近乎让汤包洗了个澡似的。 谢云朔诧异:“你怎的灌这么多醋?” 姜姒微妙一笑:“因为我爱吃醋。” 这句话原本很正常,可是在姜姒那等神态下,又显得意味深长。 谢云朔顿了顿,也只能点头。 不管她说的是哪个吃醋,他都信的,她这辣椒似的脾气,绝不可能是什么无私的大肚心肠,除非她不在意。 今日厨房这汤包做得恰到好处,用鲜肉加蟹肉、蟹黄,调制的汤汁鲜美无比,口味正正合适。 增一分盐会咸,减一分又淡。 姜姒一连吃了三个,把一碟姜丝醋都舀完了。 谢云朔望了她一眼,见她还要夹第四个汤包,伸手牵着袖口,把他的一碟醋也递给她。 他没说话,不过动作和意味明显。 姜姒顺手接过,放在自己面前。 谢云朔以为他的慷慨相让,能等来一句好话,谁知她说:“吃蟹不吃醋,真是没品味。” 谢云朔猝不及防心一梗,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顿时忍不住,一伸手把姜姒的手挤开,将那一碟醋重新摆到自己面前。 “让你醋还多话。” 姜姒不仅手空了,她的手还被他挤开。 她盯了谢云朔一眼,不过她并未因为他的反应有什么心情,甚至还有两分好笑。 反正不是什么大事,谢云朔反悔不给她醋的表情既无奈又烦躁。 显然被她气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就感? 她浑不在意道:“你以为这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吗?游鹿,给我再添一些醋。” 游鹿从一旁木架放置的食盒中取出醋壶,为姜姒把碟子中没了的醋装满。 姜姒瞟了谢云朔一眼,眼神示意明显——“看见没?不需要你让,不缺醋。” 谢云朔被她这挑衅的小神态气得深吸一口气。 不过这气并不是真的气,并没有温度。 一连吃了四个汤包,姜姒才总算吃别的。 她望着盘中放的六只近巴掌大的蟹,看谢云朔取得一只,熟练开壳,用蟹八件分开,动作行云流水。 心细手巧的舞婵走上前来,欲帮姜姒分解螃蟹,姜姒没让她做。 她站着到底不方便,不如让坐着的会弄的人帮她。 她直白问:“谢云朔,我不善用蟹八件,你给我开一只。” 这是姜姒第一次对谢云朔提要求。 今日,二人不说相处融洽,起码不再像以往那样剑拔弩张,反而还有些微妙的趣味。 姜姒让谢云朔帮她,是看他一双手生得好看,拆起蟹来赏心悦目。 若他拒绝,她便自己来了,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只是拆得有些乱,不如他弄出来这样整齐罢了,也并非不能进口。 谢云朔手上动作未停,眼皮微掀,扫了她一眼。 她有事相求,又没说什么好话来听,谢云朔本要拒绝。 让他做事,好歹得哄一哄他吧。 姜姒这样使唤奴仆一样的语气,他凭何要听她的? “自己……”他刚说两个字,就听姜姒说,“你的手指又长又直,慢吞吞剥着蟹,还挺赏心悦目的。” “自己拿蟹过来。” 谢云朔要说的接下来几个字,顺势就换了内容。 这还差不多。 他没拒绝,算是个心肠好的,姜姒自己挑了一只母蟹,放到谢云朔面前。 恰好谢云朔面前也是只母蟹,他既然在用器具拆蟹,索性先不急着吃,都拆好再吃。 所以他把已经拆好的一盘子蟹端给了姜姒面前:“你先吃吧。” 他懒得脏了手又去洗,又再来分蟹,先把几只蟹都分好,再慢慢地品。 姜姒冲他笑笑:“多谢,那我就先不客气了。” 谢云朔挑了挑眉,原来姜姒竟还会说谢谢。 不知道是否从前被她气得太多,他对姜姒的印象,就只有她是个浑身是刺,会气人的克星。 听到她这声谢,一句普普通通寻常的谢,诡异地让他觉得悦耳难得。 这世道的事,乃是物以稀为贵。 若旁人说谢谢,他绝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姜姒的一声道谢,却让谢云朔耳目一新,如获至宝,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 谢云朔暗自哑然失笑。 他怎么会因为姜姒一声谢,就变得这样奇怪。 他一言不发,安静地拆解螃蟹,时不时视线上抬,看向正在享用蟹肉的姜姒。 她应当是很爱吃蟹的,握了个小金勺,挖着金黄的蟹黄,蘸了醋喂进嘴里,吃得露出笑容,颇有几分满足。 因为甚少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新奇,谢云朔不免多看几眼。 同时,不知不觉的,手中第二只拆好的蟹,也鬼使神差地送到了她面前。 盘子落在桌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时,谢云朔才反应过来,他竟无意识地把第二只蟹也送到了姜姒面前。 既然已经送了,他便不好收回手了。 姜姒望了他一眼,眼尾微挑,显然是在问:“怎么又给我了?” 谢云朔不好解释:“吃吧,再吃就自己剥了,我不会再帮你。” 为了抵消他无事献殷勤一般的态度,他决定冷淡一些,不再给她剥了,以此找回几分颜面。 姜姒原有几分笑模样的面色,渐渐淡了下去,刚刚觉得他变好了,又来说些不中听的话。 答应的给她剥,手已经弄脏了,为何不索性帮人帮到底?还“只给她剥两只,剩下的她自己来”。 是累着他谢大爷的手了,还是他的耐心止步于此? 好在姜姒吃了两只蟹后,已经够了,无需再剥蟹。 她又吃了些其它的菜。 这一道姜鸭也做得有滋有味,鸭肉细嫩不柴。 她认真品尝菜肴,可是在谢云朔看来,却以为她轮到要自己拆蟹了,懒得拆蟹,所以索性不吃了。 方才吃蟹吃得那么开心,只是因为自己不想剥,就不吃了,哪有她这样任性骄纵之人。 谢云朔摇了摇头。 她既不愿意拆,那就看着他吃吧。 他将自己的蟹拆好,放下工具,净了手,也用金勺慢慢吃着。 并徐徐品评说:“今年的蟹肥美,味鲜甜,无苦无涩,实乃上品。今日其它院子都吃蟹了没?” 一旁候着的言清答:“回大公子话,今日各院都有螃蟹,都吃着了。” 姜姒察觉到他这一番还带着点评之言的享用姿态,总觉得有两分刻意。 不过她已吃够了,所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表演。 谢云朔吃得慢条斯理,竟然还有几分优雅贵气的味道。 恰好今日他穿的是一件玄色衣衫,颜色浅淡,不是平日那样气势磅礴。 再加上安静不言,没开口说话,没有声线影响,又平添几分书卷气。 正想着,谢云朔又开口说:“吃了这么多蟹,性寒凉,要多喝些姜汤。” 这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吃蟹,这话说给谁听的,显而易见。 才刚觉得他闭口不言安安静静时令人耳目一新,这句命令似的话一出口,配上他有些低沉的嗓音,方才给姜姒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姜姒婉惜说:“你还是不开口的好。” 谢云朔眉头微蹙,一副狐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怀疑不是什么好话。 姜姒笑笑:“无碍。” 随后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姜汤,慢慢喝着。 饭吃七分饱,她今日只吃了六分饱,哪怕菜肴合胃口也忍住了,因为还要喝姜汤。 谢云朔那话,虽然教育意味足,说的话确不错。 螃蟹寒凉,她今日已吃得够多了,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身子。 姜姒把一碗热姜汤喝得见了底,肚子已经饱了。 她一边喝姜汤时,一边就在想,月事日子快要临期,也不知今日这一餐蟹吃了,会不会届时令身子不爽利,所以口中没停,即使已经喝不下了,还是劝着自己都喝光了。 她走了神没想其它的,谢云朔意外,她竟慢吞吞地喝光了一碗姜汤。 他看姜姒喝得那样慢,看模样知道她喝得勉强,可明明勉强着,一碗姜汤还是喝完了。 莫非……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 谢云朔心中微动,心在没察觉时,不明显地速速跳了几下,随即恢复正常。 看来是这一顿午饭合了姜姒的心意,让她变得能听得进去他的话了。 若是这样,往后可以在能够控制的事上,多如一如她的意,也好让夫妻二人感情和睦,少有争端。 不要像前几天那样,碰面便是纷争。 用完午膳后,姜姒该落实她早上安排的事了,便离了正 屋,带着丫鬟们去了库房。 再看一看,还要挑几身衣裳,配好头饰。 久不曾出门,又是她嫁人后第一回外出,因此姜姒对此有重视。 她要好生妆扮自己,谋求一整日的好心情。 姜姒不说有多追求无与伦比的华服美裳,也是要求严苛,不肯落俗套之人。 她所穿所戴,都有她自己的独爱,不因别人的追捧而在意什么。 因此,她拥有的衣饰之物,未必是时兴的,人人喜欢的,却是适合她的。 她离房办事去了,屋里只剩谢云朔一个人。 虽然她出去没与他交代要去做什么,因为先前相处还算融洽,并未让他对于她什么也没说就出门的事产生揣测,多想。 他看了会儿书,又看了几张单子,同谢将军派来传话的人说了几句话,随后也出了门。 前往大将军老太爷的住处颐寿居,谢行修也在。 祖孙三个有要事相商。 距离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将军频繁进出宫门,谢行修下了朝后,也时常被皇帝留下来商讨军务。 宣朝太平,内乱不多,但外患不断。 南有海患,北有突厥,东有高丽,西有天竺。 尤其两年前,突厥吞并了两个小国,势力大增。 每年冬季极寒时期,迫于生活,边疆骚扰不断,规模不大的进犯频繁。 突厥人人能征善战,善骑射,如今势力大了,需要忠心英勇的谢家人领头保疆卫国。 皇帝需要谢家人,却又忌惮他们,就谢云朔婚事一事,皇帝暗示得委婉,谢家亦不着痕迹地表了忠心。 君臣较从前更为和睦。 皇帝向大将军允诺,此次出征若能保边疆平安,荡平突厥三大部,便给谢云朔擢升五品定远将军。 谢云朔如今才十九岁,在盛世,能在如此年纪便有五品官身,实乃凤毛麟角,世无绝伦。 不单是他的前程,其余也关系重大,因此老太爷十足重视。 听闻这好事,祖孙三个,外加谢家其他武将,虽知道这皇恩浩荡,却都面色凝重。 这些真正出生入死上过疆场的人都懂得,皇帝允诺的加官非同一般,但是他的要求同样也非同一般。 突厥共七部,荡平其中三大部是何等艰难? 上了战场刀剑无眼,不知年少封将那样好的事,有没有那个命,那个福气去享。 这份殊荣,谢家自然想要,可是谢云朔这个长房长孙,更是老太爷最看重的希望。 若不急这份军功,凭谢云朔的能力与领军的天分,他而立之年,迟早也是三品武将以上的官身。 可是皇帝提出,并非征求意见,而是相当于命令。 祖宗留下的盛世,让他寻不着什么传世的功绩,他便想靠开疆扩土,攻打外敌,来为他的史记添上许多笔为后世赞扬的政绩。 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事并不是探囊取物。 漫长沉默后,老太爷抚着掺了几丝花白的胡须,声音低沉:“你们先回去,云朔同我说几句话,行修也留下。” 老太爷让其余几个儿子、孙子先撤下,只留了长子长孙。 其他人走后,老太爷叹口气,语重心长:“此次赶赴边疆,军令繁重,云朔在此之前,需得留后。” 这句话老太爷说得极为沉重。 谢行修和谢云朔也同样面色严峻。 老太爷让谢云朔留个后,便是以他的经验去推断,此一战并无把握。 若谢云朔随军,战死疆场,长孙这一脉需得留下后人,才能后继有人。 在这下一代孙辈中,唯有谢云朔有老太爷当年的风范,他年龄大了,实在接受不了长孙早夭。 可是,再不舍,谢云朔也要上疆场,也要于厮杀中挣军功。 他们是做武将的,军功用命去挣,功绩官身才顶天立地。 老太爷不会因为看中这长孙,就将他放在温室保护起来,不让他去风霜雨打,这不是老太爷的作风。 因此,他便想让已经成亲的长孙,好歹留个后,若真刀剑无眼,上苍要断谢家这一脉最有出息的长孙,他也能后继有人。 谢云朔低头应声,面色庄重:“祖父放心,生死以往,疆场我必带军出征,不辱使命。若不幸战死,也必多杀几个敌军将领,扬我谢家威名。留后之事,孙儿也知道了。” 这事不是儿戏,无关乎他与姜姒是否情投意合。 二人既已成亲,自当开枝散叶,为谢家绵延子嗣,更何况老太爷亲口提出,做儿孙的自当遵从。 随后祖孙三个又说了些旁的,待谢云朔回到院子,已经又是晚霞时分。 不过今日天空阴暗昏沉,夜里或明日恐怕有雨。 他回时,姜姒也已经忙完了,正在中室坐着,摆弄着一个小玩意儿。 见他回来,姜姒回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面无喜色,眉眼之间笼着一层沉郁之色,心事重重的模样,看着便知有事不妙。 姜姒看得出来他有心事,但是她没问。 二人还不到诉诸心事开解安慰的亲密,若是正事,该与她说的,谢云朔应当会与她说。 他不说,她问了也没用。 姜姒并未纠结,转回头忙着自己的事。 谢云朔走过来,步履略缓慢,落座无声无息,心情看似不是一般的沉重。 姜姒看了他好几眼,还是问出口:“你父亲、祖父给你说什么事了,这般沉重。” 姜姒回来得早,已经听说了谢云朔去了颐寿居,她猜想必是有什么正事商议。 谢云朔并不是一个会四处宣扬的人,尤其涉及到官场宫廷的事。 更不会同别人说心事,已经习惯了。 不过,他看了姜姒一眼,发现她正用不解又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二人已做了夫妻,有些事不必瞒着她。 他便把皇帝的意思,和他对谢家提的要求与她说了。 一边说的同时,谢云朔推测,听到这样加官进爵的好事,尤其他年纪轻轻便能有一军主将的高位,姜姒必定会高兴。 谁知姜姒出乎意料的反应平平。 不是作伪,因为她眼神都没透出来一分欣喜,手上仍然摸着她的小把件。 谢云朔以为她没听懂,又同她说一遍:“圣上允诺,若我此次大破突厥三部,回来便封我二品军功,擢升为定远将军。” 姜姒嗯了一声。 他知道她这次肯定听懂了,可为什么仍然没什么情绪,仿佛这事与她无关。 可是明明他是她的夫君,他升官,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她。 年纪轻轻就做了将军夫人,这事任谁听了都会高兴,她为何这副反应? 难道说她并不在乎? 是不在意他,还是不在意她自己有什么身份。 如此有悖常理,令谢云朔疑惑。 他问:“你怎么不高兴,不应该高兴吗?” 姜姒的答话令他再度意外。 “如果这是好事,为何你郁郁寡欢,你都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说明这事不简单。” 谢云朔诧异了。 是带着惊喜的诧异。 这是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姜姒的聪慧。 他很意外。 并且她理智清醒,没有眼皮子浅,只看利处,不动脑子。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姜姒面庞,有什么东西悄然在融化,改变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VIP】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姜姒被谢云朔的目光看得诧异,她摸摸自己的面颊,不知是不是方才用膳留下了什么污渍,让他看见了。 因为谢云朔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带着几分新奇。 她自然而然便觉得他在她面上发现了什么东西。 她发问,谢云朔轻咳一声,收敛了视线,有些许不明显的仓皇。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姜姒并没有被夸奖的喜悦,相反,她盯着谢云朔的目光,还存着稍许怨怪。 “所以你把我想得多愚昧,才会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事了不起。” 在姜姒看来,这根本不值一提。 不说可以凭谢云朔的态度判断这件事如何,就按事件本身来想,皇帝破格重赏,绝不是大发善心,他的要求必定严苛艰难。 突厥人如果有那么好杀,他们早就被灭国了。 战场残酷,刀剑无眼,谢家人,尤其谢云朔祖父一辈,最终只剩老太爷一人了。 谢云朔的各系伯父、叔父,也有几人战死疆场。 谢云朔并非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他每一次赶赴边疆,或是其它战乱之处,都有极大的可能会回不来。 任谁也不会专盯着那加官晋爵和赏赐。 即使姜姒与谢云朔不和睦,与人命比起来,只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并非血海深仇。 她如今已是他的发妻,郑重来说,她定然不想守寡。 姜姒觉得这样简单的事,若她都看不穿,未免太愚蠢了。 想着这些,她又削了谢云朔一眼。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你说我对你有偏见,实则有偏见的人是你。” 谢云朔没想到,这说得好好的,她竟然还能忽然抽空翻个旧账,顿时哭笑不得。 因为此事,他忽然生了个小心思。 原本这事他不会同她说这么快,想缓一缓,可是看她这样模样,说得好好的忽然翻旧账,谢云朔就想让她听一听,看她反应。 他单手推着自己修长的指骨,盯着她的面庞,说道:“祖父说,让我们尽快有个喜讯,在一个月后,出征之前。” 他特意观察姜姒,果然见她面色有一瞬的惊慌失措,生生吓到丢了手中把件。 “一个多月传出喜讯?”她不敢置信,人如定石。 谢云朔点头,见姜姒这副模样,他也不好笑出来了,憋了口气忍住了那无意识想要笑的反应。 为了忍笑,他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以姿态缓释高涨的心情。 姜姒转而就脱口而出:“就算是兔子,也没这么快的。” 谢云朔一口茶水呛在喉中,咳了两下,不知是不是水入了气腔,又接连咳嗽。 姜姒说话如此直白,他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莫名,他又忍不住想她那句话。 兔子……的确,兔子受孕快,生产也快。 可是拿这样的话比喻,是不是有些太上不了台面了,连他都说不出口,她却说得坦坦荡荡。 姜姒是个洒脱的,这关起门来,夫妻二人说话,身边又都是亲信,没什么不好说的。 谢云朔既敞开了,把事情都跟她说了,难得有信任,她也实话实说。 再者,谢云朔说的这是是公事,是大事,涉及颇多,她自当跳出二人不好的关系,和他正正当当地谈话。 谢云朔说最好尽快有喜的受任,对于姜姒来说,的确很意外。 在此之前,她以为这事还很远,不慌不急。 突然提到眼前,让人不敢置信。 甚至有种与自己无关的虚假感。 她不语,只是盯着谢云朔。 谢云朔也看着她。 她们这两个就像假夫妻似的人,双双都不知所措。 两人今天才算成婚后有所缓和的第一日,昨日还互相不说话,对于“关系”二字而言,就像百里长路只迈出了第一步。 谁知,平平淡淡带着敌对的关系,忽然就要因为政事被迫改变了呢? 两人都毫无头绪,还有挥之不去的别扭,静静坐着,双双都不言语,另还有几分不自在。 姜姒是嫁进来的孙媳,这话既然是谢云朔祖父说的,不得不遵令。 她正因为将她的身份当作最重的事,才会因为看中这句话而变得沉重,默默不断去想,要如何办到。 不过对于谢云朔来说,祖父的建议虽是大难题,但不到让人为难的程度。 他顺了顺气,脖颈间因为咳嗽挣出的红痕逐渐消退,语气减缓,变得松散。 “这事,只是祖父的期盼。做不做得到全看缘分。再者,我也不一定此去边疆就真回不来了。” 他这么说,姜姒更有些不自在了。 什么叫全看缘分? 难不成谢云朔早就想过此事。 他搬离正屋,两人分居,有什么事都不与她说。 姜姒还以为他要跟她划清界限,互不相干,两不相欠,既然是这样的关系,又怎么会到夫妻之实那一步? 谢云朔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提起警觉,身子都坐正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看穿了姜姒藏在眼神中的思想,也被闹得不轻。 凭她们二人这互不理睬,见不得对方出现的关系,同床共枕那样亲密的事,想想就觉得别扭。 谢云朔不想让姜姒误会,他可从没想过。 并且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丝奇怪的不满,但是不好说出口。 姜姒就这么不想和他有什么? 姜姒点头说:“你没那么想就好。” 有谢云朔表态,她便能安心自处了。 祖父的话对他们二人有着不同程度的重要性,谢云朔觉得可听可不听,并不着急。 那么姜姒也犯不上着急了。 她又添一句:“还好你不急,那就先一切如常吧。” 听她这话,谢云朔提起一口气困在心尖,细思过后有莫名的不满。 她为何这么说,就那么不想与他产生任何牵扯? 其实谢云朔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缓解她焦虑的情绪,结果她反倒全盘接受了,还有显而易见的庆幸。 他惦记着这事,越想越难以释怀。 所以说,他搬去书房的行为正中她的意,说来安慰她的话,还真让她放下对祖父吩咐的看中。 谢云朔盯着桌案半晌,在间隔了快要两刻钟之后,在姜姒已经放下担忧之后,他又开口说,说得一派正当:“虽说可以不必在意结果,可是祖父给的吩咐,我们要尽力给他一个交代,不让他老人家失望。” 突如其来的话,就像一道惊雷。 姜姒被这道雷劈得外焦里嫩,目光呆滞迟缓。 她盯着谢云朔,眼神光微微颤动,惊疑不定,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姒若反驳,就同她做下的决定相悖了。 再者,她也不可能果真与谢云朔一直这样形同陌路下去。 行夫妻之实是早晚事,她没有理由和立场拒绝。 只是,突然放心,又提起一颗心的起伏,令她莫名其妙之余,直觉察觉到谢云朔有些许刻意在其中。 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 她看他一派从容,淡定自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是又说不上来。 姜姒没言语。 罢了,早晚都要来,逃不过的。 看谢云朔身段和皮囊还不错,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再度以“既来之则安之”安慰自己。 但一想到见都不愿意见的人,会肌肤相贴、亲密缠绵,她就浑身都 不好了。 想了一圈,浑身不自在,因此姜姒逃似地出了正屋,去院子里看花花草草,在竹林吹风。 天已将暗未暗了,竹叶沙沙作响,明日大抵有雨。 她同谢清菡后日要出门,只盼这雨要下就下个尽兴,不可缠缠绵绵下好几日,耽误了她们去妙虞山庄摘果子。 姜姒想着这些事,直到快戌时了也没想回去。 丫鬟们送来提灯随她身后,游鹿和舞婵一左一右陪着她,问:“夫人,天黑了,咱们不回房吗?” “再走走吧。”姜姒有些心不在焉。 并非她突发奇想夜里逛园子,是有些不由自主的逃避。 自从谢云朔说了喜事可不急,但行房需得有的事之后,她就有些想逃的心情。 想离那人远远的。 倒也不是厌恶他,几日相处下来,两人只是脾性不合,但大错没有。 今日吃了一顿言商相欢的午膳,令她有片刻的错觉,发觉二人若相处成友谊,倒也不错。 父母兄妹也有争吵时,若以朋友相处,许多事都能简单。 却不料,就像这天气一样,晚上就变了。 害姜姒心情跌宕起伏。 她明明是个洒脱自醒之人,怎么还会因为这点小事不知所措。 怪异,怪异。 离开房屋,离开谢云朔身边后,姜姒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她宁愿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看夜里已经有些萎靡的花,也不想回去。 总是怕今夜谢云朔就要履行夫妻之实了,她还没大做好准备。 上一回她看见谢云朔沐浴,说看一看他的背面,倒还洒脱,那是因为与她无关。 一旦涉及到自己身上,有些事就没那么轻松了。 其实留在屋里的谢云朔也是同样久久没法静心。 外面天色已黑,不知道姜姒走去哪里了,夜深路黑,容易有意外。 他问邱泽:“夫人去哪儿了?” 邱泽方才出去一趟,他缓声说:“公子放心,夫人似乎在逛竹林。” 谢云朔眉头微蹙,手不自觉攥紧了手中卷轴。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竹林里,当心虫蛇。” 邱泽目露惊喜,压低声音追问:“公子想让夫人快些回来,那我去请夫人来。” “不。”谢云朔当即矢口否认,“随她吧,派两个人去跟着也行,防止出什么意外。” 邱泽不解,不过还是照做了。 他感觉公子似乎是想让夫人快回来,可是说到让夫人回来,他又表现得抗拒。 他真是费解,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人还是太复杂了,尤其是聪明人。 他这等凡夫俗子,粗鄙之人更是无法理解。 谢云朔推开卷轴,放缓呼吸,以助自己平心静气。 莫名其妙的,在邱泽问是不是想让姜姒快回来时,他竟然情绪颤动了一瞬。 心跳有些快,身体也有些发紧。 他虽问了她,但并非想让她快回来。 不知为何,谢云朔有些不知该怎么见她。 原本两人还是看对方都像看仇人一样毫无波澜,可是自从方才商议过夫妻事之后,有些事渐渐变了味道。 他察觉到,姜姒出门是在逃避她,明知如此,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且也没有想与她同处一室的心思。 他的心,怪怪的。 一听说邱泽要请姜姒回来,竟然慌了神。 卷轴在手上无意识地来回推动,画被打开又被合上,因为谢云朔思索得太专注,没有发现手上动作重复。 待他从一派混杂烦扰的不自控中醒悟,手中画轴已经卷到了最后的位置。 他明明是要打开看的,这么长时间,竟一寸都没打开。 谢云朔纳闷,是什么原因,令他何至于无措到如此地步? 原本只是不安,现在他竟然有些焦躁了。 谢云朔不喜失控的感觉,他拿起画轴,出了正屋,回书房去。 这幅画其实是挂在正屋西厅的,他让人取下来,要详细看看,琢磨要不要换一幅画。 因为心乱了,被他顺手带回了书房。 过了几日,给姜姒看到原先有画卷的墙壁空空如也,她还以为遭了什么贼。 再说此时。 在竹林慢走的姜姒,见着两个小厮朝她们走过来,是峤山带着一个脸生的小厮,两人站在十几步外。 乔杉小心翼翼说:“夫人,公子担心竹林有虫蛇,吩咐我们来守着。” 两人远远地站着,并未靠近,很有分寸。 姜姒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旋即落下了,她还以为是谢云朔派人来叫她回去。 专程派人过来传她,还能有什么事? 之前他日日睡在书房,也没见有什么事要与她说,要与她交代。 她还以为这次派人找她,是要…… 幸好,既然没派人来传她,她想着,同房之事,今日应当不会立即提上日程。 想了又想,姜姒轻声对游鹿说:“回去看看,谢云朔是否还在正房里。” 过不久游鹿回去看了一眼,归来,知道姜姒担心,游鹿软了声音安慰她。 “夫人,大公子已回书房睡觉去了,正屋没人了。” 悬在半空中的石头落了地,姜姒吁出一口气,这才往回走:“走吧,咱们也回去,该休息了。” 不知为何,今日明明没什么事忙碌,姜姒却有疲乏之感,正屋没人,那张床仍是她的床。 只想赶快洗漱妥当,卸去妆发,躺在床帐闭合满遮的床上,哪怕不睡也安心。 可真等她躺下来,又不觉得安心了。 从窗柩缝隙飘进来的肃凉夜风,吹得烛火飘摇不定,她脑子里不断回想今日与谢云朔说过的话,一遍一遍重复。 甚至也想过吃午膳时说的话,越想越清醒,翻来覆去。 不过,除了内心仓皇,她没有别的念头,之所以一直回忆,只是因为想着谢云朔告诉她征战封将,以及趁出征之前怀上身孕的事。 从前姜姒从未经历过这些,平素生活安定,平静了十七年,忽然听说如此动荡,前路未知一念生死的事,不免心情动荡,难以平缓。 出嫁之前,她的确想过,同谢云朔不和,他是武将,若战死,她当她的寡妇也好。 可真要如此了,才发觉难以接受,这毕竟也是一条人命,与他相处了几日,说过许多话,在生死面前,恩怨都不重要了。 她的忐忑,也不单是因为要与谢云朔同房之事,另也有对前路的忐忑。 也不知胡思乱想到了几时,总觉得她似乎想到了深夜,才不知不觉睡着,还做了个坏梦。 梦中,姜姒没来得及在谢云朔出征之前怀上身孕,谢云朔战死沙场,她只是一个无后的新妇,虽没被谢家撵出去,但是日子过得紧缩凄苦,无人问津,挣扎着过了几十年凄凉日子。 醒来时,姜姒额头冷汗涔涔,进了秋的天气,她还成了这副模样,把舞婵吓得不轻。 “夫人做了什么噩梦魇着了?奴婢给您拍一拍。”舞婵心细,在姜姒身后为她扶着背,顺着心。 “没什么。”姜姒不欲把这样预感不好的梦告诉其他人,害丫鬟们也跟着担心。 更何况她也知道她们会说什么来安慰她,不必多此一事。 昨日夜前没有沐浴,这又出了汗,姜姒起床后便叫丫鬟们抬了热水,摆浴桶,把全身都好好洗一洗,洗去梦魇的秽气。 她今日起得有些晚了,怕耽搁时间,又让人去给谢云朔和婆母送话,说要晚些再到。 若不洗一洗身上,带了汗气去请安也不好。 谢云朔倒是早就起了,听闻她报了信,便在院中等她。 抬水送东西的丫鬟进出,他才知道,她要耽搁时间的事是清晨沐浴。 谢云朔有些不解,她昨夜不曾沐浴,便是还不需要沐浴。 净身一般都在夜里,清晨要请早安,若沐浴极易耽搁时辰,所以她必有不得已的原因。 不知不觉,谢云朔又开始琢磨姜姒了。 她这一系沐浴加洗发净发,就是半个时辰,待她都置办妥当,穿戴好出门,已经是平时他们已在知行斋的时间。 姜姒望见谢云朔在远处,静了静心后,才逐步去往谢云朔身边。 “久等了,走吧。” 谢云朔没问她。 太明显了,她人未到,香风已至,似乎是几种花香掺杂,闻着舒心,引人入胜。 尤其她掠过他身前时,轻柔裙摆飘摇,淡香浮动,令人心头似平静湖面,被素手撩拨,蔓延出断断续续的涟漪。 今日果然下雨了,雨不大不小,拍打在伞面上时快时慢,叮咚作响。 如果是从前,两人大概会各打一把伞,但是因为谢云朔是自己撑伞,并非小厮为他撑着,他站在那处静静等她,所以姜姒只好走入他的伞下。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仍然无话。 可是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在二人之间缠绕,同从前大不相同了。 因为姜姒在身侧,谢云朔方才闻到的那怡人花香,始终包围着他。 鬼使神差的,他问:“你身上是何种味道?” 他突然开口,把一直安静出神的姜姒惊了一瞬。 她没有立即答话,因为有些不想回答他,不过还是说了简单的回话。 “花精油和头油的味道。” 谢云朔能不知道是这些吗? 他问她,就是为了问是什么气味? 不过她似乎不愿多说,他就没问了,只细细品着,似乎有栀子的清香,月季的馥郁,还有些蜜香气。 姜姒说完后,也不知为何自己坦坦荡荡一个人,竟有些别扭起来。 和从前不想理谢云朔是两回事,是因为做了那个梦后,她的情绪一直不高。 此事与谢云朔关系颇深,见到他,更令她被梦魇的余波扰乱,有些心绪不宁,哪里有心思回答他? 再者,谢云朔也不像是会问她这些话的人。 按理说她这样的态度是有些冷淡的,可是谢云朔却并未意识到,就连他身边跟着的小厮都有些脸色的变化,独独谢云朔没事人一般,还有心思自己琢磨香气。 邱泽甚至偷眼看了他一眼,没发觉谢云朔有什么情绪,才缓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身边人都担心两位主子,好不容易好了不少的关系又一夕复返。 结果却发现倒是他们多心了。 二位主子已经有了自己适应的相处模式,不像外人那般,格外注重语气措辞。 两人难听的话说多了,互相气多了,一点点冷落,都已然不算什么事了…… 这又何尝不是“天作之合”呢。 二人前往知行斋时,途经一道穿廊,廊末有两级台阶,阶前蓄了一滩雨水。 谢云朔步子迈得大,先发现地上有水,他侧头一看,见姜姒在分神,似乎没发现下面的水滩,脚已经迈了出去。 他提醒:“当心。”与此同时,抬手拉了她一把。 谢云朔力气大,直直把人推在台阶上面,没让她走下去,几乎是以一臂之力,支着她整个人身的重量。 姜姒被生生牵着胳膊,作势欲迈步的动势,轻轻巧巧就被挡了回去。 谢云朔的力度大到她心惊。 她胳膊不算十分纤细,却被他一把握住,还有余量。 这是姜姒第一次对谢云朔身形高大有力的直观感受。 “知道了,多谢。” 她要收回手臂,谢云朔才后知后觉地松开她,他立即避嫌似的转回了身,姜姒也整理着被他抓过的袖口,手势略显慌乱。 这夫妻二人,好似毫无关系的年轻男女似的,都仍惦记着男女授受不亲。 第32章 【VIP】 这之后,二人仍然并肩而行,可是中间始终微妙地隔开一段距离,且距离越来越宽。 谢云朔在左,视线别到左方。 姜姒在右,视线飘忽不定,移向远处。 二人虽没有什么话可言,甚至有意避开距离,可是气氛与从前互不搭理的时候全然不同。 空气中似乎漂浮着合欢花蕊,弄的人肌肤异样,总觉得不自在。 可现在深秋时节,哪里来的合欢花呢? 姜姒抬手蹭了蹭,那被谢云朔抓握过的臂膀,内心不平。 明明只是普通的扶手臂,不知道她为何觉得有些怪异,或许是第一次与外男肢体接触,谢云朔的手又生得那样大。 他的手心、手指的触感,与他的体温,都让姜姒感到突兀,奇怪。 在她记忆中留下深刻烙印。 和从前的宿敌肢体接触,便沾了些让人忽视不了的东西,似乎粘着毛带着刺,让她不得安生。 因此姜姒无意识地远离谢云朔,和他越隔越开。 谢云朔同样也是心绪不宁。 一时情急拉了她一把,第一次如此冒犯一名女子,令他极为不适应。 她的手腕很纤细,他一把近乎握不满,还有她的眼神,被握住胳膊时,震荡的那一瞬间,望着他的表情。 这一切,都令他难以无视和平静。 谢云朔感觉怪怪的,明明不过是帮她一把,顺手拦了一下,却弄成这样怪异做什么? 像是什么让人于心不安的事一样。 他压抑着,挥散心中没来由的忐忑,侧目一看姜姒都快要走到伞外去了的身子。 他右手打伞,置于二人之间,姜姒往外走,所以谢云朔不得不朝她靠过去的同时,也将伞倾斜向她。 手上做着利于她的事,他说出口的话,却严正无情。 “怎么往外走,想淋雨了?” 实则谢云朔右侧的衣裳,都染了十几滴雨水的痕迹。 谢云朔手上这一把油纸伞,是偏大形的,即使给三个人挡雨也没问题。 给他们两个人用,却不够用了。 姜姒抬头,看到伞中心正对她头顶,大部分的遮雨范围都给了她。 因此,谢云朔说的那两句不温柔的话,也就没什么重要性了。 她淡淡说:“不淋雨,只是想离你远一些。” 要不是顾及他把伞让给她,只凭他那两句话,姜姒还有别的话说。 她同样无情的这两句话,起先让谢云朔大为不解。 他做错了什么事,宁可淋湿身子,她都不肯离他近一些,可是转念一想,他似乎也没朝她靠近。 两人半斤八两,势均力敌。 谢云朔不能朝她凑过去,总是怕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更显著,所以隔得远远的才好。 可对姜姒而言,这一段距离无反而胜于有。 刚才差不多并肩而行时还好好的,此时刻意的避嫌,避开身旁之人,令对方的存在感反而越加显著。 姜姒的余光看去,谢云朔高挑身姿,断璧斧凿一般线条凌厉的唇鼻、下颌。 从前看,讨厌,现在看……也…“讨厌”。 谢云朔和她一样,二人一边走,一边跟上彼此的速度,步履缓慢。 且互相都频频观察对方。 自从昨夜说了同房留后之事,谁也逃不过这事,存在脑子里,记忆深刻成为一个大念头。 极易不断回响,无论看到什么,都容易想起来。 两人就这么一路各怀心思地走到知行斋,站在伞下或许感受不明显,等她们来到正院,守在院子外的下人见了,从旁观者角度看,那伞歪得实在明显。 大公子的衣袖甚至湿了一大截。 这事如此难得,哪怕夏容漪没亲眼看到,过不了多久就传到了她耳朵里去了。 湿了衣衫的是她们的大公子,但是看着这一幕,人人都暗欣慰,哪怕他只是给姜姒打伞这样的小事。 毕竟,谢云朔不像是心思和态度如此细腻体贴的人。 做武将的,大多粗心实意。 今晨,姜姒派人来说过要晚些到,因此谢行修和夏容漪也晚出来了一些。 此时正巧坐在中室,谢云朔的二弟和三妹也在。 谢清菡和谢云陵依次抬眼看她们。 见姜姒走在前,谢云朔跟在身后,肩膀右侧袖子已湿了大片。 此时夏容 漪还不知情,疑问:“给云朔遮雨的伞是谁打的,怎的身上湿成这样?” 下人们诚惶诚恐,谢云朔道:“无关旁人,是我自己打伞。” 姜姒低下头,也说:“是他把伞让给我,自己才淋湿了。” 她这句话说了,其他人都暗惊,包括谢云朔。 夏容漪她们惊讶的是谢云朔竟有如此体贴人的侍奉,谢云朔惊讶的是姜姒竟然如此有义气。 明明他自己说伞是他自己打的,就够了,夏容漪不会再追问,也不关她的事。 可是她又将缘由揽到了自己身上,坦诚得有些没必要了。 惊讶过后,众人表情都有些微妙,尤其是谢清菡。 她想笑又不敢笑,调侃说:“咱们将军府似乎不缺伞,怎的兄长嫂嫂要打一把伞?” 她这一问,把谢云朔问得幡然醒悟。 是啊,为何不各自的打伞,分开走,而是挤在一柄伞下? 他想起自己下意识所想,觉得分开打伞太疏离,不想让府中众人误解夫妻离心,所以才和姜姒打一把伞。 可是直到因为斜着伞,致使衣裳淋雨湿了,也没让人多拿一把伞来,而是维持原状吗,一直向前走。 不大的雨,淋湿了他半片肩膀。 谢云朔自知理亏,发觉他似乎有些过于在意夫妻名声这回事,导致在明明不需要注意的事上,仍然注意着,过犹不及。 连不知道他们之间旧故是怎么回事的谢清菡都知道,下着雨不方便,合该一人打一把伞,谁也不湿着。 谢云朔意识到,平白为顾及名声做了这些事,往后该多想想,不能再一概而论,反倒多此一举。 姜姒倒没什么。 无论谢云朔给她打伞,还是各自分开,她都能接受。 若让她来选,她也选各自分开,这样谁都自在。 一整件事,只有谢云朔一个并不体贴殷切的人,因为想太多,把事办得复杂了。 其他人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谢云朔还在默默想这件事。 众人的话题已经进入下一段。 谢清菡有些愁眉苦脸地问:“今日这雨到底下到什么时候?若明天还下雨,咱们是不是去不了妙虞山庄了?” 好不容易盼着能出门去游玩,并且还不是各式规矩繁多的宴会,这几日谢清菡的一颗心挂在这事上,眼巴巴盼着。 若出了意外,又去不了,她一颗心都要碎了。 夏容漪劝:“如果明天还下雨,你们就改日再去,其它事一切照旧。” 谢清菡脸色更难为了。 这时,姜姒开了口,一字一句口出清晰,抚慰谢清菡。 “今日的雨,是早晨下的。‘晨雨闻鸟鸣,不久即转晴’,来知行斋的路上,我听到树梢鸟雀叫,这雨不定到午间就停了。雨后若天光云薄,明日就能有太阳,地很快就干了。这些是我从书里看的,错不了。若今日是傍晚下雨,有云有雾,不定还要连绵几日。” 众人都静静听她说着,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无人反驳。 不过,夏容漪没说什么,并不表态,看样子对姜姒所说的话持有几分质疑。 对明日她们的出行,也维持着她方才的定论。 若天不晴朗,外面泥地湿滑,就不便出门去了。 婆母不说话,姜姒便也收声,不再安慰谢清菡。 不过她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抹鼓励眼神。 姜姒不单看杂书,看了书后也会多多观察,以助融会贯通。 看过书之后,她以书中内容观察平日天气,判断了两年,几乎没怎么失误过。 偶尔还能预料天气。 但这些事就不便在婆母她们面前多说了,多说无益,也没必要多显摆。 并非人人都像父母弟妹那样,愿意听她说这么多,并且信服她,赞赏她。 只有谢云朔多看了她一眼。 又有新发现。 姜姒竟会观测天象,预料云雨,他很惊讶。 果不其然,一家人在一起说了这些话后,过半个时辰再推窗看外面,雨已经停了。 外面院子的青石砖上,薄薄留了一层雨水。 天空也不算多昏暗,不见什么乌云。 从正屋出来,走出屋檐下,谢云朔无意识地开口同姜姒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些。” 虽然两人不对付,不过姜姒在他面前反而什么顾忌也没有,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她想说便说了。 “那我还告诉你,有可能这雨也就一小片地域下了,恐怕都还没到城外,这雨盖不了多少地界,你信是不信?” “果真?”谢云朔不太相信。 不过他看姜姒说得坚定,不像是在逗他玩笑。 姜姒回:“不果真,这个只是推测,没有几成把握。” 回去时候不必再打伞,二人始终错开半臂距离,一前一后回到小冼逸居。 因为在外面踩了雨水,谢云朔衣衫还淋湿过,两人回屋后,都擦身换了干净衣裳,在屋里不再出去了。 因为这场雨,竟然又要在屋里闲一天。 既然没事,谢云朔应当去正屋待着,换完衣裳后,要从书房离开前,他想着姜姒说的话,唤了邱泽。 “去,吩咐一个伶俐的家丁,去城外看看,这场雨下到了哪里。” 邱泽刚才没跟着去正院,没听见姜姒说的话,他不解问:“公子为何问这事?” 谢云朔不想解释,是因为他对姜姒随口说的话上了心。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照做即可。”邱泽一抿唇,低着头麻利地退了出去。 待谢云朔回到正屋后,见已经收拾妥当的姜姒和丫鬟,在炕桌上摆棋盘,白子放在她自己的一边,另一边是黑子。 谢云朔诧异问:“你怎么想起同我下棋。” “反正今日外面地湿,也没什么事做,下棋打发打发时间。你若不下,我就和丫鬟下了。”她说得无谓,似乎原本没有定要与谁下棋。 谢云朔道:“你们下吧,我看看。” 奇怪,他明明是愿意的,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拒绝。 总觉得他们二人对坐,忽然安安静静地下着棋有些怪异。 姜姒本不想给他眼色看,他拒绝她,还是没忍住甩了他一眼。 “该不是你文武双全的名声浪得虚名,怕同我对弈输给我吧?” 谢云朔矢口否认:“没说不同你下,只是先让丫鬟陪你。” 他还需要再做一做心理准备。 谢云朔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防什么,只是看到姜姒侧身坐在那处,为了下棋将衣袖折了一折,搭在雪白皓腕上,纤纤素手拈着一枚白润的白玉棋子。 那姿态柔美婉约,让他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怪只怪这一场雨下得暧昧缠绵,将人锁在屋里,又无事空闲。 两人不争吵时,竟还有些不习惯。 其实姜姒也不习惯。 她摆着棋子,是本来给自己和丫鬟下棋的,谢云朔过来了,她随口一提,谁知他竟拒绝了。 气得姜姒只怪自己多嘴,给了他好脸色,还让他拿乔上了。 什么让丫鬟先陪她,他待会儿再陪,只是他不想的托词罢了。 这状况让姜姒觉得奇怪,出门还为她打伞,注意着她没见台阶担心她踩水,一回来就打回原形。 莫不是非要露在人前,他才肯好好做人。 姜姒不再理会谢云朔,哪怕他站在一旁,一副要观棋的架势,她也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专心和丫鬟下棋。 舞婵素来是陪她下棋的好对手,被她教得下棋时二人不以主仆相称,只称对方“黑子”,“白子”,公平公正,不会伪装谦让。 下个十局棋,舞婵也有三四局赢棋的时候。 其实姜姒并不擅下棋,她不工于心计,只是喜欢这种对弈的模式。 偶尔下雨天,哪里也不能去,便摆上棋盘,下个两局打发时间。 她一眼也不看谢云朔,看起来认真下棋,谢云朔以为她是个围棋高手。 结果看着看着,发觉棋盘上棋势平和,他的猜测再次落空。 谢云朔看姜姒如此刚强当仁不让的性子,还以为她下棋也会攻势犀利,结果步步温和,徐徐图之。 无意识之中,谢云朔走上前来,提示她:“为何不下这里?” 姜姒听他语气,知道他应当是擅长下棋的,可是因为她好心相请遭他拒绝,她没理会他的支招。 反而警告他:“观棋不语真君子。” 谢云朔点头,不再说话了,不过仍然站在一旁看。 无端让舞婵态度紧绷。 她一个丫鬟坐在这儿下棋,让谢云朔站在旁边,多少有些提心。 跟在自家主子身旁陪着下棋已经习惯了,但是因为不清楚谢云朔脾性,又觉得他难以相与,脾气不善,所以她没法做到心安理得。 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坐立不安的姿态,总是犹豫要不要站起来,让谢云朔坐下。 姜姒看出来舞婵的不安,落棋时,她眼睛盯着棋盘,慢身说:“怕什么,是他自己要站着,与你何干,好好坐着。” 姜姒这样说,舞婵更有些慌了。 不过她是姑娘的丫鬟,只需听姑娘的即可,所以又摆正了双腿,端端坐着了。 谢云朔对此没什么反应。 的确是他自己拒绝了她对弈的邀请,要站在这里看,无需旁人为此诚惶诚恐。 这一局棋最终是姜姒胜了,但她赢得踏实,不够凶猛,只赢了半目。 游鹿和舞婵收棋子时,邱泽从外面走进来,对谢云朔汇报说:“回公子,果真,这雨下的不广,北城之外都没雨。” 姜姒听了这话,抬眸看向谢云朔,眼神玩味。 “你竟还派人去问了?” 谢云朔脸色一黑,重重看了邱泽一眼,邱泽吓得一愣。 他并不知道这话回话要私底下偷偷跟谢云朔说,公子也没交代啊,失策失策。 他一个公子肚子里的蛔虫,如今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邱泽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姜姒盯着谢云朔的脸色,觉得好笑,方才被他拒绝下棋的不悦也没了。 不说旁的,谢云朔这样有意询证的态度,是她推崇的性格。 如果她说了什么话,旁人不记得也不在乎,没有好奇心,那才是无趣。 尤其谢云朔派人去询证之后,被她知道了还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又多了几分味道。 她不断拨弄着手边瓷盅里的棋子,若是会顾及旁人心情的人,恐怕不会追着问,可是她见到谢云朔不自在,非要追问。 “怎样,这下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谢云朔逃不过,只好应声。 “是,你说的果然不错。” 还好,这也不是个嘴硬的,又让姜姒对他改观一分。 原以为他这样的人会自视甚高,不承认她厉害,竟然不会,姜姒很意外。 这时,谢云朔为了转移话题,接话说道:“好了,现在我陪你下棋?” 他的话是问句,若没有发生刚才的事,姜姒可能会因为要报复他,也拒绝他。不 过现在她决定答应他了:“坐吧,你持黑子。” 谢云朔落座,他问姜姒:“你为何喜持白子?” 姜姒把玩着手中一枚玉子:“因为我要后来居上。” 她喜欢持白子在后面逆转局势的感觉,谢云朔能懂,因为他也喜欢持白子,更有挑战。 不过因为姜姒已拿了白子,他只好拿黑子。 二人开始下棋了,黑子为先。 刚才姜姒同舞婵下棋时,气氛清闲幽静,结果轮到她们二人,两人没下几步,就会争执起来。 “谢云朔,你为何要下那里?” “因为要杀你的气。” 姜姒没想到谢云朔下棋竟然这般凶猛,步步都是杀招,都是为了占她的气,吃她的子。 她下棋只是打发时间,并未深入钻研,头一回遇到他这样的,毫无招架之力。 姜姒越下脸上表情越冷,目光黯淡无光,越到后面下得越艰难。 整个棋盘上黑多白少,定局之时,姜姒幽怨地盯着谢云朔。 “谢云朔,你有必要吗?” 谢云朔面上带着笑。 赢棋自然会让人心情愉快,尤其他还把姜姒杀得片甲不留。 他心情好,不免多说几句话。 “既是下棋,必当竭尽全力,才是尊重你。我若让你棋,你又要不开心了。” 这话倒说得在理。 对姜姒来说,尽管她并不擅长下棋,可还是希望对手能够认真对待棋局,有输有赢才有乐趣。 有输的失意,才能衬出赢的欢快。 可是她现在输了,输得气愤,因为她输给了谢云朔。 她把自己的白子捡走:“想不到你如此擅下棋。” 她竟然没生气,反而还夸他,谢云朔心情越发畅快。 “下棋如同带兵,走第一步时,就想到第十几步后,唯有把敌军杀得片甲不留,保护我方将士,才是一名好主帅。” 姜姒点点头,颇有收获。 人人都说谢云朔是天赋异禀的将帅之才,原来不是奉承话。 和他对弈,让她切身体会到此人杀伐果决,头脑清晰。 她自己落子时常常要思索,整个棋局,谢云朔竟几乎没什么犹豫。 仿佛一早就预料到下一刻,下下刻,棋子该落在哪里。 甚至于她推测他不单只有那一条策略的脉络,他也对于其它可能的局势也早有判断。 整张棋盘对他来说似乎就像沙盘,沙场点兵,顾前顾后,纵观全局,运筹帷幄。 只在对弈棋桌上,都能看出谢云朔气势如虹。 姜姒拨弄着白子,一时又一时地抬眼看谢云朔,不知怎的,下完棋再看他,好像看另一个人似的,耳目一新。 连带着看他的脸,都有了几分更有气势的俊气。 谢云朔注意到她频频看他,内心波澜四起,嘴上忍不住不客气地调侃。 “怎么,看我做什么,跟我下一场棋,察觉到我的好了?” 姜姒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眼帘微颤,眸子转向一旁,不予理会。 他这副一点都不客气,不收敛的模样,真是讨厌。 什么时候能做一个谦虚谨慎,温和细致的人,再说这话吧。 不过,姜姒内心清楚,谢云朔永远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他此人,正如一轮烈阳,以他亘古不变,熊熊不断的烈火,光照疆场,福泽万民,保家卫国。 若让他做一轮冷月,那便不是他了。 第33章 【VIP】 姜姒把玩着棋子,琢磨谢云朔大概兴致见涨。 他捡着黑子,眉头微扬:“再来一局。” “不下了。”姜姒察觉到他意犹未尽,她才不想跟他再来一局,继续被他杀得丢盔卸甲。 有来有回才有意思,这样被一直压着毫无招架之力,不但她没有乐趣,还会被谢云朔的乐趣刺目。 遭了她的拒绝,谢云朔并未失落,难得因为赢了姜姒的棋,心情开怀,极有耐心。 “你跟你的丫鬟下棋,换下我来教你下,如何?” 他不会说什么让着她的话,下棋便要认真,尽全力,倘若相让,也失去了棋局的妙处。 可是姜姒不想同他下棋,那他可以退一步,教她与别人对弈。 姜姒把玩手中棋子,没想到他没有缠着她要下棋,反而退了一步。 宁可说教她与别人下棋,也没说要让着她,这倒令姜姒挽回几分心情。 她虽然棋艺平平,可是不论同谁下棋,都说好各凭本事,不退让。 舞婵能做到,所以才一直是舞婵陪她下棋。 谢云朔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上。 除了不想与他下棋,姜姒也想知道,他的棋艺精进到了何等程度。 有了主意,姜姒并未直接回应他,而是唤舞婵上阵:“来,你来持黑子。” 舞婵应声。 她这态度分明,谢云朔明了,起身来到姜姒身后。 舞婵在对面坐下。 这样的场面,恐怕只有他们这两个不拘小节的人身边才会发生。 丫鬟坐着,主子站着。 姜姒不觉得奇怪,谢云朔也没觉得奇怪。 舞婵因为要下棋,只能落座。 言清在外煮好了茶,进屋来看到这一幕暗惊,又进几步,见到桌上棋盘,才懂了落座的丫鬟是要陪夫人下棋,神情遂归复如常。 公子站在夫人身边,是要指点 她。 也是两个主子心宽。 言清放轻脚步,走近轻声问:“奴婢给公子端个绣凳来坐?” 谢云朔没回头,回绝说:“不必,站着即可。” 他站着更方便纵观全局,看姜姒的棋路。 然而对姜姒来说,感觉身旁像杵了一根柱子,还拦着她的光。 她觉得他有些碍眼,哪怕只是碍着一些余光。 “你还是坐下吧,站在这儿拦着我的光影。” “行吧,拿绣凳来。”谢云朔不再拒绝。 可是等丫鬟把绣凳端过来,放在姜姒身边,谢云朔坐下,两人反而凑得更近了。 姜姒一侧头,就是谢云朔的脸。 她心一惊,脱口而出:“你还是站着吧。” 谢云朔盯着她,抿唇,唇线微微延伸,一副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让我坐着还是站着?” 他现在坐在她旁边,一开口说话,那道低醇的声音便仿佛在姜姒的耳畔,低沉,清晰。 姜姒说道:“既然你不怕累,那就站着,坐在这儿,我……”她想不出要说什么,有几分难以启齿。 谢云朔无奈,只好又站起来。 平心而论,让他坐在姜姒身边,他也觉得不自在,因为要看她面前的棋盘,需得微微倾身,两人的位置因此离得更近。 姜姒只要一回头,他们便能看到各自的面容。 如此之近,呼吸纠缠。 站起来之后,双双都觉得自在了许多,谢云朔又让人把绣凳收起来。 他们二人容貌都是一等一的艳丽,两人登对如神仙眷侣,不争不吵时,姜姒垂眸看棋局,谢云朔站在一侧指点她。 他伸出手臂指示时,他那鸦青的宽袍大袖落在姜姒身边,二人如仙遗世,甚至教其他人不敢直视。 谁盯着瞧,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姜姒已经落子了,她问:“你准备怎么教?” 谢云朔不但带兵打仗,也会教人习武,经验丰富。 他没有犹豫,敞开了说:“你先自己下,我再告诉你哪里不对,如何改进。” 姜姒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这一眼不再有任何情绪,反而真挚。 她以为,以谢云朔傲气自得的脾气,会直接教她,在前面牵着引着,用他的那一套,套在她身上。 然而他这么说,让人保留自主性,再提出改进意见,能让人意识到自己与师父的差距,印象更深刻,才能有长进,的确更好。 姜姒意外,谢云朔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既会下棋,在教人时也进退有度,因材施教。 “好,就按你说的来。”姜姒满意。 她也喜欢这样的方式,而非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按自己的方式下了几步棋,随后就等着谢云朔指点。 一开始局势并不明显,他只告诉她如何建立局势。 两人一问一答,倒还融洽,见他有真才实学,姜姒也不抗拒,认真听着,果真有收获。 被谢云朔带着下了两局棋,姜姒发觉他颇有大局观,有时为了后续的局势,甚至在前期会损失一些,当卖则卖。 当根据他的指点收网,倒转局势,吃掉别人一大片子时,姜姒头一次从围棋中获得盈满的成就感。 刚才被谢云朔杀得片甲不留的不美妙,顿时荡然无存。 她笑意盈盈,因为心情愉快,难得对他好声好气有几句好话。 “你果真厉害,竟能想到这样枉尺直寻的策略。” 物以稀为贵,夸奖听得多了,来自于姜姒的夸奖少之又少,显得尤为稀罕。 同上次帮她摘桂花被她夸一样,谢云朔有种异样的满足之感。 “如果你想学,我还能再教你其它的诀窍。” 他们这两句对话,不知为何,听得身旁人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两位主子的声音,一柔和甜蜜,一低沉悦耳,如凤凰齐鸣。 姜姒点点头:“下次吧,今日下够了。” 坐了太久,她有些坐不住了,须得起身走一走。 姜姒不是静心的性子,下几盘棋打发时间后,只想站起来走走。 外面地还湿着,她便领着丫鬟出了门,在廊下转圈,看雨中的院子。 她出了门,谢云朔坐在原位,桌上的棋盘还没让人收,他把棋子一个个撤下,再摆上去,摆成方才白子与黑子起始十手的状态。 按照他的法子,以姜姒的棋路,换成自己与自己对弈。 不过他摆着这些棋子时,心也不静,时常手里捏着棋子,没放下去,想了会儿才会落下。 这棋子手感陌生,不是他院子里的棋,是姜姒自己带来的。 白子是普通的玉髓,黑子是黑曜石,触手冰凉,体量更重。 他唤邱泽把他的棋盘棋子摆出来,用着他熟悉的棋子,心绪才平稳一些。 不过又不留神被牵引到了外面,也不知道姜姒在外做什么,哪里都不能去,还去了那么久。 谢云朔摇了摇头,觉得他似乎有什么病症似的,不能专心。 此时,姜姒顺着屋外廊下,一路行至回廊,避开积蓄雨水的地方,在回廊的坐凳栏杆上坐着。 深秋雨后有些凉,不过空气清新,透着些泥土与草香气。 姜姒打量着谢云朔的院子,越看越喜欢。 他这冼逸居,房子不多,也就前后三处坐落,多的是回廊、小花圃,有几处月洞门相连,大片竹林。 景都不算大,小巧,精致。 比姜家四四方方的院子更宽敞别致。 雨水洗过的石头砖块油润生黑,清透干净。泥潭里因为压了满满鹅卵石,还讲究着是白花石,没怎么见泥土溅出来。 虽是有水,却处处干净。 姜姒琢磨着,若再种一些她喜欢的花,就更好不过了,只是不知道谢云朔愿不愿意。 他这院里的花不多,多的是藤蔓花,姜姒喜欢牡丹。 牡丹一种下,便是喧宾夺主,他大概不喜欢这样的。 他的院子偏向清雅。 不过姜姒还是决定问一问,她又坐了坐,绕了一圈,看到一名老家丁正在修剪芭蕉树。 她又在一旁看了会儿,看黄青色的嫩芭蕉叶卷舒,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屋子里。 回了正屋,见谢云朔仍在摆弄棋盘,自己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同时对弈。 不知他有没有看到她回来,还在继续摆弄棋子。 姜姒凑到他跟前看他,谢云朔仍头也没抬,一副专注思索的模样。 姜姒觉得有些奇怪,他自己与自己对弈,还能下得如此专注。 其实谢云朔的余光早就看到她了。 不知为何,他没有抬头去看她。 实际上,手上的棋子一连几手落下,都不算有章法。 姜姒没发现他小小的不对劲,只以为他下棋下得太专注。 反正他对面没人,她便在他对面落座了,坐下来后细看,发觉他换了棋盘与棋子。 他的棋子,白子是羊脂玉做的,黑子像是烟晶,如此奢靡。 她从棋盅里捏了两枚棋子放在手中把玩,触感细腻冰凉,实属上乘之物。 谢云朔问她:“你要下吗?”姜姒摆头:“看你下。” 自己与自己对弈是很难的,她看到棋盘上白子与黑子僵持不下,各有形式,就知道谢云朔费了不少心思自己同自己博弈。 她看得兴致勃勃,谢云朔却下着下着没再动了。 姜姒正看着尽兴呢,催促他:“你怎么不下了,犹豫了?你下棋不带犹豫的。还是自己跟自己对弈,策略便打架了。” 她的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略带调侃,谢云朔摇头:“不下了,下棋需静心。” 这话说得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姜姒目光探究,盯着他:“怎么不静心?” 谢云朔自知失言,抬手捡棋子,捡棋子时可以什么都不想。 姜姒趁机问他:“我能不能在你院子里种些我喜欢的花,或是直接连盆摆也行,但是我更喜欢长在土里的。” “什么?” 谢云朔明了,她刚才出去看院子去了,便生了改造院子的心思。 姜姒注意着他的眼神和反应,坦白说:“我喜欢牡丹,可是若种起来就是大片大片 的。” 谢云朔:“不好。” 姜姒坐直了身子,面貌紧皱:“为何不好?” “太艳丽,不适合冼逸居。” 姜姒盯着谢云朔,提起一口气:“不知道你又是什么出尘脱俗仙风道骨的佛子,哪里还嫌弃上牡丹艳俗了?” 她有些置气,不欲同他说了,又起身出了门。 谢云朔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若你喜欢,那就种几株”,可忘了她是骄矜的脾气,没什么耐心。 姜姒这再一去,直到午膳时才回,也没再同谢云朔说什么话。 她不说话,他也寻不到机会告诉她他转了心意。 两人就这样又僵持了。 夜里姜姒早早就睡了,她明日要出门,不欲多耽搁。 有些事,一旦错过最佳时机,再说什么都晚了。 姜姒睡前胸中还卡着一团气,谢云朔不应她提议种花之事,她本没放在心上。 她也没指望他能答应,花一种下,院子格局就改了。 若是有人在她的院子,把她的花拔了种上旁的,她也不同意。 她都晓得,可是仍然对谢云朔拒绝她的事有些放不下,咬牙切齿。 “死谢云朔,可恨!” 骂完这句,姜姒心里就好受多了。 她想着,不能种花,就买一些开好了花的盆栽,摆在屋里自己看。 过了一夜,这事便过去了。 昨日下午外面的地就干了,姜姒早晨起来,见天光大亮,知道她的推测没有失误。 今日是个晴天,出门的事不耽误。 再者,那妙虞山庄在城外,都不一定有没有下雨。 是个晴天,姜姒心情大好,一扫昨日阴霾,早早起来,穿上早已备好的衣衫,梳了简单的垂鬟髻,戴绒花和白玉簪。 她今日衣衫以简单绿色为主,鹅黄腰带为辅。 旁人需要嫣红来提气色,才能人比花娇,她穿绿色衣裳却丝毫不显老气沉闷,反而衬得她人就是那绿叶中的一朵娇花。 出门前,还需去向婆母请早安,谢云朔过来正屋前等她。 原本谢云朔侧身看着院中花圃,听到屋内有脚步声传来,扭头望去。 见丽人露面,他那看着姜姒的眼神,有一瞬不瞬的凝滞。 她今日这发际垂在脸侧,显得人柔和了,令人耳目一新。 平时看惯了她明艳利落,今日格外与众不同。 姜姒正和丫鬟说话,扭过头来,看到了他的眼神。 谢云朔没有收敛,表情的意味太明显。 姜姒走到谢云朔面前,直白地问他:“你看什么。” 她知道她今日打扮得温婉,犹记得,谢云朔曾说希冀娶一名温柔和顺的女子。 思及此,姜姒冷哼一声:“别看了,我不过是为了方便重新梳发髻才弄成这样,不是什么柔情似水的女娇儿,也不是打扮给你看的。” 她一开口,又是那呛辣的味道。 其实,谢云朔并非因为她是什么样子,而发生眼神心态变化。 而是她今日面上还抹了胭脂,看着面色粉润,发髻又温婉,好似有几分女子的娇羞,意蕴不同。 但谢云朔不好向她解释,只说:“你误会了。” 姜姒没听懂,她觉得她没误会。 请罢早安后,谢清菡跟着姜姒一同出门了。 谢云朔独自回到冼逸居。 一连几日,都在这院子里见到姜姒,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一出门,没有女子说说笑笑的声音,即刻就变得冷清了。 谢云朔站在院门处,打量院子,看了又看,想到那没来得及说的话。 犹豫几息后,他叫了人来。 另一边,姜姒乘坐的马车已经向着妙虞山庄所在的方位,经城南外门而出,向西南方而去。 妙虞山庄虽在城外,其根源是豫国公府的产业,一路上的车道埋得平整结实,一粒石子都没有。 车夫又行得稳当,坐在车中,人几乎没受什么颠簸。 姜姒多日不曾出门,婚后首次出门见人,心情几多愉悦。 她拂开车帘,透过卷起的竹笭看向外面的层林尽染,落叶如铺。 谢清菡忽想起件大事,犹豫后对她道:“嫂嫂,你知不知道今日还有其他人也在妙虞山庄。” “哦?”姜姒回过头来,“都有谁?” 谢清菡说得吞吐:“我蔚宁表姐她们也在。” 姜姒笑容不改:“原来是她们啊,知道了。” 谢清菡有些诧异,她主动提醒姜姒,是因为她知道蔚宁表姐她们从前似乎不太喜欢姜姒。 今日碰巧聚在一处,她担心发生什么事,所以提前提醒嫂嫂一句。 结果姜姒竟然没当回事儿一样,谢清菡有些佩服姜姒。 姜姒并非装的,是真没放在心上。 从前她都不在意,更何况如今已经嫁给谢云朔了,她们再讨厌她又能如何? 不破坏她的好心情便好了。 姜姒近日乘坐的是大将军府的马车,车顶满满朱色盖,四匹马拉,气派尊贵,车内宽敞,还放着条案,摆着瓜果、香炉。 从前她对贫富贵贱不怎么在意,嫁入将军府后,过上比从前更优渥的日子,倒觉得越来越不错了。 既然如此,其它事更不必在意。 她到时,妙虞山庄停马车的林地场中,已经停了挂着“萧”字的萧府灯笼和“秦”字灯笼的马车,她的好友都已到了。 她们几人都还待字闺中,不如她这个已出嫁的妇人出门繁琐,妙虞山庄的侍从将她引进去,先在前院的雅间上茶坐一坐。 果园在后院之后的山上。 这妙虞山庄的雅间上座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一座一座的通透座轩,两面木栏两面轻纱帷幔,以此作通透的隔断。 还能看见其他座轩里的人。 隔帘相望,一旁座轩的人还没来,已经摆了插花、茶水,想必就是谢清菡所说,柳蔚宁那群姑娘家。 侍者将人带到,萧蔷月她们都站起身来,纷纷朝姜姒围了过来。 几人亲热坐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多数的话都围绕着姜姒。 问她婚后如何,同谢云朔有无争吵,公婆待她如何云云。 众人一时忘了神,没注意姜姒身边还跟了个小姑娘。 姜姒将谢清菡拉到面前,同她们介绍:“这是将军府大房的三姑娘,谢云朔的胞妹,名清菡。” 众人见她把小姑都带了来,那繁多的问题顿时噤了声,都等着她说下文,才能判断该如何说话。 谢云朔的妹妹众人从前少见,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怎么今日姐妹相聚,竟跟着姜姒来了? 初次见嫂嫂的好友,谢清菡还有些拘谨,姜姒牵着她的手,一派亲热。 “三妹妹常在家中,我带她出来松范松范,无事,我们说我们的,待会儿送她去后山摘果子。” 众人见姜姒对这个三妹妹亲热有加,便知道这是个好的,不然也不会带来在她们面前。 因此该说什么还是说什么,只不过略有顾忌,不会说得太直白。 她们还是问谢云朔待她如何,姜姒自然先说好,公婆长辈们也好。 正说着话,外面庭院传来一群人进入后行走说话之声,她们站在座轩之下,蜿蜒呈阶的青石板处。 那些人站在台阶下,看见她们有人在此,以为今日清净的心思顿时不满。 “这里怎么还有旁人?”这语气便听着有几分傲气。 姜姒转头望去,正中几双直直盯着她的视线,有柳蔚宁等人,竟还有贵妃甥女徐红菡。 这些人竟走得近了。 她们个个穿着华服,各式花绫、织锦,色彩明艳,妆容稠丽,如同一株株开得正盛的花,看着赏心悦目。 姜姒自己不爱作这样打扮,但喜欢看旁人这样。 不过这些人不喜她,见着面了,话里 话外夹枪带棒。 “姜姑娘,哦不,现在是谢夫人,别来无恙。怎么成婚后,反而作了这样老气温吞的打扮?可不像你。” 她们指的是姜姒今日穿着,与从前相差无几,看着却没什么气势了,所梳发髻也是温婉柔顺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几人对视一眼,眼神乱转,嘴唇微动,轻声耳语几句。 她们这样议论,都不换一个地方,在人前便这样,明摆着让人知道她们在议论她。 “她打扮成这样,难不成是在讨好你表兄?” 姜姒看了一眼就没看了,转回头去继续从好友说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都能猜到她们在说什么。 姜姒并不介意,他人说一万句,都不足以构成她一根头发丝。 自己过得如何,自己心里清楚便好,不需要旁人认同。 萧蔷月不满道:“怎么,从前闺中时她们嫉妒你生得美貌,挑三拣四,如今你嫁了谢云朔,一个是他表妹,一个对谢云朔有意的女子,怎还能说些碎嘴的话。” 姜姒无谓道:“有妒才有长舌,谁会去说一个不在意的人呢?” 众人纷纷笑起来,萧蔷月点了她一下:“还属你会骂。” 第34章 【VIP】 姜姒没管外面旁人如何说。 不过萧蔷月悄悄告诉她:“那徐红菡,似乎瞧上你家夫君了,常常打听他的事,还送了柳蔚宁她们不少名贵首饰笼络关系。” 姜姒纳罕:“这是为何,谢云朔又不是未娶之身,她做这些,能得到什么?” 其她人心里有话不敢说,传着眼神,眼皮险些都要闪着了。 萧蔷月附在姜姒耳边小声说:“或许是盼着你和谢云朔闹不和,闹和离,盼着做续弦。” 姜姒惊讶不敢信:“怎还有这样的,那谢云朔可真是个香饽饽了。” 不过想想也是,忽略他那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不说软话,刚直自大的性子,无论是论身形、样貌,还是前途,单看各项都有难超过他的年轻公子。 更遑论这三者于谢云朔一身齐聚。 这样的青年才俊,如太阳耀目,自然信众多。 向往爱慕他的人,尤其贵妃甥女这样出身高的,都会有“凭何是姜姒”的想法。 不止她,其他想嫁入谢府做小将军夫人的,也都一双眼睛紧紧盯着。 姜姒知道,自己从前已是毁誉参半,如今占着这大好事,害许多人不能如愿以偿,她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但她明确,自己无需为此焦虑。 正如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只有过得好,才会招人妒忌,为此她要过得更好才是。 另一旁,柳蔚宁她们见对方没反应,自知无趣,拾级而上,进了另一处座轩。 不过话题仍然围绕姜姒。 有人说:“姜姒看着可不像从前了,穿得这样长年纪,这样打扮,真是老气横秋。” “这般违背从前,恐怕是刻意做给谁看的?” “看也没用吧,以我表兄的性子,他二人想好生来往,难得很。姜姒此人想靠装温良来笼络人,恐怕装不了多久,说不了几句话就得露馅了。” 一旁的徐红菡问:“那你表兄心仪什么样的?” 柳蔚宁挺胸昂头,徐徐说:“表兄同姜姒不和,那他所愿,必当是与姜姒相反的。言行举止内敛柔顺,温柔小意有才情的女子,就像温太傅膝下长孙女之类的世家女子。” 几人说着闲话,在没问没见过的前提下,都以为姜姒和谢云朔难以相处。 因为他们二人一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再看姜姒反常,便以为她是讨好的那一个。 一群闹不清事实的姑娘全都在看笑话,却不知谁才是笑话。 说了会儿话后,姜姒她们带着丫鬟,拎着竹篮,有说有笑地去后山摘果子。 这时节有苹果、枣、橘子、柿子,后山这些果树被精心打理过,供各位夫人姑娘游乐赏玩所用,树枝干净,果枝低垂。 姜姒让丫鬟们陪着谢清菡随意玩耍去了,她自己拎着小篮子,打发时间似的随手摘几个果子。 大多时候都和萧蔷月她们说着话。 谢清菡不在跟前,几人说话无需顾忌,才敢敞开了说。 这几日姜姒经历的种种,不偏不倚的都说与她们听。 还有昨日,她说想在院子里种牡丹,谢云朔没同意之事。 几位知心姐妹自然是一通怒骂。 牙尖嘴利的萧蔷月:“呸!我就知道谢云朔不是什么好人。不过种两株花,能怎么他的?真是独断,过分。这日子谁能过得了一天?” 说归说,其实姜姒自己反而还好。 她叹口气,对她而言,眼下最严重的问题,是她要和谢云朔在十一月出征日之前,最好传出喜讯的大事。 正在怨怪谢云朔不体贴人,待人不好的几位姑娘,听了这话,顿时齐齐噤声,不知说什么是好? 乍一听这事,就如同听到有人说这苹果树上结了梨一样离奇。 众人不敢想,也想不到,姜姒和谢云朔若有了孩儿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们二人,莫说行周公之礼怀上身孕,眼下只是双方客客气气的都难。 这样的状况下,谢云朔的祖父提出那样的要求,太强人所难。 姜姒又补充说:“谢云朔说无需太过在意,一切随缘即可。” “那你呢,你怎么想?”秦知宜问她。 姜姒其实已经想了多次了,因为说的事关系严重,她少有的开口时有几分迟疑,言行都有显然不习惯的不自然。 “我能,若留个后,有子嗣傍身,也能陪着我。” 身为她的好友,秦知宜她们能看出来,姜姒有心事。 她很少有这样说话做事带着几分沉重,以及不自信时。 哪怕说出的话已有了结论,仍然带着消却不了的犹豫、彷徨。 秦知宜站在她身旁,递给她已剥开,带着皮的橘子。 “我尝了一瓣,这个不酸,你先吃一些。” 姜姒接过,吃两片橘瓣,正了正心。 随后,她徐徐对她们说了那个梦。 如果没有谢云朔祖父的叮嘱,没有那个骇人的梦境,姜姒压根没想过留后的事。 她以为她和谢云朔是一对形同陌路的虚假夫妻,既然都分房睡了,等闲不会再聚到一处,没有任何契机会让她们完成欠下的洞房花烛夜。 俗话说“十年车夫,舟上色变。”再是经验老道的人,遇到不熟的事也会彷徨不知所措。 更何况此事涉及到她与谢云朔两个人。 令姜姒犹豫的,是该着急,还是真不当一回事同谢云朔持一样的态度。 连平时最爱说话出主意的萧蔷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秦知宜说了一句让姜姒醍醐灌顶的话。 “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做什么?这事是急也急不来的。你若愿意同他有子嗣,那就尽量去尝试。若有子孙福,早早就来了。若没有,两人再努力不也徒劳吗?” 她们这个知宜,最是大智若愚。 许多复杂事,到了她嘴里也能化成简单,最是随遇而安,对什么都不急,反而有好结果。 姜姒瞬间就清醒了。 的确,从前道听途说,知道许多人家,有些夫妻多年难有子嗣。 有些早早的就有了。 子孙福自有天意,并非她想急就急得来的。 如果她想要子嗣,就可尽快努力。 若不想要,就拖延。 姜姒始终有几分不确定的事,总算在此刻尘埃落定。 这一次,答应这件事是为了她自己。 她和谢云朔可以永远不和睦,一辈子相看两厌,但是她需得有一个属于自己血脉的孩子,做她立足的仰仗。 下定主意,她说:“好了,我知道了。”说罢,面上重复笑颜。 总算解开了一个心里的大疙瘩,姜姒再不为难,余下的,就只是和谢云朔如何相处的问题。 这种事情急又急不来,顺其自然最好。 姜姒想得最简单,圆房一事,就权当作是喝药了,两眼一闭,喝得干干净净。良药苦口,喝完了也就好了。 山庄的果树都兴得极好,姜姒将自己亲手摘的果子装了一些,预备带回将军府。 在果园里踩了土地,脏了袖子,众人在上房里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用了两餐饭食。 妙虞山庄的饭菜清新,制式精细,最妙的是每道菜都用了各式果子、花朵来制作菜肴、甜点。 橙泥樱桃肉、酸梅排骨、月季花宣饼、红枣山药泥…… 姜姒吃着好,还带 了几样菜才打道回府。 她这一出门就是一整日,在外面用了两顿膳食。 从前她在外游玩,碰上什么好的吃喝玩意,都会带回家中孝敬父母、弟妹,这习惯延续到现在。 她带回的这些吃食,便只能便宜谢云朔了。 想着这事,姜姒就有些心里不平。 凭何谢云朔拒绝她气她无需犹豫,她还眼巴巴地给他从外面带东西回去。 她看着那些装在食盒中的吃食,又不想给他。 待会儿让谢云朔眼睁睁看着,她带回来的吃食,给旁人都不给他。 带着这想法,姜姒从离冼逸居最近的将军府角门处进入,走至院外小巷道中,就听见院子的方向传来几道陌生人声。 声音粗犷,似乎是中年男子。 院子里还有其它响亮嘈杂的声响。 姜姒不解,同丫鬟们含着探究目光进入院儿里。 就见左右两处花圃中,有不少穿着粗衫的家丁正在劳作,掘土翻新、整理株苗。 一旁青砖上的竹篓中,堆放着运来的新植株,院中之前种的花花草草,有些被挖了出来,重新平整土地。 如此大的动静,是在干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谢云朔正站在屋檐下望着院中情况,看似是在监工,见到姜姒回来,他目光平平,面色无澜,没准备走过来,似乎还有些侧身想转进屋子之势,但是没有做出来。 姜姒惊讶极了。 她主动走上去,问一旁盯着匠人们的峤山。 她问得委婉,峤山坦白回话:“大公子听夫人说喜欢牡丹,便让人把这两片挨着侧边的花圃都种上牡丹,再种几棵松木搭着。” 姜姒一双原本神色平平的眸中,缓缓地荡漾出了笑意。 “好,我知道了。” 她走进屋里,舞婵和游鹿手提食盒跟着她,在她身后对视一笑。 好了,这下她们姑娘不用犹豫这食盒要赠与谁了。 站在檐下的谢云朔,眼见姜姒一步步朝他走来,越来越近,有些异样情绪。 换做旁人,若做了讨好谁的事,巴不得挂在嘴里说,讨要感恩,索求回报。 而他暗自里做了姜姒想要的事,看见她时,奇异地有几分逃避的心思,甚至不想让她看到。 不知是觉得这样做属实刻意,还是他担心姜姒有什么想法。 在这些的背后,又似乎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情愫。 谢云朔从未为谁做过这样的事,不适应,也不知道该不该做。 原本以他的性子,不会同意他人更改院子的格局,他看惯了的事情不想做更改。 可是姜姒说她喜欢,她坦诚地对他说她喜欢牡丹,对于谢云朔来说,目前的院子他说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了。 既然牧丹是姜姒喜欢的事物,更具重要性,那就依她的来吧。 想着这些念头,在姜姒站到面前来时,谢云朔莫名后退半步。 因为姜姒凑得太近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喜色,笑意盈盈。 “怎么,有人说不想种花,现在又让人中了,是为什么?” 她竟这样直白地问…… 既然她已经知道这事,为何说出口的不是感谢,而是质问? 姜姒此人,实在可恶。 谢云朔目视前方,离开她的视线,压下略有起伏的心,镇定说:“你今日带三妹妹出门游玩,就当作对你的答谢吧。” 他胡乱扯了个由头,把他愿意同意的原因归咎到另外的事上,以此遮掩。 姜姒“哦”了一声,“原是如此?那也算你知恩图报,尚可。” 寻到了正当的由头,并且她还相信了,谢云朔内心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慢退却。 姜姒不仅是高兴,也意外他愿意退让。 不论如何,她能见着牡丹就好,她迈步,与谢云朔错身走进房中,又回首唤她。 “谢云朔,我从外面带了些不常见的菜式点心回来,你快来尝尝罢。” 此时已是过晚膳后了,按说谢云朔在府里已经用过了晚膳,可她说起这话,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就好像不知道,或者压根不在意这回事。 谢云朔回说:“我吃过了。” 姜姒充耳不闻:“尝一尝,哪怕尝一口呢,不要浪费我的心意。你不吃就浪费了。” 闻言,谢云朔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幸好他晚膳用得不多。 两人在中厅的饭桌前落座,食盒放在桌上,姜姒亲自打开,一道一道把菜肴端出来。 她碰了碰酸梅排骨的盘底,触到虽有余温却不怎么热了,端给丫鬟,让去茶房蒸一蒸,热了再吃。 又端出其它点心,放到一侧桌面,摆明了是给谢云朔坐下享用的。 谢云朔无法拒绝,只好听她安排,坐下,接过丫鬟递过的瓷勺。 姜姒也坐下,手臂摆在桌上,没有陪吃的意思。 “这些吃食都是妙虞山庄的厨娘研制的,外面没见过,吃的是一口新奇味。” 谢云朔送食入口,发现这些东西虽说好吃,没什么特别的口味,反应平平。 姜姒看他脸色,问他:“怎么了,不好吃吗?” 不知为何,谢云朔总觉得若要说一般,又会挨骂。 为了减少夫妻争端,他稍微粉饰太平:“不错,味道新奇,甜软适宜。” 姜姒不太相信,她记得谢云朔不爱吃甜点,不过她没深究。 只要他不说不好,不辜负她一番惦记心意即可。 若谢云朔说些扫兴的话来惹她,那就不一样了,往后她不会再给他带任何东西了。 过了会儿,热好的排骨端上来,谢云朔吃了两块,把晚上没填满的肚子给填满了。 小夫妻二人难得相处期间气氛一室融洽,谢云朔尝过她特地送回的餐点后,擦了嘴,净了口,问她:“今日在外玩得如何?” 姜姒粗略同他说:“见了我的手帕交们,心情自然好,我还摘了些果子带回来,你吃几个,晚上唤丫鬟送一些去知行斋。” 谢云朔点头,姜姒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同他告状。 “今日还见着你表妹她们了,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她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有不愉快,她自当说出来。 她介不介意是一回事,但自己不能吃闷亏。 谢云朔问她:“她们说什么了,说你?” 他眉心压低,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谢云朔知道柳蔚宁她们都是家中宠坏的娇娇女,从前也有他与姜姒不合的缘故在其中,柳蔚宁她们说起姜姒来,没几句好话。 如今他和姜姒结为夫妻,若她们还是如此,改日他会亲自警戒几句。 姜姒这次与他说话,是坐在谢云朔的隔壁,细润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敲。 “也没说什么太难听的,无非就是笑话我,做了你夫人,还做这副不上台面的打扮。我觉得我穿得不失礼节,何故如此挑剔,依你看呢?” 这问题交给谢云朔,顿时令他警铃大作。 他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合? 谢云朔从小到大,待过最多的地方,除了府中就是书院和军营,没怎么与女子交谈过。 更遑论她们的衣衫、饰品。 他自己的衣裳,都是言清和母亲她们安排张罗,他只提出自己的喜好,其它一切都由他人代劳。 谢云朔不懂绫罗绸缎,不懂织纹,更不懂配色,最简单的就是黑、玄色、白。 他不懂这些,只有一双眼睛审辨。 姜姒要他的说法,谢云朔不能不诚心回答,若敷衍她,以她的灵醒,断觉出来他话中有假,定又会不高兴,说话来堵他。 因此,谢云朔专注地望着她,视线缓缓扫视,观看她的衣着。 姜姒返回时,换了一身衣衫,重新梳妆发髻,不过区别不大。 她与同样 年龄的女子确实很是不同。 柳蔚宁她们似乎常穿浅色,胭脂色、藕粉、桃红之类艳丽娇嫩的衣衫。 姜姒偏爱墨绿、酱紫、靛蓝、鹅黄这样浓郁的颜色。 她常穿的衣衫,衣料柔软,缂线纹路并不复杂。 配上白色中衣,露出段段袖口。 如此浓郁,如此耐看。 谢云朔的视线,落在她光洁的侧脸处,没有看进眼睛里。 视线下移,只见一截雪颈被衣领半掩,柔美线条延伸。在墨绿的衣领衬托下,她的肤色宛如白辉,腻如细瓷。 谢云朔一惊,眼神像被烫到一般快速挪开,落在她衣袖上的纹样,又看到了她的手,眼神再度快速挪开。 谢云朔缓缓地,不露痕迹地轻提一口气,正色说:“或许看习惯了,只觉得你的衣着打扮很配你,并没有沉闷老气,反而别具一格。” 他说这话时,视线望着桌上还摆着的吃食。 说来奇怪,往常他与姜姒对视,剑拔弩张,看着她也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并无特殊颜色。 哪怕明知她生得娇颜姝色。 可是她让他看她,主动邀他评价,谢云朔的视线,竟变沉重了一般,难以挪向她的面庞。 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阻挡,拦住了他的目光,让他不能去看。 姜姒满意说:“这还差不多,所以是她们没品味。” 姜姒觉得自己穿喜欢的衣裳,好看的紧,旁人说她她都很不在意。 原本也不需要问谢云朔看法,她只是闲来无事,与他多嘴一说。 既然他长了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没有老眼昏花,识得清好歹,那她心情好时,还是愿意和他因为祖父之命,尝试一番,把圆房提上日程。 姜姒是果断干脆的人,她对他张口就来。 “谢云朔,你晚上留在正房圆房吧。” “咳…咳”谢云朔没喝水,却咳得不轻。 不知他被什么呛住了,面色瞬间转红。 姜姒愣了愣,察觉自己失言。 她怎么突然把此事说得如此直白? 她想着,大概由于她内心对于此事没有任何旖旎心思,有的只是完成祖父所托的心情,以及她想要立身仰仗的信念,所以对于此事看待成一件大事来办。 想到了,顺势就脱口而出了。 谢云朔的态度提醒了她,这事可不是一般事。 尤其谁会像她这样大声的,吐词清晰地说出来,丝毫不做掩饰。 未免太轻狂孟浪。 屋子里候着的丫鬟们都低下了头。 姜姒有些后悔快人快语,不过既然已说了,没有收回的份。 只要她不害羞,羞得只有旁人。 她也不管谢云朔意下如何,站起身逐客:“好了,你先出去吧,在外一天,我要沐浴更衣了。” 谢云朔应声起来,侧身后往外走。 可是,他首先面朝的,却是想着内室的方向。 幸好及时意识到了不对,紧急转过身,正确地朝门口处离开。 他的脚步略显凌乱,大脑放空,也不知怎么走出屋子的。 出门后,谢云朔站在檐下,听不见邱泽唤他的声音,脑子里想的只有——他忘记拒绝姜姒了。 看来还是他对姜姒的理解不够多,从未想过,她会提出得这样直截了当,丝毫没有前缀说明,也不与人商议。 在谢云朔心目中,他以为,但凡他不提,姜姒一辈子都不会提及此事。 她讨厌死他了,怎么会主动圆房? 谢云朔人生中少有的不知所措,全给了姜姒。 第35章 【VIP】 谢云朔几番犹豫,几番无措,不知道怎么回的书房。 一想到此时姜姒正在正屋内室沐浴,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水雾缭绕、轻纱幔帐、屏风掩映,纤纤玉臂撩拨水雾的画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别扭,莫名其妙喉间发紧,浑身似有什么不自控的东西四处冲撞。 扰得他坐立不安,没法静下心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姜姒。 他也没想到,她做下这样大的决定竟没早说,没给他提早做好准备的机会。 可至于做什么准备,谢云朔也毫无头绪。 在他设想中,就算此事迟早会发生,也会晚一些,再晚一些,起码等一个悠闲的,二人没有争端,已习惯对方的日子,从长计议。 或是找几本册子研读学习,不至于一头空白。 谢云朔年少时不曾经历人事,也不曾在外寻花问柳,与旁人看他一副倜傥潇洒模样,以为他阅历丰富完全不同。 他院子里这些丫鬟,也都是伺候人做杂事的丫鬟,没一个爬过床。 曾经有过的,被谢云朔以为是居心叵测,赶出府去了。 事实上,连姜姒看的册子都比他多。 这临时紧急之下,让他去何处研学? 可是他又不会对姜姒说这些,若不拒绝她,只有硬着头皮和她盲目尝试。 为此,谢云朔浑身不自在,甚至手脚也不知道摆在哪里。 荒芜中,他想起从前嬷嬷在他书房摆了两本图册,不知道被收去哪儿了。 谢云朔不想让其他人代劳,自己站起身来,在书柜翻来覆去。 邱泽端了水进来给他喝,见他似乎在找什么,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焦躁,他赶忙来到身边,撸起袖子。 “公子,您要找什么?小的来帮您找。” “不必,我自己找。” 谢云朔本想拒绝,可实在找不到,又状似一本正经同邱泽说:“有没有见着有两本薄薄的,五寸大的图册。” 邱泽想了想,出门唤了个小丫鬟进来。 “你来,书房平素扫撒收整都是你们做的,有没有见着两本图册?” 丫鬟低眉敛目地点点头,在最顶层的角落抽出两本,倒过来递给邱泽。 邱泽看也没看,接过来后原样递给谢云朔:“公子,您看这是不是?” 谢云朔一看那图册特殊的米黄背壳,便知是对的。 他轻咳一声,淡声说:“是对的,你们都出去。” 等人都退出去了,他才拿着两本书摆在书案前,拉开圈椅落座。 两本册子被倒扣摆放,因为打扫书架的丫鬟知道这是什么。 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关心,盯着书册背部看了半晌,也迟迟没能打开。 他这是在做什么? 谢云朔意识到自己非但没能拒绝姜姒的仓促计划,反而默不作声地学起来。 他什么时候成了这般随意受摆布,不经审慎思考的人。亦步亦趋的,别人说了,他就跟着做了。 甚至想方设法,他这是怎么了? 谢云朔总觉得今天还不是时候。 可是想着想着,他的手还是伸向了图册,把它翻正。 看到封册《秘戏图》的字样,触目惊心,心砰地一跳,谢云朔那只置于图册上的手,好半晌都没能落下,没能揭开。 谢云朔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凝着心思,翻开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似乎被烫到一样,转瞬挪开,一触即分,身子也烫热。 他不知道画中人怎么缠得这样紧,他实在想象不来,他和姜姒二人像他们这样时,两人都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云朔既然已经拿了书要学了,不至于半途而废。 他翻了几张,越看心越乱,脸越红。 这画上画得太古怪。 其实他以前不是没看过,为什么从前毫无波澜,因为觉得只不过是用笔来勾画的假人,并不真实。 可现在看到那些之后,古怪的异样之感充斥他满身。 他想,大概区别是从前没有娶妻,身旁没有女子,画上的两个人不论做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两个笔画复杂的陌生人。 可如今,容易在脑 子里想成他和姜姒,才让他各种奇怪,浑身别扭。 谢云朔很少有这样难受的时候,他一把关上册子,闭眼静心,有些想让人去传话,告诉姜姒,他今天夜里就不过去了。 不知为何,他一个素来颇有决断,干脆利落不爱拖泥带水的人,在这世上,会有如此复杂,令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奇怪的心境。 可是顾及到祖父之托,连姜姒都想通了,他反而在这里扭扭捏捏,实在不应该。 哪怕谢云朔知道自己并非扭捏,他只是顾及到那人是姜姒,才会心态动荡。 他们二人和旁人太不同。 谢云朔想起她,印象更深刻的,是曾经互相为难的场面。 如今要同床共枕,让人如何能够不当一回事?他做不到。 尤其最近见过姜姒在许多事上做得游刃有余,可圈可点,对她有了改观。 令人心情有了变化。 诸如此类种种相加,这复杂的心态纠缠在一起,让他无法靠近他。 谢云朔想,最重的问题,应当是太仓促了。 若今日先提出此事,不急实施,给他几天缓和适应的时间,恐怕能好一些。 可是姜姒与谁都不同。 她比他还要雷厉风行,说做就做。 谢云朔只是念头几番翻滚,就过了半个时辰多时间,有人来传唤了。 退出去的邱泽敲门进屋来:“主子,凝霜来传话说,夫人那边已好了,请您过正屋去。” 谢云朔一句回绝的话卡在喉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心里念着不让长辈担忧,他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出了门。 一步一步,印记深深,带着沉重的心思和心情,向着正屋而去。 此时姜姒已沐浴完全了,走入房中,便是浓郁的皂胰香、精油味。 还散着淡淡花香,栀子味馥郁。 谢云朔一步一步往内室走。 从前走惯了,只有十几步的路,每每穿过隔断、屏风、帷幔,都像走入一处神秘、陌生且隆重的地域,教人心忐忑。 姜姒穿着白色中衣,正坐在妆案前对镜梳妆,已烘干的长发,如柳瀑一般披在身后。 她举着玉梳慢慢梳着长发,身子未动,只抬眸来审视谢云朔。 看过后,她的脸色霎时变了。 眉心压低,眼神隐含不悦。 “谢云朔……” 被她咬牙一字一字唤名字时,谢云朔心头重重一跳,随即提起来,似乎提到了心口。 可他面上仍是一派矜傲正色之气,尽量保持镇定,淡淡回话:“何事。” 姜姒看他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就来气。 “你怎的还是这身衣服?我都同你说了夜里有要事要办,你也知道我在沐浴,刚才那么久时间,你在干什么呢?” 这一句话说得谢云朔心一惊,且还是两惊。 一惊是,他被姜姒质问刚才在干什么。 想到自己方才做的事,顿时心慌意乱,难以启齿。 二惊是,意识到姜姒特地跟他说她沐浴,只是没说清楚让他做什么,现在想来,那句其实是暗示,让他也回书房清洗干净,做好行周公之礼前的准备。 可谢云朔因为心事重重,竟没想起来这回事。 谢云朔自知理亏,低声说:“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准备。” 姜姒气过后,意识到也是她方才因为头一次说这种事难以启齿,所以没能说得细致,也不怪谢云朔没揣测到。 毕竟她本来就没指望过,和他能有多大的默契。 让他做什么事,是得说清楚讲明白才行。 因此姜姒收回怨怪的眼神,耐心说:“罢了,念在你也是第一次,没意识到便罢了。快去,好生沐浴,洗得干净些彻底些,否则别怪我嫌弃你。” 谢云朔知道她是个讲究人,“嗯”了一声,转身离了正房。 去时比来时的脚步轻松多了,不过谢云朔眼前总是不自觉浮现方才姜姒头发垂顺,轻装倚坐的模样。 素净的一身,不带任何华服金钗附加的气势,让人看着简单纯粹,通身有着不施粉黛的柔和气质。 然而因为他忘了沐浴干净,惹了姜姒不满,那眉头紧锁,眼含嫌弃的模样,还是熟悉的她。 但是,在谢云朔眼中,却与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同了。 见着姜姒只穿中衣的模样,让谢云朔心中对于姜姒已是他的妻子的认知,更真,更深。 因为这事,也让他对两人即将要做的事愈加忐忑。 把谢云朔赶走后,姜姒也松了一口气。 别看她说得直白坦荡,毕竟是人生之中第一次,必定会因为陌生而紧张忐忑。 其实她内心还有几分畏惧和逃避。 只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劝自己,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万事开头难。 只要开了头,便什么都好说了。所以不能躲,也不可做无谓挣扎。 好不容易挨到谢云朔过来,因为他显而易见没沐浴更衣,姜姒寻着由头顺势发作了一通,抒发心中不安。 此时谢云朔走了,因为还要等他,姜姒得空轻省了,正好多些时间,再让自己准备准备。 姜姒不断放缓呼吸,沉沉呼气,徐徐吸气,一遍一遍梳着头发。 将满头青丝梳得顺滑无比,没有一丝缠结。 又在屋子里踱步。 望着桌上与窗边的烛台,姜姒觉得太明亮,命人收了两座去了,只留了一座,还放得远远的。 她怕屋里光线太亮,待会儿看到谢云朔的脸,会让她打消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定,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只留了一座灯架后,屋里昏暗得只能看个大概。 坐在床中央,放下一侧帐子后,姜姒几近看不清床帐上秀的花纹。 等待的时间显得尤其漫长,有三回,姜姒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都要以为是谢云朔来了。 她提着一颗心,调整了脸色、坐姿,等了又等没人进来,才知道是外面奴仆走路的声音。 如此几次三番后,失了耐心,她坐着都已经坐了许久了,索性躺下,蜷在床沿边等。 她暗骂——这个不知提前洗好,还久等不来的混账男人! 不巧,她刚躺下没多久,外面一串脚步声一路延伸至正房门口,再继续延伸向屋内。 这院子的男主子,总算是来了。 姜姒压着躁意,有几分嗔怪:“这都几时了你才好。” 谢云朔冤枉:“我也就去了不到两刻钟。” “才不到两刻钟?我感觉都要一个时辰了。” 姜姒知道,那是因为她自己等人,心情难捱,因此时间也就显得漫长,谢云朔说的应当是真的。 他洗净后,也换了中衣,因为走夜路,身上披着一件双色大氅。 外头是鸦黑,内里做的是惹眼的孔雀蓝,在灯辉下能看见隐约流溢彩光,是一件称得上漂亮二字的男子大氅,穿在他身上更塑造得人俊逸不凡。 尤其两肩被架得宽,神姿爽拔,看着极有气势。 姜姒看在谢云朔端正悦目的份上,便不与他计较忘记沐浴一事了。 他的长发束在身后,有几缕在走动中松散下来,垂在英俊面庞侧边,削弱了几分平日的锋芒气势。 姜姒躺在床上,没来由心跳极速加快两下,只觉得手摆得不对,脚摆得也不对。 她难以接受这感觉,便对谢云朔吩咐。 “谢云朔,你去把亮着的烛台也都剪了。” 谢云朔诧异:“至于一座烛台也不要吗?” “至于,不要。”姜姒说得斩钉截铁。 她什么光也不要了,不看见他,或许她能更好接受此事。 她的要求,同样也是谢云朔的正中下怀。 不经犹豫,他即刻转身去桌前,执了剪刀,将火烛都剪灭了。 最后的光亮熄灭后,内室一派浓重昏暗。 什么也见不着后,幽香便凸显出来,萦绕人周身,显得娇娇绕绕,散不尽的缠绵。 谢云朔没问姜姒为何剪烛,他也希望更昏暗,既看不见姜姒,也不会让她看见自己的不安。 带兵打仗,陷入沼泽地中;粮草断绝,身心苦捱,他都不曾这样六神无主过。 因为内室毫无光亮,谢云朔需慢慢摸索行至床前。 黑暗中,姜姒总是以为他已经走到了,却不见人,她便出声问他:“你还没过来吗?” 她往床内侧让了位置,可是身边始终没人过 来。 谢云朔有几分不好意思。 “太暗了,莫慌。” 不过恰好因为姜姒出声了,给了谢云朔指引,他成功越过了屏风,但是又不慎磕到了香案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声响,“砰”。 姜姒听见,便带了些许戏谑意味地问:“虽说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不是你的屋子吗,从前日日走那么多次,没了灯就找不到了?” 她越说越催,谢云朔越是心慌甚笃,并非不认识,只是今夜,他的心乱了。 他绕过条案,来到床架前。 姜姒骂了一句后就不说话了,谢云朔怕压到她,便说:“姜姒,你再说句话。” 姜姒听见他几乎就在身前了。知道谢云朔的意思。 “我就在这儿,你能不能再快些?” 她这一句催,催得谢云朔也急了,便不再那般小心翼翼,换作两大步跨出去,脚踢到了床沿上。 猝不及防身体前倾,谢云朔为了稳住身子,右手臂朝侧边按下。 他特地为了绕开床上的人,免得压到姜姒,才把手臂尽量往旁边递。 熟料,姜姒也因为怕他压到自己,是歪斜着躺的。 她给他把中间让了出来,整具身子几乎横卧在他们的床头处。 谢云朔手臂这一撑,精准按在了姜姒手腕上,两人皆是一惊。 姜姒抽回手撤走,谢云朔赶忙抬手挪走。 “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你要按这里?” 两人都下意识怨怪对方,气氛在旖旎之后,回到了熟悉的针锋相对。 姜姒叹口气,明嘲:“您可算来了,古稀之年的老翁,走这几步路也不要这么久。” 谢云朔为自己辩解:“什么也看不见,自然要走慢些。” 姜姒:“不想同我圆房,可直说,我省得的。” 谢云朔被噎得也动了气:“我何曾说过不想?莫要血口喷人。” 两人一吵起嘴来,容易忽略重要的事,反而揪着不重要的不放。 姜姒:“呵,你若想,为何是我先提出。谢云朔,无非我不是你想娶的人么?我告诉你,让你来正屋,并非想跟你有什么,我只不过是遵从祖父的叮嘱,不想让长房长孙无后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 谢云朔自然懂得这些道理。 他还没有傻到以为姜姒有别的原因留他在正方。 他道:“你也别多想,我们所为是同一件事。” 他说着这样的话,姜姒听了,反而比方才放心了一些。 因为谢云朔此前的行为,无论是不作准备,还是进房后磨磨蹭蹭的,都极像是因为他为难,不愿。 既然他也心系祖父的嘱托就行。 姜姒本没担心过此事,可是他这一番应对,令她之前等待间隙,不得不多想、担忧。 若谢云朔不想让她怀他的子嗣,不想同她圆房,那姜姒什么仰仗都没有了。 知道他一心为公即可,她收了怨气。 当前这样的场景有几分怪异,他们二人互相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听声辨位,能知道对方就在自己面前。 一个侧卧,一个站立。 谢云朔似乎还是倾身的状态,这样一来,只要他往前一探,爬上床来,就能将姜姒堵在内侧。 可是二人吵完几句话后,什么动静都停了下来。 此时,眼睛在黑暗中已适应一段时间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逐渐有了层次。 能勉强看到一道高大伟岸的人形轮廓,俯身站在床前。 姜姒问:“那你为何还不上来?” 谢云朔一阵意乱心慌。 越是这时,头脑越是不受人控制,一幅一幅地翻阅过方才研学过的《秘戏图》的内容。 图画上人的姿态或坐或卧,或站或蹲…… 谢云朔心似火烧,明知该如何,但有种无从下手,无处下口的茫然。 姜姒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谢云朔给她的感觉太根深蒂固,再加上他说话强硬刚直。 她仍以为他不愿,姜姒气得要伸手去拉他,不巧,这时候谢云朔正好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所以动作有些急。 两人一低头,一扬起,清清脆脆“砰——”的一声,二人的额头毫无预兆地直直相撞。 不仅如此,谢云朔的右手还压在了姜姒上腹外侧。 二人齐齐惊呼出声。 “啊!” “嗯……” 姜姒因为更痛,声音显得更急。 “谢云朔,你做什么!” 她疼得只抽气,谢云朔赶忙慌乱地挪开手:“抱歉,你没说你要凑过来。” 他徒劳地道着歉,姜姒自己捂着被压疼的肚子,退到床内侧,离得他远远的。 额头也在疼。 因为看不见,撞得毫无预兆,所以这一次相撞果断干脆,撞得人脑袋发昏。 姜姒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揉着肚子,近乎气笑了。 “谢云朔,我们二人果然处处不合,不合也就罢了,何苦这样互相残害?” 她这话,让谢云朔哑口无言。 他知道他撞疼了她,会被诉骂,但是姜姒说的话也让他不知如何回应。 因为话再难听,也没有扭曲事实,他们二人的确八字相冲,什么事都不顺。 姜姒气急了,都不再怨怪他了,一边笑一边说:“是我不该,不该让你把烛火都剪灭了,不然也不至于找不到路,还差点伤了我的肚子。” 她这样反常,谢云朔内心七上八下,都有些害怕了。 他宁愿听她骂他、怪他、奚落他。 头一次听到姜姒把罪责往身上揽,他也顾不得旁的了。 “不是你不该,是我鲁莽了。” 可是事已至此,哪怕他再抱歉,事情也没法按原计划继续下去了。 撞伤了姜姒的脑袋,又压疼了她的肚子,他不好再继续,姜姒更不可能让他继续了。 听见他的声音,姜姒心头烦乱,她一脚蹬在他腿上,把人往外推。 “回你的书房去吧。” 谁知谢云朔站定后习惯气沉丹田,身体格外坚实,她这一脚踹都没踹动他,反而她的脚疼。 姜姒更气了。 一想到他生得这样大的块头,和蛮力,随手一按,她的肚子像被象腿踩了一脚似的。 谢云朔的一身蛮力,没让她享着福,竟让她先吃上亏了。 就不该有他这个人! 第36章 【VIP】 谢云朔站在床边,虽然没被姜姒那一脚踹出动静,他的惊讶仍然不浅。 生平头一次在演武场沙场等地之外被人动手脚,也是第一次有女子对他这样。 他是习武之人,底盘坚定,双腿有力,以姜姒一个闺阁女子的力气,随意地使几分力气自然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惊讶,那一脚蹬过来,因为姜姒没有穿鞋袜,踩在他腿上的触感,不仅令他没有升起丝毫提防心,反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情。 她的脚,是柔软的。 碰在他腿上,是新奇的感受。 谢云朔有刹那出神。 旋即,姜姒赶他走,言语之间满是对他在此处碍事的嫌弃。 谢云朔一颗心有些怪异,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慌不归位,由不得他左右。 他什么也没想,又或者是顾不得想,身体倒是如实地按照姜姒的要求转身出了门。 可出了门,站在门外,谢云朔都还没回过神来。 按他的脾性,谁这样对他,他应当会介意才对。 不说有无伤害,起码是不敬重的。 可是姜姒这一脚,没能掀起他负面的情绪波澜,或许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或许是因为本能知道姜姒的一脚造不成伤害。 不仅如此,谢云朔甚至觉察到自己内心有一抹奇异的触动。 他三魂七魄掉了几丝一般 ,失神地走回书房,路上还不经意地抬手按了下胸口。 他倒是没生气,可是仍躺在床上的姜姒气得不轻。 谢云朔出去后,她唤人进来,又点燃了烛台。 姜姒蜷缩坐在床角,手掌抚在被按疼的腰腹处轻轻按揉。 姜姒又气又无奈,甚至就算是气,也气不打一处来,不打一处去,不知如何是好。 今晚的种种意外,的确不能把一概罪责全都推在谢云朔头上,她自身也有错处。 只是没想到,圆房这样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放在他们二人身上,也能弄得这样复杂崎岖不顺畅。 姜姒长叹一口气,顿觉无力。 游鹿点了灯后,期期艾艾地掀帘走上前来,问她:“夫人可是腹疼?奴婢为您揉一揉。” 游鹿不敢问是什么情况。 原本夫人和公子今夜商量好了要圆房,应当是求之不来的好事一桩,怎么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大公子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见着姜姒脸色不妙,还捂着肚子,心里一阵怕,可又不敢直问。 若真是她想得那样,她们家姑娘必定难过极了。 游鹿彷徨不断,再三揣摩后,又觉得不应该。 若谢云朔对她们姑娘动手了,不会是那副模样,并且姜姒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谢云朔若敢动手,她必定掀了天。 看她这般小心翼翼,姜姒就知道她想歪了。 她把手递给她,在游鹿的搀扶下慢慢挪着躺下。 “他没动手,只是不慎压了我的肚子。” 游鹿凝重的眉眼霎时松泛了。 “是不经意的就好,夫人若疼,一定要与奴婢说。”游鹿温声哄,“夫人莫急,下一回就好了。” 姜姒没答话,按照平日入睡的姿势躺好,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暗暗心想,尝试一次已是鼓足了勇气,这一次的失败,让她对二人和睦更不抱希望。 心里更是一丝旖旎的念想都没有,只剩想要怀上身孕的祈愿。 这样单调乏味的由头,让人难生希冀,更没有哪怕一分向往。 也不知谢云朔会怎么想。 姜姒平躺,久久不觉困意,无奈侧身。 奇怪,换了个姿势后,一抹清明现入眉心。 姜姒心道,只要谢云朔愿意配合,无论如何,这一条道她也必定要走顺。 她们二人越是不和,她就越需要有这个孩儿。 迈出第一步后,最难的首步已经走了出来,怎能前功尽弃? 只是今夜实在没有心情了,她这会儿身上又疼又无力,只能改日再提。 另一边,谢云朔回到书房,天色沉黑,星藏云中月避嫌。 还守着书房,没到就寝时间的下人们,原都以为他今夜不回来了。 见着他回来,顿时都低着头不敢看。 这事虽没宣扬,可是谁都知道,今夜冼逸居有好事,二位主子关系缓和,共宿一室,若顺畅,他们大公子兴许过不久就要有好消息了。 这院子里的人,挣谢家月银,受谢云朔恩惠,主子宽和大度,他们自然一颗心向着主家,盼着大公子和新夫人能够早日摒弃前嫌,和睦相处。 谢云朔这去了正房连一刻钟都不到就回来的情况,令人费解,也忍不住揣测。 他们表面上低着头不敢多言一个字,生怕触霉头,可暗地里,都忍不住默默猜想。 都知道夫人与公子他们二人同其他普世的夫妻不同,极有可能,二人又为了什么事起了争执,吵了嘴,所以公子才会回来。 可是,怪就怪在,公子回来后非但没有明显的怒气,反而还低眉垂目,气势下沉,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公子单方面惹夫人生气了? 按照以往,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合之处,他不是这样的神态。 所以看着更像是公子做错了什么事被夫人撵了回来。 这么一猜,众人更是低着头不敢再去看。 可又忍不住想,公子他做了什么事? 不对,在夫人已经回心转意的状况下,又让她改了主意,撵了人回来,这让人极易往某个方面猜,但是又不敢深想……因为不敢不敬。 谢云朔不知道,自己只不过失手伤了姜姒,还会被默默判定为不中用之人。 一介英明毁于一旦。 他不知外人如何想,脑海中只残余着方才在正房内室发生的事。 姜姒的痛呼记忆犹深。 谢云朔平躺,闭上眼,有种莫名的怅然。 他不由得揣摩,以姜姒的脾气,今天他让她如此不满,恐怕足以彻底打消她要与他圆房的念头了。 姜姒反常地说着她也有错的那句话,非但没让谢云朔觉得她说得对,反让他少有地忐忑。 他极不适应这样的姜姒。 如果她不满时,像用脚踹他那样,打他,骂他,倒还好说,明日待她心情缓和了,他可以赔礼道歉。 可姜姒这样态度,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内心不安,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毫无头绪。 在别的事上,谢云朔都素有决断,游刃有余,独独遇上一个姜姒,像个烫手山芋,让他拿不起,放不下。 捧着会烫了他,放下也不得安生。 谢云朔沉沉叹息一气,不愿再想。 还是待明日天明,再见机行事为好。 这一夜的事发现得突然,也结束得戛然。 似一桶焰火,还未来得及冲天而起,就淋了水,哑然熄火,成了哑炮。 一院子的下人都心知肚明,可是因为顾及到事态严重,又涉及到不可言说之事,众人都混当不知情。 到了第二日早起之时,在二人身边伺候的近侍,一个个都安静谨慎,迈的步子也静悄悄的,都在等两位主子醒来,再探形势。 有了昨夜的失败,不知他们今日二人会如何。 初次尝试圆房又仓促暂停的夜晚,谢云朔没睡好,姜姒倒睡得不错。 她转醒后,照例躺在床上,揉了揉身子,刮骨拉伸,如此一通后,如释重负。 大概因为原本她就没有作好准备,只是临时的意愿浓重,促动人仓促行事。 从中抽离出来之后,失败反而是让人轻松的结局。 昨日被谢云朔按了一掌后的腰腹已经不痛了,或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想起昨夜的事,姜姒也不动气了。 甚至不记得昨日自己为何会动气。 她想起今日要做的事,起床更衣,施施然走至窗前,望着屋后种的黑松醒神。 “几时了?” 听舞婵说时间还算早,又道:“把我昨日带回来的果子都拿出来,我要挑一挑。” 昨日姜姒从妙虞山庄带了些亲自摘回来的瓜果,原本说昨日回来后派丫鬟送去正院,临了,她又没让人送去,心想自己送去更好。 反正数量不多,就几个瓜果,让丫鬟送去也不太好看。 今日早起有时间,她便改了主意,想自己挑拣,选出个头差不多,浑圆饱满的、好看的,好摆在盘中。 几个果子不算什么事,姜姒喜欢这种无论大小轻重,总是惦记着往亲人身边送的感觉。 这一份,送的不是礼,而是惦记。 哪怕只是从外面折一枝花,不辞辛劳地带回来,以托情谊,分量不比送一只金钗少。 她在家便是这样的。 带着父母、弟妹也都和她一样。 秦父下了朝,走街串巷时,即使遇见有卖糖果子的,都会捎一包带回来给妻儿。 秦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京中算是有脸面的,但是在这一项日常亲缘上,就像是平民家中一般融洽自在,没有那般严谨高贵的规矩。 姜姒习以为常,如今嫁进来谢家,不管旁人怎么看待,她只需按自己行事。 谢家人不喜欢便罢了,她不计较,若喜欢的话,她可以常做。 往后日子还长,能相处得真像一家人那般就最好了。 若不能,也不强求。 姜姒想得很开,她只需做到自己无愧于人,其余一切随缘。 细细碎碎想着这些事,瓜果也摆好了。 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谢云朔已收拾妥当,正立在门前等她。 姜姒坐在中厅,朝他那方望了一眼,见谢云朔背朝屋里,外朝院子,看不见他的神态。 不过他身形笔直,目视前 方,姿态平和,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负面的情绪。 反而能琢磨出几分平淡与耐心来。 同以往二人未成亲前,姜姒见他的姿态有些细微的差别。 或许是因为在家中没有外人,令人平和,小谢将军的不可一世暂时平息。 不过,他再是平和,也仍然身姿挺拔,昂藏矜正。 一位扬名出众的翩翩贵公子,哪怕站着不动也有气势,富贵与权势中熏养出来的矜傲,早已融入了他的骨子里。 因为他背身站着,看不见面容,姜姒无从得知,昨夜之后谢云朔是什么样的心态。 她踹了他一脚,将他赶出房门,以谢云朔那不可一世的性子,定会生气。 不过姜姒不在意,也不惧怕,他气任他气。 正想着,不知是不是谢云朔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回身来看了一眼,正中姜姒视线。 姜姒接住了这一道直视,没收回目光,只是面上收了笑意,平平淡淡的。 谢云朔反而缓缓眨了眨眼,似是吸了口气,欲退未退。 姜姒这才一派淡然地收回视线,将挑好的果子摆在盘中,再放入食盒中,一一都亲手放好。 谢云朔站在门外问:“好了不曾。”显然是问她的。 姜姒听着这语气莫名,分辨不出任何情绪的四个字,等了一会儿,久到谢云朔以为她不想搭理他,才以和他相同的淡然语气回话。 “行了,走吧。” 听到她回话冷漠僵硬,因为没什么起伏,显得敷衍,谢云朔才后知后觉,他那四个字说得也不好。 因为姜姒似乎和他是如出一辙的语气。 他那样说话,只是习惯了。 因为内心知道自己的心态,不曾揣摩,所以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在旁人听来,会是怎样的感受。 也因为谢云朔少有同谁温柔说话过,不知如何低头放下姿态。 再者,早晨起床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语气不免生涩不畅。 所以,尽管他想态度放好,可苦于没有经验,没能让姜姒感受到。 直到她也开口,谢云朔才意识到他的言行生疏得很。 谢云朔不知如何再进一步,或是改正扭转,姜姒已提着食盒从他面前走过了。 香风轻拂,她旁若无人地从他身旁走至院中,她的丫鬟一左一右跟上。 主仆三人走得利索果断,仿佛身后没他这个人一样。 谢云朔明确感知到,姜姒果然生气了。 他心情沉重,也茫然,因此脚步不注意就慢了些。 走到院前小道的姜姒回过头来,看他在后面未动,问他:“你怎么还在门口杵着?” 这一句话,像是谁抛了个绳儿,一把又将谢云朔猛地从黑渊拉了回来。 谢云朔抬起头时,某种划过一道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惊喜,以及判断出错的疑惑。 姜姒竟没生气? 她若生气,决计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也不会这么平和地问他。 谢云朔提步跟上去:“抱歉,想了些事。” 姜姒扫他一眼,谢云朔看起来确实有些神游天外,不在状态。 “什么事?”她跟着问他。 莫名其妙的,谢云朔竟有一丝紧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不能说他在想昨夜的事有没有让她置气。 如果姜姒因为已经忘了这事心情转好,他再提起,害她回想起来又生气,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犹豫再三,谢云朔装若无其事:“无事,是小事。” 姜姒闭了下眼,忍住想说他点什么的冲动。 他这人,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讨厌,有事埋在心里,不愿说,也不同她商量。 有关谢云朔的一切,让姜姒始终没有和他成家的感觉,她们虽已是夫妻,却不是一家人。 不能互相依靠,排遣心事,听他说有事,她还想问一问,可谢云朔却不愿说。 不说就不说,那她摘的果子也不给他吃。 姜姒坦白告诉谢云朔:“昨日带了些自己亲手摘的瓜果,拿去知行斋孝敬母亲,只剩了几个,你不准动。” 她这话,让谢云朔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脑中浮现一个又一个不解问题。 首先,她这话摆明了还在气他上一次抢她的桂花糕吃。 其次,不过是几个瓜果,既是她亲手摘的,为何连一个也没有他的? 谢云朔方才可看得好好的,三样瓜果,摆了满满三盘拿去给母亲,似乎还有小一些的青枣。 连一颗枣也没有多的给他吗? 这两个疑问迟迟挥之不去,可是谢云朔又不好开口问她,他心里想要,嘴上却说:“好,母亲她会高兴的。” 半个字不提给他也留一个。 姜姒见他既然不在意,也没再管了。 她故意那么说,何尝不是一番试探,想知道谢云朔在不在意她摘回来的几个果子。 既然他不在意,她正好留着自己吃,也不用想着还分给他了。 接下来一路,二人再无话。 姜姒又想了些旁的事,没注意谢云朔频频看向她,看向她手里的食盒。 二人到了知行斋正房,进了屋里,姜姒换上一副甜蜜笑颜,将手中瓜果食盒献宝端在夏容漪面前。 其实昨日谢清菡也带了一些回来,她说:“嫂嫂,我们摘的果子母亲已经吃过了。” 谢清菡这句话未经深思,没有斟酌,尽管她没什么额外之意,可是这句话若让其他人听,会觉得有言外之意,是在说姜姒多此一举的意思。 可无论是谁,当面都不好说她说错了话。 孰料,姜姒却并未回避,解释说:“三妹妹,你的心意是你的心意,嫂嫂却不能因为你送了就不送了。几个果子虽不算什么,但是若父亲母亲闲来口渴能吃一口,感受到是儿媳在外的惦念,我便圆满了。” 谢清菡连连点头:“嫂嫂说的是,清菡受教了。” 今日谢行修上朝不在,只有夏容漪在家。 夏容漪很意外,她们姑嫂竟能坦坦荡荡地说出这样的对话。 有什么心里话便直言,没藏着掖着。 姜姒被说了一句藏着异样含义的话后,没埋在心里多想,而是直说,还顺手教了谢清菡一个道理——“勿以事小而不为”。 谢清菡也是个坦荡的,从姜姒的话里学到了道理,也直言感谢。 这般情形,就连挑剔的夏容漪都不免惊讶。 她望着姜姒,胸中翻腾涌动,为曾经对姜姒的挑剔生出几分失悔。 姜姒这性子真是难得,不仅不多心,还能以身作则教谢清菡一些道理。 这样坦荡大方的性格,说着简单,可在外打着灯笼都难找。 满京城贵妇贵女,最多的就是奉行谨言慎行、心思深沉,若旁人有一两句失言的话,绝不会有人当面指出来。 心宽一些的只当没听见,心思敏感的,会记在心里积着攒着,存下几分计较。 这样的环境下,人人顾及提防,少有几个真心相交的人。 夏容漪这样的年纪,身边见识相处的,像姜姒这样的人都少见。 更遑论姜姒还能为自己女儿做表率,让夏容漪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喜欢? 她打开食盒瞧了瞧,尽管已经知道里面都有什么,无非都是些普通寻常的橘子、青枣,可是此刻看这些圆润漂亮的果子,夏容漪怎么看怎么满意。 她并未将心里所想说出来,也没夸姜姒如何,只说:“不愧是阿姒亲手挑选,这橘子看着皮薄,应当味甜肉嫩。” 夏容漪的性子,便是高门大户最推崇的谨慎周全、城府深密。 明明要夸姜姒,却拐着弯地夸她挑的果子好,可夏容漪已经习惯了,并未 意识到,她在做着她方才所想相似的事,根深蒂固的,仍按从前的言行习惯说话留三分。 幸好,姜姒自己说话直爽,却不是听不懂旁人言外之音的耿直脑子。 她缓缓微笑,站起身接话:“多谢婆母夸奖,婆母喜欢就是我的福分。下次出门见着什么,我还带回来孝敬您。” 她这话让夏容漪都笑了起来。 出身高门的夏容漪,出嫁后十几年,连带着闺阁中时,都少见姜姒这样赤诚爽朗的人。 她这番做派,与那些精心送礼,送得贵重寓意深厚的事是两样,给人的感觉也大不同。 不可同日而语。 她这份轻松愉悦,是多少银子都给不了的。 重要的不是她给的是什么,而是她这份俭朴的心意少见。 姜姒似乎从不担心旁人会不会嫌弃,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她把她的事做了,就算有了交代。 这份轻松闲适的心思,令人耳目一新。 夏容漪下意识忘了谢云朔,以为他取得了这样一位佳媳越来越感觉满意。 然而她随意一扫眼,看到的却是谢云朔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 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派与屋内众人格格不入的游离。 第37章 【VIP】 夏容漪以为,谢云朔与姜姒仍然如老样子一般各自排斥,形同陌路。 所以谢云朔在她们谈话时无动于衷,连看一眼姜姒也不曾。 她轻摇了摇头,内心惋惜。 按说长子谢云朔除了脾气强硬了些,并无恶习,儿媳也是一个大方简单明事理的,这两人怎的就是凑不到一处呢,是哪里出了差错? 卜卦合婚时,给二人算的也并无八字相克。 如今姜姒进门已四五日,相处下来,夏容漪都有几分喜欢上这个儿媳了。 可是谢云朔与她仍然互不理睬,态度就连陌生人也不如。 待生人还要有三分笑的客气呢。 不过夏容漪清楚,感情上的事强求不来,二人能平平淡淡也不容易。 因此她并不预备掺和,姜姒若受了什么委屈,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忍着憋着。 若她有苦来说,到了那时候,夏容漪再从中做主,主持公道,安抚她即可。 目前来看,倒不像她从前担心得那样严重。 儿媳姜姒是个不拘小节的,她感受到自己的拉拢后,也有意识地在尽力尽孝。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从言行举止中即可见表态。 此时夏容漪并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她这一番自我劝解,直到几个小辈问完早安,都撤下回房了,才有她派去冼逸居帮扶照料的嬷嬷亲自传了消息来。 昨夜姜姒和谢云朔初试洞房的事并未遮遮掩掩,身边伺候的人全都知道。 嬷嬷送话来,夏容漪喜出望外,可是喜悦还没抬上眉梢,一听二人失败,还闹不合,那还未聚拢的喜悦霎时烟消云散。 嬷嬷有些忐忑,她拿不定主意这事该不该说。 可是这样大的事,又不敢瞒着夏容漪。 好半晌,夏容漪微不可察地沉了口气。 “罢了,让他们二人自己琢磨去吧,往后这样的事就不必报了。也不要让大公子知道你将这事报了我。” 夏容漪了解长子,这样有损颜面的事,他自然不愿旁人知道、多嘴。 难怪方才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提不起兴致,八成与昨夜的事有关。 夫妻间的事,旁人帮不上忙,又说不上话,不如假装不知,任他们二人自行决断。 只要两人不吵闹生事就好,这是夏容漪给长子长媳夫妻关系的最低要求。 正因为她要求不多,只盼平和稳顺,所以就算谢云朔这个大公子被新妇赶去书房睡也不算什么。 在别人府中,婆母和长辈接受不能的事,因为谢家与姜家的婚事特殊,成了姜姒为所欲为的仰仗。 正经婆母都不管,旁人哪里干预的了? 这门来缘特殊的婚事,外人都以为只有姜姒在谢家和谢云朔面前不好过,看人脸色,多受气。 实际上看脸色的另有其人。 高嫁的姜姒日子好过得很。 此刻,小夫妻二人从正院出来,姜姒绕着路,预备散步回他们的院子。 今日天晴风轻,左右无事可做,顺带逛一逛将军府的亭台楼阁,水榭池塘。 方才她在屋里同婆母和三妹妹说笑时,谢云朔平淡出神,其实并非有什么心情不畅的事。 是因为他见姜姒在外越发轻松愉悦,如鱼得水,可独独与他相处时,生疏拘谨气氛紧张。 这样显而易见的差别,令谢云朔奇异地有几分不甘心。 更想不通。 甚至于,他竟然莫名地有些羡慕母亲与三妹妹。 怎么谁都能与姜姒相处融洽,有说有笑,独独他不能,问题出在哪里? 他这样想时,自己也觉得奇怪。 明明他待姜姒仍然同从前差不多,心知自己并非有多在意她。可是却不受控地开始在意与她有关的事。 谢云朔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旁人的热闹与他无关,他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这般惦念不下,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惦念着惦念着,有些事就会渐渐变了味道。 姜姒走在前,漫无目的地沿着将军府的园林小道,花栈水榭和回廊,沿路慢行赏景。 如今是秋败世界,池塘里的荷叶已经渐渐干枯了,但因为家丁收整得好,更遑论青瓦游廊整洁如新,梁舫彩画鲜艳明洁,衬得园景虽有衰相,却并无败意。 秋时节亦有秋时节的美。 待来年春夏,必定比这时还要好看。 逛着将军府的大园子,姜姒回头寻谢云朔,同他说。 “你们谢家这府邸是上上等的。我依稀记得,这大宅园是旧时王府,是否?” 她回头说话,见谢云朔眼睛望着远处,目中无焦。 姜姒唤他名字:“谢云朔,想什么呢?” 谢云朔回过神来。 她那句话入了他的耳,只不过他没思索,再被提醒后,他回想她的问话,同她解释:“是,这处是前朝靖王爷的府邸,谢家入住前,宅子已经空置了十余年了。太祖拨款修,前年祖母大寿,又修整了一番。” 姜姒听得连连点头。 像这样的宅子,既有古韵又繁盛细致,绝非一夕而就。 可是,一想到旧日王府如今改姓换人易主,谢家又能将这府邸的荣耀撑到何时去? 如若谢家达不成皇帝所托,不能歼灭突厥三部,按如今趋势,后续或许会有各式缘由,被今上收紧兵权,另立新贵的危机。 谢家的荣耀便岌岌可危。 文臣与武将不同。 武将打天下,文官坐天下。 文官世家代代积累,荫萌子孙,武将世家更难后继有人,像谢云朔这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本就少。 他带着重任前往边疆,此行风霜艰难,若他战死,谢家下一代无人能及其左右。 谢家这一系便不知还有几代能繁荣。 谢云朔的祖父谢大将军谢珺、父亲谢行修都未能封侯拜相,姜姒猜想,谢云朔若能在重重重压下屡立战功,再维和君臣关系,不但谢家繁荣更上一层楼,或能有机会挣得爵位,便能延续千秋鼎盛。 姜姒这一深想,回头看去,目光落在背负着谢家未来的少年小将军身上,恍惚竟有两种感觉。 一种认他才干军功货真价实,见他气势,看好他担得起大任。 另一种,总会想起从前二人小打小闹,又觉得他不可靠。 此时两人恰好走到水榭之上,姜姒在坐凳栏杆落座,望着池水中缓缓摆尾的锦鲤。 他们二人一站一坐,临栏凭水相望,为此处诗情画意更添一番风雅暧昧滋味。 临水种的碧梧叶片已黄了,树干上缠的忍冬还未开败,细细香味隐入风中。 香风拂裙摆时,忍冬的清香沾染在裙摆之上。 此番悠闲美景,让人的心也软了两分。 想起方才的事带来的顾虑,姜姒问谢云朔:“此行出征,你有几分把握?” 或许是忍冬的香味舒展心神,或许是青碧的水面涤荡心绪,姜姒同他开口的声音清淡温和,少见的好说话。 谢云朔立在一旁,眉心有些许的上扬,面容悄然变化,也变得恬淡了一些。 恰一阵微凉秋风拂过,藏着叶的清香,带着一丝冷意,将人昏沉的头脑洗刷清醒。 谢云朔回过神来,正色后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若问把握,我有十足把握,因为不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问胜算,只有五成。” 他以为姜姒会嫌弃他所说五成太少,怎么只有五成。 谁知她却说:“竟有五成?如果事事都能有五成胜算,事事都会变得简单。那突厥威名远扬,在塞外盘踞多年,于苦寒中壮大部族,绝非寻常。有五成胜算,是否代表你既相信敌人强悍,也相信自己能够力抗强敌。” 谢云朔盯着姜姒,半晌没说话。 姜姒笑说:“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很善解人意?” 原本谢云朔是有几分触动,甚至震撼,因为鲜少听到旁人说的话像姜姒这话一样正中他的心意。 她并未一昧地追捧谄媚,也没有否认笑话他,她所说完全是她心中所想,只不过她这话一出口,又让正经的事变得有些好笑。 谢云朔顺着她的话问:“是,所以你怎么会有这样公道的想法?” 姜姒刚才那一番话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并没有什么深思熟虑。 谢云朔这样问,都把她给问得茫然了。 姜姒想了想,才同他说:“或许因为我自己也同你这样,既不会茫然自大,也不会妄自菲薄。看事公道,全凭本心。与其多想,不如交给手脚,实践得真知,多说无益。” 这是姜姒头一回跟谢云朔说话时一本正经,交心一般说心里话。 谢云朔缓缓点着头,望着姜姒的眼神,有什么在微妙地发酵着,散漫着。 想不到,二人说起旁的事容易争端,在大事上倒是有一样的见地,和相似的处事原则。 谢云朔默默惊讶之间,姜姒已起身了,没再同他交谈。 姜姒没有对谢云朔说什么鼓励安慰的话,说这些都是虚的,她只需默默等待,静待花开。 等着见证谢云朔威名是否属实。 姜姒这样潇洒的人,谢云朔从未见过。 她既不说什么好话来听,也没点评他,可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说,让他没有压力,没有负担,相反,还生出极度想要大获全胜,凯旋归来,想要证明他的能力给她看的心气。 因为姜姒什么都不说,会让他有种认为她不信任的忐忑。 人都是有好胜心的。 越不受人认可,越想出人头地,证明给他人看。 带着这样有几分不服输的志气,谢云朔胸中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想要得胜归来的决心。 此次出征,他必定小心谨慎,勇猛杀敌。 待他凯旋归来,将事实摆在姜姒眼前,封将升官,让她当真正的将军夫人。 这般想的心情强烈,然而谢云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介意,如此想证明给姜姒看。 他也没有那个心思余地去揣摩了。 二人走回到冼逸居时,已经快到摆午膳的时间了,走了许久的路,坐下来时,姜姒发出一声绵长喟叹。 活动了筋骨后的歇息显得尤为惬意。 人总是对不易得来的事更为珍视。 姜姒吃着自己摘的枣,忘了清晨想的事,把盛青枣的高足斗盏推到谢云朔跟前:“吃吧。” 谢云朔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这也是你摘的?” 他明知故问的话显得格外苍白,不过姜姒没听出来,她点头说:“是我摘的,数量不多,吃了就没了。” 谢云朔一连吃了两个,青枣清脆,酸甜浓郁,意犹未尽。 可再想吃已没了,斗盏已空。 他观望的幅度小,却被姜姒恰好捕捉到了,姜姒抬了抬眉,竟露出笑意。 “怎么样,好吃吧?” 谢云朔仓促收回视线,正襟危坐,状似不经意地答:“尚可。” 姜姒哼笑了声,她又让人把橘子也端出来,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慢慢剥着。 “枣没了,吃别的吧。” 黄橙橙的橘子在她手中,随着剥皮发出柑橘的清香,引得人口水泛滥。 谢云朔的视线落在姜姒手上,只见她指如削葱,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指甲微长,打磨得圆滑。 手指绕动,一举一动都好看。 美人剥橘优雅,那翻飞舞动的手指,似乎也在他心间萦绕撩拨。 谢云朔仓皇挪开视线,不再看了。 他不知道,怎么看两眼剥橘子而已,竟让他心乱如麻。 他有些不适,站起身来,想直接离去,又怕姜姒误会,多余补充一句:“我去一趟净房,午膳你若有什么要求,对言清直言即可。” 姜姒一个字敷衍应道:“嗯。” 谢云朔走出内室时,姜姒瞟了他一眼,望见他背影仓促,高挑身姿怪异地添了一丝慌乱。 姜姒想,他大概是三急过重,刚才憋着了,橘子还没吃上,人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她不管他,自己慢慢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汁水有酸有甜,她吃得挤眉眯眼。 又心想,这橘子吃了,午膳就简单用一点,少吃一些。 因为明日还要陪同谢云朔和谢家人一同前往文寿伯府赴宴,今日少吃些,再早些入睡,明日见人要神清气爽有个气色才好。 思及此,词姜姒又想起昨夜未尽之事,犹豫今晚是否再试一试。 可明日要出门,今夜最好先空一夜出来,免得无论成不成功都让人有了心事,睡不好,耽误明日仪容。 谢云朔这一去,直去了近半个时辰。 凝霜来姜姒面前传话,午膳都已取到了院子里来,还不见谢云朔此人。 下人自然不敢管,姜姒吩咐她们:“菜都送来了,还不见你们主子,真是奇怪。去找找他人在哪儿,总不能还在净房。” 凝霜应声去了。 其实谢云朔说去净房只是个借口,他回了书房待着,没再与姜姒同处一室。 不知为何,明明没什么事,他却有些逃避与她相见。 凝霜寻到人时,说的话是“午膳已备好了,夫人命奴婢来寻公子去用膳”。 谢云朔才知,自己以去净房为借口,离开正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若再不回去,被察觉出来就不妙了。 果不其然,他起身随着凝霜一同回了正屋,人还未进到里面,就听姜姒声音调侃。 “谢云朔,你该不会是近日喝少了水,干燥结火,去个净房去这么久,该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谢云朔有口难辩,与其辩解他没去,被问起来为什么找借口离开正房,还不如让姜姒以为他身体抱恙。 因此他认了这份本不该属于他的丑事。 还回说:“是该多进一些汤水,少吃些膳食了。” 因此这一顿午膳,谢云朔被迫动筷次数甚少。 姜姒本想好了要少吃些,见他不吃,她不免多吃了些。 情况有了变化,姜姒也就没法儿按照原样计划,又听闻谢云朔要去演武场射箭比武,她因为吃多了不想坐着不动,便主动要跟着一起去。 大婚后这几日,实则都算谢云朔休沐之日,他要去练武,都是因为早晨和姜姒在花园说的那一通话,励志此行不负皇命。 如此一来,自当更要勤学苦练,让身手体魄多多进益。 所以谢云朔才想着早一日恢复习武射箭,勤勉强神,也能再多几分把握。 不料姜姒也要跟着去。 这不是什么难以达成的请求,谢云朔便同意了她。 这是姜姒第一次跟着谢云朔来到谢家的演武场,这样阔气恢弘的地盘,她从前从未见过。 姜姒原以为,演武场左不过一个院子大小,谁知,被谢云朔领进去一看,姜姒大为震撼。 这演武场宽阔气派,光是入院后正对着的比舞台和空场地,都有外头一整座可容纳百人 的大戏院那么大。 再往后,是操练处,陈设四座兵器台、梅花桩、习武桩、木头人、沙坑、潘天降、旌旗应有尽有。 后面还接着一大片草场,用于跑马射箭。 演武场幅地辽阔,几乎与前面几个院子加起来差不多大,像是将军府占了两片地界,一片用来做起居院子,另一半就是这占地辽阔的演武场。 谢家的府兵也都在此演练。 姜姒跟在谢云朔身侧来到此处,沿途见过的一干人等,府兵、侍从、家丁,全都低下头去,行礼十分有序。 将士们平日有严苛规矩训练,丝毫不敢在谢云朔面前造次,所以都格外彬彬有礼。 姜姒发觉,问谢云朔:“他们一向都如此内敛吗?” 谢云朔客观回答:“并非,只是平素少有女眷来此处,你又是我夫人,自然无人敢冒犯,该避嫌则当避嫌。” 不是其他人懂礼,只是众人怕乱看恐怕吃谢云朔的瓜落。 谢云朔年纪不大,但无论在军中还是府里,早已立起威名,他的脾性比谢将军更烈一些,又年少轻狂,更令人畏惧,所以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演武场里全是男子,年轻者众多,也有些十二三岁的少年,必定更加注重。 姜姒和丫鬟们跟着谢云朔,这些演武场里的人,隔着好几丈地都能注意到她的存在。 人人都知,这是大公子新进门的夫人,据传容色无双、明艳万端,武将们只远远看着,便觉自惭形秽。 再加上大公子的威望,谁敢盯着夫人瞧?除非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所以即便好奇,他们也只敢等人走过之后,远远地瞻仰几眼姜姒的背影。 有人说:“咱们小谢将军迎娶的这位夫人,瞧着真是身姿高挑,都能胜过有些男子了。” “相貌同大公子更是登对,郎才女貌如天造地设。”接话人也感叹。 这二人俱是同时集容貌气质于一身,仪态从容挺拔,从人群中走过,他们二人看起来和旁人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 因此,如仙侣登临,并非比拟句,而是果真让人有那样的感受。 更有两个小将低声耳语。 “从前不知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咱们大公子,原是因为没见过夫人风采。” 尽管好些人都听说过,谢云朔和姜姒曾经的不合过去,可是见着二人走在一处,那些听过的传言便不重要了。 不知道具体事项的人,甚至还质疑那些事是不是谣传,大公子和夫人,看起来怎么会像是频频起争执的人呢? 再说,即便有过去的嫌隙,两人日日相待,多说几句话就能好了吧? 看着对方那无可挑剔的仪容仪表,哪里守得住怨气?多看几眼对方的脸,不知不觉气都要消了。 众人远远地看着一对璧人,不知有多心生羡慕。 自古英雄配美人,众人既高兴谢云朔有此容色出众的夫人,又感念,像姜姒这样的大美人,不是谢云朔这样的芝兰玉树的少年俊才,不堪配她。 本身在其余地方的人,听闻少夫人来了,也都渐渐地聚过来,隔着远远地看热闹。 谢云朔敏锐,自然能察觉到许多人慕名来看姜姒,他心中稍许不是滋味。 看向姜姒,见她眉眼灵气浓郁、见她肌肤莹润生辉、见她仪态环姿艳逸,他内心不免生出细细密密的异样感觉。 像有细软的毫毛不断扫弄,让人不得安生。 迎娶姜姒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多貌美的妻子,从前对姜姒的容貌也没有什么感觉。 不知何时,像是什么禁锢被打开了似的,越来越多的异样感觉萌生。 令谢云朔陌生。 第38章 【VIP】 姜姒注意到了,虽然近处没人冒犯,但是远处观望的人不在少数。 并非她介意,而是好奇这演武场内操练执勤的府兵,如何看待她这位新夫人。 进来走了一段路,姜姒也感受到了谢云朔的威望,凡所见之人,无不恭恭敬敬对他行礼,偶尔还有他叫得上名字,查问功课的人。 武将不像文官读书写字做文章,他们的功课是兵器招式、操练阵型。 谢云朔说的许多话,姜姒都是头一次听。 听谢云朔说那些刀枪剑戟头头是道,在他擅长的领域见他意气风发,自信张扬,令姜姒有别样感受。 因为从前那些旧事,不免存了几分偏见,觉得他华而不实,又没见过他施展身手,便总觉得他的威名有虚,没什么真本事,浮于表面。 现亲眼所见,见他文韬武略头头是道,指点武艺胸有成竹,才有了实感。 谢云朔将姜姒带到边缘的凉亭观景台中。 “我有事要忙,你请自便。若有什么事派人来同我说即可。” 姜姒点头应道:“你去吧,我就在这儿远远的看一看就好了。” 话毕,谢云朔抬脚迈步,大步去了远处演武区,那里有三架兵器架,庄严正式。 姜姒被带到的位置,正在兵器架横陈的正东方,外墙旁的亭子,此处清净遮阳,正适合姜姒这样看热闹的人远远看一看。 姜姒同丫鬟坐在此处,能纵观两处,既能看人舞刀弄棒,也能看人操练对阵。 谢云朔多日不曾正当地舞刀弄剑,站在兵器架前思索挑选。 同他熟悉的小将陪他操练,他提议说:“小将军,你试试这一把弯月戟,这新呈上的弯月戟长短适宜,比游龙长枪短五寸,好突刺。” “看看。”谢云朔取出弯月戟拿在手中掂量。 这类兵器他用得少,从前这里没有,是新送来的,所以小将才让他试试。 可他用惯了长枪、大刀,这弯月戟不够重量,也不够气势,他又将兵器放了回去。 这两架并排横,共三栏的兵器,是精工铸造,器身带刻纹,兼具外形微风,利刃歃血,是上好的兵器。 只为谢家锻造兵器的武器匠人,掌握了一项不外传的熔铁烧铜的法子,这些武器遇水不锈,触手导热,不变形不刚脆,是谢家独门所有。 一柄武器重达百斤,能拿上这些兵器舞耍操练,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 将军府这演武场声名远播,谢云朔作为长孙,自幼生长于这片场地之上,从短刃双刀,到刀枪剑戟,他拿在手里耍练的,俱是最好的兵器。 他没有选用小将推崇的弯月戟,还是挑了长枪。 长枪为四大名器之首,耍起来宛若游龙矫健,气势凌天,最具视觉冲击。 舞起来气势磅礴,最为引人瞩目,隔老远都能看见有人在舞枪。 这长枪通体炼金,拿在谢云朔手里,因为他身姿颀长,与他正衬,兵器与人相得益彰。 若个子矮些的人拿这长枪,只会极为不协调。 谢云朔掂了掂,忽而手握歪旋,从慢到快,舞起来虎虎生风。 横扫、重劈、斜挑、后刺,谢云朔手持长枪舞起旋风残影,无人敢近身。 以谢云朔的身手,一边手持长枪,还能在空中翻腾三圈,看得周围小将连连发出爆喝声。 姜姒在远处坐着观看,惊得屏息,听闻过谢云朔武艺高强,听别人说百次千次,不如当面见一次。 一左一右的舞婵和游鹿,更是不自觉发出惊叹声。 主仆三人,惊得像三座木桩一样,齐齐盯着刻意卖弄着最强武艺的谢云朔。 谢云朔耍完一通,将长枪递给在一旁候着,双手上前接武器的小将。 随后,他不着痕迹,回头望了一眼,见姜姒定定望着这边,状似不经意地低下头擦手。 平静的表面下,他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并非因为方才大幅度地武枪弄棒。 没选择小将推崇的弯月戟,转拿了他最趁手的长枪,是为着什么? 其实他也想试试新的兵器,但终究还是拿了最擅长的长枪。 长枪为兵器之首,舞起来大开大合,引人瞩目,姜姒第一次来这演武场观摩,他选用熟悉的兵器,可展示谢家人的真才实干。 之前水榭上的一番对话之后,他便总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这正好是个机会。 谢云朔擦完手后,又往手上抹了些豌豆粉,方才那酣畅淋漓的 舞枪只是热热身,找回一贯的感觉。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他,若要给谁展示什么,有的是招式。 一旁守着的邱泽和府兵、下人都意外极了。 因为谢云朔早已不需要这么多锻炼筋骨的花招来历练,这对他来说都太简单。 自十三岁后,谢云朔来演武场耍兵器都只是热身,着重点在于挑能人好手,实打实地切磋打斗,或是攀高架锤炼身体。 他轮番换着武器上手耍试,让人大饱眼福是没错,可是对他而言,很早便不用这些方式了。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凡是没怎么见过的,路过的小厮、马夫,还有远处坐在凉亭中的夫人,他们都看得聚精会神,眼睛不眨。 懂得门道的人才会回味出奇怪。 今日大公子怎么不找人切磋了?往常他要一个打多个,才觉得训练到位。 不过,这十几件兵器一通舞下来,对人的体力也是不小的消耗,若旁人拿起这几十百斤重的兵器,抬动两下已是艰难。 他们这些常常操练的府兵,舞一两把也可,多的就不堪用了。 众人看谢云朔游刃有余,数十种兵器悠然在握,连番耍弄,一套下来尚有余力,只是微微喘着气,状态良好,都不免震惊,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武将以拳头打天下,因此即便谢云朔年纪轻轻,资历浅,可无论年纪轻但是经验丰富中年兵将,都要尊他一声小将军。 活动完筋骨后,谢云朔轻微喘着气,用峤山递过来的湿帕擦了面上汗珠。 擦着汗,他心想,这一架的兵器他都舞了个遍,应当能起到意料中的震慑作用。 他尽了力,自己对自己的表现心生满意,更何况,方才舞动时还加了些难度极高的乌龙绞、枕后摔等腾飞扭转招式,对于这些武艺技法要求严苛的谢云朔,自己回想都觉得满意。 想必,外行人姜姒见着这一幕,应当会对他此次出征有新的盘算。 这么想着,谢云朔调整好神情姿态,淡然回头,却见方才还坐着人的亭子已经空了。 他愣在当场,手中擦汗的帕子险些从手中滑落。 谢云朔攥紧帕子,倒吸一口气,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人呢?” 邱泽知道他在问姜姒,转身唤从远处而来的邱泽。 邱泽小跑过来回:“主子,夫人更衣去了。” 谢云朔一颗隐藏着暗暗激动的心,不知被谁泼了一瓢冰水似的。 他艰难开口,问:“她何时走的?” 邱泽回想:“答,约莫一刻钟前去的,有一阵儿时候了。” 谢云朔提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中,半晌不知如何,因为心情跌宕,继续又憋了一口气。 合着他方才一连耍十几柄兵器,姜姒只看了没几眼,那他累这一通所为何事? 谢云朔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真是白费力了。 他甚至感觉自己忽而像是街头卖艺人牵的猴子,白白卖了一通力,讨不着银钱。 不知为何,他再看那三架兵器,还生起怨怪自己多此一举的懊恼。 他何时成了这样子? 还特地耍刀弄棒地给旁人看,要证明什么?他又不是三岁孩童了,怎么会突然爱慕虚荣? 静不了心,谢云朔既气又急,深呼吸好几次,最终又拿了柄木刀,唤几个人一齐来攻他,不再想姜姒在旁观看的事。 不过,自此之后,他的心也一直不能平静,手下招式,俱是凶猛杀招。 只攻不防,出刀凌厉,横扫千军,把上来陪同他过招的小将打得落花流水。 小将们输得心服口服,惧不敢言,内心都想,大公子多日不曾提刀习武,怎么还越发精益,难不成私下里看了什么兵法兵书,日日追寻精益求精? 果然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明明已是个中强手,仍学无止境,永不知足,令人敬佩。 在谢云朔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姜姒已从净房回来了。 这演武场到底是男人的地盘,如此大的地方,只有一处净房给女眷所用。 姜姒走了一段远路,回来后看到谢云朔在与多人切磋,手中木刀飞转似流星,横批侧砍后架在别人脖子上,招招致命。 姜姒摇了摇头,同丫鬟们点评:“这人,说好听点是勇猛无双,不好听就是拼命十三郎,只不过切磋而已,用得着这样不给人留活路?” 丫鬟们只是笑,不敢多说。 让她们来看,只觉得姑爷武艺高强,无人能敌。 夫人与姑爷有旧怨,所以对他要求严格,能够做到不带任何崇拜之色地正视,不是她们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女郎,容易被唬住。 果不其然,姜姒话音刚落,就见谢云朔因为招式凌厉,不顾后方,被一名小将寻着机会,从后将木刀拦腰砍中。 这若是真刀实枪的战场,谢云朔此刻不死也会丢半条性命。 后背传来钝疼,谢云朔才如梦初醒,察觉到自己乱了心,自是有悔。 他收了刀,小将们也收了刀。 他夸赞了两句那名寻着他破绽的人,说罢后,转身去接帕子擦汗。 漫无目的平平目光扫过远处,谢云朔猛然僵在原地。 原本空空如也的亭子,何时又多了三个人? 姜姒什么时候回来的?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他经历了两次大起大落。 不对……是大落大落。 谢云朔舞刀弄棒行云流水广受欢呼时,姜姒不在,他被人用木刀一刀拦腰,却被姜姒看得一清二楚。 她果真是上苍派来专克他的,凡是沾染与她有关的事,谢云朔常常事与愿违,大受其伤。 在此之前,谢云朔还没觉得方才的事有什么,之前的精彩耍刀姜姒没看见,只怪他自己急于表现证明,有了妄念。 他劝诫自己不该为此事太在意。 可紧接着又被看见这一幕失误,谢云朔才调整好没多久的心绪霎时乱得更厉害。 恨不能当场离席,只愿方才的事没发生过。 切磋打斗被砍中,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不知为何,明明隔着几十百步的距离,谢云朔却总觉得自己能够看得见姜姒面上嘲讽意味的笑容,失望的摇头,不满的质疑…… 实则这些姜姒通通都没有,都是谢云朔因为心绪杂乱,自己胡思乱想给她强加的。 千百次里偶然的一次失误,还是因为分心导致,给从未见过他打斗的姜姒留下糟糕的初印象,这事就这样像梦魇一般,盘恒在谢云朔心间,留下深刻烙印,时时回想,反复拷打。 接下来的时间,他又单独练了些旁的,尽管内心因为展示失误不畅快,也不能影响今日预定要好生练武的事。 只不过不知不觉中,他历练的场地越换越远,最后已经到了凉亭看不见的位置了。 姜姒她们没处可去,只能在凉亭里看,看不见谢云朔了,只能看旁人。 姜姒和丫鬟们说:“这谢云朔,让我们来看他操练,怎么人越去越远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姜姒聪慧,自然知道谢云朔为什么去了她看不见之处。 无非是被人袭击了背部,丢了面子,不想再让她看了。 谢云朔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丝毫没有逃过姜姒的敏锐目光,他走远了,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姜姒便带着丫鬟们先回了院子,收整明日出席需备的东西和穿戴。 她将衣裳选好,外面才听到有人返回行路的声音,那脚步声沉重,左拥右簇 的,一听既知是谢云朔回来了。 姜姒心里惦记着他今日有几分好笑的行为,特地出门去迎谢云朔。 丫鬟们跟在她身后,众位美人徐徐而出。 谢云朔等人从外,一抬眼,便能望见一名艳色无双的女子袅娜行至门口,抬帘而出,轻倚门边。 身后仆从低头掩笑,艳光层叠。 谢云朔大汗淋漓地回来,感觉自己风尘仆仆灰头土脸,远远看着姜姒容色无暇,含着一抹琢磨不透的浅笑,笑盈盈地站在门边望着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剧烈弹跳,似乎有东西什么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涌出来。 他四下看了一眼,想退想躲,但是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此时,刚才在演武场酣畅淋漓跳了三次攀高架的谢云朔,因热汗满身,猿背蜂腰之态毕露,将衣裳绷得紧紧的,武人气势磅礴,骇得院中做事的丫鬟们都不敢抬头看。 姜姒不一样,她的目光把谢云朔从上扫到下,又从脚看到头,无所顾忌地打量他。 从前她看他时嫌弃的眼神,因为见到谢云朔练武后更为卓越的身姿,渐渐倾向于欣赏。 为了练武,谢云朔没穿宽袍大袖,窄身的衣裳将身形勾勒完全。 他面色微红,擦着汗珠,手臂抬起时,连紧绷的衣褶都是利落狂放的干脆弧度。 姜姒一双明眼看着,看出他练武后是比平时要更健壮有力。 又察觉到谢云朔的去向,像是预备直接回书房,她便存了一份坏心思。 姜姒主动唤他:“谢云朔,你可是要沐浴?我已经让丫鬟把水都备好了。” 她主动开口交谈,因为二人相隔有些远,谢云朔只好继续朝前,来到正屋门外,站在阶下。 “多谢,摆去书房吧。” 姜姒得逞,笑意渐深,上下打量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方才与人切磋,是否有些太意气用事了。战场上若如此,让敌人钻了空子,偷袭你后背,岂不是就战死疆场了?” 谢云朔就知道她突然殷勤没什么好事,他倒是提了两分警惕心,但还是踩中了姜姒的圈套。 怪只怪她笑意盈盈地站在这里,手心搭着手背,温婉的模样太具迷惑性。 谢云朔不比她心思多,所以大意地心存几分侥幸,觉得她不会抓住此事奚落他。 没想到还是他不够谨慎。 偏偏,他极少犯的错,被姜姒逮个正着,几乎是十几次才有一次的失误,不幸地被人抓住机会近身攻击,又恰好地暴露给了姜姒看见。 谢云朔不言,又有了那种不知该不该解释,觉得越解释越显得苍白的情绪。 可是这一次不同于以前那次,他还是忍不住同她解释。 “今日是意外,平时不会这样不当心。” “哦?”姜姒并没有一昧地否认他不对,而是摆出安安静静地好奇的神情,“今日是什么意外?” 她一副等他说,任他辩解的宽容模样,好整以暇的美丽容颜艳得晃人眼。 谢云朔想好要怎么交代的话,莫名在嘴边打转。 尤其看姜姒这副模样,谢云朔怪异地口干口涩,导致哑口无言。 姜姒那刻意做得温和柔顺的模样之下,眼眸中是藏也藏不住,含着机灵狡黠的精光。 可是,明知她有备而来,守株待兔,谢云朔还是要说。 “心里想了别的事,一时情急,没顾得上防备,往后不会这样。尤其在演武场操练时用的是木刀,没有生命危机,警惕心自然不如战场上。战场刀枪无眼,出手即是杀招,即使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敢大意。” 姜姒缓缓地点了点头,在谢云朔忐忑的期盼中,她轻巧巧地应:“那就暂且信你了。今日看过了,你的确有几分本事,我的确心安了些。”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谢云朔更是不得安心。 今日他一连耍十几柄兵器,姜姒没看见。 少见地出了差错,就被她看见了。 该看的不看,不该看的全给她看了。 让人万般无奈的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巧合令人费解,可是对于谢云朔来说,又奇怪地觉得正常。 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么称得上是人尽皆知的冤家呢? 既然是冤家,冤家之间的事,没有事事顺利的。 姜姒的威力,不单在于从前那些事,也在于,但凡涉及到她的事,谢云朔皆会事事不顺,从不会按照他的预期发展,不会达成他所想。 按照他这样的理解去想今日的事,便会觉得本该如此。 若姜姒一来演武场观看,就看到他能征善战以一敌百的厉害之处,恐怕此时她眼里藏着的揶揄,藏着的笑话意味,会变成崇拜,变成敬仰。 若成了这样,谢云朔只觉得虚假得像美梦一样,不真实。 想到这样陌生的情形,想象一个崇拜他爱慕他的姜姒,谢云朔觉得那他该不认识她了。 他们二人的相处与关系,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样想着,对于今日的事,谢云朔又有些想通了。 罢了,姜姒想笑就让她笑吧,他的确失误了,被人袭击成功是事实。 因此他又为自己辩白:“虽我能以一敌十,但仍有许多能够更进益之处,往后还需勤加苦练。” 姜姒劝他:“是,都知道你武艺高强,能一个打十个,只需多注意,不被人从背后砍到便好。” 她这话听起来是在关心,细品还是戳人心窝子,只不过是在外面包裹了一层糖衣,听着好听。 谢云朔已经麻木了。 他回味两遍她的话,忽然心头一亮,有了主意。 画风一转,谢云朔也审视了姜姒一眼,眼帘微压:“你如此关注这件事,莫非是关心我?舍不得我在战场上牺牲了,是不是?” 他偷转概念,给姜姒扣上一顶歪帽子,看她还有没有心思笑话他。 谁知,姜姒全然不惧这样的唇枪舌战,比他更狠,更不按套路出牌。 “你是我的夫君,我当然关心你。看到你后背被人砍了一刀,我可是担心得不得了呢。” 姜姒语气轻松地说完这句话,扫了谢云朔一眼,施施然回房内了。 任由谢云朔在外,傻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 第39章 【VIP】 明知姜姒娇柔做作的话并非真心,只是说来逗弄他,哄他的。 可是谢云朔真就因为她那几个暧昧字眼,以及语调婉转的尾音,被害得心神不宁。 心跳乱了,注意力难以集中。 他几步仓皇退下台阶之后,快步走回书房,没让任何人伺候,独自沐浴。 姜姒实在可恶。 他无论对她说什么样的话,都好似没有什么作用,不会令她掀起丝毫涟漪,反而让她举一反三,有样学样,把他的招式学来,拿到他头上来戏弄他。 更气人的是,姜姒的话,还真叫他难以招架。 谢云朔想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可是关起门来去了衣衫,往身上淋着水,心里,脑子里,全都是静姝其态地立在门栏边,说些可恶的话的女子。 姜姒挑剔他,笑话他,转头又说心疼他。 如此奸猾狡诈之人,实在可恶! 更可恶的是,姜姒一向没什么顾忌,无论是惹了他生气,还是惹了他忐忑,她都能立即当作无事发生一般,转头就走,无情地掐断终止一切,不让谢云朔有机会应对。 憋他,气他,折磨他。 让谢云朔思考和报复的时间都不给,哪有这样可恶的人?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软帕搓弄胸膛的力度和频次加大,搓得肌肤泛红。 可即使有疼痛和不适,改变不了他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像被雀羚瘙痒的感觉。 难以平静,不得安生。 心里不知不觉地浮起小股冲动,想说些什么报复姜姒,可是又想不出主意来。 谢云朔长这么大,从没这么难受憋屈过。 练武练到力竭,苦的是身体。 征战苦寒之地,性命悬于刀尖时,苦的是心智。 和姜姒成婚,被她言语折磨,眼神挑衅,举止磋磨,苦的是精神。 谢云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姜姒那句话,闭着眼,一通搓揉,将身上汗渍与疲惫洗得干干净净。 再换一桶水洗第二回,彻底清洁。 身上残余着皂胰的香味,清香淡雅,穿上干净衣衫,擦干长发烘干,轻系于脑后。 没了练武后的汗腻,一身轻松,他内心的烦扰这时才算好了起来。 因为不断自己劝慰自己,他刻意回避,不去回想,对那些话的在意也渐渐地淡了。 可是,紧接着又有人来请他去正房,和姜姒一道用晚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莫名的,一件本身普普通通寻常的事,谢云朔却不自觉屏息,恍惚如临大敌。 今日累了,头发也未干完全,不愿再折腾,谢云朔没再换衣梳发,穿着宽松的衣衫,发丝系束,就这样去了前边。 之前的事,姜姒早就忘了她说了什么了,一句普普通通没有上心的话而已。 她没放在心上的事,不知道有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惦记了许多次,险些失态。 要是给姜姒知道,免不了要笑谢云朔好一阵。 真是经不起撩拨,自己要说些有的没的,可又受不住她以同样的方式待他。 玩不起大可不玩。 不过,在看到谢云朔穿着碧水色圆领袍大袖衫,一派风雅,没梳起的发只系了扎带,垂于身后,焕然一新的面貌,让她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样居家风流的魏晋遗风,放在谢云朔身上,竟也不奇怪。 反倒让人眼前一亮。 没什么气势的衣着、发型,削弱了几分他的武将气派,彻底洗干净的身子透着淡淡清香。 虽然他身长且健硕,不像那些文人孱弱清瘦,飘飘遗仙,但也倜傥俊逸。 闲闲坐在那儿,露半个身子侧着,另有一番雅致的风流气。 姜姒恰恰好就欣赏这种,她不吝夸奖,叫了谢云朔名字。 谢云朔警惕抬头,置于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起,警惕心骤起。 他紧绷地盯着姜姒,提防她再说什么棉言浪语,然而姜姒夸他:“你这副文雅模样,还挺惹眼的。” 谢云朔忽一皱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穿着。 此刻身穿,的确与她平时都不同。 武人要利落,除非特殊场合,他都穿着窄袖,袖口紧锁,长发利落梳起盘踞,戴金冠、玉冠,明显的武将打扮。 今日要事已毕,因为图清爽松散,所以才穿得这一身,洗后不久的头发要敞开,因此并未盘踞。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倒正好撞在姜姒的喜好上,被她夸了。 姜姒以为她好不容易夸谢云朔,即使不会兴起换一副态度,他也应该有几分高兴才对。 熟料,谢云朔不但没高兴,反而面色平平,神情不明,似乎还有困扰之色。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一身衣裳看了半晌,怎么看也不像高兴被夸的样子。 姜姒疑惑,这是什么人?夸他还能不高兴。 她没在意他,嘱咐丫鬟摆膳,入座。 谢云朔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平静夹菜进食,略动了几筷子就吃完了,随后,只留下几个字,就毫无留恋地回了书房。 姜姒望着他不带回头地离去的潇洒背影,摇了摇头,说他:“莫名其妙。” 倘若让不知情况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还会怪罪到她头上,以为她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气谢云朔。 可是,不论是今日,还是昨日,往前数好几句话,她所说,字字句句都毫无问题。 唤谢云朔作“夫君”,说心疼他,夸他这衣服打扮好看。 有些话虽不是诚心,可是又没有什么反话和言外之意,哪里有能惹着他的? 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回了书房的谢云朔,对着铜镜照他今日衣着,浅色衣衫内敛文雅,遮住他的壮硕身形。 垂发温和儒雅,的确像个善诗书的文雅郎君。 在他看来陌生不适应,只是为了方便才这么随意,但实则他看不惯这样的自己。 这不像他。 因此,即使姜姒夸赞他,谢云朔也觉得她在夸其他的人。 从前他身穿常穿常戴的衣饰时,不见姜姒夸过他,说明姜姒喜欢的,是与他恰恰相反的气质形态。 姜姒不喜武将俊气凌厉,她喜欢的是翩翩公子,文弱书生,与他一个天一个地,是全然不同的两派。 因此,姜姒夸赞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这一身打扮。 难得一次的夸赞,却是夸谢云朔的打扮像她满意的男子,这让谢云朔如何高兴得起来? 反倒越想越气。 他脱了这身累赘,换上常穿的黑色长衫,沉闷地独坐了许久。 心中不满,导致睡去时心情不足。 今日姜姒要同他一起去演武场,原以为能趁机拉近夫妻之间的关系。 以为姜姒看了他演武场上风姿,待他态度能好一些,结果事与愿违。 反倒是后面发生了不可控之事,令他郁结于心。 谢云朔闭着眼,手指暗动,逐渐紧攥。 他不断自我开解,心想,好在他并不在意姜姒,否则,知道她并不喜欢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或是没有其他人,只是难以接受他这样的武人,他该更介意了。 这样也好。 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公平公正,无一偏颇。 谢云朔拿这样的话劝诫自己,面上确实是平静下来了,可是一派安静中,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像是心底里被不知什么东西挖了许多细小的坑,透出来丝丝缕缕的难受。 也憋得慌。 有这样的感受,他知道自己果真还是做不到全然不在意。 姜姒到底已经是做了他妻子的人,明知她心有所属,对他并无念想,他若能全然一点不在乎,除非是圣人。 如此自我安慰,谢云朔才渐渐放下心中起伏,从中脱离出来。 翌日,文寿伯父设宴。 因为是长房的亲戚,文寿伯夫人是夏容漪娘家一系的亲属,所以将军府上下都有邀帖。 文寿伯夫人是夏容漪的表妹,虽隔着一层亲,不如亲姐妹关系亲近,可这是在京城。 凡是沾亲带故,门第高耸的府邸之间都会走得近,往来密切,诸姓世家盘根错节,互相扶持。 姜姒嫁入将军府后,不仅过问了府中情况,平日闲暇时也同言清凝霜她们请教,知晓谢家的亲缘往来。 等的就是像今天这样一日,出门会客见人、招待不露怯。 姜姒谢云朔这对新夫妇,同夏容漪一同出门。 姜姒本以为自己和谢云朔一辆马车,临行前,夏容漪叫住她。 “阿姒与我同乘一辆车吧,你和清菡一起,都陪在我身边。” 姜姒转眼便听懂了婆母的言外之意,知道她有安排。 她乖顺点头:“儿媳知道了。” 如此一来,谢云朔只好骑马独行,姜姒和谢清菡一左一右,陪夏容漪坐马车。 她对此不算在意,无论是纯粹的陪同,还是陪着说话解闷,又或是听教育,姜姒都任凭婆母吩咐。 夏容漪望见女儿和儿媳各有千秋,却相处融洽,不禁面含微笑。 她这女儿,自己生的自己明白,谢清菡鲜少能与旁人如此合得来。 她在京中相识得好的玩伴少之又少,与那些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意趣不同,合不拢,又在家常学规矩,有课业,拘得久了,更没法儿广为结交。 不成想,和她这意外嫁入门的长嫂,倒很合得来。 思及此,夏容漪忽生了心思,问:“阿姒,你可知道为何让你跟着我一起?” 姜姒有些没太明白,婆母这卖关子为的是什么? 是考她头脑机灵?还是显摆炫耀什么? 这明着盘问,有话要说却不直说,或许 是为了考验她。 姜姒掩下这些心思,配合地回话道:“今日是媳妇第一次出门赴宴,与亲戚不熟,母亲特地将我带在身边,是为教我认人说话做事。” 夏容漪点了点头,夸赞说:“阿姒果真聪慧。”一副满意模样。 另外,她此举还有另一层意思,但婆媳二人双双都不会说出来。 夏容漪也确信,以姜姒这样转眼就能猜到她用意的头脑,她应该也能猜出另一层——今日客人多,场面大,且都是高门贵客,姜姒跟在她身旁,有她护着,免得在人前吃亏受委屈。 外面的人都知道夏容漪挑剔,她愿意带着姜姒,足以说明对姜姒的看重。 是一种无形的表态。 夏容漪有此意,姜姒是懂得的。 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清楚,话留三分。 待马车到了伯府门前,姜姒先下了车,站在车旁伸手来扶夏容漪。 “母亲当心。” 一旁明明有两个伺候夫人下车的丫鬟,姜姒还要亲自做这些事,婆媳两个聪明人互相都懂得。 夏容漪把手递给她,婆媳二人亲如母女一般,叫也在伯府门口的其他客人见着了,都不免有些惊奇。 在此之前,众人都心知,原本和谢家意欲结亲的另有门户。 谢云朔娶姜姒事发仓促,因此姜姒这一门媳妇,是谢家人不喜但要小心对待的存在。 对于夏容漪这样眼高于顶的贵夫人来说,是很难把姜姒看入眼的。 今日伯府设宴,想到谢家的人,又爱看热闹的,都等着看新妇和谢家人的相处。 觉着八成能看着乐事。 人人心知肚明,以谢姜两家这样关系,再加上从前谢云朔与姜姒不合,姜姒的处境可想而知。 定是人人疏远,人人敷衍。 可是,眼下又是什么情况? 她嫁进去的几日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的缘由,令婆媳二人做得这样亲昵。 若是旁人,众人会以为是演的虚伪,可熟知夏容漪的人都知道,她做不来这样的事。 顶多不表露出不喜,这都是好情况了。 见婆媳举止亲昵,姜姒安安静静的,面带微笑地跟在夏容漪身旁,遇人叫人,进退得宜,哪里像新过门的新妇? 好些才嫁入门的新媳妇头一次出来应酬,来到一群从前没相处过的亲戚面前,畏手畏脚、胆小瑟缩才是常态。 众人都默默打量着,不禁心生好奇,到底是谢家人演的?还是姜姒嫁入谢家这几日,当真跟谢家人处得好。 姜姒跟在婆母身边,不断见人、叫人,笑得脸都僵了。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持续不断朝她看过来的好奇目光,有审视、探究,其中又以各式各样的挑剔为多。 她一直跟在夏容漪身旁,七分真三分演。 为着表面功夫,见着她的人也都是夸赞,没有谁为难她。 当着夏容漪的面,若还为难她,就是打夏容漪的脸了。 托婆母的福,姜姒落了个清净。 进了伯府内,到文寿伯夫人面前,她见到了一些熟脸。 谢云朔的表妹,柳蔚宁她们一群姑娘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目光紧凝。 此时姜姒跟着伯母已经见完了人,由奴仆安排座次,先在主厅陪着诸位长辈说会儿话。 她与谢云朔一左一右落座,因为被人防贼一样瞧着看着,她不但不畏怯,反而心生好笑。 姜姒端了一盏茶,望向谢云朔,柔声唤他:“谢云朔。” 谢云朔侧头来看,眉峰微微挑起,神情带着疑问。 像是问她要说什么。 姜姒只是对着他笑,问:“你的茶水凉不凉?” 谢云朔莫名其妙。 他们的茶水是下人一同上的,哪有凉不凉一说?都是热的。 恰恰好够温度,但是不会烫手烫口。 他不解问:“你为何这么问,你的茶水凉了?” 见他神情是疑惑的,不太对,不是她想要的,姜姒添上一句:“只不过关心你,怕你茶水冷了,喝着不好。” 她笑盈盈地说话,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得甜甜蜜蜜,若远处听不清她说什么的人,看她这副表情,会猜测她在说什么好听的讨巧的话。 谢云朔更是一头雾水。 他忽而想起昨夜傍晚,她从门边离开前说的话,也是关心他。 她的关心总是让人害怕。 此时莫名其妙的关心,更让谢云朔心生警惕,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因此,谢云朔脸色更是紧绷。 姜姒看他这副不知如何配合的神情,轻憋一口气,他做这样的表情,她还怎么得逞? 因此她只好直说:“关心你呢,就不能笑一笑?别忘了我们在外头,旁人都看着呢。” 谢云朔这才懂,原来她莫名其妙找他说话,并非另有所图。 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只不过是幌子,做给旁人看,想做出一副她们夫妻二人恩爱的假象。 想这样,其实大可直说,弄那些弯弯绕绕的,害他因为提防心生警惕,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若旁人看着他有所顾忌的脸色,还以为他们夫妻二人连陌生人都不如。 因为也顾忌夫妻二人关系的名声,谢云朔尝试着配合姜姒,对她微笑。 可是因为不熟练,总觉得怎么笑都怪怪的。 他竟不会笑了? 谢云朔努力扬唇,轻弯眉眼,却觉得自己面上尤其古怪,怎么都觉得不对。 对面的姜姒更是险些绷不住表情,挪开眼,一副不想看他的模样。 当着众多亲眷的面,姜姒不能随意做些不愿看他的表情,因此只好低头喝茶掩饰。 谢云朔也松一口气,不再尝试微笑。 他们二人被一直盯着这一边的柳蔚宁她们虎视眈眈地盯着。 尽管姜姒和谢云朔假装演的情投意合奇怪,且还尚未成功,可是二人也算是说了好几句话,互相看着对方。 谢云朔的表情暧昧不清,姜姒更是娇羞低头喝茶。 这二人,竟完全不是从前互相看不惯的时候了? 柳蔚宁看得生气。 这才成婚几天,表兄谢云朔就要被姜姒那刻意讨好做作的伪装给骗到了。 他全忘了从前她是怎么针对他,气他的了? 谢云朔那双眼睛,今日在姜姒身上黏住就下不来了,可恨。 柳蔚宁离了屋子,其他几个小姑娘也跟着她一起,离开正厅。 一出来,几人凑到一旁敞轩,便迫不及待声讨姜姒。 “还真看不出,姜姒是那等能委屈求全,讨好人的。” “的确看不出,竟是个惯会笼络人的,把我表哥和姨母都哄骗了。” 此刻,惯会“哄骗”人的姜姒,美滋滋地吃着果子,面上笑颜比方才见人带笑要真得多。 笑意从眼底透出来,连纤卷的睫毛都含着喜悦。 谢云朔几次三番瞟向她,心生疑惑,不知她想到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竟笑成这样。 在看她的第四眼,他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何事喜悦?” 姜姒笑得意味深长,喝茶润嗓子:“没什么,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虽不告诉他,但要吊他胃口。 谢云朔:“?” 她这么说,他更好奇了。 姜姒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她高兴,是因为见到了柳蔚宁她们不忿的表情,她笑的是自己故意为之的计谋成功了,和谢云朔演得恩爱,气煞一群看不惯他的人。 她不至于和一群没做什么坏事的姑娘家如何小题大做,但既然有难听的声音,她也不会白白任人说闲话。 小小惩治,宜心宜情。 因为是她故意为之,不想让谢云朔知道她方才在做什么,不能告诉他,免得他下回因为护短不再配合她。 以她们二人的关系,还没到姜姒认为谢云朔会在有分歧时站在她这一方的程度。 若他知道了,合着外人一起来欺负她,岂不坏事。 姜姒不会蠢笨到把自己陷入被动境地,她不说,谢云朔不知,她就仍然能利用他,让讨厌她的人看不惯。 想到方才的事,就难以忘记谢云朔那要笑却笑得难看古怪的一副面容,她侧目,上下打量他。 “谢云朔,待回府去,你该对着铜镜多多练一练笑容。怎么有人连笑都不会?” 谢云朔深深冤枉:“不是不会。” 并非他不会笑,世间诸人,除了天生带疾的,哪里还有人不会笑的? 他笑得陌生难为,只是因为刚刚看着姜姒,对着她的一双眼睛,找不到轻松笑容的感觉。 要有真心实意的笑容,需得人发自内心地觉得愉悦,对着姜姒,谢云朔全然找不到那般心情。 姜姒不悦:“那是什么,是因为你讨厌我,所以对着我笑不出。” “并非。”谢云朔否认。 他想解释为什么笑不出,免得她误会,可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 因为看着她,他一颗心紧着? 因为看着她,他的心跳会怪异地稍快几番? 第40章 【VIP】 姜姒没想到,自己小小地作假一番,没牵连谁进来,还能惹出事来。 她一没说什么,二没做什么,只不过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和自己三媒六聘写了婚书的夫君说笑几声,竟还把人气得想方设法报复她。 寒暄过罢,到了摆宴时,诸位客人被迎到伯府的花园处,在暖阁摆膳。 男客女客分开,各府的主母夫人在一处。 隔着屏风,是年轻些的夫人、姑娘们,另有尚未及笄婚配的小姑娘们的座次。 姜姒所在的席面,有好些人从前都不认识,或是听过名头,见过几面,并未深入交际过,都算生人。 众位贵妇,不论落座的椅子有没有后背,腰身都挺得笔直,身姿端正,仪态无可挑剔。 华服美裳之者,笑容优雅,举止沉静。 一席之间的年轻夫人,都是身份高贵的,有勇毅侯府的世子夫人、礼部侍郎萧夫人、安郡王嫡次子之妻,个个都有来头。 姜姒如今的身份,坐在这席面上是够格的,但在一群眼高于顶的女子之中,她仍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她们间或说着好听的话,三言两语虽说得不多,也听不出喜怒哀乐。 从始至终,说话都带着微微笑,礼貌却疏离,声音也不大。 照说在这样场合下,不必担心被为难被看轻,诸位年轻夫人、贵女都是体面人。 然而却频频有视线落在姜姒身上,看她,打量她。 尽管那眼神淡淡的,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含义,可是整桌人只有姜姒有这样的待遇。 这些叫得出身份的贵夫人,她从前和她们并无什么交集,只是偶尔听闻过,远远见过。 据她所闻,这些人的脾性并不像此刻坐在一处,姜姒感受到的冷漠。 她能猜到她们的心态。 从前她们并不熟识她,或许听过,可彼此的友缘往来并不重叠。按理说,姜姒没有坐在这里的机会。 但机缘巧合下,她有了可以坐在此处的身份。 在旁人看来,她合该殷勤些,嘴甜些,会笼络人,讨巧旁人让人接纳她。 然而如今位列一席,共同进餐,姜姒却一切如常。 正是她一切如常的态度,惹了旁人不满意。 然而越是这样,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瞧着,姜姒越是不在意,一派坦然,若无其事。 这样对比下,反倒显得姜姒仪态落落大方,是这桌上身份最尊贵的人似的。 再加上她身着华服,一身青金石蓝的缂丝团花褙子,色浓若浓墨重彩的山石奇画,年华无双,容色优越,不卑不亢的。 反倒让那些时不时打量她的人心生忐忑。 萧侍郎的夫人心生一计,借机问:“谢夫人身上这件青金石蓝的衣料,似乎是今年塞外进贡的一批,并非本土的料子,可否给我们讲一讲。” 在座众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京中盛行的衣食住行都如数家珍。 姜姒身上这样的衣料,极有可能是御赐的。 能穿上这样的料子,非富即贵,绝非普通人,因此问话的人觉得以姜姒的身份,大概不了解这衣料的来历之曲折。 故意说来为难她的。 姜姒一听,心里跟明镜似的明了对方的目的。 问话的人并非忘了,是故意不说清楚,用来考验她的。 知道她从前接触不上这样的衣料,只有嫁入将军府,借将军府的权势,才能穿上这样数量稀少的珍贵物品。 她答不上来,便是当着众人面没脸面了。 这问话的萧夫人很有水平,的确一针见血。 这做衣裳的料子,正是婆母夏容漪送过来的,姜姒觉着这颜色好看,就拿来做了新装。 她认不出,更说不出来历和细节,若逞强答话,编假说错了,就是给谢家掉脸。 若答不出,也是她自己暴露短处。 这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姜姒平素交际,并不亲近这些整日接触京城最时兴衣食住行,并以此为谈资的贵女贵妇们。 好友都知道她懂一些,但并不追求。 和这些人,她向来说不上一句话,如今坐在一起,也不想融在一起。 众人都看着她,等她回话,偏姜姒不上当。 她坦然承认:“这料子竟是进贡来的?我却不知,只觉得好看,就让下人送去做了一身衣裳。” 姜姒一不怕丢脸挂不住面子,二不怕暴露不知事的态度,四两拨千斤地把试探的话拨了回去。 再下来,伯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上了热菜,席面齐整了,就不便再说话了。 其他人都觉得没趣,也不再注意她。 姜姒不在意,她本身也没想融入。 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夫人,只要不把难听的话摆在台面上来说,或是刻意让她难为,她都当无事发生,不往心里去。 面子情上过得去即可。 她这样一副老神在在的潇洒态度,让几个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无趣极了。 她们不再搭理她,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完这一餐,彼此之间的关系泾渭分明。 随后宴席散了,各人与相熟的人相互成群,去到别处游玩,或是打叶子牌,或是投壶打锤丸,三五成群。 姜姒见到方才拿衣料来考她的萧夫人,与其他年轻夫人,和柳蔚宁她们聚在了一处,便明了了。 原来如此。 难怪这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也要多余凑上来找一些无趣的事,来让她掉面子,原是有备而来。 姜姒摸了摸身上名贵的衣料,讽笑着摇摇头。 不认识又能如何?她能把它穿在身上,认不认识又有几般重要。 一没偷二没抢,这是她该得的待遇。 她不需要认得它,不需要拿在嘴边说,是人穿衣,而非衣捆人。 在姜姒看来,这些稍有些身份的“贵夫人”,心性还是不够境界。 远处一群人正在说她。 柳蔚宁一双眼饱含期待,问那位萧夫人:“如何?她是不是答不上来?” 萧夫人摇了摇头,冷笑:“答不上来倒没错,但是人家自在的很,并不会为此窘迫,直言自己不认识。你说这样油盐不进的,你拿她什么办法?我劝你以后歇了找她麻烦的心思,此人心性可不一般。别麻烦没找着,反惹得一身骚。再者,她都已经嫁给小谢将军了,你再是寻衅滋事,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萧夫人所言明显,含着几分怨怪在话里。 她怪柳蔚宁撺掇她去找姜姒麻烦,反倒讨了个没趣。 另一人左看右看,拉拢人说:“罢了罢了,只不过说了个再小不过的事,无伤大雅。依我看,她也真是够不上这一层身份。听闻谢将军他们此次出征受 了皇命,若凯旋归来有重赏,姜氏的身份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了。” 这人虽是劝和,言语中不掩羡慕。 众人一时无话,心中默默想的都是既羡慕又惋惜。 又一人小声道:“小谢将军正妻之位可算是让姜氏捡着了。要依我看,还得是温大姑娘最合宜。” 众人言语提及的温大姑娘,便是温太傅的长孙女,是从前谢温两家双双有意,预备和谢云朔结亲的人。 这样的话,不仅她们说,也有其他人说。 姜姒和谢清菡逛园子,隔着一片芭蕉假山,正巧听到了有人拿她和温大姑娘作比。 今日温府并未来伯府赴宴,温家不在,又因为是姜姒首次在外露面,格外容易受人关注。 再者,谢家如今得了重用,势必成为目之焦点,谈话之中心。 只是没想到,碰巧被她这个正主听见了。 谢清菡赶紧拉着姜姒走了,她怕姜姒伤心,结果一抬头,看她这嫂嫂竟然面带微笑,不知在想什么。 谢清菡疑惑问:“嫂嫂笑什么?” 刚刚其他人说那两句闲话,说姜氏不如温大姑娘与小谢将军般配,她肯定听着了。 既然听着了,怎么还能笑得出? 姜姒揽着谢清菡的手,笑着解释:“有三妹妹维护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四下无人,她问:“那温大姑娘你从前熟识否?” 谢清菡摇摇头:“她看着文文弱弱的,我不喜欢。我觉着还是你当我大嫂最好了。” 姑嫂两个说起悄悄话来,荤素不忌,都说得直白。 也是真的贴心。 姜姒笑得更深了。 虽说童言无忌,可是童言才是真正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有三妹妹这句话,她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外人她通通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两姓的家人。 那些人都觉得她配不上谢云朔正妻的位置,可她偏偏坐在这位置上,还要寸步不让。 姜姒也不介意温大姑娘,因为她同谢云朔还没发展到会介意这些事的程度。 她对谢清菡说不介意都是真的,并非逞能,至少目前来说是如此。 午席过后这段时间正适合诸位夫人贵女结交,可姜姒实在找不到想结交的人,还不如带着谢清菡回了婆母身边,跟着长见识,听贵妇们交谈。 这些夫人,都是京中高门府邸的主母掌家人,说起话来言之有物。 和她们坐一起,听着众人说一些家长里短,中馈府务,比在外面同别人聊绫罗绸缎首饰珠玉要有收获。 众位独当一面的夫人都是姜姒往后的目标,她跟在夏容漪身旁见了不少人。 有面容严肃的严厉长辈,也有面容慈祥言语温和的,或是始终笑模样如尊活菩萨,但轻易不开口的。 众生百像,让姜姒见识了从前作为闺阁女儿时没见过的场面。 她在一旁听得专心,其他几位夫人也偶尔看她一眼。 这样的场合,愿意陪在长辈身边的小辈可不多,她们身边的女儿儿媳,一个两个都趁着宴会玩耍去了。 尤其是嫁进门的媳妇,婆媳关系难为,少见人愿意主动陪在婆母身边,安安静静坐着听人谈话的。 坐得久了,陆陆续续的,她们注意到姜姒和夏容漪之间相处融洽的婆媳关系,都不禁心生好奇。 不曾想,谢家阴差阳错的有了姜家一门亲事,姜氏这新妇,竟是个懂事谦虚的,还好学,不浮躁,不见小家子气。 看她这模样,不像只知儿女情长的,如此潜心地跟在婆母身边涨见闻,或许将来有能力担当大任,做个聪慧沉着的主母,倒是不错。 姜姒所作所为收获的风评再度两极分化,夫人们夸她谦虚好学,可在同辈人看来,她是不合群,没见识,只会跟在夏容漪身边讨好。 别人怎么想不重要,姜姒只记着宴席散后,打道回府,夏容漪一直待她笑颜以对。 末了,还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想起来我那里有一方满螺钿妆匣,正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明日请早安,你带回去放着玩儿。” 她这话说是给姜姒赏好东西,实际上就是为了夸她今日懂事表现好的意思。 姜姒也不推辞,只说:“婆母赏的必定是好东西,我可不会放着玩儿,一定放在手边日日赏用。” 她诙谐夸张的语气,把夏容漪逗笑了:“你呀你呀!” 一套珍宝不算什么,今日的种种,都让夏容漪这挑剔人都找不出不好。 诸位高门大夫人见过姜姒之后,对她身为她的儿媳的认可,令夏容漪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 她一直对于谢家与姜家结亲这回事有各式各样的顾虑。 担心姜氏不好,担不了大任。 也担心因为娶了这门儿媳,在外不懂礼数,落了将军府的面子。 如今总算是安心了。 姜氏聪慧、落落大方,除了与长子谢云朔夫妻二人感情不和,其它事上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如此一来,夏容漪对姜姒此人言行和待人接物挑不出什么毛病,便会在小夫妻二人的事上再网开一面,放宽对她们的要求。 原本就他们圆房失败闹矛盾的事,夏容漪还曾犹豫过是否做些什么,这下是彻底打消了,就让他们两个小辈自己慢慢折腾去吧。 有些事她想管也管不了,贸然去插手,反倒弄巧成拙。 在外一天,众人都累了,夏容漪免了小辈们请晚安,众人各回各的屋子休息。 姜姒与谢云朔走在一处。 仰头望天,粉蓝天空的散云形似蛋花,悠闲清净,正如同二人之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不生疏,也没有过分亲密。 姜姒行路走得慢,谢云朔察觉到她散步一样的步伐,一并放慢速度,陪在她身侧。 他问:“今日如何?” 归府下车时,他见姜姒面上带笑,一派自在,看起来心情不错。 并且母亲还说要赏她东西,谢云朔想着,他这句问话,得来的应该是一句双方都高兴的话。 诸如“还不错、宴席丰盛、所见之人都友好和善”之类的好话。 天清气朗,晚霞恬淡,说着几句让心情放松的话,即便是敷衍的废话,能闲谈两三,也能让人感觉不错。 谁知,听他问话,姜姒悠悠叹了口气。 “哎——” 谢云朔警觉,难道与他预料的不同? 他问:“有人欺负你不成?” 姜姒侧头冲他笑了笑,那笑有几分无奈,还有细品才能见的讽刺。 谢云朔不由驻足。 见姜姒的笑容,他心忐忑弹动,旋即,自己都感觉错愕。 “站着做什么,走呀。” 姜姒唤他一起往院子里走,要一边走一边说。 “没想到,伯府寿宴,请的这一圈人,诸位贵妇贵女聚在一处,也是要说闲话的。我原以为看她们那般矜持有礼,高贵宁静,以为能待人和睦性,没想到和普通人也差不多。果然是,有人的地方,便有高低争端,远近亲疏。” 姜姒没有隐瞒,将今日经历的事粗略的,一五一十地都跟谢云朔说了。 说旁人问她身上的衣料出自哪里,也听到有人挑剔她,说姜氏不如温家姑娘。 末了,姜姒总结了一句:“既然她们难容我,我便不去硬容了。不然别人怎么都不满,还显得我不够矜持,给将军府丢面子,害得旁人看轻,你说是不是?” 原本跟在她身旁走的谢云朔又停了下来。 余光见他原地不动,姜姒朝他看去,却见他板着脸,铁青的脸色,显然动怒了。 谢云朔这反应,竟比当面被为难的姜姒还要强烈。 谢云朔一开口,果然是动怒的语气。 “不就一匹破布,不认识又如何?莫说穿在你身上,就算烧了,也不干旁人的事。” 他皱着眉,眉宇间散不开的狠戾厌烦。 看着他那面色,都让姜姒觉得有几分陌生了。 她没想到,谢云朔会为她被旁人发难的事动怒,还气得不轻。 谢云朔不解:“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妻,她们怎么还如此看轻你。” 没说完的话有言外 之意,姜姒听懂了,谢云朔是不理解旁人怎么不看在他的面子上,对她这个新妇宽容一些,反而为难她。 姜姒坦言:“这有什么不好想的?因为她们觉得你不会站在我这边。” 她们二人并非有情的夫妻,反而是临时凑数的,旁人这样对她,无非就是觉着谢云朔不会替她这个新妇撑腰。 反而可能还会以为,为难姜姒,是在帮谢家出气。 谢云朔脸色铁青,沉声问:“是哪几个说的?” 他这副架势,好像是要找人寻仇去了,姜姒一颗心跟着紧了紧。 她开始有些后悔,不该什么都与他说,万一谢云朔鲁莽惹事就不好了。 姜姒之所以会与他说,也是以为谢云朔不会特别在意,只是他问,她便说了。 事已至此,姜姒只好安慰他:“无事,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是问个布料,我说不知道,就没再说了。你不用介意,这不算什么。你知道的,要是旁人说了过分的话,以我的脾气在外还会忍气吞声吗?” “这……”谢云朔语塞,可他还是气不过。 姜姒噗嗤一声笑出来,让谢云朔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姜姒坦言:“没想到,我没怎么放在心上,你倒如此在意。还让我有几分开心呢,这样一来,更不会置气了。” 她这话说的太实诚,谢云朔一怔,没见人说话说得这么直白露骨。 谢云朔直言:“虽说不是什么严重的话,但如若你的身份是郡主,是公主,她们还会对你说那样的话吗?你如今是我的妻子,旁人轻视你,就是轻视我,我如何不在意?夫妻乃同气连枝。” 这话令姜姒很是意外,甚至到了惊喜的程度。 她不掩喜色:“没想到你还有如此公道之心,倒是我把你想得狭隘了。” 谢云朔冷笑,觑了她一眼。 “你把我想得有多小家子气?我知道,以你的脾气,在外遇上这种事,装作不曾在意,坦然说不认识没跟她们计较,也是看在你如今是谢家妇的份上,不好惹事连累谢家,你都如此大度,我如何能输你?” 两人这连珠带炮的话,听得旁边跟着的心腹纷纷瞪眼。 怎会如此? 两位主子方才还说着互相关心的话,气氛一派好,一转眼,又较上劲了。 姜姒听到他这话,也是一瞪眼。 “什么输你?怎么不能说了,你性子急躁,确实不如我能屈能伸。” 两人一转眼,就从说着知心贴己的话开始争嘴,你一句我一句,一直争到了冼逸居门口。 不过这一回两人争执,不像从前较劲,而是带着几分玩笑意味。 说着说着,二人面上都带笑。 紧绷的气氛里,若细细品味,还带着几丝甜意。 说了几个来回,谢云朔争不过姜姒,无奈妥协。 “好好好,你大度,你聪慧,我不如你,娶着你是我三生有幸,行了吧?” 姜姒从不咬文嚼字,不在意她后面几个不中听的字,点点头答应说:“的确如此,你说得很到位。” 气煞谢云朔,又让他觉得好笑。 笑过之后,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平心而论,姜姒说的都是事实,她嫁入谢家之后,除了待他不怎么样,其它一切事都做得无一错处,处处妥帖。 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都广受称赞。 唯一说她不好的,只有谢云朔。 可是都是哪里不好呢? 无非不给他几口吃食,霸占了他的屋子,对他既无情又无义。 还把他踹下床。 活脱脱是一身刺的豪猪。 偏生姜姒又生了副好相貌,好身段,正像东苑那一大丛月季,美得张扬斗艳,但也扎手。 想到这儿,谢云朔就想到前日夜里他被赶出正屋的事。 也想到,姜姒大抵不会再同他试验了,至少最近不会。 谢云朔心知是这样,但又有些不是滋味,不甘愿接受被弃。 内心蠢蠢欲动,促使他勾连起今日的事。 “姜姒。”他换她名。 姜姒抬头,凝眉表露疑惑:“唤我何事?” 谢云朔至于衣袍下的手,攥了拳头。 对于即将要说的话,他还是有几分不自在,可是因为那蠢蠢欲动的心理,促使他张口。 “既然如此,合该让你再鲜亮一些,让旁人都看看,哪怕不认识那些物件,你也能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你是我谢云朔的发妻,你该配得上世上最好的。” 一说完,谢云朔就后悔了。 这话怎么听着像愣头青似的。 果不其然,他的话把姜姒给逗笑了。 她望着他的眼神,像望傻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VIP】 谢云朔自知失言,说的话太儿戏,自己失悔。 又被姜姒看了两眼,心绪不宁的。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看别人欺负你,想给你撑腰。” 他的心是好的,无非是说出口的话听着不妙。 姜姒连连点头:“是啊,的确不错,若做你谢云朔的妻子就能不受人欺负,我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些可大可小的遭遇了。他人看轻我、欺负我,并非因为我穿戴如何?而是觉得我与你素来不合,夫妻为敌。” 谢云朔点头,知道她说的对。 “所以重点不是我如何吃穿,而是你要给我脸面,待我好。” “这是自然。” 谢云朔还以为她要说什么难以办到的事,他有些不服气。 “我方才的说法只是一方面,又没说只有那些。” “哦?”姜姒挑眉,又有些喜出望外了。 她盯着谢云朔看,左看右看,试图寻找他忽然变了一副模样的蛛丝马迹。 谢云朔倒吸口气,挺直了身姿:“你在看什么?” 姜姒如实说来:“你为何忽然知道待我好了?” 谢云朔被问得语塞,而后泛起可疑红晕。 他语气稍弱:“有吗?大抵是因为,你如今是谢夫人。我是个护短的,听不得谢家人在外受欺负。” 姜姒装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是,那要是你那表妹柳蔚宁也在其中呢?你当如何?” 她原本不打算问这些的。 也不打算告诉谢云朔,把他牵扯进来。 毕竟,按谢云朔的说法,她现在是谢夫人,可柳蔚宁也是与谢家有关系的人,问这些岂不自讨没趣? 可是谢云朔要这么说,偏要把话头往这上面引,勾起了姜姒的好奇。 恰好也聊到了这些事上,说出来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了。 问出口只是姜姒好奇,无论谢云朔怎样回答,她都能接受。 毕竟她对谢云朔的心思真正偏向谁并不抱希望,也做好了坏打算。 然而,谢云朔深深蹙了眉,问她:“她还生事?” 谢云朔并非不知道柳蔚宁不喜姜姒,姑娘之间因为一些事起争端、分派系,是常见的。 只是,以谢云朔的性子想不通,何至于二人已经成婚,柳蔚宁作为他的表妹,还要从中作梗。 谢云朔想不通她为了什么。 是姜姒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令柳蔚宁恨之入骨? 还是柳蔚宁刻意存什么坏心眼,故意寻乐子不让人好过。 或是就像姜姒说的,因为觉得他待她不好,所以旁人觉得可以随意欺负她。 谢云朔想着这件事,面色不善。 即使是从前,他与姜姒不合,也只是不涉及到其他任何人的私人恩怨,犯不着旁人插手。 他知道从前的情况并不严重,不过是拉帮结派,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事。 听姜姒所说,今日的事就不容忽视了。 还不待姜姒问他会如何,他先说:“此事你不必担心,因我而起,由我而终。蔚宁那边我去同她说,往后不会再招惹你了。” 姜姒点点头:“想不到你还能公私分明,担得了责任。” 谢云朔没开口,他不止没有因为姜姒夸赞他而高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他本应该做的 ,不论他们夫妻二人是好是坏,哪怕天天打骂,也是关起门来论是非对错,是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谢云朔不只是气柳蔚宁惹是非,自作主张,更气他自己。 这并非他所愿。 哪怕他与姜姒一直不合,也不能容旁人在姜姒没有做错什么事时待她不好。 姜姒见他能辨是非,心情还挺高兴的。 可是此刻发觉谢云朔脸色不对,情绪压抑,好像受人挑剔被人看轻的人是他似的。 她的心情被哄好了,便投桃报李也哄哄他。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都没放在心上。再说,被别人说两句之后有人护着的感觉还算不错。你还说要给我更好的,岂不是我赚了?” 谢云朔摇头:“不是一回事,不可同语。” 见他气上心头,似乎哄不好似的,姜姒也没哄过男子,没经验,只好说别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别气了,日头不早了,你回书房去好生洗洗,洗得干净些再来找我。” 她一句话,顿时让心绪烦乱的谢云朔如抽走两魂一魄一般不知所措。 他怔愣,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姜姒觑他一眼:“当真没听见?没听见就算了,你回去吧,我要沐浴就寝了。” 其实谢云朔听见了,他只是意外,姜姒竟还会叫他。 因为有些仓皇无措,无意识地发问。 方才萦绕在他心头的郁气霎时消散。 谢云朔忙补充:“听见了。” 其实并非是想同她怎样,而是他若听到了装作没听到,恐怕又惹姜姒生气。 她好心好意,想同他维系夫妻关系,为祖父的盼愿做尝试,谢云朔没有道理不陪同不上心。 谢云朔站起身,俊朗的面容显露几分仓皇:“我这就去。” 话说完毕,担心姜姒以为他见色起意,他又辩白一句:“既然你意已决,我自当配合你。” 姜姒冷笑,那笑含在眼睛里,精彩纷呈,令谢云朔不能直视。 他想不到,姜姒什么话都敢直说。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贪图你身子的似的。” “没有,没那个意思。”谢云朔果断回绝。 说罢,因为担忧姜姒又说些什么让人难堪的话来对付他,谢云朔匆匆忙忙抬脚就走,离了正房,去书房沐浴更衣去了。 且还得洗得干净些,免得有人又挑剔他。 等谢云朔走了,姜姒和她身边的亲信,两个贴身丫鬟、乳娘甄氏,还有石嬷嬷,这些娘家带来的人关起门来说知心话。 姜姒与她们说:“今日谢云朔倒是叫我意外。” 谢云朔维护她的态度之坚决,远超姜姒预料。 即使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能做到这样,她也满意了。 石嬷嬷是众人中年纪最长的,为着姜姒将来能在将军府立稳脚跟,从她这样阅历丰富的老身来看,最要紧的,便是夫婿的态度。 可以没有情义,但必须有敬重,大事上不能含糊软弱。 因此,她头一次豁出去,对姜姒献言。 石嬷嬷特地唤她一句“大姑娘”。 她们大姑娘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又聪慧清醒,就连夫人都少劝她。 所以石默默要劝,首先都吊着一颗心。 “大姑娘,您今日纵使不喜,老身也有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要说。” 姜姒正色,站起身来:“石嬷嬷,看你说的什么话,你们都是我从家中带来的陪房,都是知心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她知道石嬷嬷要劝她什么,无非是劝她放下从前,和谢云朔好好过。 果不其然,石嬷嬷左手握右手,不断攥着手指,轻言细语说得温和。 “以老身在一旁看着,姑爷他虽不是完美无缺的君子郎,但是他是有心想同大姑娘过好日子的。人生几十载,夫妻相伴时间最长。既然姑爷他知道疼人,您也可放软和些,笼络人心,免得姑爷凉了心,让旁人钻了空子。” 她这话意有所指。 指的不仅是那贵妃甥女徐红菡,也指其余盯着将军府虎视眈眈的人。 莫说谢云朔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就只凭将军府如今这权势,实打实的兵权,都让人垂涎。 姜姒并未排斥,微笑着点点头。 “石嬷嬷,你大可放心,我并非不知好歹,只是实在不是小意温柔的人。看谢云朔态度向好,我也在改变不是?强求不来的东西,我一向不强求,否则就算求到手中也握不住。” 她说着这一番话,笑容越发从容。 “知道该如何做的事,我都会按自己的方式来,如此一番,得来的才是真的,才能长久不是?” 石嬷嬷欣慰地点点头,眼中似乎有泪光划过。 姜姒走到她身前,一双手拢住她有些苍老褶皱的手:“嬷嬷放心,我省得的。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和谢云朔徒生嫌隙。可是‘该不该’‘会不会’,不由我做主。只看我们二人能否好好相处。若不能,我也绝不会姑息,不会忍气吞声,否则,若在谢云朔之下,我将再无出头之日。” 石嬷嬷,还有姜姒的奶娘甄氏,以及两个丫鬟都默默点头。 姜姒的出身、眼界和心智,自是她们这些普通草民不能比拟的。 女子若只是伏低做小,就能做得好主母之位、正妻之位,那世上不会有“至亲至疏夫妻”。 若按照石嬷嬷说的这样,就能和谢云朔共修琴瑟之好,那从前谢云朔也不至于从未传出任何与谁有情之事。 除了与温家结亲的传闻。 可据说谢云朔和温大姑娘其实并无什么往来,足以可见,谢云朔身边缺的,并不是一位主动的温柔可人的解语花。 他如今待姜姒有所转变,会因为旁人刻意怠慢她而生气,也遵从姜姒安排,绝不是仅仅因为二人成了婚。 这其中,姜姒的所作所为,与谢云朔的相处,以及她的为人是占主要。 姜姒这个人,才是令谢云朔态度转变的关键所在。 石嬷嬷很快就想通了,惭愧说:“大姑娘莫在意老身的话,您的境界我等望尘莫及。” 这世间人百样百态,有些人注定“高人一等”。 但并不是高人一等这个词汇的意思,而是事事在人先,不被别人左右,有让人甘愿追随的本领。 如今她们家大姑娘和姑爷,不就隐隐有这般趋势吗? 姑爷那般不可一世的人物,在外人人巴结称颂的人中龙凤,刚才姑娘只厉害地问一句话,姑爷就退步了,没立马改口其实听清了她说什么。 这会儿,谢云朔正在书房老老实实地沐浴,这不正映衬了一物降一物的说法。 证实了她们姑娘有手腕,恰恰好能降得住姑爷这号人物吗? 如此这么一想,石嬷嬷内心一直以来隐隐的担心,如同褪去的潮汐。 眼前一片光明清爽,更有拨得云开见月明的透亮,顿时不再担心。 罢了,个人自有个人福,姑娘如此有成算,她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还是不要指手画脚了。 关起门来聊的知心话说罢后,一群人欢欢喜喜地抬水,备东西烧熏炉摘花瓣,伺候姜姒舒舒服服地沐浴净发,洗去今日在外的疲惫与晦气。 甄氏从姜姒的衣橱里拿出来一套纤云纱的寝衣,内里是桃粉色的亵衣,绣着一株桃花,外头是薄如蝉翼的轻纱,层层叠叠。 上身后轻拢胴体,若隐若现。 舞婵给姜姒将头发梳成侧髻,并未全数挽起,留了一缕长发垂在身侧,娇媚温婉。 姜姒照着铜镜,笑说:“今日竟将我打扮得像修炼成人的女妖精似的。” 姜姒从头发丝到指尖,通身都诠释着妩媚二字,与她平素衣着两模两样。 不过姜姒并不排斥。 镜中的她,美得无可挑剔,连她这个女子都喜欢。 游鹿又从她的妆匣里取出一个瓷瓶,抹了一些栀子花油,涂在姜姒两边白皙清瘦的肩头。 姜姒摇摇头:“你们今日如此折腾我,好似我藏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大要求 ,有大事要求他谢云朔似的,这般隆重刻意。” 随即,她款款走向内室,上了床铺,因为身着薄纱,姜姒把床帐也放了下来。 自从上次熄了灯火,屋里一片黑,导致二人事情不顺,这一次她没再让人把灯都熄了。 留了一座烛灯,只燃了三根蜡,再加上灯罩,令光线朦胧。 因姜姒离床边不远,身形在光的映衬下隐约被拉长,印在帐子上,窈窕倩影隐约若现。 谢云朔进来,看到床帐上印了她的影子,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屏息一瞬。 她大概不知道从外能隐约看到她的身影,此时姜姒坐在床上,微微侧着身子,不知在弄身侧的什么东西,导致身型微扭,恰好露出窈窕的起伏曲线。 谢云朔只感觉喉间紧致,呼吸不畅。 他别开眼,轻咳一声:“姜姒,我来了。” 姜姒伸出纤纤素手,撩开床帐,不解问:“来了就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她微微凝眉,透过掀开窗帘的窄缝看去,却见谢云朔侧着头望向一旁,眼神有所闪躲。 姜姒顿生疑惑,他明明还没看到她的打扮,在那儿别扭个什么劲? 想到这儿,她也有几分羞赫,不好意思了,便拉起锦被遮住自己的身体。 谢云朔也定了定心神,手握成拳藏在身后,缓步走向床边。 姜姒沐浴完后未施粉黛,松松扎着头发,垂了一缕下来的模样柔婉妩媚。 谢云朔看到她这般打扮,莫名有些紧张,为了消除这份紧张,他刻意奇怪问:“你抱着被子遮着自己做什么?” 姜姒别开眼,强硬着回他:“你莫管,我若不遮着,我怕你闪着眼睛。” “我为什么要闪着眼睛?”谢云朔继续装作不解。 尽管他此时确实心慌意乱,心乱如麻,但是他不可能承认。 越是心底狂蹦乱跳,越是表现得不甚在意。 姜姒不闪躲地抬眼瞥他:“哦?果真?”她定定地盯着谢云朔的双眼,心一横,将锦被拉下。 她豁出去了,不再心虚担心,注意力全放在谢云朔身上,等着看他见到她身穿纱衣的反应。 姜姒盯着谢云朔,眼睛眨也不眨,从头到尾看了个完整。 她看到了谢云朔瞳仁轻颤,屏住呼吸,如同石塑一般一动不动,随后,脸红至脖子的完整变化。 因为较劲,她反倒不再在意自己穿的如何了,明确得知谢云朔反应强烈后,姜姒揶揄道:“看吧,我说要闪了你的眼睛,就是要闪了你的眼睛,别不承认。” 谢云朔如梦初醒,侧过头去,强行镇定。 但是不论他怎么努力,他的心跳都越来越快,浑身更似火烧一般。 尤其胸口、下腹烧得厉害。 面对姜姒的调侃,他沉默不言。 事实已摆在眼前,再嘴硬就不对了。 为了转移姜姒的注意力,他又兀自镇定,发问:“怎么穿成这副模样?大可不必。” 姜姒挑眉:“怎么大可不必,好生打扮一下还成了多余的了?” 谢云朔还是有些不够强硬,担心演得过度了,惹到她,又解释说:“不是,是不必如此豁得出去。我们不是…只是尝试吗?” “意思是你不喜欢看这样的?” 姜姒第一次看谢云朔这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已经忘了害羞,倒有心思调侃起他来了。 她将锦被彻底掀开,手臂撑在床上,双腿舒展,身子微微侧着朝向他。 “既然你看不惯这样,往后就不再穿了。这衣裳,待会儿我就去换下来烧了吧。” 她亲眼见谢云朔眼神颤了颤,似乎想要说话,但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姜姒再度激将:“既然你不喜欢,我这就去换了它。”她作势欲起身。 旋即,听见谢云朔总算开了尊口:“哎……” 姜姒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抑制住嘴角的笑,免得他好不容易即将出来的勇气又缩了回去。 谢云朔没敢看她的眼睛,盯着床畔,她那落下去的一节轻纱衣袖。 “天也黑了,就不折腾了,下次再说吧。” 一句本是表达喜欢、想看的话,被谢云朔粗略的语气说得丝毫没有旖旎的感觉,声音仓促,也干脆利落。 姜姒心知肚明,谢云朔这是在故作正经。 她换了坐姿,放下双腿坐在床沿边,仰头望着他。 “谢云朔,床边有虫子?你怎么一直盯着床边看。我看着你,难道你不该看我?” 谢云朔被她接连几句话弄得束手无策,他放轻动作,沉沉吸一口气。 他抬眼看向姜姒,昏黄朦胧的光线下,姜姒的容颜也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不施粉黛的面庞白皙洁净,眼如钩,唇含笑,三分不自知流露的媚态,三分狡黠。 再加之似笑非笑的挑衅,令她看着并不完全是勾人的模样,反而更让人心跳加速。 生平第一次,谢云朔知道了什么叫作“方寸大乱”。 姜姒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就能让他呼吸紧致,喘不过气来。 自从转移视线望着她后,谢云朔只能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不敢看向别处,尤其不敢视线下移。 视线一旦下移,就能看到她透着亵衣的轻纱寝衣,纱衣下的身姿若隐若现,比直接摆在面前还要让人难以招架。 谢云朔实在想不到,今夜等着他的场面会是如此……如此猛烈直接的攻击。 他只不过在床前站了不到一刻钟,远远不到一刻钟,就感觉浑身处处不对。 好像整个世间只有他是多余的。 不论站在哪儿,不论怎么调整身姿,连放置在身体两侧的手都多余,浑身都古怪。 谢云朔不知所措,一向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一手掌控的他,在姜姒的面前,无论什么运筹帷幄、呼风唤雨,都化作齑粉,清风一吹,便散得干干净净。 他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不知不觉的,原本盯着姜姒的视线,渐渐地往上飘,看着她的头顶,再看床帐上的织纹。 谢云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目光游离,没意识到自己在逃避。 视线下方存在的那个女子,似洪水猛兽,似看一眼就能吸食人精的女妖精,沾染不得。 他浑身都像有什么在沸腾,叫嚣,不得安宁。 让人难以招架的是,即使他视线游离,看着床帐,可背后的床帐上仍然浮现了姜姒的身形、面容,和那一双藏着缤纷十色的美丽眸子。 那动人心魄的曲线已深深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谢云朔从前没有经历过任何情事,也没对哪位女子有过涉及男女之情的印象和记忆,这才与姜姒成亲六七日,还没看过她几眼,就见着这般害人不浅的景象。 犹如给还未吃过最常见的米的人,猝不及防地呈上一桌满汉全席,不怕人吃不饱,只怕把人给撑死。 觉得姜姒可恶是对的,她的确可恶。 哪里都可恶。 第42章 【VIP】 原本姜姒也是有些羞怯的。 她从未穿过这样暧昧不清的衣裳,也从未给男子看过。 人生头一遭,即便心再大再宽敞,也会有几分抹不开面子。 谁曾想,谢云朔一个只需看着的人,比她还要慌张。 有了他垫底,姜姒渐渐的好多了,一旦有了心思笑话谢云朔,调笑他,她自己心里那两份别扭便化解了,只一门心思地盯着谢云朔,看他反应。 姜姒都几乎有些忘了,曾经的谢云朔,那个桀骜不羁的贵公子,不可一世的小将军是什么样的状态。 他 竟然也会有这样慌张无措,连人都不敢看的时候? 这强烈的反差,全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只顾着看他,笑话他。 “谢云朔,往哪儿看呢?你今天夜里是要跟床帐圆房吗?” 谢云朔一怔,面上几度变化,嘴硬否决:“你说什么,只不过随便看看。” 姜姒太恶劣了,令他不知如何招架才能扳回一成。 又觉得他已经低人一等了,说什么都扳不回。 他招架不住姜姒所言的模样,放在他这样的面庞和身段上,显得有几分不灵活的拙气。 又听到噗嗤一声,姜姒总算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云朔此前七上八下的心又高高地提了起来,谁知道她还会这样笑他。 又是谁允许她笑得这样大声? 他还要脸面不要? 谢云朔本还处于忐忑之中,姜姒拿话来噎他,还笑话他的可恶行径,令他渐渐转变了。 忐忑消退,不服输的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占了上风。 谢云朔屏息,收回视线看向姜姒,还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床前。 心跳如擂鼓,然而他强行镇压不露端倪,一改方才目光闪躲,紧紧地盯着姜姒,自上而下地打量她,目光只在她身上游移。 他这忽然的变化,又换成姜姒有了忌惮。 她见他目光紧凝,幽深一片,心跳也快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朝后倾倒,按在床铺上的手心朝后,撑着身体,和谢云朔拉开距离。 “你看什么?” 谢云朔牢牢记着她方才奚落他的话。 “我看一看我们的喜床床帐,你说我要和床帐圆房,所以只能多看看你,让你知道,我究竟要和谁圆房。” 这一番露骨的话,说得谢云朔自己都头昏脑胀,手心出汗,姜姒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她自己惹的火,烧到自己身上时,才知道火舌辣烫。 哪怕已过了之前那样陌生紧张时候,心还是跟着怦怦跳。 谢云朔本来身量就高,往身前一站,如一颗冲天青松,似一座巍峨高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姜姒感觉身子有些奇怪,怪异得她心慌,于是悄悄摸了摸身后的系带,总有种亵衣的绳子不小心滑落了,或是衣裳没遮住一样,整个身体都不轻松,浑身不安的感觉。 她还收拢了衣领,但其实没什么用。 这衣裳只是装饰作用,什么也遮不住,反而犹抱琵琶半遮面。 姜姒羞愤不堪,怒斥谢云朔:“能不能不要站着,坐下来,自己有多高心里没数么,挡我的光了。” 若在平时,听她这语气气愤,义愤填膺的话语,谢云朔要以为姜姒生气了。 他素来是个遇强则强的人,旁人待他厉害,他只会更强硬。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从姜姒这一副羞愤的模样,怨怪的眼神中,品出一两分尤其不同的滋味。 谢云朔仍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露骨。 渐渐的,姜姒面如桃粉云霞半染,坐直的身子也歪了,攥着衣领的手捂住胸口,扭转到一旁,四肢闪躲。 谢云朔站着,的确不好看她,他便特地寻到姜姒身体朝向的右边坐下。 不知不觉坐得极近,还因为盯着姜姒的脸,没注意坐在了她的裙摆上。 姜姒扯了两下,没扯出来,神色复杂的美眸含着几分怨怪,重重白了他一眼。 “莽夫,坐着我裙子了。” 谢云朔不但没抬起身子把她的裙摆放开,反而又拉住她的袖子。 他盯着她的面庞,看她表情几经变换,还没收回的嗔怪添了几分意外,又添了几分羞恼。 和她如此拉拉扯扯,谢云朔有种难言的兴奋,胸膛悸动不安。 姜姒仍斥责他:“谢云朔,你要做什么?” 谢云朔不为所动,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自找的。 谁让她身上浑身带刺,连这大好的旖旎夜晚,她都要讲几句厉害的话来揭他的短,笑话他。 姜姒早该知道,他不是软弱可欺的人。 刚才那怪异的表现,只是因为头一次见着这样动人的景象,失了方寸,才和平时不同。 这时候他调整了回来,找回来正常的心态和自我,就没那么好欺负了。 此时,谢云朔将错就错,压着姜姒的裙摆不放,还拽住她的袖子,试图找回之前被嘲笑的场面。 两人之间,霎时风水轮流转。 刚才是谢云朔慌乱找不着北,这下谢云朔耍浑,找不着北的就换成了姜姒。 他人又离得这样近,身上源源不断地发散出热意,透过薄纱衣传到她的身上,令姜姒心乱如麻。 谢云朔离得太近了,她想向一旁挪,离他远点,但是谢云朔坐着她的裙摆岿然不动。 姜姒越急,越能感受到属于男子的灼热气息,像他人一样,无所顾忌地侵袭着她,影响着她。 姜姒心里乱乱的,头脑空空的,慌乱的心跳促生,身体也热了起来。 人一心急,更慌乱了。 “谢云朔!” 她义正言辞,掷地有声地叫他姓名,可是此时她双颊浮现浅浅粉霞,眸若秋水泛滥,毫无威慑力。 叫了这三个字,不但没有什么杀伤力,反而勾得谢云朔心潮涌动泛滥。 他开口,嗓音暗哑。 “你不是最是公道,要同我为试验洞房之事努力吗?为何要分开,不贴在一起怎么尝试?” 说这话时,谢云朔表面看上去倒是镇定的,实际内心也是兵荒马乱,浑然不知身处何处。 另外,在这方寸之地,若隐若现的总有一阵撩人的幽香味,离姜姒越近,香味越发明显,清甜好闻。 是他常在姜姒身上闻到的气味,引着他心潮慌乱,难以平静。 姜姒原本做好了一切打算,可是被他当面询问,她顿时没了底气,只想他离得远一些,不要凑得这么近。 “你不是说不急吗?今日似乎不好了,我身子不适。” 既然不急,岂不是她随时都能叫停。 谢云朔以为她当真的,原本只是轻轻捏着她衣袖的手攥紧了。 “你身体哪里不适?” 他力气本就大,一个用力,姜姒的轻纱滑落,露出肩头,两人都愣了。 姜姒盯着谢云朔,谢云朔也盯着姜姒,四目紧紧相对,两双视线撞击,能看出双方彼此都已到了强弩之末,只需一丝火星,便能熊熊燃烧,冲天而起。 谢云朔轻咳一声,总算松开了姜姒的衣袖。 姜姒赶忙将袖子拉起,遮好自己的身体,声音不稳:“你别离我太近,我就不会不适。” 谢云朔也不稳:“不用那样折腾,既然都已准备好了,择日不如撞日。该试就当试,始终要把第一步走出去。” 姜姒默不作声,没说不,没答应他也没拒决否定。 她今日已经打扮成了这副样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正如同长痛不如短痛,不趁这时候一举达成,难不成还要再挑一天,又从先头的折磨开始? 以姜姒果断坚决的性子,做不出来那样优柔寡断的事。 她说取消,不过是说给谢云朔听的,吓唬吓唬他,想让他放开她。 此时姜姒默不作声,还没回话,谢云朔以为她真反悔了。 以他对姜姒的了解,她若不愿,别说此时中断,任何时候她都能说停就停,不会管顾他如何。 谢云朔一时慌了神,站起身,亲手把他压住的裙摆拿了出来,还给她摆了摆,摆正了裙摆后,他才坐下。 “别生气了,上回压着你是我鲁莽,今日,是因为你先笑话我,才压 着你的衣裳。你若有气,可以打我。” 姜姒觑了他一眼,目光往他宽肩上扫了扫。 “打你?打你我都嫌手疼。” 她总算说话了,话音听着倒没什么气,谢云朔放下心来,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左看右看,选了一个捶腿的小玉锤递给她。 “那你就拿这个打。” 姜姒这才有了笑意,接过小玉锤在手里把玩。 “那你把衣裳脱了,穿着衣裳挨打算什么,知道负荆请罪吗?” 谢云朔在外从没受过委屈,跟突厥人厮杀,也没被谁白打过。 但是在这一方红帐之中,软衾堆里,面前坐着姜姒这样娇色天成世无其二的美人,看她眼波流转,一缕软发搭在身侧勾勾缠缠。 如果让她打了他…… 想到那样场景,有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心境席卷谢云朔全身,最终归收与那一颗已经蹦跳得有些麻木的心脏。 非但不会介意,反而有种隐隐的期待…… 谢云朔应了她的要求,把外衣和中衣都去了,只剩下身里裤。 精干体魄全然露出,他将胳膊递给她。 “要打哪里,只要你能解气,打哪里都可。” 姜姒没跟他客气,握住玉锤对着他的肩膀就是一下,虽不是全力,但也用了两分力,不是轻飘飘的。 谢云朔一动不动。 人生头一次被女子攻击,比玉锤的疼痛先袭来的,是属于她的栀子幽香。 挨了这一下,谢云朔反而心头一荡。 姜姒没跟他客气,并不是小打小闹,打下去的时候对着他的胳膊。 玉石做的圆锤砸在谢云朔手臂上,疼,但不厉害,姜姒打了一下,又来了一下。 “这是报复你上次压着我肚子害我肚子疼,今日你要细心一些,别毛手毛脚的,又弄伤了我。” 谢云朔有口难言:“上回那不是看不见吗?” “我也有错,所以今日就让人留了灯。”姜姒又把玉锤递给他,“要是你也有气,就打我一下,咱们扯平。” 莫名的,谢云朔唇角微扬,觉得有些好笑。 “我要是打你一下,你可能受不住。” 姜姒也笑,不过那笑有几分冷:“那你试试呗。” 他要是真用那样认真的武力来打她,今日就不是他被踹下床那么简单了。 谢云朔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在姜姒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 “罢了,看你细胳膊细腿的,难以承受我一击,就算了,下不为例。” 姜姒都被他气笑了,嗔道:“夸你一声,你道还喘上了?” 她一边说,一边换了坐姿,从床边换去了床里面,翻了个身。 这一翻身,把没预料到她要做什么的谢云朔吓得瞬间脸红心跳,扭过头不敢看。 惊心动魄的弧度,让他一个从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大受震撼。 也是姜姒一时大意,忘了她今日衣着特殊,没注意遮掩。 待她让到床里,回过头,看到谢云朔两侧耳朵和脖子红得惊人,顿生疑惑。 也就一转眼的功夫,他这是又着了什么魔? 姜姒回想,想起她方才转身,背后朝向了他的角度,转瞬意识到,谢云朔是因为看了她才这样。 姜姒视线往下一看,看到自己侧身,脸也刷地一下红透了。 她方才翻身,因为忘了身上穿的是什么,不慎让谢云朔看到不得了的一幕。 并且她姿势还是那般…那般不正经。 她捂着身子,默默重新调整姿势,正面对着他。 两人方才还唇枪舌战,你一句我一句的,转瞬之后,两人都成了一堆静止不动的木头。 还是烧红了的木头。 双方都没什么动静,许久,谢云朔默默把玩着手中的玉锤,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再三犹豫,他提议:“要不,还是把烛火熄了吧。” 原以为熄灯是为了保护姜姒的面子,他现在悟了,熄灯也是为了保护他的一颗心。 从方才进了正屋到现在,谢云朔这颗肉做的心脏,几经折腾,险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他从没想过,女子的身躯能美成这般。 从前觉得世间男女都不过是凡人之躯,女子没比男子多一双眼睛、一条腿,可是看了姜姒,令他觉得好生奇怪。 心似火烧,身如烤酒。 这么毫无防备的一下,又让谢云朔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情绪,再度慌乱无措。 姜姒就像洪水猛兽,令他不敢靠近。 就像穿肠毒药,令他望而生畏。 轻纱下的窈窕,惊心动魄。 哪怕囫囵一眼,也要了他半条命去了。 所以谢云朔提议,要不还是把灯熄了,他也好自在一些。 姜姒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为了让她打他,谢云朔赤着上身,因此她看到的,一直是精壮身躯上顶着一张带着恍惑之色,羞赫之意的俊容。 同样赏心悦目,震撼人心。 因为和他作对习惯了,姜姒偏不想让他如意。 她现在觉得,燃着明烛,反而能克制克制他。 此时此刻,姜姒觉着自己似乎能比谢云朔心态更沉稳,令她有了些安全感。 “关灯……不必了,就这样吧。” 她不再犹豫,步步紧逼:“你忘了,是谁说今日事今日毕,要一了百了的?” 谢云朔不动。 “你上来。”姜姒见他不配合,身体往前探,握住谢云朔手腕将他往里扯。 如果谢云朔执意不动,姜姒肯定动不了他分毫,不过,因为在她面前,他并未像在外那般专横。 见姜姒来扯她,谢云朔便配合了几分,由着她,将他扯到了床跟前。 二人毫无经验,姜姒怕重蹈覆辙,狠了狠心。 “谢云朔,你不许动,免得你再伤着我,这次由我来。” 谢云朔乖巧点头:“好。” 他的确不敢动。 不敢动面前这洪水猛兽,怕她吞没自己的理智,害他身不由己,失去掌控。 武人最怕的就是失去掌控。 可是话说回来,他愿意将主导交给她,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帐中又陷入漫长的寂静,谢云朔问:“你不是说你来吗,你来的呢?” 姜姒斥他:“急什么,我在回想。” “回想什么?”谢云朔明知故问。 他装傻,姜姒也装傻:“我在回想四喜丸子的菜谱。” 谢云朔语塞,不知为何,她说的语气平平的一句话,他觉得很是好笑,几年都不曾听过这样好笑的笑话了。 谢云朔胸膛震动,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姒抿唇,无奈。 她犹豫,是因为不知如何下手,于是回想册子中所画所写。 因为谢云朔扬唇在笑,她的视线便被他嘴唇吸引。 谢云朔的嘴其实生得挺好看,上薄下厚,唇角平伸,牙齿整齐洁白。 想起册中所写,姜姒心一横,迎身凑了上去。 然而,她突然靠近,香风袭来,谢云朔顿时慌张无措,下意识往后撤。 后撤途中,忽然想起什么,又怕她生气,及时止住,悬崖勒马,又朝姜姒身边往前倾。 正因为他这一退一进的变化,姜姒来不及调整跟着一起变动,致使两人同时向前,面朝面撞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因为姜姒没跪好,手掌心按在谢云朔腿上,更是不稳,身体一歪,贝齿侧面自谢云朔唇上磕过。 霎时,柔软的唇被划开皮肤,绽出血珠,红艳惊人,腥甜突兀的血腥气沾了两个人的唇,二人双双瞪大眼睛,惊讶得不能自己。 明明已经留了蜡烛,有了灯火,也做足了准备,为何还会发生这样奇怪不顺的意外? 两人的表情都一言难尽,谢云朔被磕破了嘴唇,憋着脸色。 姜姒不解:“你作何后退又迎上来?” 谢云朔冤枉,他是真的冤枉。 “没控制住往后退,怕惹得你生气,所以又迎了回来。谁料你歪了身子,这不就磕破了。” 二人兵荒马乱,谁也顾不上谁。 姜姒起身去喝茶水漱口,谢云朔找帕子擦血,对着铜镜看姜姒的杰作。 两人各有各的事忙,原本聚拢燃起的燃情火苗摇摇晃晃,即将熄灭。 姜姒漱了口回来,毕竟是她磕破了谢云朔的嘴,羞愧说:“你如何了,疼不疼?” 谢云朔本要说不疼,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可是一想起她恶劣捉弄人,他故作深沉,站在铜镜前不说话,指腹触碰嘴唇。 “磕破了,估计会肿起来。”他语气也淡淡的,似乎冷了下来。 姜姒不敢置信:“这就要肿起来了?我看看。” 她来到了谢云朔身前,一时情急没注意分寸,拂开他的一只手,站在他对面。 也就恰恰相当于钻进了谢云 朔怀中。 两人对面而立,姜姒只顾着看谢云朔的嘴唇,不知道他的视线垂看着她。 正面看嘴唇不明显,她侧着头,看他嘴唇被碰的那红色伤口,果然有些起伏的趋势。 姜姒端正了表情:“抱歉,也是我不该。” 谢云朔望着她,心中微妙泛起涟漪。 两人第一次站得这么近,好似是他环抱着她一样,害得谢云朔有点不知所措。 为了安抚心绪,他镇定心神说:“你还会道歉?” “我竟不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姜姒对他这句话很不满意。 谢云朔直言:“我把你想成因为我上次压了你的肚子,这次你故意磕破我的嘴唇,故意来报复我的人。” 他这句话,成功地让姜姒方才升起的一点愧疚顿时消散。 “那你就这么以为吧。” 说罢,她松开他,回到床帐。 谢云朔自发地跟在后面,又不由得揣摩起姜姒的情绪。 磕破嘴唇这事实在算不了什么,比起来,他更关注姜姒的反应。 她那么说,是不是又要生气了? 因为不想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气氛就这么没了,谢云朔轻咳一声,主动讨好。 “没事,嘴唇不疼,不就磕破点皮,小事一桩,你再磕三次我也不会怪你。” 姜姒扭头瞟了他一眼,她没生气,不过他这样主动说这句话,还有几分讨人喜欢的良善。 既然他诚心邀请,她可以不必客气:“当真?那你坐好,三次的确不多。” 谢云朔傻眼:“什么?” 他只是为了哄她说的,他敢说,她还果真敢接话。 不过想想也是,她毕竟是姜姒,不是别人。 第43章 【VIP】 几句话说完后,谢云朔才反应过来,本是姜姒欺负了他,不慎伤着他。 莫名其妙的,又成了他小心翼翼。 还要提防着她是不是不高兴,说话哄她。 天理何在? 不过,谢云朔倒没有因此觉得如何,也不觉得自己亏了。 他用以排解内心不安的两句话,胡乱给姜姒扣帽子下定论,揣测她,她不高兴是应该的。 所以哄两句也是该的。 他再去看姜姒脸色,没发现她有什么不高兴,或许是后面的玩笑话调节了气氛。 姜姒只是回床边,沿着床沿坐下,脚踩床畔,也抱着自己的膝盖。 她为何这般姿势,难道是心里不畅? 谢云朔不明所以,挨着她身旁坐下。 “你在想什么?”他侧头问。 看她这模样,不像是因为刚才他的两句话在动气,既然没动气,为何这样坐姿,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姜姒视线看着一侧,没回应他。 谢云朔便歪头,弯身过来看她表情。 他这样凑近,令姜姒吓得不轻,上身顿时挪开。 “你做什么?” “我看你不对劲。” “我不过是这么坐着……坐着舒服。”姜姒没说实话。 实际是不想让谢云朔看到太多不该看的。 原来不是他担心的那样,谢云朔坐正身姿:“你没心事就好。” 方才谢云朔反复回想,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说不对了,可姜姒只是在想,今夜是否还继续。 这一扭头,又看到了谢云朔的唇,唇上的红洞比刚才肿得更明显了。 她盯着那不慎弄出来的巧合,还是说出口:“还要继续吗?” 她坦诚说出她内心所想,谢云朔表情微妙。 她竟然还想继续? 他轻咳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又摸了摸鼻梁:“既如此问,自然是要继续的。” 他这唇上的伤不能白挨,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交换完意见,两人又莫名地相顾无言,良久。 姜姒才发觉,这样坐着时,因为距离极近,她要微微仰起头,就能近距离看到谢云朔的脸。 她们侧面对峙,能看到他俊朗侧面,如山如玉,完美无瑕、似刀似剑,锋利英挺。 他专注望着人,少了几分傲气后,要叫人看着顺眼。 她望了几眼,但见他眸光渐深,二人之间相距渐渐越发拉近,进到彼此呼吸缠绕。 近到不再看得见纤毫毕现的眉头,也看不清根根分明的睫毛。 谢云朔的眉眼晕染成了一团边际不清晰的墨。 姜姒一颗心霎时高高提了起来,谢云朔更是头脑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眼看着二人嘴唇险险触碰时,姜姒向后退了几寸。 谢云朔眉眼生疑,问:“怎么了?” “还是等你嘴上伤好了再试吧。”姜姒的尾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谢云朔自然听不出来,他愕然,胸口似被谁撕了个大洞,灌着丝丝凉风。 她靠近了,又远离了,害他方才砰砰跳动的心脏跌宕起伏。 此时叫停,他的一颗心岂不是白跳了? “果真不继续了?”他又问,不敢置信。 “你伤了嘴,等好了再说吧。” 其实这是姜姒用来拖延的借口罢了,被磕破的嘴唇可以不必再触碰,但还有别的方式。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一次,姜姒自己有了“近他情怯”之感。 谢云朔这副身躯,退却从前的糟糕印象之后,令她越来越看顺了眼。 他身上的每一处线条转折,都孔武有力,踏实可靠。 更重要的,是两人私下独处时,他那越发有耐心的转变,令她一颗心像被揉来揉去,又重新碾成一团。 她需要时间展开它,恢复正常。 一想到今夜若不中断,不知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姜姒就有些身不由己的慌乱。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临门一脚的退步,并非姜姒拿乔,而是心慌后的望而却步。 姜姒不知道她这拙劣的借口是否能被谢云朔接受,他看起来比她更上了心,对这事尤为配合。 姜姒拉远距离之后,始终关注着谢云朔的神情,看他是否变脸色。 谢云朔的确有遗憾。 他刚才满心跳动,等着那一刻,心情波澜壮阔,难以描述。 方才二人动作碰巧有差错,慌乱之间根本没尝到味道,不知姜姒的嘴唇甜不甜,软不软。 所以在她似乎又要亲回来时,谢云朔翘首以盼,满心升腾起异样之感。 兴许他太好奇了,才会在姜姒退后时,心生执念,惦念不下。 意识到他竟这样上心,认真。谢云朔为了藏好心事,逞强说:“没事,那就下回吧。” 他努力说得云淡风轻,装作不在意,拦住他内心所想,好让姜姒以为他并不在意。 逞能的结果,就是姜姒又往后坐了几寸,再度分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还欣喜说:“既然你也不急,那就再缓缓吧,等一等。” 谢云朔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又有点后悔了。 不该如此…… 现在说着急还来得及吗? 不该为了逞一时之能,违背心中所想。也是他一时心急了,口直心快,为了让脸面占上风,害利益占了下风。 偏偏姜姒还不多想,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正好满了她的意。 谢云朔总觉得,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状态不对,能得知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掩饰,不存在要不要、想不想,可姜姒不在意他,自然不会为了此事深思。 谢云朔心头像猫挠似的蠢蠢欲动,偏生在情事上,他又是个没经验的愣头青,没经历过此事。 纵使再着急,一身力也无处释放,不知该怎么办。 犹如面前围着一堵没有出口的墙,即使墙后便是群芳争艳,他也只能忍着一身火,干着急。 他很配合,姜姒满意地扯了锦被,盖住自己。 “那你先回吧。” 谢云朔坐在床边,有口难言,脸色复杂。 姜姒藏在被角里的脚尖轻踢了踢他:“做何不动?” 谢云朔僵硬着问:“你这寝衣,往后还穿吗?” 实际上他想表达的是下次还想看,可因为开口之时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不情愿,理所当然地被姜姒理解为不想再看她穿成这样。 以为完全读懂了他的心思,姜姒好心配合。 “你若不想看这样,往后就不穿了。正好我也不习惯。看不出来,你还挺正直的,不错。” 谢云朔表情凝固,而后渐渐裂开。 他想说,姜姒理解错了,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有她的夸赞在前,他到嘴的话,有口难开,又咽了回去。 内心想法最终还是败给了他的面子,没能把真心话说出口。 本来他那话也不太能说出口。 说什么,说他想看她穿成这样? 实在说不出。 谢云朔迟钝了半晌,调节起伏不平的心态,和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另外,他还想找别的方式弥补一二,例如说,让姜姒知道,他不是因为“不想”而同意她,而是为了配合她的意愿才同意取消圆房。 免得她不知道感激。 可是怪姜姒今日实在美丽动人,看着她的面容,谢云朔就身不由己,脑子一团乱。 姜姒还等着他走呢,谢云朔不动弹,而且表情还怪怪的,姜姒一脸莫名。 “你怎么还不走?” 谢云朔眼神游离,不敢去看,胡扯了个缘由。 “因为怀念我屋里这张床,我要再坐坐。” “那你坐吧。”姜姒不再搭理他,躺下盖好被子,侧身朝着床内侧,自顾自地睡了,还留给他一句,“走时记得帮我把烛灯熄了。” 她这话一出,纵使谢云朔不想走也得走了。 谢云朔不敢置信地盯着姜姒,看了久久的一眼。 一刻钟前二人还脸红心跳,春江水暖,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初? 女人当真无情。 谢云朔束手无策,只能站起身来,默默穿好自己的衣裳,然后帮她把桌上的烛火熄灭,再默默离开。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这冼逸居的主子,倒像是姜姒身边的小厮,由她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听她差遣。 走在回书房的路上,谢云朔越想越不是滋味。 清风冷夜,而他孑孓一人。 姜姒却正在屋里睡得正香。 她让他脱的衣裳,又由他自己动手穿上。 还有嘴唇上隐隐约约的疼。 谢云朔从没感受过凄凉二字,托姜姒的福,这次感受到了。 他走后,床上侧躺的姜姒睁开眼,捂着胸口,小口小口地喘息,以助吐匀气息。 没经历过的事,不止毁改了谢云朔,也令她心中慌乱。 只是她善于掩饰,不像谢云朔那样性子急,容易露在表面。 从前她什么也不想,只把这回事看做必须踏出一步的家务事,并未深想过,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待到涉身其中,姜姒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尤其对面的人是谢云朔。 她犹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当年的马球。 谢云朔与堂兄姜子熙各占一边,各执一词。 从她的角度没看到谢云朔所说的情况,只听舅父评判堂兄胜。 谢云朔和他一群朋友,一副群情激昂模样,他们抄着手中棍棒,态度强硬。 因为听说他们这群人纨绔惹事,担心谢云朔对姜子熙动手,她们一众围观人群帮扶公道。 那时候,谢云朔脸色铁青,重重地盯着她。 或许是谢云朔长得凶神恶煞,颇有气势,那目光似乎都有杀气。 那时的他给她的印象太深,也导致了后来姜姒对着谢云朔,总有种提防心理。 怕他发难责骂,看他如同看天敌。 两人之间,即使成了婚,也没有半分融洽之处。 她们二人之间,不吵不闹已是难得。 同样未经历情事的姜姒,起先只以为,关了灯,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顺其自然地就完事了,没有对细则有过任何设想。 哪怕是上一回失败,也没给她留下多大感受。 可今日为何如此不同? 叫她回想,大概是谢云朔维护她这件事,让她对他又有了改观。 驱散了从前的事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象。 因此,红鸾帐中,二人不带旧怨,不带先入为主的印象对望时,倒有几分不可说的合宜。 头一次没与谢云朔真的争执对抗,还险些跟他亲密沾唇,这让姜姒如涉神秘之境,失了方寸。 她今天又打扮成这样,更是让人难为情,心事忐忑。 种种相加之下,极难平静。 这样的混乱,又带来错觉。 她不知是因为今天的事,还是因为谢云朔才变成这样,辗转反侧,心神不宁。 幸好是让谢云朔走了,不然等到了箭在弦上之时,内心承受不住,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着之前种种,姜姒面皮发烫。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按说她向来是个干脆果断的人,怎么现在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下一回,下一回不能再如此,闭上眼睛,一咬牙就什么都过去了。 姜姒一番反思,决定下一次要果断一些,不要再有这么多心事想法,纷杂烦乱到让人变得犹豫不决的,不干脆不爽利都不像她了。 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做好了打算,自己把自己给劝通了,姜姒才睡下。 她不知道,这一夜的谢云朔是怎么过的。 某人火烧似刑,因为得不到满足百般尝试,折腾了半夜,一副身躯仍是坚硬灼热。 那心火好似中了什么厉害的药一样,烧得停不下去,每每好一些,一想到姜姒,想到她热辣强硬浑身带刺,想到她不屈不挠嘴狠心硬,就像往火堆里添了柴薪,又迎风涨势,浑身烧得厉害。 从前道听途说各路评判,谢云朔一直知道,姜姒是个与众不同,也光明磊落的女子。 如今熟识渐深,了解多了,她就像他心头的火堆一样,越发明亮,光华照人。 尤其是今夜,还看到她与众不同的一面,种种相加,让谢云朔难以招架。 此时他后知后觉,回想起来他之所以憋屈自己同意姜姒中途暂停,是因为不想让她好不容易对他的好脸色收回去。 想通这一层,谢云朔越加郁闷了。 从小到大,他的性子是变了一些,但唯一没变的是不服输的骄傲,怎么偏偏败给姜姒呢? 谢云朔低头,望着难以安抚的灼热罪恶,郁闷重重。 这都是她造成的。 姜姒是他的克星,是天敌。 实在没法,谢云朔叫值夜的下人抬了一桶冷水,在冷水里泡了两刻钟,又诵了几遍《清心经》,才总算好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三更天,也导致他第二日睡晚了。 若不是峤山叫了他两次,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去。 主仆几人匆匆赶到前头时,姜姒都已经等了许久了。 她上下打量谢云朔:“怎的起晚了?” 邱泽担心夫人怪罪他们公子,见公子不说话,主动解释:“还望夫人体谅,昨日主子三更天才睡。” 话还未说完,被谢云朔打断:“不过是梦魇醒了,分睡了两觉。” 说罢,他还给邱泽使眼色,让他不要乱说。 谢云朔心虚,不想让姜姒知道他昨夜睡不着在干什么,因此只能说假话。 不过他自我安慰,这算不得什么假话,因为姜姒的确就是他的梦魇。 被梦魇害得睡不着觉,只能想办法解决一下了。 姜姒打量他的目光带着几分狐疑,在谢云朔的忐忑中,怀疑的意味最终还是消散了。 “那我们快走吧,别让婆母久等了。” 凭姜姒的所知,不知道男子所求不满时会怎么样,既然想不到,更无从察觉谢云朔这话有假。 她没有怀疑,只是觉得谢云朔有些奇怪,甚至换了一 副性子模样。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良?让她看着都有些陌生了。 因为觉得陌生,一路上姜姒看了谢云朔好几眼。 谢云朔被她看得七上八下的,总以为她要看出什么来了。 每当她眼神朝他盯过来,谢云朔就会怀疑,是不是他身上沾染了什么,或者有什么气味漏了端倪,让她生了疑惑。 两个人各怀鬼胎,想着不同的事。 没走几步,猝不及防的,谢云朔站住,打了两个喷嚏。 他这模样,看着像是风寒之症,应当是着了凉。 现在他是她的夫君,姜姒关心他:“你梦见了什么,是不是夜里有意外没好好穿衣裳?怎的还着了凉。” 谢云朔心里清楚,是因为他昨日心火焚身,不得不泡冷水降温。那时冲动躁动,身上本来就热,又去泡凉水,且还在深秋时节,一冷一热,把他铁打的身子也折腾得够呛,所以打了两个喷嚏。 他晓得缘由,但回话时可没法实话实说。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为了解释为什么着凉,谢云朔只好跟姜姒说:“是梦魇吓着了,起床走了走,忘了披一件斗篷,就着了凉。” 姜姒没怀疑,还教育他:“你快要出征了,身子马虎不得,要多多注意,别生了病打不过外敌,我还等着你让我当上将军夫人呢。” 姜姒这边的人没怎么样,谢云朔,以及他身边的随从亲信,个个低着头掩藏神色。 生怕被夫人看出不对劲来。 邱泽和峤山都惊讶极了,谢云朔竟然为了姜姒说谎话!还编得有模有样! 从前谢云朔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屑跟谁说什么假话,向来有话直言,也不怕得罪人,活得光明磊落。 现在不仅有事瞒着夫人,不敢让她知道,不让他们直说,还因为昨夜之事落下的后遗症,被夫人教育。 偏生谢云朔什么也不好说,姜姒训话过后,他点头说:“是,知道了,你说的在理。这关键时节必须得保护好身子,将来上战场是得身强力壮才行。” 众人内心精彩纷呈。 除了惊讶于谢云朔的转变,也惊叹夫人真是一把好手,让谢云朔这样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如今也有了渐渐稳定的趋势,不再昂头傲视,不再目空一切。 说过几句话后,姜姒又把谢云朔打量了一遍。 看他面容略微有些疲态,打过喷嚏之后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变化,便说:“待会儿回来,还是请个大夫给你看一看,若真着了凉,尽早熬药喝。” 她说得义正言辞,又是真心为他好,谢云朔自然是要听话的。 他点头说是:“听你安排。” 此时此刻,二人这相处方式,与从前刚成婚时真是两模两样。 不过由于这会子是谢云朔撒谎在先,心中有愧,所以格外听话了点。 等这心虚的时刻过去,他未必会乖顺得不像他。 谢云朔心中暗暗琢磨,回味,感觉自己因为不常撒谎,表现得还是明显了一些。 他不该如此心虚,任姜姒说什么是什么,不然,让她习惯了,往后还不更加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二人沉默行路,谢云朔多跨了一步向前,微微侧头,只以余光望向姜姒,看她神态。 只见姜姒目视前方,目光平和,因为仪态端正,整个人气质卓然之余,也带着几分恬淡。 如白玉净纯明晰的面庞,迎着朝穹透亮的天空,现出柔和光泽,颊沿似乎有一抹白晕,美得不可方物。 红润唇角微弯,眼睫卷翘动人。 看上去,和之前的她也不大一样了。 她在高兴吗?谢云朔默默揣摩。 是因为他好生答话,事事配合,就算她没有表露出来高兴,但是情绪会因此变得平稳愉悦,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往后,待他心情好一些,像方才那样听她的话,不回驳,不拒绝,倒也未尝不可。 二人的夫妻关系已成定局,夫妻嘛,自当互相谦让包容,才是正理。 谢云朔在一边想了不少,内心几乎上演一场大戏,然而姜姒的注意力其实并未在方才两人说的几句话。 因为在她感觉,谢云朔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夜里不安稳着了凉,她让找大夫帮他看看,他答应,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有必要特地回味? 令她心情愉悦的,是昨夜两人相当于“不欢而散”,他有意,她未从,但是今日彷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谢云朔不曾记仇,这是多难得的事,先前姜姒等他起来,空余时揣摩了一下,还以为昨夜谢云朔答应之后,回房又反悔,会越想越气,今日冷待她。 他没有,她因意外而愉快。 虽不是谢云朔脑补得那样,但也算殊途同归,是两夫妻维和关系迈出的一大步。 第44章 【VIP】 谢云朔打喷嚏发作之后,因为变了声,着凉症状明显。 两人到正房请早安,夏容漪即刻发现了谢云朔状况不对。 她蹙眉问:“云朔怎么在这没降温,没霜冻的日子着凉生寒了?” 姜姒没吭声。 不关她的事,她目视前方,定心等着谢云朔自己回话。 谢云朔又要编谎话了。 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和姜姒尝试洞房三番两次未果的事,免得被插手管教这样的事,他不想旁人掺和,尤其是自己的母亲。 因此他还是那一番假话说辞,说自己只是做个噩梦,中间醒了没穿斗篷。 没把旁人牵扯进来。 尤其不想把姜姒牵扯进来。 简单两句话,此事便说过了,夏容漪不知道来龙去脉,自然不会深想,只说了要他当心身体。 这一番注意,又见谢云朔嘴唇破了,又问:“不对,你这嘴上泛红破皮怎的回事?” 这时候,姜姒看了谢云朔一眼。 她等着他答话,只是好奇谢云朔会怎么说,谢云朔却以为她在害怕,怕被告密。 或是怕他随意把两人私事说出来。 他心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谢云朔此人,知道自己性子不好,有些目中无人的傲气,但义气这一块儿,他认第二,无人认第一。 姜姒待他好,送他香囊、不生他的气,还愿意和他一起努力,尝试达成祖父的心愿,他已将她视作自己人了。 比从前视她为妻子这样让他不真实的关系更为牢固。 像是目标一致,同生共死的盟友,他又怎么会背叛她呢? “用膳时不小心咬到的,无碍。”谢云朔云淡风轻地解释。 因为这事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莫说嘴唇被咬了,就算是被姜姒不慎用剪刀捅了一刀,今日他也不会透露她半句。 他们二人的事,关起门来,都是自己的事。 但是若让夏容漪知道了,难保不会牵涉到姜姒。 谢云朔这一通设想,不知不觉的,是他从未有过的,替其他人想得周到。 姜姒说的不错,他是莽夫,可有些事无需教、无需学,时候到了自然就会了。 他此番作为,在他看来是以小见大,然而姜姒根本没往心里去。 在她看来,谢云朔不把她们的帐中事往外说是理所应当。 她并不知道,谢云朔已经改变态度,和她同仇敌忾了。 因此,等下一回,他带着她一致对外时,姜姒意外极了。 当下,在姜姒心里,她和谢云朔不过是从互相不满的完全不熟,到稍微熟了些。 夫妻二人走着不同的步调,都不知对方所想,又都自信,都不去想对方是不是和自己想得不同。 回来自己住处,姜姒指使冼逸居的人,唤言清去安排请大夫入府。 言清问:“夫人,是去请最近医馆的大夫,还是远一些,更稳妥的济世堂的大夫?” 姜姒不做犹豫:“虽只是头疼脑热,还是请济世堂的大夫多少能放心一些,再给我也看看最近身体怎么样。” 言清听命,去安排此事去了。 平时,言清是这院子的掌事丫鬟,只听谢云 朔差遣,在别的人面前态度不一般,也有几分清高。 但是在姜姒面前,言清同在谢云朔面前是一样的。 除了姜姒现在做了谢云朔夫人的原因之外,还有姜姒自己说话行事利落干脆,令人信服的缘由。 虽说有夏容漪交代,没什么人敢轻视她,忤逆她,可是下人奴仆最是看人下菜碟。 不少府邸甚至传出有仆人欺负嫁进门的女子、欺负姑娘的旧例。 抛开治家严谨等其它问题,还有人与人的不同在里面。 从前有这些事,都是谢云朔自己安排,或是夏容漪管理。 谢云朔坐在一侧,看姜姒同言清说话,态度卓然,宛如掌家人。 从前不曾觉得,看她时,只记得她对自己咄咄逼人。 但是一旦作为旁观者去看姜姒,尤其看她操持家事,或是指使他做什么的时候,谢云朔恍然发觉,她是个极有气势的女子。 无论是相貌、仪态、言行都不简单。 这样的人做了他的妻子,若不是她,谢云朔再难想到还有谁能如她这般,连他都觉得她配得高位。 因此,此次出征,若不斩下突厥三部,受封五品将军,谢云朔都觉得亏待她了。 他又换了个姿势,手肘撑着左边,依旧端详姜姒。 知道她平素爱穿深色,那深蓝色的诰命夫人礼服,恐怕极为配她。 谢云朔心想,姜姒如此人物,不仅要让她有将军夫人之位,也要让她和母亲、祖母一样,早早做上命妇,高人一等。 这并非他对她的心思变了,而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公正客观地如此认为。 谢云朔没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不过是叫个大夫入府,害他想了这么大一串。 等大夫时,谢云朔想起什么,问姜姒:“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也要看一看。” 姜姒细想了想,双手置于膝盖前,按住自己的小腹。 按理说,月事将近迟了三天没见踪影,既然请了大夫入府,顺便给她也瞧一瞧。 她没对谢云朔直说这些事,只说:“惯例检查身体,不可以吗?” 虽说他是她夫君,女子的私事,她不想与他说太多。 她这一副不想多说的态度,令谢云朔感觉奇怪。 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像是谁惹着她似的? 真是,女子心,海底针。 恰好小茶房煮的姜茶呈上来了,谢云朔喝着姜茶,没再与姜姒说话。 他不开口,姜姒也没什么话要同他说,内室又清净起来。 喝完姜茶,谢云朔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没注意时,不知道姜姒从哪里拿了本书看。 她专注看书,眼睛都不抬一下,仿佛屋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这若放在从前,谢云朔乐得自在,可是今日看着她这样,却让他忍不住多想。 她为何看书,是没什么话与他说吗? 谢云朔以为,经过昨夜和今晨,二人之间能比之前好一些了。 但姜姒的态度却让他琢磨不透。 一不注意,谢云朔的目光在她身上粘了许久,许久。 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旁伺候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姜姒看着书,也不知道。 她看书的注意力转移,并不是因为谢云朔,而是不知从何时起,肚子渐渐疼起来,导致她看书的精力分散。 姜姒放下书本,皱眉捂着肚子,才有异样,当即听到谢云朔问她。 “你怎么回事?” 姜姒抬头看他,意外。 她才刚露出点端倪,他怎么就知道了?碰巧看到的么。 她简短回答:“身子不适。” 说罢,姜姒就给游鹿和舞婵使眼色,“快扶我去内室。” 两个贴身丫鬟立即会意,簇拥上来,左右前后地将姜姒围拢,搀扶她进内室。 这样大的架势,把谢云朔这边的人都吓得不轻。 谢云朔第一次见这阵仗,站起身,面露茫然。 可是因为跟姜姒不太熟,她已经穿过屏风了,他又不能跟上去问,便让凝霜跟去看看。 “去问问夫人哪里不舒服。” 她刚才说要找大夫惯例瞧一瞧身子,才过多久?这会儿就说身子不适,难道是早就有征兆?谢云朔立即把前后联系了起来。 姜姒这一番意外,把方才寂静的内室顿时炒热了。 凝霜听命跟进去内室,站在门外,轻言细语地问候。 谢云朔的小厮更不敢做声。 言清办完事走回来,见这架势,因为突发急状,她心情立即沉了沉。 尤其谢云朔还皱着眉,看着状况不对。 他一冷脸,顿时让人觉得屋内气温都冷一大截。 言清默默立在一旁,只等主子传唤。 此时,到了内室,有了征兆后,姜姒的小腹越发疼了起来,腿也酸。 丫鬟们早就数着日子,知道姜姒月事将至,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反应这么大。 姜姒微微张着口,缓缓呼吸,斜靠在床上。 看过了癸水还没现出,先垫着月事带做好准备。 游鹿蹲在床前,忧心地望着姜姒神色。 舞婵外出拿碳去做小暖炉了,又把方才谢云朔喝的姜茶也让人盛一碗进来,给姜姒驱寒。 游鹿看姜姒神色不对,仿佛感同身受一般,也皱着眉。 “夫人疼得厉害吗?” 姜姒不言语,点了点头。 凝霜在隔断门外,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姜姒示意游鹿去说清楚,游鹿快步走至门前,凑过身体小声对凝霜解释:“夫人是月事腹疼,不必声张。待会儿给大公子看病的大夫来了后看一看即可。” 凝霜明了,点点头,回到谢云朔身边回话。 谢云朔见她走出来,眉心压低,沉声问:“怎么回事?” 他见姜姒的丫鬟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便觉得事情严重,自然无法坐视不管。 凝霜一五一十地向他禀告。 听说姜姒是女子月事不适,谢云朔逐渐加深的眉心这才缓缓归复。 谢云朔虽没近距离接触过女子这样的事,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问:“她疼得厉害吗?” 凝霜没进去看,也没听人说,只能说:“奴婢不知”。 这不知道疼得厉不厉害的情况下,谢云朔即使担心也是没头苍蝇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能干等在外面。 不久后,言清让人从外面请来的济世堂的大夫到了,他只不过偶感风寒,症状不重,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便说:“先给我夫人瞧瞧,她今日腹疼得厉害,她更要紧。” 谢云朔把大夫先让给了姜姒,内室便紧着收拾了下,在床前置了一扇屏风,又将床帐放下,只姜姒的手能搁在外面凳子的软垫上。 此时姜姒正到了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似有一双手在小腹里千搅万拧,疼得明显。 她没那么能忍耐,喝了姜汤后便皱着眉一动不动,捧了暖炉暖着肚子也不顶事。 大夫把脉过后,听游鹿说了姜姒从前的情况,知道她这一次尤其严重,便细致地问:“夫人近半月来是否服用了寒凉之物?是否情绪波动?是否淋了雨?” 姜姒睁大眼睛,惊讶这大夫真乃神医,说的三条似乎全都中了。 的确,她前几日吃多了螃蟹。 嫁给谢云朔后,大事没什么,小争吵别扭不断。 淋雨倒是没有的,那日谢云朔的伞倾向她,他自己淋湿了,她无事。 姜姒没有详细回答,只问大夫:“可有什么药能缓解调理?” “夫人放心,自然是有的,不过药效没有那么快,这几日先靠姜汤暖一暖,缓一缓。” 姜姒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大夫开好单方之后,又去外面给谢云朔整治。 可当他给谢云朔号脉时,谢云朔都已经恢复好了,声音变了回去,也不打喷嚏了。 大夫给他号完脉之后,点评说:“郎君不曾有着凉之状,可能是身子受了侵袭,一时的表象,身子底好很快就好了。不过郎君当得注意,火气太重,需要 清一清火气。最近少吃些性热之物,喝几副药调理一下。” 听到大夫说他身体好,着凉只是表证,并未入侵内部,谢云朔点了点头。 但是一听说他火气重,不让吃性热之物,谢云朔又有些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他这火气怎么来的,他自己心里清楚。 要调理身子就要更少吃鹿肉、牛肉之类的食物。 大夫说话一般都藏三分,真实意思是让他喝药的这段时间多吃素。 不过这不大要紧,和姜姒的事比起来,没放在心上。 谢云朔问大夫:“我夫人的事如何解决?” 先前他已经问了大夫姜姒是什么情况,但是话还未说完。 大夫把刚才同姜姒说的话又同他说了一遍。 听到姜姒可能是因为情绪波动导致这一次腹疼得厉害,谢云朔如同木雕一样,半晌都没变化。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不安,甚至有些结巴。 “动气,会让女子月事时,腹痛的厉害吗……” 他的神情,几分怔愣中夹杂着不敢置信,还有深深的懊悔。 如若是这样,她今日一反常态的疼,追究原因,他就是那个大罪人。 谢云朔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令他良心深深自我谴责,何其煎熬。 尽管姜姒同他没什么情谊,可是一想到她方才蹙着眉,面色发白的模样,谢云朔内心一片苦涩。 之前几日,两人之间的不痛快,他都已记不起来是什么缘由了。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他罪孽深重。 无论吵骂多少句,哪怕被姜姒说得再难听,都只不过是过一遍耳朵的事,顶多影响几般他的情绪。 可是落在她身上,就成了身体折磨…… 这完全是两回事。 谢云朔沉着脸色,迟迟不说话,大夫心里也发怵。 犹豫过后,他轻声说:“郎君,老身已都说完了。” 谢云朔挥挥手,没理他,大步走向内室,却在隔断门外猝然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里面说话的声音。 游鹿问:“夫人,您若疼得厉害,不若躺下来睡一觉吧。若能睡着,会好一些。” “疼得这样明显,哪里睡得着?” 姜姒声音虚弱轻柔,与平日里那个中气十足,趾高气扬的女子判若两人。 谢云朔只觉得是千刀万剐,一颗心紧紧攥着,呼吸不畅。 他开口问,内心忐忑:“我能不能进来看一看你?” 听到他的声音,姜姒没什么感觉。 她觉得是不该贪嘴吃多了螃蟹。 如果说动气,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气成什么样,反而气了谢云朔不少回。 她无意见他,想试试游鹿说的睡一觉,便说:“不必,你别进来了。” 这一声无情回绝,像是又在谢云朔一颗心上加了一座山,重重地压着他。 姜姒置气了。 她一定是因为他害她腹疼,心里不舒坦,不想见他。 谢云朔觉得,他应该进去,在她面前赔礼道歉,认真赔罪,可是,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谢云朔不知该不该,他站在门外没有走。 在凝霜以为他要走开时,谢云朔做下了坚定的决断。 “你现在方不方便?我要进来了。” 凝霜愕然,姜姒也愕然。 她不是已经拒绝他了吗? 她还没说话,就见谢云朔迈步进来了,没经过她同意,来到床前。 游鹿赶紧退到一边。 谢云朔没坐那绣凳,单膝撑在地上,好离得近一些。 姜姒看到他一张脸突然凑近过来,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你要做什么?” 她这行为再次刺痛了谢云朔的心,让他更加坚定地以为,她讨厌他,不想见他。 可是,姜姒再不想见他,谢云朔也要为她这一次腹疼负责。 他诚恳的,一字一句地说道:“虽说我们二人没有情谊,之前争吵也并非本愿,害了你肚子疼,我很抱歉。往后,不会再同你争吵。” 姜姒后仰着身子看他,睁着眼睛,有一份愣怔意外。 她左看右看,谢云朔还是那一副风流倜傥贵公子模样,但是这说话的嗓音,这态度,以及这主动表的态,都让她猝不及防。 因为太陌生,她纳闷道:“谢云朔,你这是着凉把脑子凉坏了?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她又意识到,谢云朔这是以为,她一反常态的腹疼,是因为动气造成的。 她很快就接受了,顺着杆子指责他。 “的确,你是该改一改了,不然,若月月这么气我,我月月都要肚子疼。” 以姜姒的脾气,才不会说什么帮他开解的话。 心里想是一回事,面上做是另一回事。 她没那么傻,会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可以指责他,教育他,以便让她自己过得更好的机会。 她这么说,谢云朔更加知道了。 果然是因为他。 他低下头去,沉沉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会这样,以为只不过是闹几次别扭,也没什么大风浪。” 两人之间的事,其实姜姒气他更多,可是谢云朔身强体健,憋屈几次造不成什么影响。 和姜姒这事一比,更加不重要了。 所以他很愧疚。 他这态度,不仅让人眼前一亮,也让姜姒心里舒坦了几分。 如果从前他能摆出这样姿态,这样低声下气地和她说话,她也不至于和他闹不和。 “行了,我知道了,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姜姒心里已经有了盘算,但是没表态。 她觉得不需要回应谢云朔的话,只看他自己能不能办到即可。 她不给准话,谢云朔更忐忑不安。 可是见她不舒服,又要睡觉,他只能先出去,不在跟前碍她的眼。 他知道姜姒讨厌他,见到他这张脸都要不高兴,影响心情,自然不愿意在身子不适时还看到他凑在跟前。 回到外面的谢云朔想着这些事,越是细想,心情越是沉重。 他现在知道姜姒骂他打他的好处了,起码比现在这样不把他当回事,不想见到他,要让人好过。 因为担心姜姒身体,想着他在外面打扰她就寝,谢云朔又离开了正房,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他走着路,也走着神。 回想之前与姜姒的种种,越是细想,越觉得自己有些太自以为是,又太计较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别的事上,他很少会这样上心,会这样计较细节。 偏生和姜姒在一起,总是容易注意到方方面面,又容易情绪波动。 再者,他又是第一次与女子过生活,什么事都不明白,没有经验。 今天的事,像一盆冰水泼醒了他,令他幡然醒悟。 姜姒和他是不同的,既然二人成婚,她又表现一切向好,知事、大度,对他家人好,对他也不错。 偶尔说他几句不好的话,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考虑着这些,谢云朔脑子里一片明朗。 他该多让着她,多对她好,不仅是给她原本就应当有的尊容,更不能让她伤心,还伤着她的身子。 谢云朔盯着廊下的一丛花,越想越懊恼不已。 更别说,他现在发现,姜姒对他怨气入骨,仍然不待见他。 希望他醒悟得早,慢慢来的话还来得及。 谢云朔没发现,姜姒肚子一疼,他就跟被什么东西夺了身一样,心思一悔,人就变得不知什么样了。 第45章 【VIP】 姜姒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 虽说睡得不踏实,好歹比熬着受疼好。 醒来后,不知是姜汤的功劳,还是因为心情缓和了,腹痛好了些。 游鹿一直在一旁守着她。 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总觉得这一觉睡了许久。” 游鹿却答说:“正是巳时末。” 姜姒点点头,不算久,但也不算短。 这时间,已过了午膳时分,谢府用膳一般都在巳时正,不会超过午时。 反正已经过了时间,姜姒便没着急,月事时,躺在床上更舒适些。 她本无意关心谢云朔的情况,因为知道他没什么事,着凉已好了,就算她午睡来不及用午膳,谢云朔应当一切照旧如常,如同没成婚时,自顾自过自己的。 她闭眼躺着,抱着暖炉,游鹿给她揉着腿。 游鹿期期艾艾,小声说道:“夫人,大公子他还等着您。” 姜姒没睁 眼,眉心轻锁:“他等我做什么?” “等你醒了后一起用午膳。” 姜姒睁眼,眉头仍是压着的。 “他还未用膳?等我起来再吃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现在还不想吃。” 姜姒精神恹恹,这会子什么胃口也没有。 “那奴婢去回绝大公子。” 姜姒点头,在游鹿走之后翻了个身,面朝内侧。 谁知,不一会儿后,隔断门外来了人,那人有几分讨嫌。 “为何不用午膳,身体不适,更该吃一些。若不想起来,可让丫鬟给你端到床前喂你。” 是谢云朔的声音。 虽然谢云朔有意松缓了语调,可是他声音天生凌厉,说出口的话在姜姒听来还是偏向质问。 他是扬声同她说话的,姜姒却没有同他反驳的力气,便让舞婵代劳传话。 “舞婵,你跟他说,不想吃就不必逼迫了。” 舞婵低着头出去传话了。 听她这话,谢云朔愕然。 他原是不爱管闲事的,听闻姜姒醒了,就想来关心她。 午膳只是由头,但他也有这个想法,担心她身子本就不适,不用些饭食更撑不住。 即使吃一口,也好过饿着。 可是只有丫鬟来回他话。 他非但没见到她的面,连声音都听不见。 凝霜和言清她们等在外面,见着这一幕,都心道不好。 常在谢云朔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他性子冷硬,不体贴人。她们底下这些人,做得好时,便是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倘若做得不好,都是严惩不贷,该罚则罚。 夫人如此冷淡公子,且是在公子豁出脸面,眼巴巴等在房门外时。 她们担心,夫人此举若伤了公子的心,不知公子会如何,二人关系又会退步。 两人紧着心看着,心崩成一根拉紧的弦,稍微一点小触动,便会剧烈弹动。 却看到谢云朔非但没动气,还主动走进了屋里。 “姜姒。”他唤她,语气直率,“你是一点也不想吃?即使吃口点心也好。” 凝霜和言清都傻眼了,又想着庆幸,大概是顾及到夫人身子不适,所以公子难得有耐心。 这样可真是好。 姜姒也没想到,谢云朔能又闯进来一次。 哪怕二人已是夫妻,可还没有圆房的夫妻中间到底还隔着一层纱。 他频频在她躺在床上时闯进来,总让姜姒有几分不自在。 “说了不吃,你又进来做什么?” 谢云朔其实是想看看她,但不好直说,所以以劝吃为借口。 “当真不饿?” 他坚持问她饿不饿。 按从前的经验,说到这时,谢云朔应该会干脆不管地说“不吃那罢了”然后离开,自己去吃午膳。 可是他却没走,再三追问过后,杵在姜姒床前。 姜姒纳闷:“你还有事?” 谢云朔犹豫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憋出来一句:“你哪里疼?” 其实他想问的有两句话,一是“有多疼”,二是“有没有哪里需要他帮忙”。 两句话冲突在一起,嘴比脑子快,就成了“你哪里疼”。 姜姒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我脚底板疼。” 可谢云朔没听出来她骂得高明,是用骂傻子的口吻骂他。 潜台词只是“女子月事疼还能是哪里疼,动不动脑子,这也要问”。 可惜谢云朔没会意,也不懂这些。 他接话说:“脚还会疼?没让人给你揉揉。” 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姜姒继续笑话他:“没人给我揉,要不你给我揉?” 她是说笑的,倒要看看,谢云朔什么时候能懂。 谁知,他当真挽了袖口,来到床尾处。 跟进来的两个丫鬟就听懂了姜姒的话中话,可是因为谢云朔当了真,果然来伺候姜姒,所以舞婵立即给谢云朔端来凳子。 姜姒怔愣。 这院子里,今天除了谢云朔本人之外,第无数次出现匪夷所思的表情。 她太惊讶了,也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保持什么样的反应,眼睁睁看着谢云朔落座。 他认真地把她的锦被掀开,握住她的脚,粗粝长直的大拇指先握住脚踝,顺着足部跟腱往脚后跟梳理,再一捏。 姜姒整个身体瞬间绷紧,眼睛瞪大,双目失神。 若不是她定力好忍住了,恐怕就要叫出来了。 谢云朔看着养尊处优目中无人,可是因为行伍出身,手道竟然如此老辣,也如此到位。 还不等姜姒缓过劲来,他那手指已经捏着她脚后跟游了两次,滑到了底板中心。 这一次,难以忍耐的酸胀滋味令姜姒猝不及防,她一把攥住一旁的被褥,死死咬住下唇,可还是没忍住出声了。 谢云朔瞟了她一眼,脸色没什么变化,没笑话她,也没别的反应。 “忍着点,脚上穴位多,确实难以忍受。疼就是按到位了,按完你应当能好一些。” 姜姒定定盯着他,实在是意外。 既意外于谢云朔赶不走,从前下巴朝天的人,此时不带任何旁的情绪给她按脚。 也惊讶于这样“不同寻常”的私密之事,他却做得一派正经。 她有太多意外,埋在心底,没有表露出来。 这些情绪,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方才对谢云朔听不懂话的腹诽和笑话。 她没有拒绝他,尽管她脚不疼。 不得不承认,谢云朔按得真是好。 以往给她按脚的都是丫鬟们,或者婆子妈妈,她们力道轻柔手法随意,也找不准位置。 和谢云朔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谢云朔按得她精神焕发,浑身都跟着反应,头皮发麻,脚底发热,实在痛快。 她默默的不发一言地享受着。 因为谢云朔就坐在脚边,她的目光对准他,顺势就能望着他。 谢云朔没再扭头过来看她分心,而是一本正经地垂眸盯着她的脚,手臂挪动,手指缓慢游离。 谢云朔和她之间只是性子不合适,不过,他此人确实是个正直的男子。 从前不曾用强权压她,没做什么坏事。 因为他正直,所以在她身体抱恙时,他能给予平常没有的关怀和耐心。 这么想着,念头一晃而过,姜姒无助地被大拇指捏到她脚趾的特殊感觉给牵走了注意力。 谢云朔把她的脚趾根根分开揉捏,害得姜姒眼睛颤抖,睫毛忽扇,也重重蹙起了眉。 如若不这样忍着,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她知道,所以必须忍下来。 谢云朔把她几根脚趾都细细地捏了一遍,手指又绕回来,在脚底上搓。 隔着丝绸布袜,他的手势更显丝滑,所到之处,换着位置地刺激着姜姒各处,导致她体内脉络感触跌宕起伏,后脑勺头皮更是阵阵发紧。 姜姒攥着锦被的手更用力了,不想让谢云朔看到她不堪受力的狼狈。 她时不时地盯他两眼,却发现他依然专心致志,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她也就放心了。 苦苦忍耐,直到一番终于结束,她实在忍不住提问:“好了没?” 谢云朔不知道:“你觉得好了没,若还有不适,就再捏捏。脚管着五脏六腑,说不定也连着你的肚子,所以才会疼。” 姜姒语塞,她只是笑话他胡说的一句,他却当真了。 因为她再没有能承受的能耐,便推辞说:“好了,好了,不捏了。” 谢云朔疑问:“这么快。” 姜姒坚定:“对,感觉好多了。” 且不说她的脚本就不疼,她好不容易忍了这么久,再多就忍不 住了。 若不赶紧把谢云朔轰出去,还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本不该发生的事出来。 “行了,谢谢你,好多了,你快去用午膳吧,不必管我。” 她话说得决绝,只想让谢云朔赶紧出去。 谢云朔看着她没言语,顿了顿,欲言又止。 随后他还是起身出去了,那面色,明显地比平时有些许低落,还掺杂着自责,心情也不畅快。 他没回头,没看到他一走,姜姒立即把脚缩回被褥里,扭过身子侧躺着,没敢看他一眼。 他捏脚的确舒服,但直到捏完后许久,还残余了几分痒意在姜姒脚心间。 姜姒徐徐嘘着气,不是谢云朔,她还从未有过此刻这样奇怪的心情。 不过,不论她如何不适应,也不可否认,这样的时候,比从前两个人互相不服气时好多了。 她这么想着,心思逐渐归于宁静,又睡着了。 女子月事期总是困乏缺眠。 这一觉她又睡了大半个时辰,这会又成了饿醒的。 睁眼后,姜姒顿了半晌,徐徐地感受到,身子竟果真舒服了不少。 令她一时都有些忘了之前是怎样的疼痛。 她摸了摸小腹,还是有些胀意,疼痛已淡了很多。 她不知该把功劳归结给哪里,是姜汤,是睡眠,还是谢云朔给她按脚。 姜姒坐起身来,吩咐丫鬟准备吃食。 潜意识里,她把功劳归于三者都有。 “要一碗鸡汤面,再备一些解腻的爽口菜。” 她饿了,给自己点了一碗简单的汤面。 吃面时,谢云朔与她隔着斜对角,越过隔断旁卷起的帷幔,时不时地看着她吃面。 姜姒纳闷,与一旁的舞婵说:“他今日真是古怪。” 变得和平时相去甚大。 舞婵笑了笑,劝说:“姑爷变好了,夫人不高兴吗?” 姜姒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没说话。 她不看他了,专注吃自己的面食。 舞婵望着自家姑娘,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不远处的谢云朔。 她从小陪伴姜姒长大,主仆情缘深厚,上下同心。 她们姑娘,虽说从前想过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夫郎,可是却没有真正对谁动过心思。 在感情上,意识也是空白一片。 若说得严重些,恐怕还不知情为何物,因此难以动情。 二位主子将来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眼下看着,姑爷倒是有一两分渐入佳境了。 对她们这些姜姒跟前的心腹来说,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若先改变的是她们姑娘,舞婵怕姑娘有苦头吃。 没有生情的人,总是会过得更好一些。 姜姒月事的这段时间,每日闲养着,无趣了,就和丫鬟们打打叶子牌,听她们念书。 喝了大夫开的方子,多多休息将养着,第一日的疼痛并未牵涉到后面几日。 除了药,还有婆母送过来许多补品,给她补了气血。 姜姒过了几天悠闲日子,如果没有谢云朔在一旁老是盯她看她,来她面前晃荡,一遍又一遍地问还疼不疼,就更好了。 起初他问候时,姜姒还觉得很好,他关心自己是好事。 可是第三日以后他再问,未免就有些烦了,且每日还问许多次。 今日是月事的第五日,游鹿正在给姜姒念一个女状元的故事,她听得正津津有味,谢云朔磨蹭过来,坐在身旁。 他问:“今天有没有哪处不适?” 游鹿被迫停下讲述,姜姒盯着谢云朔,视线上下扫荡,已经不像前几日那样被他问时内心感动了。 “我不是与你说了,只有前两天会受影响,后面不会了,这都第四日了,你怎么还问。” 谢云朔不语。 他也不想反复问,但是总是忍不住问。 毕竟打心里觉得他是姜姒身子不适的罪魁祸首,不管不问的,总归是觉得不对。 姜姒又说:“你若闲得无事可做,不如出门寻你那些朋友去,去喝茶吃酒,别来这儿了。” 一样的话听多了就不妙了,姜姒总怀疑是不是谢云朔缺心眼,记不住她说的意思。 她赶客一般,谢云朔不知该说什么挽回面皮,最终还是一言不吭地站起身,果真出府去了。 既然碍着她的清净,那他果真按她说的,出去见人作乐,不再过问她了。 谢云朔临时派小厮去请了几个闲在家的、读书的友人,同在画舫听曲。 白日的画舫煮茶听图的是文雅。 众人落座,谢云朔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谢虞丞他们看他这举动,都呆了。 “云朔这是把茶当酒喝了?” 他喝茶的潇洒,与喝酒的姿态一致,让他们错觉以为侍女呈上的不是茶,而是酒。 “借茶消愁”的谢云朔,无奈说:“走神没注意。” 而后,看了一眼手上青胎釉古朴造型的莲花盏,一侧眉头压着,一侧眉头挑着。 砰的一声,他把茶盏按了回去。 心里想的事确实误事,他一时恍惚,的确把茶当成酒了,想借此转移心情。 被人戳穿后,谢云朔心里的一团郁结找不着宣泄处,只能将错就错。 “那就让人上一壶酒来,倒在这茶盏里喝。” 谢虞丞忍着笑,招了侍女来,让人上酒。 贺成章忍笑问道:“突然把我们叫出来陪客,难不成是在家中经历了什么不妙的事,因此心情不快。” 这些人都是谢云朔的“狐朋狗友”,幼时走街串巷,独霸人家斗鸡赛蛐蛐的馆子,长大了些后,不再怎么生事,但所到之处也是寸草不生。 谢云朔不言,但都能看出来他心中憋了一团火。 少见他有什么事这样憋着忍着不发泄的,有人便问:“难不成是和嫂嫂闹了不愉快?” 既然有人问,顺势就打开了谢云朔的话匣子。 他左手放下茶盏后捏成拳,置于桌案上,恨恨地咬牙切齿。 “女子真是最可恶。” 他巴巴地上赶着关心姜姒,怎的还惹她不耐烦了? 她嫌他多事,嫌他吵闹吵她清净,把他赶出来,实在是可恶至极。 谢云朔既是气,又还有几分不明不白的委屈。 他谢云朔何时这样笼络过谁?热脸贴冷屁股,一天问候好几次,姜姒还不领情。 “除了她还能有谁。”他又添上一句。 “哟,这怎么回事?”谢虞丞忽然端坐了身子,一派认真。 谢云朔有些想说,但更多的是不想说,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 他的丑事就先埋起来,不说那么清楚,否则让其他人知道,他主动关心姜姒了,还让她当做多余人一样赶出来,面子往哪儿搁? 头一遭经历这样的事,谢云朔不想明说,但是也不能少了对姜姒的控诉。 “女子真是这世上最难懂的活物,尤其是她姜姒。母老虎、 母夜叉,没情没心的。” 他这一番话的语气说得颇有些滞涩,显得咬牙切齿的。 不过看他面色正常,目光谁也没看,只盯着面前的茶盘花瓠,看不出气愤的扭曲,仍是一张沉沉俊容。 真是少见,谢虞丞他们并不知道小夫妻二人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对他们二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以为以谢云朔这样的反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几人都是谢云朔的朋友,自然顺着他说话。 偏偏他没说清楚情况,让旁观者说话便找不着分寸。 他们嘴上劝着。 “她若心狠,那云朔你更别放在心上,该做什么做什么,莫管她。” “的确,咱们自己玩自己的,有了她后悔的。” “世上女子千千万,少了这个母夜叉,还是温柔小意的更好。” “不若找几个唱曲儿的来跟前坐一坐,换换眼睛和心情。” 谢云朔一口回绝:“什么不入流的,别往我跟前塞。让那些侍女也别进来了,换小厮来伺候。” 托姜姒的福,他现在一个女子也不想见,还不如 多喝几盏酒,好把这事儿忘了实在。 待小厮把酒送来,谢云朔自斟自饮,把莲花茶盏注满了酒,端起一饮而尽。 借酒浇愁,愁不会更愁,只要人把什么都忘了就好了。 只可惜谢云朔酒量太大,连喝四杯都还浑然微醺,记得脑中事,记得姜姒像看多余的人一样看他的眼神。 记得她那好听的声音说“你若无事就出门去”。 想到这些,谢云朔一颗心又被一把捏着,喝得更急了。 从未有谁把他架得如此艰难,如同被逼进沼泽,进也难,退也难,束手无策,茫然不知。 谢云朔都没吃什么,灌酒灌得眼前出现重影才停下来,听着船头古琴声,松懈了,躺在甲板上就睡着了。 酒是好东西,睡着了没了意识就不会再回想有关姜姒的事。 谢云朔这一出门,直在外面待到了夜里才回将军府。 回府后,就径直回了书房去睡了,直睡到第二日下午。 酒醒后也没去找姜姒。 他没找,姜姒不问,谢云朔雪上加霜,持续几日黑着脸,看什么都不顺眼,也就一连出了好几天的门。 姜姒也过了几天清净的日子。 等她听完那个女状元的故事,月事也平平稳稳地到了第七日。 听闻这几日谢云朔在外画舫听曲、跑马秋猎、城防司斗武、鞠场打马球,过得丰富多彩。 马球是早上打,结束得快,午时前谢云朔就回来了。 和他前几日都晚上才回来不同,时隔多日,避无可避,二人又要一起用午膳。 之前被赶出去的事已没影了,但是让谢云朔的情绪拖延到了今日。 这几日在外各式玩乐,都没能改善他的心情。 他冷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 姜姒捧着一本书,看着看着,想起来问他:“谢云朔。” 听到她叫他,谢云朔一颗心猛地一提,叫他做什么? 是要问他画舫听曲有没有看貌美伶人? 问他跑马秋猎有没有什么知书达理的闺秀一起? 他想,如果姜姒问,他要不要如实说。 因为如实说的话听上去什么伤害也没有,岂不是让她内心好过。 谁知,姜姒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说:“我身体已好了几日了,可再尝试,今夜你还要出去吗?” 谢云朔愣了,嘴比脑子快:“不出去了。” “嗯。” 姜姒简明扼要地结束了对话,让谢云朔发觉自己落了下风,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第46章 【VIP】 谢云朔的惊涛骇浪,百般情绪,热脸贴冷屁股反被嫌弃的困苦,姜姒通通一无所知。 一是因为她这几日听女状元的故事听得入迷,无暇顾及其它本就不放在心上的事。 二是因为让谢云朔出门是她的建议。 他不在家后,没他在跟前说些重复的没新意的话,她反而自在。 如此一来,姜姒自然不会去担心他每日出门所为何事。 不会忐忑他每日什么时候回来。 谢云朔没得到预想中的质问,意识到了她又没当一回事的不在意,那感觉,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已经不止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了,他心里也不畅快,姜姒竟一句过问的话也没有。 正当谢云朔以为事无转圜之时,她轻轻巧巧一句话,又一把将他给拉了回来。 是以,谢云朔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她。 做什么是其次,好歹知道她并没有不把他当一回事,只是女子月事期爱清净,看不得他在跟前罢了。 这样自我开解,姜姒还没说什么,谢云朔就已自发地抚平了自己的情绪。 矫正之后,又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未免太沉不住气了,答应得太简单,显得自己便宜。 还不等他找回场面,他又被赶出了正屋。 不过这一回,因为消除了误会,谢云朔没再觉得自己是被赶走的。 哪怕真是赶走,这么多次了,慢慢的也应当习惯了。 十月第一旬,他们夫妻二人要迎来第三次圆房。 这真是骇人听闻,寻常夫妻成婚当夜叫做洞房花烛夜,但他和姜姒,已经要洞房第三次了。 在谢云朔心目中,夫妻之间的第一回,都叫作洞房夜,他和姜姒失败了两次,按理说,这第三回也算是首次。 应当郑重看待。 他照例清洗干净,来到正房屋外,却不知该怎么走进去。 隔了这几日,近乎有十日了。 上一次发生的事已经有些遥远了,之前当事之中的心情渐渐淡忘。 可一旦想起上一次看到的“景”、说过的话、经历过的事,谢云朔内心又再次波动。 站在门外,迟迟没踏进去。 门边迎他的丫鬟低着头,见他不动,也不敢抬头来看。 恰巧舞婵从内室走出来,见到他行礼问安:“大公子,夫人等候您多时了。” 姜姒就知道了,谢云朔在门外没进来,迟迟没动。 听闻她“等候多时”,谢云朔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内心渐渐紧绷。 一到鲜亮的女音从内传来:“杵在门口干什么,进来了。” 姜姒正觉得奇怪,按说谢云朔沐浴比她更省事,她都已经洗好有一会儿了,却还不见人进来。 又听舞婵唤人,哪有那么巧的事,就知道他在外站了不少时间。 今日姜姒是正常的白色寝衣,斜襟长袖、长裤。 本游鹿她们还想再给她打扮打扮,被她回绝了,免得又发生什么意外,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上回做的那样子,害得她和谢云朔都不自在,徒惹事端,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把谢云朔叫了进来,她坐在梳妆案前,给面部揉着花油脂膏,转眼上下扫了他一眼,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站着不进来?” 今天她主动把他留在正屋,当时就感觉到谢云朔似乎情绪复杂,她没多想。 这会儿天黑了,屋内清净又昏暗,注意专注,姜姒就有了几分好心思,因此主动问问他,勉强能算是关心。 不过谢云朔却没说什么。 他立在矮几旁,双手垂着,明明站在她身旁,却没看她。 良久,在姜姒以为他要不回答时,他冷不丁开口:“不敢进来。” 心态起起落落过后,他对姜姒此人,有一种对旁的人从未有过的情绪。 尤其在两人圆房这回事上,担心她又突然弄出什么花招,让他不能自持,害他头脑不清醒。 也担心她又把他赶出去。 更离奇的是,他甚至也担心两人这一次尝试成了事。 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呢,姜姒的存在就已经把他的生活和情绪搅得混乱不定。 如果成了事,恐怕更为复杂。 “不敢?你在怕什么,难不成我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姜姒匪夷所思。 有朝一日,居然能从谢云朔的口中听到“不敢”两个字。 他谢云朔有什么不敢的? 出生入死都敢,却不敢进她的内室,说出去岂不是让旁人笑掉大牙。 谢云朔跟她想的不是一回事。 他听到她说“老虎”两个字,便想起前几日画舫喝酒,情绪一时浓烈,控诉她的事。 实际上是严重了,姜姒哪里是母老虎? 她对别人都好好的,热情、贴心、善良。 他暗想,一时失言的话,可不能让姜姒知道,不然即使她不是母老虎,为了他这句话,她也要做一回母虎了。 尽管两个人还没磨合好,谢云朔却莫名觉得他这一般猜测,是姜姒的性格会做得出来的事。 见他又有些失神,姜姒出声调侃。 她斜倚在妆案前,右手托着脸侧,导致歪着脑袋看他,姿态婉约。 “你又在出什么神?今日我穿得这样简单,也让你招架不住不成。” 她本意是调侃,因为知道他的答案会是否定的,所以在谢云朔说:“无需大胆打扮,这样也好。”时,姜姒笑了笑,继续调侃,“这样也能让你失神?” 谢云朔意识到话说得太直白,闭嘴不提了。 倒把姜姒惹笑了,继续说笑:“那我可不行,我看你这样和平时一样,毫无波澜,你得把衣裳脱了,我或许会失神一下。” 谢云朔:“?” 他贯彻雷厉风行的手腕,当即动手解 衣带,除去上衣。 姜姒视线在他身上游移,从饱满宽肩到胸膛,到窄腰,眼神果然渐渐软和下来、也飘渺。 姜姒想起上一回,她不慎闯入室内,看到谢云朔沐浴,让他转过身给她看看背,他拒不从命之事。 然而时至今日,让他脱就脱,变得听话多了。 内心升腾起一股微妙的满足,她又重复那句话:“谢云朔,你转过身去,给我看看后背。” 谢云朔不解问:“后背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他还是依言转过了身。 他转身过去后,姜姒就看不见他的脸和眼睛了,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她为什么要那么想看他背呢? 因为姜姒头一次见到这样结构复杂的背部,尤其在此时昏暗的光线下,谢云朔的背起伏结实,有着许多线条,饱满结构惹眼。 她既是看新奇,也是大饱眼福。 姜姒不吝啬夸奖:“谢云朔,你这身段真是百里挑一。” 谢云朔对她的夸奖充耳不闻,反而问:“那你失神了吗?” 姜姒其实有些触动了,不过哪里能让他知道她的心思? 因此她说:“还不太够。” 因为背对着她,谢云朔想笑便笑了。 扬了扬唇,眼神却是狎昵,怪她难以讨好。 “那你还想怎样?” 姜姒换了个姿势,掌心托着下巴:“那不是该问你吗?自己主动想一想,该怎么讨好我。” 他们两人是神奇的。 刚刚还说着别的,很快又你一语我一言,像是你一枪我一剑似的对冲了起来。 谢云朔有心想让姜姒好看,可是他又没做过这种事,没什么主意。 他已经豁出去脱了上衣了,难不成要把下裤也去了。 那不行! 想到那般景象,他都有些心脏发抖。 谢云朔略略思索了会儿,转过身,朝着姜姒走去。 姜姒顿时一颗心绷紧,但是她吸了口气,攥住了劲,装作一派坦然,好整以暇地盯着谢云朔,等着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两人都默默屏息忍着不露端倪,其实都有些挠心抓肝地慌乱。 姜姒盯着谢云朔,见他气势沉着,目光如炬。 因为她坐着,他站着,他此人高挑健硕,英俊无暇,显得气势不凡,看着有几分征战无惧的样子。 随着他越靠越近,她逐渐感觉自己皮肤发起烫来。 末了,谢云朔什么也没说,站在她凳子侧面,一弯腰,一抬手,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如同捞一条鱼那样,轻松、果断,不给机会。 “哎!”姜姒吓得心一惊。 如果谢云朔此时穿了衣裳,她肯定要攥紧他的衣裳,但是他没穿,她的手只能攥在他的胳膊上。 视线忽然从低矮变得拔高,姜姒收紧了身体,慌神骂道:“你做什么?” 谢云朔不但是双臂揽着她,将她举起来,还抱得很高。 他右手圈在她后背和腋下,左臂就拦在她大腿根处,卡得她一动不能动。 因为不安害怕,她的视线紧绷,提着一口气看地面。 谢云朔莞尔,眼中含着一抹玩味,问:“现在我能让你失神了吗?” “偷奸耍滑!”姜姒嗔道。 她在谢云朔臂弯之中挣扎:“放我下来。” 谢云朔得意一笑,并不配合,甚至举着她又往上抬了抬,还转圈半步。 “不放。” “不管怎么办到,只要让你失神了,就算我赢。” 姜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人生头一遭被人这样抱着,她心跳咚咚地越来越快,又不敢挣扎得狠了,怕摔。 谢云朔就这样抱着她,架着她的腿弯将她抱得牢牢的,站在床边。 姜姒以为他要把她放下来了,松懈了半口气,然而谢云朔却一动不动,没有放她下来的趋势,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姜姒给了他肩膀一拳:“快放我下来。” 谢云朔充耳不闻:“不急,让我看看给你放在哪里合适。” 这只是借口,实际上,他只是在享受她此刻有些害怕,但是又不得不依靠在他身上的感觉。 姜姒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在打坏主意,表面装得一副正常模样,实际上时不时用余光打量她,暗自享受她因他失神的“成果”。 再说,床就在这里没动,放在哪里都一,何至于还要思考? 说得虚情假意冠冕堂皇,以为她看不出来么。 姜姒羞愤,欲推开谢云朔,可是他把衣裳脱了,无论推他哪里,她的手都避无可避地会按在他的赤身上,免不了有肢体接触。 姜姒忍着那古怪的情绪和身体的变化,挣扎起来。 “谢云朔,你再刻意捉弄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被她这样抱着,姜姒浑身都别扭,再久一些,她都不知自己要如何了。 可是她越要挣扎,谢云朔越不想放,他抱得更紧了。 “急什么,抱一会儿也不行?又没欺负你,你刚才还笑话我。” 一说到她笑话人,谢云朔就有些牙痒痒。 他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输的滋味,可是无论大事或小事,他总是要输给姜姒。 此女,可恨。 因此,她越想逃离他的怀抱,谢云朔越不许。 他一介武夫,能以一敌多生擒猛虎,更何况姜姒这样一个不足他一半重的女子。 他牢牢抱着她,可他忘了,她是带刺的。 因他恶劣,姜姒张了嘴,一口咬在他肩头。 谢云朔顿时吃疼,被咬不是事,主要是怕姜姒真的生气。 他便借坡下驴:“好好好,放你下来,怎么就这么不情愿让我抱一抱,我不是你夫君吗?” 姜姒啐他:“谁家夫君像你这样混蛋?把人抱得那样高,还不放。” 谢云朔福至心灵:“夫人且要珍惜,如若换了你喜欢的文弱书生,恐怕你想这样,你的文弱书生都抱不起来,呵。” 他自以为自己进攻得正中靶心,然而姜姒强硬回击。 “起码那样的君子,会在我要下来的时候就把我放下来,既然有温柔体贴,人瘦弱点又何妨?” “你!”谢云朔一口气梗在心间,要被姜姒气得仰倒。 他也不知他为何因为她一句话就情绪波动这么大。 把姜姒放下来时,谢云朔因为分了心,不慎硌在床沿边,身体失衡。 猝不及防,两人一起摔进被褥之间。 姜姒将床铺得松软,往锦被上一躺,如陷入云端。 两人一起失衡滚进去,她躺在柔软间,谢云朔撑在她身子上方,二人争辩时互相带刺的冲击对峙,顷刻间成了缠绵暧昧。 霎时,双双慌了神。 二人目光紧紧纠缠在一起,越吸越紧,粘稠不分。 姜姒推他:“你起来,压着我头发了。” 感觉自己避无可避,穷途末路之间,姜姒慌不择路,寻了由头把谢云朔往外推。 太近了,两人几乎面朝面,呼吸交错。 谢云朔方才的气势也在这一刻错乱。 听她说他压到了她头发,谢云朔紧急让开,手肘撑向一旁顿时远离。 可是在远离后,才发觉,他能将姜姒此刻的形态看得更详细全面了。 一瞬不瞬的,他屏住呼吸,陷入凝固之中。 姜姒躺对着他,面颊潮红,如花面庞微微侧着,手臂弯曲撑在一旁。 那眸中,几分恼恨、几分羞怯、几分慌乱,眼眸雾蒙蒙的,里面盛着的强硬,像被水雾泡着了一样,软了几分。 谢云朔几乎能听到自己险些蹦出胸腔的心跳声。 姜姒也慌了。 他的确远离了她,但是直起上身后,这样垂眸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似乎要将她看个穿透。 姜姒的呼吸越发急促强烈,胸膛起起伏伏,惹人瞩目。 谢云朔的一双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气氛朝着粘稠复杂一去而不复返,姜姒被他看得实在心慌意乱,又推了他一掌。 “压着我头发,你不许留在这儿了。” 话音未落,却被谢云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铁 一般的拇指和中指简简单单箍住了她。 姜姒挣了一下,根本挣不脱,情急之下,她踹他一脚,又被谢云朔右手攥住脚踝。 他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眸中幽深一片,似神秘又危险的水域,暗藏着食人的危险。 “赶我两次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再一再二不再三?今天就算你打骂,我也不走。” 谢云朔犯了浑,语气一派沉着坚定。 姜姒就知道,今天她是逃不过了。 转瞬之间,她的脸红得发烫,意乱心慌。 谢云朔见她心思都写在脸上,心情也如沸腾川流倾泻千里,奔腾不息。 他松开她的手腕,长臂一挥,便落下了两片床帐,将此处变为一方狭小的空间。 广贸天地之中,只余这一片暖帐,只有他们两个人,无关乎其他人其它事。 姜姒看他这像是出兵前一般,摆出大战一场的架势,内心更是紧张不安。 她担心他粗鲁,怕他一介武人力气大耐力好,身子都怕软了。 从前以为只要一闭眼一咬牙就过去了的事,此时却让她极度得觉得难熬。 但那种感觉并不像纯粹的害怕,而是一种……一种紧张,掺杂着好奇的紧张。 她的目光在谢云朔身上游移,发现他身形更显膨胀,身上的线条越发深刻,腹中沟壑更加饱满,似乎全身都在绷紧着。 谢云朔反而还没她自在,明明有着浑身冲动,可是却有种对着陌生不认识的食物无从下口的茫然。 只能凭本能试探,先剥了皮,闻一闻味道,感受软嫩,尝试口味,并不能急着享用。 可是,正如他所想,姜姒是带刺的玫瑰,怎容他顺利地研究她? 霸占她? 这食物像个活物,不甘被动躺着不动,所有她受到的举动,都照单还了回去。 人吃食物,食物不甘只有被动的命运。 他怎么对她,她也有样学样。 帐中翻腾不息,活色生香。 在演武场,谢云朔能一个打五个,然而在锦被之中,非但做不到势均力敌,他还险些落了下风。 怕痒的反应剧烈、情绪起伏、投入,他样样都要比她更严重。 已十月的天了,两人都是一身的汗,累得气喘吁吁。 全情投入之下,最终,不知是互相掣肘困住了,还是缠扭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双双不知所措。 然后呢?接下来呢? 小打小闹分不出胜负,真要步入真章了,又都紧张了。 小小方寸帐中,近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呼之欲出,交杂颤抖。 谢云朔开口嗓音一片暗哑:“你的腿挪开些。” “不要。”姜姒立即红了脸,她脑海里浮现了不可说的画面,然而谢云朔也神色不自在,“你挤着我了。” 姜姒这才醒悟,她小腿倚着的那一片滚烫所为何物。 她翻身要离开:“既然压着你了,那我索性腾远一些。” 她伸手抓住床柱,借势想逃,被谢云朔发觉,他也握住床柱上方跟了上去。 姜姒顿时如同自掘坟墓,把自己害到了边角逼仄之处。 谢云朔倾盖而下,她的世界变得更小,更挤了,只有他的温度,他身上淡淡的木香味,还有他的滚烫。 紧张到无以复加的时刻,谢云朔的声音附在她的耳边,似乎有微微的嗡鸣声,震得姜姒心脏跟着发颤。 “你跑不了了,无论如何,今日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我们要做真正的夫妻。” 她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如此健硕有力,一旦动了真功夫,扣住她的腰,姜姒一动不能动。 他的出兵阵法缓慢而坚定,任姜姒打骂、啃咬,哪怕有短暂的撤兵,也是为了更方便地进攻更深。 这比姜姒想象的要艰难得太多,太多,她哪里经历过这样复杂酸甜苦辣的时刻? 她恨谢云朔生得威武,不过好在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鲁莽。 攻城略地之后,便是怀柔政策。 渐渐适应了他,约莫不到一刻钟,黑暗散去,迎来曙光。 姜姒也渐渐懂得了好处。 帐子内的温度一再拔高,大果紫檀精工造的拔步床,任由匠人建得再结实,也耐不住两人不知疲倦的折腾。 带刺的玫瑰雨打飘零,吐露花蕊,凌乱散落。 玫瑰推他、刺他,谢云朔都能承受。 “你若实在受不住,就咬我,像刚才那样,再用点力。咬出血了也没关系。” 他不但不介意,反而有些期待看到姜姒不同寻常的表现,好像那样才能证明她内心的波澜壮阔。 尽管他的背上已经斑驳凌乱,遍布红痕。 谢云朔并未介意,他深深懂得,要征战一座宫城,付出代价是必要的。 两人第一次洞房花烛夜,他很满意。 就像一起用午膳时,那桌上摆的辛辣生香的菜肴,滋味浓烈,滚辣精彩。 令人上瘾。 第47章 【VIP】 二人总算圆房成功一次。 有起有伏、有缓有疾,有起始,亦有尽头。 姜姒累得一动也不想挪动,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得水淋淋,连指尖和指缝间都潮湿。 她闭着眼睛,半晌没听到动静,便问谢云朔。 “谢云朔,你怎么还不叫人进来,快些收拾收拾,这样太难受了。” 她动弹不了,便以脚蹬了蹬,脚尖点在谢云朔腿上。 这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二人之间又更熟悉了。 这样的熟悉是肢体上的熟悉,已做过最亲密的事后,不由自主的,会有更多的身体触碰而不自知。 谢云朔也再一次攥住她的腿,置于手心中托着。 “这就洗了?要洗干净了,你是不是就要睡了?” 姜姒眼皮都不掀,一侧头,反问:“不然呢?” 谢云朔喉头滑动,线条清晰的喉结在修长脖颈之间,存在感明显。 他手指用力收紧:“先不急。” 姜姒猛地睁眼,一脚踹开他的手。 “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自己什么样,心里没点儿数么。我受不住了,你快走吧。” 她急着把他这个害人不浅的罪魁祸首送走,不惜扬起声音唤人:“游鹿、舞婵,准备热水,我要沐浴了。” 丫鬟们早已备着水,以便随时听候她的吩咐,谢云朔不想走也得走了。 谢云朔还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只有一回?册子上和画本子上,都说洞房花烛夜,颠鸾倒凤到天明,这才二更天,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 姜姒没好气地骂他。 “你若只想要一顿饱,那就随便你,折腾死我,你再另娶一个做续弦。” 她说话这样泼辣厉害,谢云朔只能退让求饶。 “那还是算了,我选顿顿饱。” 他依言下床,站在床边穿衣裳。 看姜姒用被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裹成一个蚕茧,似乎在提防他卷土重来,害她不得安生。 谢云朔心里有话要说,故意等到听她的话离开了站在床边才说,就是为了让她心态放平,不要那么抵触他。 不过在开口时,谢云朔还 是无法避免地语了一番,恰好他的衣裳没穿好,系带还未绑好,胸襟敞着,露出里面分型而布的区块,沟壑更显幽深。 姜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磨磨蹭蹭不走,在这儿做出这副搔首弄姿的样子给谁看呢,想说什么痛快些,你再不走,丫鬟们就进来了。” 她一激将,谢云朔只能脱口而出。 “既然我们已经洞房,成了真夫妻,为什么我还要走?不走了,我往后就歇在这里。” 姜姒被他厚脸皮的话震得睁大了眼,匪夷所思。 “当初是你自己要去书房睡,现在又想回来了?” 平心而论,姜姒有些不愿意和他睡一张床。 她一个人睡这大床已经睡习惯了,睡在床中间,宽敞清净,怎么翻身都自在。 他要回来,她得给他腾一半的位置。 想到谢云朔要回来,姜姒的第一反应是嫌他麻烦。 她摇头:“不同意。” 谢云朔这才知道急了。 他要凑近来与她谈话,姜姒一声令止:“你先把衣裳穿好,袒胸露乳的,给谁看呢?” 她已经决定,今日是第一回,只许有一次。 随后她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休养身体,因此对美色敬谢不敏。 谢云朔只能配合她,先将衣裳穿好,随后坐在床边与她好好商量。 “那是从前,如今我们已做了真夫妻,关系有所长进,就应当像真夫妻那般。谁家真夫妻分房睡,传出去都让人笑话。我怕外面说我与你鸡飞狗跳,分房而居,夫妻关系恶劣。” 他说话时面色认真,可是说出来的话,句句句都惹姜姒发笑。 姜姒忍着笑,抿唇,嘴唇轻动,笑气从鼻孔处。 好歹是忍住了软软的笑意。 她故意说:“外面难道不已经这样说了吗?虱子多了不怕痒,怕什么?你之前都做了分房的事了,现在弥补,已经来不及了。” 谢云朔还有的争辩。 “之前分房睡,那是怕我们一言不合吵起来,打起来,闹得更难看。索性分开清净。” “哦?依你的意思,觉得我是悍妇,会跟你吵闹打架,对吗?” 谢云朔倒吸口气,语调略微拔高道:“你怎能如此!听话只听一半,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 谢云朔语塞,姜姒这张嘴如此厉害,牙尖嘴利,他吵不过,争不过,甘拜下风。 跟她争这么多句,看得出来,她很不想他搬回来住了。 也是两人的关系还没好到能同床共枕的程度,只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尝试了圆房,本质上来说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是他不该觉得有区别,也有了妄想。 方才的事,不过是昙花一现,是被迫的,并非二人感情有进展。 是他弄错了,多想了。 谢云朔起身,不再挣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熟料,身后传来姜姒的声音。 “可以同意你回正屋来睡,但正如你所说,回来睡能显得我们夫妻二人感情好。因此,你须得做到待我更好,不生事。” 姜姒方才与他对嘴只是玩笑话,不是不能让他回来,而是不能让他回来得太痛快。 免得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把她这儿当成一回事。 她一开口,谢云朔霎时停了脚步,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好似不敢置信。 他顿了顿,才转过身问姜姒:“你答应了?” 姜姒盯着他这副模样,更是想笑。 没想到,不可一世的小谢将军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只不过是回到他自己的院子,自己的正房,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恩赐一样。 他还不敢置信。 他这样的态度,让姜姒心里舒坦了不少。 他让她舒坦,她就会让他舒坦。 “我先沐浴,让她们把床铺换了,你洗干净了回来睡吧。” 这回说话是认真了,语气也换得温和。 谢云朔又惊又喜,表情微妙,变化得明显。 姜姒看得出来,他飞速地从有些沉闷变得开心了不少,哪怕神情不明显,那眼里的光芒也藏不住。 她看了好笑,对他刚才折腾她的怨气也少了些。 她说要休息,并不是推脱,是真累了。 哪怕早就料想过,谢云朔是百里挑一的武将,精力非凡,体魄卓绝。 可真做起夫妻来,姜姒一再被惊讶,意外于他的能耐,和体力。 现在想一想,她都又面红耳赤,身子发软。 床铺上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甄氏带着丫鬟们进来,姜姒特地嘱咐:“底下垫的床垫也要换掉。” 其她丫鬟们不知事,甄氏是姜姒的奶娘,嫁了人,经历过男女之事。 听了这话后,甄氏一直低着头掩饰惊讶,免得她维持不住表情,害姜姒难为情。 最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按她的吩咐做就好。 床铺里里外外都换了,姜姒洗去一身疲惫,躺回干燥柔软的床上。 没想到,只不过一次,久久之后,她还会感受到双腿之间的异样。 难以形容的异样。 甄氏拿出早就备好的东西,跟着她来到内室,在床边伺候。 “夫人,这是第一回,最是难耐,若严重些的还会有裂伤。涂些药膏,恢复两日便能好了。” 姜姒点点头,难怪她身子有些不自在。 甄氏将两个瓷罐递给她:“青瓷罐是滋润的,白瓷罐是抹伤的药膏。” 甄氏说要帮她涂,被姜姒拒绝了,这样私密的事还是自己来吧,她不大好意思让旁人帮她上药。 她还没用药,就听见门外有人传,大公子回来了。 床上他的枕头已经备好了,姜姒收好两个药膏:“让他进来吧,时候已不早了。” 为了自己接下来几天能够安然无恙,她决定让谢云朔知道厉害。 谢云朔进来时,正想跟姜姒说,他今日先暂且在这儿睡,明日再把东西搬回来。 见姜姒靠坐着,手里拿着两个瓷瓶,他站在床边,问她这是什么。 姜姒只是抬眼看他,并不回话。 谢云朔见她这架势,内心霎时起了波澜,有不好的预感。 姜姒的眼神气势太足了,挑眉看他,一个字都不说,就让人紧张。 谢云朔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时候,开始怕姜姒的一双眼睛了? 他内心慌乱,急着问她:“是什么?还是说,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副模样。” 姜姒折磨他折磨够了,一字一句道:“这是药膏,你方才势头太猛,弄伤了我,不用些药恐怕难好。” 甄氏跟她说了,若用了药两天就好了,不用药,可能还要缓几日。 谢云朔愣在原地,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重重蹙眉,身子往前忽地一探,手攥在床帐系绳处。 “哪里伤了?是我干的?给我看看。” 他一上来就说这种话,姜姒睨了他一眼。 “你也不想想,我生得是怎么样,你生得是怎么样?你那么凶猛,又那么久,不伤着才怪。” 谢云朔低头,懊悔。 “疼不疼?” 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无尽地温和,也低沉。 他这道声音令姜姒心头一颤,她看他的眼神转眼就变了味道。 见她不说话,谢云朔更急了,索性膝盖跪在床上。 他一凑近,姜姒吓得手中瓷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一响。 “是不是伤的厉害?给我看看。” 姜姒连甄氏都不让看,怎么可能让他看? 她推了他一掌:“不给你看,只要你让我歇几日就行。” “不动你,说不动就不动,你好好养着。到底有多疼?我现在让人去请女医进府来给你看看。” 他倒是会当真。 姜姒摆摆头:“不严重,无需大惊小怪,把这药膏擦了就好了。” 她都已经沐浴过了,如果疼得厉害,也不至于现在还好好躺在这里。 谢云朔还有问题:“你自己方不方便擦药?让丫鬟给你擦,或者……我来…帮你。” 姜姒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豺狼虎豹。 “你帮我?你是帮我还是害我?” 她身体前倾,一把拉下床帐,遮住床里风光。 “你等等,待我涂好了药再就寝。” 她忽地一下把床帐拉下来,谢云朔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便只好站在床帐外等她。 原本,他内心缠着浓浓担忧,自责挥之不去,直到床帐另一边传来瓷瓶碰撞声。 随后,他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清凉香 气,再然后,又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本来什么事都没有,莫名其妙的,一股难言的感觉渐渐攀岩谢云朔的全身。 内心某种冲动,像是天雷乍火,像是藤蔓蔓延,缠在他身体各处,令他一动不能动,呼吸滞涩。 谢云朔感觉自己耳朵似乎都有点嗡嗡作响。 他不可抑制地想象,姜姒此时在做什么? 那沾了药膏的手指,在…… 想到这儿,他呼吸发紧,喉间凝固,浑身火烧火燎的,比一个时辰之前还要更难忍。 因为那时的他尚不知情事是何物,对于此事一片空白,没有概念,没有想象,亦没有切身的画面。 更没有记忆和感觉。 可现在已不一样了,他刚沾过荤腥的身体躁动,又血气方刚,经不起半点涟漪撩拨。 姜姒涂好药,撩开床帘时,看到的便是一双幽深的眸子,盯得她内心一惊。 她再视线上下一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玩笑骂道:“你个登徒浪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干不净的。站在帐子外,也能傲成这个样子。” 谢云朔被骂得不冤,所以一声没吭。 不过,哪怕这会儿身子再悸动,考虑姜姒还在上药,只能自己冷静,忍一忍。 他又问:“疼不,上药有没有感觉?” 姜姒要让他长记性,一分要说成两分,三分要说成五分。 “是有些疼,怎么会不疼呢?” 见谢云朔那□□焚身的状态下,面上仍现出一抹懊悔神色,她内心的确得了几分安抚。 “罢了,睡吧。已经这样了,再惦记着也无济于事。” 她在床里躺下,把外面的位置给谢云朔让出来。 谢云朔默默心想,姜姒在大事上对他果真很是大度,都没有怎么怪过他。 如此一来,他更是懊悔。 记着这回事,谢云朔暗自决定,下一回,一开始要更轻点,慢点。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两人相差太悬殊了,受伤无可避免。 他躺下,明明睡的是自己的床,内心却有几分紧张。 这是第一次,他的身旁睡着一个女子。 直至今天夜里,成婚的真情实感才彻底地笼罩谢云朔。 床帐放下后,因为外面只燃了一座灯,帐内昏暗,勉强能看个模糊人影。 但他在没看的状况之下,仍然觉得身旁这人存在感明显。 他仿佛闭着眼也能看到姜姒躺着的姿势,以及曲线起伏。 她身上的幽香,还有那一抹淡淡的清凉的药膏气味,在帐内越发清晰。 谢云朔此时是闭眼的状态,视线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可是他感觉,在右侧身旁,像是躺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散发出明显的光亮,持续不断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令他无法平静。 等谢云朔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翻过了身,身体朝右侧着。 他睡不着,姜姒又怎么睡得着? 她也是第一次和男子同床共枕。 更何况,她有着和谢云朔一样的感觉,都觉得哪怕闭上眼,对方的存在感也异常明显。 所以在谢云朔转过身时,姜姒条件反射,当即也转身面朝内侧,把背留给他。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到平整躺着时,能把身旁面对她侧躺的人当作不存在一般悠悠闲闲地睡去。 她感觉,若不快些转过身背对着他,连谢云朔的呼吸都会拂在她的肩头。 他身上的热气危险,像他此人一样,霸道外露。 两人之间毕竟只有口头之约,姜姒不知道他能约束多少。 总觉得躺在一张床上没什么安全感,他随时都能掀开她的被子,和她肌肤相贴。 谢云朔是危险的,突出的,他令姜姒浑身从上到下都不自在。 万籁俱寂之中,除了偶尔从窗外传来夜风拂过树梢的婆娑摩擦声,姜姒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异常明显。 平时这时候她早就睡着了,今日却头脑异常清醒,毫无困意。 偏偏因为身旁多了个人,还不能随意翻身。 她有些后悔同意谢云朔睡过来了。 罢了,两人已成夫妻,要习惯此事。 姜姒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冷静入眠。 良久,不知道沉默地闭眼了多久,背后传来谢云朔压低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睡?” 姜姒被他忽然开口吓得头皮都发紧了。 “我哪里没睡?” “你看,你这不是没睡吗?” 姜姒没好气:“谁让你多余在这床上,害我不得清净。” 谢云朔不为所动:“我又没干什么,一没说话,二没挪动,更没有碰你。你还睡不着,就不关我的事了。” 姜姒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谢云朔不会告诉她,是他的感觉。 他一直在默默地感受她,感觉到姜姒的状态一直都很紧绷,没有熟睡过后的放松姿态和呼吸。 为此,他有些暗喜。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喜些什么。 谢云朔没告诉姜姒,他一直在琢磨她是什么状态,就浑然着说:“我觉得我没睡着,所以你也没睡着。” 好没道理的话,姜姒好气又好笑。 “赶紧闭嘴睡觉吧你,明日父亲上朝,回府后大概是要见你的。” 两人拌了几句嘴,又默默安静了。 生生熬了一会儿,姜姒先睡着了,谢云朔才没再琢磨,憋着一股燥热燥热的劲睡了。 第一次和自己的夫人同床共枕,谢云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又觉得比想象中更自在。 没有他从前以为的那样,和旁人睡在一张床上会不舒服。 半梦半醒中,更是有一只胳膊朝他伸过来,搭在他的胸膛上。 那手心正好搁在谢云朔胸膛左侧隆起处,搭得恰恰合适。 谢云朔摸了下那只手,柔弱无骨,摸着它,他也继续睡了。 这姿势,一直维持到两人第二天早上睡醒。 因为昨夜入梦了,姜姒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伸的手。 此时她面对谢云朔侧躺,谢云朔仰躺,她的手就放在他身上。 发现的第一时间,她想把手拿回来。 可是刚一动弹,就被按在她手腕上的男人的手给攥紧了。 那人仍然闭着眼,侧面线条俊挺的一张面庞,闭着眼,像是没有睡醒一样。 但是却冷不丁开口说话。 “摸了我一晚上,想走就走?” 姜姒直接捏了他的胸一把。 “摸你一晚上怎么样?我还捏你。” 谢云朔眉心猛地一皱,屏住呼吸。 没想到,姜姒不退反进,还嚣张地捏他那里。 不得不说,姜姒捏了一把才惊奇发现,谢云朔的胸膛手感异常不错,饱满又有韧劲。 可是都这样了,谢云朔还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他越不放,她越捏他。 还把玩他的小绿豆。 谢云朔眉头皱得更狠了,他索性一把抓住姜姒的手按在一边,不让她摸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 被对付了要更狠更厉害地朝他对付回来,哪有这么狠心的人。 被她欺负过的胸膛,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难受。 不是字面意义的难受。 谢云朔翻身而起,来到姜姒上方,眼神紧紧锁定她。 姜姒无所畏惧地回看。视线游移,看到了谢云朔那微微泛红的耳垂和脖根。 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姜姒就知道,他做得这副架势不过色厉内荏而已。 是被逼急了,心里不平衡,想要还击。 可是,他要怎么还击呢? 姜姒冲他缓缓眨了眨眼,看到谢 云朔那锐利的视线在她眨眼后突然散乱,朝一边闪躲。 她笑着开口,嗓音软和。 尤其刚睡醒时,声音更是不自觉地慵懒狎昵。 “夫君不是答应了我,要放我休养几天么?这是要做什么。可别言而无信反悔了,我记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谢云朔无法反驳。 他确实是极重义气的人,答应了的事不可能做不到。 怎么办?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想要报仇的气势做得越是足,从她身上下去的时候,就越是灰溜溜的。 输了,又输了。 第48章 【VIP】 冼逸居的丫鬟小厮们发现,近日,两位主子之间的气氛,一夜之间和从前大不同了。 夫人倒还好,还是从前那样精明大度,但是谢云朔和以前像是换了个人。 不仅说话声软和了,也常常在夫人身边嘘寒问暖,一改往日独来独往。 看着大不一样了,令人不敢相信。 可实际上情况如何呢? 姜姒没明说自己身体如何,谢云朔每每看她静静坐着,会不由自主地想她还疼不疼,伤好没好。 他心里有愧,态度自然不一般。 姜姒过了几天好日子,前面是月事,现在是养身子,连续几日修养身体,前前后后加起来十多天,都在府里待腻了。 久未出门,她便想出去走走,写帖子约了友人,又与婆母请情,带谢清菡一同前往。 另还有谢云朔陪同。 京城周遭闲暇享乐的方式不少,若要爬山看景,只有静安寺所在的山头,和向北二十里地外的横云岭。 横云岭风景虽美,但太远了些,姜姒便选了静安寺。 静安寺后山清幽便利,顺带为谢家即将出征守卫边疆的郎君祈福。 原本姜姒是不想带谢云朔的,她与好友相见,谢云朔跟着一起凑什么热闹? 可他说,带着谢清菡一起去,正好教她射箭捉鸟,他这说法一提出,惹得谢清菡心神向往,姜姒哪儿还有拒绝的理由。 由着他跟着一起了。 由此,姜姒就没想过安排谢云朔,出行当日,她牵着谢清菡登上马车,谢云朔作势跟着要上来。 姜姒掀帘的手顿住,回头警视他。 她怪道:“你出门一贯不是骑马?坐什么马车。莫打扰我们姑嫂说话,你骑马吧。” 他若上来坐着,姜姒和谢清菡哪里还方便说女孩子之间的体己话? 她原本就没打算带谢云朔,因此更不愿意他打搅。 她说罢,没见谢云朔回话,以为他默许了,就牵着谢清菡上车了。 任由谢云朔在马车旁独立,寒风萧瑟,些许凄凉。 在外骑马,那是因为他从前孑身一人,骑马逍遥。 现在有了妻子,出行游玩,自然应当与妻子同乘一辆马车。 夫妻二人闲话家常,增进感情。 骑马算怎么回事? 但是车门帘已经降下了,车厢内传来姜姒和谢清菡说笑的声音,女郎的二人世界不欢迎他。 谢云朔只好让小厮牵马来。 因为早在半月前就有盘算,恰好今日出行,便让人顺带把送谢清菡的小马也牵过来一起跟着。 小马早已经选好了,选了两匹性格温顺的母马,让马童训练了一段时间,现在已可以跑马了。 谢云朔骑着高头大马的神驹,两匹小马乖乖在后面跟着。 他转回头,见两匹马背上没人,心生一计,扬声道:“三妹妹,你看看,这是什么?” 车窗布帘掀开,露出两张一大一小的面庞。 谢云朔克制自己的视线不看向姜姒,只对谢清菡说:“两匹小马,都是送予你的。” 谢清菡顿生惊喜,霎时焕发惊喜神采,双眼放光。 “给我的?” “嗯,已经教养好了。” 谢清菡顿时蠢蠢欲动,盼得身子直往外探,看起来已是迫不及待地想骑上去了。 她紧紧盯着谢云朔,喉间滞涩地问:“我能骑吗?” 她上一次骑马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她看着小马身上特制的,小一些的马鞍,眉眼飞扬,心思已经飞走了。 谢云朔点头:“自然能骑。” 却不料,姜姒的视线一直盯着他,明察秋毫。 她毫不留情地提醒:“就算她能骑,你也要在外面守着她,有旁人跟着也不行,你送的马,你得亲自护着三妹妹。” 一句话,打消谢云朔的念头。 谢云朔方才都没看她,免得泄露心思,没想到竟还是被她发觉了。 谢清菡要是被诱到外面骑马去了,这马车里就空了。 马车空了,他就能进来坐了。 谢清菡也是好强的人,立即跟姜姒解释:“嫂嫂,我会骑马。我以前骑过。” 姜姒扬唇微笑,拍了拍谢清菡的胳膊:“纵使会骑,也要当心。路途遥远,还是让你兄长陪在旁边的好。” 谢清菡乖巧点头:“还是嫂嫂想得周到。” 谢云朔一脸麻木。 并非因为他的构想不能达成,而是因为姜姒居然轻轻松松就察觉到了他内心所想。 让他有种被人摸透了,了解得一清二楚,不再神秘,不再高深的空虚感。 她怎么能这么聪明? 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不过,让谢清菡来骑马只是他的一个念头,并非一定要达成。 姜姒说得在理,三妹要骑马,是得格外注意她的安全,他一个做兄长的,肯定不能坐在马车里当甩手掌柜。 所以谢云朔没再多想。 等马车出了城,行驶在郊外,谢清菡迫不及待从马车里出来,跨坐在小马上,和谢云朔一同骑马前行。 姜姒便让丫鬟把车窗帘全都卷了起来,时不时看一看窗外兄妹两个骑马的状况。 多数时候,她都在看三妹妹。 骑马时,谢清菡仰头挺胸,英姿飒爽,少见她露出如此真心实意,满心欢喜的幸福笑容。 她的确会骑马,坐在马背上,对起伏丝毫无惧,一手熟练地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徐徐地摸马头和鬃毛,和她的小马培养感情。 走了一段后,她嫌慢行太慢,仰起头,双眸神采奕奕。 “兄长,我能让小马跑起来吗?” 慢慢地走很安全,但一旦跑起来就容易失控。 姜姒想出声提醒,让她当心一些,免得要是摔伤了,待回府去,婆母可能再也不会让谢清菡出来了。 可是她见谢云朔思考过后,目光坚定,看着谢清菡对她说:“你想跑就跑吧,有我在,能护你平安。” 他说完这话,转眼看向姜姒,看出她在担心,也对她说了一句话。 令姜姒有些小小的震撼。 “雄鹰的幼鸟要学会飞翔,必须独自跳下悬崖。不经历磨砺,她怎么变强。” 姜姒怔然,恍然觉得,这一瞬间,谢云朔就像那高高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坚强不屈,无畏艰难险阻。 的确,若一昧地呵护,只能养出一朵娇花。 以谢清菡的性格,她断然不愿意自己平平无奇,哪怕骑马受了伤,她也会为自己自豪。 姜姒按下担心,点了点头。 “你说得也是,再说,咱们三妹妹天赋异禀,能力卓绝,是要相信她才是。” 谢清菡夹在中间,看一看长嫂,再看看兄长,胸腔之中被感动之意胀得满满的。 她甚至心想,若母亲也能像兄嫂这样豁达通透,理解她、支持她就好了。 不过谢清菡并不怪母亲。 她只是以她走过成功的路,为她铺垫,不愿意她在陌生之处受苦。 这个道理,也是嫂嫂解释给她的。 谢清菡拍拍小马的后臀,松开缰绳,驰骋在宽道上。 朝阳微微有些刺眼,一束接一束,穿透树梢的缝隙朝她扫来。 谢清菡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头顶是四方无边界的天空,她像只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鹰,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看谢清菡这样高兴,谢云朔和姜姒也都心情愉快。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视线越过谢清菡,于半空交汇。 哪怕已相隔很远了,远到互相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可是这一束目光的交叠,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谢云朔内心是感激的,感谢姜姒没有置身事外,替三妹妹打抱不平。 甚至不惜和他争吵。 这事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是仗义言辞的她,是坦诚不讳的她。 大多数人更会阿谀奉承,只在内心计较,因为这样来得简单。 只有她坚韧生辉,不论对着什么人都只愿做她自己。 且她又不是什么都不知变通的愣头,还有些恰到好处的狡猾。 隔得老远,谢云朔觉得姜姒好像身披一层金光。 人群中, 他只能看得见她。 得此佳人为发妻,的确是谢云朔的人生幸事。 待谢云朔扭回头去,姜姒也收回了视线,坐正身子。 车窗帘还系在一旁,没有合上,路两旁的草木缓缓移过,样样鲜活,就像人的心情。 姜姒自然也是高兴的。 除开谢清菡不提,她高兴的也是谢云朔给的意外。 游鹿给她递上一杯茶水,凑趣说:“夫人这样笑,真好看。” 姜姒和丫鬟们之间像朋友一样,许多话都说得。 她接过茶盏,喝过之后,舒舒服服地叹一口气。 “从前不曾想到,谢云朔是能够听言劝谏的性格,让我挺意外的。” 她以为,他这样的人会尤其自以为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也不会考虑别人的建议。 可是事实证明,是她先入为主了。 听一次话不算什么,听进去了,且持续地改正才是难得。 她又看向窗外,已经跑远了的那雄雄英姿的背影。 高挑、宽阔,肩宽腰细。 从前没看出来,此时看,发觉谢云朔还真是万里挑一,难寻其二。 然而,这点好印象,在与萧蔷月她们会面之后,被谢云朔又弄得荡然无存。 众人相见,气氛怪异。 萧蔷月快人快语:“我们女眷相见,相约登山,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能来?是我家夫人让我来的。”谢云朔面不改色。 姜姒惊讶,怎么会有人睁眼说瞎话如此理直气壮? 她看向谢云朔,匪夷所思。 却接收到了他朝她眨了眼使的眼色,他想让她配合,不拆穿他,免得旁人知道是他非要跟过来,丢了面子。 尤其这些人都是姜姒的手帕交,闺中密友。 她们从前和她一起时知道全部的事,看不上谢云朔一根手指头。 在这群人面前,谢云朔更需维持他和姜姒的关系。 萧蔷月她们不信,问姜姒:“是你主动叫他一起出来的?” 众人都懂得,这不像姜姒的作为,任谢云朔快把一侧眼睛眨坏了,姜姒仍岿然不动。 “并非,是他要主动跟来的。” 毫不留情的拆穿。 谢云朔面如死灰,心也如死灰。 他就知道,他始终是个外人。 姜姒也是个讲义气的,怎么可能会同他一起欺骗她的好友? 谢云朔不仅丢了面子,里子也丢没了。 萧蔷月笑了笑,没说什么。 但是她这态度已经表明了不浅的嘲笑——“看吧,她是你夫人又如何,比起你,她更喜欢我们”。 谢云朔败了。 他决心以后再也不做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他既然已经知道姜姒的性格,就不该行如此风险。 不过,因为看到谢云朔吃瘪了,几位姑娘心里舒坦了,便没在意过谢云朔多余出现打搅她们的事了。 众人顺着静安寺门前的石阶拾级而上,姜姒和好友们说话,无暇顾及谢云朔。 恰好谢清菡今日骑了马,兴高采烈的,打开了话匣子,有许多话要与他说。 兄妹二人便走在后面。 如果视线不刻意避开,难以避免地会看到走在前面的姜姒。 她拾步往上时,衣裙皱起,微微贴身,能看到些许曲线轮廓。 美人婉约,似花窈窕。 谢云朔几经自控,转移视线,但过一会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姜姒。 谢清菡正在想给两匹小马驹取名字的事,兴致勃勃地说:“兄长,你觉得凌霄和撼月这两个名字如何?” 久久等不到回答,谢清菡疑惑,仰头看向谢云朔。 却见他略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视线垂向石阶,但是眼睛里什么也没装。 一看即知是在走神。 谢清菡快言快语:“兄长,你在想什么呢?” 她声音放得大,把前面说话的人也引得转头过来看。 尤其姜姒。 她看向谢云朔,见他一副清隽容颜倜傥如青山,却下巴略低,眉目低垂。 视线再下移,看到的左手不自然地攥着袖口,她也好奇。 他这是怎么了? 而且她都扭头看他了,这么久,他竟然一眼也不看过来。 似乎在逃避什么。 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她没站在他这边,落了他的面子,让他内心不畅快了。 可是,这样一件小事也值得置气么?姜姒有些不理解。 不知为何,每次刚觉得谢云朔有些好了,对他有改观,有新赏识,就会不恰当地闹些其它事来,又拉下他的好。 姜姒这么想,但还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足够多的一段时间,谢云朔都不曾抬头来看她一回。 摆明是生了她的气。 如此小心眼,姜姒也不再看他了。 却在她转回头去之后,谢云朔才敢抬眼看她看了一眼。 望见她的背影,又挪开了视线。 不能看,不敢看。 谢云朔不知自己的定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差劲。 前二十年从未沾染过女色,什么事都没有,才和姜姒云雨一次,就像是什么东西钻入了骨髓一样,但凡有一点苗头撩拨,便是倾泻千里,难以抵挡。 他只能避开她,才能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 因此他不能看她,恰好前方也有其他人的身影,哪怕他其实看不见别人。 每每看向姜姒时,周围就像被蒙了一层轻纱,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她一人。 既是如此,也最好还是避嫌的好。 如此一来,谢云朔和谢清菡二人离她们几个女子越来越远。 待他们步入静安寺内,姜姒她们都已经开始敬香了。 她们在前面,一路走来什么都说了一些,待姜姒为谢家人祈福时,其他人在一旁等候。 原以为,她如今做了谢家妇,不知祈福,也会求一求子嗣什么的。 谁知姜姒早早就祈福好了,款款走来,平淡说道:“走吧,我们去看一看静安寺的花圃,听闻这里石蒜种得极好。” 萧蔷月揶揄她:“这就求完了?如何不再求一求夫妻情谊,求一求子嗣?” 她提及谢云朔,可是因为方才姜姒被谢云朔小事也要生气的小心眼弄得无奈了,所以不想提起他。 姜姒不言,她身旁的人互相看了看,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秦知宜转了转眼睛,挽起姜姒的胳膊晃了晃。 “我有些饿了,我和蔷儿去寻些斋饭吃。我们好不容易出门一次,不如你和小谢将军往后山去走一走,散散心。” 姜姒摇头:“不去,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吃。吃什么好吃的,连我都不带了?” 此时还不到用午膳的时候,几人从小玩到大,是实打实的手帕交,都能听出姜姒心中所想。 她们都希望她好,见两小夫妻似乎有些莫名的不愉快,自然希望她们能好好谈一谈,双双修好。 虽说她们都对谢云朔有成见,可到底他是姜姒的夫君,自然都希望两人能感情平稳。 所以三人好说歹说,把姜姒给劝走了。 不仅如此,萧蔷月还派丫鬟把谢清菡也给请了过来。 姜姒被独留在外,站在静安寺的菩提树下。 树上挂着善男信女寄托情思的红色丝线,她抬头望了望,再看回来时,发觉谢云朔站在回廊尽头,远远的也望着 她。 姜姒还停留在以为他在置气的事上,以为他不会走过来,谁知谢云朔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慢步朝她走来。 走近后,能看清他的神情了,姜姒发现他似乎并非在生气。 更像是畏惧,很是微妙。 不知他来意,她不说话。 谢云朔轻咳一声,问她:“你怎么不同她们一起?” 他看她落了单,特地来问。 他开口,姜姒之前的猜想就有了偏差,似乎不像她想的那样。 恰好萧蔷月她们一个劲想让她们一起,费尽了心思。 好友的好意她得珍惜。 因此,哪怕不想和他爬山,她还是主动问他。 “听闻后山风景独好,你可愿同我一起登高去?” 姜姒看着谢云朔的面容,从她发问,到他点头同意,似乎没有任何为难。 这就怪了,莫非真不是生气? 还是短短时间他已调节好了情绪? 姜姒将信将疑,迈步离开。 谢云朔在身后叫住她:“姜姒。” 姜姒疑惑回头,眼神询问,不知他还要说什么。 谢云朔抬手指了指他们头顶上的树梢和红线。 “你站在此处,不是为了要挂这个吗?” 她们这些心思情感细腻的女郎来静安寺烧香拜佛之余,喜欢求签问事,或是来菩提树下,与夫郎挂一条红线,打上结,意喻永结同心。 谢云朔在远处见姜姒站在这树下等他,还以为她想和他一起挂红线。 姜姒顺着他的提示仰头看了看,这菩提生得叶绿枝繁,郁郁葱葱,配上梢头红线,的确好看。 但也仅限于好看,她没有旁的想法。 因此反问道:“挂这个做什么?” 谢云朔表情微僵:“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寓意?” “自然知道。” 谢云朔下一句话想说“那为何不与我挂一条?”,就听姜姒十分清醒道:“感情如何,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就算有诸天神佛保佑,就算挂一百条红线,该不好的还是不好。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挂条红线,除了心理慰藉,还能有什么?” 她如此清醒直白,遗世独立,倒让谢云朔不好再说了。 可眼见姜姒又要离开,冲动战胜理智:“姜姒。” 姜姒又被他叫住,神色莫名。 谢云朔轻吸口气:“来都来了,我陪你挂一条。” 姜姒笑了:“我又不想挂,什么叫你陪我挂一条。” 她眼神扫量谢云朔,看他像看稀奇。 那眼神看得谢云朔备受折磨,反正已经说出口了,不如豁出去。 “那你陪我挂一条。” 姜姒毫不留情面:“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凭白扯上我做什么?” 她箭尖一样锋利的眼神,似乎要把谢云朔看穿。 谢云朔假借观望挪开目光,去一旁取红线圈。 姜姒看破不说破,只是抿唇笑。 红线拿回来了,小臂长的一根线,在谢云朔修长如玉的手上显得极细。 他来到姜姒身旁,仰头挑选树枝。 一旁的小沙弥笑眯眯地提醒他们:“这位郎君,线挂得越高,寓意越好。” 谢云朔看向姜姒。 姜姒莫名:“看我做什么?” 谢云朔一板一眼道:“既然挂了,就要做得最好,挂得最高,比其他人讨的彩头都要” 姜姒无奈:“没那个必要吧?” 谢云朔把线塞给她,转身走了,像带着某种决心。 姜姒疑惑,他又要做什么? 第49章 【VIP】 因为小沙弥说,红线挂得越高,彩头越好,谢云朔立志超越所有人。 这不服输的劲头,是他这个脾性会做出来的事。 姜姒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道他一副有事要做的忙碌模样是要做什么? 他在寺庙院中四处观望,不知道在挑选什么。 因为身姿高挑,气宇轩昂,惹了不少香客注意。 起先只有几双视线望着他,直到谢云朔似乎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最终,径直走向小花坛,搬了个大石头起来。 这石头并非普通石头,是寺庙小花坛里用来造景用的,大如升器。 莫说谢云朔一个风流贵公子抱石头惹人注意,他把这样大一个石头轻轻松松地抬起来,更是令人瞠目。 越来越多的视线看过来,甚至有人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谢云朔无所顾忌,并不在意,端着石头朝姜姒走过来。 姜姒屏息,目光无助望天。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要端着这石头,到菩提树下垫脚,以便他将红线挂在最高的树梢处。 他如此不要脸面,自己一个人丢人就算了,怎么还要带着她一起丢人丢份? 她抬脚想走,谢云朔叫住她:“夫人,劳烦你寻一根好看的树枝。” 这下,姜姒想逃都不行了。 其他人听见谢云朔叫姜姒,便知道了她是他夫人,也好奇来看她。 他们二人容颜卓绝,郎才女貌,引得旁人看了又看,窃窃私语。 以往被观望,人家的眼神或是欣赏,或是倾羡,可是这会子,许多人眼里都带着几分笑意。 是取笑,也不尽是取笑。 也有觉得有趣的。 姜姒看谢云朔,满眼的嫌弃,巴不得不认识他,转身就走。 不过,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她还是抬头找了一株繁茂高挑的树枝,随手一指。 糊弄道:“就这一枝吧。” “好。”谢云朔一口答应。 他端着石头走来,弯身将石头放好,放稳,再抬脚站上去。 他本就个高,这样一垫,比站在地上的有些人要高出近一半去,轻轻松松就够到了那几乎接近于顶的树梢。 随后,他伸手朝姜姒递过来,问她要红线。 姜姒抬高手递给他,因为线是软的,无论她递出去多少,都会往下垂落。 谢云朔接过红线时,无可避免地摸到了姜姒的指尖。 二人虽心思各异,却步调一致地都迅速收回手。 只因堪堪碰的那一下,双双心尖打颤,骨酥肉麻。 谢云朔没敢看姜姒,姜姒更是立刻拍了拍手指,看向一旁。 她这才发现,寺庙院中几乎所有人都朝她们看过来。 其实不止,说是要去吃斋饭的好友也都凭栏回望,带着笑意看他们二人。 萧蔷月更是捧腹,被谢云朔这样不怕出丑丢人,踩着石头挂红线的荒唐举动逗得乐不可支。 好好一个隐隐作为京中贵公子之首的小谢将军,这般在人前做傻事,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离奇举动,硬生生给他那朗朗身姿添上几分傻气。 再看姜姒,她站在一旁,扭向一边,装跟他不认识的嫌弃模样更是好笑。 见姜姒站远侧身,在谢云朔系好红绳把石头搬回原处时,忍无可忍,终是快步走了,更是让秦知宜她们也都笑出了声。 萧蔷月笑道:“怎么越看他们俩竟觉得越发般配了?奇怪。” 秦知宜笑得眼弯弯:“为阿姒高兴。” 旁的不说,不点评谢云朔这举动是好是坏,总归他堂堂小谢将军,愿意为二人夫妻感情当众做这样自损颜面的事,也证明他是有心的。 不情愿的那个反倒是她们阿姒。 她可以不喜欢谢云朔,不妨碍她们这些做朋友的觉得谢云朔这样上心是有益于姜姒的。 二人夫妻之间的秤杆弯向姜姒,自然是好事了。 萧蔷月摇了摇头,感慨万千:“着实没想到,谢云朔竟然还会做到这样程度。” 在她们来看,这不像是谢云朔会做的事。 不过细想一想,又不是没有道理。 像这样的事,绝非一般人能做得出来,只有他这样自信卓然的人,不怕闲言碎语的强硬性格才能做得出来。 尤其他搬石头当垫脚这样的举动,换作是那些守旧守礼的斯文郎君,恐怕没人做得出来。 更不提也没人搬得动那么大的石头。 这还真是谢云朔独一份的。 “方才两人看着还有什么事呢,这么快就好了。”另一人说。 “不是什么大事嘛。”秦知宜很看得开,“若两人之间有什么大事隔着,说明二人本就不堪配。小打小闹的多正常,说不定反而还增进夫妻感情。” 她说得倒也是,萧蔷月点点头。 若真发生什么大事过不去,她们都接受不了。 若谢云朔害姜姒过得不好,不开心,她们一定举家 之力给她撑腰,帮她合离的。 两人都是明白人,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有细微摩擦,左不过情绪起伏。 几人看了会儿热闹,等姜姒她们二人走了,也就离开了。 姜姒嫌丢人,走得快,谢云朔见她越走越远,没耽搁,速速抱了石头放回原位,快步追了上去。 之前望着他们的视线仍还望着他们。 无论近看远看,这二人都尤其瞩目,双双身姿高挑,面容俊美。 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比旁人更有气势,更为惹眼。 姜姒并非欲拒还迎,她是真觉得谢云朔此举有些丢人。 奇怪的是,从前她被别人看都无惧目光,可是和他在一起,被众人盯着瞧,让她还是难免有些难以为情。 身后人很快追上来,质问她。 “走这么快做什么,嫌我丢你的人了?可是人人都已经知道你是我夫人了。”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这事,提醒姜姒想起来,方才为了把她拉下水,他刻意当着众人面换她“夫人”。 若让不知情的旁人来看,估计以为他们是琴瑟和鸣的一对年轻夫妻。 可是,自从二人成婚大半月来,谢云朔这么唤她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如此刻意,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姜姒心知他别有用心,更显可恶。 他追上来,渐渐的,已恢复了正常时候端正坦然,又有几分孤傲的模样。 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着手中搬石头染的脏污。 他主动招惹,就不怪姜姒刚强不给面子了。 “看不出来,你对我竟已经用情至深了,把红线挂得那么高,想与我白头偕老。从前是谁不想娶我?你那石头放回去的时候,怎么没把你脚给砸了。” 谢云朔矢口否认:“没有,不过是‘入乡随俗’,反正来都来了。” 姜姒冷笑。 谢云朔又解释:“我一向不喜欢输给别人,所以自己的绳子要挂到最高。” 无论怎么说,他都有话回驳,咬紧牙关,拒不承认。 姜姒也没拆穿他,不想再打嘴仗了,只是扭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在前面走了,一句话都不说。 她什么话也不说,慌的就成了谢云朔。 他渐渐忐忑,不知道姜姒内心所想。 他追在后面,忍了又忍,心情起伏颇大。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说:“是真的,你不信?那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 姜姒久不出门,专心登山看树,看未经修剪蓬勃生长的草木,踩脚下沙石,恍然像没听到一般。 谢云朔好不容易问出口的话,说出来后,内心忐忑不定,谁知她竟置之不管? 本不急的心也被她憋得急了。 不知为何,谢云朔感觉自己面颊两侧都有些轻微的热意。 姜姒不回话的态度,让他内心不安。 他忍不住又追问:“怎么不言语?” 姜姒这才施施然看他一眼:“你自己的事,你问我做什么,你心里不是清楚么?” 他心里清楚吗? 谢云朔扪心自问,他不清楚。 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只觉得那一团很陌生,很乱。 剪不断,理还乱。 尤其当着姜姒的面,最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的随从都远远跟在后面,没敢打搅。 在这之后,良久,两人都没说什么话,气氛有些微妙。 姜姒仰头望去,看向渐高的山路,心思也怪异地恍惚了一半。 她定了定心神,专心爬山。 谢云朔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如履平地,他没看脚下,也没看山头,这地形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他的视线平望出去,不知落在了哪处。 又像哪里都没看进眼里。 方才挂完红线之后向好的心情,此时又渐渐冷却了下去。 他如梦初醒,意识到了某些难以出口的心事。 他有些改变了,姜姒却还没有变化。 这不奇怪,因为她从前就说过,她想嫁的是彬彬有礼的文雅郎君,是饱读诗书和气柔顺之人。 她向往的郎君,必不像他这样张扬。 姜姒并不在意他,因此,她当然对他的话置之不管。 山林间真冷啊,草木之间冷凝的水湿气透过衣料钻进人的皮肤,钻进人心里。 凉了人的心思。 心思渐沉渐冷,一不留神,谢云朔迈脚的速度就慢了,没注意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隔了一段时间,姜姒回头才发现,方才还在她背后不知所谓的谢云朔,此时隔她十几步远。 他目视前方,面无波澜,难得是她没见过的状态。 似乎看起来不大高兴。 姜姒也收回了起伏不定的心,细细回想,才察觉自己方才一个字也不跟他说,有些太冷漠了。 他今日虽然话多了点,却不令人讨厌。 恰好她也走累了,便主动唤他:“谢云朔,你也走累了走不动了?” 她一开口,他便抬眼看了过来。 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像是即刻有了微澜。 “别小看我,我怎么会走不动?只有你走不动了。” 他注意到了姜姒说话时用的“也”字。 姜姒坦然承认:“是啊,爬不动了,背我。” 她一直看着他,谢云朔似乎轻轻吸了气,表情一瞬不瞬地微妙起来。 “是你自己要爬山,怎的还要我背你?” 话这样说着,他却忽然加速迈步朝她走了过来。 姜姒转过身去,“罢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谢云朔一步跨到她的身前,微微蹲下身子,垫在下方,方便她匍匐上去。 姜姒不过是逗他说话,缓和他情绪的,岂料,他还真同意了。 他好意思背,她还不好意思上去。 姜姒伸出一根手指轻推了推他:“你别当真,我要自己爬。” 谢云朔反而不乐意了。 “上来,即使背着你爬山,我也轻轻松松。” 他理解成了姜姒担心他背着人不方便,太劳累。 姜姒绕路,想越过他去,谢云朔察觉到,横跨一步继续拦在她身前。 姜姒哭笑不得,不让他背,他还急了? 反正她也累了,索性顺势休息休息。 山林寂静,丫鬟和小厮都离得远远的,只有他们二人。 姜姒慢慢地匍匐在谢云朔背上,她还没找好位置,他就立起身,迫不及待将她背了起来。 他手臂找准她的腿弯,撑着人往上推,把姜姒推得高高的。 姜姒感觉双腿下面像垫了两个架子一般稳固。 她默默适应,手肘撑在谢云朔背上,掌心轻轻搭在他肩头。 二人此时都没说话,可就像是有一缕无形的绸带,缠在他们之间。 绸带在渐渐拉近。 姜姒望向身下的谢云朔,他似乎在认真履行背她的职责,抬头望着前路,步步稳固。 比方才一个人走路还要稳。 因为走路有起伏,姜姒被他背着上山,在轻微的起伏中,好像她的一颗心也起起伏伏,没能落到实处。 谁也没说话,但莫名的,谢云朔能感觉到背上背着的人心情不错。 姜姒也能感受到,谢云朔不像刚才她回头看到的那样情绪低沉了。 良久,身前传来一声轻咳。 谢云朔问:“怎么样?我这一身力气是不是没有白练。” 姜姒笑话他:“你一个将来要考武状元的人,不应该谦虚谨慎一些?” 谁知,谢云朔想也不想,接的一句话噎她了一嘴。 “武状元又如何,还不是不如文状元学富五车温雅谦和,惹人喜爱。” 姜姒没听出他话里突如其来浸的大醋,赞同道:“的确。” 他说的又没错,比读书做学问,武状元自然比不过文状元了。 难不成姜姒还要反着他这句话去理解? 谢云朔一颗心掉到地上。 但又被姜姒下一句话给捡了回来。 “可是,让文状元去你们演武场,恐怕一杆大刀都拿不起。喜欢武状元的人,自然是喜欢孔武有力的郎君。” 没能领悟到谢云朔所说的 精髓,姜姒以为他只是在探讨文武状元的区别。 二者所擅长的领域不同,自然不可同比。 谢云朔有些想问“那你是选武状元还是选文状元”又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总感觉这话说出来就是在自取其辱。 用膝盖想也知道姜姒会选什么,何必去问呢? 她不讨厌他都来不及,能让他背着爬山,已是不错的进步了。 二人的心思不在同一片上,谢云朔想些乱七八糟的时候,姜姒的手放在他肩上。 从轻轻搭着,到实打实按了下去,摸到了他的肩头。 因为背着她,谢云朔的肩膀用了力,一派硬朗蓬勃。 姜姒摸了又摸,爱不释手,最后没忍住捏了一捏。 她一捏,险些没让谢云朔一哆嗦。 一股痒麻沿着脊背迅速蹿到尾椎,覆盖了谢云朔全身。 谢云朔站定,深吸了一口气,问:“你做什么?” 他反应如此大,吓了姜姒,还以为他不乐意。 “你不喜欢我就不捏了。” 谢云朔忙解释:“不是,只是你捏得我身子发麻。” 姜姒惊讶:“那你未免也太经不起事了些。” “并非……”谢云朔有口难辩。 只是因为捏他肩膀的是她。 从前在军营,没少人给他捏过肩,纵使使再大的力,他也没什么反应。 武将就是要身子糙一些,反应钝一些,才能经得起大风大浪。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仅仅被人捏一下,他能厉害成这样。 害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下坡路。 姜姒也感受到了他真实的身体反应,怕他反应强烈把她甩出去,便收回了手。 “既然害你不好,我就不碰你了。” 谢云朔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捏吧捏吧,喜欢被你捏”他说不出口。 再说,时候也已经晚了。 姜姒捏的那一下,令他浑身古怪,像一根柴火烧着了火,又迎着风,怎么也熄灭不了。 接下来谢云朔都是咬牙忍着。 姜姒为了避免捏到他,特地将手腕搭在他肩上,双手自然下垂。 因此这双手也进了谢云朔的视野。 他视线的左右两边都能看到她纤纤素手,十指细窕,嫩如葱白。 此时他背着一个人爬山,必须要更加专心,不然若跌一跤要摔两个人。 为了避免出岔子,谢云朔必须强忍着自己不分心,专心致志。 为此,他付出了极大心力。 背着姜姒攀上山顶时,放下她,谢云朔如释重负地沉沉缓了一口气。 对他来说,方才爬山过程中,身体的劳累,不足对心理折磨的十分之一。 然而,他忘了,姜姒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她看看他缓了好大一口气,还以为是他累着了。 这一次她没说出口笑话他。 因为她以为谢云朔再是厉害,背着一个女子登山,也不是易事。 他这是做了好事,她怎能还笑话他呢? 因此,她只说:“辛苦你了。” 谢云朔果断回:“举手之劳,这不算什么。” 姜姒内心暗道“逞能”。 谢云朔并不知情,这之间还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误会,让姜姒以为他嘴硬,不承认,好面子。 自然也将他体力耐力卓绝厉害的印象削减了不少。 他想要的倾慕仰叹自然没捞着。 姜姒从谢云朔身上下来后,因为有一段时间在他背上起起伏伏,没有落地,刚踩下来时脚步还有几分虚浮。 她晃了晃身,伸手去扶树干,手掌落下时,却是一只硬实的手臂迎了上来。 他一把拖住她:“脚软了?” 姜姒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或许凭借的是武将带兵打仗的敏锐,或许是因为他一直看着她。 反正已经扶着了,姜姒就没放开他。 谢云朔带着她往前走,两人站在山巅,俯瞰下界。 看远处藏在山间掩映的寺庙,看更远处林海浩渺,还有一路行过来的官道。 登高望远,心情舒畅。 姜姒向前走一步,谁知脚下石头松动,她才刚踩着就被带着身子一歪。 谢云朔敏捷,迅速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后退一步,把她带远。 姜姒被巨大的力道扯着回了身,且硬生生转了个向,害得她自己左脚绊到了右脚,身体歪斜。 另一只手臂及时揽了上来,五指张开,托住了她的腰身。 姜姒近乎半扑在了谢云朔怀里。 扶着她腰的那只手不只是拖着她,更像是握住了她的腰。 姜姒轻轻拍了他一掌:“只不过是一块松的石头,我不至于摔跤,你这样大的动静,反倒是吓到我了。” “吓到你了?” 谢云朔重复一遍,不知为何,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悸动。 他手指再度收缩用力,透过三层衣料,按住了姜姒腰间的软肉,那里曲线向内,又有些柔软,手感上佳。 方才…… 她拾级而上时,是令他视线绕不开的一截妖物。 姜姒心一惊。 她明显地感觉到置于腰间的手掌烫得惊人,那力度,力度之下透出的欲,望,几乎要透过肌肤传到她的体内,她的心里。 烫得她身体内缩,皮肤发紧,一阵又一阵怪异之感在肌肤之上涌动,令她有些头脑发昏,不能清醒。 待她反应过来时,谢云朔的脸已经侧着覆盖下来。 她被不容拒绝地衔住了唇瓣。 身后的力度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她,迫使她不断朝前贴,无处可逃。 唇被紧紧地吸着,他那烫软的唇似乎要吞却她。 这是在青天白日下,在山林岭峰上! 姜姒锤了他一拳,用尽浑身力气把人推开。 她成功地推开了谢云朔。 可他分开后,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笑,唇角扬着。 眼神锋利,带着一股子坏劲。 “这样你不是更吓坏了?” 第50章 【VIP】 谢云朔以为他要成功占上风了。 能吓到姜姒,的确让人挺高兴的。 听到她语气有变,看她紧张到慌乱的眼神,都让他心跳如擂鼓,皱缩似痉挛。 因此谢云朔忍不住起了坏心思,捉弄一下姜姒,让她也紧张。 只不过捉弄的同时,他也做了自己突然心念电转想做的事。 想亲吻自己的妻子很正常,他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若说这是在山林之中,反正又没有人,和在房里有什么区别呢? 谢云朔紧紧地盯着姜姒,期待她的反应。 姜姒到底是姜姒,不是随便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她瞪他一眼,语气仍然强硬。 “吓到了,如何呢?你除了这样,还能做什么有用的?” 她扫一眼他衣袍的下部分,语气嘲讽,一力压制。 “除了给自己添麻烦,你还会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反正我不心急。” 方才谢云朔将她压到身前时,姜姒已经什么都感受到了。 谢云朔的蠢蠢欲动,他的无所遁形,因此她有恃无恐,即使心慌意乱,也要强装镇定,不被他所作所为影响,乱了心智。 不能被他笑话,不能中他的圈套。 谢云朔要强,她何尝不是? 因此她强装镇定也要迎难而上,攻击他的弱点,突破他的心房。 要让谢云朔笑不出来。 姜姒说这句话时,双目同样紧锁谢云朔的眼睛,没错过一分一毫他笑容僵在脸上的变化。 因为她方才精准的视线暗示,谢云朔眸中仓皇,僵硬 ,被戳中心事的惊慌,被拆穿的困苦和绝望,姜姒都一一尽收眼底。 难怪他突如其来突生一计,亲她吓她,想以此获得逗弄她的快感。 看她因他而变得不同。 若不是谢云朔这么做,姜姒也体会不到同样的感受,领悟不到个中巧妙。 她忍住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硬生生看得谢云朔转过身,姿态僵硬不正常。 他这样退步,姜姒更加得意。 “怎么不继续吓我了?这一次没磕到唇,感觉似乎还不错。” 她语气悠闲的一句话,却听得谢云朔似乎受了什么偌大的刺激,站立不动,背影仓皇。 明明这山巅凉风习习,吹袍舞发,显得人影“形销骨立”,可谢云朔却觉得有些热,也无处可逃。 姜姒说得对,他不但没能给她添乱,没能影响她分毫,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反而是给他自己多生事端。 颇有些下不来台。 她说得也不错,这一次的触碰,虽短暂却合适。 回想起来,他已记不清是以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力度亲上去的,全凭了本能。 他的本能,具有冲动,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意乱情迷,导致回想时已经记不清细节。 唯有她柔软的嘴唇,退缩紧张的呼吸。 那是谢云朔少数感受到姜姒的紧迫,只有那短暂的须臾。 就像此时,她找回了心思,立即反击他,戳他的痛处。 不熟悉的姜姒只是昙花一现,锐利清醒的才是常态。 谢云朔越想越觉得,这样下去恐怕他会一直屈居人下,由她拿捏在手心。 反复犹豫,心事来回,谢云朔深吸口气,努力忽视身体的异样,不能让姜姒得逞。 她嗅觉灵敏,能看穿他,对什么事都十拿九稳。 对于他的提问她没给出满意的答复,他也不能如了她的意。 几个来回,谢云朔又找回了心态。 他整理了一下方才乱了的衣襟和袖口,顺着姜姒的话说:“在外的确不方便,干柴烈火难熄灭,既然你喜欢,回去再给你。” 姜姒的笑容戛然而止。 本以为十拿九稳,能凭借那一句话打倒谢云朔,让她高枕无忧地安稳过一天,何曾想,他竟这么快就调整好了? 姜姒有些不信。 她往前迈一步,打算细看谢云朔的神情状态,谢云朔却也前行了几步。 他站在斜坡下的位置,扭头看她,问:“下山要不要背?” 观察他的神态举止,姜姒纳闷,怎么看不出来了? 但凭直觉,她知道谢云朔一定是故意的,是演的。 方才他反应那么激烈,是本能反应,绝不可能恢复得如此快。 唯一的解释,是他不服输的性子要强,不想输给她,所以强忍着故作正常,还虚张声势地吓唬她。 之所以这么猜,是因为她自己方才也有少许的虚张声势。 谢云朔突然亲她的举动,她再是胆大张扬也会紧张。 那么快恢复正常,自然有强装的成分存在。 她如此揣测,如何应对谢云朔的再次发难,心里也就有了成算。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何必急着回去?我不急,我看,急的是你吧。” 她浅浅提着裙摆,往与谢云朔相反的方向走。 谢云朔回头望她,匪夷所思。 他这个夫人,不仅像豪猪浑身是刺,还像泥鳅滑不溜秋。 不论什么招式都伤不到她,还要反过来攻击他,谢云朔没法,只好陪在后面。 两人各怀鬼胎,都不服输。 方才亲过的旖旎氛围被你来我往的斗争消耗得一干二净。 谢云朔追近,慢慢悠悠道:“谁说我急了?我比你还不急。只不过以为你不堪劳累,想快些下山找你那些手帕交。” 姜姒瞥他一眼,给他一个一丝信任也没有的怀疑眼神,又听他下一句话。 “不舍得走,是因为还想继续跟我单独爬山?” 姜姒脚步不停,借力打力:“既然你已经准备要走了,却还不走,难道不是你想继续跟我爬山吗?” 谢云朔想起从前,他问她那句“是否关心我”,她坦然承认关心他,反倒害得他不知如何反应。 于是乎,谢云朔也有样学样,不论真假,承认得痛快。 “你是我夫人,我自然想和你一起爬山。” 姜姒目视前方,眼眸光芒微闪,但总体仍然不露端倪。 “知道了。”她从容道。 谢云朔顿住脚步,不可置信。 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 怎么会是这三个字? 任他怎么也没想到,姜姒在他坦然承认想陪她爬山时是这个反应。 出乎意料,谢云朔再度迷茫,后知后觉,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姜姒听见身后的脚步停顿,莞尔一笑。 她头一次发觉谢云朔是有趣的。 不,不是他有趣,而是他的反应有趣。 一个极为要强之人,不服输的矜傲将才,却频频在自己手中吃亏,这般感觉是等闲事件,等闲人给不了的。 姜姒没发觉,接下来自己面容上一直带着笑,连带着看谢云朔都越发顺眼了。 只留谢云朔独自怀疑。 怀疑自己,也怀疑人生。 这一耽搁,两个人就拉开了距离。 姜姒有些分心,所以走得并不快,一步一趟,仪态静娴。 因为分心,她没能仔细看山林之间。 倏然之间,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姜姒!” 乍一听到谢云朔的声音,姜姒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在她还未定睛之时,见到谢云朔身影幻化成了重影,朝她突袭过来。 左手拉她,半揽入怀,右脚朝她身后踹了出去。 动静之大,霎时令姜姒心跳空了几瞬。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正要回头看,被谢云朔用手蒙住了眼睛。 “别看。”他的声音沉着,有些许命令的意味,但也带着几分缓和与安抚。 “什么情况?”他这样,姜姒更好奇了。 捂住她眼睛的手心温热,没有紧紧地按上来,只是虚虚地遮着她眼前。 “是什么?”姜姒又问。 因为她们贴得极近,她抬手,轻攥住谢云朔的衣襟,心跳不稳。 “你要听吗?”谢云朔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先问,因为怕吓到她。 姜姒笑了笑:“在你心里我胆子那么小吗?连听一听都不敢,你越这样我越好奇。你不让我看,好歹告诉我是什么。” “是蛇。” 姜姒提起的一颗心顿时放低了一些:“原来是蛇,我还以为是什么吓人之物。” “不怕吗?”谢云朔问。 “倒不是不怕,看两眼没什么,靠近确是不行的。现在是何情况?你这样挡着不让我看。” 谢云朔见她还稳得住,便问:“你想看?” 姜姒点头。 “那你看吧。”谢云朔将手放下,自己不动,又拉着她让她独自走远了一些。 姜姒回头,哪怕心里有所准备,还是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吓到她的并非是蛇,是突然看到谢云朔脚踩在蛇头上,蛇身疯狂扭动的画面,才让她心脏攥紧,汗毛直竖。 难怪谢云朔一动不动,只是把她拉远了。 原是刚才他靠近过来时就瞧准了,一脚正中蛇头,踩住了朝她靠近的褐色花蛇。 蛇还没死尽,所以他不能挪动。 蛇身快速扭动,尾巴甚至半缠在了谢云朔的腿上,这一幕超出了姜姒的想象,才惊了她的心。 即使她明知道有蛇,可是看到蛇乱扭、缠人,她还是吓得后退了一步。 谢云朔一直看着她,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说道:“说了让你别看,不信。” 姜姒挪开他的手,默默远离。 谁让他踩着蛇呢。蛇乱扭的时候太可怕,连带着他也不想靠近。 哪怕知道有他保护她才能安然无恙,知道他英明神武,但姜姒也要远离了。 谢云朔一脸不可置信,似乎在说“我保护了你,你竟嫌弃 我?”。 方才那特别善于隐藏踪迹的乌梢蛇险些咬着她,幸好他在身边护住了她,否则后果不堪想。 “忘恩负义”的女子已经走了,谢云朔施加了力道,踩碎了蛇头。 蛇彻底死亡需要的时间漫长,即便死了,身体也会挪动。 因为确定蛇头已被踩烂了,所以谢云朔心中有数。 他放开蛇身,见蛇奄奄一息,再看周围没有异常,才追上去。 “姜姒。”他恨恨唤她名字,“我救了你,不说声感谢吗?” 他只是见她走得太快,心里空荡荡的,找个由头让她理他。 姜姒扫了他两眼,神情莫名,藏着羞恼,但还是配合道:“多谢小谢将军仗义出手相救。” 嘴上说着谢,实际上是话里有话。 笑话谢云朔多事,若让外人听到他的话,恐怕就不像她这么简单了。 会说谢云朔小心眼,帮夫人踩一条蛇,还要大张旗鼓地挂在嘴边说,讨要感谢。 不止她不对劲,谢云朔宁愿听到之前那些说他的话,也不愿姜姒这样疏离。 她的眼神,她的语气,让他有种无力抵抗,无法应对的挫败感。 他大步追上前去。 姜姒不解,忍笑问他:“怎么?道了谢还不够。” “是。”谢云朔坦然承认。 他这夫人太气人了,如此游刃有余,如此不慌不忙,趁得他起伏不定。 谢云朔胸中一团火,带着不甘,往姜姒身前步步紧逼。 姜姒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步步后退,最终不知脊背顶在了哪棵树上,退无可退。 “你又要做什么?”姜姒内心跳动加速。 这段时间她们身边的人都没上来,应该是自发地等在了半山腰等她们,不敢上来,由她们二人独处。 没人看着他,真怕谢云朔犯了浑,在这里做出什么事来。 她的紧张谢云朔都看在眼里,害得他也紧张起来。 谢云朔按住了不少事,姜姒走了不管他,他再也憋不住了。 太多情绪积压,受了她的笑话和刁钻,想“报复”,可是他的想法又无法在外施展。 方才林中有蛇,还险些咬到姜姒,让他不敢在此地停留,或者有什么举动,所以只能催她快些返程,去无人处。 他要把吃的亏好好讨回来。 谢云朔越来越近,气势钧天。 姜姒诧异:“你做什么?” 她察觉到了他在憋着什么,忍着什么,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放肆。 可是,都已将她压到树干上,谢云朔又拉着她走。 姜姒抬头望向谢云朔背影,只是一个后脑勺和肩背,不知为何,她感觉他连发丝都是硬的。 桀骜不驯,满载“怨气”。 莫名的,她感觉只有在山间,在人前才是安全的,谢云朔这蛮夫,要拉着她去哪儿? 姜姒推他的手,纹丝不动,推不开。 他的身形像石像一样堵在前面,有不好走的路,姜姒不需要走,滑一步,靠在他身上即可。 实在不好走了,谢云朔蹲下身,手往后一捞,轻轻巧巧就将她背了起来。 全程他没说一句话,越这样,姜姒心里越忐忑。 她不算个胆小的人,从前也没怕过谢云朔。 两人对峙时,她与他争执反对,她都没怕过,可是他这样,让她心慌得厉害,双腿发软。 姜姒使劲拍了他的肩:“谢云朔,你要做什么?放我下来。” 谢云朔不为所动:“你不是说要下山了,咱们回府。” 姜姒不解:“这么早回什么府?才出来还没三个时辰。” 谢云朔牢牢地背着她,迈步稳健,但在这句话时顿了一步。 显然是急火攻心过于心乱,没顾虑到现实。 的确,此时还未到正午。 那怎么办? 念头刚起,被谢云朔一力压下。 只因他忍耐力有限,需得此时事此时毕,有事便发泄,不可再忍。 他强硬地把姜姒背到上山时的位置,再拉着她前行,把守在山腰处,远远跟在后面的一众仆从吓得不轻。 两位主子怎么这般状态,是不是又吵起来了? 众人提心吊胆跟上去。 不久前分明见着谢云朔背姜姒上山,两人难得情意绵绵,才不到半个时辰,又不对了。 众人远远地跟着,没敢上前打搅,可是又提心吊胆的。 看谢云朔一意孤行,看姜姒面色莫名的境况,都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谢云朔拉着姜姒到了山下,进了谢家的马车。 “怎么办,这是要回府去吗?要把车夫传来不?”邱泽挠头。 睿智言清摇头,徐徐道:“主子没说,咱们就不必多事了。或许大公子与夫人有事交谈,不容在别处,选在马车清净。” 山中跟着的一众人猜测紧张,都决计想不到,谢云朔带着姜姒上马车是为什么。 车帘闭阖,他当即一把箍住姜姒的腰,带着她坐在矮踏上,二人一同落下,拥挤在一处。 他紧紧盯着她,胸腔起伏不定。 姜姒屏住呼吸,上下打量他。 虽说这是拥抱,可是她感受不到谢云朔是在抱她,更像是在用刑。 她有些紧张,又莫名:“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云朔手腕收紧,察觉到她想挪开,索性一双手锁住她的腰。 “笑话我,两次,三次,还嫌我丢你的人,不跟我走在一起。” 姜姒失笑,还以为他变得大度了,没在外和她斗嘴,结果是累积了起来,找合适的机会一起算。 可是……他这样抱着她,让她不知道,谢云朔究竟会怎么算这笔账? 姜姒头脑有些空白,她没有深想,因为不敢深想。 她问:“你睚眦必报,是要寻仇?可是如何寻仇会以这样的姿势对仇家。” 解释不如实施。 谢云朔屏息,拨开姜姒置于他胸前的手臂,再度贴近,紧紧地封住她的唇。 祸从口出,所有说出嘲笑他的话,害他内心波澜的罪魁祸首,都是姜姒这张生得漂亮的红润樱桃口。 她得理不饶人,没理也伤人。 不怕他,不讨好,可偏偏……她越是牙尖嘴利,克制他,害他不知怎么办,他反倒越是心生异样。 对她好奇。 对她感兴趣。 谢云朔察觉自己似乎像主动愿意受虐,从这般动荡波澜之中获取鲜活之味。 像是吃麻椒似的,既刺激又上瘾。 吃过浓烈之后,别的都变得索然无味,提不起兴趣。 此时此刻,姜姒说过的那些话,轮番回响在谢云朔脑海。 不知是情绪作祟,还是其它的冲动,他的一颗心满胀,已没有任何退路。 唯有怀中人是宣泄口。 是清风、是冰棱,能降温、可吸热。 姜姒一动不能动,谢云朔抵住她,同时身体前倾,含住她不让跑。 分明天气已经渐冷了,身前的谢云朔却像是一团火球。 他微微侧着头,高挺鼻尖斜抵在她面颊上,一旦摄入唇舌就不放了。 谢云朔说她说了不好听的话,笑话他,耿耿于怀,可他却忍着不报复,没和她吵嘴。 攒在一起,忍到现在,把她关在马车里,讨要索求。 姜姒也不知该说他是能忍,还是小心眼。 她快要被烫化了。 小小马车内方寸之隙,她只感受得到谢云朔滚烫的手心,炙热的舔吻。 渐渐的,姜姒已经思考不动了,思绪迷乱,茫然一片。 谢云朔带着情绪,势必不能善罢甘休,她记得二人明明坐在矮榻中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肩膀和发髻竟抵在了马车壁上。 是被谢云朔挤过来的。 他逼得太紧,挤得太深,姜姒几度呼吸困难,近乎有些晕厥。 她想推开谢云朔,手上却无力,推了多次,谢云朔总算意会,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然而却远没有结束。 要放她呼吸,亲不了唇,他便下移,再下移…… 姜姒的衣襟被弄乱,面红耳赤,她又去推他,却被谢云朔捉住手 ,放在坐榻上不让动。 论唇枪舌战,谢云朔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动起手来,莫说招架之力,姜姒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行了…你的气也该消了。” 说时没感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化了似的没骨头,甚至有微微的颤抖。 因为谢云朔不管不顾,寻到了她那些不该碰的位置,轻拢慢捻,尽心尽力地探索,久未抬头。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谢云朔一言不发地要把她拉下山来,塞进马车里了。 如果说他的复仇是这样,确实在哪处都不行,山上不可,禅房不可,又不能回府,只能将她拖来这里来,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云朔坏事做尽,头也不抬。 原本箍住腰身不让动弹,这会儿察觉到姜姒别说动,身子都软了,他的手便松懈了一些。 他仍执掌着她纤细的腰身,征战四方,无法自抑。 从前,姜姒听闻谢云朔守身如玉,不曾近女色,以为要么是假的,要么是他不耽此事。 可嫁了他,有了夫妻之实,她渐渐替自己担心起来。 他……似乎难以填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VIP】 姜姒动弹不得,浑身乏力。 这一忍一憋,才发觉身体大变样。 她用了力,想尽办法把谢云朔推开,这一推开,更了不得。 两人分开距离,只见她双颊绯红,眸光散乱,面庞鲜艳欲滴,如开到荼蘼的花。 只看她面庞,谢云朔都要受不了,更不论视线下移,见衣襟敞开,春色缭乱。 这刺激受得更大了。 姜姒原以为他忙活了一刻钟,总算能消停一些了,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一看,谢云朔一双线条冷冽的深邃双目,像狼瞳一样冒着绿光,视线如火烧一样盖在她身上。 望着那一片掀开层层遮挡露出的娇嫩内芯,他的眼神,让姜姒感觉自己又要被生吞活剥一样。 “你做什么?还不够?”姜姒身体后仰,胳膊使不出力,只能用膝盖顶他。 方才谢云朔将她放下时,他侧坐,她则是顺着躺坐,双腿与他贴在一处。 她用膝盖顶他,推拒他,谢云朔不依。 他不退反近,还捞起她的双腿架在自己的腿上,这样放浪形骸的姿势,吓得姜姒心脏跳得厉害。 “你做什么这么放肆。” 谢云朔不以为然:“又没外人看见,羞什么?” 他紧紧盯着姜姒此时的脸色,看得入迷,目光又沉又紧,似乎要透过皮肉,看到她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 又似为了透过还未掀开的衣裳,看到暗藏的风光。 姜姒明明还有一半的衣裳在身上,却莫名有种无所遁形之感,仿佛没穿遮挡似的,羞意源源不绝。 在别处她不怕他,可是到了男女之事上,她的本能让她能够感知到对方的危险。 谢云朔就像一只饿急了的虎。 她想把腿放下,却被他按住不让动。 “别动,这样方便。” “方便什么?” 谢云朔按住她不让动,拿矮几上的茶水净了手,用帕子擦干。 姜姒看着他认真擦手指的动作,心慌意乱,不受控制浮想联翩,揣摩他的用意。 越深想,越是紧张。 谢云朔将手擦得干净,又倾身靠了过来,掐住她的腰。 他的手很大,掐她的腰正合适,像腰封一样掐得严丝合缝。 “谢云朔,够了,快回去,待会儿她们该找我们了。”姜姒心慌意乱,寻借口拒绝。 “外面有奴仆回话,不担心。”谢云朔还舍不得放她走。 他看她这嘴唇水润潋滟,忍不住闭上眼,靠近,轻啄,重碾。 不管姜姒怎样扭动抗拒,他终于是攻陷了她。 一双洗干净的手,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样霸道绝对,反而是轻轻的,慢慢的。 姜姒怔然,看谢云朔的视线忍不住别开眼,神情复杂,又缠绵散软。 人生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她几分懵懂、不敢置信、羞怯,渐渐的,瞳眸中又染上几分迷离。 每当谢云朔用心认真地在探索抚慰时,他的吻都会停下来,只是贴着她。 徐徐呼出的滚烫鼻息和她纠缠在一起,就像他的手一样,不客气纠缠着她,挤占她的生存空间。 让她没有了秘密,没有了轻松。 姜姒本来没想闭眼,总觉得闭眼就不对了。 可是在她没意识到时,不知道怎么,就迷糊了思想,眼皮和睫毛一边颤抖,一边缓缓下落。 闭上眼睛,更浓郁复杂的滋味占据身心,让她渐渐忘了许多事,浑身酸软。 姜姒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人身体的奇妙之处。 这和二人洞房那一夜完全不同。 她闭上眼难以自抑,不知不觉的,双臂从谢云朔臂弯撤了出来,勾在他脖子上。 也幸亏是在外不方便,谢云朔不得不想出这样一个方式来报复她,捉弄她。 为他之前被她困苦的情绪宣泄,因此慢慢地折磨,制造繁多又复杂的,令姜姒难以言喻的“痛苦”。 越是浓情,越是难耐。 谢云朔更为复杂,本以为是惩罚她,待得手了,他又忍不住讨好她。 姜姒抱着他的肩,手往上一搭,轻轻一勾,谢云朔就颇有些找不着东西南北,神魂颠倒,手上更有劲儿了。 他一变化,姜姒勾他勾得更紧。 不够片刻,她激烈挣扎后软倒在他怀中,像一尾鱼。 谢云朔稍微立起身子,欣赏夫人的情态,瘾入骨髓。 此时的姜姒和平时大不相同了。 锋利软化,被疲懒代替。 聪颖的精明化作满足,眼角眉梢浓郁深情,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痛苦难耐。 如此丰富,正如开得极致艳稠的牡丹,在黄昏时分被雨水倾灌拍打,吐露轻易不见人的脆弱。 谢云朔低下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又一下,被姜姒无力的一巴掌呼开。 “累了,别生事了。” 因为她没力气,掌心盖到谢云朔脸上,推又推不开,索性就放在上面了。 谢云朔抬手覆盖她的手背,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揉捏,眸中光彩暧昧浓稠。 姜姒蹙了眉头,觉得奇怪。 她已歇息了一会儿了,身体的余韵悠长都是浅的,凭何被他搓弄几根手指,也让她一颗心起伏不定。 刚刚平静的湖面再度泛起涟漪。 她想抽回手,被谢云朔察觉到,握得更紧。 “做什么?才刚伺候你一场,连手都不让我摸。” 姜姒惫懒地掀开眼皮,懒洋洋瞪他一眼:“是伺候我,还是公报私仇,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为何把她拉到这马车里来,在外不敢骂不敢吵,只能通过这回事,让她“生不如死”,难忍极致,又不能怪他。 谢云朔所为何事,她一清二楚。 被拆穿,谢云朔笑了笑,他原本也没瞒着她。 再说,他感觉到在这事上的不平衡了,他越是让姜姒不好受,自己心理倒是满足了,身体适得其反。 不能彻底沉浸其中,反而更是折磨,害得人焚身难消。 他原以为,到马车里来单独相处,总归比外面要好一些。 可姜姒就像一处挖掘不尽的洞天福地,不到最后,他远远不得其法,也不得善终。 她的难忍能够解决,可他不仅更难忍,还不上不下,一身冲动火气无数施展,难受得要命。 姜姒不让他捏手指,谢云朔抓着她的手,闭着眼,浑身注意都集于一方。 因为他抱着她的腿,隔着衣裳,姜姒明显感受到异样,眉头皱得更深 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神情极为难为情:“你作何……这里可不是府上屋子里。” 谢云朔极为难受,开口嗓音暗哑,也皱着眉,眉骨投下一片暗影覆盖眼窝,睫毛轻颤。 “你有了一次,我还没有。” 他这句话说得,让原本不安心想拒绝他的姜姒顿住了。 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她却知道方才自己不上不下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幸好她不像谢云朔这样要忍着憋着,只那样……也是可以的。 见他只是隔靴瘙痒,并未动真刀真枪,她提醒他:“动静小些,可这样助你疏解一二。” 她一开口,火热身躯顿时拥了过来。 虽然没说话,姜姒感受到了谢云朔心情的愉快。 他抱着她,高大身躯低垂,不曾用力挤压。 动情时亲吻面颊的举措似乎全凭本能。 姜姒原以为,被他带到这马车里来,她会不情愿,会反感。 因为她以为谢云朔会鲁莽,会不管不顾,可谢云朔却没有。 他放纵了,但也克制,还并未违背她的意愿。 这让姜姒有些意外。 不论他是不敢,还是有顾虑,这都是好事,所以她才会退让,同意陪他放纵。 明明将军府马车的坐塌足够大,她们二人却越挤越紧,缠在一起。 似乎两条蛇。 姜姒放才看过,那蛇缠在谢云朔腿上时,就是不留缝隙,盘旋而上。 她没动,但是谢云朔扶着她的腿,把它盘成了一条蛇,缠着他自己不放。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致他的命。 他不以此为惧怕,反而耽于其中,眉头紧锁,叹息声不止。 谢云朔沉溺其中,久久没停下来,一句话没说,姜姒却能从他的反应中读懂。 不够,还远远不够。 为何她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她也有此感想。 刚才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尽头,到了天涯海角,无需再有任何波澜打搅。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似乎有一个无底洞,逐渐扩大,难以填满。 制造了念想,触动了渴望,吸走人的理智,让人不清醒,难清明,难逃离。 唯有直觉指引着,让人心之向往这天下唯一的解药。 她都如此,谢云朔更是难以脱身。 望梅止渴口更渴。 隔靴搔痒心更痒。 感受到一直被动如沉睡的“蛇”主动绞紧,谢云朔精神一振。 因为怕会错意,他开口问她:“怎么?” 他捧着她的脸问,专心致志,不想错过姜姒神态语言一分一毫的细节,不想会错意。 姜姒不语,她还说不出来话,不能说话,也不敢说话,只是抬了抬腰身。 以作暗示。 谢云朔眼中焕发别样光彩,瞳光颤抖,不敢置信。 他原以为带她来此处,姜姒会挣扎,会骂他,为了不惹她生气,所以他一直有所收敛。 因为知道姜姒若生气会伤身伤心,他之前暗暗决定过,往后不再气她。 既决定了,就身体力行地做到。 不料,姜姒不仅没动气,还允许他与她耳鬓厮磨,浅尝辄止。 谢云朔一颗心泛滥成灾。 他附在她耳边,等心跳了半晌,才得以成功发出声音问出那句话。 等待她回应时,谢云朔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只有胸腔那狂烈的躁动。 当姜姒点头时,谢云朔感觉,似乎不论怎么都值了。 他甚至是感动的。 不等他高兴,姜姒一盆冷水泼过来。 “轻一些,不要闹出动静。” 谢云朔将她的手攥在手心,虽然只答了一个“嗯”字,但是一切信念皆袒露于相握的手中。 这样的姿势是不行的,因为姜姒软烂成泥,谢云朔慢慢将她抱起来,正对他坐着。 姜姒低头,谢云朔便也仰头,以额头相抵。 她柔美纤长的颈部放大在他眼前,是世间最美的一抹曲线。 谢云朔又忍不住扬起下巴,以嘴唇触碰。 这是他无意识能想到的,最诚挚的表达。 姜姒感受不到,她全身心的注意力都被引走了。 本不该如此,可两人都忍不住,一致沦陷,私下越矩。 因为必须隐蔽,低调行为,二人都不敢大动作,尽量减缓速度,收住力道,隐忍声音。 如此一来,其实也是折磨,无法消磨人之前积蓄的冲动。 姜姒逐渐坐不住了,靠在谢云朔肩上,只由他端着。 似乎马车在缓慢地颠簸起来,车夫行路极慢,积蓄着急躁冲动之下,逐渐释放出来的,是隐忍过后的慢条斯理。 这是相当难的事,谢云朔几经沉叹,才止住冲动。 可随后的缓慢之中,仍时不时失控地泄露几分浅短的急切,或是停下来暂且休息。 行至半路,两人又都有些后悔,长吁短叹,悔不当初。 正如同深陷泥沼,一步错,步步错。 可既已入局,难以抽身。 谢云朔一直压着力道,越忍,越难。 听到姜姒叹了两口气,嘘声幽怨不满,他大肆试了几番。 可是,以他的体格一旦用力,马车立即不稳,轻晃起来。 姜姒立马压住他,谢云朔也立即不敢动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 浅尝辄止了一番,念着出来太久,最终还是不得不断在双双都不得饱食的时候。 整理衣衫、发髻。 幸好姜姒出来带了行头,她在车里平息了半晌,等到心态平复了才唤丫鬟替她收整发髻,重新佩好钗环。 也好在她今日只是略施薄妆,倒是不担心面容受损。 看镜中的自己倒是恢复常态了,然而发生过的事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她怎样佯装正常,也忘却不了那些事。 时不时浮现,害得她心思虚幻,难以保持平静。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自己知道,旁人不知。 像是隔着一层只半边的轻纱,自己能透过沙幔看到所有,便觉得旁人也能看得见。 因此,即使她收拾打扮好,重返走几步,仍然越来越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跟自己的丫鬟还好,换作旁人在场,便会忍不住心思紧张,羞愧。 饶是谢云朔是个唯我独尊,脸皮厚的,发生方才的事,他也换了副模样。 能够感同身受姜姒的心态。 见她踌躇,他立即走上前去拉住了姜姒。 姜姒回头,面上还残余几分犹豫。 谢云朔来拉她,不知道他又要做何事,怕他又要犯浑。 哪知,他屏息了一瞬,直言:“情况不对,不若我们不回去了。派人去捎口信,先回府去。改日我亲自带着重礼登门道歉。” 他看姜姒心神不宁,他自己也不想在发生方才的事之后还去人前,总觉得心中不安。 不如寻个由头回府去。 虽然这么做不好,往后重礼道歉请求谅解,诚意足够,也可做补偿了。 姜姒犹豫。 谢云朔的提议她觉得不错,可是仍有顾虑,一则顾虑自己缺席对不住好友。 二则,也不知行什么由头。 但是与硬着头皮继续在外比较,她更宁愿做先离场的亏心事。 因为就她们现在这般状态和心态,回去寺庙多有不敬。 恐怕到了她那些好友面前,姜姒也魂不守舍。 被人发现总归不好,倒不如决策果断,不敬之处往后诚心赔礼道歉。 听了谢云朔的话后,再一细想,姜姒心中忐忑被抚平,总算平缓了一些。 谢云朔说得不错,事从轻重缓急,两厢比较,的确是干脆说明缘由先回府更好。 可是,用什么理由呢?她发问。 谢云朔并不犹豫:“这还不简单?就说我遭蛇咬了,回府医治。” 姜姒意外,他竟愿意以身入局? 虽是假话,可是总不能坦诚交代发生了什么事实,也只能寻个假由头。 待后面见了友人的面,她再亲自解释,也只能如此了。 “你这个理由倒不错,就这么着吧。” 二人一步错,步步错,只能派心腹先去同友人们解释,把三妹妹接回来,暂且先回府。 再度登上马车,因中间转移了心事,与之前已断开了,姜姒心神安定了。 她时不时看谢云朔,意外于他竟毫不犹豫就想到了由头。 她问:“你不担心这样说会丢了你的面子?” 她没看错,谢云朔的确是个好面子的,不过事有比较,有轻重,自有不同定夺。 “不说我被蛇咬了,难不成还说你被蛇咬了,害别人担心,也丢你的面子。” 他最好面子,可是也豁得出去,知道该怎么选。 姜姒点点头,心态轻缓了不少。 今日出门,她对谢云朔 有了不少改观。 想不出,他竟还是个粗中有细的。 二人心中有愧,匆匆回了府。 第一时间,谢云朔叫言清开了库房门,给今日出门的人每人挑了价值百金的重礼。 半途离席,实在不该,哪怕今日出门的都是姜姒的朋友。 事情因他而起,自然需得担当。 他挑好了礼,送到姜姒面前过目。 哪怕姜姒是苛刻周到之人,看了这些东西也挑不出错,她也从自己的库房里挑了四件礼,并在一起,改日一一送上各府去赔礼道歉。 第52章 【VIP】 谢云朔与姜姒一起去各府登门道歉时,恰还有一件大事。 将军府为祈福攒福气、讨彩头,要为即将出征的谢家儿郎践行,办一场顺风宴。 顺风宴在皇帝的送行宴之前,谢家单独宴请亲朋好友,广邀宾客,为大将军谢珺等人积福,也会见客人亲缘。 武将当视死如归,若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这顺风宴便是亲朋好友会见诸位将军将士的最后一面。 谢家一门出了无数武将,有人值守远州,有人皇城为军,有人边关御敌。 这一次,谢家长房三代人一同出征,是多年不曾有过的盛况大事。 上阵父子兵,花甲之年的祖父谢珺坐镇大营,真正上战场的,只有谢行修将军和谢云朔父子俩。 此前,谢云朔跟随父亲、祖父在边疆,都不算带兵打仗,只是沙场历练。 这一次意义不同。 依照皇帝承诺的嘉赏示意,这次出征俨然是要以谢云朔为主,因此谢家这一场顺风宴,在大将军和老夫人的示意下办得盛大。 届时,与谢云朔有关系的人都会到场,从近亲远亲、到同僚好友。 姜姒身为他的夫人,也要多请些人,应承这关乎重大的宴请。 是以,她登门送礼道歉,再顺势递上一封请帖。 因那一日由头找得好,说是谢云朔遭蛇咬了,倒是没人多问,无人在意他。 小夫妻二人备的厚礼让人眉开眼笑,几人与姜姒本身就是交心的好友,这点小事不至于跟姜姒置气,又有白拿的好东西,连不喜谢云朔的萧蔷月都心情大好。 还大发善心地过问了他一句。 顺风宴相当于谢家自己的送别宴,这样盛大的事,姜姒作为府上少夫人,需招待当日到场的姜家人、姜家的亲戚、姜姒的友人,也需提前筹备张罗。 因此,外出后回来的这几日,姜姒和谢云朔二人各自为了此事准备忙碌。 姜姒嫁入谢家后,头一次经历这样大的宴饮,跟着婆母夏容漪半看半学,安排奴仆、操持家事,白日几乎没什么空闲。 谢云朔琐事缠身,也时常不在府中,只在夜里回了屋子,夫妻二人才能有短暂独处的时间。 便是干柴烈火、水珠烹油。 马车上不可言说的事发生过后,好像是种下了什么祸根,那不上不下的感觉,挂得人心是无底洞。 关起门来在屋子里,让人唯一惦记的,便是想方设法把心里的洞给补满填满。 谢云朔当初搬去书房的东西,都渐渐不知不觉地搬了回来。 甚至还是在姜姒不在时做的这些事。 她早上去请安离去前,卧房箱笼和衣架上挂的还是姜姒自己的衣裳,晚上回来一看,内室衣架上赫然挂上了谢云朔第二日出门要穿的官服。 那衣裳由木架撑开,丫鬟们已用碳炉熨过了,笔挺顺直,气派端正。 五官的彪纹样威猛气势,有雷霆之派。 一身官服挂在那里,领口高高,已经超越了姜姒的头顶。 挂着的衣裳扁平一片,要比人穿在身上更显修长,看着这挂得高高的官服,姜姒感觉如果穿在她身上,恐怕要拖地了。 因此,她不由自主想象,这衣袍,谢云朔穿在身上是何等模样气势。 她默默想着,缓慢走到近前,去摸上面的绣样。 手碰到官服的素衣缎子,触感硬挺敦实,不自觉的,姜姒回想起马车上谢云朔的拥抱。 他灼人的体温,宽大的骨架,搁在人身上时,会有像石头一样的异物感。 修长指骨张开,掐在她腰上,不握而紧。 一经回想,她便浑身有种别样的触动,总觉得无论做什么样的姿势,或站或侧,身子都不利落。 还不知谢云朔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姜姒为了转移注意力,把婆母给她的宴客名单翻来覆去看了五回,边看边背。 直至届时要来将军府的宾客,她都记了七八成了,到了亥时中,谢云朔还没回来。 这是近几日他归来得最晚的一次。 因为顺风宴的事,两人都忙得突然,前一阵子的朝夕相处忽然间换成一日见不了几面,起初姜姒还没什么感觉。 这两日回过味来,又觉得有些不习惯。 谢云朔有些闹人,两人之间不相敬,也不如宾。 哪怕处得熟了,时不时也会斗几句嘴。 吵闹时,嫌他惹是生非,不让她清净。 但是没见着人了,又忍不住惦念。 怀念有他在时丰富多彩的心情。 昨日他从宫里回来已半夜了,没吵醒她,早上又去得早。 相当于一日多未见,姜姒身边清净了不少。 想着这些,姜姒渐渐地睡着了,不知何处有些空荡荡的。 这张大果紫檀的拔步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她仍睡在里面,留了外侧给谢云朔。 还留了灯,开了窗。 夜深露重,冷中透着寂寥。 不知熟睡多久,约莫到了二更天,一道颀长的温热身躯贴了过来。 那人手臂张开,将姜姒连人带褥子一起轻轻抱到自己怀里。 此时姜姒尚残余梦中,意识不清醒,没能精准地意识到有人在抱她。 起先,是梦中忽然出现了谢云朔,似乎隔着褥子一点一点将她收拢入怀,她以为这是梦。 直到面颊处有了温柔的着落,两瓣柔软的触碰带来奇异的感觉。 又有像蟒蛇一样敏锐坚定的胳膊钻进来,找准了位置,不客气地侵占,游走缓慢,但势头坚定,徐徐图之。 姜姒醒悟,脑海中明暗交换,从迷茫重归清醒。 意向变成了真实,果真是他回来了。 姜姒嗔道:“回来就回来了,做什么弄醒我?” 她睡得好好的,他这样做,不安好心。 她因为刚醒,哪怕是斥他的声音也有几分温软。 姜姒一开口,谢云朔的动作更激烈,沿着颈线向下,害得姜姒痒得浑身乱七八糟。 她抱着的被褥被扯开,谢云朔直立起身。 看他这架势,姜姒就知道有事要发生,她睁开眼,仰躺着正躺,视线上抬看去。 谢云朔除去外衫。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没滋没味,满心是你。哪怕二更天了,也允我饱餐一顿,如何?” 他如此不要脸面,混不吝的,一边说一边扒衣裳,上下都除光。 太突然了,姜姒屏息,受了不小的冲击。 谢云朔的大胆热情驱散了深夜寒凉,姜姒看一眼也觉得热。 实在没想到,他夜里回来,不是只为一亲芳泽以慰相思之苦,而是刻意诱哄,弄醒她,欲行不轨之事。 姜姒留意之时,他已倾身下来了,灼热身躯结实有力,皮肉透着丝丝皂胰的清香味。 看来是去别处沐浴洗净了才过来找她。 谢云朔的手臂从她身侧抄起,姜姒的手臂顺势就搭在了他手臂上,长臂温热紧致,有力。 按照姜姒的脾气,她应该不允他深夜折腾。 可是与方才睡前一个人孤寂相比,此时主动靠近的身躯热烈诚挚,让人心情的确愉悦。 姜姒没发觉,自己连嗔怒都是带着笑的。 人还未彻底清醒,半梦半醒之间,面容安详,不再是空无一物的冷淡。 谢云朔说得似乎不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虽然没觉得有那么长久,却 也有几分惦记。 惦记时内心的空空荡荡,在此时被他的体温和亲昵填满。 谢云朔不藏不掩,坦诚相待,要做什么,意图明显如直言不讳。 姜姒心思扭转,但因为她没言语,谢云朔不知道,还以为她会嫌他多事,不喜他扰她清净,破坏她熟睡。 怕她不高兴,他尽职尽责,尽善尽美,处处周到,把人一身上下都伺候得服服帖帖。 嘴手一刻不停,带着力度而不强硬,处处妥帖又没作乱。 谢云朔心想着,她被扰了睡觉,心情不畅快,他要紧着她些。 姜姒迷迷糊糊的,全身是什么感觉难以形容,只随着谢云朔动作闭眼,感受自己如一叶扁舟,在海面浮沉。 她什么都不去做,躺在床铺,手下有支撑,腰下有垫靠。 又被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折腾。 用折腾这一词倒不合适。 谢云朔今夜惹是生非比之前几日要更耐心,更稳重。 他像是按揉按摩一般,双手用着巧劲,给姜姒揉肩揉腿,搓揉按压各处。 手腕用着巧劲。 姜姒一时舒服,一时面红耳赤,浑身发抖。 等到她实在受不住了,抬手去阻止他,谢云朔才停下。 他又抱紧她,收在怀里哄。 “淹水了,泄洪宜疏不宜堵。” 姜姒抿唇,骂他一句:“登途浪子。” 话音未落,就被他人压了过来,强势攻占。 这深更半夜,万籁俱寂时,帐中被翻红浪,炽热浓情。 姜姒心跳得厉害,无数次提醒谢云朔慢一些,再慢一些。 饶是没一人看见,在自己院子里,在自己的屋子里,在最正常的床铺之内,但由于谢云朔所作所为,仍然让人难为情。 难为情,情更浓。 紧紧咬着,不分不离,没有一丝间隙。 谢云朔喘着气:“慢不了。” 他倒是愿意听她的话尝试慢一些,可是胸中悸动,又让他做不到。 他就想快些,热烈一些,才能宣泄心中那被压抑许久,无处释放的,说不出口的情愫。 唯有化为实质才能表达。 他一介武夫,虽学了文念过书,有些文采,但是却没法做出诗句来表达渐渐萌生的情意。 只能依靠身体力行,向姜姒表达他待她的情。 情越浓,离得越久,越难以表明。 人就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嘴张不开,也不知应当说什么。 谢云朔攥住姜姒手腕,让她去摸,去感受,他的心跳、脉搏、温度,以及那些说不出口的事。 他抱紧她问:“感受到了吗?” 姜姒早已昏了头,神魂颠倒的,哪里还有功夫听他说这些不直接了当的话。 忙忙碌碌之中,只留了几分印象,感受到了朦胧饱满的,宽泛得没边际的诚意。 哪里能感受不到呢?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 等了一天多,谢云朔一顿给她喂饱了,吃了饱饭,人就晕晕乎乎的,浑身满足甚至乏累。 谢云朔见她不想动,就拿了帕子来擦。 他心思得逞,翘着嘴角,未解散的长发搭在宽阔肩头。 见姜姒惫懒,娇艳且萎靡,谢云朔俯身下来啄她嘴角。 “刚才问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姜姒清醒了些,有功夫回他的话了。 他看着她漂亮的眼睛水光潋滟,含着几分艳情的余韵,这样盯着谢云朔看,到嘴边的话令他又说不出口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感觉和以前不同了?” 姜姒看了他两眼,内心思索,似笑非笑。 但那笑容也掺了几分难为情。 “不错,有劲。” 因为一直盯着谢云朔,看出他似乎并不满意,姜姒好笑问:“你想听什么?这还不够。” 她的夸赞诚心实意,怎的他还不领情了? 谢云朔放好软帕,又回来,将一团乱的褥子摆好,带着姜姒一起挪了个干爽处。 他半晌不语,是因为不知该如何说了,让他犯浑他使得,让他说一些黏糊不轻的话,他说不出口。 谢云朔想听的,并非表象,而是里象。 他这样卖力,这般讨好,是因为什么? 他不说清楚,姜姒也不知道他内心怎么想的,还以为他只是介意她夸得不够好。 可让她再说得好听一些,她也说不出口,毕竟这不是一般的事。 因为谢云朔没追着问了,她也就得过且过了。 两人一起换了干爽处,此时已到了四更天,吃饱了又玩累了,比平时睡得还快。 姜姒睡着,没注意到谢云朔这会儿有什么心事。 睡着之前听他说,最近这些事忙完,出征前又要整军入营,更没功夫回来。 原本留给他成婚过婚后的日子就是之前大半个月,只可惜两人从负为正,直到谢云朔的悠闲日子快过完了,才找到做夫妻的感觉。 又忙碌得突然,像是源源活水忽然被切断。 往后估计都只能趁夜里再独自相处。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姜姒熟睡的呼吸声,谢云朔心情杂陈。 既有满足,又分了一半出来,空荡荡的。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是不知道,还是知道却逃避? 他想问,偏偏不敢问。 若是不好的答案,倒不如不戳破这层窗户纸,就这样稀里糊涂的。 不见时各自忙碌,相见时如烈火烹油。 若能让姜姒惦记他的存在,惦记他的身子,或者哪怕是惦记他给她揉身子也行。 罢了,睡吧。 谢云朔很快想通。 实际上,他们二人如今的相处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了。 这么短的时间,指望不了什么大改变,就像刚才想的,就算只是惦记他的身子也是行的。 谢云朔自我开解,也睡去了。 第53章 【VIP】 因为被谢云朔折腾到半夜,姜姒这一觉一不留神睡到辰时。 她睡饱了,慢悠悠睁开眼,因为没听见丫鬟来叫起,还以为自己没睡多久,唤了游鹿进来伺候洗漱。 姜姒昨日吃得少,腹中空空,还想在自己院子里喝一碗甜汤。 梳着头,想起来一问,舞婵回答:“夫人,其实也是辰时末了,要让小厨房端甜汤来吗?” 姜姒讶异:“竟已这个时辰了吗,怎么无人提醒我?” 这时间,比她想的要晚足足半个时辰,都已过了每日请早安的时候了。 见她惊变了脸色,游鹿立即安抚说:“夫人莫急,是大公子叮嘱的,让我们今晨不要扰您休息,让您多睡一会儿。大夫人那边,公子已经派凝霜去说了。” 听闻如此,姜姒提起的一颗心这才稳了下来。 怪道呢,起得晚了这么多,竟没人告诉她,原是听了谢云朔的话。 虽说谢云朔都已打点好了,不过头一次这样失礼,姜姒还有些不能平静。 姜姒是个有主意的人,不喜欢随随便便的没规矩,也不会得过且过,即便他说了,她还是速速整理好出了门。 到知行斋时,二弟和三妹都已经走了,想必也早就吃完了早膳。 婆母已经在见各位管事妈妈,忙起正事了。 姜姒着人禀报后,利落地走进去,带着歉意道:“婆母,我来迟了。” 她人未到,声先扬。 夏容漪这样的清冷人也扬声配合她,笑说:“阿姒无需担忧。”她一开口,声音都透着笑意,“近来琐事忙碌,偏偏云朔也多了不少事要安排筹谋。你们夫妻二人新 婚不久,见的时间不多,往后你睡好了,用罢早膳再来也不迟。反正这些事一两日子也忙不完,只是让你跟着看看,又不是让你操持。你呀,还有更重要的事操心。” 夏容漪说得隐晦,这意思就是小夫妻两人相处更重要,别的都是次要的。 白天见不了几面,夜里重逢,睡晚了情有可原。 婆母没直说,可是姜姒却莫名地心里羞得厉害。 她原来也不是个脸皮子薄的人啊…… 姜姒静了静心,缓缓走进内室,站在一旁听婆母和几位管事婆子说话。 夏容漪的心腹秦嬷嬷立即领姜姒落座,又让丫鬟端点心端茶来。 夏容漪抽空说:“阿姒该是一早起来就过来了,没用早膳吧?吃些点心垫一垫,下回就在自己院子里吃了再来,不着急。” 婆母体贴,姜姒应声称是。 看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需要请早安了。 等到谢云朔忙完,离出征也不远了。 从前想这回事,姜姒还没什么切身体会。 一开始巴不得他出征去,让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不必应付他,不必争吵受气,独独做她的小将军夫人。 后来,她会担心谢云朔战死沙场,让她在将军府没了倚仗,就像四夫人那样。 四婶娘还有个遗腹子,她却没有。 再到今天,再听这回事,姜姒的心情快过思考,短暂地黯然了一瞬。 待她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转变的心事,不由自主屏息,轻吸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好事,谢云朔出征是不可抗命的事,她应该做的是接受,习以为常,做好准备。 而不是不舍、难过,这些徒劳的情绪。 她竟然会舍不得他? 姜姒有些茫然,旋即,她发现婆母和管家说了一段话,她几乎没听见她们说的是什么。 那些对话,如同一缕青烟,她左耳钻进,右耳飘出,没留下痕迹。 姜姒定了定心神,不再去想,专心听正事。 这一次来的宾客众多,只一处凭水花厅招待不下,因此夏容漪准备把宴饮设在两处地方,将男客女客分开,再多搭一处戏台。 这么多客人,当天有许多事要处置,大到迎客待客、招待接礼、记载送客,小到客人们落座玩闹、宴饮如厕,桩桩件件都要想得周全。 客人多,只靠夏容漪一人肯定不行。 她正在感慨:“届时,你们这些掌事妈妈,即使都在外忙碌,恐也看管得不全,要是照顾不周,恐怕要招人诟病了。” 别说从姜姒嫁进来,就说从夏容漪嫁入谢家,都没操持过这样大的宴会。 甚至有许多从各地进京赶来的远亲。 当日,来将军府做客的人,不算客人们带的幼童仆从,恐怕都有一两百人。 此事,比谢云朔和姜姒成婚时还要盛大,毕竟其意义不同。 夏容漪忧心忡忡。 看婆母担心管顾不暇招待不周,姜姒提议:“母亲,不若当日让几位婶娘也都辛苦一下,出来操持几桩大事,帮您分担分担。” 往时,谢家有大宴请时,其它几房的夫人们也是要待客的,不过她们并不管事,都只是陪陪客人,招待女客,并不涉及到宴会流程,接客送客。 姜姒的提议,是要让夏容漪在这一次把权散出去,让其它房的几位夫人都分开管事。 夏容漪目视前方,久久没说话。 姜姒知道,她这个婆母有几分清高,骨子里的矜傲不容许她做这样的事。 让她因为这次宴会寻求帮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恐怕就是怕被人诟病她无能。 夏容漪一人操持将军府多年,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唯恐被人说一声不好。 因此,即使理智知道姜姒的提议有道理,为的是大局,是谢家的颜面,可夏容漪内心还是有隔阂。 姜姒也看出来婆母心动了,听她绷直了脊背,说道:“她们多年没怎么管过事,若临时委以重任,恐怕多有不妥处。” 她虽回绝了姜姒的提议,面容的愁绪却没有减轻,仍是忧心忡忡的。 担心其它几房的妯娌,也担心办不好顺风宴。 姜姒大抵能懂,婆母顾忌的是方方面面,这众多的担忧,像一层一层的枷锁套牢了她。 让她难以改变。 下首站的管家和管事婆子,没人敢说话,都静静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位夫人,等她们定夺。 这是可不是一般的简单事。 众人也都知道,到了宴会当天,将军府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要忙碌。 因为担心出岔子,最近这些管事的也都焦头烂额的,一天要来这正院许多趟,有许多事需要掌家主母定夺。 心里都暗暗有想法,可是没人敢提出来。 夏容漪掌家二十余年,这些老人精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大夫人好是好,就是太要强了些,心又细,心气也高。 这话要不是少夫人说出来,没人敢提。 众人看向姜姒。 这位少夫人,性子就豁达多了,不拘小节,和夏容漪很是不同。 她提了一次,遭夏容漪反对,回绝了。 这要是换作旁人,怕得罪婆母,惹婆母不高兴,恐怕就不会再说了。 可是姜姒细细观察了夏容漪的神态,见她眉头紧锁,置于膝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默了默,她又道:“届时府中客人实在是多,即使不敢将要事分管出去,婆母也是派各院的妈妈们一一管顾,厨房的人管着厨房事,茶房的管茶房事,上水迎客招待送行,各事有各事的人管,可是因为人多,且还要分开两片园子设席,连妈妈们的人手也不够了。更何况,若遇到什么情况,还都得来找您回话拿主意,人手是远不够的。但若是让几位婶娘看着不同的事,坐镇一方,再由经验丰富的管事妈妈们拿主意,届时的琐事也就盘旋得开了。” 姜姒说话时,夏容漪并未表露出缓和的脸色,她仍是那一副心事重重眉头紧锁的模样。 若换一个人,还真说不下去了。 可姜姒认为自己看得不错,便大起胆子赌一把,将她的想法掰开说,说得坦荡。 婆母头疼的无非就是那几回事,以及拉不下面子,有些事让她自己决定,她定说不出口。 换姜姒来说,即使不是夏容漪愿意听的,可是却能够解决她的许多顾虑。 只要姜姒的话说得有道理,只要婆母不是一昧的专横独断,总会听进去几句的。 毕竟,姜姒的诉求也不是当个为婆母马首是瞻的废物儿媳,她也希望将军府事事都好。 将军府的名声威望好了,她这个少夫人未来要操的心也少一些。 因此,这话不论夏容漪愿不愿意听,她都要说。 不光是说给婆母听,也是说给下面的掌事妈妈们听。 这些人基本都已换成了夏容漪的心腹,将来也是她需要慢慢收服的老人,眼下也正好是她的机会。 姜姒字字句句说得坚定,并且也没说夏容漪不乐意听的。 她提议,事情还是主要由妈妈们管着,并不分权,正中了夏容漪的意。 夏容漪不想让妯娌们参与进来管事,一个是不信任,怕她们砸了她的招牌,坏了她的名头。 二则,是不放心。 三则是不愿让她们上手来干涉她管家的事。 可是人手确实不够,这临时要紧的事,她也没法儿从外面买几个经验丰富的管家婆子进来急用。 姜姒说完后,屋里又是长长的静默。 众人提着一颗心忐忑地等着,最终,夏容漪徐徐叹了口气。 “阿姒说的,我也都想过。” 姜姒含着笑,静静听着。 她并不去想夏容漪说的这些话哪些真哪些假,是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还是真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这些都不重要。 夏容漪说完后,她接话说:“即使母亲一人操持,这宴会也定能妥善办好,只是儿媳怕母亲劳累,所以提议着人分担,多几双眼睛看着,总是更周全 的。” 她这些话,又说到了夏容漪心坎儿里。 因为提的意见也不错,夏容漪不再抗拒。 “不错,这一回是为云朔出征办的宴请,来的人越多,咱们越要撑得起台面。别的府上办大宴,也都是几房的人一起忙的。到了那日,确实事多。琐事是最磨人的,既如此,便请你几位婶娘一起看着些,也帮忙待待客,咱们一家人,把这头一回这么多客人的大宴办好,办圆满。企盼郎君们此行出征也圆满。” 姜姒笑答:“婆母英明。” 她提了建议,又夸了哄了,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不像这个年龄的年轻女子。 提议让几位夫人不管事但看场子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敢不顾后果地提出这回事,这份勇气就已是难得了。 这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气魄,饶是有阅历的妈妈们,都有些刮目相看。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夫人愿意说,可算是给她们解了大难题了。 夏容漪立即派人去各房,把夫人们都请了来。 姜姒陪着婆母,就坐在夏容漪右手边。 多日不曾见几位婶娘,她们到了后,几双视线移过来,看到姜姒坐在上首,做什么表情的都有。 四夫人五夫人都还好,神情淡淡的,没过多在意,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或是刻意的眼神。 唯有三夫人,端端地坐着,谁也没看。 眼睛望着她对面的空桌椅,下巴微抬,颇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淡。 又像是不愿在此多坐。 姜姒上一次见各位婶娘,还是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那时都还好,几位婶娘客客气气的,也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她都已经嫁了进来,再是不喜欢也没辙,更何况她也没有得罪谁。 今日这态度冷淡,恐怕为的就是最近府上设宴的事。 都知道夏容漪带着姜姒掌事,今日她一个小辈还坐在上首,哪怕都知道她是嫡孙正妻,往后也是要接管将军府的主母,可是让几位出身都不低的,嫁进来十几年的夫人们感受到夏容漪对姜姒越来越多的重视,内心也难平。 而之所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大公子谢云朔有将帅之才。 这一回若真让他立下战功,凯旋归来,无论是夏容漪还是姜姒,都要跟着水涨船高了。 让人心中如何能平? 尤其是丧了夫,独子又不能言语的四夫人。 最是难熬。 夏容漪提及,想要几位妯娌在大宴当天看着各处,众人都静静听着,可是一时都没有回话。 尤其是听说,当日并不是让她们管事,而是去各处看着管着,定夺裁决仍是那些平素做惯了的妈妈们管着,众人面上稍微有些变化。 那即将转暖的神情,又快速冷却了下去。 三夫人笑了笑说:“府上大宴,我们妯娌几个帮帮忙,招待客人,原是理所应当。可是大嫂这意思,竟是让我们当日不去待客,而是去各处看着管着,来的客人若有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我们是府上的佣人,连个掌事婆子都不是,这不是说笑吗?” 三夫人说罢,还一连笑了几声。 笑罢后,立即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脸。 夏容漪和姜姒对视一眼,都没什么大反应。 因为她们早就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不管是谢家,还是其它高门,任哪家也没有能和大房心平气和处关系的。 面上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同气连枝,可私底下难保不存几分比较的不平心思。 可若让夏容漪真放权,把对牌和事情采买都交给她们,又不可能。 一是因为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几位夫人自嫁进来后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管过这么大的事。 她们想接,夏容漪也不敢给她们。 二是因为有些事,一旦下放下去就不好收回了。 口子一开,人的野心也就大了。 三夫人说得难听,但也没错,她们当日的作用正是管事又不管钱的“大丫鬟”。 除非是极其没野心,心善大度又顾全大局的人才会答应。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人? 夏容漪想着这难事,又有些犹豫。 如果妯娌们不答应,她也不会强求,实在不行就回娘家夏府去,搬几个做事得力的老妈妈来临时帮忙。 她心里打了退堂鼓,没说话,却听身旁的儿媳也笑了笑。 她看向姜姒,见她旁若无人一般,坐得正端得直,手臂置于扶手上,没突兀地端着,但也丝毫不见怯懦。 那通身气派,哪里像刚嫁进府一个月的新妇。 对上三位婶娘,她不慌不忙。 “不怕婶娘们笑话,云朔前几日与我说了一些话。” 她此言一出,屋里人都看向她。 不知谢云朔与她说了什么话,要端在此时来说。 听她提起这个名字,众人心里也都不禁晃了晃。 第54章 【VIP】 谢云朔…… 如今这位将军府嫡孙,是万众瞩目,是明日潜龙。 是谢家能否再上一层楼的唯一指望。 若他凯旋归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她们这些婶娘,即使内心再是不平再是嫉妒,也不得不承认,有他在,她们都是跟着享福的。 歪酸嫉妒、自豪庆幸,两种心态相伴相依,空前强烈。 同是一府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一方加官进爵,年纪轻轻身居高位。 其他人如何能平? 心态越是不平,就越难以做到面对长房的时候心平气和。 众人看姜姒,看夏容漪,便带着几分堵着心的怅然,不甘。 大将军和老夫人主张此次顺风宴大办,为的都是谢云朔,让她们帮忙操持宴会…… 一家人原本也应互相扶持,毕竟同期连根的,一荣俱荣,伦理说,人人都知晓应当答应。 可是夏容漪的意思却是让她们不管事,去看场子。 即便人手再不够,也不该这么对她们,连管事权都不给,这与白让人做工有什么区别? 这般不平的想法一冲上来,连带着人的理智也没了。 双方各有各的立场,气氛冷凝之中,姜姒打岔的话,让众人疑心又好奇。 他们夫妻二人能说什么话? 奉皇命成的婚,曾经两个合不来的冤家,就算如今好了些,能好到哪里去? 三夫人面色不变,不论姜姒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今日若要她应承夏容漪提出的事,需得给个大好处才是。 否则别想差使她。 另外两位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三夫人一眼。 众人皆默然,但也吊起一颗心,做好了听姜姒说话的准备。 她到底是谢云朔的发妻,谢云朔来路未定,她也未可知。 被这么多长辈静静等着望着,姜姒姿态闲适,说家常话似的,慢慢地开口。 “云朔说他此次出征,若问把握,他有十成。若问胜算也有五成。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是好事,他如今勤于操练,武艺越发精进。我看了几回,见他勇武英明,此次受皇命出征,必能奉命歼敌踏破突厥,平定边疆。云朔与我说,如今谢家三代人,唯有他是出了土的笋,几位堂弟年纪尚且年幼。其实是好事,将来待他挣下军功,加官进爵,往后上阵父子兄弟兵这样艰苦危险的状况必能改变。将来堂弟们若能入朝入仕做文官,岂不比上阵厮杀提头卖命要好?” 姜姒一字一句地说,其他人根本没料到,她会说这么避讳,甚至大逆不道的话。 可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说这些也正常,众人也想听。 她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似只是在说家长里短,让一群习惯说话藏几分的贵夫人,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姜姒字字句句都是坦诚,尽管她说的话里,只有第一句是真的。 唯独谢云朔对于胜算的估计是他说过的,其余的话都是她临时编的。 对于当下状况来说,姜姒不觉得这是骗人。 紧要关 头的府宴大事,须得办好办妥,婆母不愿低头,顺风宴不容有失。 几位婶婶又不想白白做工。 她是大房儿媳,自然站在夏容漪这一边。 几位婶娘在想什么,无非是豁不下身段伏地做小,都想得利,不想白被人利用。 可换句话说,这是谢云朔的事,更是谢家的事,众位夫人共同出力,本是理所应当,又不是婆母的私事,如何不能提? 再者,夏容漪的顾虑也是实打实的。 让几位妯娌管事不放心,自然是手底下栽培多年的管事婆子办事更稳妥。 可又实在缺人手。 作为夏容漪这个掌家主母来说,若请几位妯娌帮忙管理家事还要允诺重谢,更是本末倒置。 如此一来,双方各持己见,互不相容。 此事若不能办妥,还要落下几房的埋怨。 姜姒办事习惯雷厉风行,不拘小节。 以她来看,要利落地将这事定下来,既不违背婆母的意愿,也要让几位婶娘心甘情愿,办法有是有,只是不光彩。 不过姜姒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要最后的结果,因此选择不择手段。 她说这些话时,面带微笑,一派坦然。 一屋子人看她如此淡然,谁能想到,只有第一句是真的。 一番话说完,几位婶娘皆陷入沉思。 谢云朔若凯旋,其它房的人自然也受益,众人都懂得。 可是到底隔着一层关系,以谢云朔的脾气,也不像会如何提拔他人的。 做武将的凭的是自身本事,大多都坦荡刻板。 可是姜姒却告诉她们,谢云朔想得长远。 如今是平和盛世,除余边疆,战乱不多,武将立身的机会不多。 他若荫官封爵,谢家便与从前不一样了。 其他房的子嗣,也可有机会有旁的出路。 这…… 姜姒但笑不语,静静等着婶娘们自己考量。 她低头啜一口茶,丝毫没有编了假话的慌张。 连夏容漪看她几眼都没察觉出来。 因为姜姒说的的确在理,虽不像是谢云朔考虑的事,但并非不切实际。 夏容漪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这话是她自己说的。 姜姒之所以不慌张,是因为自有一番理论,她与谢云朔已做了夫妻,夫妻本为一体。 只要事后她再说给谢云朔听,让他知道,这也算是他说的话了。 因为她一没承诺什么,二没答应什么,只说了考量。 几位婶娘如何延伸,那都是她们的想法,自然不算是欺骗。 厅堂中仍是一片沉寂。 夏容漪看模样还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不待姜姒再找话说,她身形微动,换了一副坐姿。 面色稍霁,再度递上话头。 “还望几位妯娌海涵,本也不想害你们跟着操劳费心,顺风宴当日入册宾客多达二百三十余人,客人众多,唯恐招待不周,才出此下策。” 既然姜姒都已经晓之以理,用将来的事给几房的夫人铺垫了希冀盼头,夏容漪退一步,态度放缓些,软和一些,好声好气地再提一次。 夏容漪甚少做出这副伏地的姿态,歉疚的语气。 有了这样台阶,几位夫人心意已动,但不好主动改变的态度,也就好顺坡而下了。 三夫人又换了一副笑容,淡淡的,似乎格外善解人意。 “大嫂莫急,这是府上的大事,我等自当同心协力地办好。届时要做什么,你只管知会我们即可。” 五夫人年纪最轻,沉不住气。 因心里期盼着往后夫君儿女能顺杆而上的好势态,喜笑颜开说:“怎么不是,大嫂掌家多年,处事周全,我等没操持过家事,这临时紧急的状况,宴会又事关重大,让我们去拿主意确实不合适,倒不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才不坏了宴会的秩序。” 她说这话,让其他两位夫人听了都不太舒心。 三夫人和四夫人都幽幽地扫了她一眼。 都知道五老爷能力平平,五夫人只能依靠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因此姜姒那一番话对她的诱惑最大。 她自然风吹草两边倒。 有婆媳两个左右配合,这件令人头疼的事,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解决了。 夏容漪把事情都分好,亲自送了三个妯娌离去。 回头再看姜姒,越看越满意。 姜姒也看出婆母心情大好,不过,夏容漪只道:“宴会当日,要来不少高官新贵名门望族的夫人,到了那日,你须得盛装打扮尽尊尽贵才好,我那儿有不少年轻时攒的好东西,我有事要忙,让秦嬷嬷带着你去,尽管随便挑,看中什么都是你的。” 姜姒心知婆母清高,说不来好听的甜言蜜语夸人,她这样就是在表态了。 所以高高兴兴应道:“母亲真是疼我,这是为了谢家颜面,儿媳就不客气了。” 随后跟着秦嬷嬷离开,去了库房,没在夏容漪跟前打扰她安排大事。 姜姒知道,有些话她听得,有些话她听不得,还是很有分寸的。 她这般态度,是夏容漪这样的性子想不到的。 她留了一份心,好奇姜姒去了库房会怎么挑。 待秦嬷嬷回来回话,战战兢兢地跟夏容漪报。 “少夫人选了两支累丝金花头镶宝石桥梁钗、两支金点翠凤纹步摇、一枚玉石镶宝珍珠双花华盛、一条金玛瑙墨玉璎珞、一对白玉透雕海棠耳铛……” 如此报了一连串。 她以为夏容漪会不满姜姒如此贪婪霸道,谁知夏容漪反而笑了。 “这个阿姒,果真是心直口快,坦坦荡荡,说什么就做什么。从前不知道,如今竟是越来越满意这个儿媳了。” 夏容漪人精见多了,聪明狡诈却还能坦荡真诚的人,还是头一次见。 和姜姒带走的价值千金的首饰比起来,今日姜姒协助解决的大麻烦,才更让夏容漪在意。 再说,姜姒拿她的首饰还有一个名头是宴会当日给谢家撑场面,她大胆拿,也不全是为了自己。 她如何会生气呢? 姜姒偷天换日,不劳而获,带着许多她从前只见过没碰过的好东西回了院子。 等着谢云朔回来,要把今天的事说给他听,串一串口供,免得往后在几位婶娘面前说漏了嘴。 谁知,这日谢云朔提前回了府。 因为有正事要说,先去了知行斋见夏容漪。 说完他的事后,夏容漪多日没见他,母子二人说了说话。 前面说完一切正常,直到说到今日的事。 夏容漪问谢云朔:“云朔何时有了如此大局之观,还考虑到你达成皇命之后将来的朝堂局势和谢家子弟的未来。” 谢云朔一脸莫名:“什么?母亲所谓何事?” 此时夏容漪还没意识到姜姒会编造假话,只以为是话没说清楚,谢云朔没意识到。 于是她便将近日的事,以及今日与几房夫人谈判的事,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谢云朔出乎意料,神情凝固。 但旋即立即意识到,若让母亲知道姜姒编造假话,恐怕对她不好。 因此他假装想起来,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此事。是的,从前没想过,是因为儿子尚未立业,想不到那一层。但今后就不同了,虽年纪尚轻,但是也需要有大局观,为谢家昌盛责无旁贷。” 夏容漪没察觉到他心思的转换,笑得一脸欣慰。 “你们两个都是好的,母亲如今放心多了。若能早日传出喜讯,为谢家开枝散叶就更好了。” 谢云朔点头称是:“该来时就会来的。” 含义是让母亲不必着急,免得这期待落到姜姒头上,若未能早日有孕,害她背重担。 这想法几乎是灵光乍现,全是谢云朔下意识所想。 第55章 【VIP】 从知行斋出来。谢云朔站在檐下阶上,仰目望天,表情畅快,唇角带笑。 他伸手,从邱泽手中接过大木盒,垂眸看盒子上描金花纹,笑容更深。 得意地走回院子找夫人去,长腿一迈,走得一路生风。 冼逸居的人见他这样高兴,心情外露意气风发的,唇角含着笑,眼睛神采昂然,看着像是加官进爵一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他高兴,大伙自然也都高高兴兴的,立即有人去姜姒跟前传了信。 “夫人,大公子今儿早回了,看着心情畅快极了。” 此时姜姒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奇说:“高兴?有多高兴。”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施施然走到门口,但见谢云朔一手拖着大木箱,一手在牡丹花圃旁翻看叶片。 即使微微弯着腰 ,也是一身贵气。 他身长臂长,衣料垂顺有光泽,腰间玉带油润发亮。 从前看了,只觉得是他招摇显摆,现在再看,大抵是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人,看着确实有几分人模狗样的。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这八个字,如果拿来形容他,便跟旁人没什么关系了。 习武之人长身玉立,又有文人没有的勇武劲头。 不知他有没有发觉她站在门口望他,并没看过来,而是仍在查看叶片。 只见他缓缓收敛了嘴上的笑意,正了脸色,像是假正经。 起码在姜姒来看是这样。 隔了一会儿,他总算侧过了身,直起上身,微微侧头看向她,面上似笑非笑,隐含几分倨傲。 这才想起来把手中木盒交给邱泽。 姜姒不太看得懂他。 方才人人都说他今日心情大好,像是有什么好事,怎么这会儿见到她出来了,反而不笑了? 这般装神弄鬼,所为何事。 姜姒也不着急,抱着手站在门边,静静等着他憋不住自己表演。 本想看她惊慌的谢云朔左等右等,等不来想看的,心里暗叹一口气。 他夫人也太沉得住气了,怎么不好奇他手上是什么? 也不因他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紧张,不好玩。 不过谢云朔并未放弃,逐步踱步回了屋内,途径门口时目不斜视,与姜姒擦肩而过。 随后,他沉声说:“你们都出去吧,把门带上,去远处守着。我有话与你们夫人说。” 其他人应声称是,一一退下。 临走时紧张地小心翼翼抬眼看了姜姒一眼。 谢云朔这态度,像是有什么大事酝酿风云。 又不苟言笑地把所有人都屏退,难不成是要有争吵?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丫鬟们担心,姜姒不着急,但不是完全无所谓。 她仍是那副表情,只添了些许惑色,有了疑问,等着看谢云朔显露出目的。 他缘何高兴,缘何关门赶人。 尤其对着她,像是扬眉吐气似的,有什么事让他有了这样的心态? 姜姒跟着回到内室,在自己常坐的位置落座,静静等着他。 谢云朔在她身旁落座,轻咳一声,问说:“你今日在正院说了什么话?” 没想到姜姒非但没着急,反而笑了。 谢云朔瞠目。 姜姒笑说:“我还奇怪你因为什么事高兴,又因为什么事装模作样,原来是觉得拿捏了我的把柄,能找我的麻烦,所以高兴。” “你怎么知道?”谢云朔脱口而出,随即后悔。 泄露得太早了,起码要再装几次,让她拿捏不准,才好得逞。 这句话一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 谢云朔懊恼,为何不论什么事都让姜姒拿捏得正正好,她对他如此了解,让谢云朔顿生无可奈何。 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他还是应当多演一会,再演得真实一些,一进院子就黑着脸,那样姜姒才会害怕。 让她早知道他心情大好了,察觉出他反常,所以一猜既知。 盘算落空,可恨可叹。 谢云朔不服输。 他转了转几番心思,翻天掘地地又找出来一件事。 “不对,你猜的不全对。” 姜姒挑眉:“哪里不对?” “我高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还有什么?” “待会儿再说,先说说今日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谢云朔很是好奇。 谢云朔又败一次,此刻换作姜姒心情大好。 果不其然,她猜得没错,谢云朔装腔作势,是因为此事上拿捏了自己的把柄,想寻她的麻烦。 岂料欠了火候,没能如愿。 不过想也知道,他想假装寻麻烦的心并非全然认真。 若真上了心势在必得,不说前头不会笑,也不会进门明明看到了她,还假装没看见,搔首弄姿地整理牡丹叶片,作势给她看。 若真生了气,按他的脾气,就该雷厉风行地进来,捉着她就盘问。 哪里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呢? 谢云朔诧异,觉得她猜得准,料事如神,这是因为他“在山中”,看不清他自己的言行有多明显。 并非姜姒聪明到看破人心。 想着这回事,姜姒自觉自己也有做得不对处,遂站起身,来到谢云朔身边,挨着他坐下。 谢云朔似乎提了一口气,眼神紧绷。 须臾,盯着她的举动,看她主动挨着他坐下,眼中浮现几分不可置信,又夹杂着暗喜。 姜姒却没想那么多,只是解释说:“我不着急,是因为此事原本就是要与你说的,没打算瞒着你。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有出此下策。没想到你今日回来先去了知行斋,知道了此事。” 姜姒侧头,贴近来看他,问:“怎么样?知道我编造你没说过的话骗长辈,你如何想,介意不曾?” 谢云朔神情不自然,起先怔愣了片刻,一片空白。 须臾后,脑子里回想她说的话,反应过来,才回道:“不会,因为你说的不算是严重的话,又是对的,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再说……” 他停顿,姜姒又探过头,好奇盯着他。 因为姜姒才发现,莫名的,说这事的此时此刻,她竟觉得他有几分……温柔体贴? ……是她喜欢的感觉。 她这样凑近来看,谢云朔往后退了退,不自然吞咽一口气,缓了缓才继续说。 “再说,你帮母亲解决一件大事,说两句不违背事实的话,是你聪明睿智,因此我并不介意,夸奖你还来不及。” 姜姒弯唇笑了起来,笑靥如花柔美。 她凑得这样近,谢云朔话都说不下去了。 他推开她:“说正事呢,正经点,不要勾引我,我怕我把持不住。” 姜姒被推开,一脸莫名:“我哪里勾引你了?” 她好好的,什么事也没做,连碰都没碰他,只是为了方便说话坐得近了些,笑了两下,这样就算勾引了? 谢云朔坐得正,端得直,身体紧绷。 “我说算就算。” “行吧,那我坐旁边去。” 姜姒起身欲走,却被他一把又拉了回来。 谢云朔别过眼:“就坐这儿说,远了听不见。” 反也是他,正也是他,到底要如何? 姜姒哭笑不得:“你真是多事。” 不过她只是说他一句,倒没有嫌弃,也没有其它行为,依照他所说的坐在原位,只是没凑近去,也摆正脸色没跟他笑了。 “那你所说还有一回事是什么?” 谢云朔方才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高兴,她清清楚楚记得。 说起这事,谢云朔神情恢复了一些,回到正经时。 他起身出去,过了不久,把方才的木箱端了进来,端到姜姒面前。 “你看,给你准备的东西做好了。” 姜姒挑了挑眉,接过:“是什么?” “打开看看。” 什么叫做好了?姜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专为她做的? 她端详木盒外面,这木盒也是檀木做的,通体紫红,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木盒上有描金花纹,精致非常。 连盒子都选得如此精细,想必里面装的东西更是宝贵。 谢云朔一派理所当然地解释:“之前曾说过要对你好,给够尊重,旁人自然不会看轻你,我 就让人做了这串璎珞,你打开看看。” 以前随口的一句话,他竟还记在心上了,姜姒有些意外。 她抿唇笑了笑,缓缓打开木箱。 谢云朔凑在一旁盯着她的脸,沉息期待着。 姜姒也很好奇。 依照谢云朔所说,能让她在外显露出得了他重视,并无夫妻不和的宝贝,必定是价值不菲的。 她便存了两分期待,但没期待太高。 可是,盖一掀开,姜姒便被璎珞复杂的造势和大大小小的宝石给惊住了眼。 难怪他今天这样高兴,因为手里拿了个颇为富贵的璎珞给她。 有把握知道能逗她开心,因此抬头挺胸地走进院子。 姜姒将璎珞取出来,递给谢云朔:“替我戴上看看。” 这串东西一看就是特地给姜姒做的,底座为缠金,上面的宝石以深蓝为主,黄色为辅,正是她平日爱穿的颜色,能配她的衣裳。 若是在外买的成品,恐怕没有这么多宝石,也不会有这样深沉的颜色。 像是老夫人那一辈才会戴的东西,可是形式又做得精巧,那璎珞的金底座用的花纹是年轻女子喜爱的缠枝纹,没有福寿一类。 果真是给她做的。 姜姒都已经忘了他曾经说过要待她好了。 回想起来,还是上一次带谢清菡去摘果子,遇到柳蔚宁她们,回府与他告状时说的话,都过去半个月了。 谢云朔果真言出必行,说了就去做了。 谢云朔接过璎珞,仔细替姜姒戴好,低声问她:“喜欢吗?” 姜姒心情高兴,自然舍得哄他。 “喜欢极了,一看就知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如何会不喜欢?往后天天戴着,届时顺风宴待客也戴着,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是谢云朔为我做的。” 一句话,把谢云朔说得昏头转向不知所措。 哪怕她只说还算满意,他都高兴,说这样一句花里胡哨的话出来,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开口说话都有些晕乎。 “就这一个,若天天带,岂不是又要惹人闲话?既然你喜欢,多做几条换着戴。待我得胜归来,若有赏金,都给你打璎珞。” 姜姒睨他一眼:“说的什么傻话?我又不是九头鸟,哪儿来那么多脖子可以戴璎珞。再做些别的钗环佩、衣裳鞋子、摆看赏玩物,买庄子,多的是要花钱处。” 没料到姜姒说话如此狮子大开口,可是谢云朔偏偏爱听。 “多少处花钱都不要紧,只要多挣银子,什么都能有。” 姜姒估计,他这人就像是后院的猎犬,越是夸赞信头越足。 因此她并未嘲笑打压他,说他痴人说梦。 出征在即,更要说些好兆头的话才是。 因此她配合道:“旁人夸大说这话我不信,你说这话,我确是信的。” 一句话,又把谢云朔夸得飘飘欲仙,把持不住。 他恼道:“你看你又勾引我。” 第56章 【VIP】 他如此沉不住气,姜姒笑骂他。 “只知怪我,不知道你自己收收心。既然跟你说一句话都算我害你,那我们就不要共处一室了。” 她摸着脖子上精巧的璎珞,伸手去端那盒子,抱着就要走。 腰间伸出来一双手,拦腰用力困住她,拖着她不让走。 “今天好不容易提前回府陪你,不准走!” 姜姒也没挣扎,任他揽住她的腰,慢慢将她带到腿上。 谢云朔长腿一支,右脚踩在炕边上。 这边一起来,就把姜姒给带歪了,臀滑到了他身旁,腿弯被他膝盖顶了起来。 谢云朔身子一侧,连着一只手臂顶着她后背。 他用身体组成了一处困住人的陷阱,让姜姒挪动不得。 她的腿下垫着他的腿,身体正好卡在他臂弯中。 因为姜姒的腿被垫了起来,自身难以挪动,和谢云朔的双人形态卡得严丝合缝,就像是被锁了起来。 谢云朔只是突发奇想,意外如此成功,一侧眉头一挑,眸中光彩熠熠。 翘着唇角,一副得意的神情看着姜姒,得意到像是挑衅。 “走不掉了吧?” 随后,他还将姜姒怀里抱着的木盒拿走,放到一边,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看起来高兴极了。 “你拿盒子做什么,不过是个木盒罢了,要多少没有?” 他说这话时,一脸憋也憋不住的笑意,拿开了木盒后,顺手就握住了姜姒的手,捏来揉去,爱不释手。 姜姒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掌:“明知故问。” 谢云朔还不认账:“我明知什么了?你说来我听听。” 他说今日早回来是特地留来陪她的,再看这耐心要战的态度,摆明是要和姜姒拉锯,非要把她的话套出来不可。 姜姒并不上当,转了转眼珠,慢悠悠说:“这描金花纹好看,放去外面装鱼食。” 谢云朔面上的笑顿时僵住:“我不信!” 姜姒笑而不语。 谢云朔心塞,顿时凑上来紧紧抱住她,屏息提气,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骗我的,是不是?” 姜姒以为他刚才那样笃定,知道她是想保存着木盒,可偏偏她说一句玩笑话,他又不自信了。 她记得当年打马球时,谢云朔那唯我独尊的意气风发。 记得他打马游街,目中无人。 此时因她一句话就不自信了的反应,比她脖子上这一串璎珞还少见宝贵。 逗了他也算够了,没落下风,姜姒一时心软,没坚持作对,笑说:“是是是,和你想的一样,满意了?快松手,你抱得太紧了。” 谢云朔提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笑容重回脸上,紧绷的胸膛放松。 尽管放心了,他仍是之前的姿势,抱着姜姒,撑着一条腿,姿态闲适。 举手投足都透着心满意足。 他身上还穿着武将官服,胸腹间的彪纹绣样气势磅礴,宽肩长臂舒展,通身气势如开了刃的长枪,纵使锋芒收敛,也有蓄势待发之感。 姜姒春情心动,卸了浑身力道靠在他臂弯。 她翘起一根指头,沿着那扭头怒视的雄彪图案游走。 因为指尖碰在谢云朔衣衫上,顿时就察觉到谢云朔重重提了一口气,绷紧了身子。 姜姒意有所指地夸:“这身官服真是好看,才八品就这样衬你,若是换成五品大将的官服,岂不更气势千钧?” “嗯。”谢云朔垂眸望着她纤纤玉指,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没剩什么理智听她说话。 两人隔得太近,姜姒能感觉到他逐渐变得混乱的呼吸,也感觉到她贴着的肩头和手臂越来越硬。 她弯唇笑了笑,忍着装作一派正常,同他感慨。 “不过,衣裳是死的,穿着好看也要看是谁穿的。主要是夫君英俊风流,才能穿出神韵。” 说着,她的手挪到谢云朔肩上,轻轻捏了一把,兴致浓浓,转动心思特地作了一句荤诗。 “山险峻岭登天梯,水绕山行绵不觉。” 待她抬眼去看,少见谢云朔面颊红至脖颈,再往下便被官服的领口遮住了。 谢云朔看着她手指的视线逐步挪过来,盯着她眼睛,有着酣醉一般的迷惑,和些许莫名其妙的警惕。 那眼神似乎在问“我夫人今日怎么回事”。 姜姒心中怪道,他这人道奇怪。 她什么也不想时,谢云朔要追着她撩拨。 待她认真了,他又像有人要害他一样。 姜姒一双手勾在谢云朔脖子上,抬起下身,不客气地坐在他腿上。 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仿佛抱着一块石头,哪处都是硬的。 青天白日,下午的稀薄斜阳透过支摘窗的缝隙,照进一片有棱有角的金光入了屋中石板。 谢云朔不知在吞咽什么,颈间突起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迷茫不解:“你为何这样?” 姜姒学着他方才的语气:“我哪样?又为何不能这样?” “此时还早。”谢云朔连嗓音都紧绷。 嘴上打架,姜姒什么时候输过他? “此时还早,可是距离你离家远征不早了,还不趁你有空回来得早,多多耕耘,多多播种,以盼丰收。” 这话说得隐晦,可是暗示明显,又大胆,听得谢云朔一颗心砰砰乱跳,口舌生津,热汗淋漓。 但他没有立刻饿虎扑食,只是搂着姜姒的腰,刨根问底。 “你怎么突然这样了?” 主动勾人,还游刃有余。 他几乎要不战而降,缴械丢盔。 姜姒伸手去解他的玉带:“因为愿意。” 因为他做了好事,又说了好听的话,人还生得赏心悦目,就惹人惦记。 谢云朔意会,早已憋不住了,喘着粗气,也去解姜姒的系带。 不知是深秋太阳灼人,还是眼神更灼人,姜姒感觉自己再被谢云朔这样直勾勾盯着看,人都要被烤化了。 她不在看他,撑在他肩上跪坐起来。 谢云朔会意,立即帮她抬了一把,又迎上去。 干柴烈火,毕剥作 响。 幸好提前赶了人出去,不必顾虑,也无需腾挪地方。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择地不如撞地。 因被她勾得内心震撼,期间,谢云朔的手就没有离开过姜姒的腰。 他掐着她的细腰起起伏伏,如草原上纵马奔腾,不停不息,极为尽兴。 或许是一时兴起即刻达成的通畅让人心情大好。 或许是你情我愿两心相同,更易投入,令谢云朔有个不恰当的想法——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原本谢云朔想着,带着璎珞回来,夫妻二人闲话家常,共用晚膳,夜里再缠绵床榻,计划有条有理。 不料,让姜姒抢了先,勾搭他,导致谢云朔失去自控,从申时一直到戌时。 从炕榻到窗前,再到内室,一遍一遍,犹嫌不足。 他舍不得放开姜姒,姜姒也第一回心潮澎湃食髓知味不知疲倦。 她什么也不用做,因此不算累,谢云朔又是个身强体壮的战马。 她不喊停,他就不会停。 内室被两人弄得一团乱,玉带、腰配、外衫、中衣、鞋靴,随意散乱在地。 焦灼喘息连绵不止。 木架咯吱摇晃,混着听不真切的杂乱声音。 姜姒声音凌乱勒令:“好了好了!” 今日突生兴致,和谢云朔一起纵情放肆酣畅淋漓,但是也累人得紧。 姜姒感觉自己被抽干了似的,浑身酸软,嗓子也喊痛了。 身边更是一团乱,险些没了能躺的地方。 再定睛一瞧,谢云朔身上像抹了一层蜜一样,看着就知道一直在尽力而为,刻苦播种。 几个时辰都没有懈怠过,额发都已汗湿。 比他在演武场苦练一番结束后还要反应明显。 这一次,姜姒破天荒地主动陪他纵情声色,两人换了许多花样,要不是床上没得躺了,谢云朔感觉他还能通宵达旦,将肥沃土地撒满种子,不留缝隙。 姜姒叫停,他才停下来。 还挑衅似地说:“这就不行了?我还能战。” 姜姒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掌。 “天都要黑了,还不赶紧叫水沐浴,用晚膳。谁要陪你荒唐得连正事都不顾了。” 她说话的声音都发抖。 谢云朔实在不想出来,手指绕着她一缕散乱的头发,讨价还价。 “那我们一起洗。” 随即便挨了姜姒一记眼刀。 “真是荒唐。” 偏偏谢云朔像得了什么夸奖似的,笑得一脸傲色。 “守身如玉近二十年,娶得如此美妇,自然把持不住,唯有荒唐才能表我心中真挚。” 此时,谢云朔与姜姒一样,激情过后通身有凌乱野性的俊气。 姜姒同样挪不开眼。 听他说浑话,她故意挑刺逗他。 “哦?只要是美妇你都如此?” 谢云朔脸色一沉,一掐她细腰。 “不可胡说!唯你适用。” 还故意往深压怼,惩罚她钻牛角尖。 姜姒眉头一蹙,眼皮不由自主轻颤,那瞪人时凌厉惑人的瞳眸似昏过去一般翻转出瞬息的意乱情迷。 谢云朔看她这样,再度击鼓扬旗,精神振奋。 他放轻声音问她:“再来一次再洗,好不好?” 姜姒推他:“不可,夜里再说。” 谢云朔只好听她的话,忍着胸中澎湃合上衣衫,去叫人摆东西抬水。 姜姒虽没答应他再荒唐一次,但是同意了二人共浴。 浴桶就摆在内室隔断之外。 因她劳累,谢云朔将她一路抱到水中。 半桶的水,二人进去后,水面平齐肩膀,舒适解乏。 谢云朔背靠桶壁,让姜姒靠在他胸膛,宽阔的肩膀成为她的垫枕,缓缓浇水淋在她的肩上、手臂上。 此时此刻的美好相依,撩拨人内心涨满愉悦的同时,又勾出不舍的怅然。 谢云朔叹声道:“后日就要进军营了,往后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姜姒知道,因此安慰他。 “无事,大事为要。出征在即,你的心思该多放在正事上。” 知道她说得没错,谢云朔却不是滋味。 “你怎么不表达不舍?” 姜姒奇道:“表达了又有何用,难道徒添伤感?家国大事为重,儿女情长不值一提。” 明知她说得对,谢云朔还是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重重啄一下,以示泄愤。 这样不行,夜里还得再努努力,逼她认软服输,说些好听的才可。 第57章 【VIP】 忙活了一上午,谢云朔叫了满满一桌子菜。 近来奔波劳碌,许久没在家中用膳,今日他心情大好,又出了不少力,上了兴头。 刚拿起金箸,手腕悬停。 “邱泽,去拿一坛酒来,今天我要喝两盏助助兴。” 姜姒接过碗筷,调侃他:“你这样还要助兴,要助到多高,像城防岗哨那么高?” 谢云朔挑眉一笑:“比天还高。” 邱泽应声,正要去拿酒,姜姒灵机一动,叫住他。 “邱泽,不急。舞婵,去看看我之前埋的桂花酒,应当能喝了,取一坛来给他喝。” 虽说不过月余,不过花酒并非纯酒越老越香,只要花泡熟透了,有了香气,便能甘甜入喉。 再泡久了反而不好,最多三个月。 听闻她提起她之前酿的酒,谢云朔兴头更足。 “是,还忘了这一茬了,你酿的酒,第一坛给我喝。” 他还记着之前姜姒做的不论什么都不给他,争一口桂花糕,还要被姜姒责怪的事。 想起来,至今还有几分心有余悸。 好在夫妻两个如今日子越过越好,已经摒弃前嫌,逐渐沆瀣一气…… 不对,逐渐同心一气,过上了好日子。 现在想来,那卜卦的老道还真没说错,两人果真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虽然没有娶过别的女子,不过谢云朔有种强烈的直觉,若他所娶之人换一个人,恐怕很难像姜姒这样,让他深涉其中,心无旁骛。 平淡如水固然是世间常态,是他人口中称颂的好。 可一物降一物,才动人心弦,引得人心情跌宕起伏。 如跋山涉水,有艰难险阻,才显得最终登顶珍贵。 他琢磨起这事,笑容更甚。 姜姒盯着他,疑心问:“你一个人想些什么呢?” 她没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连嗔他都是带笑的。 谢云朔盯着她笑,心尖发痒:“想知道吗?” 姜姒点头。 “不告诉你。”惹她瞪了他一眼。 谢云朔像得了什么怪癖似的,被瞪一眼反而开怀。 适时,酒坛子抱了过来,谢云朔接过,启封后端着酒坛闭眼细闻。 酒香混着桂花香,还透着丝丝带着梨味的甜,浓郁芬芳。 “真是好酒。” 他举坛斟酒,第一盏先双手奉上,端给姜姒。 似乎赔罪:“莫要生气,夜里再告诉你。” 姜姒没跟他一般见识,知道他故意逗自己,心里想的大致也是好事。 她接过酒盏,端在手中没动,等谢云朔把自己的倒好。 说是以酒助兴,实际上是他兴头好了,借物抒情。 姜姒望着他。 谢云朔高兴时,眉峰吊起微微扬着,眉眼含情,似乎有点点穹芒现入其中。 喝着她的桂花酒,谢云朔一边喝一边赞叹:“真是好酒,从未喝过这么香的桂花酿,毫无苦涩之味。” 他把那桂花酒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姜姒笑他:“哪有 那么好,不要爱屋及乌,失了公道。” 她话里给他藏了陷阱,谢云朔没发现。 毕竟她说得也没错。 的确爱屋及乌。 他只说:“非也,好喝就是好喝。” 姜姒正要喝第二口,听说了这件事的甄氏匆匆从外面告罪进来,俯身,附在姜姒耳边说了句话。 姜姒放下酒盏,不再喝了。 谢云朔疑问:“怎么,莫非有什么事?” 姜姒轻咳一声,提醒他:“若有孕,饮酒不好。” 谢云朔端着酒盏的姿势停顿,随后,从僵硬之态像逐渐复苏一般,眼睛睁大,手腕发抖。 姜姒奇怪,不过是预防伤身罢了,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他不敢置信地问,声音在嗓子里发抖:“你有孕了吗?” 姜姒就知道他恐怕是听错了,才有这样奇怪的反应。 “才喝多少酒,你就醉了?听话都听错了。说的是‘若有孕’不是‘已有孕’。” 甄氏生育过,知道有了胎儿饮酒不好,以防万一,特地来提醒她。 谏言让姜姒少喝一些。 谢云朔没经验,听到有孕两个字,心神顿空,反响强烈,所以其它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忽略了那个“若”字。 被姜姒提醒后,谢云朔徐徐呼出一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因为听错了,方才他险些吓得手中酒盏都要摔到地上。 姜姒狐疑,问他:“什么叫‘不是就好’。” 谢云朔怔了怔。 这是他下意识说的话,连他自己都还未细究原因,姜姒问了,他放下酒盏,细细思量,才一字一句解释。 “你若现在有孕,不算好时机。还不知我何时归来,虽然祖父期盼我们能在出征之前传出喜讯,可是女子生产,身旁没有夫君,连诉苦都无处说,这样不好。” 姜姒意外。 他竟想得这样周全了? “所以你并未期盼我在你出征前怀上身孕?” 谢云朔如实招来:“原本没想过这回事,因此听到你说起有孕二字,才不知如何是好。” 难怪他刚才那样反应,看着又惊又悔,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姜姒觉得蹊跷:“那下午我那么说,你又为什么十足配合?” “这个嘛……”谢云朔一时语塞。 总不好当着下人的面说,因为他喜欢过程,姜姒提出,他自当全力配合。 因为姜姒不喝了,谢云朔也只好遗憾放下酒盏,命人好好将酒坛封起来,放回去,待他凯旋归来再喝。 怕他回来酒已经没了,他还特地叮嘱姜姒:“你若要把酒送给谁,可千万记得给我留两坛,别等我回来什么都没了。” 姜姒吃着菜,慢条斯理地咀嚼好,咽下过后,在他期盼的眼神中回他。 “有那半坛还不够你喝了。” 谢云朔立即道:“不够,你知道我的酒量是在军营里练出来的,酒量好,半坛怎么够喝?峤山,去,现在就拿两坛酒,埋在我书房后面。不,你寻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埋着,谁也不要告诉。” 他这话,顿时惹得屋子伺候的人都低头笑了。 大公子怎么还这样,当着夫人的面藏酒。 姜姒骂他:“你好像那护食的猎犬,吃不完的骨头要选个地方埋起来,不让别人惦记。” 众人顿时憋笑不能自己,屋子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精彩纷呈。 姜姒也笑,骂了他之后,自己也笑出了声。 谢云朔浑不在意,好像被姜姒骂了还是他的功勋似的。 还借此机会给自己争取先机。 “你笑我?笑话我是要付债的,那我就再拿一坛酒。峤山,再加一坛,埋三坛酒。” 峤山应声去了。 姜姒:“你倒是会给自己讨价钱,笑你一声,我要多折损一坛酒。总共也就六坛,着你拿去一半,这可不行。待你走了,我要带着人把这院子掘地三尺,不管你埋在哪儿,我都要把它挖出来,给旁人喝。” 谢云朔假装惊讶,配合她:“这怎么行?你竟然这么对我。那我不埋了,直接带着酒坛出征去。” 姜姒继续嘲笑他:“你好似那出门的懒骡子,要在前面吊一根萝卜引着才肯走路。” 丫鬟小厮们刚刚笑完上一回的,又低声吃吃笑了起来。 谢云朔伸出食指点了点她:“好你个牙尖嘴利的美人,此时用膳,不与你一般见识,夜里再合盘清算。” 说完,姜姒还没怎么,他自己先红了耳根。 当着一群心腹身边人的面说这些,还是有些太难为情了。 谢云朔再纵情恣意大胆妄为,也有不好意思时。 因为,说着这话,他就想起两人下午的干柴烈火,一想着,顺势就难为情了。 姜姒看他一眼,也别过眼去。 知道他在想什么,怕自己也受了他的影响,只能先转移思绪,好好用膳。 接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都闭了嘴,各吃各的,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若不是知道刚才二人还有说有笑,感情融洽,谁要是只看这一幕,还要以为两人又闹了什么别扭,双双互不搭理。 但其实有的人貌合神离,有的人貌离神合。 即便谁也没看谁,但其实两颗心在私底下早已扭到了一起。 姜姒放下碗筷时,谢云朔也放下碗筷。 她站起身:“我要出去走走。” 晌午劳累了两个时辰,又累又饿,晚膳又吃多了一些,姜姒想走一走,缓缓。 谢云朔立即跟着站起身:“我也走走。” 姜姒没做声,默认了。 她不在的这几日,院子里就她一人。 今日谢云朔回来得早,又处处都是他的人,他的声音,阴魂不散似的。 虽然有些过犹不及,不过姜姒还算喜欢这样的感觉。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因为方才的事,神奇地没说什么话。 姜姒回想着谢云朔说,不愿他出征前她有身孕的事,细细品味,又思量,忘了和他说话。 走了两圈,谢云朔总算憋不住了,催她:“好了没,消食可算消完了?我们快回去吧。” 姜姒以为他急色,睨了他一眼。 “一下午还不够你解渴的?” 她现在浑身都还没力气,他又想把她带到床帐去捉弄她。 但其实谢云朔没想那回事,只是想二人单独相处。 关上门,落下床帐,夫妻夜话。 刚才用晚膳时,她不是有些问题问,他没同她解释。 他都急着给她回答了,她竟不好奇吗? 谢云朔为自己辩解:“是有话想与你说。” 姜姒回过身,两眼盯着他,计上心来。 “好,那我们只说话,其它什么也不做,可好?” 谢云朔凝噎,不知该答应还是该拒绝。 姜姒看他这样纠结,忍俊不俊道:“罢了,逗你的,走吧。咱们回房去躺着吧,我也没力气再走了。” 她想出来走走,只是因为吃得有些多。 实际上走的每一步,都是拖着酸软的双腿,浑身乏力,走得不算轻松。 走了两圈,也差不多了,想回去躺着。 此时天色已晚,廊下灯笼五步一暖,庭院中静谧闲适。 二人慢吞吞地回到屋里。 吃饱了饭,洗干净了身子,床上也已换好了。 熏香和暖,一切都恰到好处,人心熨帖。 姜姒一直翘着唇角,心情放松闲适。 这是自她嫁入将军府以来,最惬意,最美满的时刻。 回头望去,院子外的竹林在夜风下轻晃,沙沙的声音如同翻书。 她往谢云朔身边凑了一步,把手递给他。 “你牵我进房里。” “好。”谢云朔照做。 他牵着举起她的手,手臂置于她之下,衬着她半边胳膊,扶着她走。 二人齐头并进,印在地砖上的影子相叠了一半。 男子垂首,女子静立,如一副静好画卷。 如若两人不开口说话的话。 第58章 【VIP】 “你知我方才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想要怎么把我骗进去为非作歹。” “就不能想我点好?” 谢云朔冤枉,在门口站住不动了。 姜姒拍拍他的胳膊:“做什么一动不动。” “你就觉得我必是图谋不轨了,那我们不进去,就在外间说。” “好了。”姜姒拉着他,把他往屋里拽,“跟你说笑的,怎么没想你好?不必想,你也很好不是?” 一句话,谢云朔正经凝重的脸色转瞬即逝,复现了笑容,又好好地跟着姜姒进了内室。 不是姜姒嘴甜说好话,只是因为今天实在累了,想赶快回床上躺着休息。 无论有什么话说,都要躺着说。 她的话张口就来,也就是谢云朔会不怀疑地当真。 姜姒躺下后,不知不觉地眼皮阖上了,盖上柔软被褥,困倦袭来。 耳边是谢云朔放低声音的絮语。 “吃晚膳时,我想的是,当初纳吉,老道卜算说我们天作之合,我还不信。实际上算的是准的。我与你虽各有锋芒,好在因为这份婚事,我知道该退让。你的锋芒又只对着我。我自幼习武,皮糙肉厚的经得住刺,这就恰恰好了。” 他说得用心,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容,眼神比柔软的烛光更温和,是他甚少表露的模样。 说完,自己都内心微动,还有几分难为情。 可是身旁没人说话。 谢云朔低头一看,姜姒面带微笑,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睡着了。 谢云朔屏息,当即堵了一口气在胸中。 想怪姜姒不贴心不认真,但是想一想,是他下午不知节制,害她累得很了,所以才会沾枕即睡。 没听见,他明日起来再说一次就好,非要她听见不可。 盘算好了,谢云朔也睡了。 已入美梦的姜姒踏踏实实睡了一场好觉,因为婆母特地准她与谢云朔共度夫妻二人时光,好生相处不必起早,两人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姜姒醒时,谢云朔已醒了,借了半臂肩膀给她抱着,抬眼望着帐顶,不知在盘算什么。 姜姒缓了缓,问他:“谢云朔,几时醒的?” 闻声,他转过头来,眸中光亮胜似外头爬了半日的太阳,炯炯有神。 “可算等到你醒了。” 他坐起身,双手扶着姜姒肩膀,把已经盘算了一刻钟,条理清晰的话,昨日夜里说了姜姒没听见的,从头至尾一字不落的,向她又复述了一遍。 姜姒被把住肩膀的时候,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提起一颗心。 以为昨夜没让他发泄,今早上又饿虎扑食。 不料,又让她意外了。 昨夜…… 是的,昨夜谢云朔似乎在诉衷肠,她听了个开头,因为心神放松,不知不觉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就睡去了。 此时他一开口说的话,的确似曾相识。 回味着他话中内容,意识到昨日自己没听见他这么说,他竟然没生气。 只是攒到了今天再说一次。 姜姒受了不小震撼。 不只是谢云朔这几句话表达的真情,更为他这能屈能伸的态度。 这还是她从前认识的谢云朔吗? 这两日他给她的意外太多了。 姜姒后知后觉,她有疑问。 就在谢云朔一脸期待地等着她回复时,想听到姜姒对于他这一番诉衷肠的话作何反应,姜姒的问题如同扑面而来的枪林弹雨,将他钉在原地。 “你动情了?” 谢云朔眸中期待化成惊慌失措,把着姜姒肩膀的手也松懈了力道。 “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姜姒开口,内容不变,执着重申:“你动情了?” “没有,哪有的事?” 谢云朔放开她,背过身躯,整理被她抓了一夜,弄得有些乱的衣襟和袖口。 “好了,今日还有事要忙,起来陪你用个早膳就要出府去了。要进军营,待府中设宴才回来。” 他杂七杂八地说了一通,身后人没反应,扭头一看,姜姒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还在问——“你动情了?” 谢云朔顿时有些无所遁形。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他明知故问,慌得连衣裳都系反了。 姜姒不需要他给答案,只看他这魂不守舍,红了脖子的模样,就知道他羞于承认罢了。 因此姜姒没再追问,假装不知此事。 “那就摆膳吧。接下来又要像之前那样了。你若不在,我便去知行斋,同母亲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免得一人无趣,还惦记你。” 谢云朔心跳错乱:“你会惦记我?” “你是我的夫君,我为何不惦记你?” 他舍不得说的话,她敢说。 一早上,谢云朔被惹得心潮澎湃,起起伏伏。 直到人出了府,要出门去了,还没回过神来。 他立在角门处,有些后悔,后悔没正视内心。 后悔没告诉她,他的回答。 不过,来日方长,待出征后回来再说吧。 谢云朔入了军营,姜姒陪着夏容漪操持府务,为顺风宴安排细则。 两人偶尔几天见不了一面。 自从那一日后,姜姒也频频想起谢云朔。 午夜梦回,身边空荡荡。 想起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不自觉犯上微笑。 要让她说,谢云朔精明强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变笨了。 她问他那样的问题,他只知闪躲,不知反问她。 她不像他那般好面子,想得多,不肯承认。 谢云朔若问,她会告诉他“微动”。可惜他笨啊。 * 八日后,承平十一年十月三十。 将军府为即将出征的几位谢家郎君举办顺风宴,广邀宾客。 特地入京参宴的客人,早已在将军府住下了,当日该到的都到了。 谢家有实权,有荣宠,如今奉命御敌,功成之时,锋芒再无人左右。 这一日,谢府门前门庭若市,太子亲自到场。 京中有名有姓的官员侯爵也都来了。 如此盛况,也只有眼下谢家这情况能做到盛大而不惹人忌讳。 都知道成与不成,都是谢家人用命换的。 若不成,他们的权势也延续不了几代。 此一去,又事关疆土安定,甚至能扩大宣朝疆域。 因此,来将军府的客人人人心诚,说着吉祥话,谢府看着一派烈火烹油之势。 姜姒跟在婆母身边迎客露脸,见了不少贵客。 有谢云朔在前,她得了不少好话夸赞。 今日虽说是家宴,是谢云朔久未归家几天之后,因为他也有不少人要招待,在前院忙着,二人未能见面。 他昨夜都没回府,是今晨从外面赶回来的。 姜姒在后院接待女客,因这顺风宴事关重大,前来做客的客人都好相与,好招待。 婆母让她负责招待谢家的直亲。人数众多,不能个个看管,姜姒便把客人们送到集水苑,让她们赏花赏鱼,打叶子牌。 就连三妹妹谢清菡也在待客。 女客们都被接到花园附近,遇着熟人,三五成群的。 各有了各的话圈子,也就不需要再管了。 可偏偏不巧,姜姒刚接待完一批客人,迎面撞上柳蔚宁这一群贵女。 如今情形特殊,今日又是主要为谢云朔举办的宴会,姜姒倒不担心有人为难她。 他人若敢惹大事,甚至都无需她出手。 她今日穿戴与平时没什么大差异,一身墨绿新装,戴了谢云朔送的璎珞。 头上簪钗不多,两支金簪一柄玉梳,两枚掩鬓,简洁端庄。 添一分花枝招展,减一分怠慢朴素,受了不少贵夫人的赞扬。 她迎了客人,从柳蔚宁她们跟前走过。 几人坐在亭中,眼睛都盯着她头上的累丝金簪,和脖子上的璎珞看。 姜姒以为,这几个没长大的小丫头,从前挑她几句,是闲得没事做。 如今这情形,她有婆母看重,有夫君在意,该歇几口气了。 可是不知是不是恰恰因为谢云朔得到重用,有拔官受封的机会,惹得人眼红。 因此她们看她时,那眼神仍是挑剔,丝丝缕缕的不满、记恨。 姜姒刚要走过,柳蔚宁的声音扬起。 “嫂嫂去哪儿,来陪我们打一把叶子牌,可差人呢。” 姜姒自然不搭理。 不说她忙着,没闲工夫,就算有闲工夫,也不会上她们的当。 几人来者不善,偏偏又是谢家的亲眷,仗着身份欺负她这外来媳。 姜姒正要拒绝,一旁小道上响起一道男声。 “都多大年纪了,还没有点眼力见。今日你表嫂忙着接客,哪有功夫陪你耍小性子?十六了,不小了,合该多读读书,学学道理,修炼德行,与人为善。” 这话说得如此不客气,听得柳蔚宁脸色都白了。 姜姒也没想到,谢云朔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他走过来,对着她时脸色稍霁。 “远远看到你,就跟过来了。还好来了,怎么样,今日没人为难你吧?” 他特地说得大声,让亭中人也听见。 姜姒错愕。 既是因为他对柳蔚宁说了不留情面的话,也因为他还特地做出一副帮她撑腰的样子。 这人何时开窍了? 并非姜姒不看重他这样,只是眼下不算什么大情况。 柳蔚宁她们对她先入为主,耍小性子,她不搭理即可。 几人若敢做得严重了,她自然有办法惩治她们。 谢云朔说的话严重了,岂不伤亲戚和气。 不过,他愿意为她出头,姜姒内心很是感动。 谢云朔拉着她走远了,面露歉意。 “是我不好,之前说了要为你做主,一直忙着,没工夫去柳府。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对你就是不能好好的。我都已经改了,怎么还有人扯着你不放?” 姜姒但笑不语。 她之所以不气,是因为自己有了实质性的好处。 不喜欢她的人,见她过得好,自然难以舒心,嘴上要说个几句,占先机心里才好受。 她想通这一点,所以对这样小打小闹并不放在心上。 “不说这个了,你怎么过来了?” 谢云朔轻咳一声:“这是谢家,我想去哪儿还不能去了?” 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呛起她来了? 姜姒激将他:“不说我就走了。” 谢云朔赶忙一把拉住她。 “想见你,想见你还不行吗?” 还好来了,不但见到了她,还恰好碰上有人寻她麻烦,达成了之前想做没来得及的事。 姜姒看在他帮她撑腰的份上,没有笑话他嘴硬,还要问两次才说。 “那我们去假山后说几句话,你就回去吧。今日客人多,不好离得久。” “好,假山好。” 谢云朔立即就想到了假山的一百种用法。 第59章 【VIP】 两人忙中躲闲,多日不见,双双都新奇得很。 绕着路走了几十步,钻进假山中,把身边人都留在外面望风。 甫一绕进崎岖假山中,谢云朔立即站定不动,从上到下地盯着姜姒定定地瞧。 其实除了戴的首饰,今日她打扮得并不隆重,肤色莹润,点绛珠唇,一双无需多勾勒的眉眼,大胆地直直看着他。 常说女儿娇羞,可是姜姒正如一株向阳的牡丹,既艳丽娇媚,又昂扬自信,坦坦荡荡。 她就那般静静地立在那处,嘴角微微翘着,从容娴静地看着他,谢云朔感觉娇羞的要成他自己了。 胸腔里跳得厉害,呼吸发紧,眼神不由自主地想移开躲去别处。 但因为他也是刚强桀骜的性子,不能服输,便也盯着她瞧。 看着看着,二人之间不由自主越来越近。 “你做什么?”姜姒藏着笑问。 “躲到这里来已是荒唐,那干脆就再荒唐一点。”谢云朔话音落,立即倾身覆了上去。 加快的心跳化作冲动,因为看了许久,念了许久,他精准地印在她柔软的唇上。 这一沾上更了不得。 一声灼热叹息,谢云朔像一堵墙一样堵在姜姒面前。 他抱过来拥着她,使她后背贴到了假山上。 谢云朔的动静太快,导致姜姒还没反应得急,就被他扣住腰身。压得不能动弹。 她只能伸手锤了两下他的肩,一再用力,生硬地把人推开。 谢云朔主动亲吻,但因为在这园子里,到底没用上全部力气,一推就推开了。 谢云朔沉默盯着姜姒,英俊的眉眼下,眸子里藏着一丝落寞。 “怎么,不愿意?” 其实姜姒没彻底推开他,只是为了告诫他。 “今日面上有妆粉、胭脂,你轻一些,别弄乱了。” 谢云朔面上笑意重现,低头,接下来只是轻轻地啄,甚至只是抿一点她的唇珠细细地吮。 明明并不强烈了,可这样细致地亲昵,仍然令姜姒难以抵抗。 她不止双腿软了,心也软烂了。 从谢云朔的肢体中,姜姒能感受到,他此刻心情愉悦,高兴到扣着她腰身的手都时不时发抖。 因为她不让他动作太大,他都记在心中,一点一点细碎地亲,蹭她的唇。 少见地温柔。 姜姒也有些头脑不清醒了。 她似乎闻到了花香。 也像是晒多了太阳、用多了饭食,浑身萌生一派被填满的,被充盈的柔软。 就在这一时刻,姜姒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个梦境。 梦到谢云朔战死,她孤苦无依,受人冷淡的梦。 在原本美满甜蜜时,她的一颗心突然落空。 像是从高处坠落,让她双腿一软,霎时出了一身虚汗。 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她情不自禁地抓住面前的救命稻草。 手心接触到谢云朔结实的臂膀,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存在时,她心中的荒芜才得以被抚平一些。 谢云朔放开她,托住她漫无目的抓过来的手。 “这是怎么了?” 他察觉到她忽然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动情的变化,她似乎在抗拒着什么,亦或是害怕着什么。 两人分开时,姜姒已调节好了,忍住了那没来由的不安。 他看到的只是抽离后不知去处的她,但谢云朔仍心生不安,扶着她的胳膊追问:“怎么了?突然如此严肃。莫非是不愿意我这么对你。还是嫌我身上有气味?” 一看她换了脸色,谢云朔不由自主地反思。 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 是不是不该将她压在这假山前轻薄?不该光天化日之下忍不住心中冲动,吃她嘴上胭脂。 是不是他在军营里穿的衣裳没熏香,昨夜没沐浴,惹她嫌弃。 她这样一言不发的,让他害怕。 只见姜姒摇了摇头,人有些恍惚。 她问:“祖母当年成婚四载,随军出征。在边关种黍子,养牛羊,和祖父一样保家卫国,是不是?” “是。”谢云朔应声,笑容也逐渐散去。 他有些猜到了:“你都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呢?” 谢云朔盯着姜姒,心脏快要冲破胸腔蹦出来。 姜姒也没让他失望:“不若,我随你一同去边关。” 她不想安安稳稳地等待。 她想要脚踏实地地过每一天,哪怕吃苦,哪怕前路未知。 如果她不跟去,即使谢云朔战死,她也只能在京中等一个十天半月之后的消息。 就在她提出这件事的同时,谢云朔一力拒绝:“不行,你不能去。边关苦寒危险。” 她这样养尊处优长大的官家姑娘,如何能 忍受那等艰苦? 谢云朔内心因为她说的话高兴,可是所有的心事、直觉都是抗拒。 姜姒紧紧地盯着他,眼神凝重、坚决、不甘。 “不行你怎么能去?此事不能儿戏。” 不知为何,谢云朔甚至心生一缕细细密密的惧意。 姜姒面容不变,某种神色似蕴着热气的茶水,渐渐冷却。 “我为何不能去?” “去边关镇守御敌是儿郎的事,你该留在府中操持家事,等我回来。” 姜姒久久未答。 恰假山外走过一群客人,说说笑笑。 两人默契分开。 谢云朔扭过头:“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前面还有事,我先走了,不要再想此事。” 谢云朔匆匆离去,心乱如麻,因此没有回头。 似乎落荒而逃,又似乎一意孤行。 看着他的背影,姜姒暗叹一口气。 可胸膛上还是压了什么重物一样,缓不过来。 她说的话,他竟一丝也不考虑,强硬拒绝。 二人方才悸动缠绵的热烈,转瞬冷却。 好似虚幻的梦境被戳破,碰到冰冷的石头上。 姜姒整理好衣衫,发饰,慢慢从假山里走出来。 游鹿她们迎上来,看她神情不对,轻身唤道:“夫人?” “没事。”姜姒摇了摇头,将一切压在心中,扬起笑脸一路打点。 尽职尽责做她的将军府少夫人。 偶尔空闲时,谢云朔说的那句“你该在府中打理家事”循环往复。 激得她浑身刺骨的冷,明明今日穿了两件中衣来着。 若谢云朔说担心她的安危,都还好受些。 可是他偏偏说了最不中听的话,认为她不该去,不该是她的身份做的事。 姜姒又有了从前和他起争端时的感觉。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不会低头服输。 她内心久久翻江倒海,很不平静,但稳得住,藏得好。 除了贴身的人,旁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傍晚落阳斜,送走最后一批宾客,谢府阖府结束忙碌。 办成一件大事,没出什么大差漏,连夏容漪和谢行修看着都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松懈一分,慢慢踱步回知行斋。 姜姒和谢云朔跟在后面,还有一行管事、丫鬟婆子。 以及其它各房的人。 众人先往正房去,一家人要说说话才会散。 行路中,夏容漪同身后的小辈说:“云朔和阿姒好几日没回府了,出征前有一日归家日,就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好生陪陪阿姒。” 谢云朔看向姜姒。 他知道,方才的事没同意她的提议,她心里有气。 他没来得及搭话,只是看向她,探究她的反应。 谁知,姜姒面上带着微笑,笑盈盈声音软和地回:“母亲体贴。” 好似二人之间没有发生过假山后面那一段,一如往常一样。 谢云朔不禁松一口气。 然而等夏容漪与众人说了今日的事,一一安排了奖赏,也给各房送了不少好东西,放众人回房,他们夫妻二人回院子途中,姜姒又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谢云朔的心再度揪了起来。 原来并非她不介意,只是不想让旁人担心,因此在外装作无事。 如此识大体。 想到这儿,谢云朔长叹一口气,她太好了。 她越好,他越不会同意带着她去边关,他舍不得。 姜姒应当好好地被养在这将军府中,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华服宝马香车。 等着他凯旋而归,给她挣诰命,而不是跟着奔波历险。 可是,谢云朔知道,姜姒虽一介女子,可性子刚强不输他。 她做的决定、想法,恐怕也和他一样,如磐石难转移。 尤其是难被他转移。 两人成婚这么久,谢云朔自然能看出来,方才姜姒动气了。 因为他说的话不中听。 因为他拒绝了她。 可这件事,在谢云朔看来就是没有商量的。 这让他怎么退步? 他退步,她就要跟着他一起去边关了,这怎么行? 夫妻二人之间只错一两步,可是两颗心拉开了无限遥远的距离。 姜姒没搭理谢云朔,没与他说话,因为她的内心还停留在当时被他不容置喙地拒绝后介怀的心情,且未做改变。 并没随着时间有所缓和,甚至更甚于当时。 因为今日,祖母现身在宴上,受人敬仰、尊重。 女子本该如此。 尽管姜姒想随军的初衷并不如此。 她无法上阵杀敌,但也能在后方操持琐事,尽其所能。 虽说如今也不像三十年前那般,武将青黄不接,突厥难以战胜。 边防也建设得越来越好。 她知随军出征不是儿戏,可是已至花甲的老太爷都远征坐镇,身为谢家儿郎和谢家儿媳,她不该退缩。 一入将门,终身也都将在亲人战死的阴影中担惊受怕。 她不想怕,不想等。 宁可迎头面对。 即使这只是她一时冲动,未经善全的私自想法。 可是,就算该被劝阻、被教育,也不该是谢云朔那一句“你不能去,留在府中操持家事即可”。 她介意的是这个。 两人还没二次交谈,但姜姒坚信,如若谢云朔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她们二人在此事上永无协调的可能。 她可以退让,放弃,可是她不认同他的话。 一路沉默,谢云朔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回头来看了好几眼都不曾开口。 随后二人没说话,但一如平常地都回了正房。 知道二人下午进了假山之后发生了事的亲随都格外识趣,留在了外面。 屋里只有两个人静默对坐。 若姜姒赌气,此时该说“乏了,备水沐浴就寝”,再把谢云朔赶去书房。 谢云朔也可顺水推舟地去书房,逃避争端。 但两人都梗着脖子,宁愿倔得像一株青松一样杵在这中室,也都没有说要去洗了入睡的话。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坐了一刻钟。 漫长的一刻钟,人生十几二十年,再没有比此刻更漫长的一刻钟了。 姜姒还能憋,谢云朔却憋不住了。 他开口:“不再想此事了,好不好?” 姜姒脸色一沉。 谢云朔往后仰身,屏住呼吸。 第60章 【VIP】 看姜姒这冷脸的气场,谢云朔就知道他又说错话了。 “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事动气不愉快,伤着身子,下一回月事又要腹痛难受。” 可是他又不能同意让她同去,只能坚决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怕她生气。 重重犹豫之下,谢云朔只好提议让姜姒忘记这件事,绕过去。 可没想到反而又触了霉头。 姜姒对他这句话不为所动。 哪怕他在疼惜她,可这样是不对的。 姜姒义正言辞,不偏不倚:“已经发生的事,如何不解决就要绕过去?绕不过去,不然只会一直是心上的一根刺。无论是你说服我,还是我说服你,都必须和盘托出,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她这样态度,谢云朔静静地望着她,像看到了新事物。 这一刻,他想的不是她执拗、麻烦,而是耀眼醒目,真挚坦率。 可因他不想让场面变成那样唇枪舌战,用石头碰石头的糟糕面貌。 他怕好不容易修好的关系重归原位,冷了,硬了。 他的沉默被姜姒看了出来,冷冷拆穿。 “你以为不说就能好吗?” “那说吧。”谢云朔没辙。 与旁人争执有分歧时,向来都是旁人听他的。 可是跟姜姒在一处,仅怕她月事疼一项,都让他掣肘如同戴了一双镣铐,被压制住了一切手段。 既然姜姒觉得商议此事才能舒心,那就由着她的想法来吧。 见他退让,姜姒开门见山。 “今日在假山林景中,你说了那样一句话,让我想不通。你是否觉得,女子就该留在宅院中,跟着你去出征只是添乱。我不懂大意,不知事。” 尽管知道谢云朔的回答可能让她不满,可姜姒就想问清楚这一回事。 她不求掰正谢云朔的想法,但她不能任他这么想。 谢云朔此时懂了,她曲解了他的心意。 他放缓声音,力争诚恳:“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随军出征奔波辛苦,还有性命危险。留在京中,留在府里,无风无雨,平安顺遂。” 姜姒干脆 利落地接话:“那若不考虑旁的,我是不是也可以要求你不要去,不要冒此大险领命出征,只需留在府中,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即可,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 “自然不可,我要保家卫国,肩负谢家兴旺。也要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地位尊崇,无人欺凌。” “是,你有大抱负,大志向,所以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逼迫你。可是,既然你自己有所求,有抱负,有志向,为何刚愎自用地要求我安于一隅?” 姜姒紧紧地盯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她明显地看出,谢云朔似乎被她的话震撼了。 他神情微征,眼神震颤,似乎听说了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受了冲击。 姜姒等着他慢慢消化,没着急。 她捧起茶盏缓缓啜了一口已经凉了的水,这是先前谢云朔给她倒的。 屋子里没有人伺候,他弄了壶来给她倒水喝,时间过去太久。 姜姒浅浅喝了一口,将茶盏握在手中,像是打算用掌心将水捂热。 谢云朔消化了许久,显然没之前那么抗拒了,还是带着些疑问。 “这么说是没错,但是你我毕竟不同。我自幼习武,刀枪棍棒中滚打,为的就是撑起将军府下一代。你是闺阁女子,连粗活都没干过,身上细皮嫩肉的,怎么能跟我去苦寒之地?之前的话是我说得不对,狭隘了,其实我想表达的,只是不希望你随军历险。留在府中,我才能安心。只是当时没能说出口。” 他到底是一个从前只知骑马射箭的武人,有些话想得到,说不到,落到话语上,让姜姒误会了。 但她说得也没错,按照她刚才说的话,谢云朔幡然醒悟。 他的确有那样的心思,觉得她不该去。 可是,什么是他该做的?什么是她该做的? 明明就有祖母珠玉在前,为女子表率。 纵使上阵杀敌是男子,女子也能在别处安定军心,造福一方百姓。 此二者没有先后轻重之分。 姜姒提出像祖母那般随夫出征,又怎么是异想天开呢? 谢云朔说完,又想了想,更加深刻认识到,他恐怕无法说服姜姒不再想这回事。 可是,他们二人就像秤的两端,一端减轻,另一端必定变重。 一旦他被说服,她不会后退一步。 只会继续步步前进,直到达成她心中所想。 这么想着,他实在是左右为难,想让步,却不敢让步。 谢云朔默不作声地坐着,至于桌案上的手握紧又放松,眼睛垂望着地毯,神色复杂。 姜姒以为他还有话要说,等了半晌。 她打量他,正因为谢云朔没看过来,她看得肆无忌惮。 看他眼睛,看他肢体。 琢磨他心中所想。 “你若早些那样说,我也不至于介怀如此。” 见他不说话了,她才开口。 他这会儿倒解释了,会那样说是因为担心她安危,也承认是他狭隘。 谢云朔可以不改变想法,可以不答应她,但他不能认为他说的是对的。 听到他自认“狭隘”二字,姜姒的神情便松弛了许多,绷紧的心也松懈了不少。 “担心我不直说,拐弯抹角。” 谢云朔没回应,刚才已解释过,是他不好意思说那样的话。 若姜姒盘问起来,他又要低人一等了。 可是此时不说实话说不行了,免得她把他打入大牢,永世不得翻身。 谢云朔虚心改正:“以后尽量直说。” “嗯,这还差不多。” 局势稍一缓和,岂料,谢云朔又忽地站起身。 “可我还是不能同意你去。你说的道理我都听着,你的想法我会理解,但这一事上,我恐怕无法妥协。” 他站起了身,气势钧天。 姜姒仰头望他,既不畏惧,也无敌视。 她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完。 “若你留在府中,我的牵挂不变,我可安心上阵杀敌,盼着能回来与家人团聚,与你团聚。可你若随军,我记挂你的安危,担心你受苦受累,无法定心,如何能打得胜仗?” 姜姒此时的表情,和谢云朔方才听她说话的表情如出一辙。 神情怔然,眸中似乎有什么缓缓绽放。 谢云朔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她神情怔忪。竟没料想到,他还有如此深沉的想法。 谢云朔说完也格外触动,眸中盈盈水光氤氲。 他朝她走过来,握住她的双手,单膝跪地以表诚恳。 姜姒手中还握着茶盏。 水热没热她不知道,但她感觉应当是热了。 “姜姒,你能不能相信我?不让你去,并非觉得你不配去,并非觉得你只能待在这宅院中,不能做女中豪杰。而是我对自己不自信,我做不到心无旁骛。” 他眸中的光芒细碎闪烁,话自肺腑,一字一句纯粹如金。 谢云朔说得如此真诚,姜姒也真诚。 “我知道我这决定未经深思,全靠一时所想,是冲动。我并非非要去不可,毕竟仓促,我也没去过边境,跟你一起去还需人照顾我,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受了我的气,觉得我不该那么说。就算你不去,也应当是彼此达成一致,而非因为我说的一句‘你该留在府中操持家事’而留下,是否?” 姜姒点头,鼻尖酸楚,眼中亦有泪光。 并非脆弱,而是感动。 她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可是她能因为自己不曾历练过而留下,能因为不牵挂他的心思而留下,能因为好好保护自己而留下,但不能因为女子需安分守己而留下。 她与他争,争的不是他点头。 姜姒以为,两人观念冲突,各不服软,顶多也是谢云朔听懂她的话却不答应。 就像现在这样。 可事实令她意外。 听她自认其错,谢云朔打断了她的话,彻底理解了她的心思。 手中茶盏的水面波荡,是因为姜姒的手在发颤。 她同样坦言:“其实我说想随军,也是和你同样的原因,我不怕吃苦,不怕奔波劳累,若有需要我之处,我也都有信心能打点好。但我不想安于一隅,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征战的成果,或是你用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甚至知道你的死讯都要等许久。” 这话把谢云朔急得站了起来,绕一步坐在她身边。 “怎么要这么想?你夫君不会死,即使要灭突厥三部,我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受封大将,献功领赏,把我们未完成的事完成。你或许不知,我盼着想回来,身手只会比从前只好不差,即使是能征善战的突厥人,也不是我的对手,你且安心即可,等着我回来。” 姜姒扭头望着坐在她身边的也,她没动,反而是谢云朔凑过来,把头搁在她颈间。 “你会同意的,是吧?尽管是我说服你,但你不要觉得是你输给我了。只是我们二人之间,你更重要。” 因为从前的事,谢云朔生怕姜姒不服输,要跟他对峙。 但其实姜姒哪里是一意孤行的人呢? 她只是需要正的道理,需要足够的尊重。 不过,谢云朔说这话,倒微妙地让她有了好胜心。 她便说:“只要你答应我,不会在归来时带个小妾庶子回来,我就答应你。” “这有何难?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寻花问柳的。答应你,都答应你,还有什么都尽管提。” 姜姒取笑他:“是不是因为这回赢了我,高兴,所以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谢云朔立即否认:“没有!” 在姜姒定定盯着他,直看到心里去,盯了十几息后,他才承认:“确实有一些…但不是主要。” “这才是实话。” 好不容易说动她,谢云朔难掩激动,夺了茶盏放回桌案上,紧紧将人抱在怀中。 “心思都要被你看透了,往后再想赢,就难了。” 姜姒勾唇笑,避而不提,反声讨他说:“你看看,是不是还是把话说开得好?” “是是是。” 谢云朔深刻意识到了。 “夫人明事理,讲道理,是我浅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61 章【VIP】 第61章 【VIP】 谢云朔原以为,讨论此事会剑拔弩张,各执一词,僵持到直至他答应带姜姒一同出征。 或是要请动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来劝说她,但是他终究还是不想走 到那一步。 夫妻二人的事,当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若请了长辈,不免有欺负姜姒之嫌。 因此他知道,她的心意只能由他来劝,倍感压力。 凭谢云朔当前对她的了解,他以为姜姒想的是同祖母那样,英勇不输男儿,靠自己挣诰命,做女中豪杰。 就像她之前对他说有关三妹妹的那些话。 姜姒如果这么想,他很难说服她放弃。 因此他回避与她谈论此事,不想让事情闹到不可开交,无法挽回的地步。 哪知,结果竟然是现在这样,和和气气,亲密更胜从前。 有了一场你来我往的商议,做梦似的,不但达成一致,还互叙衷肠。 他内心待她,更胜从前。 谢云朔想起之前姜姒问他,他没坦率回答的问题,在这一刻,胸中激荡不息。 他坐直了身子,牵起姜姒的手,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姜姒心中一紧。 看他收起了笑容,不苟言笑,还不知他要说什么。 她都已经妥协了,听了她所说,莫非还有别的事? “姜姒。”谢云朔叫她的名字。 姜姒莫名:“你有话就直说,莫要故弄玄虚。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想说什么?” 她的提防显而易见,谢云朔有些伤心。 不过现在关键时刻没空伤心,只能先放在一边。 执着她的双手又抬高。 “姜姒,我动情了。” 谢云朔期待看到姜姒感动、欣慰的模样,可是她只是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上下打量。 就像看一个奇怪的人。 “怎么,不喜欢听吗?”谢云朔屏住呼吸。 “这事我不是早就知晓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正经话,重要的只有这一句吗?” 谢云朔有些挫败。 “这一句不重要,不正经吗?” 他绷紧心弦盯着姜姒,呼吸都减缓。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姿态,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等着对方的反应。 期盼能够被在意。 姜姒也没见过他这样。 分明冷峻的一张脸,似乎掺杂了几分不应属于他委屈、忐忑、期盼,还有不适合他的小心翼翼。 看在这样的份上,姜姒配合他:“是重要是正经没错。” 谢云朔眼含期待等她继续说。 被她这样盯着看,姜姒咽下接下来的话。 她原本想说,他若没动情,缘何这么对她? 因此她早就知道了,也知道他不堪承认,到嘴边的话轱辘转了转,牙尖嘴利的姜姒少见地抹了点蜜,说得真心实意。 “我也知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很不容易。若不是真正动了情,你是不会对谁这样的。我也是,若不是动了情,怎么会想要陪着你去出征?” 话音未落,被谢云朔一把重重抱住,紧到她喘不过来气。 姜姒又以为接下来当是感人至深的时刻,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互诉衷肠。 谢云朔抱得有点紧,但看在他心潮澎湃的份上,就让他抱着吧。 哪知,谢云朔又松开她,一言不合地开始解腰带。 姜姒怔愣,眼睁睁看着他宽衣解带,掀开最后一层衣衫领口,露出精壮有力的身躯。 躯体饱满有致,似乎都冒着腾腾热气。 尤其两个颜色如芙蓉淡雅别致的小绿豆,最惹人目光流连。 谢云朔除了上衫,下面只剩一条黑色半裤和长靴。 站在姜姒身前,如同起誓一般。 “夫人,无以表达,也无以报答,唯有好好伺候你一场,把你送上天去,你看如何?” 他分明指的是那等见不得人的事,却被他说得义正言辞,仿佛是什么慷慨就义。 不过,他这样坦胸露乳地站在她面前,男色鲜美,的确赏心悦目,引人遐思。 “我有些累了,忙了一天,还没沐浴。”姜姒委婉拒绝。 “我伺候你沐浴。若你真累了,经不起折腾,可以不做那事,怎么样?” 谢云朔姿色卓绝,声音蛊惑,身材一流,姜姒哪里抵抗得了? 她上手,摸了他腹部一把。 “不错,就按你说的来吧,如果伺候得好了,赏银多多。” 谢云朔弯唇笑了:“把我当什么?当小倌了?”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扬声说:“邱泽,备水。” 又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任她把玩。 “你看,你这做派不就像是小倌吗?”姜姒笑话他。 “夫人见识过?”谢云朔垂眸看着她,目光警示,压低的嗓音危险。 姜姒自然没见识过,但她不会什么都告诉他。 支支吾吾说:“这个嘛……” 谢云朔也不说话,身子底下垫着她的一双手臂持续抬高,几乎要快平齐他的肩了。 这么高,谁都会害怕,姜姒顿时攥紧他的胳膊。 “自然是没见过的。” 谢云朔紧绷的嘴角又弯起来,手臂放下来。 姜姒又说:“只看你什么样不就知道了。” 谢云朔脸色刻意又僵在脸上,不过这句话倒没什么。 “只要夫人不好奇去外面看小倌,我怎么样都使得的。” 说到这儿,他就想起来姜姒方才要求他的事,心里忽然拧紧了,垫着她腿下的手收紧,攥紧她的腿。 害得姜姒闷哼一声:“你做什么?还没沐浴。” 谢云朔声音有些紧绷:“我出征这段时日,你出去做什么都好。不要去那樊楼画舫看小倌。” “你走远了又不知道。” 谢云朔顿时急了:“你相信我,不管是哪处的小倌,都不及你夫君好看。你还能见着谁像我这般?” 他故意抬起手臂给她看。 一用力,手臂饱满结实,线条蓬勃有力,确实好看。 不过姜姒依然逗他。 “威武雄壮是难得,可若柳扶风也有别样滋味。” 谢云朔气愤,站在原地不动了。 想当年他未婚时,实乃京中第一贵公子,想嫁给他的不知凡几。 无论跟京中哪个贵公子比,皆不落下风。 如今,竟然要担心被小倌抢了风头,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偏偏他还不敢因此闹脾气,怕把人越闹越远,在他不在时任意妄为。 只能先哄着,等回来再算这笔账。 因此,谢云朔默了又默。 想象中动气不理人,然后等着姜姒来哄的壮举画面,换成他苦苦哀求。 “别去,他们真的不如你夫君。你要是去了,害我吃味了,待我回来后,三个月不与你同床共枕,也不同房,也没有亲嘴。” 刚说完,姜姒都还没回应,他自己又改口。 “算了,不行,这样对你的惩罚太重了。还是罚你三个月不能舞刀弄剑吧。” 刚才那个惩罚,好像惩罚的是他自己。 有如此美妻陪候在旁,谁能忍得住? 尤其二人还分别一段时没见之后。 姜姒好笑,又不想笑出来让他得意,憋得胸中难受。 很快,奴仆们搬水摆桶,二人去了内室,就小倌的事还没说好。 谢云朔越想越心慌,还在劝。 “你若想我,就给我写信,将思绪寄托在信中。若出门,就叫上你那几个手帕交,让她们陪着你游山玩水,赏月插花。待我回来,每人都有重礼相送,绝不亏待她们。” 说这话时,谢云朔刻意压低声音,免得被外面忙碌 的下人听见。 若听见他如此殚精竭虑着防止夫人看别的男子,流传出去,未免也太掉脸面了。 他好话说尽,姜姒金口未开。 看着谢云朔逐渐变得哀怨的眼睛,她总算是忍不住了。 “那行,只要你做到以上,我就答应你,给你画一幅画像。若想你,就看画像去,绝不看旁人。” 谢云朔险些激动落泪。 因为姜姒还额外说要给他画画像,更是心生感动。 “我不仅答应你这个,还答应你,此生洁身自好,不纳妾,没通房,不找外室。连别的女子看也不看一眼。” 谢云朔把姜姒哄得眉开眼笑。 她也哄他:“那我给你画两幅画像,一副穿衣骑马的,一副没了上衣的。一副挂外面,一副挂帐里。” 她这说法,都把谢云朔害得难为情了。 他想了些不该有的香艳画面,下身衣袍更是高胀。 恰巧他们在房中等着时姿态亲密,一举一动都被姜姒察觉到了。 当即便是一枚柔嫩手掌袭来,食指抵了他的额头。 “谢云朔!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才求她不要去看小倌时都没平息,也是让人惊叹。 这会儿越发突兀,傲然如龙,令她甚至有几分惧怕。 谢云朔附在她耳边,极其轻声地把他所想的画面向她讲了。 姜姒双颊顿时飞起红霞。 “好你个谢云朔,竟然如此污蔑构陷我。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浑不正经。” 谢云朔抓住她的手腕,眼神灼然:“难道不会吗?如果你实在想我了,怎么办?难道生生憋着?不要抗拒,如果实在想了,按我说的试一试。待我回来,再细细讲给我听。或者重现给我看看。” 被姜姒狠狠瞪了一眼。 但谢云朔反而美滋滋地高兴。 已经种下了一颗种子,不管如何,她都会印象深刻。 就算是不想他,也会因为想起他混账的这件事想起他。 再想起他说的话。 兴许夜深人静时,真会按他所说试一试呢? 即使没有也不可惜。 只要她好好地等着他,念着他,盼他平安,谢云朔就心满意足了。 姜姒处处都好。 无论是大事小事,外事里事,待家人都慷慨仗义,本性赤纯。 连原本待她平平的婶娘们、叔父们,还有二弟,都已心服口服。 谢云朔不知道,全天下哪里还能找得出像她这样,让他全身心触动的女子。 即使有,也不算。 他只认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2章【正文完结】 第62章 【VIP】 两人混说了一通,外面浴桶、香胰、精油、花瓣都已摆好了。 丫鬟们识相地都退了出去。 方才内室断断续续一直有说话声,两位主子闹得不愉快之后和好得越来越快了,真是好事。 最怕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简单事酿成复杂事,致使夫妻逐渐生分。 常言说,至亲至疏夫妻,便是一步步走向的。 甄氏和几位嬷嬷见屋子里没人伺候,都安了一颗心。 夫妻之间平时情意浓浓算不得什么,若有了事,商量得快,才是真的好。 屋里,因为想象丰富,谢云朔又挨了姜姒一顿白眼。 “好了,屋里已经没人了,我抱你去沐浴吧。” 方才被他说得羞愤不堪,姜姒绕开他的手,推了他。 “不要你,我自己去。” 看她生气了,谢云朔怎能放她白生气? 他速速赶早下了床,拿了地上她的鞋,一举手臂放在了床架顶上。 姜姒伸脚找鞋,踩了个空。 见他把鞋放在床顶上,笑骂:“谢云朔,若传出去,你谢小将军的脸面要是不要了?” 谢云朔站在她面前,大无畏:“要那换不了二两银的东西做什么?都是夫人教得好,有事说事,不可回避。惹你生气了,不能放你自己去沐浴,若情况变得更糟怎么办?因此只能为夫豁出去,让你只能依靠我,免得人一生气,自己跑了。不趁此时将功补过,还拖到什么时候去?走吧,现在我不是谢小将军,是谢小倌。谢夫人若有不满,跟小的说就好,别换人,没人给你换。” 他如此混不吝地死缠烂打,姜姒都拿他没办法了,只好伸手,由他把她抱去浴桶。 谢云朔达成索求,心满意足。 唇角勾着,冷峻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 姜姒仰头看着,看得入了迷。 得亏谢云朔长了一副好皮相,耍起混账来才是情趣,不然只会更惹人烦躁。 姜姒这么跟他说,他不但不恼,反而自豪。 “幸亏承得爹娘长处,既然夫人这么说,往后我尽可放心耍横了。” 姜姒顿时后悔,不该和他说这些,越说他越起劲了。 谢云朔将她放在浴桶中,自己没进去,如同他说得那般,果真尽心尽力地伺候姜姒沐浴。 他为她揉搓颈部,至四肢,又慢慢地给她解开发髻,梳顺头发打湿搓洗。 这一步一步,做得竟不输做惯了的丫鬟们。 姜姒罕道:“你一介武夫,竟然还做得来如此细致的事?” “原是没做过,但是只要慢慢地来,不着急不就好了?纵使做不好,只要细心些,也总有做好的时候。难不成比兵法下棋还难?” 他说话的语气正常,但听在姜姒耳朵里,总感觉像是在笑话她棋艺不精。 她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直到听到背后的人泄露出了两分笑声。 姜姒捧了些水,恨恨地洒在他身上。 “谢云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笑话我。” “不敢不敢,只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也有做得了细致活计的时候。夫人这样周全的人,也有不善某些事的时候,就觉得我们乃天作之合。” 没说两句话,又绕到那事上了。 自从谢云朔说过老道的卜算灵验之后,总是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说。 头发洗完后,他继续轻手轻脚给她拧干,用干布将水分都吸去。 再包一卷中空的铁碳炉,隔着布烘去头发上的水汽。 待头发干顺了,简单挽成独团的发髻,插一根木簪。 又给浴桶里添一桶热水,谢云朔这才进了桶里。 进来后,他又忙活上了。 这一次,他给她洗身子。 但是那修长的手,总会不经意地自不可说之处抚过,频频引得姜姒战栗不堪。 但是他偏偏又不是真的要去摸。 来回几次,姜姒受不了了。 “你这小倌,手脚不老实。” “哪里不老实?” 谢云朔凑了过来,贴在她身旁。 他比她高一个头,半搂着她,垂眸笑看。 “谢夫人冤枉,小的尽职尽责,毫无唐突之意。” 姜姒抬头,眼神含着羞愤。 谢云朔笑得有几分狎昵,缓声道:“我看谢夫人的面颊,怎么有些桃红色,是不是哪处痒了,欠了,需要小的疏通一二。” 姜姒可不跟他客气:“知道还不快做,问什么问?你这小倌,胆大包天。” 她如此态度,谢云朔都快要演不下去了。 实在难忍,他只想痛快地大干一场。 但先忍着了,今日答应她,先好好伺候。 谢云朔转移心思,面上笑意渐深。 原先他以为自己会喜欢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如今来看,他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原来自己最喜欢的,竟一直就在身边。 好在没错过。w 他就是一匹烈马。 烈马,需得有手段的人才能训得了。 姜姒手段狠辣,牙尖嘴利,千姿百味,令人沉溺其中,不想自拔。 看这境况,他是彻彻底底要栽在她手上了。 因为她要求,谢云朔绕到她身后,将一双手都覆了上去。 一双手双管齐下,使尽花样。 姜姒靠在他肩上,屏着息气,最终仍然是忍不住,后仰脑袋,闭眼叹息。 混着水雾,屋里顿时仙音缭绕。 她今日累了,要给她解乏,谢云朔不为最后的事,只用别的方式让她快乐。 他用尽了花样,待姜姒极致过后,又遁入水中。 因泡在水里,温汤浸泡,水雾环身,让人浑身发软。 姜姒很快晕晕乎乎,如登仙境。 谢云朔不敢让她泡久了,免得昏厥。 待她好了,他当即抱起软绵胴体,裹了锦布帮她身子吸水。 二人换到房里,水漫金山,春色满园。 谢云朔如他所说,不为自己,只为她寻了许多新奇。 一直折腾到亥时,姜姒浑身乏力,眼皮都睁不开。 她见谢云朔用帕子擦好,在她身旁躺下, 疑问说:“果真要睡了?” “睡吧。”他起身,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还有时间,今日你先休息。” 的确还有时间,但也就只有一回了。 他这样忍着,姜姒有些感动。 她头一次主动转过身,搂住谢云朔的脖子。 “累是累了,倒不至于一次也不行。你就要出征去了,最后一日另外再说,今日,我愿陪你。” 她见谢云朔盯着她,半晌没动静,不解说:“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那眼神之灼热,看得人都要化了。 谢云朔一把抱住她,吻得又急又凶。 她的主动,既令他感动,欣喜若狂,也令他情动难以自抑。 这一次,谢云朔没折腾她,而是缓慢的,温柔的,慢慢地要了一次。 两人都动情极了。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情意绵绵密密。 事必后,姜姒忍不住主动钻进谢云朔怀中,和他紧紧贴在一起。 “喜欢这一回。”她呢喃一般说。 谢云朔不乐意了,哼一声:“之前不喜欢?” “之前也喜欢,各有不同。” 两人又说了些话,抱着一起睡了。 接下来,谢云朔又入了军营,忙了起来。 幸好姜姒这里接下了夏容漪主动给的,操持府中点心瓜果的一应主导事宜。 从安排到采买,三日一盘点,从小事入手,学会指挥下人,管控底下人做事、看账本,学会统管,再慢慢地以小见大。 姜姒有了事忙,冲淡了许多惦念。 待到十一月九日,大军出征。 姜姒换了新装,戴着谢云朔送的璎珞,还有这些日子,他让人送来的布匹做的衣衫、斗篷。他送的秀鞋、胭脂。 凡他送的都用上了。 姜姒与家中女眷一起送行。 边疆每年除了固定边防之外,从十一月到二月,都有大将亲临坐镇驻守。 因此,谢家做武将的郎君,常常过年时都不在府中。 此事姜姒早有心理准备。 昨日谢云朔回家,她们并未像那日一般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反而抱在一起说了许多的话。 谢云朔说,他有空时会多送些东西回来,睹物思人,就当是他陪姜姒过年。 站在将军府门前夹道欢送出征将士时,姜姒脑海中一句句地循环昨日谢云朔对她说的话。 他人虽远征,两颗心却紧紧地贴在一起。 旌旗猎猎,行军如震。 两队军旗经过后,几位将帅骑在马上,自将军府门前过。 大将们均抬头向前,目不斜视,并未朝女眷和家人看过来。 这是谢家的规矩。 国家大事当前,不可顾及儿女私情,即使从自家门前过,也不可乱看坏了军规。 将帅兜鍪之上的雀羚轻摆,威风凛凛。 姜姒遥遥望着马背上抬头挺胸,英俊神武的谢云朔,看他目视前方,她面带微笑朝他挥手。 昨日,谢云朔曾问过她此事。 今日军队出征,过将军府门前,他会看她。 不过被姜姒拒绝了。 “你是谢家儿郎,就要守谢家的规矩,别看我。” 她的话管用,劝住了他。 此时姜姒非但没觉得不好,甚至欣慰。 谢云朔有抱负,有理想,他该像其他谢家长辈那样,大事上坚守原则。 他会是一个好将军。 只有那样的谢云朔才配得上她的喜欢。 街道上这么多百姓看着,若坏了规矩,她们俩倒是好了,有损谢家名声,有损将军府威信,姜姒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 与此同时,目不斜视的谢云朔心里想的,也是姜姒昨日说的话。 她说,她喜欢的是他大公无私,做天下男子表率。 她说她喜欢他! 该怎么让旁人知道,姜姒说她喜欢他。 谢云朔心想,他必胜仗归来,等回来后,派人写一些他和姜姒的故事和好话,编撰进本子中,散得到处都是。 让旁人知道,谢云朔英明神武,谢夫人姜姒完美无缺。 二人天作之合,情投意合。 谢夫人还喜欢小谢将军,喜欢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不过,这样写肯定有风险,让姜姒知道,必定又少不了一顿挂落。 她必定会用她那刀子嘴骂他,刺他。 不过,这对于谢云朔来讲无异于奖赏。 天下人千千万万,如过江之鲫。 可她们都生得一样,普通乏味,别无二致,辨认不出来区别。 唯有姜姒灿如星辰,光芒耀眼。 就算谢云朔不看过去,也能知道人群中哪个是她。 那一处放出熠熠光芒,是他的勇气,他的力量,也是他的缰绳。 缰绳栓在谢云朔的脖子上,牢牢的,再也解不下来。 他也不想解下来。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