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换嫁给早死姐夫后》
1. 浮翠流丹(一)
日悬中天,炎风灼灼。
御花园,映翠湖水面上浮动着一层滚烫白光,灼得荷叶蜷成半叶滚茶,数百红鲤挤在湖心亭的阴翳下纳凉,亭内却因四面挂满红绸帘帐,而闷热难耐。
江闻笛坐在扇形凳上,半靠雕花亭柱。她发髻高高绾起,数根玉簪绷得头皮发胀,额角汗水沿着湿漉漉的鬓边滑落,虚汗湿透素衣,贴在身上一阵阵发凉。
随行侍女忙从袖袋里摸出个汝窑细口瓷瓶,往里头瞧了眼,倒出一粒药丸,再飞快藏好药瓶,“只盼娘娘养好身子,明年端午宴上,还和木丫射粉团。”「1」
江闻笛咽下带有淡淡梅香的药丸,见木丫半月眼弯弯,嘴角不自然地扬起,黛眉微拧道:“只剩最后一粒药了?”
木丫手一顿,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无妨,等晚上我同夫君说说。”想到南归霄,她心头发暖,放软声音,“再配就是。”
成婚七载,南归霄宠她如命,衣食起居样样亲备,细致周到;顾及她不爱去需恪守闺范的场合,为她拒了百余场宴会。甚至在他成为储君,急需子嗣时,怜她滑胎小产,不忍她短期再孕伤身,将挚友遗孤抱养至她名下。
木丫唇瓣开合,欲言又止,转身将带来的东西铺设开来。
“娘娘,灵台布置好了。”
江闻笛抬眼望向石桌。
桌案正中是一圈莲灯底座红烛,环绕两块并肩而立的灵牌。玄铁旧弓、箭袋和一枚失去光泽的玉佩,分放在牌位两侧。
三年前,江闻笛忽感风寒,从此缠绵病榻,身子日渐消弱。此时,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被奸贼陷害通敌卖国,一时间朝堂蜚短流长。
她的夫,当今承明帝南归霄,出面调停,派遣状元出身,精通兵法,武艺尚佳的父亲出任督军,随军南下清剿海匪。
不料,战中父亲意外失足,溺亡于南海。噩耗传回京都后,母亲也在悲恸中撒手人寰。
今日是父亲的忌日,江闻笛原该回江府祭拜。
可眼下正值大暑,南归霄忙于处置各地旱情,分身乏术。而她身为皇后,不说独自出宫有违皇室礼制,便是只身祭拜,也足以让御史参奏皇帝罔顾孝道,更给后世史官留下帝后不合的口实。
几番考量,她借身子不利,病体日沉,不愿出宫颠簸,回绝了母家弟弟递来的祭祖柬,只带贴身侍女木丫到此湖,于水上煮酒,行浇奠祭拜之礼。
“温酒吧。”她掩唇低咳,指尖凉意划过脸颊如冬雪落吻。
木丫颔首。
江闻笛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淌过一股暖流。
木丫与她年岁相仿,出身清贫。与她贪玩,闹着父亲习来些骑射功夫不同,木丫自幼上山砍柴猎兔,练得一身好拳脚。
这些年,南归霄身边只她一人,难免招来许多嫉恨,木丫不知助她化解过多少次危机。
更重要的是,与木丫朝夕相处六载有余,她早已将其当作至亲。
嗅到青涩的果香和花蜜的清香,江闻笛示意木丫将温好的梨花酿斟满六杯。
父母各一杯,她一杯,木丫一杯,最后她代替夫君告罪一杯又祭拜一杯。
木丫正倒着酒,忽然动作停顿,目光倏地投向左前方。
江闻笛秀眉轻抬,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只瞧见了密不透风的红帘。
“娘娘,有只小舟。”
“舟?”她略一停顿,胸口那股沉闷瞬间轻了几分,病意也仿佛褪淡不少,“定是夫君寻来,陪我祭拜。木丫,快快扶我起身,迎他入亭。”
江闻笛半个身子都倚在木丫怀里,吃力站起,才走出两步,耳边忽地传来一句:“撞轻点……可得仔细着奴的肚子……”
她指尖悬在帘前半寸——这是嫡姐江宜拂的声音。
她……怎能在今日行如此放浪之事!
“你个小妖精,放宽心,朕心中有数,伤不到函儿的妹妹……”
“当年你怀着函儿,朕还要同江闻笛演那夫妻情深的戏码,数周才能寻你偷香一次,力道可比现在狠多了。”
“提起从前我就生气,父亲母亲实在太过偏心妹妹。我偏要在今儿,叫他们在天上好好看看。你我才是鸾凤和鸣的一对儿。”
“明明两份赐婚圣旨,写的都是江氏嫡女。他们既知晓你我二人情投意合,却还是要恪守长幼,让我嫁给那病秧子,守完两年活寡守死寡。而妹妹就能嫁给你,飞上天去当凤凰,享尽清福。”
周遭的暑气倾压下来,江闻笛胸肺像塞了块炙热的炭石,怎么也喘不进一口凉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幼时家庭和睦,成年后嫁了一个爱她、护她、宠她的好夫君,哪怕身份尊贵如天,却仍愿意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却不想,那些温情脉脉皆是虚伪的假象。
嫡姐婚事不幸,孀寡之身,又因仇视父母,怨他们棒打鸳鸯,故无半分廉耻,心生愤懑做出些荒唐事儿,暂且情有可原,按下不表。
可南归霄呢?许她一生,却又在外不知廉耻,勾引嫡姐暗通款曲有了骨肉,还举着“为她好”情理法占全了的幌子,用蜜糖般的谎言,哄她假孕假产,让偷奸生下的私生子,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嫡子。
他口中的“我心昭昭,只住一人”,竟从来说得……不是她。
江闻笛扯开嘴角,无声惨笑。
成婚七载,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与南归霄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
前五年,她只道是南归霄性子清冷,胸怀大志,故不耽于情事,守正持重;又知他洁身自好,身旁从无莺燕环绕,府上女眷仅她一人,记在她名下的孩子也在府外养着,便从未急过。
南归霄登基后这两年,她有些慌了。她私下去裁了些花娘薄裳,强忍羞愤学会不少房中密术,却屡屡不是被他以“朝事政务繁多”推开,就是被他用“养好身子要紧”给糊弄过去。
可怜她又是百般体恤,又是数次怀疑自身,没想到,他是为嫡姐在守身如玉。若她待嫁时,知晓两人情投意合,她是绝不会嫁的……
“娘娘,皇上负你。”
江闻笛阖眸不语,过了几息,强忍泪水,飘忽的视线落在石桌灵牌之上,哑声道:“夫君是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常事……何况,古有娥皇、女英姐妹共侍舜帝的佳话……”
她是江氏女,嫡姐也是。父母已逝,而她重病许久,时日无多,家中幼弟资质平平,难以撑起江家门楣。嫡姐若是入宫为后,是……极好的吧……
江闻笛勉力压下喉中苦涩,想着自己身消玉殒后的江家荣辱,只哄今日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那药,若是再多下一倍剂量呢?”
“不消半月,宜儿的香裙将拂照世人。”
“呵,看来父亲母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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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就能见到他们最偏爱的二女儿了。”
刹那间,江闻笛忆起嫡姐摸着隆起的小腹,哄她喝下的求子秘方。以及在她得了风寒后,南归霄抛下政务,温柔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喝下汤药。
她踉跄后退,似颅顶有锐利砍刀施力劈下,五脏俱裂。
发髻上的两只玉簪随着她的动作撞到木丫身上,微微松动。额角一缕发丝滑落,凌乱垂在脸侧,半遮住面容。
她从未想过,至亲的姐姐,竟怨到想她去死!
她们可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啊!
“到底是养父母,待你自不会真心。”她听出南归霄的声音里透出餍足,“何况,朕不是已经给你出过气了吗?”
“嗯,若不是父亲执意要将函儿的事告诉妹妹,我还是念着养育之恩的。”
江闻笛仿佛只落到沸水中的活虾,耳中嗡鸣不止,眼前的光影都开始扭曲旋转。她一直以为父母是死于水战,从未想过竟是不折不扣的蓄意谋害。
而嫡姐江宜拂根本不是父母的亲生女。父母对她极好,家中三姐弟一向是一碗水端平,从不厚此薄彼,却竟是养出了一只黑心狼。
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心口的裂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到了极致的疼痛,反而催生出一种冷静。
她是命不休矣,但她定要从江宜拂和南归霄身上,撕扯下快肉来,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若是当年你我的换亲之计成了……”
木丫身上的气息蓦然瞬变,那是江闻笛极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凌厉,像一柄出鞘的刀,带着逼人的冷意。
“让妹妹嫁给宴清束那病秧子……”
循着江宜拂的话,江闻笛只觉被泪模糊的视线中,仿佛浮现出一只冷白的手,腕骨间,还带着一串檀木佛珠。
七年前,她与嫡姐同日出嫁,两人上错了轿子。她察觉不对,以为是宫里喜嬷弄混了轿子。两桩婚事,江宜拂的是冲喜,她的为前朝政局,断然不能出错。
江闻笛没有声张,在下轿入府后,与姐夫宴清束说明情况,匆匆和江宜拂换了回去。
没曾想,那是早就设好的局。细细想来,新郎官需牵新娘下轿。宴清束体弱多病,常年吃药闭门不出,手上青筋突起,骨节分明;南归霄领兵习武,掌心指腹都生着厚茧。两人的手有着天壤之别,她尚且能分辨出来,被大师批命天生慧根的江宜拂,又怎会认不出!
“好了,这几年我们虽是多些波折,却是……好事多磨。”
“好胀……你个焉坏的东西,折腾得紧……也罢,两年时间,换病秧子手里的好东西,不算太差。”
闻言,江闻笛回忆起在传言中,宴清束逝前种种症状和她现在像极了,但还未深思,木丫忽地将她抱起放回扇形凳,单膝跪下。
“娘娘,抱歉。豫让之志,伏剑之死。”「2」
话音未落,木丫从小腿外侧抽出两柄细长的短剑,又自后腰间摸出一张半脸面具戴上,身形骤然凛冽,带着杀意绞碎拦路红绸,径直扑向湖上小舟。
江闻笛愣住,木丫的身手居然如此凌厉。
水波翻涌不息。江宜拂尖利的惊呼破空传来:“你是玄羽卫!”
玄羽卫,是高祖亲赐宴王府影卫的称号。
江闻笛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一个宴王府精心培育出的影卫,为何会给她当侍女?
2. 浮翠流丹(二)
江闻笛怔怔坐着。
一层一层难以分辨的情绪交杂糅合在一起,引得太阳穴钝痛加剧,耳畔常伴的嗡鸣声骤然拔高,眼前光线塌陷,陷入一片无声的黑暗。少顷,模糊的影子在视线里慢慢聚拢,像蒙尘的镜面被人缓缓擦拭,重新映出色彩。
不远处,被割断的红绸飘在湖面上,如红鲤随波摆动的尾部,与自船板缝隙间渗出的血色相接,将湖面染得殷红,就连波光都透着令人生畏的赤腥。
刀柄深深没入江宜拂的胸口,正中心脉。木丫横倒船头,脖颈处是一道森冷而狰狞的裂口。南归霄浑身血衣,靠着舱壁,一手死死按压着腹部的贯穿刀伤,黏稠的血液从指缝中不断向外涌出,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向她伸来。
“笛儿,救朕。”
那一瞬,江闻笛混乱的心里,在悲恸的底色下,突然难以自持地涌现出一丝隐秘的愉悦。
方才,与报复一同滋生的,还有深深的无计可施与无可奈何。江闻笛这时才察觉,她这些年被困进了一个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寸步难行的牢笼里,活成一只豢养在后院金笼中的雀鸟,早已失去飞行的能力。
南归霄是当朝皇帝,江宜拂背后有前夫家宴王府撑腰。而她还得顾及凤栖宫人,以及娘家……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木丫以命搏杀,为宴世子报仇,在她锋刃的鲜红里,江闻笛看见了……一个机会。
她抬手扶着亭柱,指尖在冰凉的木纹上停了半瞬,才将虚软的身子一点点支起,步伐像在湿泥中拖行。在南归霄的充满骐骥与深情的注视中,她上前挤出一副慌乱、焦急与关切的神情。
“笛儿,你是知道的,我深爱着你……”
……的嫡姐江宜拂。
江闻笛替他在心底补全了后半句,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一副痴恋不舍的神情,声音发颤道:“夫君,你快躺下止血,我这就去叫人。”
她自幼长在深闺,未曾亲眼见过如此血色翻涌的场面,无法判断南归霄的伤势究竟有多重。
惜翠湖不算宽阔,南归霄的水性极好,她仅有这一次宝贵的机会,赌不起。
确定南归霄已仰身躺下,眼神无法再触及她所在的位置,她果断转身,步伐轻而急地退入亭中阴影。
灵台上,白羽箭安静地躺着,她伸手,指腹摩挲过冷硬的羽杆,握住,抽出。她用箭头锋利的尖端割开广袖,细长的布条蜿蜒垂落,被她麻利地缠绕在箭锋上,勒紧,打结,绑死。
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无数次的点香祈佛求子般,她虔诚而平静地将裹布箭头斜立在灵台前的烛灯上。跃动的烛焰舔舐过丝绸,骤然燃起一簇亮得刺眼的光。
她面朝南归霄,吸了一口混着火气的热风,单手握起玄铁长弓。弓身沉重而冰冷,几乎耗尽她仅余的生气。
她循着记忆,一箭射出,却因尾力不足,羽箭半途直接扎进水中,泛起一圈肉眼难辨的涟漪。
第二箭,弓弦将松,父亲的教导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南归霄是大南国的皇帝,他若死了,必将引发国乱民难。江闻笛心绪骤乱,手臂微颤,箭矢偏移半寸,钉在水面那条招摇的红绸上,火星在血水里眨眼便熄灭了。
她举着第三箭,心底充斥着犹豫与挣扎。余光中,大皇子正朝小亭走来。日光斜斜落下,照在那孩子的眉眼间,与江宜拂的面孔叠合。
算下来江宜拂与她先后不过一周怀胎,她小产,只怕亦是南归霄所为。
虎毒尚不食子,南归霄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怎能胜任一国之君?
她的眼神沉了下去,搭箭、拉弓、瞄准,一气呵成。
水面上,烧起的火光映在她眼眶里,像在燃烧,又像在哭泣。
只是,江闻笛心口空空的,仿佛再大的火,也烧不出半点温度。累意沉沉地压在她的骨血里,像一汪死水,冷得没有回声。
她口吐鲜血,像是被倒挂在房梁上风干的花,系线断裂,干瘪的身躯重重撞击地面,失去所有生机。
·
铜锣喧天,唢呐高亢。
江闻笛在礼乐喧闹中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红盖头上金线勾勒的戏水鸳鸯图映入眼底,其上针脚熟悉得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外头的欢声笑语、鼓乐笙歌,连接不断地传进摇晃的喜轿。
江闻笛有些恍惚,难道她……重生回了大婚当日?
忽而颠簸停下,一道捏着嗓子,尾字绕三绕的细嗓,以独特的音色,盖过乐声。
“吉时至,喜轿落,迎新妇。”
江闻笛指尖摩挲着膝襕上的并蒂莲,忽觉眼前光影浮动,一只苍白如玉的手,递到她眼前。
喜服广袖下,腕骨削竹般凸起,三圈乌墨佛珠松松挂着,正随手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此情此景,与前世别无二致。
江闻笛眼眶浮出热意。
她被南归霄欺骗了整整七年,直到意外撞破他与江宜拂的奸情,方才幡然醒悟。前世,她的无知与轻信,害了腹中胎儿,害了父母性命,也害了她的一生。
如今,她重生了,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这一次,她绝不嫁皇子。
她要护住父母,让负她真心的江宜拂和南归霄付出代价。
江闻笛定了心神,轻轻将手搭上宴清束的掌心。
江家入主繁京,不过一代而已。
她的父亲江时砚,是家中嫡次子,自幼天纵奇才,二十八岁连中三元,现任正三品吏部尚书。
早年旱灾,家中食不果腹。父亲的另外三个兄弟,嫡长伯父在举家流亡时失踪。
叔父为家里多一口饭吃,半夜离家当了卒更,历经拼杀,如今为从四品宣威将军,镇守西北甘南道。季父为了养家和供父亲读书,去跑商捯卖撑起江家,现今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江北老家的一大富商。
政、军、商三实项,江家皆备,已有藏锋越阶之相,遭京都权贵不快。
当今圣上不喜中宫,更加厌恶陈皇后亲子。四皇子五岁时,便以历练之名被撵往西北苦寒之地。陈皇后先父是父亲的恩师,父亲念及旧情,特意写信,请叔父多加照料四皇子。
几年后,四皇子秘密拜叔父为师。风声很快传回京都,御史当朝提起此事,没过一日,旭文帝半是敲打半是恩宠的赐婚圣旨就传回了江府。
因嫡长女江宜拂先一日在百花宴上大放光彩,被宴太后一眼相中,当场合对八字,赐婚给宴世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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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与三皇子南归霄的婚事,就落到了身为嫡次女的江闻笛头上。
鼻侧飘来红梅淡香,指尖触感冰凉,宴清束五指合拢,将她的手包裹其中,稍稍用力,牵引她起身下轿。
宴,乃当朝开国之君亲赐异姓王爵,深受历任皇帝信赖,朝中地位超然。五代宴王早逝,独子宴清束因病体沉疴,未行冠礼亦无婚配,尚未行册命之礼,仍以世子相称。
木丫于她有再造之恩,她嫁与宴清束是自救,是解惑,是借势,亦是想偿还一些恩情。
宴世子温润如玉,气度清华,郎艳无双,待人处世很是宽和有礼,如此端方君子,纵使御医断言难过及冠之岁,也不应死于枕边人的暗害。
她会待他好,等他驾鹤西归后,倾力培养族中子嗣,帮他守住宴王府的荣耀。
跨过火盆,甫一踏入王府正门,江闻笛感到身旁并肩而立之人,松开手,匆匆退后几步,似乎不愿与她多加触碰。紧接着,传来几声急促而压抑的咳喘声。
看来宴清束不喜这门婚事。
江闻笛在心里下了论断。
身侧,侍女上前,熟悉的女声恭敬开口道:“新婚郎今日身体不适,烦请新嫁娘同公鸡行礼。”
胸前极快塞来一坨黑影,江闻笛条件反射地抬手抱住。
她待嫁时,为与江宜拂的婚服区分,专门挑了缎云锦薄纱绣盖头,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可以朦朦胧胧地瞧见外头的景致。
怀中,一绸红锦像粽叶般紧紧裹着公鸡身子,毛茸茸的鸡脖子上上下下一缩一伸,不满得直嗷嗷。
江闻笛呆住,望着精神抖擞的公鸡发愣。
心道:前世没有这一出啊……
未及深思,她余光瞥见宴清束吞服过药丸,轻蹑徐行到她左侧,将拖落在地的长披帛捡起,一如方才接亲般,握在手中。
“新嫁娘请随奴婢来。”
木丫适时虚扶上江闻笛的手肘,引她入正堂。先拜四方天地,再拜正坐主位的一角明黄,最后沿着红毯行到内院,走进婚房。
期间,前世行礼全程皆在,而今称疾避席的宴清束,竟可怜兮兮攥着绸缎,与她,以及她怀中叫唤个不停,稍显突兀的公鸡一同,拜了堂,成了亲。直至行到婚房门前,他才显现出疲累与虚弱,由随身侍从搀去隔壁房间,她萦绕鼻尖的梅香随之淡去。
江闻笛在拔步床上坐下,木丫伸手抱走嚎累了直喘粗气的公鸡,将它随手搁在地平一角,而后快步回身合上房门,重回近前。
“您先休息片刻,待世……主子宴宾过后……”
听她不善伪言,江闻笛出言打断,体贴地转了话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木丫。”
七年前的木丫,言语间尽是她从未见过的稚气。江闻笛攥紧的指节缓缓舒展,紧绷的身子瞬间松懈下来。
“取自‘山有木兮木有枝’么?”「1」
前世,江闻笛怀有身孕的那段时日,曾满心欢喜地翻阅古籍经文,给腹中孩儿取了“攸宁”这么个小名。与木丫闲聊中,听她提起过,她的名字是家中兄长失意寂寥时,化用此句而来。
“不,是暮色昏鸦二字,取自‘暮鸦啼处。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2」
3. 浮翠流丹(三)
“原是出自白石道人词章。”江闻笛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前,指腹摩挲过婚服上的牡丹缠枝纹样,“爹娘给取的名字?”
床头并排放着一对青花粉彩四开窗灯笼瓶,瓶中百合舒展,花香馥郁淡雅,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帐幔之间。
“是主子所赠。”
江闻笛暗道是她多思多虑。世人皆知,玄羽卫中人均以飞鸟为号。前世木丫到她身边,许是“暮鸦”之名过于张扬,难以瞒过南归霄探查,才另则同音的“木丫”二字。至于前世之说,大抵是在她追问时,随口编来搪塞的托词。
木丫恭谨弯腰:“主子让奴婢以后侍奉在您身侧,请夫人赐名姓。”
“无须。”江闻笛淡声应罢,旋即问道,“我的陪嫁婢女呢?”
换嫁一事,南归霄与江宜拂安排得极隐秘。随她来到宴王府的,仍是江宜拂的两个心腹侍女。至于宴王府是何规章,又将那两人作何安排,她却一无所知。
今年是宴清束双十及冠之年,也是被断言难过深冬的凶年,江宜拂坏了宴太后极为看重的“冲喜”,绝不可能毫无后手。十之八九将其安置在陪嫁侍女上,谋划以那两人为饵,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
以江宜拂的性子,估摸着还备了一封仿她笔迹的缠绵情书,字字倾诉对宴世子的痴心。
江闻笛唇角微勾,讥诮一笑。
江宜拂想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做皇子妃,简直是痴人说梦。
暮鸦迟疑回道:“府里事务繁杂,嬷嬷暂且将人带去,指点一二,约莫需要三四日。”
“如此甚好。”江闻笛满意道。
正想补上一句,忽而响起两声不算轻的扣门声。
“奴婢先行退下。”
木丫躬身礼退,轻巧的脚步声远去,门扉开而又合,随着江闻笛渐快的心跳,一双乌皮六合靴映入眼帘。
淡淡的木香钻入鼻息,像冬日残雪初融、围炉焚木时的味道,温热雅致,不觉令人心神一松。
下一瞬,一柄通体镶满金丝的玉如意,探入盖头下。
盖头缓缓掀开,她透过垂下的绣纱,看见那人一袭大红婚服,胸前火狐裘带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江闻笛指尖悄悄攥紧衣料,心里不由猜测:等盖头揭开,宴清束发现新娘被换,会作何反应呢?
思绪流转,她忆起两年前的春日,在曲水流觞宴上,江宜拂赢得满堂喝彩,而宴清束极其罕见地没有中途离席。
此前,她一直以为江宜拂是因宴太后看中其“京都第一贵女”的才学,又兼八字契合,才被赐婚。却未曾想过,若是宴清束心悦江宜拂,假宴会之时机,主动求请太后赐婚,又当如何?
她心念未定,玉如意忽地悬在半空。一缕清冷又柔和的嗓音自头顶倾落:“闭眼,烛光刺目。”
江闻笛一怔。
她与宴清束素无交集,唯一的印象,是他高坐楼阁,狐裘笼身的侧影。竟不想,他细心至此。
盖头轻缓掀起,她阖眸默数三息,心绪如丝如絮般忐忑难安。
预想中的询问声并未响起,周遭唯有寂静流淌。她徐徐睁眼,只见宴清束垂首静立身前,双眸被一条红绸轻覆。
“抱歉。”他声音低沉而温和,“昨日入宫被镜光灼目,需避光几日。”
江闻笛狐疑,悄然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先前她虽隔着盖头视物模糊,却能肯定方才拜堂时,宴清束并未覆目遮光。
他未曾察觉新娘被换,可她既已望见宴清束,断不能毫无反应,否则后续种种皆难圆其说。
江闻笛掩唇轻呼:“宴世子?怎么……是你?”说罢急急起身。
却不防宴清束近在床边,额头正好撞上他胸膛。
一阵温热透过厚重婚服传来,她慌乱欲退,凤冠流苏却缠上狐裘带子,将两人一并牵倒。
江闻笛直挺挺地压在他身下。柔软床榻带着太阳烘晒过的余温,令她面颊发烫。
她是想与宴清束有些肢体接触,过后好以女子名节为借口,坐实这桩婚事,可不是这般突然,这般亲密……
指尖微动,她欲挣,却忽觉牵扯感。紧跟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响起。
檀木佛珠散落,珠子滚落床榻、又坠地弹跳,叮叮咚咚,乱作一团。
传闻中,宴清束带了十余年的檀木佛珠——断了。
江闻笛呼吸一滞,猛地抬眸。
眼前人眉若远山含黛,鼻若悬峰峻挺,唇似削玉清隽,纵是衣袍微乱、神色敛抑,反愈显风仪卓然,如孤松立雪,清冷中自生华彩。
“抱歉,是我没站稳。”宴清束先行开口,声线依旧温润。
江闻笛心虚一笑:“没、没事……宴世子,要不您先起来?”
佛赤点金鲛绡帐内,经年累月熏染的淡淡檀香,与他衣上梅香交融,氤氲出一种慵懒暧昧的味道。
江闻笛只觉周身仿佛裹满他的气息,颊畔微热,心慌意乱,下意识抬手欲推。
宴清束低低闷哼,嗓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江闻笛猛地收手,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宴清束单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指尖轻拂解开狐裘。苍白的指节在绯色衣襟间游走,动作看似沉稳,却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
见状,江闻笛眉眼含笑。
许是动作间力道稍过,宴清束起身时,覆在眼前的红绸忽地松脱,轻盈飘落,不偏不倚落在江闻笛的眉眼间。
江闻笛扯下绸缎,抬眸时,眸底凝着的水雾未散,径直撞进宴清束那双茶色眼眸深处。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双目,宴清束眼睫微颤,眼眸下意识眯起,却又很快强撑着睁开,瞳孔中隐约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他凝神望向江闻笛,然今日用眼远超时限,强光之下,酸涩刺痛如细针扎入眼眶,他眉宇轻蹙,额角隐隐渗出一层冷汗。
面前,江闻笛立于光晕之中,水眸含烟,琼鼻樱唇,双颊因方才的羞赧与此刻的惊异泛着淡淡红晕,恰似三月枝头初绽的桃花,透着娇嫩与鲜活。云鬓微乱,几缕青丝贴在莹润的脸颊边,更添几分楚楚动人之态。
宴清束喉结微动,低咳两声,状似惊讶道:“江二小姐?”
“是。”江闻笛心绪微澜骤起,指尖亦不自觉地绷直。宴清束态度不明,她不敢轻易启齿,唯恐一言不慎,便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渊。
寂静如细雾般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沉默似无形的纱帐,将这一隅空间笼罩其中。
江闻笛瞥见他眼底隐约泛红,抬手递出红绸,轻声道:“世子还是先系上罢,莫要伤了眼。”
宴清束却未伸手接过,神色肃然,目光沉稳而认真:“你我二人已拜堂全礼,结为夫妇。”
微顿,他轻轻摇头似叹惋道:“嫁与我这残破之躯,实乃委屈了你。”
“凤冠甚重,且先取下来吧。我已让厨房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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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食,你先用膳。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宴清束语气放柔却字字坚定。
江闻笛柔顺应是。
宴清束颔首,转身拂袖启门,离开婚房。
江闻笛目送房门紧闭,听见宴清束立于门前沉声吩咐:“暮鸦,你去伺候世子妃。寒鸮,去绰兰轩请皇祖姑母往正堂一趟。”
今日昏礼,宴太后与旭文帝亲临宴王府赐福,以彰隆恩。礼成之后,旭文帝先行回宫,宴太后则以舟车劳顿为由,暂留王府休憩,居于少时小院。
宴清束请她来断此事,再合适不过。
片刻之后,暮鸦提着一个红酸枝镂空提梁食挑盒轻步进来。
她将食盒摆在桌上,轻启盖子,精致的膳食映入眼帘:红豆合心糕、百花聚蔬、桂花蜜饯、鲍鱼花胶羹、呈福火腿卷。每一道都铺陈得雅致又精巧,看起来很有食欲。
“您先用膳,我来为您拆解凤冠,重新梳发。”暮鸦语气恭谨而诚挚。
江闻笛坐下用膳,食毕,候立在侧的木丫垂首行礼,请她移步正堂。
·
夜幕沉墨,月倾风凉。
江闻笛迈步入正堂,福身一礼后,听宴清束低唤,坐到他身旁的黄梨木圈椅上。
她的视线掠过上首那张玄色锦缎座椅,本朝太后一袭玄袍,灰白相间的鬓发以玉簪绾起,凤目上挑,眉眼威仪。
次首,宴清束恹恹斜倚在专程搬来的软榻上,眼睑半垂,修长的指节正缓缓揉按着太阳穴,神色间浮着一层倦色。
南归霄身着紫袍立在堂中,身侧江宜拂却是喜服微乱,凤冠松散,神情惶然,跪在堂中青石地砖上,脊背绷得笔直却隐隐发颤。
看这架势,江宜拂已经跪了有一会。
收回视线,江闻笛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徐徐从喜服袖袋里,摸出一块趁暮鸦取东西时,放在香炉上熏过片刻的手帕,握在掌中。
“人齐了。”宴太后轻扣檀木扶手,“说说吧。”
“江氏二女同日出阁,适逢府中走水,仓促间场面纷乱,下人不察,竟致姐妹错上喜轿。”三皇子眉间蹙起川字纹,“此乃天意弄人,还望皇祖母明鉴。”
宴清束掩唇轻咳两声,嗓音透着沙哑:“皇祖姑母,孙儿与三表弟所见略同。”
听到这话,江闻笛方才忆起,虽说当今圣上不是宴太后所出亲子,但早年仙逝的宴王妃,却是旭文帝的同胞亲妹妹。宴清束稍长南归霄月余,算辈分,确实可以唤他一声三表弟。
“接亲送嫁皆由内务府操持。宫中女官与江氏两位千金素昧平生,难从嫁衣形制辨明身份,倒也情有可原。”
江闻笛瞥向宴清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女官难辨,难道朝夕相伴的陪嫁侍女,亦认不出自家小姐?
宴清束继续说道:“我身子骨羸弱,不便宴宾行房,便未循祖制,拜堂后就挑了盖头。江二小姐见我时察觉有异,怪我一时慌乱失据,行事没了章法,打搅皇姑祖母与三表弟安寝。”
江闻笛余光留意到宴太后的目光掠过南归霄,落于低首的江宜拂。
“江二小姐发觉有异,那江大小姐呢?莫非你连束儿与小三都分辨不明?”宴太后语气虽平和却隐含锋芒,字句间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哀家记得,合对八字赐婚之前,哀家曾特意向你问过心意。江大小姐亲口言明,倾慕束儿已久,甘愿嫁入宴王府,与束儿执手百年。”
4. 浮翠流丹(四)
“是你在领赏时先向哀家表态,主动求来的婚事。”
一语落地如平地起惊雷。江闻笛诧异地望向江宜拂。
过去,她一直以为她和江宜拂是一母同胞,江宜拂是出生早她两刻钟的嫡姐。
平日里,母亲格外疼爱江宜拂,得来的物件赏赐,永远先给江宜拂挑,哪怕后面弟弟出生,这规矩也没有改变。
所以前世,她从未想过江宜拂会是江家的养女。毕竟没有哪个母亲,会对养女格外严厉,事事都要求她做到最好。
幼时在江北老家,倚仗父亲名声和季父财力,母亲遍请名师,要求江宜拂学有所成。由此一来,江宜拂琴棋书画自是极好,其中书画更是父亲亲自教导,尽得真传。
等父亲在京城站稳脚跟,将她们接入京都后,江宜拂从“江北第一才女”争到了“京都第一贵女”。
对女子而言,名声有了,下一步自然是筹谋婚事。
在江宜拂的婚事上,母亲的态度亦不例外,非显宦大僚家中嫡系适婚青年,长相周正、品行高洁、才学出众、殿试及第者不可。
骄养出来的江宜拂,眼界目标更高更广,她想嫁给王侯皇亲,冠以国姓。
而宴清束,无论哪个方面,都不符合江宜拂的要求。
他本人无法孕育子嗣,日后定是要从宗族过继一子。但宴乃异姓王爵,旭文帝以礼数为由,至今没有给宴清束封王,隐约可见其对王府的礼制严限。下一步,等宴清束辞世,开国之功臣血脉断绝,由旁支继位的宴王府,恐有控爵削权之患。彼时,江宜拂在近似易主的王府中,过得如何,端看这养恩能否盖过生恩。
况且这个时间段,江宜拂正与南归霄暗生情愫。有皇长子珠玉在前,江宜拂怎么可能主动求婚于一个隐患重重的病秧世子。
“回太后娘娘,臣女自是识得宴世子与三皇子。”江宜拂鬓间珠翠轻颤,眼眶发红,清泪盈睫,“入新房后,陪嫁侍女奉上碗鸡丝粥,臣女用罢便觉头重脚轻,未几便不省人事,昏厥在塌。”
“皇祖母,确有此事。”南归霄目光闪烁不定,“孙儿原以为昏礼俗节繁琐,江二小姐不堪疲惫暂做休息,就先去净室沐浴。恰巧更衣完毕,听宴王府侍卫通传错嫁之事,便赶忙唤醒塌上新妇,一同赶来此处。”
“去查。”宴太后冷声吩咐,语罢侧目望向宴清束,嗓音柔和慈爱道:“束儿,时辰不早,你且回房好生歇着,这桩事自有祖姑母替你料理妥贴。”
宴清束似是强忍着不适般微微摇头。
“我身子骨弱,本不欲娶亲,耽误良家淑女。”他停顿片刻,喉结微动,嗓音像被寒气浸过般泛着冷意,“幸得皇姑祖母记挂,才有了这桩婚事。”
“如今大婚礼成,却出了这等荒唐事。”他蓦地轻笑一声,“说来,都怪我这副病骨。若非身子不济,何至于让内务府操持婚仪?也就不会害三表弟错娶了人,江大小姐一片痴心错付……”
“更是连累了江二小姐,嫁了我这等将死之人。”
他忽然侧首咳嗽起来,肩胛骨在锦袍下起伏,俏似嶙峋山脊。
江闻笛微垂云额,余光瞥见宴太后纤指捻着锦绣白绸帕子,正轻轻拭过眼尾。
“这桩祸事因我而起,若连真相都未能查明,我如何安心回房休息?”
他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裹满病弱之气。
“依你。”宴太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给身侧候立的嬷嬷隐晦地递了个眼神。
嬷嬷脚步轻得似猫儿过廊,原是立在九莲生炎长信宫灯旁,不过须臾便退了出去。
江闻笛留了个心神,注意到她往方才自个来的方向去了。
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伴随着“奴婢冤枉啊!”的凄厉叫喊,撕破了沉寂的空气。
声音渐近,书裙扑进堂中,对着江闻笛“噗通”一声跪下。
书裙杏眼圆睁满是惊惧,双手攥着江闻笛的衣摆颤抖哭诉,“那鸡丝粥是三皇子府的侍卫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南归霄挥袖驳斥:“胡说,前庭宴席未散,没有掀盖头,府内怎么可能给新妇送去膳食,这不合礼法。”
“三表弟这是说,这丫头当着皇姑祖母的面儿撒谎了?”宴清束道。
“表哥误会了。”南归霄一眼扫过侍从递上的条子,神色从容,“我的意思只是,给她鸡丝粥的人,与我三皇子府无关,反倒是在江家,二小姐的闺房里,将人给找到了。”
话音刚落,江闻笛便觉一道探究的目光穿透人群,径直落在她身上。
“不,不可能是妹妹。”江宜拂眸中盈满确信,真挚非常,“我与妹妹一母双胎,自幼亲若一人,妹妹不会害我。”
纵使重生一世,江闻笛却仍是心中闪过一瞬的刺痛。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摆出一副温情而感动的神态,回望江宜拂,随后缓缓敛衽行礼,颤声道:“三皇子殿下的言外之意。是说小女蛇蝎心肠,特意安排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费尽心思避开了皇子府森严的巡查,给嫡姐下药?”
她捏着手帕掩至眼角,熏过香的手帕此刻贴着眼睑,立时刺激得泪珠滚落:“且不说小女没有这般通天本领,便是小女有这能耐,也万万没有这般害人的动机呀。”
“动机?在侍卫彻查来报之前,我只当是个意外。可现在……”南归霄拿出一张信纸,让侍女呈给宴太后,讥讽笑道,“你不是倾恋表哥已久吗?”
江闻笛敏锐地捕捉到宴太后看了信,眼尾那道浅浅的纹路微微舒展,似春水初融时荡开的涟漪,转瞬即逝。
她心中倏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前世,宴世子病逝,宴太后悲恸不已,携王府尚方宝剑,擅闯早朝,一剑劈在御案之上,断了教养旭文帝多年的母子情分后,断发离宫入寺,长伴古佛青灯。旭文帝病重时七次求请,都未能得见宴太后一面,后来还是江宜拂以世子妃的身份出面,得了宴太后手书呈给旭文帝。
由此,江宜拂蒙圣恩获特旨允准自由出入禁廷,自此常往返于寒山古刹与宫阙之间。甚至旭文帝驾崩之时,亦是她在御前。
普天之下,天子为尊。只有旭文帝认可的答案,才配称为“真相”。宴太后对旭文帝的影响毋庸置疑,而宴太后最在意的人,是宴清束。
此刻,江闻笛仿若菩萨净瓶甘露洒心,杨柳枝轻点灵台,刹那间心窍洞开。
明眼人都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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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她、江宜拂乃至整个江府,都是绝对没有能力操弄“换嫁”这回事的。有能力做此手脚的,京中屈指可数。就像的前世处理一般,无论幕后之人是谁,顾及皇室颜面,此事最后一定会归为“阴差阳错”下的意外。
所以南归霄和江宜拂敢谋划此局。
而挑开“换嫁”是谁做的局,想达成什么目的,与她而言并无半点好处。
得宴太后青眼相待,有她作为日后靠山,这才是真正的“胜局”。
夜风打着旋儿,吹散灯火,侍女剪烛吹星落了一地月光。
“是我写的。”江闻笛仿若未闻讥诮,嗓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小女的确倾慕宴世子多年,这信笺亦是我亲手所书。”
眼见江宜拂神情陡然凝滞,她不疾不徐接续道:“可春心萌动,倾慕一人,斗胆表明心迹,何错之有?”
掷地一言,让场内目光齐聚在她身上。
“彼时,我尚无婚约在身,又是适婚年岁。”江闻笛拭去泪珠,坦荡一笑,抬眸直视南归霄,“圣上赐婚之后,小女虽慕宴世子芝兰玉树之姿,却也明辨是非,恪守礼法,断无半分逾矩之念。”
江宜拂语气端然:“我与妹妹自幼深学女德,恪守礼法,伏乞太后娘娘明鉴。”
“江大小姐,你竟还看不清你这毒蝎妹妹。”南归霄言辞咄咄,“送粥侍卫躲在江二小姐闺房之中,这又作何解释?”
“家中不过家丁十人,具是走镖草莽出身……”
江闻笛话至一半,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截断。
侍从捧着松木托盘,给宴清束送来杯温度适宜的凉白开,润了润喉,他屈指轻点翠瓷琉璃盏的杯身。
侍从自侧门退出,复又进来,给江闻笛奉上一杯和宴清束同样的凉白开。
宴太后高居主位,案几上连一盏茶茗也未曾备着。江闻笛垂眸望着面前杯盏,只端起浅浅抿了一口,便将琉璃盏轻轻搁下。
翠瓷杯底与松木托盘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见状,南归霄神色顿冷,目光晦暗地瞥过跪在脚侧的江宜拂,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似的。
江闻笛听宴清束接续道:“本是询问江大小姐,怎得三言两语间,三表弟就将矛头对准了我的世子妃?”
南归霄:“查到的证据如此。”
“没有案件,尚无疑犯,谈何证据。不过一个可疑人士和一个相关物件罢了。”
“人证物证具在,这还不够……”
“够了!”宴太后一拍桌案,厉声呵断。
“什么人证物证?”宴太后凤眸微眯,极富警告意味地睨向南归霄,“两位新嫁娘上错花轿,不过是闺阁小事,何至于闹到需大理寺插手查办的份上?”
江闻笛心里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换嫁”这难算是过了。
“皇姑祖母,此事总得有个结果。”宴清束提醒道。
宴太后站了起来,微微侧身,居高临下淡淡道:“江氏嫡次女江闻笛,昏礼礼节齐全为世子妃。至于江氏嫡长女江宜拂,哀家怜其真情,特赐为……世子侧妃。”
南归霄不可置信道:“皇祖母!”
“小三儿择日另行婚配。”
5. 浮翠流丹(五)
夜风穿牖而过,拂得茜纱起落不定,帐影浮在玉色地面上,晃荡似惊蝶扑簌。
江闻笛怎么都没有想到,宴太后对宴清束居然偏心至此,欲让江家二女都嫁入王府。
宴太后眉尾上挑:“怎么,都对哀家的决定不满吗?”
江闻笛微微欠身:“小女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她余光瞥见江宜拂霎时惨白的面容,一股快意如福蜘攀细丝,顺着脊椎爬上来,轻轻拽着心尖发颤。
如此一来,南归霄空费心思,设宴邀宾一场,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怀中空空,此后少不了沦为坊间笑谈话资。
而江宜拂在宴王府,比在三皇子府报复起来更加容易。江宜拂做世子侧妃,位份在她之下。说直白些就是个妾,见到她还要唤一声“姐姐”行敬礼,何不快哉。
“妹妹你……”江宜拂上前一步,眼中噙着泪意,似悲似愤,“太后娘娘,臣女出身清白,家风严谨守礼,怎可做出二女共侍一夫这等有违伦常之事?!此乃辱没门楣、败坏家声之举,叫我江家百年清誉何以立足?颜面何存!”
言罢,她泪珠涟涟,俯身叩礼,额头几近触地,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悲怆。
江闻笛冷眼瞧着,只觉讽刺。
前世新婚夜,她落下的泪,是江宜拂今日数倍。
当时,江闻笛求宴清束暗中换回二人。她回三皇子府后,南归霄怨她鲁莽,怒而离府,新婚夜彻夜未归。
一连冷落两日,直至回门前夜,南归霄方才归来,哄她说是忧她安危,怕宴王府迁怒于她,气极之下,言辞过重。他这几日外出,是为给她善后,送了宴王府不少名贵药材,赔礼告罪。
反观江宜拂那头,宴清束翌日病倒,江宜拂佯装心疼,衣不解带照料数日,赢得上下一片赞誉。
一缕清冽的幽香忽地漫入鼻腔,宴清束从侧靠改为坐正,现离她不过一臂之远。
“皇姑祖母。”宴清束轻轻唤了一声,微微摇头。
他的态度,明显不像是赞成。
南归霄赶忙合手,弓腰一礼:“皇祖母,今日乃是黄道吉日,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有道是双喜临门,方能驱凶化吉。两桩喜事并作一处,更能以双倍祥瑞,保两府皆得安康顺遂。”
“何况,江家二女都入宴王府。那寒山寺中,了尘大师专门为表哥系的一根千结红线,点起的千盏莲灯,可就……”南归霄语气微顿,眉宇间浮现恰到好处的忧色。
宴太后略一沉吟:“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说说,你想如何处理?”
南归霄:“我看,将错就错。”
江闻笛心里暗惊,南归霄竟然如此直白的说了出来。果然,话音未落,便听宴清束道:“三表弟,你这话可有意思了。”
清润温和的嗓音中,罕见地带上了些许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意。
一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挑明了,可就不能由着约定俗成的“默契”行事,非要在面上撕扯出个青白分明,高下对错出来不可。
鼻尖疏影摇枝,芬芳渐淡,宴清束重新后靠,陷入软榻。
“江家二女都倾慕表哥,表哥娶谁都是一般。”南归霄顿了顿,眸光中寂寥之色满得直往外溢,“事已至此,怀野愿为了表哥名声,退让一步,认下错娶的江大小姐。”
若非有着十余年日日共饮,夜夜同眠,对江宜拂的神情熟悉到连她眉梢眼角最细微的颤动都能辨出,江闻笛只怕也难以察觉,她嘴角勾起的那一抹浅浅笑弧。
那缕清冽的梅香仿佛堵在胸口,发酵,酿出闷热和酸腐。江闻笛眼睑不觉垂落,视线虚浮地落在堂中那方纯净如雪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脑海中不合时宜的想到: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富贵窝,遍寻整个南朝,也只有宴王府一家而已。
若是中间,没有那道冰面断开似的裂隙……她沿着裂缝望去,正正撞上了宴太后的森森目光,方才离去的嬷嬷无声无息的静立在侧。
心中无鬼,自然无畏。
江闻笛自然地移开视线,重新放到南归霄身上。
“换嫁”祸事上,她是再清白冤枉不过的了,不怕嬷嬷查出什么。
“孟子曾云‘养吾浩然之气’,三表弟实在君子典范,我自愧弗如。”宴清束蓦得开口。
南归霄眼底浮着层薄雾似的茫然。
“不是谁都甘心娶个心里没自己的女子做正妻。因这缘故宠妾灭妻的,古往今来可不少。”宴清束低咳了声,又道,“三表弟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实乃陛下和王贵妃娘娘教导有方。”
场内霎时静默如深潭,连烛芯爆裂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这话说得,但凡南归霄日后再纳侧妃良人,非但不是君子作风,还有违父母教诲。
江闻笛生生压着上扬的唇角,瞥见南归霄耳根涨得通红,目光在江宜拂与宴清束之间来回游移;江宜拂低垂着头,从她的角度看不清神色。
不过,上一世南归霄都能为了江宜拂,后院只有她这么个好哄的摆设,这一世……
没过三息,江闻笛就听见南归霄哽着脖子,憋出来一句:“多谢表哥提醒。我身为皇子,婚事多身不由已。只好委屈江大小姐,做我的侧妃了。”
江闻笛一愣,见江宜拂仰头望向身侧站着的南归霄,泪水顺着瓷白脸颊无声滑落。南归霄对上她的目光,像是被烫到般迅速别开脸去。
宴太后淡淡“嗯”了一声,为这场闹剧画上句点。江闻笛垂目,礼送太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正堂之外。
更深露重,回廊下的宫灯明明灭灭,将守夜侍从的身影拉得细长,在朱红廊柱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南归霄胸口剧烈起伏,喉间溢出一声郁气难消的闷哼。广袖甩开,大步流星踏出两步。行至殿门朱漆立柱旁,他才蓦然侧首,声音裹着压抑的不悦:“拂儿,我们走。”
江闻笛急忙上前,小心地托住江宜拂肘弯,将人从冰凉的地砖上搀起。
“姐姐,夜深了,先回皇子府吧。”她嗓音借着搀扶的动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胛,面上扬起一抹带着怜惜与关切的温婉笑意,“我送你。”
从皇子正妃一下子变侧妃,对江宜拂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此刻眼底血丝蛛网般蔓延,直愣愣地望着仅一步之遥的南归霄。
江闻笛附在江宜拂耳边,状作关心叮嘱道:“姐姐,不管如何。今日新婚,高兴些,可别冷落了三皇子殿下。”
“旁的,日后我们再徐徐图之。”她说得极轻。
江宜拂听后,唇瓣微起,似有万千言语在齿间辗转。
未等江宜拂吐出一子,身后,宴清束淡淡唤道:“三表弟暂且留步。”
南归霄即将迈出门槛的步子被精准截停。
江闻笛瞧南归霄肩膀狠狠抖动,仿若街头游艺人豢养的一只猿猴,被抢食物气急,却无法反抗地直楞楞转回身子,继续完成表演。
“怎么了?”
宴太后没在,南归霄连声表哥也不愿意叫了。
“此事本打算婚后再亲自去三皇子府与三表弟细谈,奈何夏秋之交不便出门,索性现在相商。”
南归霄闭了闭眼睛,强压脾气:“你直说就是了。”
“听闻,三表弟手里有一只南海荧火夜明珠。”
“不错。”南归霄下巴一抬,“此乃南海荧火夜明珠,实为天工造化之奇珍。千颗夜明珠中难觅其一,纵览南海贡珠,亦属极品中的翘楚。”
窗外银河倾泻,千万点水珠落在白玉地砖上,被人赋予“光斑”之名。
成婚仪式劳累,又经神思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懈,此刻江闻笛只觉浑身倦意如潮水般漫上,那话语飘入耳中,又被夜风打着旋儿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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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南归霄:“此珠得名‘荧火’,皆因其在夜幕之下,较之寻常烛光,清亮锐利,能将方圆五尺之地映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宴清束赞道:“能获如此宝物,三表弟实在厉害、厉害。”
“你!”南归霄登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眼镜蛇,暴怒而起,顾不及礼节,抬手指向宴清束。
宴清束却是笑盈盈道:“不知这颗荧火夜明珠,可否割爱,换与我?府库珍宝任三表弟挑选。”
这会儿,江闻笛琢磨过味来了。
荧,是荧荧似火。这颗夜明珠,应当是前世南归霄在旭文帝寿宴上献的宝物。旭文帝得此珠后爱不释手,不久便将礼部交予了他。要知道旭文帝正值壮年,膝下四个皇子,唯独南归霄得了六部之一,而他还是皇长子。
此举,风动吹幡起,江潮波澜生,在朝局中掀起的震动不言而喻。
“我夜间服药,正需这枚荧火夜明珠。皇姑祖母与王府众卫寻了多年,皆是一无所获。”
江闻笛周身仿佛袭掠过一股凉风。
宴王府,甚至宴太后背后的旭文帝,都找不到的夜明珠,被南归霄找到了。若是这事传出去,旭文帝会怎么想,其余三位皇子又会怎么想?
宴清束在明晃晃地威胁南归霄。
“表哥言重,这夜明珠是我意外所得,本就打算赠予你。”南归霄眉头紧蹙,字顿生寒,“我回府后就让人送来。”
“多谢三表弟。不过,就不劳烦你的人,往我这跑一趟了。”宴清束迤迤然从软榻上起身,“寒鸮,送客。”
江闻笛松开江宜拂,又安抚性地拍了拍江宜拂的背,目送着两人离去。
“世子妃,今日疲累,回房休息吧。其余的事情,明日放晴再谈。”话落,宴清束拢裘就走,没有多看她一眼。
回了婚房,江闻笛在暮鸦的服侍下梳洗更衣。
不知怎得,拆发时,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三更灯火五更鸡”,像是有件事给忘记了。不凑巧,她还没抓住飘忽的思绪,刚好撞上出去了一趟的暮鸦回来,交给她个匣子,便将其彻底丢之脑后。
她启匣的刹那,莹光如红日灼目,直刺得眼睫本能一合。待她缓神片刻后定睛一看,躺在明黄色软布上的,可不正是那颗南海荧火夜明珠。
“世子不喜屋中有人,府里从不留侍女守夜。”暮鸦解释道,“世子说,世子妃刚来王府,各方面恐多不习惯。夜明珠就先放在世子妃这,给您夜间用。”
江闻笛没有理由拒绝,收下了。念着使用方便,没锁匣子,搁在拔步床上,两个枕头中间。
剪烛熄灯后,江闻笛顾虑她睡姿不好,蜷在内侧睡下了。
京中传言,宴世子温润如玉,君子端方,待人接物谦谦有礼,从未与人争执半句。纵使听闻位卑者言语无状,亦不过淡然一笑,从不与之计较。
只是这份宽和,在旁人眼中,却与他屡屡席间告退、宴中昏厥、殿试咳血的孱弱身子一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更有人以他为训,哄劝小儿用膳:“若不乖乖进食,便会似宴世子一般,三步一咳,弱不禁风。”
然眼前之人,却与传言大相径庭。
交谈间,那温雅谦和之中,毫无半分市井传闻里的弱气,反倒似覆雪清泉,表面清华,内里却句句寒凉。
思绪渐沉,她不知不觉阖上了眼帘。
一声凄厉的鸡鸣似刺刀破膛,不给今夜留下片刻宁静。
江闻笛从睡梦中惊醒,遽然起身,第一时间打开夜明珠匣盖。
幽暗室内骤然迸出一泓澄澈光华,亮如破晓时分的天光。
她抬眸望向眼前人。
宴清束单手随意扯着脖颈间松垮的狐裘系带,玄色大氅半敞着滑落肩头,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衣襟。
“世子?您怎么……”
6. 浮翠流丹(六)
更夫的梆子声穿透夜色,与屋内“喔喔喔”个不停地鸡鸣一唱一和,给浓稠的夜幕平添三分诡异的喜感。
夜明珠碧海澄蓝的光,似幽兰焰心,攀咬上宴清束。
猛得被鸡鸣惊醒,江闻笛头脑昏沉,笔直坐在床上,木然瞧宴清束阖上眼眸,半边身子不慎带倒插有百合的灯笼瓶,却仍没有一丝停顿向后退开,“啪”一声花瓶碎落,他已然缩至窗边一隅。
不是傍晚见过的火狐裘,他换了件纯黑色的,远离夜明珠的五尺光亮,又倚在窗边,背挡月华,身体正面沉于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神情。
江闻笛扯过百喜红被,盖在夜明珠上。
“我不知道是您。”江闻笛就着晕染成红色的微光,下床,踏上鞋,擦火点亮九莲烛盏,略顿,她俯身吹灭了五盏。
屋内一半暖黄与薄红相融,一半浸在阴影里。
等不及走过去,她急声问:“有没有伤到眼睛,可需去唤御医?”
“无需。”
昏昧的光线里,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相碰。
宴清束比她高出一截,她垫起脚尖,凑近去看他。
他一手压在锁骨下方,修长的五指绞紧狐裘,指节用力绷出灰白。另一只手覆在双目之上,泪珠从指尖缝隙流出,顺着锋利的下颌缓缓滑落,隐没在颈间毛茸茸的狐裘领中。
似是察觉到她的靠近,宴清束侧过脸庞。绵长的鼻息轻轻拂过她额前碎发,令人战栗的温热和着药香一起涌上心口。
江闻笛忙不迭退开,鞋跟在白玉地板上擦出声响。
“我把夜明珠挡起来了,这里有帕子。”她快步从床头取来手帕,离宴清束两步站定,遥遥伸手递过去。
宴清束接过帕子,手在半空稍顿半瞬,方将帕角贴近眼尾。待水痕干尽,他将帕子叠了叠,自然而然地收入袖袋。
江闻笛想提醒,这是她的帕子。话头刚刚滚到喉口,就被他那微泛红意的茶色眼眸吸引住。
绫窗半掩,夜风裹着梅蕊的清香悄然钻入室内。
江闻笛望着那双眼,只觉无论色泽还是神态,都如同凝着薄霜的绿萼般清冷而脆弱。
眼底刺痛渐渐退去,宴清束身形僵硬,定在原地。
夜明珠刺目的光穿透喜被,滤成牡丹红粉,柔软如绢帛,笼在江闻笛周身。
方才,他踏碎月光,悄然推门入内,拨开床榻帷帐,侧坐床沿,俯身。
渗透了夜晚寒湿的指尖,虚虚描摹她的眉眼。
她睡得很深,呼吸悠然。
宴清束贪恋在心底疯长,他忍不住捧起散落在枕畔的秀发,凑至鼻尖。
与幽香一同缭绕在他脑海中的,还有翻涌而灼烧的燥意。
他曾数百数千次迢迢远眺的人,现今离他不过一寸。
她是他的,名正言顺!
傍晚接亲,宴清束挑开轿帘,认出轿子中的新嫁娘是江闻笛。他深陷狂喜之中,如梦似幻得牵她下轿。
甫入正门,忽而冷风袭面,他难抑咳喘匆匆退开。登时,暮鸦就已按事先安排,抱着从厨房里揪出来的鸡,塞给闻笛。
他欲呵停,但转念及,他和南归霄实在不同。
他能从身形细微的差异上,判断出活泼明媚的闻笛,和性子喜静的江宜拂。江闻笛自然也能从牵她下轿的手,和方才没有忍住的咳喘声,分辨出病弱的他和健康的南归霄。
想将“换嫁”坐实,他就不能暴露,索性让闻笛抱鸡行礼。
可这是他们的昏礼,宴清束也舍不得离开,想与她走完流程,便暗中陪在一侧。
正堂走了一遭,他高悬的心终于落下。
回房躺下,却是听风吹拂,窗檐悬挂佛铃,声音沉闷,巨大的空虚霎时笼罩了他。
他好怕,怕这一切皆是病中幻梦。
终于宴清束躺不住了,寻着流淌的月光,来到新房。带着一丝隐秘的不甘,他想与她一起渡过新婚之夜,哪怕只是片刻。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在他将要离去时,脚尖踢到什么物件。
鸡鸣遽然炸开。
所幸双目被灼,这段空挡,给了他极大的缓冲,足够扯出一个解释。
“世子,您深夜来寻,是有什么事吗?”江闻笛在他眼前,很近。
宴清束强按下心口翻涌的悸动,指尖微微一颤,却仍作出从容模样,轻抬手腕,朝拔步床那处含蓄一引:“暮鸦把攸宁落在房中,我过来寻它。”
“攸宁?”
雄赳赳,气昂昂的鸡鸣,应声而响。
江闻笛微愣,房间中的活物,除了她,就只有——
“那只鸡吗?”她犹疑问道。
“嗯。”宴清束轻点下颌,“它是我养的宠物,名攸宁。”
竟是与她前世,给腹中孩儿取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望着宴清束系好狐裘,走至床边,弯腰抱起公鸡。他站在床边的倒影,在烛光和夜明珠两处光源的夹击中,扭曲成了一个造型奇异的怪物。
江闻笛忽觉背脊似有阴气爬过。
宴清束屈指点了点鸡头:“取自《诗经·小雅·斯干》。”
公鸡脖子缩了又伸,鸡喙开开合合,追逐他的手指,看上去分外熟稔。
“受我好友风三公子所赠。”宴清束唇角勾起,“去年冬日,我邀他来王府观梅。他一路唱着‘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携酒而来,正好遇上攸宁从厨娘手里逃脱。”「1」
“他就将攸宁从厨娘手里讨要了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叹一声,“原本属于我的午餐,转而变成了他于山野,特意寻到的‘凤锦彩鸡’,专门带来送我当宠物,给我平日解闷。”
“等他走后,我方从管家口中知晓此事,便依风三来时所唱《斯干》,它取了‘凤攸宁’这么个大名。”「2」
江闻笛听罢,抿住嘴唇,压下笑意。
风三公子,乃当朝中书令第三子,全名风以宁。
凤攸宁、风以宁,喊起来,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两兄弟。
风三占了宴清束的便宜,宴清束转头就从取名上还了回去。
“可我还是低估了他的皮脸。隔几日,他来寻我,听我叫‘凤攸宁’。他反而捧腹大笑,拍着我的肩膀,直言道:
好,以后我来不了的时候,就让我兄弟凤攸宁陪你。怎么样,兄弟我够意思吧!”
讲到此处,宴清束却是蓦然停下,似乎不打算再往下说了。
江闻笛正听得起兴,追问道:“然后呢?”
“我就养着攸宁了。”
“没了么?”
宴清束揉揉额角:“风三转头去我库房里,挑了套西域编金红玉首饰。算作他把兄弟‘凤攸宁’送来陪我,我给他的谢礼。”
这下子,江闻笛彻底没忍住,笑开了。
银铃般的笑声在夜色中跳动。
宴清束崩紧的身体舒展放松,拉垂眼睑,异常嫌弃地扫了眼怀里死沉,还一点不安分的凤攸宁。
简直是鸡如其兄,两都不是好东西,成天坏他的事。
“世子。”
“嗯?”宴清束隐去眸间郁色。
“更夫打更一慢三快,现已丑时过半。明日我们还要早些起来,去宫中面圣谢恩。”
宴清束胸口发闷:闻笛这是赶他走。纵使百般不愿,可他还是端着清华之姿,颔首道:“抱歉,今夜是我不慎吵醒了你,你休息吧。”
退出新房,宴清束面对着紧闭的房门,神色晦暗不明,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悻悻转身,反手把凤攸宁丢给寒鸮。
“明日不给它吃黄粉虫。看不清形势的鸡,只配吃玉米粒。”「3」
·
正值夏去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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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澄明,万里无云。
江闻笛吸纳吐息,收了招式。
她有早起练身,做套五禽戏的习惯。前世她在三皇子府也练过一段时日。可是没过几日,她就听见府中侍女暗地里就此嚼舌根,话里话外直点她没有大家闺秀样,有违皇子妃的身份。
她一开始是不在意的。她是皇子妃,她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侍女来指点说教。
可后面南归霄和幕僚行步游园,撞见她在做操,午间用膳时,南归霄委婉的和她提了这事,还让她多和江宜拂学习。
皇子妃要精通诗词歌赋,举止文雅守礼。
她妥协了,此后再没在早间做过养生操,而是开始咏赋练字。
秋风摇晃起枝叶,阳光隔着叶的缝隙,在地上汇聚成一盘星棋。
江闻笛用袖子逝去额头汗珠。
她随身带着的帕子昨夜被宴清束装走了。其余手帕,包括她从娘家装带来的东西,都在嫁妆箱子里,抬去了三皇子府。
她和江宜拂的婚事突然,时日紧张,嫁的又都是高门。
她和江宜拂都是百抬嫁妆,其中十抬,装带家中用惯了的物件。另外九十抬,家里出了二十,皇宫添妆二十,剩余五十抬,皆是季父添置,还专程自江北亲自送来京都。
两份嫁妆的价值相当。区别只在于宫里给的二十台,考虑到南归霄和宴清束的实际情况,她那份里金银财物多些,江宜拂的则是些百年药材。
看来要尽快寻个时机,提一提这事。先把装了她东西的十台给换回来,不然生活上不慎方便。
日头偏移了几寸,晨光洒在江闻笛身上。她眯了眯眼,挪一步躲回树荫下,偏头问道:“几时了?”
她练操时,暮鸦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地站在一侧,默默等候。
江闻笛最喜欢的,正是暮鸦这一点:懂分寸,知进退,不会得了主子的信赖,就自视甚高或者自作主张。
“回世子妃,辰时三刻。王府离皇宫车行两刻钟,最迟巳时正出门。”
“来帮我梳妆。”
回了屋,江闻笛感觉脚下一杠,像是踩了个小石子。
她抬脚看去,只见一颗乌墨色的檀木珠子安安静静躺在地上——是宴清束断了的佛珠。
她捡起珠子,擦拭干净,思索片刻,招呼暮鸦一起在新房里寻起珠子。
说来也是奇怪,今早侍女打扫屋子,都将昨夜宴清束摔碎的花瓶给收拾了,却没有一并捡拾起地上的佛珠。
约莫一刻钟,江闻笛两只手里,各攥了一把珠子,粗略看起来有个百来颗。
“暮鸦,有帕子吗?”
“没有。我去拿个瓶子来?”
“算了。宁可早到,不能晚到,进宫面圣要紧。”江闻笛拿了搁在床头的红盖头,把珠子包在里面,叠成一个小包袱。
梳发髻,更华衣,点红妆,熏梅香。暮鸦动作麻利,可细节上尽显生疏,一套流程下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换好世子妃宫装,江闻笛提上盖头款小包袱,问明宴清束的踪迹,寻到了倾月院。
书房外,寒鸮抱剑依门而立。远远见她,寒鸮转身扣门,对里面说了句什么。他声音有些低,江闻笛离得还有一段距离,没有听清。
待她走到门前,宴清束开门出来了。
从打开的门缝中,江闻笛瞧见一身常服的宴太后眉头紧蹙,拂袖摔了个茶盏。
茶盏落在羊绒地毯上,咕噜了一圈,门扉合上。
她收回视线,望向拦在门前的宴清束。他的表情,似有三分心虚,七分慌张。
“夫人寻我何事?”
“时辰不早,我们该进宫了。”语罢,江闻笛把盖头小包袱送到他手边,“你的佛珠,屋里只找到这些,不知可还有缺漏。”
她凝视着宴清束浅笑着接过,旋即笑容卡在半途,逐渐扯平嘴角。
7. 浮翠流丹(七)
“怎么了?”江闻笛问。
宴清束微低着头,遮光的黑绸垂落在肩头。
江闻笛见他指腹在红纱盖头上摩挲半响,犹疑道:“这好像不是我挑选的料子。”
“按照古制习俗,从双方相看对合八字,到三书六礼昏礼出嫁中间,有少则一年,多至两年的待嫁时期。”
“嫁衣应该在备婚期间,由新娘亲自挑选布料,自行绣制,不得假借于他人之手。”
“但圣谕赐下时,恰逢三秋社祭将近,定下的成婚吉期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余日。幸得皇后娘娘恩赐,差遣宫中司衣坊绣制喜服,我和姐姐只用绣制喜帕盖头,视作遵从古训下的灵活变通之法。”
“当时宫中送来的两块布料具是一般,为于姐姐做出区分,我另择了一块布料,进行绣制。世子,此举可是有不妥之处?”
“并无,只是发现不是我挑的料子,颇感意外。”宴清束摇摇头,将盖头小包裹交给寒鸮,“寻个时间送去寒山寺。还有……院中佛铃也一并取下送还。”
“不数数吗?”
“不用,日后不会再佩戴了。吾心之所求,皆已应验。”宴清束抬步,走过庭院内绿意葱葱的垂丝茉莉,回身勾唇一笑,“走吧,夫人。我们该进宫了。”
从倾月院移步至前门,江闻笛侧目瞧着心情转好了的宴清束,想了一路:所求应验之后,不应该去还愿再拜吗?怎么听他的意思,倒像是打算与佛了缘,再无干系似的。
由四匹雪鬃骏马拉的马车停在正门前。车身通体以沉水香木打造,表面涂抹一层鎏金描边朱漆,车辕雕刻着繁复的莲心纹,车顶一角挂着“宴”字王府徽记木牌。
掀帘上车,车厢内里宽大,四壁以百金一匹的云锦裱糊,车中设有一张紫檀木小几,上摆一对金珐琅手炉,一个和玉碧海壶,两只金角碧瓷杯。
打量过一圈,江闻笛心底暗暗咂舌,宴王府居然这般富贵。她前世当了皇后,都不曾坐过这般贵气的马车。
坐下,她指尖陷在毛茸茸的坐垫中,顿觉绒毛触感熟悉,辨认片刻,讶然望向靠坐在对侧的宴清束。
宴太后远比她想象中,还要疼爱|宴清束。
这缝在坐垫上的雪貂毛,是去年西北楼兰出使的贡品,一共只有两匹。
旭文帝赏赐了一匹给父亲做貂裘,去年冬天父亲穿了数次,因此她才得以认出。另一匹则是送去了太后宫里,如今却出现在宴王府的马车上。
那他平日里穿的狐裘料子,岂不是比这雪貂毛还要好?
这下子,江闻笛只恨前世,明明都踏进这金窝窝了,还要上赶着换去那漏雨马棚。
本朝律法规定,嫁妆归属女方个人,可耐不住南归霄是皇长子要夺嫡啊。
她的嫁妆全部被他拿了去,她在三皇子府里,每个月就靠二十两月例过活。
幽幽一叹,江闻笛撩帘观景,舒缓舒缓胸口憋闷的情绪。
街市飞快向后退去,她丝毫感受不到晃荡,可见马车行驶极其平稳,就连放在小几上,装满水的瓷杯,都……
“世子亲自倒茶,妾身万不敢当。”她赶忙起身,屈膝礼道。
“夫人嫁于子厌,是子厌之幸。无须使用敬称……我更希望夫人忘却繁文缛节,与我随性相处。”
江闻笛仔细揣摩过宴清束的神情,发现他不似说笑,方才重新坐下,端起杯子,回了个温婉的笑容:“多谢世子。”
“下人不知你的喜好,车里只备了我平日喝的凉白开。待下午回府,让管事去你院中一趟。”
江闻笛心头一跳,宴清束这是要把管家权交给她吗?
“白水亦是极好,妾……我才入王府……”
宴清束打断道:“谨记,你是我妻。”
“……”
他身上透出的清冷淡漠,几乎凝出实体,宛若冰墙似的,隔在马车中间。
江闻笛不禁开始怀疑,昨夜见到的宴清束,究竟是不是她做的一个梦。可今早起床,他打碎的百合花瓶,碎片明晃晃躺在地上。
想了又想,许是久病之人,情绪不稳定,对她并未产生什么实际性的影响,她多包容就是了。
车内两人都没再作声,一路无话行至皇宫。一个宫女早早地站在宫门前候着,遥见宴王府标志性的马车,急急小跑迎上。
“见过宴世子,世子妃。皇上今日中午在贵妃娘娘宫里用膳,娘娘让奴婢带你们直接过去。”
江闻笛直觉不对,旭文帝见儿媳和甥媳。就算是考虑到南归霄的生母也想见见儿媳,也不可能会把地方直接定在贵妃宫里。
她望向宴清束,想做提醒,却见他点头颔首,提步就走。
江闻笛把话咽回肚里,无奈跟上。
南国皇宫,她上辈子住了两年,算得上熟悉。
可一踏上青石板,望见红砖墙,她心里突升厌恶,垂下头,开始盯着脚尖走。
“不用怕,有我在的。”宴清束温声道。
这会儿心情又好了?
江闻笛草草抬头,望了眼他带笑的唇角,说了句“我不怕”,又低下了头。
片刻,她感觉一股温凉虚虚包裹住她的右手。
她挣了挣,没挣开,遂小声道:“世子,这于礼不合。”
“我牵着你就不害怕了。”
江闻笛:“……”
可她是真的不害怕。
没走多远,一架专门给宴清束配备的轿辇等在朱漆宫门前。托宴清束的福,端门到内皇城这段路,江闻笛享受到了上辈子当皇后都没有过的待遇。
轿子一路行到富荣宫外。
殿内偏厅,江闻笛和宴清束来的时候,江宜拂已经和王贵妃聊得有一会儿了。
“宴世子没去正和殿?皇上在那。”一身嫩黄襦裙的王贵妃收敛笑容,起身问道。
宴清束咳了两声,讶然道:“不是娘娘差人等候在宫门前,引我们来此?”
王贵妃给贴身婢女递了个眼神后,极力否认道:“本宫断不可能做出这等荒谬的安排。外男入后宫,像什么话?”
宴清束没回应。
贴身婢女和另一个侍女搬来一张软榻。
“夫人,你昨夜没休息好,坐下歇歇。”
江闻笛客气道了声谢,端坐下来,整理好裙角,抬眼就对上了江宜拂探究的目光。
侍女们很快又搬来第二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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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和一盏屏风立在软榻前。
宴清束退居屏风后,仍是没坐,掩唇咳了咳:“想来是侍女误传,打搅了娘娘。我现在改道去正和殿。”
“宴世子留步!”王贵妃紧绷的脸刹那间柔和下来,“世子身体不好,不便舟车劳顿,本宫这就差人去请皇上。”
宴清束从善如流:“有劳。”
王贵妃翘着兰花指,用细长的鎏金护甲将碎发拨回耳后:“想来这位便是世子妃了吧。宜拂刚刚还和本宫聊起你。”
她语气亲和,似三月春风拨弄飘絮。
“正是,方才娘娘提起她做了身紫缎流茵裙,本想送给儿媳做礼。但一见我,只觉俏如春桃,穿如今这身粉水杉红,再适合不过了。”江宜拂亲昵地拉起江闻笛的手,“我就说呀,闻笛妹妹最喜紫色,她若穿上,定不会辱没了娘娘的手艺。”
“这不刚说着,妹妹你就来了。”
听完江宜拂这番话,江闻笛发觉她前世输得不冤。
侧妃没有宫装,江宜拂今日入宫,只穿了条端庄正雅的粉裙。
王贵妃说她适合穿粉,实为敲打,暗示她不要揪着换嫁一事不放,肖想正妃的位置。
确实,南归霄日后夺嫡,需要的是强大外援,而江家只是京中新贵,自然入不了老牌世家出身的王贵妃之眼。
这么看来,换嫁这事的处理,王贵妃是极其满意的。
江宜拂自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将话头带到了她身上。
她今日身着世子妃正红宫装,与江宜拂两相对比,再加上贵妃娘娘给儿媳准备的紫裙,是按她的喜好备的,现在不给江宜拂,仍旧送她。
显得她在换嫁中占尽好处,江宜拂反倒成了这桩祸事的无辜受害者。
在王贵妃面前识大体,留得好印象;到南归霄面前装可怜,惹人怜惜。正妃变侧妃身着粉裙,本该是件丢脸的事,江宜拂却是将其利用到了极致。
“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江闻笛抿唇浅笑,“贵妃娘娘准备的是流茵裙。裙如其名,只有在光线下流动起来,才能一窥芳茵。”
“姐姐杨柳细腰,水舞绝佳,我的身段不如姐姐,更是不会跳舞,只怕有负贵妃娘娘精心准备的裙子。”
王贵妃莞尔:“常言道:江北娇娥多楚腰。没想到世子妃竟是其中例外?”
“说来惭愧。”
“妹妹剑舞极佳。”
江闻笛和江宜拂几乎同时开口。
从轩窗里吹进来的秋风,尴尬地围着姐妹两绕了一圈。
“罢了罢了。也是怪我,偏生想和寻常婆婆不一样,准备了条裙子。去将我的红栖碧色镯和海清翠玉镯取来。”王贵妃和气笑道,面上没有丝毫不悦之色。
两个侍女很快端着木匣进来,绿肥红瘦的那只停在江闻笛面前,通体一色的停在江宜拂眼前。
“这两只镯子,都是皇上所赐,玉的品质水头相当,正当配你们这娇花般的年纪。”
“多谢娘娘赏赐。”江宜拂行了一礼,将镯子带上,而后回眸,轻声道,“妹妹,快谢谢娘娘。”
江闻笛这会儿,琢磨过味来了。这婆媳两一唱一和的,原来是打这么个主意。
8. 浮翠流丹(八)
王贵妃,出身琅琊王家,祖父乃三朝元老,父亲是工部尚书,兄长就职大理寺。
作为世家女,她从太子潜邸侧妃到皇宫贵妃,还诞下旭文帝的皇长子。她关注的,是利益。
就目前形式而言,宴王府根基未断,在朝野中仍具有相当影响力。但往后宴王府必将日渐式微,走向鸟尽弓藏的绝路,没有在新帝登基,帝位不稳时,趁机靠“定策之功”权倾朝野的后患。
如此一来,宴王府自然而然,成为夺嫡四党眼中的香饽饽。
江闻笛眉眼低垂,摆出谦和文雅的笑容。
所以,王贵妃这是借着她和江宜拂的亲姐妹身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先示好拉拢了。
“多谢娘娘厚爱。”她小心翼翼把镯子放回托盘中,“只是臣妇不能收下这镯子,还请娘娘恕罪。”
王贵妃向屏风方向瞥了一眼,抬起茶盏慢呷。
身侧大宫女开口:“贵妃娘娘今儿一早就起了,思忖半响,才根据您和侧妃娘娘的喜好,专门挑的礼。”
江宜拂亦是侧身附耳,低声劝道:“妹妹,娘娘一片好意,收下吧。”
“此镯玉质清透,无裂无绵无絮,更是翠玉流红丹,颇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之清幽雅致,实在镯中极品,百年难得一遇。臣妇一见便喜欢的紧。”「1」江闻笛起身道。
“可这是皇上赠与贵妃娘娘的礼物,见证了皇上对娘娘的情谊。”
“它太过贵重。”江闻笛加重语气,“纵使娘娘怜爱小辈,愿意割爱,臣妇也是万万不敢收下。”
她屈膝福礼时,余光正好瞥见江宜拂死死抿住嘴唇,目光从诧异转为阴冷。
江宜拂是王贵妃的儿媳,不管是什么缘由,总归是被降了位份。看在她背后的江家,王贵妃怎么都要给点补偿,安抚情绪。
显然,王贵妃和江宜拂都没想到她会拒绝。如此一来,江宜拂收下镯子的行为,反倒显得考虑不周,有些逾越了。
果然,江闻笛留心到王贵妃视线投向托盘,又转而望向江宜拂腕间。
她抓住时机:“娘娘,臣妇斗胆想向您讨要一件东西。”
“说说。”
“正是此塌。”江闻笛指向身侧软榻,“世子身弱,常需软榻养息。而府中软榻皆以檀木所制,笨重异常,很是不方便挪动。反观娘娘这的杉木方型小塌,又轻又巧,正适合世子出游散心时使用。”
“看来世子妃和世子相处甚好。”王贵妃以扇掩唇轻笑,“昏礼前几日,本宫去和太后娘娘请安。她老人家拉着我呀,念了好久,就怕她看错了人,没给世子挑个好妻子。”
“可惜她今日不在宫中,若是她听到了世子妃的话,晓不得会有多高兴。”
江闻笛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擦擦冒出来的鸡皮旮瘩,王贵妃语气掐得很违和。
上位者习惯了发号施令,想示好,说起拉近乎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刻意。
江闻笛听着,没有回答,只礼貌微笑了一下。
“我看不如这样。”王贵妃继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许口将镯子赠予世子妃,便不会做出那出尔反尔的事儿。镯子和软榻,世子妃都带走,怎么样?”
“这……”这会儿,江闻笛不知道怎么拒绝才好了。
“听你们说了这么半天,怎是没有一个人想起我?”宴清束突然插话。
王贵妃朝托镯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会意,立马迈开步子,端着托盘,往宴清束走去。
宽大的四扇页花中君子屏风,在她靠近时,宛如地动山崩,猝不及防间轰然倒下,正巧压在宫女一侧肩膀,将托盘打落。
红栖碧色镯磕在地上,眨眼碎作四段。
侍女愣怔半刻,面色苍白,跪下连连磕头,却是一声不敢为自己辩驳求饶。
江闻笛离得近,眼尖瞧见了宴清束收腿。
听身边江宜拂“嘶”地抽了口冷气,她下意识转向王贵妃。
只见王贵妃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扭曲,足足三息时间,才重新挂上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你怎么办事的?”她厉声一句呵斥侍女,而后柔和下来,“世子方才可有伤到?”
“我无碍。刚刚我听到撞击音,是什么东西倒了吗?”江闻笛看着宴清束指尖压在眼前黑绸,像是想摘下,却又不方便,只能无助伸手在身前探了探,“夫人?”
好!真是极好的演技!江闻笛快步走过去,心里对他赞了又赞。
若不是早知他覆眼是为了遮光,又见出府那段路上,他不需要搀扶,独自在前头走了一节。
她怕是也要相信,他是真的无辜,也是真的看不见了。
“世子,方才屏风不知道怎么倒了,砸到侍女,娘娘赠我的玉镯碎了。”
江闻笛抢在王贵妃前面开口。
完整的镯子不敢收,如今碎了,倒是正好扯作借口一用。
宴清束抬手,江闻笛配合上前,扶他绕过一地狼藉,迤迤然向外走了两步。
“绿肥红瘦?呵……”他惨然自嘲一笑,“只怕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啊……”「2」
“世子留步!”
“什么把人抛?”
一前一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江闻笛脚步顿住,入目,是龙腾九天,黄锦玉冠。
旭文帝来了,南归霄跟在他后面三步。
宴清束步子没停,在她愣神的空档,往前走了一步,和江闻笛拉出了半个身位。
这是没看见?
“参见皇上。”江闻笛来不及细想,赶忙用力拽住他,声音提高三分,行礼问安。
宴清束站得笔直,身如长松,对她的提醒置若罔闻。
“世子妃免礼。”旭文帝如苍鹰般的目光落在江闻笛身上,半响摆手道,“是个好孩子,配束儿正好。日后你同束儿一样,免去俗礼。”
谢过皇上,江闻笛拉着宴清束往侧边让了两步,给迎上来的贵妃让出道。
一套虚礼过后,旭文帝高坐主位,王贵妃站在它身侧,宴清束、江闻笛和南归霄、江宜拂两对换嫁夫妻则分站左右两边。地上的屏风搬到内侧,断了的镯子被侍女收走。
“什么把人抛?”旭文帝又问。
“贵妃娘娘挑了个红绿相间的镯子,送我夫人当见面礼。”
“然后?”
“碎了,四段。”
“啪”一声响,旭文帝拍案而起:“贵妃,解释。”
王贵妃刹那间扶跪在地,没等她辩解,心高高吊起的江闻笛,就听宴清束淡淡道:“皇上处理家事,外人不便在场。”
“左右皇上今天也见到了人,我和夫人就先走了。”
旭文帝抬手似是想留,话出了口,却变成:“束儿,朕让孙院使过来了,给你……和世子妃,诊个平安脉,在日羽宫。”
宴清束脚步微顿,低回了个“好”字,拉着江闻笛离开。
贵妃宫外,轿辇依旧等在哪里。
红日高悬,明媚的光线打在青板红砖上,晃得叫人看不清路,江闻笛坐在冰盆旁边,团扇轻扇着风儿,半眯着眼,发觉周遭骤然变成了灰石黑墙。
怎么走到冷宫那片去了?
“你想问就问吧。”宴清束轻叹。
作为一个这一世从来没有进过皇宫的人,江闻笛肯定不能暴露她知晓这片是冷宫,正想换个提法,就听宴清束自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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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说道:“这片是旧朝王宫,大南建立后将此地划做冷宫。”
“日羽宫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宫殿。先帝多妃嫔子嗣,宫中殿宇不够分配,就将部分子嗣划分到了冷宫居住。”
“这里。”在一个破了大洞的门前停下,宴清束轻声,“从前是我的母亲,柔羽公主所居。”
推门的吱呀声惊扰了院中杜鹃,十多只胖呼呼的鸟腾地而起,飞了一米不到,又摇摇晃晃飘回地上,身子一翻,露出吃得圆溜儿的白肚皮,脚一登,装死。
“噗嗤。”
“这些鸟起初就有一对儿,是我父王送母亲养的,后面越养越多,嗯……如今是养得有些肥了。”宴清束无奈扶额。
“怎么不养在王府里?”江闻笛小心翼翼往院里走,生怕踩到地上的装死鸟宠。
宴清束带江闻笛坐在院里石凳上,“最早是玄羽卫教出来的一对信鸟,在日羽宫住习惯了。”
这么一说,江闻笛瞬间明悟:原来是宴王给柔羽公主传情所用。
年过七十的御医院首孙院使很快来了,先给江闻笛仔仔细细号了脉,对宴清束边点头,边说了一通“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一类的好话。
接着孙院使欢欢喜喜抱着宴清束赏的玉佩,开了一副调养眼睛的药,而后脸一板,一字一顿,给她说了怎么煎药,怎么用药,以及宴清束是一个极其不尊医嘱的病人。
孙院使愤愤讲起了宴清束用药浇花,说了一半,就被宴清束岔开话题,三言两语送离日羽宫。
“怎么不让院使继续说了?”江闻笛打趣道。
宴清束低叹:“年少无知,不提也罢。”
旭日当头,快到正午了。
江闻笛叠好药方收入袖袋,随宴清束重新坐上轿辇,径直往宫外行去。
按规矩,他们要在宫里和旭文帝用午膳。不过宴清束没提,江闻笛自不想多言,全当她不知道。
出宫门,下轿子,他们正好与走出来的南归霄和江宜拂撞了个正着。
江闻笛打量了眼。
大中午的,烈日如火,南归霄额头浮起一层汗水,立领颈口打湿一片。江宜拂穿的裙子华丽繁琐,则更显狼狈。关键她的手腕上,那只王贵妃说赠她的海清翠玉镯,没了。
两只镯子一起拿出来的,碎了一只,寓意不好。江宜拂不便留下另一只,许是又退还给了王贵妃。
现今,她们还没撕破脸,表面关系还是要维系一下。
“三皇子,姐姐。”江闻笛打了个招呼。
话音刚落,宴清束包握着她柔夷的手,紧了紧。
“我身子不适,先告辞了。”宴清束冷声。
周遭寒气来的突然,江闻笛打了个哆嗦,不解偏头:怎么感觉他又像是生气了?
冲江宜拂和南归霄笑了笑,她先行上了马车,然后就见宴清束转身,一面掩唇清咳,一面冲苦着脸的两人,温和问道:“三表弟,你的马车不能行至内宫门前,这里距外城门还有些距离,走起来也要两三刻钟。可要上来,与我们同乘?”
“不了不了,多谢表兄美意。你们先行一步,我和侧妃想散散步。”南归霄拧眉退后,拉开与宴清束之间的距离,忙不迭拒绝。
见他假笑婉拒的模样,宴清束不轻不重冷笑了一声。
一会儿,是属于他和闻笛的二人世界。他也不想和外人,尤其是与闻笛有过婚史的南归霄同乘。
他考虑到江宜拂是闻笛嫡姐,马上要回门,随口客套一句,南归霄竟然当真了!还不愿与他同乘,怕他身上的病气。
真是可笑!
不过,从来都是如此。他身弱,常染风寒,人人都怕被他传染。
只有闻笛,只有闻笛……
9. 浮翠流丹(九)
马车为前向开门,车壁左侧开窗,右侧和正后坐人。宴清束踩脚凳,上了车,见江闻笛缩在右侧,示意她换到来时坐的正后主座上。
来时,他先上的马车,坐了右侧,倒是忘记与她说,后座是专门按她喜好布设,留给她的。
江闻笛想瞧街景,没忸怩,一抬屁股挪过去了。
“回去路上,会路过百意阁,这段时日收歇修缮,算日子应是今日迎客。”宴清束坐稳后屈指拉下铃绳,马车在清脆的铜铃声中缓缓驶动,“我吹不得风,想有劳夫人,帮我稍加留心。”
经过大半日相处,江闻笛发现了宴清束的说话风格。
他言语周全,却喜欢藏着意思,总要听的人转个弯儿去理解。
比如此刻,没有考虑到他身弱吹不了风,是她不够细致。但宴清束明明可以直说,却偏生扯上另一件事当掩子。
“这期上的新品,世子有合眼缘的?”江闻笛惑问。
百意阁,京都今年开的一家新店,其中主营奇巧物件。运作类似典当铺与拍卖行融合,新物件有阁中搜集、委托寄售、寄存展览三种途径。每月上二十件新品,月初发画刊,月中开阁三日。一概不接受预定、代买、赊账等手段,只走现人现货现钱。
宴清束颔首:“有一件,尚可。”
“世子今晨没派小厮去吗?这会儿过去,会不会稍晚了些?”江闻笛略感惊奇。
阁内品质把控严格,所上物件皆为同类精品,加上独特的运营模式,很受中下层官员夫人喜爱。尤其在送礼方面,阁中物件贵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提前备礼,和百意阁标牌后面,代表着等候半个月的心意诚意。
所以说是开三日,实则每次上新,快些一两个时辰,慢些也不过头日,就给抢空了。
可这仅是针对京中寻常官员家,像宴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她五指揉揉坐垫软毛,朝贡极品都只配当坐垫……
“我托人寻的东西,出了岔子,晚两日才能到,眼下……”宴清束给江闻笛杯里添了水,“先去看看吧。”
江闻笛抿过一口,放下杯子,马车停下了。
“世子,夫人,到百意阁了。”寒鸮的声音传进车厢,片刻后,又道,“东西还在,只我们一家,不用排队。”
身高仅五尺的店伙计,踮起脚尖,将门前白牌一翻,转到写了“待客中”三个字的那面,恭恭敬敬请江闻笛和宴清束进店,然后关合上店门,请他们入厢房坐下,端上来三盘精致点心,和一盏龙井花茶。
折腾一早上,江闻笛有些饿了,捻起牛乳菱粉香糕往宴清束那递了递,惨遭婉拒,便自个儿吃了。
等了约莫半柱香,店伙计端着个木盒来了。
江闻笛刚好吃完一块香糕,伸手又拿一块。
“这位贵爷,夫人。您二人眼力真可儿是高妙级了,镶中的,可是小店收集多年,好不容易找弃,藏了一整年的头货。”
店伙计把木盒放下,打开盖儿:“《诗经》有云‘彼泽之陂,有蒲菡萏’,这从碧绿到粉意的二十只玉镯,便是本月小店新上的‘十全十美如意套’。像夫人今日着红,就和这第二对‘春雨杳杳’极其搭配。”「1」
“夫人,你觉得如何?”宴清束随手拿起一只春带彩,递给江闻笛。
店伙计极有眼色地端了烛台过来。
江闻笛借光看过,又拿了几只看罢,点点头:“透亮清润,棉絮不显,上品。”
“似圈口宽了些。”宴清束眸光落在她腕间,少顷探身过来,取了店伙计推荐的一对儿,拉过她的手,给她带上。
镯圈越过她两指捏着的,已吃了大半,只剩叶状一角的香糕。
凉意从指尖滑到腕骨,配合着唇齿间软糯的口感,给闷热的秋日,揉出些细腻的清甜。
“贵爷,小人见您带了耳饰……”
寒鸮一把提溜起店伙计,退出厢房。
把剩下一口香糕塞入口中,咽下,江闻笛欲寻手帕的左手摸了个空,悻悻接过宴清束递来的湖色绸绣梅枝纹帕,擦完手,晃了晃小臂。
略大一号的玉镯,像荡起的秋千般摇动。
“给我的?”
“自然。”宴清束掩唇低咳几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细口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
江闻笛匆匆取下玉镯放回匣子,端了杯茶水,借此凑进些。
她昨日便发觉,宴清束吃的药丸有一股熟悉的梅香,现仔细一观,外皮颜色与她前世服用的那种很像。
宴清束却是不接:“多谢夫人。只是茶水寒凉,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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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相冲。”
“我记下了。”江闻笛应了声,脑海中的疑问也随之抛去。
不是一种,她前世的药没有忌茶一说。
给宴清束诊脉的是孙院使,前世她中毒患病时孙院使已经仙逝,负责给她治疗的是孙院使嫡孙。
两种药丸皆出自孙家,有些相似也就不奇怪了。
“走吧。”宴清束驾轻就熟牵起她,抬步往店外走了。寒鸮签完单子,提着礼盒跟在两人后面。行至门口,一行人却是又撞上了刚好下马车的江宜拂和南归霄。
“世子爷,妹妹。”江宜拂笑道,“说来尽是缘分,我们今儿个遇上三回了。”
“可不是。”江闻笛回笑,“偏殿门口,皇宫门口,商铺门口,连遇见的位置都一般。我先前还忧出嫁后就见不到姐姐了,如今……”
南归霄不轻不重“哼”了声,打断道:“娇柔作态,三皇子府和宴王府隔街相望,中间只一条朱雀大道,自是容易遇见。”
“三表弟所言在理。只是可惜,今日我和夫人脚程太快,我们两家屡屡错开。”宴清束温声道,“下回三表弟差人知会一声,一定等等你们。”
这话说得,就差没直言:你们是跟屁虫吗?
江闻笛勉力压住上扬的嘴角。
她不便直言表述的意思,被宴清束点了出来。
南归霄阴沉下脸。
宴清束面上浮出歉意:“你我关系亲近,是我考虑不周,不曾想到提前相邀,约你同行。平白失了一次维系感情,兼给三表弟府里节约些开支的机会。”
“多谢世子相邀。”江宜拂面不改色拽了拽南归霄,眼波流转,唇角带笑,“妹妹可有买到心意的物件?”
“我陪世子来。”江闻笛反问,“姐姐瞧上什么了?”
江宜拂答:“月初,我同母亲一道看了画册,店里出了套‘十全十美如意镯’。”
“其中有一对春带彩,与拂儿很是相称。”
“三表弟要买一套?”宴清束问。
“自是只卖一对。”
“可店中是一套整卖。”
“怎么,你们也瞧上了里面的一对玉镯?然后吃了店家的闭门羹?”南归霄下颌微扬,“随我进店,待我亮出皇子腰牌,店家焉敢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