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万岁》 1、初见 最近,药县孙主簿家的女儿桂娘的日子过得不大舒心。 家中奶娘赵二的病愈发严重,短短两个月,就从胸口疼痛发展到行走艰难,如今连走下床榻在院子里转上两圈都费劲。 照理说,人生病了就得看病,孙家似乎该为赵二请一位医师来瞧瞧病,至少也该抓一副药治一治。但看病是极其费时费力费财的事,寻常人家生一场大病便要家财散尽,更何况是为一介仆从,孙主簿是断断不会应允的。 对于三岁亡母的桂娘来说,相伴十二年的奶娘是无法轻易抛弃的,对着父亲兄长百般恳求,即便如此,也没能说服家中大人出面请医问药。而在外人看来,赵二生了重病,主家没有抛弃老仆,且容许赵二于家中养病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孙主簿甚至隐晦地提醒年纪渐长的女儿,应该把心思放到穿衣打扮、料理家事上。 家中最小的女儿都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何必再为奶娘花那么多的心思? 桂娘面对父亲一向是乖顺的,她早已习惯父亲的虚伪,同样的,她也知晓父亲对名声的在意:“阿耶,赵妈妈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这样活熬着等死,稍稍买些药材减轻苦痛,也算是了了主仆恩情。再者,赵妈妈病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也该另外找人分担。” 别的也就罢了,家中厨房素来是赵二打理,也不能叫十二岁的女儿整日蹲守家中开火做饭。便是桂娘做得,她做出的吃食,嘴刁的孙主簿还真咽不下去。 为了嘉奖女儿的细心懂事,也为自己日后的生活考虑,孙主簿松松手指,多露出些铜钱给桂娘支使:“算算时日,新任县令也该走马上任了,为父手中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财,这五百钱你拿去,雇个人帮厨,剩下的添身新衣裳。” 药县是中州的下县,孙主簿作为药县的主簿,从九品上,月俸、食料、杂用等等拢在一处大约两千钱。这五百钱与孙主簿寻常给桂娘的零钱比较起来,实属大方,但用在治病上却是远远不足够的。 桂娘这头接过银钱匣子,转脸便撺掇二兄去父亲屋里跪求。孙二郎的性子颇为无赖,往父亲面前撒泼打滚,挨了镇纸砸,给桂娘送了两百钱。 孙二郎笑嘻嘻的、眼珠子不住往妹妹的钱匣子里偷瞄:“三娘攒这些银钱做什么用呀?” 桂娘“啪”一声合上匣子,反问:“赵妈妈病了小几个月了,二兄难道半点儿也不曾耳闻么?” 孙二郎眼神乱飞:“我读书忙,没怎么听人说。” 说来可笑,孙二郎与桂娘明面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实质上却是赵二的孩子。赵二是同族送给孙主簿的礼物,孙主簿虽然受了礼,却绝不肯在人前承认的。 这样的腌臜事,孙主簿是断然不会与孩子说起的,俱是赵二这些年里与桂娘说道起过往,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赵二并不对桂娘隐瞒从前,只要桂娘开口问的,必有所答。 桂娘无法追溯过往去追忆母亲林秀十多年前面临一滩烂泥的家事是怎么想的,但在林秀走后的九年里,她切切实实地深受赵二照拂,多亏赵二的精心照料才得以健康长大。 孙二郎对这些往事也并非一无所知,面对生身之母赵二的病重现实,他却未曾表露半分痛苦和担忧,所以他不得不心虚。 桂娘闭了闭眼:“我知道阿耶不可能只给二兄两百钱——” 赵二于孙二郎而言是生母,孙主簿再怎么无动于衷也不可能无视这一点,如果是孙二郎为赵二开口,不说一贯钱也该给个五百钱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孙二郎连桂娘的话都没听完,赶忙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放在桌上,打着哈哈从妹妹屋子里快步溜走了。 桂娘懒得去追,拿起钱袋子颠了颠,大概有个三百钱。加上刚从孙主簿手里接过的五百钱、此前赵妈妈攒下的五百钱,手头也有一贯五百钱了。 十钱一斗米,十斗为一石,这些钱足以购买十五石米粮。若是单单吃食,足以一家子上下吃整整两年。仔细寻访,或许也能请来民间医者来替赵妈妈看病,只是越过孙主簿请医,若是激怒了他,便是医者开得出方子,桂娘也无钱供给赵妈妈的药钱。 治病,药钱才是大头。 孙家所住四合舍,正房三间,左右耳房各两间,门屋一间、厨房一间。桂娘与赵二住在左耳房两间,两人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桂娘捧着钱匣子来寻赵二,扬起笑容:“阿耶另支取了银钱与我,这两日我便请人来担着家务,再为妈妈去寻医者开方拿药。” 院子就这么大,墙壁又薄,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桂娘的好心、孙二郎的顽劣,赵二都明白,既舍不得拒绝,又自认受之有愧:“病是治不好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桂娘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多为未来攒点银钱才是正经。”几句车轱辘话来回转悠,说不腻歪。 桂娘充耳不闻,自顾自坐在榻边,说起自己的安排:“阿耶素来挑嘴,帮厨一事我准备着找东边邻家王大娘帮忙寻摸。妈妈这些日子的病痛我都看在眼里,若有别的什么不舒坦的,千万别瞒着我,明日我便约着邻家王大娘一块儿上街去,她知道的多,找到的医师也靠谱些。届时我将妈妈的病状与人说了,由着人开方,不求药到病除,只要妈妈少受些病痛之苦。” 赵二没忍住眼角泪花花,忙不迭扭过头去用衣袖一角擦拭,再说不出反对的话,哽咽着念叨起当年林秀对她诸多的好。 在这小小一方院落内,这是赵二怀念林秀的方式,也是桂娘唯一能探听到母亲更多过去的机会。 桂娘已经有些倦怠了,摸出一小块饴糖甜嘴。 她收起钱匣子走出屋门,望望天色,估算时辰,敲响邻家的门,与人约定明日一并出门。 * 药县的百姓本就是靠着种药产药维持生计,当地的药师医师比较其它地方多,价格也稍微便宜些许。不过,土地被药材占了部分,米粮菜蔬不免就要贵上几文钱。 邻家的王大娘滔滔不绝地与桂娘分享自己的经验,顺带让桂娘见识一番她唾沫横飞的讲价功夫。 等这两日的菜蔬家用采买齐全,王大娘虽然话多嘴碎,心地却不坏,知道赵二病的重,领着桂娘料理了全程:拜访医者、描述症状、开药方、再去药铺子买药、手把手教了熬煮汤药的法子。 耗费了大半日的光阴,一碗黑黢黢的汤药终于送到赵二的手边。 桂娘紧紧盯着赵二,眼见她将一碗喝尽了,又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 王大娘忙前忙后,也不急着走,帮着桂娘将晚餐饭菜摆布出来,才出言告辞。桂娘谢了又谢,数了一百钱出来塞进人手里,感激不尽:“家里的情况瞒得了人也是瞒不住大娘的,今日真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王大娘还要推辞,桂娘又将人拉住了:“这钱又不是白送,是我求着大娘再助我,否则我哪里做得来一家的伙食呢?大娘安心收下,再帮扶我一些日子吧。” 三推四阻后,王大娘才收下银钱,喜滋滋地走了。 住在这一片的人家多是给县衙办事的,与孙主簿这种正经有个九品官职的不同,王大娘的丈夫只是个不记名的胥吏,如果不走个旁门左道一个月也就拿个一百多的钱银罢了。 为着这一百钱和上下的关系,王大娘就是再来帮半年的忙也乐意。 家里门房还住着一房李姓老仆,老李跟着孙主簿在外行走,小李十七八岁跟着孙大郎上学堂。原先赵二健康时候忙着厨下和打扫,桂娘也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而今考量到银钱,桂娘没再另外找帮佣,厨下有王大娘帮衬,自己再收拾收拾内屋,院子里也交给门房清扫。 每日眼一睁先算计手头银钱,简单热热前一天备下的朝食与父亲、大兄、二兄一块儿吃了,然后与王大娘出门采买菜蔬,回家为赵二熬药,一包药材一日熬两回,分门别类提前泡水,而后一锅熬成一碗水。赵二喝下后病不见好,也不见坏,就那样不好不坏地吊着。 王大娘则帮着料理晚餐、准备第二日朝食、以及厨房清扫。此外,桂娘还得扫一扫三间正房与左边耳房,右边住着孙大郎和孙二郎,是由着小李收拾的。 每隔半月向孙主簿要一笔银钱应付家事,想方设法地从其中抿出赵二的药钱,凡是开销能省则省。 这样的日子,初时桂娘是极不适应的,三五个月过下去,慢慢地也忙惯了。 * 桂娘像往常一样从集市中穿行而过,斜跨的篮子内是这半个月当用的药材。路过邻家院门正巧碰上王大娘出门。 王大娘正预备着往桂娘家去,见人来,当即亲亲密密地凑上来与桂娘说笑,说的都是近日的新鲜事,譬如城里来了什么新人走了什么旧人、新来的陆县令是个多么古板的人,却有个了不得的太医母亲,据说做过皇帝的接生婆。 “多么了不得,我现在还记得当年鬼门关拉了我一把的接生婆,见人还要塞两个鸡子,那可是皇帝啊……”说着说着,王大娘小心张望左右,嘀嘀咕咕,“说不得啊,这县令的官位都是靠着他老娘的情面呐!” 王大娘不受人待见是有道理的,这张嘴啊,让人说她什么好? 今日的太阳烈,桂娘在外奔波满身汗,实在提不起劲儿,敷衍道:“那真是不得了的人物。”说着,抬脚就要往家门走。 王大娘话赶话到嘴边,实在舍不得咽回去:“桂娘你听说了么?陆县令家的太医娘就在你家隔壁另置了宅院,桂娘你家兄长也到年纪了,她们家有正当龄的娘子和小郎呢,你家大人……” 桂娘累得两眼空空,笑着听完絮叨,敷衍应和:“我现在哪里有心管那个?”转过头去心头且腹诽: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要是求上门去,太医就能来屈尊降贵来治一治她的乳母,才是天上掉馅饼了。怕就怕她还没上门,孙主簿已经给了她两耳刮子。 回到家门口,隔壁院门确实停了车马,不少人在帮着搬箱子。桂娘匆匆瞥过几眼,推开自家院门,一打眼就愣在原地——赵二靠在院中桂树下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着,好似心肝脾肺都要一并呕出来。 桂娘抄起衣摆就往里奔,竹篮落下、药包滚一地都顾不上捡,直直跑至赵二身边,搀住赵二,急声问:“赵妈妈,快,回屋里躺着,我马上就去煎药。” 王大娘正探头探脑围观隔壁太医娘搬家,听到动静,唬了一跳,拍着大腿大喊:“我的天姥姥,这是怎么了?病成这样,还瞎逛个什么呀!”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门,与桂娘一左一右将赵二的身体扶靠在桂树干上,大手抚背顺气。 桂娘将赵二交由王大娘暂且看顾,回屋倒了一碗凉水,慢慢喂进赵二口中,压住了震天响的咳嗽。 赵二缓过一口气,桂娘终于记起辛辛苦苦出门买回来的药材,托了王大娘搀扶赵二回内屋,自己则双眼发花地准备捡起掉落一地的药包。 桂娘推开半掩着的木门,面对空空荡荡的地面,疲惫地近乎麻木,连生气的力气夜提不起来。 这日子也说不上苦不苦,可就是太累了。 “是孙家妹妹吧?”温和的嗓音伴随着竹篮凭空出现在桂娘的面前,犹如天籁。 来人将满载药包的竹篮轻巧地挂回桂娘的臂弯,眉眼弯弯:“失礼了,我是新任县令的女儿陆蔺,跟随大母略微学过一些医,妹妹家里是有谁病了么?” 桂娘微微抬头,迎着日头打量陆蔺眉目,满腔的失落在此刻消失殆尽,她甚至无意地放缓了呼吸,生怕惊走了偶然相遇的奇迹。 “桂娘……我叫孙桂,她们都叫我桂娘,是我的乳母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初诊 桂娘千恩万谢地请陆蔺进门,事无巨细地说明了赵二的症状。 赵二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在桂娘记忆中,赵二一直以来都有咳嗽,偶有咳痰。这两年里,桂娘总能看见赵二抚胸舒气、气喘吁吁,咳嗽也随之加剧。 而今年,赵二咳嗽严重时甚至直不起身子,胸痛难忍、呼吸艰难。 早两年时候桂娘便问过赵二,可对寻常人而言,不是非死不可的大病,绝对不肯去见医师;若是大病,宁肯等死,也无家财去损耗的。桂娘过问两回都被赵二推拒了,只说熬一熬便好了。 这一熬两熬的,竟是熬到赵二连从床榻上起身都艰难的地步了。 桂娘苦笑道:“小病不治、延误为大病,我也并不指望赵妈妈能如何痊愈康健,只求叫她少受些苦楚。” 病情听得过半,陆蔺已然蹙起眉头,茶碗不接手,先进左间探望过赵二。 这“等死”的想法,并非赵二独有,陆蔺跟随大母行医时见识不少,已然极为习惯了。陆蔺甫一进屋,与赵二对上眼,熟练地率先开口介绍自己:“我是新任县令陆氏的女儿,家中大母曾于太医署任职,今日与桂娘一见如故,此番诊治不收分文。” 赵二蜷缩在床榻里侧,眯起眼睛打量来人,陆蔺长着十足面善的脸,一身青衣,活脱脱救世济民的杏林圣手——就是看着太年轻了些。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心软、经验少、医药钱也少。 她声音沙哑:“劳烦陆娘子了。” 桂娘哭笑不得,背过身去支起窗户、大开屋门,放一室亮堂。 陆蔺见赵二咬着牙没吱声,知道她是身上疼痛难忍,自顾自往榻边的矮凳上坐了,伸手搭赵二右手脉,侧目凝神。 室内落针可闻,桂娘眼神虚虚地落在墙根发呆,只觉时光漫长。 陆蔺稍稍一动,桂娘立刻转头去看她,就见陆蔺伸出另一只手切赵二左手脉。 良久之后,赵二先耐不住咳嗽,往痰盂内咳出带血丝的清痰,陆蔺仔细观察后,起身替赵二拉好被褥。 桂娘率先道:“妈妈好好歇息。蔺阿姊与我去吃杯茶吧。” 说病情,自然不能在病人跟前,陆蔺跟随桂娘出屋门,二人往隔壁桂娘的卧房说话。 孙家院落不大,住的人却不少,因此并无专门待客的堂屋。此刻家中也无空余人手烧水煮茶,说是吃茶,桂娘也只能从厨房提半壶早上滚过一回的冷茶,取两个陶杯,一叠饼子,将就着招待。 面对愿意白白出力的救命恩人,这样的招待显然是失礼的,桂娘有些羞愧:“蔺阿姊远道而来,一日也未歇便为我家事奔走,我却连像样地茶点都拿不出手,十分对不住。” 幸亏救命恩人本人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安慰主家:“我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不被提溜着赶出大门已是感恩,何来对不住一说。桂娘切莫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我这般年轻人,寻常都找不见愿意让我医治的病人,此番经历与我而言也有进益。” 显然陆蔺并不求回报,而桂娘在钱财方面也难以报答,桂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陆蔺握着陶杯呷了一口茶,一刻也不耽误地说起赵二的病情,神情严肃:“内伤久咳,肺气耗伤,致肺气虚冷,不能温摄津液,致肺叶渐渐痿弱1……许是虚寒肺痿。我才疏学浅,并不敢十分断定,待我家去再问大母,最晚明日与你答复。”说着,陆蔺搭桂娘手腕,劝她多歇息:“药方药材我家中一应齐备,这两日你万事莫操心,料想你这一年来操劳不少,你这样年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是要伤及根本的。” 交代完毕,陆蔺提出告辞。桂娘将人送到院中桂树下时突然叫停了陆蔺的脚步:“你且等我一下。” 不等人答复,桂娘冲进屋子好一阵翻箱倒柜又急匆匆赶回,将颇为古旧的书册送到陆蔺面前:“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据说是药经,我也不知真假,我母亲走得早,家里无人用得上,或许蔺阿姊得用,还请收下。” 书册陈旧,虽然只有半卷,却是用绢布细细包裹着,字迹大都清晰完整,保存完好,又是桂娘先母遗物,可见是桂娘心头宝贝。 陆蔺惊讶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捧着书卷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思来想去仍是不忍拂了桂娘心意:“那就由我先带回家去,誊抄一遍,再将书册送还桂娘。” 稍有报偿后,桂娘心下松快许多,闻言摆摆手:“若不是蔺阿姊来得巧,再过两日我就得考虑出门找个看得上眼的人卖了这卷东西,大抵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就这样吧。” 陆蔺没再劝说,环顾孙家院落,目光落在庭中郁郁葱葱的桂树上,笑道:“金桂温肺化饮、散寒止痛,是好药材。桂娘若是有意,不如待到金桂怒放之际,择一捧与我。” 两人已是邻居,出门右转便是陆蔺住处,陆蔺笑请桂娘留步。 桂娘站在原地目送陆蔺离开,手掌落在凹凸不平的桂树树干上摩挲许久。 这颗桂树是林秀怀着桂娘时,与赵二移植在庭院,桂树伴着桂娘长大,如今也快十三年了。 枝叶旺盛、树势强健,却不爱开花。 据说当年花开茂盛,只是桂娘没见过几回。 * 小半年以来的辛苦终于要有个确定的结果——从太医署致仕的大医来替赵二诊断,是桂娘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事,无论赵二是否能治,这事都会有个可以接受的结局了。 桂娘已经尽心尽力,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 桂娘从门窗处探头确认赵二正睡着,口微张、气息短促,她放下大半窗户留一道口透气,再合上屋门。 近日里陆县令进城,县衙内且有的忙碌,孙主簿在这段时日里多半要围着新任县令转悠。既然孙主簿不回来,桂娘也不用急着生火做饭,孙大郎和孙二郎可以用饼子酱菜糊弄两口,她难得安静半日。 正房三间,中间是厅堂,平日一家吃饭、孙主簿待客都在此处。正房右侧间则是孙主簿卧房,左侧间则当做库房使用。桂娘,常往来于此,这里笔墨纸砚俱全,也有小案小几,又是个平常不见人的所在,尤其心情不愉的时候,桂娘便独自窝在这儿找些消遣。 往前数两年,孙主簿与前任药县令关系蜜里调油的时期,孙主簿每逢休沐就会专门空出一个时辰教导女儿读书习字。后来前任县令四年任职期满调离、赵二生病,孙主簿和桂娘都没了多余的心力。 常见、能用得上的字桂娘能读能写,寻常的书册大都能通读,倒也无需孙主簿再额外指点,有不熟识的字眼,桂娘便往长兄孙大郎处问过。稍有些空闲的时候,桂娘便在正房左间里读一点简单的书。 赵二最知道桂娘的习惯,每逢这时候便会从厨房柜子里寻摸一块饴糖,塞进桂娘手里,也不多说话,就静静地陪着。 现在赵二病的久了,桂娘觉得难过,就独自待着读书习字,寻片刻安宁。 * 孙大郎下学回来,自觉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热水就饼子囫囵吃个饱腹,而后在院子里找起妹妹来。孙大郎先敲了敲屋门,没听见回应,碍于赵二的病症不好高声寻人,顺着墙根找了一周,可算是寻见一处开着的窗户,将今日从外头带回来的米糕从窗口送进去,顺带劝几句:“赵二的身体我瞧着就那样了,你这半年也太辛苦,该放下还是要放下,阿耶也说了多次了。” 桂娘打开油纸拈米糕吃了,视线紧紧落在书本上,耳边只当他无事放屁,兀自说起今日邻居陆家来人的事:“阿耶回来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劳烦阿兄替我将此事与阿耶分说清楚。” 此事最妙就妙在陆蔺刚好就是孙主簿顶头上司陆县令的女儿,若是能借此机会与陆家结交一番,最好是能与钱大医熟识一二,孙主簿怕不是心肝脾肺都掏出来与人攀交情。 世人都说母父知儿,为儿的何尝不知大人呢? 孙大郎听了果然不再就此事发一言,往自己住的屋子方向走了两步,想起孙二郎,又转头问:“今日二郎在家么?许久没见过他了。” “阿兄白日里与二兄一道出门子的,反倒来问我一个整日坐在家中料理家事的?”桂娘反问。 孙二郎整日在外游手好闲,赵二管不住他,孙主簿又不着家,孙大郎日常往学堂读书,桂娘也懒得往他身上耗费精力。得亏孙二郎年龄尚小,再长大些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 孙大郎叹了口气:“今日我在学堂听到同窗说起,城内乡绅开宴没请到陆县令,却请到了陆家的小郎君,据传是十七八的年岁,那些荤素不忌的乡绅还弄了些貌美伶人作伴……旁的也就罢了,二郎最是爱凑热闹,这样的事里怕是少不了他的。” 桂娘付之一笑:“阿兄是在与我顽笑么?从前不曾管过,而今却来与我念叨起来了。阿兄,诚如你所说,赵妈妈的事情已经占了我大半力气,家中吃用也是我在张罗,难道你连管教二郎的事也要再劳动我吗?”说完,刚好读完一页书,翻过一页。 浑然不将孙二郎之事放在心上。 孙大郎一时无语,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扭头回屋温习功课去了。 屋内屋外又安静下来,桂娘翻着书,一边在找解决金桂不开花的法门,一边想着孙二郎便是作死最好也是等赵二过身了再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再诊 陆蔺说到做到,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寻大母钱鑫说明赵二病情,她将自己观察的种种情状说明,例如赵二体寒畏冷、胸闷胸痛、气息短促,最最要紧一点,赵二符合张仲景所书《金匮要略》中肺痿“吐白沫”,且脉象虚弱。 钱鑫年过七十,慈眉善目,正与侍从摆弄搬运来的医术,听得孙儿话语,不急着评判,先考校:“吐白沫?是个什么样的吐法?” 祖孙二人是跟随陆县令来药县任职,本是可以跟随县令住在县衙居所,钱鑫带着孙儿分居此处正是为了方便教习医术、治病救人。尤其陆蔺三岁就跟在钱鑫身边行走太医署,自小耳濡目染、本身又有天赋,但她眼下也才十四年岁,正是该从形形色色的病症中汲取经验、边学边用的时候。再加上钱鑫有着给陆蔺善后的本事和信心。 所以,钱鑫对陆蔺的好心绝不多加责备,而是持鼓励的态度。 陆蔺详细描述所见症状:“赵二胸闷气短、畏冷身倦、咳嗽、吐痰,且脉象虚弱、舌质淡淡,唾沫质地清稀量多,喉咙沙哑,应当是阴虚,应当及早防治,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钱鑫放下手中药材,扭头去看,“不要吞吞吐吐的。” “久咳伤肺,又是阴虚所致肺痿……多不可治。”陆蔺犹疑许久,下了结论。 若是早上几年,慢慢调理,赵二是有康复的希望的。但此时此刻,赵二的病情已深,病入五脏六腑,赵二又不是个能长久将养的情况,想把她治好,实属不易。 当时在孙家,陆蔺绝不肯多受桂娘一声谢也有这层原因在其中,她没有把握把人治好,甚至连大母也是一样的,阎罗王跟前,谁敢说一定救命呢? 钱鑫听了,面无异色,生死之事她最常经历,可怜人也见得太多,赵二病发第一日没有被赶出门去,反而能在主家精心养着,又能碰上陆蔺,任谁听了不说一句“好运道”。 平民百姓是生不起大病的,小病能熬,大病则死,世事如此。 “且不论这个。再问你病症,能确认是肺痿?而非肺痈、肺痨之类?” 陆蔺摇头:“肺痈属实,肺痿属虚。肺痈咳则胸痛、吐痰腥臭,有甚者咳吐脓血,肺痿则咳吐浊唾涎沫,二者分明,绝不会错辨。再说肺痨,有潮热、盗汗之症。虽说肺痨严重之后症状与肺痿相类,甚至可以转为肺痿之症,但赵二久病又是厨娘,若是肺痨、孙家上下大抵是逃脱不得的。” 说到这儿,陆蔺不免可怜起邻家的桂娘,只比自己小两岁,两人的光景近乎是天差地别,若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陆蔺也曾丧母苦过。 陆蔺幸运在有个如大树般可靠的大母,桂娘能依靠的却唯有乳母,而且,连这仅有的乳母也要离她而去了。 钱鑫微微点头:“你去开一道方子来,饭后交给我看过,明日我与你再去孙家。” 陆蔺满腹心思地回到将将收拾齐整的住处,铺开纸琢磨着如何下笔时,突然想起怀里的半部药经。本来该交给钱鑫看过眼的,但陆蔺不知怎的就先自己带回来了,现在想想,或许先抄写一遍,将原本归还后,再与大母研究内容也不迟。 ——有太医署的藏书在前,这部书内未必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但终归是桂娘的心意。 心意是不该被薄待的。 * 孙二郎踩着宵禁的时辰偷偷摸摸回家,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迎面一盏气死风灯幽幽发亮——桂娘正站在桂树下等着。 孙二郎讪笑:“妹妹、妹妹这个点怎么在这儿?” 桂娘懒得与他多说,直接就问:“今日往哪里去了?阿耶都比你回来得早。” 孙二郎抖抖肩膀,往正房处一瞥一瞥的:“阿耶在等我?” “这次我替你遮掩过去了。”实则是孙主簿听女儿说和隔壁钱大医祖孙搭上了话,高兴之余喝上两杯浊酒,早忘了还要教训不成器的孙二。 “好妹妹,多亏了你呀。”孙二郎觍着脸凑上前,连连作揖,“我下次一定注意,不叫妹妹为难的。” 这种鬼话桂娘听得耳朵起茧子,实在懒得搭理,只是警告他:“最近阿耶公事繁忙,若是你犯事惹到新来的县令眼前,阿耶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赵妈妈的病也是,你且好生在家住些日子,让她平平顺顺地过几天,以后有的是你玩乐的时间。” 孙二郎这样一次次受妹妹庇护纵容也不觉得丢脸,上手接过桂娘手中风灯,往桂树上留着的口上插了,笑嘻嘻地保证:“都挺听妹妹的,往后半个月,我在不多出门半步!”浑然一副万事不经心的模样。 * 大清早的,也不知道孙主簿嘱咐了老仆什么,老仆出门张罗了两桌子酒菜放在厨下热着,烧了半日的热水,院内屋外从门槛打扫到墙根,连桂树腰都绑了一节红绳。 赵二在邻家王大娘的帮衬下洗了个久违的热水澡,换上一身齐整干净的衣裳,窗户纸换了透亮的新纸。院门大开,就等着隔壁钱大医上门。 这“大医”二字也是有讲究的,非得是样样有涉猎的医师才能称为大医,寻常民间医者能擅一门已经是了不得了,更多的是巫祝之类,握有几个偏方,提一提病人精气神。 钱大医曾是御前的医师,尤擅妇科,旁的也不落多少,曾经医治过的豪门贵胄无数,单单这份人脉就令孙主簿垂涎,更遑论钱大医还有救命的本事,人就没有不生病的,自然也就要对医师再三敬重。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主簿想要两头讨好,今日没告假照旧去上衙。他特意叮咛三个孩子留在家中,又叫小仆去学堂给孙大郎请假,临出门之际又将老仆留下,为的就是盯住不省心的孙二郎。 作为早年在外作孽留下的孽果,孙二郎生生活成孙主簿的报应,偏偏为着声名和那两分几不可见的良心,孙主簿早年没掐死孙二郎,现在小孩长大了,大棒则走,也捉不住他。 桂娘送孙主簿出门,瞧他三步一回头的操心样,笑道:“阿耶放心去吧,这里有我,陆家阿姊是个和善人,料想钱大医也是医者仁心,出不了乱子。” 孙主簿长叹一气:“唉,今日我会早些回来。若有什么医药花销,一概先应下,自有为父回来操持。” 桂娘笑吟吟的,送人走远了,脸色“呱”掉下来。 真是没意思。 孙主簿吧,说他恶又恶不彻底,善又不见善举,汲汲营营一普通人而已。就如桂娘如今的日子,说难过也还过得去,说好过又恶心得紧,什么都半吊子挂着,除非哪一日把脖子挂到天上去,才能了结这见不到头的日子。 不过,桂娘还是想活着,非要挂的话,还是把别人的命挂上去合算。 一转头,陆蔺提药箱、跟在钱鑫身后走出门来,桂娘与孙大郎迎上去,插手、作揖,嘴上不住言谢。孙大郎在前为钱鑫引路,桂娘落后两步与陆蔺寒暄,陆蔺自袖中取出药经交还:“昨夜我已然抄录一遍,多谢桂娘了。” 桂娘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很快又笑:“能帮上蔺阿姊就好。”说着,将书拢在袖内。 * 钱鑫的诊断结果与陆蔺所说相差无几,但并不说“不可治”,只说:“精心调养,或可延缓病情,最少还有一两年寿数。”拿出润肺滋补的药方不说,还准备了一月剂量的药材。 对于这个结果,桂娘是接受的,赵二本人也坦然承受了,不顾旁人阻拦,硬是跪下给钱鑫行了大礼。 孙大郎看着钱鑫身边的侍从送上的药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终还是桂娘决定收下,打头俯身谢过了钱鑫的好意。药方里头的有些药材并不是轻易能得来的,虽然孙主簿口头上说要包揽花费,但真当麻烦临头,或许拖拖延延、减去什么药材也说不准,既然人情已经欠下,或多或少都不妨事了,终归是孙主簿头疼的事。 “过上半个月,阿蔺再来复诊,滋阴补肺是急不得的。邻里邻外且还有四年相处,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钱鑫如是说完,便要告辞。 孙大郎出言留饭,钱鑫笑拒了。孙大郎还要再说,桂娘拦了:“总是邻居,父亲与县令同在县衙,将来多得是相处的时候,阿兄何必急于一时?今日真是多谢大医相助相帮,我送大医。”后一句是与钱鑫祖孙说的。 人进了陆家院门,这头孙家才合上门。孙二郎被老仆拘在屋内,此刻院子里只有孙大郎与桂娘兄妹二人说话。 孙大郎逮着时机就劝妹妹:“当年你还小,不记事。其实阿娘也是差不多的病症走的,赵二的病还好些,至少不传人,不过也活不太久了。你呀,忙忙叨叨这些日子,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林秀病最重的时候,桂娘三岁,孙大郎七岁,孙主簿才做上主簿,请医稍看过一眼说是肺痨。那以后啊,孙主簿整日整夜不着家,不知道是公务忙得没边儿还是怕了林秀的病会传人。 孙大郎和孙二郎都归老仆看着吃喝穿用,桂娘是女儿,不好托付老仆,赵二两头看顾不过来,也怕桂娘染病,于是访遍邻家,求了心软的王大娘来帮着看顾。赵二也许就是那时候累下的病根。 时间过得多快啊,一转眼九年过去,该事不关己的还是事不关己,反倒是外人更乐意伸手相帮。 桂娘对谁都能露出三分笑来,唯独对同母的亲兄长笑不出口:“阿兄,赵妈妈当年对阿娘也是尽心尽力,这些年里对待你我也是半分没亏待。阿兄若是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少与我说些有的没的、安静些待着也是好的,我听得烦心。” 孙大郎只一句:“她终究不是阿娘。” 桂娘背过身翻了个白眼:正因为赵二不是阿娘,才难能可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厨娘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记不住事,其实孩子能记得的,特别是印象深刻的旧事。 林秀在世时最爱桂花,死也死在金桂盛开的月份里,病入膏肓了,还记得叫人关照院中的桂树。 人死前是会回光返照的。林秀病的消瘦,那时候却有力气抱着女儿走出屋门晒太阳。桂娘还记得,当时日光照在庭中桂树顶,落下金灿灿一片。林秀病容全消、面色泛着奇异的红润,轻声为女儿唱着歌谣,随手从沉甸甸的枝头拨了一短枝桂花别在桂娘发揪。 而桂娘难得见到久病的母亲,仿佛身体大好,高兴得直拍手,母女和乐融融。 可惜,快乐转瞬即逝,林秀身体支应不住,勉力哄着桂娘在树下坐好,不敢当着女儿的面咳嗽,扭过头一声高一声低地喊人:“赵二、赵二,来替我看着桂娘。”厨下煎药的赵二擦手小步跑奔来,林秀见人来,狠心松开桂娘的小手,也不要赵二来搀扶,强提一口气闷头小跑进了屋子,一头栽进床榻。 赵二明白林秀的身子熬到尽头了,搂着桂娘回到厨房,先捅灭了灶下火星,再从柜门内拿出一小块饴糖放进桂娘嘴里,教她乖乖坐在竹凳上抿糖吃。 暂时安顿了桂娘,赵二这才端着方才熬的药往厢房走动。林秀脸色惨白、扑在榻上小口喘气,双目无神,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任谁来看都是将死之人,她动动手指,此刻也只能牵动手指头了。 赵二登时明白过来,伸长双臂将林秀搀扶坐靠在长榻靠墙一侧,低声交代:“桂娘在厨下坐着吃糖,小郎上学还没归家,郎君……” 林秀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多说,口舌中冒出蚊虫翅膀声响的几个字眼:“……之后,你就搬进来,孩子也是……” 赵二眼泪倏地落下来,眼前模糊湿漉。赵二进孙家做事时才二十岁,既然能做奶妈,必然还有个孩子,少有人知道那孩子也是孙主簿的,孙主簿不叫孩子见人,怕丢人。 林秀彻底没了喘气的力气,愣愣地望着打开一角的窗户,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下是站在小竹凳上的桂娘,窗开的高,小姑娘露不出脸来,手指扣动窗户,只有露出一小节桂花影子晃动。 未曾注意到的角落,远远的,孙大郎下学回家走到门口,被老仆拦在庭下,听着赵二愈发响亮的哭声茫茫然站住脚。 孙家的院子小啊,桂娘懵懵懂懂地转过头,就和孙大郎对上视线,两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在哀嚎中一起失去了母亲。 * 一家人用过早膳,老仆帮着收拾碗盘,桂娘进厨房泡药、煎药,端着药碗送到赵二床前。赵二见是桂娘来,端起药一口饮下,擦了擦嘴角,说道:“这半个月来,我身子确实松快些了,要是当年娘子也能碰上陆小娘子这等善人,该多好啊。” 赵二想起林秀,免不了掉几滴泪,靠在床头叫桂娘给她读一读林秀的遗书。 林秀识字,还能起身的时候提前写好了遗书。这封遗书孙主簿看过也就丢开了,后来和林秀留下的东西一起封在正房的左屋,从前都是赵二打理,现在是桂娘收拾着,陆蔺送回的书也放回那间屋子。 就桂娘来看,遗书写的中规中矩,上文写孩子如何,下文写赵二如何,末尾提了两句院子里的桂树。 赵二最爱听的就是林秀对她留的那几句话,请托她帮忙照顾孩子,告诉她留下的私房都有些什么,叮嘱她别忘了给桂树浇水,最好每年能收集金桂花泡水喝,要是家里发达了还能做点桂花糖吃。 每次听桂娘读到这,赵二就难过,说自己长到快二十岁数也没尝过糖的甜滋味,老娘老爹从没疼过她,唯有林秀得了什么都会给她一份,还教她用麦芽熬糖的方法。 赵二哭得伤情,也最记恩,这么些年里比寻常人家的母亲更疼爱桂娘,即便后来孙主簿认了二郎,赵二也多关照桂娘与孙大郎,全然将自己的半生都献进林秀临终的嘱托里。 可惜桂花总不开,赵二哭到最后总是这么一句。 可惜桂花不开了。 * 半个月过去,陆蔺来过一趟,赵二已经将恩人的模样记下。之前钱鑫来的那一回,正赶上赵二脑袋昏昏沉沉,虽然跪了,醒来却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陆蔺。桂娘就把钱大医的事与赵二又说了一遍,连可能只有一两年好活的事也没瞒着:“尽人事听天命,妈妈就安心将养着,钱大医连药材也包揽了。” 赵二有了走动的力气,便每日都要往院中走一圈,再回来就是坐在窗外看桂娘练字、读书。等到行动无虞了,赵二便上邻家拜访钱大医,再谢过对方的救命之恩。 她是闲不住的人,身体稍微好一些,就开始操持家中琐事,家里收拾整齐了,又开始用劳力表达自己对钱家祖孙的感谢。钱鑫医术高超,院子里病人、家属络绎不绝,总归是缺些人手的,就是不缺人,赵二也自愿去洒扫。 这方面,桂娘也不管她,但会跟着一起去。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事情,由着她去做些事情,说不得对她的身体更好。 陆蔺本是拒绝的,但见到赵二实在不安心,桂娘又帮着解释,陆蔺便随赵二去了,不过隔三差五的总要来看过一回,担心赵二出事。 于是,陆蔺家的院子里就这样多了两个人。 赵二是极朴实的人,没人会讨厌,知道她是病人,大家也都让着、偶尔帮一把手,日复一日瞧着,赵二的气色当真好起来了。 桂娘这头暂时放下心,每日跟着陆蔺,做些抄录药材名、晒洗药材的琐事,不为别的,能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事,再记下几个治小病大病的方子,以后受用无穷的。 从前,桂娘窝在厨房给赵二煎药,头一两回亲尝过药味,且不说那些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的药材,单单煮药熏的浑身都是苦味,再尝那味道,眼泪都能逼出来,药又贵得很。 书上、人言的什么“药香”,从那时起,桂娘是打定主意再不信了。 没过多久,这份“主意”轻易地被她更改了。 跟在陆蔺身边走动的这段时日里,桂娘常常能嗅见淡淡的香气,有时是陆蔺向她递了东西,有时是陆蔺握着她的手教她哪个生僻的字词……都是些寻常的小事,偏偏叫桂娘将药味闻习惯了,再给赵二煎药也不觉得苦了。 倒是孙大郎来过一回,觉得妹妹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跟在外人屁股后面四处转悠、做些杂活实在是不成样子,还搬出孙主簿来了。他的话一出口,又被桂娘三言两语撅了回去。桂娘不必猜都晓得孙主簿的心思,便是她想回家去,孙主簿也是不允的,指望着桂娘能与钱鑫打好关系,万一能给他博得前程呢? 她也乐得不回家操持家务,以家中无人为借口,央孙主簿再出笔铜钱正经雇了帮佣来,免得赵二总惦记厨下的杂活。 * 家务事上,孙主簿出了几分钱银,就再不管的。赵二是个节省的实诚人,从前拿钱都老老实实地花用,没出过乱子。赵二结实地病过一回后,跟着孙主簿多年的老仆操持了一段时日,桂娘吃用不说一落千丈,也是顿顿茹素,更别说赵二的药钱,好险没给赵二病死。 自那以后,桂娘就自己寻了孙主簿说话,到底孙主簿也吃的不如从前,知道老仆这上头不经心,最后归了十多岁的桂娘管家理事。有先例在,寻帮佣一事,桂娘也不指望孙主簿能找个多么好的人物来,打算先向王大娘问一问人。 在王大娘四处打听的期间,桂娘先在上门求医的人中碰上了合适的人,一对母子,母亲姓林四十许人,女儿林立秋十六七岁。做母亲的是给乡绅人家正正经经当厨娘的,日日厨房烟灶里来去,得了咳疾,被主家疑心是传染的病症,因此丢了饭碗。她们家中有些积蓄,听人说钱大医的厉害,最最要紧是不费钱财,林立秋做主带着母亲来看病。 钱鑫看诊时,陆蔺与桂娘俱在,是个不费事但费时的慢病。陆蔺一颦眉,桂娘便开口了:“我家厨下正缺个人,你母亲做得厨娘,料想你也不差,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立秋略有迟疑:“我母亲要人照顾,不能长久地离开人,能住自家么?” “这当然是无妨的。”桂娘笑道,“我家小,便是你要住下,我也寻不见能叫你住的屋舍了。每日两餐、厨房洒扫,银钱上不会亏了你的。” 人啊就是奇怪得很,没钱如赵二一般的人,多给一钱孙主簿都要心疼,但向着钱鑫这般不缺钱财的人,又十贯百贯都舍得。既然桂娘不用再担心赵二看病的钱银,她也懒得为旁的事情精打细算——总归省下来的不是她的。 桂娘想从孙主簿手里拿钱总得立个正当正经的名目,即便接过手,这钱归根结底也还是孙主簿的。但是她手里的钱银无论是怎么来的,都要由着孙主簿取用。这一点,桂娘早八百年就想明白了。 两人三言两语敲定了雇佣的事,林立秋拍着胸脯保证明日一定早早来上灶,而后欢天喜地地搀着母亲回家去了。 这是与人排忧解难的好事,陆蔺却不能放心桂娘的轻率举动:“人品、手艺都不验看,若是你家父亲问责于你,该怎么好?” 桂娘笑嘻嘻道:“一个能捞空家底为母亲求医的人,人品不会差的。我只是想帮一帮她,就像蔺阿姊帮我和赵妈妈一样。蔺阿姊方才也想帮她不是吗?这院子不比我家大,人却不少了,倒是我那儿还缺个人手,岂不是两全其美?” 至于要不要试一试手艺,总归桂娘不挑嘴,大差不差都能吃。到时候孙主簿要是不满意,再找陆家介绍的借口堵一堵嘴就好了。 “你呀。”陆蔺手指虚点桂娘鼻尖,笑道,“做好事也得不叫自己为难才好。孙主簿的为人与家父是一般无二,你若有为难之处,尽管往我这头推。” 桂娘更乐:“看来做好人好事也是有讲究的,我是明白了,若是两家父亲是同样的‘好人’,该把这事往钱大医身上推。” 陆蔺被逗笑了:“你知道就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祭礼 回家时,赵二瞧出桂娘心情别样的好,问她:“今天是撞见什么好事了?” 桂娘但笑不语,自顾自乐呵。赵二见她不想说,也不多问,去生火做饭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发现自己和陆蔺的共同点多了一些。桂娘帮着看灶下的火,在缭绕的烟火气里熏得双眼发红。这让她有些别扭的高兴和随之升起感同身受的愤懑。 陆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善良得体、大方有度,年纪轻轻精通医术,会俯身搀扶病重的老妇,也会高声呵斥无理的家属。桂娘受了陆蔺很大的好处,还有很多人都是受惠于她。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似乎得了老天的厚待,也要忍受老天的薄待。 年幼丧母、父亲说不上多么慈和,会走路的年纪就已经跟在大母身边熟识药材,十多年过去学有所成了,要面对质疑和风浪远远多于旁人,从来有理有据地答复。若非天生的好脾气,就只能是历练出来的好脾性。 桂娘其实也知道,陆蔺有个多么惹人艳羡的大母,且教导了陆蔺终身有靠的本事,无论在何时何地,医师总是能活的不错。比起差点因为请不起医者而病死的赵二、蜗居在小小院落得过且过的自己,陆蔺已经算是有着绝佳的好运道。但是,这样比较出来的好运,又算得了什么?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桂娘还是心疼陆蔺,更心疼自己,也不知道天底下的好日子到底都是被谁过去了! 桂娘手下柴火钳一阵乱捣,柴火歇了大半。赵二听见动静,弯腰探头来看灶火,笑着拉桂娘的手,往她手里塞麦芽糖、劝她出去透透气:“又是谁惹了我们桂娘不高兴了?这儿有我呢,桂娘去玩儿吧。” 赵二坐下,用柴火钳摆弄两下,火重新旺起来。 麦芽糖外头裹了黄豆粉,手上拿着不粘,进嘴巴嚼了才粘牙。 桂娘就干坐在桂花树下抱胸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树也是,为何就不开花了,到时候让蔺阿姊失望了可怎么好? 最近一段时日家里几人各有各的事,常跟在孙主簿在外头跑的老仆从就被留下看家,连带看管着越发不成器的孙二郎。桂娘吃完糖,眼前是坐在门房处纳凉的老仆、耳边是孙二郎不成曲的小调,十二分的不顺心。 * 晚上,桂娘把雇了林立秋来做厨娘的事儿与孙主簿交代完毕,特意多提了一嘴:“阿耶,天渐渐热了,趁着这几日人多,回头搬个水缸放院子里吧,不然阿耶辛苦一日回来,连个空余的擦脸水都没得。” 孙家的院子唯有一点好处,就是有一口单独的井,邻里邻外多有来接水的,与邻居的关系就因此修好。平日孙主簿用水,多是赵二提前打好,赵二病了就是老仆,但老仆办事不细致,孙主簿手边总有缺的时候,确实不方便。 孙主簿点头应承:“明日我叫人买回来。” 孙主簿既然开了口,不到半日老仆就带着一口大缸回来,指使人往桂树下一摆——忒不像样子。 这口大缸得有两个成人合抱的大小,树在院中心又不甚茂盛,大缸无论是放哪一头都不协调,一放一个头重脚轻。最终还是桂娘决定,放到角落去和水井、厨房作伴,也省的人来回跑动。 林立秋来时正碰上送水缸的三五人离开,她利利索索地上手帮着洗了水缸,顺带与桂娘说闲话:“这缸放得好,家里就该有个这样的东西呢,清晨城东城墙下一家起火,得亏火灭得早,只连带烧了三户人家、死了个腿脚慢的老人。” 桂娘听得第一时间不是害怕,却是好奇,她问:“这也太怕人了,起火的地方离你的住处近么?” “且远着呢,就是人声大,消息传得快,这才知道了。城墙根的屋子密,隔个一两年的总有不小心的。听说是谁家孩子夜半饿狠了,偷偷起火。都是稻草棚子、木板的墙,又怕大人瞧见,捂着偷着开火,一点即燃,死了好几户人家。唉,都是可怜人呐。”林立秋俯身漂洗了水缸,开始往里头打水,满上七八分才歇,随后进厨房,准备午后的饭菜。 桂娘瞧她动作有模有样,也不去参合,先去和赵二说一声免得她平白操心、跟着忙活。 * 人有一件正经、乐意的事在做,心里的杂念就少了。 自打钱鑫与陆蔺祖孙来此地,桂娘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新来的县令据说是个闲不住的人,孙主簿跟着不见人影,没多久老仆又开始跟着孙主簿走动,孙大郎上学,孙二郎又不知道哪里游荡,小院子大多数的时候只剩下桂娘、赵二、林立秋三人,凭着桂娘当家做主。她半日在家、半日去隔壁帮衬,呼吸都是顺畅的。 即便忙碌,也是充满希望,站在陆蔺身边的每一刻都是松快的。 那种轻松和愉悦难以言表,仿佛天地开拓,林秀死后的整个十年里的阴影终于散去,拨云见日。 快乐之余,偶尔,桂娘也会心生疑惑。 钱鑫看着健健康康的,便是致仕、不再做太医署的医师,料想都城也绝不会容不下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医吧? 陆县令外放为官也是有年限的,照着大人们的说法,钱鑫在皇帝跟前都有脸面,何不留在都城,待到陆县令四年期满,迟早是会团聚的嘛。 * 桂娘第一次见到陆县令是在年前的祭礼上,那是个与钱鑫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孙主簿带着三个孩子上前见礼。一个照面,陆县令全然没心思注意下属的孩子,不过是顺口夸赞几句,而桂娘却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个和孙主簿差不多的古板男人。 这样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总是不太好过的。 陆县令一共两个孩子,陆蔺和陆大郎。陆蔺与桂娘熟识,拉着她往里走,亲近地坐在一处说话。桂娘回身之际还能看见孙主簿指点孙大郎孙二郎去和陆大郎搭话。 孙大郎与陆大郎说不上话,倒是孙二郎更能与人交际,不消片刻就眉飞色舞起来。 桂娘悄悄关注到这儿,就把头扭回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孙大郎已经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了,若是个和孙二郎混到一处的货色,那真不是个东西。 怪不得平日里跟在陆蔺身边也没见过陆县令和陆大郎几回,原来是本性不同,饶是钱鑫本事通天,也架不住一个跟不上趟的老男儿和惹是生非的好孙男,七老八十了,还得跟着各地奔波。 陆蔺好像知道桂娘的想法,抿嘴偷偷地笑:“今天来的人多,我初来乍到,就请桂娘多多帮衬我、替我介绍介绍吧。” 桂娘从没对陆蔺说“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应下,刚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好人缘,睁眼见到第一个凑上前的县尉家娘子,好悬没被手里一碗茶噎死,硬着头皮站起来寒暄:“县尉娘子今儿气色真好。” “老了,哪有你们年轻孩子看着有朝气。”县尉娘子眯着眼笑,打量过桂娘和陆蔺,一手拉一个说话,“都是正正好的年岁,要我说,咱们这儿的风水好,瞧着比京中那些个小娘子更有神韵。” 吴县尉是进士出身,去年到药县任职,县尉娘子是跟着来的,也才住了一年。桂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都城事,但陆蔺是刚从都城来的,观她模样就知道,都城的小娘子别的不说,必然是比药县这乡下地方更有前途。 桂娘扬起笑脸:“县尉娘子夸得太过了,蔺阿姊是打都城来的暂且不说,我就是个乡下孩子,哪有什么‘神韵’不‘神韵’的。” 陆蔺心里明镜似的,见桂娘答话了,便笑着点头,再不接话。 桂娘与县尉娘子手拉着手敷衍好一会儿,总算是把人送走了。等人走远,两人就低声说起吴县尉的家事,陆蔺说上联,桂娘说下联,把人家门内事儿对了个清楚明白。 当今皇帝当政,朝堂之上女人为官做宰不知凡几,单单陆蔺在太医署见到的医师,女人就占了多数。道理都是通用的,人见人吃肉饼,就咽不下草皮,都城内的小娘子全都削尖了脑袋、卯足了劲儿想走仕途,也就是药县离都城太远,春风不渡。 科举就是为皇帝选人才,男皇帝好用男人、女皇帝好用女人,如今科举,各科两榜,女一列男一列。吴县尉人到中年之时进士及第,稍好些的地界都轮不到他,在吏部铨选转了几轮、动了长辈关系才分到药县来。 时下士人晚婚,吴县尉中了进士便眼巴巴地去求娶世家女儿,可如今世家女儿哪个不想功名利禄、青史留名,总归生下孩子照样是自家人,家中长辈又如何舍得轻易把女儿嫁出去。女子向上提一节,男子就再往下寻配,倒使得民间聘礼一涨再涨,加之律令严苛,如今小巷彩船上的伎人放养望去具是男儿。 吴县尉吃了好几个闭门羹,照他在酒桌上的说法,退而求其次,娶了如今的县尉娘子。他晚婚,但孩子却不叫人晚生,长男已经十六七岁。吴县尉吸取经验,有意让长男早些娶妻,县尉娘子进了门就开始张罗婚事。 世家女儿是不敢想的,硬是整日盯着同僚家的女儿看个没完没了。吴家大小算个大族,孙主簿家底太薄,吴县尉且瞧不上,倒让桂娘庆幸许久。 既说到这儿了,桂娘又与陆蔺说了孙主簿从前对前任药县县令家小郎的妄想,感叹世事落差:“都城与药县比较起来,像是差了几百年去,真叫人羡慕。” 陆蔺道:“药县再偏远,仍是王土,山岭险峻,也在天日之下。都是些没意思的人,世易时移,凭他们几个算什么,都是早晚的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读书 没一会儿,陆蔺被唤到人群当中去,站在钱鑫的左右听满场人的奉承。桂娘坐在角落里,慢慢品尝满桌的菜肴。目光所及之处,大半是男人,地位低的围着高的转悠,一圈一圈地往里收,到了最中央多出几个女人来。 钱鑫就那样老神在在地坐在正当中,好像在听旁边的人说话又好像全然没听进去,半句也不回答。只有陆蔺或者陆县令俯身去和钱鑫说话时,钱鑫才会回答上两句。 药县受群山包围,难得一块空地上立住一座小城,放眼望去,黄昏在山的夹缝中落下。在这里,看不见初升的太阳,也看不见日落,就像从都城缓慢流传出来的传奇故事,等到了药县的人耳中,再大的风浪也被群山层层挡住,只剩下拂面的山风。 桂娘距离都城是很远的,就像此刻她距离陆蔺那样远。 孙主簿奋力地想要和陆县令、吴县尉搭上话,三人虽然此刻同在药县为官吏,年龄也相近,地位、前程却是截然不同的。陆县令初来乍到,却有个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母亲;吴县尉与传说中的辅国公是同族,即便是隔了千里的亲戚,也能沾上三分光彩。比较起来,孙主簿既无家世,又无人帮衬,倒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上进和幸运了。 然而,三人各有各的怨气,都以为时不我待,才沦落至与另外几人同桌而食。说话时候,不免透露些倨傲和不满,又极快地收住,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找补,其他人也不去戳穿,和和美美地混迹一处。 桂娘手捧茶碗,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菜吃,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就笑出声来。 哪里都有人,人呢,归根结底都一样。药县、都城又有什么不同?便是钱鑫的位置换了皇帝来坐,最后围在皇帝身边的还是同样的一群人。 “想什么呢?笑得这样高兴?”陆蔺不晓得怎么从纷扰中脱身的,到桂娘身边坐下说话。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桂娘遗憾地咽下转悠到嘴边的闲话,乐呵呵地说:“我想蔺阿姊呢,人团人,包饺子似的将你圈在那儿了。诶,阿姊是怎么出来的?她们竟也肯放人?” 陆蔺笑得不行:“哎呀呀,吃菜吧吃菜,我也饿了。” * 过了头一个年,陆县令一家子算是在药县安稳住下,钱鑫所在的小院远超县衙的热闹,整日车水马龙。凡有送礼的,钱鑫一概不给颜面叫人丢出去,若有送了药材来的,只要别是千年百年的人参灵芝,寻常的药材都收下,只当是给百姓治病,行善积德了。 陆县令与前头的县令没太大的出入,就是人更古板些。为了贴合陆县令的喜好,连带着孙主簿也更古板了。俩中年男人最大的共通之处,就是有个浪荡的男儿。 陆大郎和孙二郎两人的感情可比亲爹来得好十倍,不出三个月就已经能肩搭肩出门找乐子了。年纪轻轻的,回家晚不说,还满身的酒气。一日里撞上孙主簿在家,狠狠地被抽了十几板子,唉唉叫唤地邻里全都知晓,终是孙主簿嫌弃丢脸,丢开板子不打了。 很早开始,赵二就管不住孙二郎了,她也不想着去管。好比这次,孙二郎挨打时,两人正在屋内缝衣裳,赵二不说担心孙二郎,反而忧愁桂娘的来日。 桂娘被赵二盯着,都快忘记该怎么下针了,“妈妈,我出去瞧一瞧二郎?” 赵二摇头:“郎君这人我知道,不至于把二郎打死打残了,我是担心桂娘以后啊。” 桂娘是能轻松一日算一日,也劝赵二别操心:“我以后能有什么事呢?眼下事事都好,何必去想之后?” 当下就是最好的日子,哪一日钱鑫陆蔺突然搬走了,赵二的病无可收拾,孙主簿又小气起来,桂娘才要难过,现在是从前往后都没有的好时候,桂娘可懒得去想太远,太累了。 赵二是听不进去的:“郎君忙碌又粗心,大郎冷情,二郎放浪,桂娘今后要靠谁过日子?” 桂娘听得发笑:“妈妈可别想了,若是我想着靠他们过日子,这日子才是没法过了。便是从前,我也是靠妈妈才过得平顺。” 赵二兀自忧虑:“若是陆家小娘子是个男儿,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蔺阿姊若是个男人,她也未必能长成这般人……妈妈难道没有看见陆大郎的做派?就是瞎操心。”桂娘拿过赵二手中针线帮着把线穿过孔,顺带把针往线团上戳了,不许赵二再干活,“正因为蔺阿姊是个女人,能叫人安心相处,才肯进门来给妈妈治病,妈妈就安安生生养病吧。” 赵二不说,桂娘心里却是清楚的。 赵二的肺伤狠了,胸痛且不论,润肺容易,止涎沫难,肺中津液不易增,这些日子仍旧有咳嗽。这是不能急的病症,赵二却害怕得紧,既怕早早死去,又怕桂娘无依无靠,更怕来日下黄泉了面对林秀无可交代。 做到一半的衣裙被桂娘拿着就走,赵二着急:“这是做什么,这一年里你长高不少,这身衣裳不做出来,开春出门就该没衣裳穿了。” 桂娘脚步更急,抱着衣服就跑:“妈妈歇着吧,我去和立秋一块儿做,她午后闲着。” * 阳光从屋檐滑落,照亮了林立秋面前的一片沙土,树枝一笔一画地留下几个字眼。桂娘静悄悄地凑近,认出那是林立秋母亲的药方里几个最难认的字。 饶是桂娘脚步再轻,阳光之下,影子已经透露了行踪。林立秋抹平字迹,笑着回头:“桂娘子怎么来了?” 桂娘就笑:“我这儿有事拜托你,央你用一个时辰,与我将这裙子缝好。再叫我想想报酬……我那儿还有些用过的纸笔,你平日拿去用吧。” 纸笔向来昂贵,孙家至今在药县住着小几间的院子,就是因为孙主簿爱在这上头花钱。孙主簿用料是不知道节省的,桂娘收拾了他的书桌,自己就有了笔墨纸砚用,总归是剩下的,分一些给林立秋用也不值当什么了。 现如今谁人不想着读书识字,只有学不起的。 林立秋还要推脱,被桂娘塞了满手的衣料,拉着进屋坐下,不消片刻就说说笑笑地做起衣裳来。待到太阳西斜,锅内蒸上米饭,桂娘和林立秋就挤坐在灶下,桂娘手指捏着指甲盖大小的墨块,林立秋膝盖上垫菜板,板上放着纸笔。 两张脸映着火光,红彤彤连成一片,挤挤挨挨写下字。越是难写的字,初写总是很大一块,写得多了慢慢就写成小字,逐渐就有了端正的模样。 等米饭的香气飘散出锅,林立秋倏然弹起,火急火燎查看锅中米的生熟,又埋头去瞧火堆,见都无异样,才长舒一口气:“再过会儿,就能把米饭盛出来放凉,再煮两个菜,就能用饭了。” * 年节上,孙大郎不必上学堂,孙二郎挨了打正在家里养伤,兄妹三人正好先吃,单独留一份给孙主簿。虽说孙主簿忙得脚不点地、连孩子们也没见几面,但该交代的话总会通过老仆先流向孙大郎的耳朵,再由孙大郎向妹妹弟弟转达。 他说他的,桂娘听着不顺意也不反驳,埋头吃饭。孙二郎是个天生反骨的,凡有一丝不顺心就要回嘴,挨了打也不长记性。 院落四四方方,小的一目了然,没几句话就交代完了。桂娘素来不走远,外头的事和她不相干,吃得七七八八了抬起头碰巧和孙大郎对视,瞧出人颇有深意的面目,放下碗筷、撩帘子出门透气。 不过嘛,院子小有小的好处,桂娘也不走远,稍稍往边上站几步,悠悠闲闲地晃荡着,不妨碍她听里头隐隐约约的声响。 孙大郎年少,按捺不住怒火翻涌,低吼着质问孙二郎:“你这些天不三不四地和谁鬼混去?外头都要传遍了,不知道说的多难听。” 孙二郎吊儿郎当的,筷子敲着陶瓷碗边缘,嬉皮笑脸:“听阿耶的话,陪着陆家的大公子在外头耍玩呀。阿兄不知道吧,那陆大郎不用叫人带,出门逛了个两三日,就把城里能吃能玩的地方全见了个遍,是个玩乐惯了的。啧啧啧。” 孙大郎眉毛高高吊起、手中竹筷重重落在桌面上:“他玩他的,你凑上去作甚?你与他能是一般人吗?家中有多少余钱供你去吃喝闝赌?” “呵。”孙二郎丢开碗筷,站起来驳他,白眼翻得老高,“家里多少余钱我是不如大兄清楚的,书也只有大兄在读,多少花销我是一个子也没见着,怎么出门陪客三两回,好似家底都被我败落了?” 孙大郎气得发抖,手指不住地点:“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伎人,你要往他们身上花多少钱才满意?那是无底洞,除了败坏你的身子,吃你的钱粮,还能有什么好处,还与读书比较起来了。” 登时,孙二郎的脏话便出口了:“我又没读上学堂的书,你和我爹了个屌……” 听到这,桂娘大抵清楚是个什么样的事了,知道两人吵不久没必要听了,转身进了厨房。赵二和林立秋正端着碗吃饭,见桂娘进来,林立秋放下碗就要去正堂收拾,被桂娘拦下了:“他俩还在吃呢,晚些再去吧。” 总归吵不出人命来,没必要去脏了耳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交友 家里俩兄弟挤兑得再厉害,只要没闹到桂娘脸上,她也只当是无知无觉,只叮嘱林立秋掐着点去收拾了桌子。 东侧并排的两间屋子是孙大郎和孙二郎所住,正好与桂娘、赵二是对面,一开窗就能见到两张青黑的脸。这样的脸色见多了心下不爽利,可真要桂娘去调解,又太厌倦了。 于是,桂娘与赵二回到年前早出晚归的作息,整日在邻家帮衬洒扫,倒也和乐了一段时日。 钱鑫的名气在怀山州这地界越传越广,每日上门的小民难与乡绅相争,偏偏有个陆县令碍着,钱鑫也不好真不许大小州官县官上门。没过几日,小院子除过大门外加了两道偏门,免得官民相冲,闹出火星子来。 街坊邻里的闲事就没有逃脱过王大娘的嘴巴的,砌墙修门那一日王大娘也在,凑在桂娘耳边说话:“前两日你刚好不在的时候,我碰巧见到陆家大郎了,两手空空往这儿来拜见钱大医,走的时候反而坐的马车。哎哟,都说是带走了不少财帛。” 桂娘笑笑,没往下面接话。 论家门,陆家家事轮不到她指摘,论道德,孙二郎好不到哪儿去。 王大娘说了许多,桂娘听了只觉得无趣,无端的有些头疼。这世道说在好转吧,比先前肯定是好的,钱大医的地位身份站出去多叫人艳羡。但钱大医七老八十的人了,便是不缺这一点子财帛,隔三差五地被后辈子孙惦记,也不是乐事。 陆蔺将来会不会也过得这样的日子? 桂娘轻轻叹气。 “你又在想什么,小小年纪就日日操心叹气。” 木门两扇打好,陆蔺就从屋内出来,结清了木工费用,顺带过问桂娘一句。 王大娘惯是厚脸皮的,见人来也没半分背后论人家长短的歉意,点点头打个招呼,跟着看热闹的人一起散了。留下桂娘被陆蔺抓个正着,跟人回屋:“我还能想什么,无非是家里两个又吵架了。邻里邻外近得很,蔺阿姊有没有听见动静?” “那倒是没有的,隔着好几道屋墙、院墙,哪能轻易传到旁人耳里去。”陆蔺笑着摇头,“谁家都一样,我这儿白天黑夜都有人来的,你住的屋子还是贴近我这一头的,可有听闻过什么?” 说是贴近,陆家的院子有二进门,陆蔺吃住都在后头屋子,再多的病人也在宵禁时间散了,寻常并无动静。 桂娘老老实实地说:“这倒是没有听到过的。” 药县说大也不大,县城就更小,住上一段时日就都熟识了,城内的传闻更是一日入百耳。陆蔺有个陆大郎那样的兄长,大致上猜得到孙家兄弟为的什么吵架,遇上这样的人,谁家都是要吵架的。 陆蔺伸手拍拍桂娘肩膀,拿了茶点劝慰她别上心:“只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便好,总归是不会一辈子杵在眼前的人。” 一转头,陆蔺又在忙着看病了。达官贵人的亲朋来得多也是找钱鑫,陆蔺初出茅庐,再出色也是个没经验的“小医”,来了寻常的病人就她先看着,有把握不准地在往里屋去寻钱鑫。 望闻问切一步也不落下,除了极少时候出门走动两圈,陆蔺素来是一坐一下午,只有手边的茶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嗓音听着比初见时沙哑些。还是极心软的少年人,细心又周到,不厌其烦地与人分说病情。 隔着屏风,桂娘在内,陆蔺在外。桂娘就着陆蔺身边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看了小半个时辰,将一碟子茶点吃尽。 手指摸了个空,桂娘才不自觉地反应过来,噢,已经吃完了。 常来常往的人也不用主家招待,桂娘自觉端着碟子放到茶房,顺带洗净手,忙着去帮抓药。那头陆蔺见过一病人,写下脉案症状并药方,病人拿着两页纸送到这头,两页纸要留底交给钱鑫再查,桂娘帮着抄写一份药方,若是药材齐全,再由人把药包好,再让人带走。 在这个大部分人看不起病的地方,这处小院仿佛善堂,人与人挤着,也都能露个笑脸,好声好气地说话。 * 可惜,人总是要回家的。 可惜,她不姓钱也不姓陆……糟心事总是不停地往外冒啊。 孙二郎浑身是水地从城外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孙主簿正拿着竹条站在庭中、嚷嚷着要人端一盆水来。林立秋小心翼翼地从井里打了水,放在孙主簿脚边,而后立刻窜回厨房,门窗都关的死紧。 老仆见到孙二郎,不等人动作,立刻拿住人,后背双手用麻绳绑住,强压着孙二郎跪在孙主簿跟前。孙主簿气得满脸涨红,说句话的余地也无,一竹条又一竹条抽打在孙二郎背上、肩上,声音清脆。 此刻孙二郎还穿着衣服,呼痛声、喊冤声虽大,孙主簿却打的不爽利,把竹条丢给老仆:“剥了他的衣衫,再取一撮盐来。” 老仆点头哈腰接过竹条放进水盆里浸透了,再从衣襟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一小包盐,讨好似的、细致地沾满竹条,再殷勤地送进孙主簿手心。老仆再看向孙二郎时已是两样面孔,恶狠狠地、从孙二郎衣襟处直接剖开层层衣衫,露出大半个后背,再按着人头直至贴着地面,磕得额头通红。 院门半掩着,桂娘就站在门口从夹缝中将孙二郎满背鼓起的红痕、再添的血痕、以及另一扇窗门后露出的半幅衣袖尽收眼底。 门没关紧,又在院中教训,这是有意在人前教子呢。 桂娘微微侧头,从袖里递了手巾给赵二,低声说:“妈妈身体不舒坦,我们去蔺阿姊那儿请她再看看吧。” 赵二双眼鼓了包,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窄袖的衣裳擦不干泪,只能歉疚地望桂娘一眼,接过手巾捂在额头,刚好遮了双眼。赵二半靠在桂娘肩头,慢慢挪动脚步,跟着桂娘从新开的小门回到邻家的院子。 晒了一日的药材要收拾,陆蔺带着几个侍从正在清点,见桂娘突然搀扶赵二回来,放下药篓子上前帮着扶住另一手臂。两人对上视线,桂娘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陆蔺手指按到赵二手腕脉搏,无需多言,已然明了。 陆蔺将赵二安顿在空屋子里歇息,不许赵二哭罢便睡,差人送水送食,抓了一副药熬煮喂下,才叫赵二去睡。赵二是安顿好了,桂娘出屋子抬头一望,天已擦黑,林立秋悄咪咪地来叫她回去吃饭了。 陆蔺要做主留她用饭,桂娘不怎么委婉地推辞:“大人已经生了好大一场气,这个时辰也该气散了。我要是连饭也不回去吃,平白又惹他生气一场,总归要回去的。只是赵妈妈今晚就劳烦蔺阿姊了,这个时辰睡下,应当是一觉到天明的,也无需特意令人关照赵妈妈。”陆蔺也不好再强留她,拿了一贴膏药叫她带回去。 * 晚上这一顿吃的安静,筷子夹菜的动静也能听入耳。桂娘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饭桌上没见孙二郎也不吱声,平平静静地吃饭,装聋作哑。 用完饭,孙主簿擦擦嘴角,和桂娘说:“你等会儿端碗粥去给那个不孝子。” 桂娘应了声出去。或许是老仆吩咐过,林立秋已经用熬好粥温着,见桂娘来,盛出粥米、装了两样小菜放在托盘。 桂娘端起托盘,见林立秋今日似乎有些吓到了,宽慰道:“出不了什么事,阿耶对外向来宽和,你现在去收拾了碗碟,早些家去歇息吧。若是粥食剩多,明日我热一热就能吃用,你晚些来也是一样。” 林立秋谢过,赶着回家去。 * 春日过了大半,天气渐渐热起来,孙二郎浑身湿透也没作下病,因背后淋漓的伤痕,趴在榻间百无聊赖地消磨时间。他见桂娘来,下意识要起身,抽痛着回神,讨好地笑:“妹妹来给我送饭了?” 桂娘将饭食摆在矮几上,又将矮几贴着床头放了,再问他:“敷了药没?是就这样吃,还是我扶你起来吃?” “没呢。”孙二郎带着委屈抱怨,“午后那阵仗你是没看见,老东西坏得流脓,硬是说要用盐水消过一遭、干布擦过、再上药,动作硬得很,被我骂走了,到现在也没人再来看过我。赵妈妈呢?让她来喂我吃吧,不想动弹。” 桂娘劝他起来自己吃:“那时候我和赵妈妈正巧回来,看见了,她旧病犯了,我扶她去隔壁歇息,眼下人还没醒。粥正温着,阿兄赶紧吃了,等你吃完我给你贴上药,还得想法子回去看看赵妈妈。” “又犯病了?”孙二郎从没生过大病,以为人能跑能跳就是大好了,这下是真不敢再多说,咬牙忍着痛起来喝粥。 桂娘从袖兜里拿出药贴,双手捂着、揉着,一边和他说话:“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你湿漉漉地回来,又叫阿耶生了那么大的气。” 孙二郎这时候又要脸起来,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桂娘揉开药贴,一字一句地解释:“你不与我说清楚,我要怎么向阿耶处为你开脱,又怎么向赵妈妈替你遮掩?” 一句话戳中孙二郎心中担忧,不得不吐露午后发生的事端:“几家郎君在城外弄了两条画舫来瞧个新鲜,有一长得秀丽的伎人不留神落水了,船上会水的不多,我就扑下水去救人了。” 桂娘不信:“若只是这般情急救人的好事,阿耶是昏了头了才这样罚你。到底还有几样事,里头有没有陆县令家的大郎?你若不说,明日我去问陆家阿姊也是一样,到时候我是再不管你的。” 孙二郎喝完粥,一咬牙交代了:“说是伎人,才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被强令上船,又被戏弄着跳河,哪里有不救的道理。只是救上来后和人吵嘴几句、打了一架。陆大郎贪色不假,倒不是和我争抢,阿耶何故来打我消气?” 既知道了始末,桂娘好气又好笑,随手将药贴往孙二郎背上抹了:“什么叫‘才十五六岁’,阿兄,你才是十三四岁的人,你倒是去逞英豪了,还逞强到了伎船上与人口角争锋。再说陆大郎,你说他不是与你抢,那就是与旁人争抢伎人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逆反 在做亲长的人眼里,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孩子是不会有错的,有错也是旁人的错。有权有势的人,更是如此。 孙二郎此番有错,但主要的过错不在于他与船伎耍闹,不过是陆大郎那头闹出事端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孙主簿是怪他在这起事里丢人现眼,所以打给外人看的,下了狠手,也确实不怎么心疼孙二郎。 不知道是陆蔺给的药好,还是孙二郎身子骨硬挺,没两日就走动自如了。见他无事,桂娘便提着一包麦芽糯米熬成的饴糖去隔壁向赵二报平安,再向陆蔺道谢。 饴糖是新熬的。自从陆蔺来到药县,桂娘手头不知不觉地宽裕些许,舍得多熬煮些饴糖备着,且饴糖成人吃着有润肺止咳的功效,无论是自用还是赠礼都不错。 陆蔺收下饴糖,将屋子留给桂娘和赵二两人说话。桂娘慢吞吞地将孙二郎的船上经过说了一通,着重讲述他已经安然无恙的现状,她握住赵二的手:“只是两日过去,妈妈的脸色就难看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千万别再操心了,二郎总有大人管教,妈妈放宽心吧。” 赵二眼见泌出点点泪意,数不尽的后悔:“早知今日,当年不如掐死他,现在倒也不难过了。” 身病难治,心病更难医,车轱辘话转了好几圈,道理谁人不明白,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啊。 眼瞧着赵二尚且能起身用饭,桂娘轻轻合上屋门,去寻陆蔺说话:“这两日劳烦蔺阿姊,我叫立秋来把赵妈妈带回家去,她总归是不放心,倒不如让她回去亲眼看看。” 陆蔺将称好的药材仔细包好交到桂娘手里:“这药该吃还是得吃,好生将养着,如今还没到听天命的时候。”说着还要去拿外敷的膏药。 桂娘笑了一声:“前两日的事情,料想阿姊应当也有所耳闻。二郎背后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别浪费阿姊的好药了,怪可惜的。” “谁家没有丑事呢?”陆蔺自家也有个陆大郎,这种事实在是没法说的,提起来也只是叹气,“怕只怕赵妈妈郁结于心,再生出旁的病症来,惹得你难过又奔波。” 桂娘从三年前就明白赵二很可能要死去的事实,这准备做的太早,早得她现今只感觉麻木的钝痛,还能弯得起嘴角,像是劝旁人更是劝自己:“尽人事听天命,慢慢来吧,日子还长着呢。” 赵二住在陆家院子里也确实不安定,回到自家屋子后情绪很快地就稳定下来。 孙二郎也来看过一次,龇牙咧嘴地忍痛问:“还好吧?” 桂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赵妈妈胸口疼,夜半总睡不好,阿兄若是有心,这两日就由你送饭来与赵妈妈一处嚼用吧。” 孙二郎倒不忌讳赵二的病,想着能避开和孙主簿、孙大郎同桌吃饭,一口应下来。 * 每隔几日,桂娘和林立秋一块儿出门赶早市,买些新鲜的菜蔬瓜果。回来时有卖空了的农人帮着挑担,桂娘走进巷子,一眼就瞧见一少男在附近打转,衣衫也非寻常百姓穿着。 林立秋看向桂娘,桂娘摇摇头:“你与人先进去放东西吧,我去和那人说两句话。” 林立秋不大放心:“小心些,我很快就出来了。” 农人就笑:“这邻里邻外多少人,一嗓子的事。”她是山间种地,嗓门比寻常人说话要大,话音刚落,那头少男就扭过头来看。 林立秋开了门,与农人先进去。桂娘对徘徊许久的人问:“我是这孙家的人。你是谁?为何而来?” 来人身量和桂娘一般高,一直低垂着头,直到此刻才抬起眉眼,白面瘦脸,确有几分俊俏。他把声量放的低了又低:“我是……船上的人,叫阿绿,家里人就在巷子口等我,我就是来说句话、送点药。”从袖里掏出一小罐子递到桂娘跟前。 桂娘心下了然,用手巾裹了药罐子拿在手里:“对谁说、送给谁?可要我替你转告?还是你自己去说?” “我能去么?”阿绿悄悄抬起眼瞥了洞开的大门一眼,又埋下头去,“还是算了,劳烦小娘子替我送进去吧,就……对孙家的小郎君道一声谢。” “嗯。”桂娘应下了。 三两句的功夫,农人已经帮着林立秋把菜蔬放进厨房,两人紧赶慢赶地出来只见到阿绿的离开的背影。林立秋送走农人,合上大门,问桂娘:“来人是谁啊?” 桂娘晃晃手里的药罐:“二兄的朋友吧,来送药的。” “也不进门喝碗茶?” “狐朋狗友,哪里敢进门见挨了大人打的小郎。”桂娘只是笑。 桂娘拿着药罐子进了孙二郎的屋子,孙二郎还是那样趴在床榻上无所事事,书是懒得读的,门又出不得,宁肯躺着消磨时日。见到桂娘进来,孙二郎抬起眼皮:“怎么,我这都快好了,又买药了?” “是有人来送药了。”桂娘把药罐子放在孙二郎手边,“说是叫阿绿的,看着清秀,弱不禁风的,是阿兄当时救的那个?身高和你我半斤八两,不像是十五六岁啊。” 孙二郎白眼翻上天,揭开药罐封口瞧了:“你懂什么,他们那一行的,都怕长高呢。” “我是不懂这些。阿兄只要别忘了赵妈妈,这两日且别出门去,让她再宽心半个月我就谢天谢地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孙二郎把玩着药罐,打发妹妹走人。 * 桂娘走出孙二郎的屋子没几步,就被窗下的孙大郎叫住:“今日怎么不在家?” 桂娘才要惊讶:“大兄今日怎么在家?不去学堂么?” “今日休沐,阿耶也在家里。”孙大郎往正堂方向瞥眼,“陆大郎那头和伎人闹得大,休沐日陆县令没心情再请客,阿耶也闲下来了。你刚才去给二郎送了什么东西?” “噢。”桂娘眨眨眼,“就是一罐子膏药啊,他不是被阿耶打得皮开肉绽的。” 孙大郎手不离书,心思却不在上头,沉声道:“你在我这遮掩有什么用?等会儿在阿耶跟前也得实话实说。那人在门口有一会儿了,李叔都向阿耶说过一嘴了。” 李叔——日日跟在孙主簿屁股后头的老仆,只有孙大郎会这么叫。 知道人在外头,没去招待没让进门,就是孙主簿见了烦,不许呗。 桂娘听着想笑:“大兄,那你就任由人在门槛外站着?他那装扮、样貌,邻居稍稍一打听就知道打哪儿来的,倒不如早打发走了,还省两句闲话。” 孙大郎面对妹妹,嘴上总是缺两句,又是半晌没能接上话。 虽然孙大郎不够了解桂娘,但他对孙主簿的脾性还是摸得很清楚的,没一会儿孙主簿打开门喊人:“桂娘,你来一下。” “来了。”桂娘放开声量应了,顺手帮孙大郎关上屋窗,叮咛:“大兄收收心、好好读书吧,这些琐事少操心。” * 孙主簿开口还是那样,就要听外头那个阿绿的事情。听完桂娘的解释,孙主簿倒也没当场发作,给了桂娘一笔供给家中嚼用的铜钱才叫她离去:“平日里那些粗活就交给他们去做,多读读书,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桂娘听了真是笑不出来,微微低着头出门。 早几年县城里的学堂就被朝廷勒令开始招收女学生了,桂娘也曾满怀期望地问过,孙主簿只是说自己会抽空多教一教她字词。 可惜,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也是空话。孙主簿只有动了要给桂娘定亲事的心思的时候,才会想着多教桂娘诗书,能凑个好名声。 午后,桂娘坐在屋子里练字,林立秋捧着书小声读,正是悠闲清静的时辰,外头却传来物件落地的脆响。 桂娘抬起头,林立秋登时就问:“我出去看看?” “不用了。”桂娘推开小半扇窗户,见角落滚着几片陶罐碎瓣,心下有了计较。桂娘重新合上窗,手指置于唇上,示意林立秋切莫再出声,两人就对坐着继续看书习字。 没等多久,孙主簿压着声的呵斥飘过:“混账东西!拿这样的东西回来也不嫌脏了手!”紧随着的就是孙二郎愤恨又委屈的辩解。林立秋悄悄去看桂娘毫无波动的眉眼,又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父子口舌相争是最没意思的,如果孙二郎被生生打死、或是孙主簿当场气死,倒是值得出去观望一二。 孙家藏书不多,凡是能读的桂娘一概读过、背过,为了配合孙主簿口口声声的“多读书”,也为一个出门见人的借口,桂娘上隔壁的门,借了陆蔺的一册《黄帝内经》回来读。 陆蔺很高兴的送她:“有不能理解之处,只管来问我,若是你有心学医就更好了。” 桂娘何尝不遗憾:“要是早几年遇见阿姊,我就是强求强学,也要扒着阿姊不放手,跪着去求钱大医收我为徒的。如今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能和阿姊多说上几句话、听两句提点,就很好了。” “十几岁的人说什么老气横秋的话。”桂娘这段时间的模样都落在陆蔺的眼里,陆蔺知道她被家事所扰心绪翻乱,伸手揉搓一把桂娘头发,“你要是有心,何时开始学都是无妨的。要是你愿意在我家里住几天,不用操心别的,我会去说的,别太委屈自己啊。” “……” 桂娘偏过头,眼珠转动,徒劳地掩盖眼睑下的湿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衣裳 有时候啊,只是有时候,桂娘真的是讨厌极了这该死的一家人,但是没有办法,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只能不断地忍耐、再忍耐。烦闷和折磨,有时是有尽头的,有时又没有。 只有陆蔺家的小院子是不同的,这一方小天地里的阳光雨露都比外界来得轻柔,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生病,却总是富有朝气的。尤其陆蔺,是比冬日的雪花更加罕见的人,桂娘午夜梦回都不敢轻易地去伸手,好似一亲近就化了,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殆尽。 桂娘没说话,陆蔺就安静地等着。偶尔有路过的人笑着打招呼,陆蔺一概微笑颔首,脚步不挪动地等着桂娘答复,不见丝毫的不耐烦。 终于,桂娘先低下头,开口先咳一声清嗓子:“赵妈妈还需要人照顾……” “不是说孙二最近在家里照顾赵妈妈了吗?”陆蔺立刻接上话。 “还得先去和家中大人说。” “我叫大母身边的侍从去,她常去县衙的,一定认得孙主簿。” “可是家里……” 陆蔺笑盈盈的:“怎么啦?桂娘不是家里序齿最幼的孩子吗?哪里有这么多人需要桂娘照顾?” 桂娘被她的笑容摄住,不自觉点头:“……嗯,没有了。” 陆蔺双手分别拉住桂娘的两只手,晃了晃:“别操心了,嗯?官吏上衙有休沐,大母也给我放三日假,此刻就我最需要桂娘了,桂娘都好些天没来与我玩耍了,我也不贪心,桂娘分我一日一夜,好不好?” 这让人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呢? 从初见那日起,她就是欠了陆蔺的,这一年来非但没有偿还半分,还利滚利、债上加债了。 * 钱大医听了陆蔺的请求,二话不说就将身边惯用的侍从派出去陪着桂娘回家取换洗的衣物。这位跟在钱大医身边已有十余年之久,说是侍从,更像是钱大医的学生,平常是和陆蔺轮流在外间诊治病人的。 孙主簿面对这位侍从十二分的客气,巴不得亲自将女儿打包了送去的态度,温声细语地与桂娘交代了诸多乖巧听话等话语,亲自将人送到门口为止。 出了孙家门,陆蔺已经在等候在外。陆蔺亲亲密密地从侍从手里接过桂娘的手,拉着她直直往里走。这间院子比孙家的还要大上不少,是正经的二进院子,陆蔺住的也宽敞。今夜,桂娘就与陆蔺同塌而眠。 照陆蔺的说法,她们这是“今宵畅谈,抵足而眠”。 侍从来送了些吃食和玩具,钱鑫与桂娘说话都很亲近:“不比拘束着,这个年纪就该到处玩一玩,姊妹俩一块歇息都是常事。好孩子,不必在乎旁的,耍吃耍玩就好。” 许是忧心桂娘与长辈一处用膳放不开手脚,晚饭也是送到陆蔺屋内供两人吃用。四方的一张小桌,支起一只圆铜锅,你一侧、我一侧地围着坐,成套的陶瓷盘子里摆着各样的荤素菜蔬,骨头汤咕噜噜冒泡。 陆蔺边演示边说:“这样的吃法,叫拨霞供。将一些易熟的吃食放进去烫熟,取出就着香料汤吃。前日里我收拾堆积的物件,无意翻出这铜炉,便求着大母替我置办这一桌子。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友人,只好赖着请桂娘来陪我了。” 骨头汤里的香料粗略数过也有十几样,若非家中行医,常备草药,寻常门户哪里吃得起。即便是钱鑫,平常也不许陆蔺这样靡费的。 桂娘的注意却在后半句:“阿姊在都城有许多的友人么?” 陆蔺歪头想了想:“也没有多少吧,我年幼丧母,五六岁往上就跟着大母在太医署走动,太医署里有三四个稍大几岁的,都是随家中长辈来的,说是友人也不恰当,应当是同窗。太医署经年的忙碌,大母要么宫内宫外地给人看病,要么就是给学子上课。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有宫人带着我们玩,识字坐得住了就圈在屋子里背诵草药。回过头来想想,好似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 桂娘听了陆蔺的过去,抱着投桃报李的念头,也说了自己的过往。从前就是很普通的深闺小孩,赵二重病之后,桂娘为了节省出医药费用,开始学着腌咸菜、做简单的茶点、闲暇之余练习绣工。兄长要专心读书,大小家务、采买菜蔬也成了桂娘的分内事,花销多少每日记账,掰着指头过了好长一段辛苦日子。 陆蔺就问她:“现在还是这么劳累吗?” 桂娘吃了一片羊肉:“当然——没有了。厨下的事情立秋做得很好、不用我费心,赵妈妈的病也多亏阿姊相帮。虽然阿兄们还是那样,但对我来说,阿姊来了之后都是好日子。” 两个小姑娘的人生都只开了个头,但都足以充盈一夜的闲谈,吃吃说说到了天色擦黑。 另有侍从来收拾碗碟,守门的仆从紧跟着来敲门:“外头有人来了,寻钱大医。” “是谁?什么病?这样晚。”陆蔺只当是病人,套上外衣就要出门。 仆从静了片刻,目光落在室内的桂娘身上。陆蔺站住脚,回过味来:“不是病人?直说吧,我们家还能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仆从说:“娘子,是大郎来了。说是挨了郎君的打,哭着喊门,找老祖宗做主。” 陆蔺和桂娘对视一眼,竟都笑了。 在兄弟缘分上,两人都算不得好运气,只有遭了瘟的兄弟。 虽然不是来找自个儿的,陆蔺也得顾忌高龄的钱鑫,去旁听个事儿,以免钱鑫被气出个好歹时旁边连个递救心丸的人都没有。 * 耳边依稀能听见正房嘈杂的动静,这是桂娘早已习以为常的声响,不必猜测都能知道那会是个多么无理取闹、又难以管教的景象。非要说的话,桂娘以为,给狼崽子套上项圈变成狗、教它看家守院不吃肉,也比管教十几岁的小郎简单。 料想陆大郎只会比孙二郎和孙大郎加在一起还要麻烦。 这么一想,桂娘对陆大郎又生出些无妄的忌恨,他凭何就能做得钱大医的孙辈、陆蔺的兄弟,能日日与这样好的陆蔺相对、相处。平白占据这无尽的好处,却只会平添麻烦,若是把这机会给她…… 这样的忌恨来的没道理,出于做客的礼貌,桂娘尽量地忽视这些杂乱的心声,将注意力留在屋子内。 尽管陆蔺临走前让桂娘尽管在屋子里找乐子,桂娘也不愿随意扰动屋内的陈设,她瞧过插在瓶中的花、打量挂在墙上的花、书架上各式各样的医书也摸了个遍,坐在陆蔺惯用的位置,翻看陆蔺手抄的药经,悄悄描摹书桌上陆蔺留下的字迹——清晰端正,就像陆蔺这个人一样。 还是那句话,她要是能生做陆蔺的姊妹、同住一屋檐下,那该多好啊。 屋里能摆弄的,桂娘都研究完了,陆蔺还没回来。桂娘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衣橱——这本是很不该做的,桂娘满心满意用“打算做身衣裳赠予陆蔺、看看她平日都用什么衣料、穿什么样式”为理由说服自己,厚着脸皮打开了柜门。 大半的衣裳都是桂娘见过的,用料寻常,款式也是便捷为主,毕竟陆蔺常常要做的、如晒药材、捣药、熬药、外出行医之类的事都不轻省,也穿不得什么金贵的衣裳。 按理说,从都城来的人多少会带上两件时兴的衣料,但陆蔺这里瞧不出半分,全都是半旧不新的衣裳。无论如何,这给了桂娘做衣相赠的理由。桂娘轻手轻脚地抽出一件衣服,用手大致量了量尺寸、默默背下。 将其放回的间隙,桂娘发现衣柜里有一件别样明艳的衣裙,只露出一角就叫人知道,它是与众不同的。 它的颜色那样的多,红青相间也绝不俗气,花纹端正又神秘,昏黄的烛光下也能映衬出珍珠似的光泽,用的绸缎、纱料必是最好的。桂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衣料,手背挨了一下衣裙边缘,抚摸时都怕手指甲勾坏了面料。 桂娘盯着它出神,连外头的动静都忘却了。陆蔺进门见到的就是她对着衣裙呆呆发蒙的模样。陆蔺不叫人打扰,轻手轻脚往边上坐了,手撑着头颈等着桂娘回神。 就这样等啊等,等到桂娘害羞得脖颈、耳朵、脸颊红成一片,挪步向陆蔺小声问:“阿姊回来多久啦?” “没多久呀。”陆蔺显然觉得很有趣,随手将那套衣裙抽出来,摊开放在旁边的床榻上,任凭观赏。 这时,桂娘才发觉,衣裙只有半个人长,实在不像是陆蔺如今能穿的。 陆蔺道:“这是官服的制式,太极宫里的人穿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款式,我小时候进宫见医官们穿成这样,觉得神气极了,想得不得了,简直到了不吃不喝要入魔的地步。我不依不饶地讨要了许多回,母亲就仿照大母当时的官服,买料子仿做了一件。如今母亲不在了,我留着它只图个念想。” 做好后,陆蔺当做宝贝一样锁在匣子里,统共只穿了一回过瘾,再舍不得拿出来。可惜那时候长得快,一转眼母亲不在了,衣服也穿不了第二回,一直这样保存着,许是因为没下过水,倒也还鲜亮。 不期然的,桂娘想起当初陆蔺拿过她母亲留下的半卷药经,熬了一夜抄完就赶着送还,同是母亲留下的东西,没有不珍惜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礼物 两人睡觉明面上都规规矩矩的,醒来也是各占一边。桂娘睁眼时陆蔺还在睡,满屋陈设陌生,她侧靠在软枕上,望着陆蔺的睡颜怔忪一会儿才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意识回归后就开始寻找手脚,桂娘悄悄收回搭在陆蔺腿上的脚,将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克制内心莫名的欢喜。 多和陆蔺贴近一点儿,都能让她忍不住地高兴。 陆蔺睁眼就见桂娘双眼亮晶晶地在笑,不由开口问她:“这样的高兴?是做什么好梦了?” 桂娘连话都没听清就点头:“是呀是呀。” 陆蔺也笑:“我昨夜仿佛也做梦了,一睁眼见桂娘就全忘了,心底仿佛更安心些。” 桂娘手摸后脖颈,只觉皮肤寸寸发热,胸前也热意融融,笑意不自觉地流淌:“……我也不记得昨夜的梦境了。” 陆蔺笑一会儿后好不容易忍住,看着桂娘的笑靥自个儿又笑了,两个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断断续续的、把清晨的时光都笑过去了。 * 清晨的时间好比露水,一眨眼就烟消云散了。 已经在这里挤挨一晚上,无论如何桂娘也说不口想继续住下去,吃过早饭就向钱蔺请辞,要归家去了。 桂娘离开的时候,碰巧撞上陆大郎从外院进来向钱蔺问安,眼瞧着陆大郎应当是刚刚起身。两人不相识,也未通名字,各自低头叉手作揖别过。 回家后,桂娘先往主屋敲门,见屋内空无一人知道孙主簿已经出门、老仆也不在,扭头再去看赵二。孙二郎难得乖乖巧巧地待在家里陪着赵二早晚用膳、服药,此时正是赵二用药的时辰。 孙二郎见到桂娘回来,心底下不知松了多大一口气,脸上笑容春花灿烂:“妹妹回来了?正好妹妹陪着妈妈聊一聊,妈妈刚好说到你呢,我去温书喽。” 孙二郎能温什么书,无非是又出门去找什么桃红柳绿的去耍玩罢了。 桂娘不拦他,下巴微微朝着门口方向抬起:“二兄爱去哪儿就去吧,只是别随便把人带回来,也小心着些别和隔壁陆大郎一块儿被逮住,再有下次阿耶真能打死你的。” 孙二郎没脸没皮地笑应了:“知道了、知道了,那我这就先告辞喽。”迫不及待地出门了。 桂娘跟在后头送了几步,跟到门口,亲眼见孙二郎的身影拐过巷口,关上门回屋。 赵二将一碗药汁饮尽,苦得满脸褶皱,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好不容易能张开口了,孙二郎早不知跑哪儿去了,看得赵二直叹气:“本该是做阿兄的当个榜样,结果要做妹妹的哄孩子似的哄着……” 桂娘轻巧地揭开话口:“妈妈别替二兄操心了,多替我操心操心吧,我正烦忧着呢。” 赵二就笑:“好吧好吧,我们桂娘碰上什么难题了?” 桂娘就把想给陆蔺做身衣裳作为答谢的打算说了:“身无长物,料想也只有做些手艺上的东西,蔺阿姊才肯收下了。” 制衣一道上,赵二算是半个行家,她原先是在孙主簿堂亲家的衣铺做工的梁柱子,说起裁衣制衣头头是道:“要送礼用,就得拿些好料子,你去把柜子里最上头的那一匹拿来……”如此这般,大半日就过去了。 等厨下的事情忙活完,林立秋也来帮忙、学裁衣。直到赵二面露疲态,桂娘便收起物件,推脱喊累,明日再继续。 午后林立秋赶着做晚膳,桂娘点起一盏风灯挂在门口屋檐下。孙二郎吸取教训,没再晚归。其后不久,孙大郎、孙主簿陆陆续续归家,一家子人和气地吃晚饭,再各自梳洗睡下。 * 日复一日,桂娘隔三岔五地拿出衣裳做一做,平日里照旧往邻家去帮陆蔺的忙。人一旦忙碌起来,就忘记了时日,不晓得哪一日起,孙二郎故态复萌,总是见不得人影。孙二郎可能是从谁那里知道了孙主簿的动向,掐着孙主簿回家的时辰点来回。 桂娘本来是没注意的,偏生在陆家院子里抄药方时听人说起两耳朵,说是孙二郎时常带着一小郎在外头耍,两人形影不离。 “竟还有这样的事?”桂娘心底信了,面上摆出不信的架势,反而去问那人,“你是在何时何地见何人与我阿兄在一处?我家阿兄从来没有不归宿的时候,便是在外头玩耍也有分寸,或许是与友人结伴游街却被不明就里的人误会了。你若是下次再见到,只管来与我说,我亲自去瞧是不是他。” 那人一时间被问住了,道:“孙娘子好快的嘴,且等我下次将人用眼睛拿住了,再来回你的话。” “那我可就等着了,若是真的,我反倒是要谢你来提醒。”桂娘自知孙二郎是哪样的人,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得有个正经的说法。 白白听了人家的闲话,总该拿出个端正的态度来应对。桂娘当日特意早一个时辰归家,借口送鞋,拿着赵二新做的鞋走进孙二郎的屋子检查。 孙二郎在琐事上非常粗心,即使有被孙主簿砸了药罐的前车之鉴,他收拾东西也只是把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收进柜子,用杂七杂八的东西掩盖着,真到当用的时候,自个儿都未必能找见。 午后的时间最好,赵二喝完药睡着、林立秋忙着厨下,其他人都未归,院子里只有桂娘能随意走动。桂娘将孙二郎的床榻书桌柜子通通打开检查了个遍,连被褥里都没放过。 果不其然,孙二郎莫名多了些见所未见的贴身物件,压在枕头底下的汗巾、挂在柜子的细腰带、头绳——药县实在太小,一点新鲜事不出两晚上就满城皆知,况且是这样招人闲话的风流韵事,多半是真的。 时下风气,童男伎郎,便是同窗男子厮混到一张床榻上去也不是新鲜事了,更何况是官宦家的小郎与伎人狎昵。孙主簿再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也是官家人。主簿管着一县户籍户口,对于做这种生意的商贾而言,若能搭上几分干系,不说旁的,就是在县里掳掠童男也轻易简便许多。 桂娘一样也不动地摆回原位、也不过问、更不去和赵二孙主簿说嘴,将鞋放在门内边,抬脚回去做衣裳。 * 天气逐日热起来,桂娘换上了赵二事先做好的春装,手中做的是要送给陆蔺夏服。药县地处群山环抱,夏日再炎热也有限度,不必用夏布,用软缎做了、好好地封边。时间主要都花用在了刺绣上,桂娘于刺绣一道上不甚通达,赵二便一点一点地教给她,等练地熟手,桂娘再往要送人的软缎上小心地绣。 “原本是想着我还年轻,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也省的你为衣裳鞋袜费眼睛……一不留心,连教桂娘的时日也不剩几日了。”赵二发呆的时间多起来,偶尔向桂娘说两句丧气话。 赵二的身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劈柴打水,坏的时候起床也费力。据她所说,她从小身体就康健,学手艺也快,厨下的活计、采茶制茶叶、针线之类不消几日就能上手,后来在衣铺长久地做了三五年,到了年纪就被衣铺的东家看上,兜兜转转成了如今仆不仆、妻不妻的身份。 赵二说起当年,竟还笑得出来,笑与桂娘说:“你阿娘,秀娘啊,她听了我的过往,说我吃了大亏了,本来是拿着东家的工钱过自己的日子,现在东家老孙的工要照做,钱却归了另一个孙家。东家也姓孙,堂亲不走远,算是亏得底掉喽。” 桂娘对母亲林秀的记忆不多,林秀病后总是有气无力的,但在赵二口中很是活泼,是个很热闹的人。赵二经年累月地思念故人,桂娘有些担心她就此跟随这份念想离去,引她往旁的事情上说:“后来呢?妈妈就没有再做衣裳了吗?” 赵二想了想,道:“东家把我往郎君身边送,也不过是拿个送钱的名头,衣裳自然是要继续做的,怀了二郎后,初见秀娘,她就替我向郎君说项,免我两头奔忙,住在家里了。” “哎呀,”桂娘手下错了一针,惊叫起来,把绣绷往赵二面前送,引她来瞧:“妈妈快帮我瞧瞧,这一针是怎么回事?还有救么?” 赵二接过手,放在窗下照光,眯着眼瞧过,三两下就将错处盖住了:“这点上,桂娘也秀娘相像得很。” 桂娘抿嘴:“阿娘也不擅长刺绣么?” 赵二目光虚视落在庭中桂树,笑着摇摇头。 桂娘面容轮廓像足了秀娘,这份心细体贴也相类,叫人快慰又伤情。 若是桂娘能有安稳的后半生,叫赵二立时闭上眼,她也是甘愿的。桂娘长成了很好的孩子,像是说书人口中的那样和善、渊雅、大方。可就是桂娘这样的好,才叫她愈发地放心不下。 生死有感,赵二知道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她摊开手,将桂娘的手拢在掌心里,笑道:“我家桂娘是个自小有主意的,哪日我倒头了,桂娘一定也能安顿好自己的将来,是不是?” “当然了,妈妈会好起来的,”桂娘笃定极了,“我一定也会过得很好,衣食无忧、长命百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送礼 夏至之前,一身崭新的衣裙在桂娘手下大功告成,用盒子装了,再从库房角落寻出积年累月放着的一巴掌大的香樟木牌放进去,聊做添头。 把礼物送出门之前,桂娘还得挑个孙主簿在家的时间,走到正房向孙主簿交代:“这一年里多受了陆家阿姊和钱大医的照拂,我想着该送个礼聊表心意。只是人家也不缺什么,我就想占一个心意,做个衣裳赠人,阿耶觉得如何?” 孙主簿听了也觉得好,他逢年过节只能往县衙送礼,想讨好钱大医也没个由头,于是点头道:“不错,我再与你一笔银钱,去叫赵二好生地做来,体体面面地送到钱大医府上。” 聊完正事,做爹的不免要多嘴几句,教导教导孩子:“我听说二郎这些日子安分不少,不再与狐朋狗友外出打闹,为免他故态复萌,你要替我盯住了,若有……苗头就来与我说道。还有你也是,少与赵二消磨时日,勤快些多往钱大医跟前学个眉高眼低的,也好为来日筹谋。” 桂娘一一应下,总归这钱财是能拿一笔算一笔,等到孙主簿说无可说了,才拿着银钱出言告辞。 屋檐外淅淅沥沥地挂下青雨,夏日里的天就是这样,一转身的功夫,变了几变。因是小雨,桂娘不愿喊人,走到廊角处,听雨声滴答。 不多时,雨势越发小了,桂娘抽出袖中手巾往头上遮盖,跨步出去淋一小段雨水。 赵二的屋子门开着,她坐在绳床上望着天外,也在观雨。她见桂娘冒雨回来,心疼地揭去半湿的手巾,嗔怪:“院子里喊上一声,还能没人给你送伞不成?” 桂娘浑然不在意:“夏日里衣裳换得勤,又是旧衣,有甚干系?只要头发不湿就成了。”寻常门户,洗头洗身都是费事费柴的事,五日有一回就算不错了。 赵二笑她:“这是从立秋那儿学来的话吧?”桂娘与林立秋相处日久,一日赛一日地熟悉,不知不觉间学了些口癖来,赵二乐见桂娘多个说话的人,听得多了也晓得了。 “她说话有趣着呢,”桂娘从赵二的角度往门外瞅,好半天才道:“妈妈这是在看什么?还是桂树?” 赵二道:“我总觉着这树三五年的不开花不是个事儿,要么今秋、要么明秋,总是要开一杈子的。” 桂娘便也想起去年春夏之际自己还答应了要送陆蔺一捧金桂,忙叨叨的也没找到什么促花的法门,一年就过去了,眼见秋天又要来,还真该去考量考量这事了。 * 夏至那日,桂娘捧着木盒往陆蔺院内拜访。今日陆蔺不坐堂,便引着桂娘往后院走,在自己的屋子里的外间招待桂娘。两人围着木方案对坐,桂娘将盒子放于案几,朝陆蔺方向推了推:“阿姊打开瞧瞧。” 桂娘并不说是什么礼,她特意在夏日相赠,就是为错开陆蔺春日的生辰,母亲不在的人是不过生日的。 陆蔺依言开盒,淡淡的樟木香气逸散,她先瞧了香樟木牌,再摸衣裳,笑道:“是你亲手做了给我的?” 桂娘手撑在案上,笑盈盈的:“定是赵妈妈说漏了嘴,或者是立秋,我话没说全乎就叫阿姊知道了。” 这回真是桂娘猜错了,陆蔺取出上衣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二,大小正合适,她笑着摇头:“可不是人家说漏了嘴,是我凭白猜的,心里觉得是桂娘亲手做的。” “这是为何?” “最近一个月你来见我的次数大不如前,我猜着以为你有什么事,或是交上了别家的朋友,可是赵妈妈又说你康健,立秋说你整日在家窝着,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本要问你的,可巧你就来送礼了。” 陆蔺当着桂娘的面,仔细地将衣服挂进衣橱显眼处,大大方方地与桂娘说:“午后我就沐浴更衣,明日就穿这身新衣裳,好让她们知道知道,我俩才不是吵嘴了。” “好啊。”桂娘放下双手,趴在案边、枕着手臂望着陆蔺,“到时候我也去,叫她们羡慕去。” “她们”说的是钱蔺身边跟着的学生、和常来药堂里帮忙的邻家娘子们。桂娘与陆蔺感情渐好,时常黏在一处,常被她们取笑说项。虽然都没有恶意,但这个年纪上的小娘子,一嘴都不肯让人的。 木盒收进柜子,香樟木牌被陆蔺拿在手里把玩:“香樟木在都城卖的极贵,既贵在珍稀又贵在山高路远,不然打几个香樟箱子储物是极好的。可惜不知哪股子訞风,兴起用香樟做棺椁的风气,说是能防腐防虫,人死万事空,白白浪费了好料子。” 桂娘说:“我们药县山多,二百丈往上是能寻见的大叶子的香樟,俗话叫它银木。好运寻摸到高大的银木,便要发财,我家就是这样,据说是老一辈的阿翁一连撞上两颗粗壮银木,走了族人的门路,给我家大人换了个正当的胥吏做,慢慢地成了如今的主簿。家里剩了些小块的木材,这就是其中之一。”桂娘指指木牌。 既知桂娘不缺这木料,陆蔺便也不再推辞:“都差不离。我阿翁是个匠人,且是匠籍,往险山中修水道送命去了,还不如寻常百姓的太平日子。大母从母家长辈处学得产婆的手艺,自己琢磨着替人接生养家,意外闯出几分名声。恰逢太医署置产科,她受县官举荐,长年累月地勤学,加之几分天赋,得了当时太医令的青眼正式为太医署医师,举家改换门庭,才有今日。” 桌案上空了,陆蔺拿了茶壶茶碗来,点着红泥小炉烧水,再将茶粉、香料、干果倒入,混成一锅绿甜汤,一人饮两碗。 * 隔日是陆蔺坐堂,桂娘来得早,病人只两三个,陆蔺已经穿上桂娘送的衣裳正与邻家娘子说笑。陆蔺抬眼间见桂娘进门,笑着伸手招呼她:“才说你呢,你就来了。” 桂娘上前,将手搭上她的手心,忍不住笑:“是在说什么?” 邻家娘子们多二十余岁,每每瞧着两个少年人一处耍玩,在旁笑作一团,其中一个先开口:“在说陆娘这身衣裳衬气色、行动也方便,商量着要做一身一样的。” 另一个就接上:“陆娘说是桂娘一针一线亲手做的,要独自一个人穿,不许我们学呢。”说着用手指头比划了不晓得多少个“一”,在场众人一齐都笑了。 等病人多了,便都散开各司其职。桂娘先往钱大医跟前见过,随后照旧往药房前帮忙。最忙的那一阵怕出错,药房需要另外有人先验看过药材与方子能否对得上,再打包。这事最初是钱大医的学生来做,不出半年就由桂娘来做了。 同在药房的娘子常羡慕桂娘取药利落:“都是初学,你平日比我还忙些,辨认药材却比我学得快,年轻又聪明、真好啊。” 桂娘回她:“你没见过我母亲,她是知道一些药理的,家里也有一两卷相关的书,哪是什么聪不聪明,就是熟能生巧罢了。” 等到午后,人渐渐的就少了,寻常人都赶着在宵禁前回家,太阳西斜后出门走动的人就少了。 王大娘许是忙完了家事,进门来唠闲话,逮住桂娘说:“你还没听说吧?” 桂娘迷惑:“听说什么?” “哎呀,就是你家二郎的事儿啊。”王大娘急了,“之前不是有人说看见你家二郎与不三不四的人在街上,被你驳了。前两日那人又来了,说话可直白,亏得你不在场,好几个人都听见了。”王大娘还扭头问药方另一娘子:“你也见到了,是吧?” 娘子窥一眼桂娘脸色,颇为尴尬:“是啊。” 桂娘听了面色如旧:“说来听听。” 王大娘便眉飞色舞地说起当日的情形:“你是没见着呀,那人说得有鼻有眼的,说你阿兄和他的相好……不是,和他朋友,两人亲亲密密地从同一辆驴车上下来,手搭着手在城外小溪边散步,那个朋友长得可俊,长眉毛薄嘴巴鼻子又秀气又翘,皮肤白的不晒太阳似的。哦对,总穿一身绿衫,头发半耷拉着,啧啧啧,听这架势就不像良家男子。” 桂娘“噢”一声,明白这人就是伎人阿绿,面上依然做无知状,问道:“人是说清楚了,两人平时就在城外小溪会面?还去哪儿?几日见一次?上回撞见是几月几日?我二兄最近出门的日子有数,说出来我对一对。” 王大娘目露难色:“这我也就是听了一耳朵,哪里作数呢?” “那就劳烦大娘下回再来与我分说。”桂娘将桌面上的笔墨收起、归置完毕,准备要回家了。 八卦这事上,王大娘是性情中人,她来回踱步数次,终于从记忆里翻出点东西,握拳捶手道:“有了、有了!” 此时药房内人皆走尽,只剩桂娘和王大娘,桂娘正要去向陆蔺告辞,王大娘急匆匆跨出门拦住桂娘,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我想起来了,买菜时我也见过一眼的,你家二郎常与人约在街口……那日是哪天来着,我记着前一天似乎是我家那口子回来洗了个澡,家里柴火烧没了,害得我买了菜又买木柴……就是买木柴时见了他们。” 王大娘越说越笃定:“错不了,衙门胥吏休沐后的第二日,就是十天之前。” 桂娘没想到王大娘真能想起来,她和孙二郎相处得多,大差不差地知道他哪几天心情特别好、又急哄哄地出门、偶尔还要装扮装扮自己。不过,王大娘都猜到了,要不了多久就该传遍周围人家,传进孙主簿耳朵里只是时间问题。 桂娘拉着王大娘就诉苦:“大娘肯定也是听过我家大人和二兄之间的事儿的,活生生一对冤家,五天一顿打、三天一顿骂,旁的也就罢了,我就怕二兄哪天一个不好,倒叫赵妈妈先受不住,大娘可千万别在赵妈妈跟前说漏了嘴……” 口中说着些有的没的,桂娘心里却颇为无所谓地想,孙二郎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与人谈情倒比从前好得多,赵二也放心。回头她再向孙主簿和赵二说一嘴,就说孙二郎在外交了个出身低的朋友,至少没了花天酒地的迹象,银钱方面、名声方面都好办很多。 孙主簿也只操心这两点了。 陆蔺出现打断了桂娘和王大娘的谈话,她笑问:“王大娘还在这儿呢?桂娘也是,留下用一餐再回去吧?我叫人去你家回话。” 王大娘有家事要操持,遗憾地放下八卦告辞了。桂娘则笑应着:“那我可就厚颜留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病重 陆家的菜肉总是炖的比别家更入味,桂娘估摸着是因为更舍得放香料的缘故,药食同源,药开得好、膳食也调得鲜美。 这一顿是和钱鑫、陆蔺同桌而食,钱鑫面前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她听完桂娘的夸奖,手指点点陆蔺笑道:“都是阿蔺亲自去配的方子,桂娘若是吃的高兴,只管去谢她。” 桂娘笑着、装模作样地起身向陆蔺谢过,陆蔺也笑,连连摆手:“这值当什么。” 天色见晚,桂娘提出告辞,陆蔺送桂娘出门,顺便提了几句之前送的医书,桂娘对答如流。陆蔺狠狠地夸奖了她,兴致勃勃地提出几本新的:“先前几本也不必急着还我,温故而知新,是极有必要的。” 桂娘笑答:“我都抄写下来了。书籍珍贵,医书更是如此,阿姊待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这些事情是我甘愿做的,既然是我乐意,我‘乐’过了,就已经是报答了。更何况你向学、不嫌我啰嗦,反叫我更欣喜,该是我奖励你才是。”陆蔺自有一套道理。 平日里桂娘总有无数话等着与人顶嘴,只有这时候,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 夕阳西下,药县不见天际、只见山峰,昏黄的落日在山尖尖徒留一角,立刻就要坠入群山。两人驻足观赏良久,桂娘自小在这儿长大,轻易从景色中脱神,倒是落日金光灿灿的光晕,提醒了她遗漏的记忆。 桂娘想起自家院子里的金桂树,既然自己解决不得,或许陆蔺会有办法,于是便说了:“眼见第二个秋都要到了,答应阿姊的桂花我还未奉上呢。” “难为你还记得,”当日不过随口一说,陆蔺都忘却了,现在回想起来,玩笑道:“既然你还记得,当日怎么不送我呢?是去年缘分不到,桂娘不舍得将桂花送我么?” “送阿姊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是阿姊,我可是什么都能舍得。” 玩笑话归玩笑,宵禁的时间不等人,桂娘将自己去年的准备说了,她把邻居亲友都问遍、能翻阅的书也看遍,硬是没寻见给桂树治病的:“若是个能出果儿的树,还有人能问一问,偏偏是桂花树,桂花既不填肚子、又没甚滋味、只添香气。便是不开花,也没人去和它较真,这么多年,也只有阿姊向我讨要过。” 陆蔺是学过医人、却没治过树,思索后劝桂娘:“桂花也是一味常用的好药材,旁的不说,于赵妈妈的病痛就有益处,可不许这么去说她。不过,我每隔一个月、半个月的就要往你家走一遭,现在想来,似乎未见过那颗宝贝桂树开花。人有人的脾气,树也有树的脾气,何必强令它开花。我且要长久地住在此地,说不准哪一日它就开了,只当是个来日的约定。” 两人像是在说桂花,又像是在说人。桂娘莞尔:“医道上十个我也抵不过阿姊,自然是以阿姊的话为准。” 说着话,人已送到门口,两家门靠得近,不过几步路远。桂娘请陆蔺留步,陆蔺笑着挥手:“我等你你进门了就回。” * 桂娘心心念念的金桂轻易不肯开花,孙二郎的桃花倒是一日胜过一日。王大娘是个爱极了看热闹的,让她憋住不与人分说,那是要了她小半条命,于是另一个知情人桂娘就成了王大娘不撒手的好伙伴,稍有些风吹草动,王大娘就要来与桂娘分享。 有一日清晨,孙家院里大小人物前脚才出门,后脚王大娘就蹑手蹑脚地来敲门,大门推开一道缝,王大娘与桂娘四目相对:“桂娘、我刚瞧你二兄在街口等人,快快和我一起去瞧瞧。我家那个说今天衙门有事、孙主簿肯定也一早就出去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说话间,王大娘的手已经揽上桂娘臂弯,只等她松口,便要带人狂奔。 桂娘失笑:“大娘也是,两个少男凑在一处有什么好看的?”话是这么说,桂娘到底没扫了王大娘的兴致,跟人悄摸着顺墙根快步往街口走,到了恰当的位置,两人就装模作样地站着,你拉拉我袖子、我点点你衣裳,就这样站着闲谈。 眼角余光远远就能瞧见孙二郎在树下徘徊,他难得将头发梳得顺溜光滑、眼见着苍蝇都站不住脚。王大娘明明是在偷窥也夸:“你家赵二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孩子,旁的不说,一个个身板都笔挺笔挺,十三四岁的人瞧着比别人家十五六岁还精神,个儿高啊。” 王大娘夸完远处的孙二郎,不忘夸一夸眼前的桂娘:“你也是,这半年里抽条似的长高了,一天一个样子,都有大人模样了。” 桂娘就笑:“都是一条巷子里的邻居,打小看到大的,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吃的多、撑的。” 孙二郎等得时间不短,整个人显得有些焦躁,王大娘和桂娘彼此有个伴不觉得难熬,孙二郎已经来回踱步数十圈了。左等右等,街角慢悠悠驶来一辆驴拉的青帷小车。马匹价贵,寻常人家且用不起,多以牛驴相替。 王大娘那叫个激动,手下不住拍桂娘手臂、拼命地使眼色,小声提醒道:“快看、快看啊,就是那个,上回我就看他上车了,还有个小郎来接他呢。” 桂娘比王大娘更了解孙二郎的粗心大意,转过头大大方方地看:那青帷小车慢悠悠停在孙二郎身前,一只白皙细瘦的手拉开青帷一角,露出半张消瘦的脸——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阿绿。 孙二郎被孙主簿狠狠教训过后总算长了点记性,不叫阿绿下车,自己顾盼左右觉得都是陌生人,这才跳上车。赶车的人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动作娴熟,很快小车就消失在街角。 王大娘目送人走远,仍是意犹未尽:“这男孩啊就是不管不行,稍一放手,就跟狗似的不知道栽进哪个洞里了。啧啧啧,这个再不管可就废了。” “大娘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大人也是下了狠手管教的,这事我都不敢与他去说。”桂娘说起两个兄长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她何尝不知道孙二郎该严加管教,但她实在提不起劲儿,为了别人把自己弄得累死累活的、到头来还得落埋怨的事她是不做的。 王大娘不知道桂娘的心思,只当是她在说孙主簿打孩子的事,跟着附和:“平日里不管不顾,遇到事儿了又下死手,怪不得孩子不听话。不过啊,我要是孙二这样的孩子,逮住人真恨不得打死。” 这话着实不中听,王大娘后知后觉自己把心底话说出口了,讪讪道:“咳,不过主簿家是主簿家,和我这样的又不同了。” 桂娘才不介意这个,知道王大娘就是嘴快,熟练安抚道:“大娘也是担心罢了,别放在心上。” 实际上桂娘对这事也心存疑虑,孙主簿对待孩子上是极别扭的人,明明是极其看不惯孙二郎的,回回恨不得打死他,打又舍不得真打死。可是说他疼孙二郎吧,平日里老仆都敢给孙二郎脸色瞧。一面好似是个严父,一面又像仇人,时好时坏。 只是世上不做人又占了父名的人太多,桂娘从未深究过孙主簿的心思,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之后,孙二郎隔三差五地就要出门去和阿绿见面,王大娘只要撞见了必拉着桂娘去看,有时能见到人,有时走空,见得多了连王大娘都对两人失了好奇心。 桂娘不想这事闹大,惹赵二烦忧,随便找了借口帮着孙二郎分别在赵二和孙主簿面前粉饰。时间久了,赵二只当孙二郎在外有个商贾家的朋友。孙主簿则是对孙二郎不报期望,只要孙二郎不带着隔壁陆大郎去惹事、在陆县令面前显眼,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 入秋后,赵二的身体越发不好,陆蔺每隔三日就来看一看她的情况,钱大医也来过两趟。病情反复难治,肺痿严重时,症状与肺痨相近,每每听陆蔺的嘱咐,赵二都平静地答应。 照顾肺痨病人,对赵二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知道自己怎么做才会让病体更舒坦。 盖因当年林秀死于肺痨,如今再听得赵二的病症与林秀相近,孙主簿当着钱鑫的面变了脸色,呼吸好几回才压下气,再三问过钱鑫赵二之病症不传人后,才勉强允许赵二留在家中养病。 一直请医问药给赵二续命的桂娘受了孙主簿半个月的冷脸,桂娘心里猜测,虽然只是症状相似,但有林秀的例子在前,像孙主簿这样惜命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自己受到一丁点儿的风险的。大概孙主簿是觉得早早放弃不治疗,或许赵二还死得利索,不至于发展至如今。 孙大郎从老仆那儿知道消息,听了些话,特意跑来关切妹妹:“这些送药、送餐的事情,交给林立秋去做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赵二的病严重至此,说不准就有当年受阿娘感染的缘故,你也该惜身。” 桂娘刚从厨房用托盘装了药碗要往赵二跟前送,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直视孙大郎双眼,问:“阿兄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世上有几样病症能熬十年再发?如若这病能传十年,焉知阿娘之病未传你我?”说到这儿,桂娘冷笑不止,“我差点忘了,当年阿兄就做到了‘君子惜身’,一早躲得远远的了,怪不得现在吓得半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争吵 孙大郎当年被老仆拦住,没能见到林秀最后一面,这些年里也有难过后悔的时候,此刻被桂娘戳痛,几乎是即刻拔高了嗓门高声回答:“赵二眼见的早晚要死了,你别再惹阿耶生气,再过一年你也到了及笄议亲的年岁,和阿耶在此时为赵二争吵有什么好处?传出去都说我们家里病气唬人,赵二要是心疼你、为你将来考虑,早该撒手走人了。” 桂娘听得明白,又见他有意高声,大为火光,讥讽道:“原来是为我考虑来的,我竟是不知道。谁人没长耳朵?先前阿耶替阿兄你寻亲事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无论是怎样的名门闺秀,瞧得上我们家的自然会夸我们家善心、不弃忠仆,瞧不上我们家的无论有没有赵二,我们家也就这一亩三分地,照样被人瞧不上。至于我的婚事,我不操心这个,阿兄倒是替我着急得厉害。怎么?是怕嫂子进门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迫不及待要把我和赵二赶出去送死了?” 桂娘实在是气得狠了,声量越说越高,引得厨下林立秋探出头来瞧。林立秋见兄妹争执,桂娘脸气得色发红、不住喘气,孙大郎也是脸红脖子粗,可怜她两头都不敢劝,犹豫片刻,上前将桂娘手中托盘接过手把药碗先给赵二送去。 林立秋心下千求万求,一求赵二最好没被吵醒,二求孙主簿晚些回来。 林立秋轻轻推门,抬头一瞧,心下凉了半截——赵二睁着眼望窗、低声咳嗽,显然清醒得很。外头桂娘和孙大郎还在吵嘴,两人同胞兄妹,对彼此再熟悉不过,踩的都是对方痛脚,自是愈发高声狠厉。 赵二见是林立秋,不说半句话,接过药碗一口饮下。 林立秋这才稍微松松气,就怕赵二听了孙大郎的话连药都不肯喝,梗着脖子寻死。 或许是真的感觉自己快死了,赵二平心静气地和林立秋说话:“不必担心,桂娘和大郎各自都有数,必定不会闹到主簿眼前去,此刻隔壁更是热闹的时候,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的。你只管回去烧火做饭,不消两刻钟,他们也就歇口了。” 林立秋赶忙答应下来,倒满赵二的床头案几上的两只茶碗,拿着托盘和空药碗出去了。兄妹二人吵累了正中场休息,桂娘见林立秋端出来的事空碗,知道赵二已经醒了,当下不再与孙大郎计较,扭头就往屋里走,关门时把门摔得响亮,恨不得用门板夹死孙大郎。 赵二悠然靠在床头,好似身体没有半点儿不适,全然不在乎方才的争吵声,好笑地问昂着头进门的桂娘:“我们家桂娘吵赢了?” “那当然了。”桂娘抄起一只茶碗吨吨喝水,一口喝尽水,心气犹未尽,“听外头的人都说大郎和大人最像,大人年轻时候我无缘得见,只一样永不明白,这样的人阿娘怎么看得上眼呢?” 赵二又笑她:“你总不愿我多念叨秀娘的旧事,怕我随她去了,想尽办法地寻摸旁的事来说。可真遇上什么事担忧我生气,就又爱把你娘拿出来……我清醒着呢,且舍不得你去,不会轻易去死的。” 赵二了解桂娘,桂娘又何尝不了解赵二呢? 桂娘拉过绳床坐在床前,和赵二说话:“每当妈妈这样说话,就是有些生气了,不过嘛应当不是生我的气。叫我猜猜,是不是阿娘和大人认识的时候,妈妈尚且与阿娘不认识,她又没怎么与你说过,你才生气,是不是?” 赵二从被窝里抽出手,拍拍桂娘搭在床沿的手上,咧嘴道:“我是有些生气没错,但后面的话你想错了。” “那是怎么样一回事?” “确实也该和你说明白了。”赵二眉宇间皱起,升起厌恶之情:“这都是孙家人作下的孽。秀娘姓林,原先并不是药县人,而是州治所磨县长住的么些人。磨县书院师傅是都城派来的,自然是怀山州数一数二的好去处,孙主簿当年就是家里人想方设法才送进去读书,功名且不说,倒是好说歹说半骗着将秀娘从怀山州里带出来成婚了。” “骗婚?”桂娘惊呼,“这……家中长辈能愿意?” 么些人传统桂娘也有所耳闻,那是个惯常女子当家的地方。 赵二精神恹恹:“所以是半哄骗出来的,秀娘是庶民家的女儿,孙主簿回来就能做官吏,那儿的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免就觉得其他地方的人也不会太差。秀娘出来之后,这些年里一封书信没送出去,也一封家书也没收到,直到现在也不知秀娘还有没有家人在世,知不知道秀娘离世的消息。” 赵二从怀里取出一枚手帕交到桂娘手里,上头褪色的绣线绣成三个字“林悦信”,赵二说:“这是秀娘写下让我绣的,是她母亲的名讳,来日若有机会,桂娘就去磨县问一问吧。” 桂娘接过小心收好,却还有事不明:“阿娘绝不是软弱的性子,为什么不走呢?” 赵二颇有些苍凉地叹息:“桂娘,你是不是也想走呢?” 走,又能走去哪里?身边的人要如何放得下心? 一老一少相对无话,半晌后,桂娘道:“阿娘走后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大人会早早再娶,不曾想竟独身一人至今日,早些时候我尚且天真,以为大人是顾念旧情,后来我觉得是没遇上有利用之处的人。现在想想,为什么会娶阿娘呢?” 赵二知道的比桂娘想象中得还要多:“怀山州里,能教家里女儿识字、辨认药材的庶民门户多么难得,秀娘还在世时,孙主簿逢人就要明里暗里与同僚说起,秀娘是三品将军的亲戚。” “三品将军?”桂娘疑惑,“府兵十六卫——哪一个的将军?” 赵二倒不懂这个,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是什么门,给皇帝姥姥看门的的?” 桂娘了然:“监门卫将军,照着史书故事来说,这真是皇帝心腹。不信任的人可不敢叫她看后门。” 既是么些人,又姓林,桂娘记忆中还真有人与她说过,大概是小时候孙主簿邀人在家喝酒时说起,似乎是叫林听云,林将军。堂堂三品大员的亲戚,却是庶民,大抵是五服之外的远亲,上门都未必能认出来的、得背族谱攀亲戚的关系了。 闲聊一通后,两人早将之前的事抛掷脑后,靠在一处亲亲密密地说些小话。 晚膳时分,饭桌上的气氛依然照旧,桂娘和孙大郎脸上瞧不出一点儿红过脸的痕迹,平平顺顺地应付了孙主簿。桂娘照样借着钱鑫陆蔺的名头想方设法从孙主簿手里掏钱给赵二治病;孙大郎则拿出好学好问的功夫向孙主簿请教;孙二郎吃完饭就溜出去见赵二,白日里乐呵想不到母亲,晚间无事总该去看一眼。 孙家人的一天就这样太平无忧地过去了。 * 翌日,钱鑫和陆蔺同来给赵二诊治,钱鑫许久没说话,赵二先开了口:“两年了,多亏了大医慈悲善心,我才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投胎到哪儿人不能自己决定,死的时候我想自己做一回主,麻烦陆医师把我们桂娘带出去,她啊最听你的话了。” 相处两年之久,便是猫狗都有情,更何况是人。陆蔺不落忍,拉上桂娘的手:“桂娘,我们先出去吧。” 桂娘咬着嘴唇不肯轻易答应,赵二就说:“我暂时还不至于见阎王,你问大医便是了。”钱鑫点头,桂娘脚下松了力道,两人相携出门,顺带合上了屋门。 深秋的桂树没有开花的意思,绿叶繁茂,树下摆了两张矮凳,两人各坐一张。 桂娘对赵二的病一向关切,大差不差能猜到:“阿姊,冬夏最难熬,赵妈妈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是不是?” “不到那一天,都是说不准的。”陆蔺不能一口决断生死,也不能反驳钱鑫的诊断,她伸手将桂娘额间鬓角的碎发向耳后梳拢,徒劳地宽慰,“桂娘,现在还是秋天。我找人问过,桂树不开花是泥土缺了一味,移栽便能开花了。” 钱鑫从屋内出来时,神情与先前毫无区别,到了她这个年岁的医者,生死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依照祖孙两人的习惯,钱鑫诊过一遍后,陆蔺再进门把脉。 桂娘的心绪尽数收敛,上前向钱鑫道谢。钱鑫离开前手掌在桂娘肩上拍拍:“好孩子,有事只管来隔壁喊一声。”陆蔺向桂娘点点头,才跟着祖母回去。 桂娘望着她们的背影,心中泛出钦羡。钱鑫人老身硬朗,步伐疏阔,很有老当益壮的架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病亡 这个冬天,桂娘守候在赵二床前寸步不离,她决心为赵二做一身冬衣。而赵二也不再劝说,也拿起针线做起活计,打定主意要给桂娘留些念想。 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做手头的事,面对彼此总是笑脸相对。赵二不过问屋外事,桂娘也没了和孙大郎吵架的心思,急切地要给对方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像林秀死前做的那样。 窗外的桂树四季常青,一年到头就直愣愣地站着,树下迎来送往的人不能干扰她分毫,最多掉几片叶子引人来打扫。 桂娘没往邻家去,陆蔺便来得勤快了。桂娘做针线,陆蔺便捧着一本医书陪着消磨时间或是教桂娘一些看脉的方法,偶尔林立秋在,陆蔺便代替桂娘指点林立秋识字。 赵二面上带笑看着,双眼已经不如从前有神了:“这样的热闹劲儿,真叫人高兴。” 孙二郎也扯着笑脸在家熬了一个月的药,日日按顿送到赵二榻前。天气愈寒,到了寒冬腊月之日,赵二已经难进米水,也饮不下药汁了。 此时,距离新年不过十日。 桂娘上门再请钱鑫过府,钱鑫还是那句话:“难过年关、早做准备。” 桂娘心里信了九分,仍有一分侥幸。陆蔺有意给她找件事做,便领着她将“肺痿”相关的医书读遍,又教她把脉的窍门。最后,陆蔺手把手领着桂娘诊赵二六脉,一时间桂娘竟真明白了,何为脉象沉涩而急。 肺痿六脉沉涩而急,或细数无神,脉口皮肤枯干,而气高息粗者死1。 桂娘着手为赵二操办后事。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县里要办祭礼,不出意外的话孙主簿一整日都不会在家。桂娘眼见赵二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问过钱鑫之后,提前和林立秋说好早些来帮着烧水,又去请了王大娘来帮衬,合力替赵二洗了个舒坦的热水澡。 这头林立秋和王大娘帮着赵二擦头发,那头桂娘提来碳炉子烘热屋子、顺带烘干头发。 赵二被热水气熏得两颊晕红,乍一看气色十成十的好,只是气息急促、喘.息.粗.重。王大娘与她说笑:“二娘你也享到女儿福了。” 病重了就要死,这在寻常百姓眼中实在太常见,王大娘见得太多,虽有些物伤其类的感伤,却也羡慕赵二能得桂娘照顾、钱鑫诊治。 赵二反倒更心疼桂娘消瘦:“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谁都有这一日,做什么平白劳累孩子。”说话间又咳出带血沫的痰。 * 赵二终究是死了,死在当年林秀病死的榻上。 桂娘坐在床沿听赵二交代身后事。赵二眼前发虚,桂娘两眼也是空空,事到如今还能说出些什么呢?无非就是照顾自己、照顾家人了。 赵二念叨了半辈子依然放不下的林秀,又含混地怨怪孙主簿,劝桂娘一定要想明白这日子该怎么过:“死到临头的时候,人是要后悔的!桂娘啊!”又提起孙二郎,“他是本性恶劣,有不学好,桂娘不要操心他了,一定一定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像我一样为些事情困一辈子,也别像你娘,说到底——都是不值得的。” 前两日里,赵二还在说些不要惹孙主簿发怒的话,怕她被赶出去从此失了依靠,好似这一辈子独独醒了这片刻。 桂娘强忍不落泪,把赵二枯瘦的手放回被褥下。 赵二眼前恍惚,确有几分满足:“桂娘长大了啊,我把桂娘养大了,也不用再拖累你了。秀娘啊秀娘来接我了。” 桂娘回想赵二的一生,真觉得是亏了的。前半生毁在孙主簿手里,后半生陷进林秀的墓里,前者是父母为钱财出卖的,后者是赵二为情所困自愿的。桂娘受了这份恩情的好处,仍然为赵二感到不值得。 可赵二不这么觉得,她依恋、敬慕、甚至是爱着林秀,死后十年仍放不下。 有时候,桂娘会虚妄地设想,若是林秀活着该多好,旁的也不用多,她有阿娘和妈妈就足够了。 待到赵二合上眼,陆蔺牵着桂娘的手将她拉出屋子,陪着她坐在屋外歇息。林立秋和王大娘帮着收敛赵二的尸身,换上桂娘亲手预备的寿衣。 “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陆蔺拢住桂娘手,冰凉的。 当下四周没有能照人的物件,桂娘便用手指背贴了一下自己的脸侧,嘴角的弧度熟悉且僵硬,人死前眼眶内泪水开闸似的无尽,可人真死了,反而无泪可泣。 桂娘木着脸:“我的脸色很难看吧,吓到阿姊了。” 陆蔺慌了一瞬,顾不得场合,揉搓桂娘的脸颊,声音惊慌失措得让桂娘侧目:“桂娘,你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也在,我会陪着你的……” “陪着你”,多安慰人心的一句话啊。桂娘无法相信,林秀、赵二都想陪着她,却总是不得已失言。 意外总让承诺成为一句空话,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另一个人,桂娘决定这次亲手抓住。 桂娘紧紧握住陆蔺伸出的手,贴在脸颊边,笑得比哭更惨然:“阿姊此话当真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陆蔺感同身受,先落下泪,不假思索地回答:“会的,我会陪着桂娘的。” 如果她们再年长十岁八岁,或许会在承诺上更慎重、亦或是更轻易,但在这个年纪上,即便经历不少,情感仍是青涩、绝不麻木的。因而承诺也带着天真和永恒的意味,不去考量任何得失与未来。 桂娘不知道将来陆蔺会不会后悔——毕竟她们还这样的年轻,但是桂娘此刻切实地需要陆蔺,庭中桂树缺一味不肯开花,她也是。 * 赵二被葬在郊外,桂娘手头的银钱一股脑都拿出来去筹措这场葬礼和墓地。桂娘亲扶灵柩上车,坐曳车辕,直至郊野。送葬人齐声唱挽歌,鼓声悠扬:“……自古有盛必有衰,有生必有死,哪有人生而不死,无常已到世事尽抛。劝亡者休想家乡,劝孩儿不必悲伤,山中哪有千年树,人间哪有百岁娘2。” 死后所在,赵二没有交代,桂娘猜想她是愿意和林秀贴得近些的。孙姓在药县也算是有名有姓的门户,自有一块族地用以安葬,桂娘无法做主把赵二葬进去,便尽量买了临近的山头的墓地,请人另种一个桂树在墓前。雇来的帮手挖土时,桂娘站在高处远远眺望,刚好能见林秀墓地。 她不信死后事,但赵二是信的,所以葬在这儿还算不错。 一抔一抔黄土撅开,方方正正挖出个棺木形状,正好容下赵二栖身。由桂娘动手,在棺木上洒下第一捧土,紧随着落下厚实的土,层层堆叠,埋成尖尖的土堆再砌坟茔,前头立一块石碑,金漆填字。 ……赵宁之墓。 赵二在娘家行二,从此就叫二娘,赵宁这个名还是桂娘在收拾赵二旧物随葬时从一个古旧的布包上记下的。布包颜色褪了大半,针脚粗糙,不像是赵二的手笔,倒像是赵二口中不擅针线的林秀所作。 布包是空的,桂娘翻来覆去只在包里找见零星的几颗干桂花。桂娘把布包同林秀留下的书信一起陪葬进了赵二的棺材,独独留下这几颗干桂花。 * 桂娘回来的晚,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在家,孙主簿和孙大郎在主屋用膳,孙二郎昨日挨了一顿打现在还起不来床。生死面前,旁的事情一概显得渺小,桂娘一心一意地操持丧事,眼下事毕,也无意去管他们的纠纷。 桂娘往床上一躺,脑袋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干躺着发呆。 “桂娘,用些饭食再睡吧。”是林立秋端着餐饭敲响了屋门。 本该是要出声应答的,桂娘懒懒地瘫着,生不出力气,也觉不出饥馑,只当自己睡死过去了。 林立秋等了又等,试探推门,见没上门栓,便自觉进来,把托盘往桌上放。外头天黑了大半,屋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林立秋摸索着找见烛台,到厨房用火石点亮,放在桂娘屋内的床头,照亮一室。 林立秋轻轻拍动枕头,小声问:“桂娘、桂娘,吃了再睡,一日没进米水,身子熬不住的。” 桂娘动了动搁在枕边的手,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吃。” “别忘记了。”林立秋不能硬劝,犹豫着出去了。 油灯亮着,晃在桂娘眼前,本就睡不着的,现在更清醒,就是太累了。 “唉——”桂娘翻了个身,避开灯光盯着墙面发蒙。 这口饭到底没吃进嘴里,饿过劲了也不觉得饿。天光大亮时,灯油已经燃尽,桂娘迷迷糊糊地瞪开眼,想不起自己昨晚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 桂娘从床上坐起,放在桌上的饭菜换成了水盆,起身简单洗漱,推开门习惯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赵二住的屋子已经收拾干净,凡是能带走的,都被桂娘放进棺材陪着,统共也就两个小包袱。剩下用过的大件,床榻、木柜、一张矮几、一卷席,都是孙家的东西,林秀在时就用,赵二走了还在。 桂娘愣愣站在寥落的屋舍内,直到屋外人声响起。 “怎么连饭都不吃了?”陆蔺走进来,“立秋吓坏了,天刚亮就在门口哭着来找我。”食盒放在案几上,香甜的糕点味道冲出盒子诱到鼻尖。 是桂花糕。 15互殴 陆蔺一来,桂娘的心神就回来了。 两人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分吃了陆蔺带来的桂花糕。主要是桂娘吃,一口咬开撒了桂花的松软米糕,里头流出蜜一般的枣泥馅儿,甜滋滋的味道。 陆蔺看着她吃、替她倒茶水:“别噎着,喝些茶顺顺喉咙。” 如今孙家里能让桂娘牵挂的人一个也没有,陆蔺实在害怕桂娘哪天把自己熬死了,等桂娘吃完这一顿,就拉着她一起整理出两身衣物、用具,要将人带回隔壁去。 桂娘看出陆蔺的担忧,道:“阿姊,我是很惜命的人。昨日不吃,只是饿过劲了,真的不饿。今天是阿姊来得早,不然我早去吃喝了。” “真是如此就好了。”走时陆蔺和林立秋说了一声,回到家又特地去找钱鑫,劳烦钱鑫身边的人再往孙主簿处走一趟,就说桂娘病了,被陆蔺撞见带回照顾。 陆家前院人多,口舌也杂:“我也见过不少人家了,长辈久病,晚辈再孝顺也有限度,赵二断断续续病了好些年,孙娘子比寻常女儿都尽心……” “孙家院子小,闲话可不少。你不知道,赵二这些年和当娘也没什么两样了……” “诶,孙家二郎的事情你们听说没有?又挨了打,啧啧,狠心成这样的老子也不多见。” …… 陆蔺牵着桂娘大步向内门走:“别搭理这些闲话。” “我不在意的。”桂娘神色淡淡。 人死万事休,赵二一死,桂娘对旁的事情也不再上心。孙二郎是为那劳什子阿绿挨打,还是为旁的什么事挨打,亦或是孙主簿不想孙二郎去赵二葬礼才打了他……无论什么缘由,总归赵二再听不见孙二郎的风言风语。 为了缓和桂娘的伤情,陆蔺与桂娘同吃同寝整整三日。桂娘白日吃不下,陆蔺便叫人调整膳方,晚上睡不着,就温声细语地和她头靠一处说话。两人无话不谈,一宿一宿地熬夜,将短短人生十几载的光阴说尽,话到最后,只是待在一处也觉得时光温馨。 桂娘掏出手巾,将那几颗奇迹留存的干桂花给陆蔺看了,胡乱说了许多:“赵妈妈没有正经的名字,我在家里翻出来的契书上也只写了‘赵二’,应该只有阿娘叫她赵宁……小时候阿娘给我做过桂花糖,花是赵妈妈摘的,她舍不得打小树,就一把一把地摘进布兜里,晒干了只做成小小一坛子,没多久就吃完了。” 陆蔺先是安静凝神听,等桂娘说完也不急着安慰,走到书柜前翻出一白瓷罐,拆开油纸封口,往桂娘面前送:“手头没有桂花糖,只有桂娘之前赠的饴糖。”白瓷罐子空了一半,还剩一半,黄豆粉裹着、摆的整整齐齐的饴糖。 赵二病情加重后,再没力气熬糖,桂娘的糖罐子也空了许久。 桂娘低着头往罐子里瞧,没伸手拿,也不说话。 “怎么了?”陆蔺捧着罐子的手不动,坐到桂娘身边,不等她出言,一滴热泪落在她手背。陆蔺侧身弯腰去瞧,桂娘揽住她腰,埋首在肩,泪如雨下。 陆蔺单手放下糖罐,另一手顺着桂娘后背轻抚。 大哭一场后,桂娘有些难为情,抽噎着对陆蔺说:“阿姊的衣裳都叫我哭湿了。” “衣服罢了,烤烤就干了,倒是你,真叫人担心极了。”陆蔺摸着桂娘耳后一片,安抚她的情绪,“五志不可过极,思伤脾、悲伤肺,强撑着倒不如哭出来的好。” 陆蔺开了舒心解郁的汤药,盯着桂娘喝了一旬,确认桂娘已经走出来了,这才放开手。 桂娘住在陆家院子里,钱鑫也来看过,见陆蔺闲来无事光给桂娘讲述医理:“阿蔺学得还成,但远不到能传道的地步,你要是真心向学,由她带你一段时日。”另外拨了一个学生周娘子指点桂娘。 陆蔺也觉得好,先替桂娘谢过,既谢大母,也谢周娘子。钱鑫听了就笑:“你如今和桂娘也是一家了?倒替她来谢我。” 桂娘站起来就要拜,反被钱鑫拦了:“桂娘不必多礼,倒是我要谢你,能忍受我这无趣的孙儿。” 周娘子十二岁师从钱鑫,今年二十八岁,是钱鑫视如亲子的学生,她跟随钱鑫远赴药县,也是考虑到恩师年高,有意要为恩师养老送终。陆蔺当年就由周娘子管教得多,如今再教桂娘也是信手拈来。 学医第一样,无非背诵,医家典籍、百草经书。桂娘记性不错,先前断断续续背得那些大致都还记得,周娘子考校她几句,再要她接着读背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方论》。 《金匮要略方论》被誉为方书之祖,寻常人轻易不得见。钱鑫有意使家中以医药传家,多年累积藏书丰厚,《金匮要略方论》也有三版。 周娘子领着桂娘在一整屋子的医书中穿行,取出当朝官府颁行的《金匮要略方论》上卷,略略翻看确认后交给桂娘:“料想你近来心绪不宁,先抄一遍,宝书抄本也是宝书,抄完你自留用。”笔墨也无需桂娘费心,一切齐备。 陆蔺和周娘子分坐在大堂的东西两头诊治病患,桂娘就坐在二人眼皮子底下抄写,三餐以外一刻也不得分神,一日下来满脑子都是书中疾病方剂,晚膳之后周娘子再来考校,洗漱安睡前也在读书。第二日一睁眼,又是背书抄书。 人忙起来,果然就没力气多思多虑。 * 又是一年开春。 桂娘情绪平稳地回到孙家,难得一家子聚在一起吃了顿晚膳。赵二已死,孙主簿也算明白死者为大的道理,没有再提相关的事宜,指着孙大郎要他今年考过县里学堂考试,准备着以后进磨县的学院,看他能不能得贡生功名入京科考。 孙大郎答应得痛快。这几年就是试验他的运道和才学,若是能走出怀山州,那么他的婚事也就不在小小药县考虑,若是走不出去,孙主簿就得考虑早为他在当地娶妻。 没了赵二,桂娘在这个家里也没了挂念,吃完一顿算一顿,无论孙主簿说什么都当是耳边风。 出了正房,孙大郎和孙二郎总得吵嚷几句。两人又是为“上学”的事争执,孙大郎出学堂,孙二郎觉着总该轮到自己了,他平日的表现怎么也不像是个正经读书的,少不了被孙大郎讽刺。 两人吵嘴拉扯桂娘评理,桂娘只当看猴子耍戏法,随口挑拨:“大兄独独一人儿读书识礼,自然看不上二兄在外浪荡,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指不定二兄入学堂,也能改一改脾性。” 孙大郎笑:“人与人是不同的,优劣之差更胜橘枳。更何况,哪有生母孝期未过就赶着上学的读书人?桂娘,你说是不是?”在孙大郎看来,赵二死后,他和桂娘才是家里最亲近的两个人,孙二郎不足以和他相比较,桂娘也该自觉站好队才是。 桂娘冷淡地瞥他一眼:“你说是就是吧。既然大兄读出头了,阿耶也该给二兄一个机会。二兄只管去向阿耶说,阿耶还在,长兄当不得父,还做不了主。” “你还有脸提这个。”孙二郎这段时日没少被孙大郎告黑状,挨了不少打,连赵二的葬礼都没去成,心下正怨恨,此时恨上加恨哪里听得进去人话,手握成拳便砸向孙大郎脸颊,一心要让对方破相,看他还奔什么前程。 孙二郎出拳突然,下了十二分的力道,孙大郎躲闪不及,生生挨了这一拳,往后踉跄两步,脸肉突兀地红肿起来。孙大郎怒气上涌,反手回了一巴掌,他年长孙二郎三岁,哪里肯在弟弟面前吃亏。 孙二郎打完也知不妙,只是打也打了后悔无用。他见识过的地痞流氓可比孙大郎多得多,此刻把心一横扑倒孙大郎,坐住腰,双手只管往人脸上招呼。 孙大郎力大手长,手掐孙二脖子,直将人掐得面色涨红,怒吼:“你算什么东西!” 两人来回数拳,口中骂骂咧咧。 在屋内小歇的孙主簿也被动静惊醒,打开门见到的就是兄弟二人厮打一团的荒唐场景,怒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统统给我分开!” 孙大郎稍微有点理智,手下松了劲。孙二郎火气上头了哪管旁人屁话,立刻又赏了孙大郎脖颈一爪子,连上前拉人的孙主簿也没放过,同样挨了孙二郎一撩阴脚。 住在门房的老仆老李和小李先后跑出来,帮着孙主簿把两人拦住,即便如此孙二郎还是骂声不断。 孙主簿狼狈地扶正幞头,呵斥:“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不说兄友弟恭,手足兄弟竟能打闹起来。今日起关在屋里都不许出门,一日吃一顿也尽够了,省的你们还有力气招呼拳脚。” 桂娘早在两兄弟开始动手就往厨房走了,等孙主簿出来,顺手把厨房门一关,对林立秋嘱咐:“今晚热闹,可惜不方便凑热闹,你这时候出去太打眼,等会儿就和我同睡一屋吧。” 16离开 隔日,孙主簿铁青着脸上衙。孙大郎脸上淤青、脖子留了三道细细的血痕;孙二郎脖颈留了乌黑的手掌印,两人一个也没讨到好处。林立秋煮了一盘鸡子分着发了,该吃的吃,该用来揉脸的揉脸。 淤青不好消退,出门就是闲话,眼下孙大郎的前程要紧,恶名自然就落到孙二郎的头上,毕竟确实是他先动的手。孙大郎将学堂的考试过了,剩下的时间就留在家里消磨。 孙二郎被看管得死死的,原先还能避开人走,现在孙大郎在家,他是长着翅膀也难飞。 只有桂娘照样早起出门,在周娘子跟前背书时瞧着心情比从前还好些,引得人来问,桂娘就回:“早上出门瞧见墙角老鼠打架,一个咬了脖子一个伤了耳朵,有趣的很。” 都是邻居,哪有听不懂的,低头偷偷笑。 孙二郎出不了门,他那在外头的相好又被桂娘撞见一回。阿绿和孙二郎两人也算是长情了,这么些年里一直没断过来往,他从桂娘口中知晓孙二郎挨了孙大郎的打,马不停蹄地就去买药来相赠。 桂娘好人做到底,帮他又送了一回药膏子。她从孙二郎屋里出来时,被孙大郎说了一嘴:“你倒是好心,回回从隔壁求药给他送药,没半点惦记我这个同母的兄弟。” 桂娘好悬没忍住给他一个巴掌,到底忍住了,白眼翻上天:“哪天你相好的东西送上门了,我也替你倒一手。” 这事被孙大郎添油加醋往孙主簿处告了一状,孙二郎又挨了一顿竹条。眼见桂娘要长大成人了,孙主簿倒没再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反而好言好语地宽慰了她几句,给了一笔银钱。 院子的氛围一日赛过一日的冷寂,林立秋走动都不敢大声。 直到二十日后,孙大郎脸上的淤青化得差不离了,没多久就被孙主簿安排着上磨县考试入学。孙二郎则破罐子破摔,当晚在孙主簿书房大闹了一场,不出三日收拾收拾去学堂读书了。 孙家又空下来,回到桂娘最熟悉的状态。家里无他人,桂娘就与林立秋两人一起在厨房吃,免得端来端去的麻烦。 说起闲话时,林立秋替桂娘抱不平:“二郎那样子哪儿是读书的料,不如送桂娘你去,说不准真有个状元。” 桂娘不甚在意:“这个年纪了,送谁都一样,有周娘子教我在前,便是叫我去,我也不肯去的。再说了,大人要是突然慈爱起来,我这个做女儿的反而要疑心是不是要被卖了去。” “主簿倒是真舍得在读书上花钱,院子都不肯稍微买大一些,送大郎去磨县就眼睛也不眨的出钱。” 桂娘讥讽亲爹毫不留情:“这些都是小钱,人有多的还是更爱花在自己身上,院子再小也没妨碍他的食住。无非就是我们住得小一些,他总归白日长久在外头,人倒头睡不了一丈地。” 林立秋低头默默扒饭,感觉自从赵二走了,桂娘真是有话说话,让人半点都招架不住。 桂娘说的都是打心底的大实话,从前不说是有所顾忌,现在再不说,就得把自己憋死了。吃完这一顿,林立秋收拾厨下,桂娘提木桶去给桂树浇水。 树是用不着人三天两头惦记着浇水的,尤其药县这片地界,雨水不缺,反倒是更让人忧心给植物浇死了。 打扫完厨房,林立秋打井水填水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桂娘聊天,提了提树的事。 桂娘就说:“你不是说了么,这小院住不了太多人,大人那里已经在给大郎找亲事了,后面还有二郎。指不定哪天就不住这儿了,我想着以后搬不走她,总该浇两回水,免得自己日后愧疚。” 一家子老小挤在一处还好说,新妇进门就不同了,稍微讲究点的人家都得分出个前后院子。 林立秋的娘也是在富裕人家做厨娘,她打小是见惯了的:“前日里我和王大娘一起赶早市,还听人说起呢,说是后头的院子给谁家买去了……这一片地方的院子紧俏的很,要是能临近的买一间,扩一扩就便宜了。” “周围哪儿有多余的地呢?不管这个,总归轮不着我们操心。”桂娘拍拍手,把水桶放回原位,出门去陆家帮忙。 * 桂娘手头册册医书背过,记性好、嗅觉也灵敏,辨认药材基本上不出错。现在陆家的药房,在繁忙时候是全权托在桂娘手里的,常相伴的郑娘子都说:“桂娘这大小也是个管事了。” 桂娘听了只笑不回话。 等午后闲下来,郑娘子站在柜台前手支着下巴,和桂娘说闲话:“这几年里,桂娘你是学到真东西了,以后就是破家了,也有几分手艺能做个游医巫医的。”话里话外殊为羡慕。 桂娘手下抄录不停,口中回答:“我记得王大娘最近天天说什么喜事喜事的,是你家大人给你说亲事了?” “年龄到了呗。”郑娘子是下个月的生日,过了生日就及笄了,在乡下地方,及笄就是该定亲嫁人的年纪。郑娘子惆怅着,不忘关心桂娘:“我记得你生日在我后头,我们是同一年的,你是秋天的生日吧?主簿没说什么吗?” 桂娘也不大乐意这事:“九月,也快了。我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时半会儿且定不下来呢。” 几人都是巷子里从小认识的,彼此都了解心性。 郑娘子忍不住出主意:“你看周娘子不姓钱不姓陆,还不是跟在钱大医身边奔忙,要不你也朝这上头努力努力。不说钱大医的学生,就是周娘子的学生,以后有那么一点入宫做官的想头,那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桂娘翻她白眼:“那你怎么不去?”要是这么简单,钱大医身边早就人山人海似的了,这样的人是不缺学生的。 两人坐着胡咧咧小半个时辰,等周娘子进来告诉说今日关门,两人才慢慢开始收拾东西。郑娘子问钱家的侍从:“最近怎么都放的这样早啊?” 侍从笑答:“年底还是年初的,陆县令就任职四年期满该回京述职了。钱大医说了:既然呆不久了,这院子渐渐就得关了,不然住的远的人千里迢迢地来,却没治上病,不就害了人么。” 郑娘子悄悄瞥一眼桂娘的表情,嘴上不忘道谢。 两人相伴走出药房,周围没人了,郑娘子才问桂娘:“你今儿不去听周娘子或是陆家阿姊的小课么?听侍从的意思,这种好事听一次少一次喽。” 桂娘:“你都快嫁人了,我这不是盘算着和你多相处。” 郑娘子急了,拉住桂娘的胳膊:“我是不争气的,你可别犯傻。你要是留在这儿了我们多得是再见的时候,要是你哪天真能从这地方出去了,再来和我多相处。”说完,把人往内院的方向推。 像她们这样的家境的小娘子,以后过的就是王大娘的日子——说不准还过不上王大娘的日子。对她们来说,改变人生的机会太少了,但一步踏错就能跌落到泥潭里去。 郑娘子希望桂娘能做那个百中无一的、挑出坑底的人。即便这是个说出口叫人觉得厚颜无耻的请求,郑娘子还是希望桂娘能去向钱大医、周娘子开口。 ——不开口,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只有桂娘自己知道,她已经受了很多恩情,再开口,无论对方应不应允,都无颜面去面对。 * 桂娘还是站在了陆蔺的屋前,是路过的侍从喊的她。里外的侍从早就习惯了桂娘的来往,见人就告诉她陆蔺的所在,一路把桂娘送到陆蔺的身边。桂娘站在屋子外面犹豫了许久,盯着墙角的盆栽移不开眼睛、又两眼空空。 反倒是陆蔺先注意到桂娘来了,她一早就听见了桂娘的动静,迟迟不见人进来,特意出来寻人。陆蔺见桂娘呆呆地望着盆栽,笑问她:“你觉得我这桂花养得不错?看得目不转睛的。” 桂娘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竟是一盆桂花树苗,默默地、重新将盆栽打量一遍:“大概是很好的。我也没怎么养过花草,家里那一颗从前也不用我费心思,所以不太清楚什么样是好、什么是坏。” “我听匠人说它是好的。”陆蔺伸手去拉桂娘的手,被她手冻得一惊,“这两日倒春寒,怎么不多穿些?” 陆蔺带人进里屋,立刻把火炉里的炭点上:“你这半年本来就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都没长高,怎么现在都不好好穿衣了。” 桂娘听着唠叨,一半觉得受用,一半又不愿意陆蔺担心,看两眼桌上摊开的书册,刻意把话转开:“阿姊怎么看起杂书来了?我瞧瞧,竟还是植树的书,这可真是少见。” “虽然少见,里面还是没有能救桂树的法门。”陆蔺难得看点杂书,白白耗费半日,依旧是一无所获。 桂娘早就放弃那棵树了,没想到陆蔺还记挂着,心中五味杂陈,面上还能玩笑:“难道是阿姊家的桂树也生病了么?” 陆蔺却不打算回避:“我是要治你心里的那颗树。虽然书中没有治树的法子,也找不见治树的医师,但我奶姆告诉我一句,多半是土不行,你有没有试过从别处撅了土回来填上?” 桂娘道:“也曾想过要动院子里的土木,只是家里大人否了。” 陆蔺下结论:“那就只能挪树了。” 桂娘歪头,她不觉得这两个主意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树移死、人移活。我没能救赵二,也救不了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也折在里头。”陆蔺已经重新换了本医书握在手里,“不论旁的什么,你家院子的风水不利,既然动不了土木,就动一动人吧。” 这时候再去问缘由,似乎有些太煞风景。桂娘靠在陆蔺肩膀上,视线往书上瞄:“阿姊现在要看什么?” 陆蔺没听到确切的答复,不大高兴,轻轻哼了一声:“看看能不能治你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