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风云》
1. 我要他当我的狮头
道光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广州府番禺县的太和镇上正举行着一年一度的中秋醒狮大会。擂台高筑,彩旗招展,锣鼓铙钹震天响,鞭炮碎屑如红雨般纷纷扬扬。十二支色醒狮队在梅花桩上腾挪闪跃,引得台下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喝彩声几乎要掀翻擂台。
“快看!忠义堂的谢怀山要采‘青’了!”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最高的一根梅花桩上。一头威猛的七彩“刘备狮”正蓄势待发,狮头之下,正是联升社学忠义堂武馆的年轻翘楚——谢怀山。他舞动狮头,目光如电,精准地测算着与悬挂在高竿顶端那棵生机勃勃的生菜(“青”)的距离。狮尾的师弟亦是全神贯注,腰马沉稳。
鼓点陡然加密,如骤雨击打芭蕉!
只见那“刘备狮”一个矫健的蹬腿,借力跃起,狮口大张,精准无误地一口咬下象征吉祥与胜利的“青”!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
“采到了!是忠义堂!”
“谢家小子了不得啊!”
掌声、欢呼声、锣鼓声如同滚沸的开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赛场。谢怀山摘下狮头,露出汗湿却难掩不屑的年轻面庞,嘴角扬着傲气,朝台下拱了拱手,接受着众人的瞩目与赞誉。联升社忠义堂的旗帜在场中高高飘扬,弟子们簇拥着他们的英雄,欢欣雀跃。
人群中,关丛龙瘦小的身子挤在最前排的缝隙里。从比赛开始他的眼睛就紧紧追随着擂台上的七彩狮头,每一个动作都看得目不转睛,两只手不自觉地跟着晃动,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高高的桩阵之上。当“刘备狮”采青成功的瞬间,他和所有人一样跳起来欢呼,可随即想到什么,立刻停下手上鼓掌的动作,转身就像一尾灵活的小鱼,逆着人流飞快地钻出人群,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他跑得那样快,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
关府老宅的大门正是主街,一会获胜的狮队就要带着彩头绕城一周,很快就会经过他家。他快速地跑回老宅,推开那扇略显斑驳的侧门,熟门熟路地溜进自己僻静的小屋,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大物件。
解开布结,里面是一个略显破旧的狮头。竹骨被磨得发亮,糊着桑皮纸,彩绘有些剥落,璎珞和铜铃也少了几个,但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是他用攒了半年的月钱,从货摊买来的旧物。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狮头举起,套在尚且稚嫩的肩膀上。视野瞬间被限制在狮口雕花的镂空之后,世界变成了细细碎碎的光斑。
来了!来了!
巷口传来了熟悉的锣鼓声和喧闹声,越来越近。凯旋巡游的队伍正沿着街巷而来,忠义堂的大旗在最前方猎猎作响。
关丛龙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猛地吸了口气,抱着狮头冲到了大门外,在街边等待时机。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这个拿着破旧狮头的小不点身上,有好奇,有诧异,或许还有嘲弄。
但他顾不上了。
巡游的队伍渐近,马车上载着忠义堂的弟子们,谢怀山抱着那个光彩夺目的冠军狮头,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享受着道路两旁街坊的喝彩。
就是现在!
关丛龙猛地跳出,他将狮头举过头顶,小小的身躯瞬间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舞动起来,踩着并不存在但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千万次的鼓点,表演起他最熟练的一段——“童子拜观音”!
“咦?快看那孩子!”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他先是弓步下沉,狮头缓缓低伏,像在行礼;接着双臂小幅摆动,模仿孩童踮脚张望的模样;最后猛地抬头,狮口一张一合,像是在讨喜。
“好哟,这娃娃舞得有点意思啊!”围观人群的喝彩声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勇气和喜悦,舞动得越发投入。
街边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甚至盖过了巡游队伍本身的喧闹。车队的速度慢了下来,车上忠义堂的弟子们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小同行”。
街道前一个小小的身躯仿佛与狮头融为一体,每一个腾挪转折都带着浑然天成的灵性。蹬腿、腾挪、摇头摆尾……动作或许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那股子专注和灵巧劲儿,却仿佛真有一头幼狮在此嬉闹玩耍,憨态可掬,又生机勃勃。
“这小豆丁?动作还挺像样!”有弟子笑着说。
马车上的谢怀山皱起了眉头。他正享受着胜利者的荣光,所有人的目光和喝彩都该属于他才是,这半路杀出的小子算怎么回事?还舞得似模似样,竟分走了不少注意!一股不快涌上心头,他抱着那华丽的冠军狮头,向前一步,对着街中央的关丛龙不耐烦地大声呵斥道:“哪来的野小子!快走开,别挡着路!”
这声呵斥如同冷水泼面,瞬间打破了关丛龙的专注。他吓了一跳,舞动的动作猛地一滞,脚步顿时有些错乱,脚步一乱,后面的节奏也乱了,他只得停下来,平复心情重新去找那无声的鼓点。
“咚——锵!咚咚——锵!”
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鼓声骤然响起,精准地切入了他停滞的节奏点!
这鼓声不像先前庆典的喧闹,而是带着一种鼓励和引领的意味,每一个鼓点都仿佛在为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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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着方向。
关丛龙下意识地抬头,循着鼓声望去,只看得见是马车上一个穿着宝蓝色短打的人,却因为带着狮头看不到对方的脸。
“咚——锵!咚咚——锵!”
这恰到好处的鼓声,仿佛为他注入了灵魂!他的脚步重新变得稳定,动作再次连贯起来,每一个顿挫,每一个飞跃,都精准地契合着鼓音的节奏。那破旧的狮头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眨着眼睛,抖动着鬃毛。
接下来的表演,反而因为这个小波折而更添了几分真实的情感,狮子的神态仿佛从单纯的喜悦,变成了经历呵斥后依然坚持起舞的韧劲,更加打动人心。
鼓声停歇,动作定格。关丛龙气喘吁吁地摘下狮头,小脸涨得通红,光洁的额头上布满汗珠。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巡梭,想要找到那位为他击鼓、让他超常发挥的“知音”。
他的目光越过车上那些笑着鼓掌的弟子,最终落在了那个刚刚放下鼓槌的宝蓝色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比他高出不少,穿着宝蓝色短打,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兴奋,眼下的泪痣都仿佛带着笑意。
四目相对。
关丛龙的心脏猛地一跳。是他!他认得这张脸,那日他也是扬着这样的笑容看向他的。原来他不仅会舞狮,鼓竟然还打得这样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激动涌上心头,关丛龙下意识地朝着车上的少年,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少年看到他的笑容和口型,先是一怔,随即笑得更开心了,站在车上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挥完手,少年手掌化指,毫不犹豫地指向街边那个抱着旧狮头、汗流浃背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小身影,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大声说道:
“我要他当我的狮头!”
声音清亮,穿透了尚未完全平息的喧闹声,清晰地落入关丛龙的耳中,也仿佛预示着一段不同寻常的缘分,就此拉开序幕。
巡游的车队重新启动,锣鼓声再次响彻云霄,向着下一个街口远去。
关丛龙站在原地,抱着心爱的狮头,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个为他击鼓、对他挥手、指着自己说出那句石破天惊话语的少年身上,久久没有动弹。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已在刚才那阵默契的鼓声和那一声清脆的宣告中,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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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的狮头是活的
夜幕如墨,星子零散地缀在天幕上。
关府那僻静角落的小屋里,关丛龙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几天前那喧闹的场景,震耳的锣鼓、炫目的狮头,还有……那个站在车上、光芒万丈的少年说的话。
“我要他当我的狮头!”
这句话像一只调皮的小蜜蜂,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搅得他心潮澎湃,这几天都睡意全无。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枕边的那只旧狮头,冰凉的木制触感让他稍微平静了些,但心底那份混合着期待、忐忑和巨大喜悦的躁动,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真的可以当他的狮头吗?真的可以……和他一起舞狮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院墙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了地。
关丛龙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心脏猛地一跳。
有贼?
关府虽不算顶级豪富,但大伯关天培,武将出身,刚刚升任广东水师提督。老宅这边自是些许防备,这僻静小院虽是人迹罕至,但也不至于有毛贼敢偷到关府来啊?
他屏住呼吸,穿了鞋子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瞧。月光如水,洒在小小的院落里,一个比他略高一些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墙根下,东张西望。
果然有贼!关丛龙心头一紧,但随即涌上一股被大伯训练出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低喝一声:“小贼!看招!”
他使的是关天培教给他的擒拿手,虽然力气不足,但招式精准,直取对方手腕。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会突然遭遇袭击,吓了一跳,但反应极快。只听“咦?”的一声,对方手腕一翻,竟轻松格开了关丛龙的招式,脚下步伐灵活一变,反而欺近身来。关丛龙快速转身,并未让他近得身来,
“嘿,还有点本事!”那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却并无恶意,反而有种玩闹般的兴致。
两人就在这月光清辉的小院里交上了手。拳脚往来,身影交错。关丛龙越打越心惊,对方年纪不大,功夫底子却异常扎实,身形灵活,力量也比他大上不少。他拼尽全力,将大伯教的招式一一使出,却总被对方巧妙化解。
几个回合下来,关丛龙一个疏忽,脚下被轻轻一绊,重心顿失。“哎呀!”他惊呼一声,整个人就被对方顺势按在了地上,手腕被牢牢钳制。
“放开我!有——!”关丛龙又急又气,刚要张嘴口大喊“有贼”。
“嘘——!别叫!别叫!”压在他身上的人急忙压低声音阻止,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我不是贼!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关丛龙挣扎的动作一顿。
趁着这空隙,那人稍稍松开了力道。关丛龙奋力扭过头,借着皎洁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压制他的人。
眉目俊朗,眼角一颗小泪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不是那个说要他当狮头的忠义堂少年,又是谁?!
“是……是你?”关丛龙愣住了,忘了挣扎。
少年见他认出自己,这才完全放开手,笑嘻嘻地站起身,还顺手把愣神的关丛龙也拉了起来,“我都说了我不是贼嘛。下手还挺狠,功夫不错啊你!”
关丛龙脸上发烫,有些手足无措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心跳得比刚才打架时还快:“你……你大半夜翻墙进来干嘛?是来找我的?”
“当然,是来找我的狮头啊!”少年理所当然地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关丛龙,“我找了你好几天了。我叫谢云生,今年十二了。”他自报家门,表示诚意。
“我叫关丛龙,今年十岁。”
“喏,这个给你。”谢云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到关丛龙手里。
关丛龙下意识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做成小猪、小兔子形状的精致点心,散发着甜甜的香气。
“莲香楼的点心,可好吃了。算是我吓到你的赔礼。”谢云生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也是定金。”
“定…定金?”
“聘请你当我狮头的定金啊!”谢云生凑近一步,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天我说的是真的。关丛龙,你来忠义堂,做我的狮头。”
关丛龙捏着那包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点心,心里乱成一团麻:“为……为什么是我?你的狮头明明舞得那么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自卑,“我……我偷看过你练狮……在你们武馆后面的墙头。”
谢云生闻言,非但没有生气,眼睛反而更亮了:“我就是说那天在街上看你摘下狮头的时候觉得你面熟呢!原来你就是那只‘小壁虎’啊,。”
“小壁虎?”
“对啊,趴在墙头一动不动,不是小壁虎是什么?”谢云生笑得灿烂,“其实我早就发现你躲在那偷看了。”
关丛龙猛地抬起头,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你……那你后来那次……”关丛龙想起那天,他被谢怀山发现赶跑后,不死心又偷偷绕到另一个更隐蔽的角落,结果就看到谢云生竟然把一整套“童子拜观音”从头到尾、慢动作般地重新舞了一遍,把他之前没看明白的关窍全都演示得清清楚楚。
“当然是舞给你看的啊!”谢云生正义凌然地说,“我发现你每次到那几个动作都恨不得给墙钻个洞探进来看,急死我了。反正那天我大哥把你赶跑后就离开了,我就再舞一次呗。”
关丛龙彻底呆住了。原来那一次,不是巧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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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那天结束,他还冲着他藏身的地方笑,那明媚的笑脸一直让他记忆犹新。
“不过话说回来,那天之后你为什么就没来了?算起来也有半年了吧。”谢云生问出心中的疑惑。
“偷师毕竟不好。”关丛龙低下头,小声道。
谢云生一愣,想起那天他被大哥发现,朝他扔石子,还骂他是“偷师贼”,想必是不想再被当成贼看待了。
谢云生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所以,给你光明正大学艺的机会,你要不要?”
“光明正大?”
“对,来忠义堂,做我的狮头。”谢云生斩钉截铁地道。“关丛龙,你的狮头是‘活’的。”
“活的?”
“对!活的!”谢云生的语气无比肯定,“我见过那么多人舞狮头,有的只是在摆架子,有的只是在炫技。但你不一样!那天你舞的那几下,虽然狮头是破的,狮背是旧的,但里面的‘狮子’是活的!它有高兴,有调皮,有敬畏……它有魂!”
他伸出手握住关丛龙的手:“而我,能让你的狮头飞得更高,更远。所以,”他再次看向关丛龙的眼睛,目光灼灼,“来当我的狮头吧。”
“可是为什么……你不当狮头,要当狮尾?”关丛龙还是不理解。
谢云生的目光暗了暗,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山不容二虎,我大哥想成为最强狮头,我不想和他争。我觉得,能让一个‘活’的狮头发挥出它全部光彩的狮尾,也很厉害!”他顿了顿,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怎么样?关丛龙,你愿意当我的狮头,帮我成为最强狮尾吗。”
月光下,十二岁的谢云生仿佛不是在邀请一个搭档,而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
关丛龙看着对方无比认真的眼神,听着那番他似懂非懂、却让他血液发热的话,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甜甜的点心。那天那种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再次涌上心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嗯!我愿意!”
“说定了!”谢云生顿时笑开了花,伸出手,“明天忠义堂见,可不许反悔!”
关丛龙也伸出手,和他用力击了一下掌:“不反悔!”
“那我走啦!点心记得吃!”谢云生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像只灵巧的狸猫,三两下又翻上了墙头,冲他挥挥手,消失在夜色里。
院子里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关丛龙手里捏着的点心,和那颗被“你的狮头是活的”这句话彻底点燃的心,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境。
他抬头望着月亮,小声地、坚定地对自己又说了一遍:“嗯,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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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是来拜师的
天刚蒙蒙亮,关丛龙就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洗漱,换上最整洁的一套衣裤后他到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准备偷偷溜出关府。自从父母过世后,这个府里除了大伯就没有人关心自己了。前段时间,大伯也到顺德镇走马上任广东水师提督一职了。现在府里更是无人理会他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他早已习惯,但今天,却让他感到一丝庆幸。
趁着无人留意,他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关府的侧门。清晨的空气微凉而清新,带着市井即将苏醒的活力。忠义堂离关府不远,他边走边吃,一会儿便穿过了两条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那座挂着“忠义堂”牌匾、门庭开阔的武馆便映入眼帘。
而武馆大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
谢云生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练功服,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正踮着脚朝关府的方向张望。一看到关丛龙的身影,他立刻像只快乐的小狗般飞奔过来,眼下的泪痣都仿佛带着笑意。
“丛龙!你来啦!我还怕你反悔了呢!”他一把拉住关丛龙的手腕,动作自然无比。
关丛龙的手腕被握住,微微一僵,但并没有挣脱。谢云生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我说了会来的。”他小声回答,耳朵尖有点发热。
“我爹已经在里面了!我跟他说了,他答应见见你!”谢云生兴奋地说着,拉着他就要往大门里走,“放心,我爹人可好了,就是看起来有点凶……”
两个孩子刚迈过忠义堂那高高的门槛,还没看清前院的全貌,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中秋那天在街上舞破狮头的那个野孩子吗?”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进来。
几个年纪稍长的少年簇拥着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为首的正是谢怀山。他抱着双臂,下巴微抬,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关丛龙,嘴角撇着一丝不屑。
“大哥。”谢云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爹要见他。”
“爹要见谁我管不着,”谢怀山哼了一声,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关丛龙身上,“但我记得这小子。趴在我们武馆墙头偷师的‘小贼’,没错吧?怎么,偷学不够,还想登堂入室了?”
他身后的几个师兄弟也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关丛龙的脸瞬间白了,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那种被轻视、被排斥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脚背。
谢云生往前站了一步,恰好挡在关丛龙身前半個位置:“大哥,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丛龙是有真本事的,爹说了,英雄不问出处。”
“出处?他什么出处?”谢怀山嗤笑,“听说他爹死得早,怕是没人教他规矩,才养成偷鸡摸狗的毛病吧?”
这话说得极其刻薄。关丛龙猛地抬起头,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了红。
“谢怀山!”谢云生也动了气,连大哥都不叫了,“你嘴巴放干净点!丛龙的功夫是他大伯关天培关将军亲自教的!比你只强不差!”
“关天培?”谢怀山愣了一下,显然听过这个名字,气势稍稍一窒,但随即更加不爽弟弟为了外人顶撞自己,“那又怎样?关将军的侄子就能随便偷师了?就能随便进我们忠义堂了?谁知道是不是打着幌子来偷学本事,回去给关府添乐子的!”
“你……”
眼看冲突要升级,关丛龙却深吸了一口气,从谢云生身后走了出来。他看向谢怀山,眼神虽然还带着一丝怯意,但语气却异常清晰:“我偷学……是因为我喜欢舞狮。在墙头看,是不对,我道歉。”
他对着谢怀山和那几个师兄弟,认真地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他继续道:“但我这次来不是来偷艺的,我是来拜师的,成不成行不行,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谢师傅要考教我,我接着便是。若我通不过,我自己走人,绝不纠缠。若我通过了……”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地迎上谢怀山的视线,“还请谢师兄以后不要再叫我‘偷师贼’。”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个十岁孩子。
谢怀山被他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冷哼一声:“牙尖嘴利!待会儿看你怎么出丑!”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正厅方向传来:“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回头,只见馆主谢世恩不知何时已站在厅前廊下。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练功服,面色严肃,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弟子。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谢怀山和几个师兄弟立刻噤声,垂手站好。
谢世恩的目光最后落在关丛龙身上,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就是关丛龙?”
“是,谢师傅。”关丛龙连忙恭敬行礼。
“云生说,你的狮头是活的,他想让你入我忠义堂,做他的狮头?”
关丛龙愣了一下,偷偷瞥了谢云生一眼,见对方正冲他挤眼睛,只好硬着头皮答:“……是云生师兄谬赞。”
“是不是谬赞,试过才知道。”谢世恩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忠义堂收徒,首重德,次看缘,最后才是资质。你中秋街头献技,是为‘勇’,知错能改当面道歉,是为‘诚’。云生有这样中意你,那这前两样,我姑且算你过关。”
他话锋一转:“但这第三样‘资质’,光靠嘴说和街头那几下子,不够。云生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总要亲自掂量掂量。你随我来。”
谢世恩转身向后院练功场走去。关丛龙深吸一口气,连忙跟上。一众师兄也跟着一拥而上,跑过去看热闹。
练功场上,放着几个不同重量的石锁和一副梅花桩。
谢世恩指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石锁:“练狮头,下盘要稳,臂力要足。擎着七八斤的狮头舞动一刻钟是常事。这个,举起来给我看看。”
那石锁看着不大,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也绝不轻松。关丛龙没有说话,走到石锁前,扎稳马步,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手柄,腰腿发力——“起!”竟稳稳地将石锁举过了胸口,虽然小脸憋得通红,手臂也有些微颤,但坚持了三四息才缓缓放下。
谢世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臂力和核心力量,远超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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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孩子。
“嗯。”他不置可否,又指向那半人高的梅花桩,“上去,走一圈最基本的步法。”
这梅花桩比关丛龙平时偷偷找地方练习的砖头高得多,也细得多。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没有犹豫,利落地翻身跃上木桩。起初几步还有些摇晃,但他很快调整呼吸,回忆着偷看来的和自己琢磨出的步法,竟一步步稳稳地走了下来,身姿居然带着几分灵巧。
谢世恩看着,脸上的严肃稍稍缓和了些。
最后,他走到兵器架旁,取下一只最常见的传统狮头。这狮头比关丛龙自己的那个要重,也更考究。
“接着。”谢世恩将狮头抛了过去。
关丛龙连忙接住,沉甸甸的手感让他手臂一沉。
“舞什么随你,”谢世恩负手而立,“让我看看,云生口中的‘活’字,在哪里。”
这一刻,所有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谢怀山嘴角带着冷笑,等着看笑话。远处的谢云生则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关丛龙抱着那只陌生的狮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将狮头缓缓举起,套在头上。
视野变得熟悉又陌生。
他没有选择高难度的技巧,而是舞起了最基础、也最考验功底的“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祖师,三拜观众。动作舒缓而庄重,每一个停顿,每一次颔首,都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敬畏。那狮头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死物的道具,而是有了呼吸,有了情绪,它在表达感谢,表达谦逊,表达对这项古老技艺的尊重。
虽然没有锣鼓伴奏,但一种无声的节奏却弥漫开来。
最后一下拜谢完成,关丛龙缓缓摘下狮头,额角已然见汗,他有些忐忑地看向谢世恩。
谢世恩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虽仍路数有点野,基本功还算扎实,重要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丝灵性。从今天起,你就是忠义堂的弟子了。记住入我忠义堂,练狮先练心,忠义立天地。”
关丛龙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愣着干嘛?拜师啊!”谢云生在一旁推了他一把。
关丛龙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谢世恩磕了三个响头:“弟子关丛龙,拜见师父!”
“带他去拜祖师爷,上香。”谢世恩说完,转身就朝厅内走去。
他看向谢世恩离开的背影,大声道:“谢师傅!弟子一定勤学苦练,绝不辜负您的教诲!”
谢世恩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谢怀山看着欢天喜地跟着谢云生去往祠堂的关丛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忠义堂祖师的画像前,香烟袅袅。
关丛龙郑重地跪下,再次磕了三个头。从此,他便是忠义堂的弟子了。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旁边谢云生笑得弯弯的眼睛。
阳光从祠堂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个刚刚缔结下深厚缘分的少年身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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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
天刚蒙蒙亮,太和镇的石板路还沾着露水时,关丛龙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忠义堂门口了,一直到日头偏西才揣着一身汗回家。
半月来,他每天卯时都会先到后院磨竹篾,把半干的竹片削得溜光。削竹片用的刀是拜师后的第二日谢世恩给他的,当时谢师傅说:“这是做狮头用的‘修篾刀’,你先学着磨。舞狮的人,得先懂狮头的骨,才练得出狮子的魂。”
现在磨竹篾削竹片,关丛龙已经得心应手了。做完这些,他再跟着师兄弟们扎马步、练臂力,跟着谢师傅学动作、学技巧。以往他都是自己偷学再回去练,全仗着打小的武功底子练的,没有人指导过,全是野路子。所有这半个月来,谢师傅一直在纠正他动作上的一些问题,并传授他一些技巧,让他茅塞顿开,如有神助。
“丛龙,这边!”
谢云生在演武场中央招手,他手里拎着狮尾的框架,竹骨上蒙着层素布,看着比狮头轻便,却坠着几块用来配重的铜片。这半月来,谢云生也在改路子——以前他舞狮头时总习惯往前冲,如今站在狮尾的位置,得学着弯腰、垫步,用后背的劲儿托着前面的人,动作里还带着点没改过来的“领头”痕迹。
“今天试试带框架合练!”谢云生把狮头框架递过去,竹骨打磨得很光滑,是谢师傅特意为关丛龙削的轻量版,“爹说先不蒙皮,练熟了再上‘狮子’。”
“好!”
关丛龙接过狮头戴上,视野瞬间被窄窄的狮口缝框住,耳边只剩自己的呼吸声。以前他一个人练时,想跳就跳想转就转,可此刻后背贴着谢云生的胳膊,对方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连带着呼吸的节奏都清晰可闻——他忽然有些不自在,脚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刚要抬狮头“亮相”,后腰就被谢云生的手轻轻推了一下。
“重心偏了。”谢云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闷响,“狮头要往前探半分,我好借劲。”
“哦,好的。”
关丛龙连忙调整姿势,可刚站稳,谢云生跟着垫步时,鞋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脚踝。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往回缩脚,这一停顿,身后弓着腰的谢云生“哐当”撞在了关丛龙的腰上。
“噗嗤——”
演武场边传来笑声。几个练完早功的师兄正靠在柱子上看热闹,
“哈哈哈,狮头狮尾能撞在一起。”
“阿生,你选的狮头也不行啊!”
“我怎么看是狮尾给狮头绊腿呢?”
“就是,阿生你还不如以前和韦师兄配合呢……”
谢怀山抱着臂站在不远处,虽然没有说话,但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却格外刺眼。
关丛龙摘下狮头,小脸涨得通红,不是气的,是羞窘。他觉得自己拖累了谢云生。
“再来。”谢云生也从狮尾的框架钻出来,他没看那些师兄,只盯着他的眼睛,“爹说过,头回合练都这样。”
关丛龙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狮头。
接下来的几次尝试更是状况百出。不是谢云生往前时关丛龙还在后退,就是关丛龙想要跳跃时谢云生没及时给到支撑力。两人就像各自为政的两头小狮子,完全找不到共同的节奏,磕磕绊绊,滑稽又狼狈。师兄弟们的笑声更大了。
“够了!”谢世恩低沉的声音喝止了众人的喧哗。他走到场中,看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孩子。
“知道问题出在哪吗?”谢世恩的目光扫过两人,“丛龙,你舞的是‘独狮’,你总想着‘自己演’,忘了狮头不是孤的——狮尾是你的‘后骨’,你往前冲时,得信他能托住你;你转身时,得留半分劲等他跟上来。”
又转向谢云生:“云生,你舞惯了狮头,总想着主导。却忘了狮尾是基石,是托举,是顺应和辅助。你要把‘狮头’放进心里。狮尾不是跟在后面走,是要‘懂’他——他狮头往左转半寸,你就知道他要采左边的青;他脚步沉下去,你就该递劲让他能跳起来。你们俩现在像两根各长的竹,没拧成一股绳。”
说完谢师傅拿过一个绣球往演武场中央一抛:“去,捡起来。不许摘狮头,不许说话,就用你们的动作配合着捡。”
绣球落在青砖地上,关丛龙戴上狮头,视线透过狮口处寻找到绣球的位置,而谢云生弓着腰低着头只能看到脚下一片,他只能跟随着丛龙的步伐。两人摆好姿势一时都没有动。
谢师傅提醒道:“狮头是眼,观六路,定方向,演喜怒哀乐;狮尾是根,稳大局,供力道,承转合起落。”
听罢丛龙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谢云生会意,脚下跟着垫了半步,接着用手轻轻托了托他的腰。关丛龙也心领神会,向着绣球的方向就是一个小跳,与此同时云生跟上。如法炮制,两个跳跃就到了绣球的跟前,丛龙欣喜,一弯腰去够绣球,狮头刚要碰到绣球,绣球竟然又滚开了寸许,丛龙心下一急,伸头去够,却险些摔倒,后腰的力道猛地一沉,谢云生竟半蹲下来,用膝盖稳稳顶住了他的腿,狮头咬住了绣球。
“拿到了。”谢云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
关丛龙控制的狮头的下巴咬着绣球直起身,心跳得飞快。刚才那一下,他明明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可谢云生的手像长在他身上似的,不早不晚地托住了他——那不是刻意的配合,更像一种本能的托举。
谢世恩点点头:“这就对了。狮头狮尾,看似一前一后,一主一从,实则乃是一体同心!狮头不知狮尾的力道几何,如何敢放心腾跃?狮尾不知狮头意欲何为,如何能及时支撑?默契非一日之功,信任更是基石。你们要练的,不光是动作,是心要想到一处,力要使到一处!甚至要能做到——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的地步!”
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
关丛龙和谢云生同时一震,抬起头看向对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和思索。
练完功,师兄弟们都去前院吃午饭去了,留下关丛龙和谢云生收拾狮头狮尾。
被谢师傅教育了一通,两个孩子的挫败感依旧萦绕不去。
“对不起,阿生,是我太笨了。”关丛龙边收拾边小声道。
“说什么傻话,”谢云生用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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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撞了他一下,“是我没配合好。爹说得对,我舞惯了狮头,总想指挥你。”
关丛龙放下手中的狮头,忍不住再次询问:“所以舞得好好的狮头,你到底是为什么改练狮尾啊?”
谢云生沉默了,动作顿了顿,随后将手中的狮尾放回架子上,转身拉着关丛龙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告诉你为什么,但是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好吗?”
“好!”关丛龙点了点头。
谢云生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淡淡苦涩:“今年年初,就是你最后一次来爬墙后的不久,我从山上一棵木棉树上摔下来,摔伤了手臂,养了大半年才好。大夫说,以后不能长时间举太重的东西。”
关丛龙愣住了:“从树上摔下来?”
“是啊,”谢云生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每年年初我都会和师兄弟们上山采木棉花给娘做凉茶和小食。因为我身手好,每次都是我爬到树上晃动树枝,让木棉花掉下来,方便大家捡。以往大哥都不愿意跟我们去,但是今年他主动和我们一起上了山,还跟我说那棵木棉树上的花多。我不疑有他,便爬到了树上,然后我踩的那根树枝,‘咔嚓’一声就断了。”
关丛龙的呼吸猛地一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云生。
“落地时,我用手臂擎了一下,手臂很疼,抬不起来,爹娘都很着急。”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后来手臂好了,但我跟爹说,举狮头久了还是酸,我想试试狮尾。爹没多想,就答应了。”
“那……”关丛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所以是……他”
“对。”谢云生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我后来到山上查看过,树枝断口有被锯过的痕迹,虽然很隐蔽。但我没说。”
“为什么?!”关丛龙激动起来,为他感到无比委屈和不平,“他怎么能这样!他是你哥哥啊!”
“就因为他是哥哥啊。”谢云生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爹娘知道了该多伤心?忠义堂还会安宁吗?而且……”他重新抬起头,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有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我现在觉得狮尾也挺好的!能发现像你这样‘活’的狮头,不是更有意思吗?”
关丛龙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堵得厉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谢云生开朗外表下隐藏的细腻和牺牲。也第一次对谢怀山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谢云生的手腕,眼神无比认真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阿生,我们一定要做到!做到最好!做到头尾合一!做到……能把性命交付给彼此!”
谢云生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为他而燃的火焰,先是一怔,随即笑容彻底绽放开来。他反手也握住关丛龙的手:“好!说定了!我们一起,做最强的狮头狮尾!”
阳光将两个少年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那些嘲笑和刁难,此刻仿佛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需要彼此守护才能实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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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去找我大伯来
忠义堂的晨鼓声里,渐渐多了层说不出的顺畅。
关丛龙的狮头举得越来越稳了——谢师傅特意给狮头加了斤两,他却能连着做十个“甩头亮相”不晃手,连谢怀山练了半年才找准的“探青”角度,他盯着鼓点练了半月就摸透了。更难得的是和谢云生的配合:狮头往左歪半寸,狮尾的铜片就跟着扫向左前方;关丛龙脚下垫步要跳,谢云生的手立刻托住他后腰递劲,有时连话都不用多说,一个呼吸的停顿就知道对方要往哪走。
那些嘲笑声渐渐变了味道。师兄弟们发现,这两个磕磕绊绊的家伙,不知何时起,动作竟然流畅了起来。虽然还远未到完美,但那种初现雏形的默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
“咦?他们今天好像没撞到一起?”
“刚才那个转身……有点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平地上默契了,桩上可未必。你俩不如到桩上试试。”谢怀山怂恿道。
“爹还没允许我们上桩上合练,不用在这激我们,该上时我们自然会上。”谢云生没有理会谢怀山的挑唆,关丛龙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谢怀山的为人。
谢怀山心眼虽坏,但说桩上可未必却是真的。
平地之上的默契移至高高低低的梅花桩上时,一切变得截然不同。
这日,谢师傅让两人到桩上练习合练,先不用戴狮头披狮尾,只做动作练习。桩上的每一次跃起,每一次落足,都关乎平衡,更关乎信任。脚下不再是坚实大地,而是方圆不过数寸、离地数尺的木桩,一步踏错,便是跌落之险。
关丛龙举着手做出擎着狮头的动作,却感觉手臂上的重量比真的擎着狮头还重。他不仅要掌控自身的平衡,更要时刻感知身后谢云生的动向,每一次重心的细微调整都通过腰间的纽带清晰传来,让他不敢有丝毫分神。他怕自己一个失误,会连累身后的云生一起摔下去。
谢云生同样绷紧了神经。作为狮尾,他是力量的根基,是方向的舵手,更是狮头的最后一道保险。他必须比关丛龙更早预判落点,提供最稳固的支撑,甚至在关丛龙失去平衡的瞬间,要有足够的力量和技巧将其拉回。他怕自己托举不力,会让丛龙受伤。
这份小心翼翼的顾虑,反而成了最初的绊脚石。
“丛龙!跳!”谢云生喊道。
关丛龙闻声跃起,却因担心落脚点不稳,动作迟疑了半分。就是这半分迟疑,导致他落下时身形不稳。
谢云生察觉到不对,急忙调整重心想去接应,脚下却也是一滑!
“哎哟!”
“小心!”
两人狼狈地跌下梅花桩,虽然不高,但也摔得生疼。谢云生为了不压到他,用手肘硬生生撑地,擦破了好大一块皮。
类似的失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发生。不是谢云生发力过猛将关丛龙推过了头,就是关丛龙起跳犹豫拖慢了整体节奏。两人身上都添了不少青紫和擦伤,用药油揉开时,都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们谁也没说放弃。
结束后两人还会进行复盘,找出问题的所在,同时谢云生还会分享自己之前当狮头时和韦师兄配合时的经验,同时再定制第二日的训练计划。
他们一遍遍复盘,一点点调整,用汗水甚至小小的伤痕去丈量彼此信任的深度和默契的精度。终于,在一次次摔打中,他们渐渐找到了那种玄妙的、合二为一的感觉。一次完美的配合后,他们稳稳落在预定的桩上,两人在站在桩上忍不住同时呼出一口畅快的气,那种心意相通、险中求胜的快感,让他们忘记了所有疲惫。
站在一旁的观看的谢世恩,紧抿的嘴角也微不可查地松动一丝。
“丛龙,明天我们带狮头蒙皮再试试。”谢云生兴奋地对关丛龙说。
“戴狮头走梅花桩,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谢怀山又酸溜溜地说,“之前不少弟子就是蒙了皮上桩子,才摔下去的,我记得韦师兄和云生配合时就撞伤了腰,在床上趴了好久才能下床。”
“就是,我胳膊都摔骨折了。”
“我是腿摔折过。我记得还有摔残了,再也不能舞狮的师兄呢。”
几个师兄弟跟着附和着,丛龙没有理会,而是朝着云生微笑点头,用眼神告诉他他不怕。
第二日,谢云生早早就起了床,从柜子里把准备了好久的新狮头拿出来,准备送给丛龙。可是从天明等到天黑,关丛龙没有来。
起初师兄弟们只是奇怪。
“咦?那个关家小子今天没来?”
又一日,关丛龙依旧没来。议论声多了起来。
“不会真的怕摔残了,不敢来了吧……”
“人家好歹也是官家少爷嘛,细皮嫩肉的,正常。”
“就是,练了没俩月就跑了,白瞎云生天天陪着练。”
谢云生训练时有些心不在焉,一次次看向大门方向。
三日了,关丛龙还没有来,连父亲谢世恩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看就是知难而退了。”有弟子断言。
谢怀山听着周围的议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并未言语。他了解丛龙,那小子骨子里有股远超常人的倔强和认真,绝不会因为受了伤就放弃。他猛地想起丛龙上次摔倒时额角的青紫和偶尔掩饰的疲惫……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谢云生:难道……难道是上次摔伤加重了?一想到关丛龙可能正独自承受着伤痛,谢云生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入夜后,他又翻进了关府后墙。这次熟门熟路,绕到柴房外时,听到了里面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丛龙?丛龙?是你吗?”谢云生压低声音,急切地拍打着门板。
里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难以置信的、虚弱的声音:“云…云生师兄?”
“真的是你!你怎么被关起来了?!”谢云生又急又气,试图弄开锁头,但那老式的铜锁十分牢固。
“我…我祖母知道了我在忠义堂学舞狮,她不许我去,还把我关起来了……”关丛龙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委屈。
“可恶,我带你走!”谢云生看着那冰冷的锁,心急如焚。
“不行,你听我说!”关丛龙急得压低声音,“我要是就这样跟你跑了,祖母肯定会去忠义堂闹!谢师傅和师兄弟们会被连累的!”他走到门边,隔着门板说,“去顺德县广东水师提督府衙,找我大伯关天培!把我被关起来的事告诉他,求他回来救我!只有大伯能说服祖母!”
他从门缝里费力地塞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是他用捡来的炭块歪歪扭扭写下的求助信。
谢云生捏着信纸,指尖都在抖:“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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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关丛龙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有点闷,却很稳,“你快去,我等你回来。”
“好!你等着!我一定把关将军请来!”
第二日天未亮,谢云生便向父亲简单说明情况,揣上干粮和水,问清路线,一路快马,直奔顺德县。几十里路,他愣是在晌午前赶到了气势森严的广东水师提督府衙门前。
他顾不得喘匀气,翻身下马,对着守门的兵士大声道:“兵爷!我找关天培关将军!有十万火急的事!是关军门侄儿关丛龙的信!”
或许是看他年纪虽小却神色焦急不似作伪,又或许是因为关丛龙的名字,兵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消息通报了进去。
不久,谢云生被带到了正在处理公务的关天培面前。眼前的将军不怒自威,目光如电。谢云生强压下紧张,噗通一声跪下,双手高高举起那封炭笔信,将关丛龙如何被关、吴老夫人如何禁止他学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关天培看着信纸上那稚嫩却焦急的笔迹,听着谢云生条理清晰的叙述,眉头越皱越紧。他深知母亲对庶弟一房的偏见,却没想到会对一个孩子苛刻至此。
他放下公务,沉声道:“备马!回府!”
当关天培带着风尘仆仆的谢云生出现在关府时,整个关府都震惊了。吴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会为此事专程回来。
关天培先是对母亲行了礼,然后直接问道:“母亲,丛龙那孩子所犯何错,竟要锁入柴房断食数日?”
吴老夫人面色不豫:“他私自外出,学那低贱的舞狮伎俩,败坏门风……”
“母亲!”关天培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舞狮乃国粹,强身健体,弘扬正气,何来低贱一说?丛龙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丛龙亦是关家血脉。他既有心向学,并非作奸犯科,为何不能成全?难道要让他像他父亲那样,在这深宅大院里庸碌一生,被逼得心生怨愤才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眼神急切的谢云生,继续道:“忠义堂谢师傅乃正人君子,教导有方。既然丛龙已拜师,便该有始有终。依孩儿看,不如就让丛龙住到武馆去,既可专心学艺,也省得母亲见了烦心。一切用度,由孩儿承担。”
吴老夫人被儿子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又见关天培态度坚决,终究不愿为此事与官居提督的儿子彻底闹翻,只得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柴房的门锁被打开。阳光涌入,刺得关丛龙睁不开眼。当他看到逆光中站着的大伯和谢云生时,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大伯……云生师兄……”
关天培看着侄子苍白的小脸和委屈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他上前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没事了。以后你就去忠义堂住,好好学,别辜负了谢师傅和你师兄的心意。”
“真的?!”关丛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云生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当然是真的!关将军答应了!丛龙,我们可以一直一起练狮了!”
两个孩子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关天培看着他们,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或许,让这孩子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去更广阔的天地翱翔,才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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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就说他们迟早会服气
走出关府时,天已经黑了。关丛龙回头看了眼那座压抑的宅院,没再留恋,反而攥紧了谢云生的手。谢云生回握过去,掌心暖烘烘的。
“以后不用偷偷跑了。”谢云生笑了。
“嗯!”关丛龙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光,“我们回忠义堂!”
两个少年并肩往忠义堂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柴房的阴影被甩在了身后,前方的路再月色中流淌银辉,连空气里都飘着鼓点的味道——那是属于他们的,刚刚开始的路。
关天培一同来到忠义堂,和谢世恩交代了关丛龙的住宿和学艺的事宜,并且留下了一些银子后就连夜赶回了提督府。
用过晚饭,关丛龙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行李卷关丛龙跟着谢云生往主院走。偏院通铺房传来师兄弟们的说笑,夹杂着练完功后的吆喝,而主院要安静些,青石板路两旁栽着老榕树,树影落在谢云生家的窗纸上,晕出暖黄的光。站主院的厢房门口,还有些恍惚。短短一天之内,他从阴暗的柴房,来到了充满阳光和汗水和……谢云生气息的地方。
最高兴的莫过于谢云生。他几乎是蹦跳着把关丛龙拉进房间,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快进来!以后你就住这儿!看,床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但干净整洁。窗户开着,能看到外面练功场的一角。
“这……这不合规矩吧?”关丛龙有些迟疑。他一路进来看到,其他师兄弟都住在偏院的通铺大房里,十几个人睡一个大炕,热闹也嘈杂。主院通常是师父师娘和谢氏两兄弟住的地方。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谢云生理所当然地说,“偏院太挤了,我这屋宽敞,你是我的狮头,住这里正好!方便我们早晚切磋琢磨!”
他故意凑近,压低声音挤挤眼:“而且,离我近点,省得那些家伙晚上找你麻烦。”
关丛龙心里一暖,不再推辞,郑重地将自己的小包袱放在了床铺上——里面就几件换洗衣裳,还有那把谢师傅给的修篾刀。
关丛龙躺在床上,心里却有点发慌。刚才路过偏院时,他瞥见几个师兄弟凑在一起,眼神往他这儿瞟,带着点不自在的打量——他知道自己是“外人”,能住进主院,难免惹人眼热。
果然,第二日天还没亮,关丛龙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他披了衣服出去,见瘦高个的师兄赵武正拎着桶井水往石阶上泼,看见他出来,扬着嗓子喊:“关师弟醒啦?正好,灶房的水缸空了,你去挑两桶水呗?”
旁边几个师兄弟跟着起哄:“就是,总不能白住主院白吃粮吧?我们刚来的时候,天天天不亮就劈柴挑水呢!”
关丛龙没吭声,刚要去拿扁担,手腕就被人攥住了。谢云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脸色沉着:“他不用。”
赵武挑眉:“怎么?关师弟是金贵身子,挑不得水?”
谢云生叉着腰对那几人道:“说什么酸话!丛龙住主院是爹同意了的!关大人交的钱够他顿顿吃肉吃到成年,还用得着你们操心他白吃白住?有这功夫嚼舌根,不如去多举几下石锁!”
赵武等人被噎得面红耳赤,悻悻地走开了。谢云生转身拍拍关丛龙的肩:“别理他们!以后你的活儿我帮你干一半!”
关丛龙却摇摇头:“不,云生师兄,该我干的活,我不会偷懒。我不是来做客的。”他的眼神很坚定。他不想因为特殊待遇而真的被孤立,也不想让谢云生为难。
但丛龙的妥协并没有换了他们的认可。闲言碎语依旧没断。有时练完功,关丛龙去灶房拿干粮,会听见有人嘀咕“仗着是提督的侄子”;有时他在院子里练步伐,赵武他们就故意在旁边摔狮头框架,弄出哐哐的响。
平时除了总看他不顺眼的谢怀山,就是这个赵武最爱找他麻烦。赵武是谢怀山的狮尾,所以一直以谢怀山马首是瞻。他知道谢怀山不喜欢关丛龙,所以从一开始就处处为难关丛龙,以便讨好谢怀山。除了赵武还有几个也总是跟在谢怀山身后溜须拍马、寻衅挑事的——比如头很大心眼却比针尖还小的孙鹏飞,以及父亲是衙门小吏、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钱义。
当然也有和他们不一样的。那是一个叫伟绍光的少年。他年纪稍长,身材敦实,面相憨厚,平时话不多,只是闷头练功。听说他以前是给谢云生当狮尾的。谢云生转狮尾后,他便没了固定搭档。在其他人都起哄嘲笑关丛龙时,唯有伟绍光从未参与,有时甚至会默默帮关丛龙把被故意踢远的鞋子捡回来,或者在他练习时,递上一碗清水。
关丛龙谢了他,想起听闻他曾是云生师兄的搭档,心中那份埋藏已久的愧疚感冒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伟师兄……你……你不怪我吗?”
伟绍光愣了一下,随即憨厚地笑了:“丛龙师弟,这话从何说起?”
“我……我知道你以前是和云生师兄搭档的。现在因为我……害得你没了搭档……”关丛龙越说声音越小,觉得是自己抢了别人的位置。
伟绍光闻言,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快别这么说!这哪能怪你?说起来,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他拉着关丛龙走到一旁的石阶坐下,语气平和地说道:“不瞒你说,以前我和云生师兄搭档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一直挺憋屈的。云生师兄天赋多好啊,脑子活,动作灵,跟他搭档,我总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步子,拖了他的后腿。”
他指了指自己的腰:“你看我这里,旧伤。有次为了配合一个有难度的动作,我硬撑了一下,结果就……自那以后,很多灵巧的动作我就做得更吃力了。云生师兄从来没抱怨过,还总是迁就我,但我知道,那样下去不行,会限制住他。”
“后来……云生师兄他自己也出了意外,伤了手臂,改练了狮尾。”伟绍光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对过往的淡淡遗憾和对同伴的关心,“我心里其实……反而松了口气。真的。”
他看向关丛龙,眼神非常诚恳:“所以,看到现在云生师兄和你搭档,我打心眼里高兴!你们俩跳得多好啊!那么默契,那么有灵性!就像……就像本该就是一体的狮子!这才是云生师兄真正该有的搭档!我看着你们练习,比我自己上去舞还开心!”
他用力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丛龙师弟,你真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能来,能和云生师兄配合得这么好,我特别为你们高兴!真的!忠义堂需要你们这样的狮子!”
伟绍光这一番朴实而真挚的话语,像一阵温暖的风,轻轻吹散了关丛龙心中那点小小的疙瘩和不安。他抬起头,看到伟绍光眼中毫无芥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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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实意的笑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谢谢你,伟师兄!”
“谢啥!以后有啥要搭把手的,尽管叫我!”
这份意外的友谊和理解,让关丛龙在忠义堂的感觉更加踏实和温暖起来。
日子久了,其他师兄弟们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关丛龙的刻苦和进步是肉眼可见的。他几乎是拼了命地在练习,不仅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还自己加练。那份珍惜和执着,感染了不少原本对他有偏见的师兄弟。
加上有关天培这层关系,以及他本身沉默却并不懦弱的性格,渐渐地,大多数师兄弟接受了他。甚至会有人在他和谢云生配合做出一个漂亮动作时,忍不住叫一声“好”。
“丛龙师弟,你这马步扎得真稳!”
“云生师弟,你们刚才那个过桥动作真险!配合得太好了!”
认可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
谢云生为此比谁都高兴,训练间隙勾着关丛龙的脖子:“看吧!我就说他们迟早会服气!”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谢怀山站在练功场的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央那对配合越来越默契的身影。关丛龙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那股狠劲和灵性,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心惊。而自己的弟弟,那个曾经在狮头上天赋远超自己的弟弟,如今甘居人后,竟也将狮尾舞得风生水起,两人之间的那种信任和默契,刺得他眼睛发疼。
凭什么?一个外来户凭什么这么快就得到父亲的另眼相看,得到师弟们的认可?甚至……即将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最强狮头。
内心的嫉妒如同藤蔓,再次悄然滋生,缠绕收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这样比下去!
一种焦躁的紧迫感驱使他猛地转身,对着赵武低吼道:“看什么看!我们也练!今天不练成‘探深渊’,谁也不准休息!”
赵武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谢怀山一把抓起狮头,动作近乎粗暴地套上,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发泄在这死物上。
接下来的训练,谢怀山变得极其严苛而急躁。他不再顾及搭档的节奏和承受能力,一味追求高难度和速度,好几次危险的腾跃和转身,都让身后的赵武手忙脚乱,惊出一身冷汗。
“师兄!慢一点!我跟不上!”赵武喘吁吁地哀求。
“废物!连这点都跟不上!”谢怀山在狮头里闷声怒骂,动作却更加猛烈。
在一个需要狮尾全力托举辅助的高空动作时,谢怀山不顾赵武已然力竭,强行起跳——“哎呀!”赵武一声痛呼,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带着谢怀山一起从高桩上摔下来!
虽然最终勉强稳住,但赵武落地时明显扭了一下脚踝,脸色煞白。
谢怀山摘下狮头,看着痛苦揉着赵武,脸上没有半分关切,只有浓浓的不满和嫌弃:“真是没用!”
他扔下狮头,看也没看受伤的赵武一眼,阴沉着脸独自走到一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场另一边——谢云生正小心翼翼地将关丛龙放下,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相视一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格外刺眼。
谢怀山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发白。危机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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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成长的烦恼
秋去冬来,忠义堂演武场的老榕树叶落了又发,发了又落。关丛龙往桩上一站,比去年足足高了半头,原本合身的练功服,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线条流畅、覆盖着一层薄薄肌肉的手腕和脚踝。
他早不是刚来时那个怯生生的小少年了。臂力练得扎实,举着标准狮头连做二十个“甩头”都不晃;跟谢云生的配合更是熟得像一体——鼓点起时,狮头往前探半寸,狮尾的铜片准能跟着扫出半道弧;高桩上转身,不用回头,也知道谢云生的手会托在哪个位置。师兄弟们早没了当初的挑剔,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这个天赋好又努力的小师弟,甚至会亲昵地喊他“小龙”。连赵武见了他,都规规矩矩喊“师弟”,再没找过茬。
谢云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比自己受了夸奖还高兴。但与此同时,一丝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也开始悄然滋生。
这天练完“双狮打滚”,两人摘了狮头喘口气,谢云生往后退了半步,仰头比了比——关丛龙的鼻尖都快齐到他眉骨了。
“你怎么长这么快?”他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
关丛龙摸了摸后脑勺,笑了:“可能是忠义堂的饭好吃?”
谢云生如临大敌,围着关丛龙转了两圈,捏捏他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背,脸色更垮了,“不止长个!你也壮实了好多!肉都瓷实了!”
他偷偷捏了捏关丛龙的胳膊——以前摸着是细瘦的骨头,如今却硬邦邦的,练出了层薄肌肉。再看自己,这一年好像个子愣是没蹿多少。
狮尾得比狮头高半个头才好发力,以前他比关丛龙高一个头还多,托着人跳桩时稳当得很;可现在……刚才练“托举”时,他竟觉得胳膊沉了些,关丛龙落在他手上的力道,比去年实了不少。
谢云生心里警铃大作,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那天起,他吃饭时默默多添了半碗饭,训练结束后还自己偷偷加练石锁,恨不得一夜之间拔高三尺,力能扛鼎。
这天晚饭时,谢云生抢了谢怀山碗里的肉吃,惹得谢怀山很是不满,怒道:“你这些时日,怎的回事,吃得那么多,是想把自己吃成猪吗?”
李氏也笑着捏了捏儿子的脸,道:“可真是,脸都胖了一圈。”
“呵呵,我就是饿嘛。”谢云生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谢世恩闻言看向儿子,脸色沉了下来,眉头皱了起来。
“阿生!你这几天胡吃海塞又瞎练什么?”谢世恩声音严厉,“狮尾要的是灵巧、是核心力量、是瞬间的爆发力!不是让你练成蛮牛!体重上去,灵活性下降,到时候你不是助力,是丛龙的累赘!你想压垮他吗?”
谢云生被骂得狗血淋头,蔫头耷脑,心里委屈又泄气。吃多了长重挨骂,不吃又长不高举不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到底该怎么办嘛!
关丛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隐约猜到了缘由。他想他知道云生师兄在烦恼什么。他一定不能成为云生师兄的负担,一丝一毫都不能。
从那天起,关丛龙吃饭时总找借口:“我不饿,下午吃多了”“胃有点胀,想走走”,要么就扒两口饭就溜,连师娘特意给留的肉都不动。
起初谢云生沉浸在自身的焦虑里,没太在意。但接连几天如此,而且他明显感觉到关丛龙舞狮时的力道似乎弱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沉稳扎实了。有一次甚至因为力气不足,在一个需要狮头发力的动作上差点失误。
谢云生终于起了疑心。这天晚饭,他硬是堵住了又想溜走的关丛龙,强行把他按在饭桌前,把盘子里的大鸡腿夹给他:“快吃!你看看你,最近脸都尖了!”
关丛龙看着那油汪汪的鸡腿,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推开了:“师兄,我真的不饿……”
“胡说!”谢云生火了,声音猛地拔高,“你这几天根本就没好好吃饭!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到底想干嘛?练功不用力,吃饭不积极,你想废了自己吗?!”
周围的师兄弟都被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
关丛龙被吼得一愣,抬起头,眼圈瞬间就微微泛红了。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一股混合着委屈、担忧和些许羞窘的情绪冲了上来,他猛地低下头,紧抿着嘴唇,倔强地一声不吭。
“我想吃都不能吃,怕长重了拖累你!你倒好,让你吃你还不吃!”谢云生也是满腹的烦躁和怨念,声音不自觉地又拔高了些,几乎是在吼。
关丛龙依旧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沉默得像块石头。
“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不吃饭会……”谢云生气得口不择言,然而,“长不高”三个字还没完全出口,他自己却像被什么猛地击中了一样,骤然噤了声。
一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的了然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的怒火,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心疼和懊悔。他全都明白了。
他猛地站起来,桌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一把拉起还在僵硬的关丛龙,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走,完全不顾身后一食堂惊愕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一直走到僻静的主院榕树下,谢云生才猛地停下脚步,松开关丛龙的手腕,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呼吸有些粗重。月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脸上没了平日半点嬉笑,只剩下懊恼和心疼,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关丛龙眼眶还是红的,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紧抿着唇,偏开头不看它。
“是我不好。”谢云生拍了怕脑门,语气充满了自责,“是我瞎担心,瞎折腾,还冲你乱发脾气……丛龙,你……你是不是因为怕长太高长太重,才不吃饭的?”
关丛龙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说话,但默认的姿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谢云生心里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他上前一步,用力按住关丛龙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笨蛋!长高长壮是好事!说明你练得好!我需要的是能一起变强的搭档,不是一个饿得头晕眼花、连桩都站不稳的豆芽菜!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急切:“以后不许再不吃饭!一口都不许少!要是再让我发现,我就……我就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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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你吃!顿顿给你加肉!”
关丛龙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亮了一些:“可是……万一我以后真的比你高了……”
“哪有那么多万一!”谢云生打断他,故意扬起下巴,恢复了几分往日傲娇的模样,“你师兄我肯定还会长的!绝对比你高!”
看着关丛龙依旧有些不确定的眼神,谢云生心里一软,忽然咧嘴笑了,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笨蛋!就算……我是说万一!万一你以后真的比我高了,那也没关系!”
他凑近关丛龙,眼睛弯成了月牙,压低声音说:“那到时候,就换你给我当狮尾呗!反正我这狮头功底也没丢!怎么样?师兄我是不是很聪明?”
这个看似“牺牲巨大”的提议,瞬间驱散了关丛龙心中所有的不安和阴霾。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重重地点点头:“嗯!”
“说定了!”谢云生伸出一掌,“以后好好吃饭,好好长!谁也不许偷懒,谁也不许乱想!我们要一起变成最强!谁反悔谁是小狗!”
关丛龙也伸出手掌,用力地一击。
“一言为定!”
月光下,两个少年相视而笑,所有的小小烦恼和误会,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成长的路上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困扰,但只要彼此信任,携手同行,便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这时两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的响了,谢云生揉了揉肚子,笑着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谢云生没有走正门,反而是翻墙跳出了忠义堂,让后跑去对面还没打烊的莲香楼,用忠义堂的名字赊了一包刚出炉、还热乎着的奶黄酥。
他揣在怀里,再次翻墙回来,笑嘻嘻地塞进树下等着的关丛龙手里。
“快,趁热吃。”谢云生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将功补过的讨好,“算我赔罪。以后……咱们有肉一起吃,有糕一起分,有桩一起跳!”
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暖意透过纸张熨帖着手心。关丛龙捏着那包糕点,看着谢云生额角跑出的细汗,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树下大口地吃起来。关丛龙吃着吃着然眼神很认真地道,“到时候我托着你,保证会稳稳的。”
谢云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哼”了一声,傲娇地别过脸:“我刚刚就是安慰你,你还真想当我的狮尾啊。你放心,我肯定会长很高,绝对比你高。”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关丛龙看着他的侧脸,也笑了,咬了一大口奶黄酥。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谢云生偷偷往关丛龙那边挪了挪,肩膀挨着肩膀,心里的堵得慌忽然散了——好像长不长个子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跟他搭着,不管谁是头谁是尾,都好。
第二日晨练,谢云生没去举石锁,改成了练“矮步”,脚步轻得像猫;关丛龙也端着碗,把师娘给的肉全吃了,举着狮头跳桩时,又稳又有力。
鼓点响起来,狮头往前冲,狮尾紧紧跟着,影子在地上缠成一团,比去年更紧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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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新年
日子在汗水与默契中飞逝,转眼间,岭南的冬日便带着湿冷的寒意悄然而至。枝头的绿叶未凋,但空气中已弥漫起一股忙碌而喜庆的气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新年了。
“来来来,孩子们,试试新衣裳合不合身!”师娘李氏笑吟吟地捧着一叠新做好的练功服走进院子,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
院子里这群半大不小的少年,如同雨后的春笋,个个都拔高了一截,身板也越发结实。师娘的手巧是出了名的,每月都会抽空给弟子们缝补浆洗,每年还会特意为他们量身定做新衣。
谢云生第一个冲过去,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套靛蓝色镶黑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比划着,嘴里嚷嚷:“娘做的衣服最好了!”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关丛龙,得意地挺直了腰板——这一年他终于如愿以偿,身高又窜了一截,稳稳压过关丛龙半个头,狮尾的优越感又重新回来了。
关丛龙接过那套宝蓝色镶白边的衣服,触手是柔软舒适的棉布,针脚细密整齐。他腼腆地笑了笑,低声道:“谢谢师娘。”
这一年,他的身高长得平稳了些,不再像去年那样迅猛,身形却更加匀称挺拔,褪去了最后的稚嫩,显出了少年的清俊轮廓。
“合身不?”师娘帮他抻了抻衣领,指尖划过他的肩膀,“比来时宽实多了,练得辛苦吧?”
关丛龙摇摇头,心里暖烘烘的。
这两年在忠义堂,他才算真尝到了“家”的滋味——师父教他练狮头,看似严厉,却对他倾囊相授,毫无保留,虽总板着脸说“再慢半拍就罚扎马步”,却会在他摔破手时,亲自用草药给他敷;师娘嘘寒问暖,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回做他爱吃的糯米鸡,总会多留两个藏在灶膛边温着;师兄弟们打打闹闹,感情真挚,只除了谢怀山。
年前的忠义堂,是一年中最繁忙热闹的时节。偌大的武馆仿佛一个高速运转的工坊:师兄弟们分成几拨,一拨负责里里外外的大扫除,爬高擦窗,冲洗庭院,要将一年的尘垢晦气统统扫净;一拨由师娘领着,负责采买年货,红纸、鞭炮、糖果、干货、鸡鸭鱼肉,大筐小筐地往院里搬;而最重要的,则是谢世恩亲自督阵的演出排练队伍。年节下,各家商号、大户乃至官府,都争相邀请醒狮队前去表演,讨个新年好彩头,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排练自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天,关丛龙帮着谢云生给旧狮头换璎珞,谢云生把最后串璎珞钉在狮头上,抬头看着关丛龙小心翼翼地问:
“今年过年你还回你大伯那吗?”
“不了,我前日已经给大伯去了信,言明今年武馆演出繁忙,任务重,我需留下帮忙,就不回府过年了。”丛龙笑着回答。
“真的!太好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吃年夜饭了。”听到这个答复,谢云生开心极了。
“恩,一起吃年夜饭。”
想起去年此时,他刚拜师不久。年关将近时,大伯关天培特意派人来接他回府过年。大伯的心意他明白,是怕他觉得被扔在武馆就不管了,连年都不让他回家过,心里委屈。他当时很是感动,知道位高权重的大伯一直将他这个庶出的侄子放在心上。可当真要离开忠义堂,离开谢云生和师父师娘,回那个虽然富贵却总让他感到拘谨冰冷的关府待上整个年节,他心里又涌起强烈的不舍。
最终他在关府过了除夕和初一,大年初二刚吃过早饭,他就红着脸跟关天培告辞:“大伯,武馆的狮头该上漆了,云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关天培看着他眼里的急色,笑着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耽误了练狮。”
回忠义堂时刚过晌午,谢云生正蹲在门槛上削鼓槌,见他进门,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扑过来攥住他的胳膊就不肯松:“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关府住到上元节!”指尖捏得发紧,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想念。关丛龙被他攥得胳膊疼,却忍不住笑:“我这不是想师父师娘了嘛。”心里也觉还是这里更像家。
今年则不同了。他们“云从龙”组合已然出师,能够正式代表忠义堂外出表演,成了年节演出的主力。关丛龙早早便去了信给关天培。关天培回信表示理解,还特意差人送来了年礼,既有给谢世恩的谢师礼,也有单独给关丛龙的新衣和压岁银。
除夕这天,酉时刚过,忠义堂的狮队已整装待发——今夜他们要巡遍太和镇大街小巷,行那“踏煞闭门青”的年俗。
除夕踏煞巡游——闭门青是谢世恩安排给关丛龙和谢云生表演节目,两人年前也一直在排练。
关丛龙今日带的狮头是“黑铁星辉”——以岭南老竹劈成篾,裱七层桑皮纸,再刷三道桐油掺朱砂的紫漆制作而成,狮额嵌一枚道光铜钱;双眼缀活动铜铃,舞动时如流星闪烁。狮被是黑底缀银斑,暗合“夜煞吞晦”之意。
首至清泉巷陈记米铺。丈二门梁上悬着的生菜束随风晃荡,菜叶间系着的黄符簌簌作响。谢世恩双臂抡圆,鼓点如惊雷炸响街巷。但见紫狮猛然伏地三拜,狮口硝粉喷涌时竟绽出蓝火!谢云生腰腹发力托举,丛龙踏着青砖墙缝疾走三步,狮口咬住菜束的刹那突然甩头——铜钱黄符尽纳其中,唯留生菜碎如翡翠雨纷扬落下。
“好个留青根,福不绝!”满街喝彩声震落檐上落叶。
穿街走巷间,紫狮腾挪越来越恣意。狮尾扫过百家门楣,银斑在月光下流转如星河。子时将至时狮头朱砂早已被汗水浸糊,狮身上缀着的红包累累如硕果。
众人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忠义堂。此时,堂内早已摆开了丰盛的年夜饭。鸡鸭鱼肉自不必说,还有各种精致的糕点和暖身的屠苏酒。师娘笑着招呼大家快坐下,谢世恩也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严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执起筷子往丛龙和云生碗里各夹了一只狮子头:“孩儿们今日吞尽晦气,该补补元气!”
众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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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说着吉祥话。师兄们还不停地夸赞丛龙和云生今天精彩的“闭门青”表演。用过年夜饭,大家都欢天喜地去放鞭炮,唯独谢怀山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指尖摩挲着明日要用的黑金雷纹狮,忽然一拳锤在床上——明日初一开桩采头青,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什么才是忠义堂真正的镇堂狮魄。
初一一清早,太和镇的擂台前早已人山人海。两丈高的杉木桩阵巍然矗立,顶端悬着的金绸“头青”在晨光中耀眼夺目——今日的开桩贺岁,关乎全镇年运。
辰时正,三通鼓响,声震云霄。谢怀山擎着祖传的“黑金雷纹狮”,率狮队朝祖庙方向行三叩大礼。韦绍华将百响鞭炮掷入场心,硝烟弥漫间,玄色狮身猛然抖擞,金漆雷纹在晨光中灼灼生辉。
但见黑金狮踏首桩如履平地,狮爪扣桩时稳如铁钳——谢怀山将十年苦功尽数凝在这稳字上。行至第四桩,狮尾赵武猛然沉腰发力,狮头人立而起,露出玄色狮腹上金线绣的四个大字:“风调雨顺”。
“好!”满场喝彩震耳欲聋。
采青时刻,鼓声陡然加密。黑金狮在梅花桩上腾挪如飞,狮尾托举着踏过最后三根颤桩。谢怀山狮口三次虚咬金绸头青,忽地一个倒挂金钩——竟以足尖勾住横桩,整个狮身悬空反卷!
在众人倒吸冷气时,狮口猛然咬向头青——红绳应声而断,狮子顺势翻身落地,将生菜洒向人群,独留红包衔在狮口。
此时鼓点忽转急促。黑金狮子踏着八卦步走向乡绅席。狮口开合间,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精准落入关天培茶碗中——“开口赏”竟直指水师提督!
满场哗然中,谢怀山摘下狮头,汗湿的脸上带着锐利的笑,目光正好落在关丛龙骤变的脸上。
关天培端坐如山,面对直射入茶碗的“开口赏”,面色丝毫未变。他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银元宝置于红绸盘中,声如洪钟:“忠义堂狮艺精湛,镇邪辟秽,实乃吾镇之福。赏银十两,愿岁岁平安!”
侍从将银盘呈予谢怀山时,关天培的目光似无意般掠过他汗湿的额角。谢怀山接过赏银,嘴角笑意未达眼底。
待人群稍散,关天培在祠堂东廊叫住正帮忙收拾狮具的关丛龙。他压低声音:“丛龙可知,前年你在忠义堂学艺之事,为何不出三月便传回关府?”
关丛龙猛然抬头,手中狮铃叮当作响。
“是谢怀山。”关天培目光如炬,“他亲自到府求见你祖母,言‘关家子弟竟与江湖武夫为伍,恐损门风’。”关将军指尖摩挲着腰刀璎珞,“今日他特选我受这‘开口赏’,其心可测。”
远处传来谢怀山与乡绅的笑语,关天培将声音压得更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且记住——狮头舞得再高,也要看清脚下桩阵。”
关丛龙攥紧冰凉狮铃,望着擂台下正被众人簇拥的谢怀山,忽然觉得那黑金狮额上的银铃,冷得像三九天的刀锋。
9. “云从龙”组合
关丛龙将大伯的告诫深埋心底,并未对谢云生吐露半分。他深知云生性子烈,若知晓兄长竟行此等背后中伤之事,只怕立时就要闹将起来,徒增师父烦忧。他只是暗自留了心,日后行事要越发谨慎。
初五破五,年节气氛未褪,太和镇街市重开,万户迎新。忠义堂的狮队再次出动,为各家商号“启市”讨彩。此次由“云从龙”组合担纲主力,舞的是一套新练的“灵狮探宝”。
但见金红狮身的灵狮踩着欢快的鼓点,在商铺前的方寸之地腾挪闪转,活泼非凡。至“聚宝盆”前(以铜盆盛满金银纸元宝),灵狮并不急于衔取,反而故作迟疑,绕盆三周,狮头时而歪侧,时而轻点,将狮子发现宝藏时的好奇、试探、欣喜演绎得淋漓尽致。最后才轻巧地一口衔起一枚“金元宝”,却不吞下,反而摇头摆尾地将其投入店主怀中,引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喝彩连连。
谢云生在狮尾中默契配合,将关丛龙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都托举得恰到好处。两人心念相通,仿佛真化为一头有血有肉的灵狮,将这恭贺新禧的表演舞得既热闹又极具灵性,远比寻常套路更得人心。一圈巡演下来,收获的喝彩与红包远超预期。
“云从龙”组合再一次在太和镇声名大振。
转眼便是元宵佳节。今年的元宵灯会压轴大戏,乃是忠义堂的“元宵夺彩炸狮”表演,据说是极高难度的独门绝技,是谢怀山为技压“云从龙”而精心准备的。
然而恰在同一日,亦是关府吴老夫人的寿辰。早在年前关天培差人来送年礼时,便已与谢世恩约定,请忠义堂狮队届时过府拜寿助兴。谢世恩略作斟酌,便将这拜寿的差事派给了关丛龙与谢云生——一来两个少年已经出师,正好是大展拳脚的好机会;二来关丛龙毕竟是关府子弟,由他出面更为妥当。
于是,元宵当日,双狮分流。
镇中心广场,九层灯山巍峨矗立,顶端金球在月色下流转华光。谢怀山今夜擎的是特制“雷火金猊狮”——狮头以双层铁网为胎,外覆浸透桐油的厚棉纸,坚硬如甲;狮眼嵌着磨薄的云母片,火光中折射出冷冽金芒。狮被乃七层防火粗麻缝制,浸饱井水,沉甸甸垂坠及地,每一步皆踏出水痕。
“轰!轰!轰!”三声铁铳震天响,雷火狮先绕场三周疾奔,狮尾赵武双足翻飞,踢起沙土如幕——正是“沙掩流星”的御火古法。
闯灯山方见真章!狮爪扣住竹竿的瞬间,整个狮身借力上翻,竟是以狮头为支点,完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狮子倒卷帘”,稳稳落在二层平台。
“好!”台下爆出第一声喝彩。
三层、四层,速度不减。每上一层,谢怀山便以狮口咬住竹架,狮身如巨蟒盘柱,螺旋而上。至第五层,竹竿明显细颤起来,台下观众屏息凝神。忽见狮尾猛沉,狮头借势高扬,露出腹下金绣“独步九天”四字!
六层火关!两侧突然掷出点燃的“地老鼠”,嘶鸣着窜向狮身。雷火狮却不闪不避,狮口猛然张开——竟喷出先前蓄力的井水,精准浇灭来袭火器!水雾弥漫中,狮爪再探,已扣住七层竹架。
八层风阻。高处夜风呼啸,狮被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狮身在风中微晃。谢怀山沉腰立马,狮尾如钉般扎稳,竟在摇晃的竹架上完成一个“金狮望月”,稳住身形。
最后一跃!九层之巅,金球高悬。谢怀山全身肌肉绷紧,猛然蹬踏八层竹架!借着竹竿反弹之力,狮身如离弦之箭冲天而起——这一跃竟高达丈余,狮口精准咬住金球!
“轰隆!”
金球内预藏火药炸裂,彩绸瞬间燃作炽烈火团。雷火狮却不慌不忙,将火球高抛入空,爆出七彩烟霞,如虹霓罩落全场。
满场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喝彩!谢怀山摘下狮头,汗湿的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意。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关府方向——这一跃,他赢定了。
与此同时,关府之内亦是灯火通明,宾客盈门。虽不及广场喧闹,却更显富贵雍容。吴老夫人端坐堂上,面露喜色。
谢云生与关丛龙擎着一尊改良“金鳞寿狮”亮相——狮头保留刘备狮的敦厚形制,但额顶镶嵌一枚寿纹铜镜,狮身鳞甲以红绸为底,金线绣出百寿纹,每片鳞甲下暗藏细小的反光薄片。
寿狮先行三叩九拜大礼,执礼如仪。旋即踏着鼓点绕庭,狮爪落地时步步生莲——爪心棉包蘸取特制朱砂香料,在青砖印出福字香痕,清雅香气随步弥漫。
采青时独具匠心。八仙桌上不悬生菜,而是置一冰雕寿桃,桃心镂空处藏着一卷红绸。寿狮先是人立而起,狮口微张呼出白雾(硝石遇水产生的冷烟),冰桃遇雾更显晶莹。随即狮尾轻摆,尾尖暗藏的温玉片轻触冰桃,融出一个小巧缺口。
最精彩处在于取青。关丛龙操控狮头精准探入冰桃缺口,并不破坏冰雕,只轻轻衔出内藏的红绸。谢云生同时发力托举,狮身旋转三周,红绸迎风展开——竟是双面绣金的"福寿天齐"四字!
“好!舞得妙!早有听闻忠义堂‘云从龙’双星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拜寿狮有新意!”宾客中有人拍手叫好。
终幕时,寿狮跃至院中,猛然抖擞身躯。鳞甲下的反光薄片将灯火折射满堂,形成流光溢彩的瑞兆。同时早藏在狮腹中的干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伴着尚未散尽的冷雾,恍若仙境。
待花雨落定,寿狮已伏在堂前,将红绸呈予老夫人。吴老夫人看得开怀,竟难得地笑出声来:“这狮子既有古礼的庄重,又有新巧的心思。”
正说笑间,狮头忽然微微抬起。只见关丛龙摘下狮头,露出汗湿的额头和亮晶晶的眼睛,就保持着跪姿向前拜倒:“孙儿丛龙,恭祝祖母福寿绵长,松柏常青!”
吴老夫人抚在狮额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只余嘴角还勉强维持着上扬的弧度。她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那双与关天养极为相似的眼睛正恳切地望着自己,一时竟有些恍惚。静默片刻,她才微微颔首,声音淡了些:“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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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了,起来吧。”
关天培见状,适时上前一步,温声笑道:“母亲您看,丛龙在忠义堂这些时日,不但狮艺精进,这孝心也是日日见长。今日这寿桃取青的巧思,还是两个孩子琢磨了半个月才成的。”说着轻轻扶起关丛龙,在他肩上拍了拍。
老夫人目光在关丛龙汗湿的额头上停留一瞬,终是又轻轻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是用了心的...都去用席吧。”
寿宴移至花厅,丝竹声悠扬响起。关天培领着两个少年在主桌旁落座,特意安排在一位身着青衫的斯文少年身侧。
“奎龙,来见见你丛龙弟和他的师兄云生。”关天培笑着引荐,“这是犬子奎龙,今年刚中了秀才,平日只知埋头诗书,今日难得出来松快些。”
关奎龙起身执礼,眉眼间有关家人的英气,却更多几分书卷的清雅:“丛龙弟,好久未见。早听父亲提起丛龙弟舞狮极有灵性,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又向谢云生拱手:“谢兄弟狮尾稳如磐石,实在令人佩服。”
谢云生第一次与秀才公同席,颇有些手足无措,回礼时差点碰翻茶盏。关奎龙却不在意,反而细心地将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推到他面前:“谢师兄尝尝这个,是粤海厨子的拿手点心。”
宴席大开,一道道佳肴琳琅满目。谢云生眼睛发亮,先是小心翼翼地学着旁人用汤匙舀了一勺蟹肉鱼翅羹,眼睛顿时睁得溜圆,又忍不住去夹那烤得焦脆的乳猪皮,咬下去咔嚓作响,幸福得眯起了眼。他凑到关丛龙耳边小声惊叹:“这比娘做的烧肉香十倍!”
关丛龙看着师兄这般模样,连日来的紧张忐忑渐渐消散,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细心地将一块挑净刺的东星斑夹到谢云生碗里:“这个更鲜,阿生尝尝。”
关奎龙在旁看着,不禁莞尔,也替两人布起菜来:“这道荔枝肉要趁热吃,两位弟弟试试看合不合口味。”三人年纪相仿,说说笑笑间竟十分投缘。谢云生讲起舞狮的趣事,关奎龙说起书院见闻,关丛龙虽话不多,眼中却始终带着浅浅笑意。
烛光摇曳中,关天培望着孩子们融洽的模样,举杯轻呷了一口酒,眼底泛起欣慰的柔光。
此番寿宴,宾客皆赞此狮舞得有意境,有真情,非俗套可比。
消息很快便如生了翅膀般,飞越重重屋脊,传到了大街小巷,众人纷纷为没能欣赏到如此创意的寿狮表演而惋惜,甚至还有人说“早知道就不去看那只知炸响吓人的把式了。”
得到此消息的谢怀山,原本还得意满满的脸上笑容瞬间僵住。自己苦心孤诣、冒着风险练就的炸狮绝技,竟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比作了“只知炸响吓人的把式”?而抢尽他风头的,偏偏又是那个关丛龙!甚至是在关府,在那个他曾经成功让关丛龙难堪的地方!
新仇旧恨交织,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瞬间将他原本那点得意烧得灰飞烟灭。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中阴鸷之色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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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流言
一日,谢怀山在码头边的“旺来”酒肆与几个狐朋狗友厮混,大骂关丛龙抢了他的风头,害他的努力付之一炬。一个常年在码头兜售走私洋货、人称“金牙李”的瘦小男子凑了过来,喷着酒气神秘兮兮地说:
“怀山兄弟,您说的那个关丛龙……他爹,是不是叫关天养?”
谢怀山醉眼一斜:“是又怎样?”
金牙李嘿嘿一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巧了不是!早十来年,我常给关府二爷……咳,就是那个关天养,送点‘□□’。那位爷,可是咱的老主顾喽!”
谢怀山酒意醒了大半,猛地坐直身体:“你说什么?关天养吸大烟?”
“何止是吸!”金牙李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窥人隐私的兴奋,“后来瘾头越来越大,人也疯疯癫癫的。听说……好像是六年前的事儿吧?有一天晚上他瘾头发了,产生幻觉,竟……竟活生生掐死了自己老婆!第二天清醒过来,一看这惨状,自己也没脸活了,直接就在房里悬了梁!”
谢怀山听得心惊肉跳,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毒快意涌上心头:“此话当真?你可别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金牙李拍着胸脯,“当时关府花了大价钱压下这事,对外只说是急病暴毙。但码头上来往的谁不知道点风声?只是碍于关军门的脸面,没人敢明说罢了。嘿,想不到那小子竟是这么个爹生出来的种吧……”
谢怀山再也按耐不住,他扔下几个铜板,踉跄着冲出酒肆。江风一吹,他浑身发冷,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这个秘密,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让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他知道父亲谢世恩平生最恨的就是鸦片,认为那是最能败家毁人、卖国害民的东西,忠义堂门规第一条便是严禁弟子沾染此物。若让父亲知道关丛龙竟是鸦片鬼和杀妻犯的儿子……
一个阴毒的计划迅速在他脑中成形。
他快速地折返回去,许以好处,让那几个狐朋狗友暗中将这个消息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第二日又约出了赵鹏和钱孙,几杯黄汤下肚,他“无意间”透露出这个惊天秘闻,看着两人震惊的表情,他知道,种子已经撒下。于是很快,“关丛龙是鸦片鬼杀妻犯之子”的流言就像带着毒液的藤蔓,悄然在忠义堂内部乃至相熟的街坊间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那个关丛龙,他爹吸大烟吸疯了杀了他娘!”“真的假的?怪不得关老夫人不待见他……”“啧啧,鸦片鬼的后代,谁知道骨子里有没有那疯癫根子?”“我说他怎么舞狮时那股狠劲有点邪性呢……”
流言越传越具体,越传越不堪。
他先是察觉师兄弟们练功时与他隔开了些许距离,往日热情的招呼变得迟疑,眼神交接时总带着闪烁与探究。起初他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多心。
直到那日午后,他独自在兵器房擦拭狮头,听得窗外两个师兄低声交谈:“……真的假的?他爹真是那样死的?”“可不是嘛!听说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生生把……”话音未落,两人瞥见窗内关丛龙煞白的脸,顿时噤若寒蝉,慌忙溜走。
关丛龙僵在原地,手中棉布掉落在地。那些零碎的词汇——“鸦片”、“疯癫”、“杀妻”——终于拼凑成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深、最痛的记忆。父母惨死的画面,那个他拼命压抑、从不与人言的噩梦,竟成了公开的谈资!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心脏抽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谢云生很快发现了关丛龙的异常。见他饭吃得越来越少,训练时精神恍惚,夜里也常常惊醒,便再三追问。关丛龙起初咬牙不说,直到一次夜间加练,他又因心神不宁险些从桩上摔下,被谢云生一把拉住后,终于崩溃般地将听到的流言和盘托出,声音哽咽,眼圈通红:“阿生……他们…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
他猛地抓住关丛龙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丛龙!你听着!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就算……就算那些混账话是真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我谢云生认定的狮头,是忠义堂正儿八经的弟子!谁再敢乱嚼舌根,我第一个不答应!”
然而,流言并未因谢云生的怒火而止息,反而愈传愈烈,终于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谢世恩耳中。
这日练功后,谢世恩面色沉凝地将关丛龙单独叫进书房。屋内气氛压抑,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沉重的气息。
“丛龙,”谢世恩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近来堂内有些……关于你出身的闲话,你可听到了?”
关丛龙心脏猛地一缩,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谢世恩凝视他片刻,缓缓道:“我且问你,那些话,是真是假?”
关丛龙猛地抬头,眼中含泪,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否认?那是不堪的事实。承认?他仿佛已经看到师父眼中即将出现的厌恶与鄙夷。巨大的屈辱和悲伤淹没了他。
看着他这般反应,谢世恩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痛心,有惋惜,但出乎关丛龙意料的是,并没有预想中的嫌恶。
“鸦片……乃国之大害,家之剧毒!”谢世恩的声音沉重如山,“多少英雄好汉、殷实之家毁于此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父亲……亦是深受其害的可怜人,可悲,可叹!”
他站起身,走到关丛龙面前,大手重重地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但是,丛龙,你需记住!父辈之过,非你之罪!你入我忠义堂以来,刻苦勤奋,心性纯良,尊师重道,这些为师都看在眼里。舞狮之人,重的是当下品行,而非出身过往。”
“那些流言蜚语,你不必理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一心扑在狮艺正道之上,忠义堂就永远有你一席之地!”谢世恩的语气斩钉截铁,“至于那散布流言之人,其心可诛!此事,为师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关丛龙听着师父这番虽未明言维护,却字字透着信任与公道的话语,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师父……弟子……弟子绝不会给您丢脸!绝不会给忠义堂抹黑!”
谢世恩将他扶起,眼中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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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丝动容:“好了,擦干眼泪。狮王的眼泪,该洒在梅花桩上,而非流于谗言之下。去吧,云生该等急了。”
关丛龙重重磕了个头,起身退出书房。虽然心头巨石并未完全移除,但师父的信任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为他挡去了最凌厉的风刀霜剑。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并非孤身一人。
关丛龙从书房出来后,将师父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焦急等待的谢云生。谢云生听完,虽仍气愤难平,但得知父亲态度,心下稍安,更是下定决心要护紧师弟。
然而,流言的毒效并非谢世恩一席话就能立刻清除。堂内气氛依旧微妙,疏离与猜疑如同角落里扫不尽的尘埃。
一日午后,练功场边的气氛依旧凝滞。关丛龙看着几位师兄躲闪的目光,终于深吸一口气,走到场地中央,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诸位师兄。”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那些传言……关于我父亲的……是真的。”
场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愕然地望向他,连谢云生都惊得想去拉他。
关丛龙摆了摆手,继续道,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我虽年幼,但有些事,却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母亲无数次哭着劝他,跪下来求他。我也记得……父亲他……确实是试过的。”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努力压抑着情绪:“我记得屋里弥漫着古怪的药味,是他偷偷求来的戒断方子。记得他把自己锁在房里,痛苦得用头撞墙,惨叫呻吟声隔着门板都听得清清楚楚……母亲抱着我守在门外,一起哭。”
“有一次,他好像真的快成功了,清醒了小半个月,还抱着我说要带我去看真的狮子……”关丛龙的声音哽咽了,眼圈泛红,“可后来……后来他还是没能扛过去。那东西……太毒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位师兄,泪水终于滑落,语气却变得无比坚定:“我父亲是受害者,我母亲更是!是鸦片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关丛龙在此对天发誓,此生与鸦片势不两立!若违此誓,有如此杆!”
说着,他猛地抢过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根白蜡杆,膝盖狠狠一顶,“咔嚓”一声,杆子应声而断!
掷地有声的誓言和那决绝的动作,震撼了在场所有人。先前那些怀疑、疏远的目光,渐渐被震惊、同情和愧疚所取代。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鸦片鬼”的儿子,而是一个同样被鸦片毒害、家破人亡的可怜少年,一个有着惨痛过去却意志无比坚定的同门。
伟绍光第一个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丛龙师弟,对不起!我们……我们不该听信那些混账话!”“对!不该乱猜!”“以后谁再乱说,我第一个不答应!”
谢云生红着眼圈,一把勾住关丛龙的脖子,声音沙哑却响亮:“听见没!这才是我兄弟!以后咱们一起,见到鸦片贩子就见一个打一个!”
关丛龙看着周围师兄们真诚的目光,感受着谢云生有力的臂膀,多日来的委屈和压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重重点头,泪水混合着汗水,却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和解脱。
11. 逐出师门
流言的毒雾虽被关丛龙的坦诚与誓言驱散,忠义堂内暂时恢复了往日的练功声响,但那根刺却并未从谢怀山心中拔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散播的毒计,非但没有赶走关丛龙,反而让关丛龙赢得了更多的同情和父亲的维护。
“好…好得很!装可怜搏同情是吧?”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关丛龙,你以为这就完了?做梦!”
极度的嫉妒和怨毒让他彻底丧失了理智。他深知,言语中伤既已无效,便需更狠辣、更彻底的手段——他要让关丛龙永远消失,至少,是永远消失在梅花桩上,消失在舞狮的行列里。
一个阴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滋生、成型。他想起忠义堂后院那副有些年头的训练用高桩,其中有几根榫卯早年曾松动过,后来虽经加固,但位置隐蔽,若非仔细检查极难发现。他熟知关丛龙和谢云生每日天不亮便会去那里加练,那时人迹罕至……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一条黑影借着月色,悄无声息地钻入忠义堂后院,如同鬼魅般潜至高桩阵下。黑影动作极其熟练,很快找到了目标——一根位于桩阵中段、承重关键位置的木桩。他掏出早已备好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撬松了关键部位的榫卯,却又让其从外表看不出明显异常,只在承受巨大力量和特定角度时才会骤然崩坏!
做完手脚,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关丛龙和谢云生果然如常来到桩阵前热身。
“今天练练新想的那套连环跃?”谢云生活动着手腕,提议道。“好。”关丛龙点头,深吸一口气,举起了狮头。
两人跃上桩阵,起初一切顺利,配合默契无间,动作如行云流水。很快便演练到那套高难度动作,需要关丛龙从一侧高桩全力跃向另一侧,谢云生则在下方给予精准的托举助力。
“三、二、一……跳!”
关丛龙足下发力,腾空跃起!谢云生看准时机,沉腰发力向上托举!
就在关丛龙全力跃起,单足即将落向那根目标木桩的刹那,谢云生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那桩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晃动!一种极度的不安瞬间攫住他的心!
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凭借狮尾对力量传递的极致敏感,完全是本能反应,腰腹猛然发力,不是向上托举,而是狠命将狮头向侧后方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拽,同时暴喝:“丛龙!撤力!”
关丛龙身在半空,对谢云生有着绝对的信任,闻声毫不犹豫地强行收转力道,硬生生改变了落点姿态。
“咔嚓——哗啦!”
尽管两人反应已是极快,卸去了大部分下坠的力道,但关丛龙的脚边缘还是擦碰到了那根木桩。只见那桩子并非从中断裂,而是靠近顶端的榫卯结合处猛地松动、错位,整个桩头歪斜坍塌下来!飞溅的木屑划过关丛龙的小腿,顿时划出一道血痕,两人也狼狈地跌落在旁边的桩基下,幸而未受重伤。
“丛龙!”谢云生慌忙起身,扑过去查看。“没事,皮外伤。”关丛龙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根歪倒的木桩,脸色发白。刚才若非阿生察觉异常且反应神速,他若是结结实实踩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动了手脚!”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闻讯赶来的伟绍光和几位师兄看着那明显松脱错位的榫卯,无不骇然——这绝非自然磨损,分明是有人刻意松动!
谢世恩匆匆赶来,他只瞥了一眼那松脱的榫卯,面色便瞬间铁青如铁,手指因愤怒而颤抖。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弟子惊疑不定的脸。
“查!”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风暴,“彻查!昨夜谁最后离开练功场?器械房的可有工具动过?一五一十报来!”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回想,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谢云生一步踏出。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跳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拦住了正要领命去搜查的师弟,声音清晰地响起:
“爹,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他。
谢云生抬起眼,目光穿透人群,直直钉在闻讯赶来、正混在弟子中假装关切的谢怀山脸上。谢怀山被这冰冷的目光刺得一僵,强自镇定道:“云生!你这是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我可是你的亲大哥!”
谢云生却不接话,只对谢世恩道:“爹,请您和诸位师兄弟稍候。”说罢,他转身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西厢房。
片刻之后,谢云生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长长的、裹着油布的物件。他当众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截早已枯干、小儿臂粗的木棉树枝,而那断口处,平整得异常,任谁都看得出是被锯子精心锯断的!
他将这截枯枝放在那松脱的木桩旁,虽然手法不同,但其意图的恶毒如出一辙。
谢云生的声音带着积压多年的沉痛,响彻死寂的庭院:“三年前,我就是从这截被人提前锯断又伪装好的树枝上摔下来,右臂重伤,险些废掉!事后我偷偷藏起了它,因为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开始发白的谢怀山:“往年大哥都不愿意跟我们去摘木棉花,为何我出事那年你偏跟我们去了?是你告诉我那棵木棉树顶的花开得最好,让我爬上去的。是不是你提前锯断了这根树枝?你亲眼看着我摔下来!事后你背我下山,可曾想过我是你亲弟弟!”
谢怀山额角沁出冷汗,眼神乱窜:“荒唐!凭一截枯枝就想构陷……”
“构陷?”谢云生悲愤一笑,指着地上那根榫卯松脱的木桩,“那这个呢?也是巧合吗?同样的心思!只是这次,你想害的不是我,是丛龙!这桩子的榫卯,是不是也是你提前锯松的?!”
“证据呢?!拿出证据来!”谢怀山嘶声力竭地反驳,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平时负责器械房的钱义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谢怀山,声音发颤:“我想起来了!三年前,云生出事的前两天,我看到怀山师兄到器械房拿过一把锯子,当时我还在想师兄这是要锯什么东西呢?”
“师傅,昨晚…”孙鹏飞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道,“昨晚我闹肚子,在茅厕蹲了很久,然后我看到…看到怀山师兄很晚了才回到自己的厢房,而且回来的方向应该就是…后院。”
“信口雌黄!”谢怀山厉喝,面色却已煞白。
“可是我隐约看到你手里拿了东西。”孙鹏飞一再回忆,“好像…好像就是扳手。”
“绍光,”谢世恩闭目沉声,“搜他寝房。”
“是,师傅。”韦绍光领命而去。
“爹,您难道也不相信我!”谢怀山大惊。
不多时,韦绍光果真拿着一把扳手回来了。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谢世恩大怒。
“不是我,我没做。”谢怀山仍咬死不认。
“分明就是你嫉妒丛龙,想来当年向关府告密,害丛龙被囚柴房,也是你跑去告的密吧!”谢云生道。
这么一说赵武也立刻想到:“上次…上次那些关于丛龙师弟父亲的流言,也是你!是你告诉我和鹏飞的,你是故意的,借我俩之口传出去的!”
一桩桩,一件件,埋藏已久的阴谋与背叛,在此刻被连根拔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证、物证、动机,环环相扣!
谢怀山被这连番指证逼得踉跄后退,脸上血色尽褪。他看着父亲谢世恩那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面如死灰、最终化为滔天怒火的脸色,看着周围师兄弟那鄙夷、愤怒、甚至恐惧的目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是!是我!都是我做的!”他像是破罐子破摔,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凭什么?!我才是谢家长子!我才是忠义堂的大师兄!我才是最强的狮头!凭什么他一个外人能抢走一切!凭什么连你们都向着他!”他指着关丛龙,又指向谢云生和众人,状若疯魔。
就在众人被他这疯狂的姿态所震慑时,一直强忍着怒火的谢云生,猛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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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挡在了关丛龙身前。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眶赤红,积压了多年的委屈、不解、以及此刻滔天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对兄长的亲情羁绊。
“抢?他抢了你什么?!”谢云生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字字如钉,砸在死寂的庭院里,“从小到大,最好的资源、爹最多的指导、大师兄的名头、甚至未来馆主的位置……哪一样不是你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守不住!”
他指着地上那截枯枝,声音哽咽却无比锐利:“三年前!你害我!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你知道我有多疼吗?你知道我看着肿得不像样的胳膊,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怕它再也举不起狮头了吗?!”
谢怀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谢云生更加激烈的言辞打断。
“可我甚至都没告诉爹娘!我偷偷藏起这树枝,我骗自己说可能只是意外……因为我傻!因为我还把你当成我最敬重的大哥!我以为我们是最亲的兄弟!”谢云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悲伤,“你不想我当狮头,好,我可以不练!我可以把狮头让给你!我甚至可以去当狮尾,去敲锣打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弟弟,我想要’,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只因为你是我的亲大哥!”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连谢世恩都闭上了眼,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谢云生猛地用手背擦去眼泪,目光骤然变得冰冷而坚定,他再次向前一步,几乎是与谢怀山面对面,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但是——你害丛龙,不行!”
他回手指向身后的关丛龙,那个沉默地、同样眼含震惊与痛色的少年。
“他,是我的底线!”
“他从没有对不起你!他敬你为大师兄,他只想安心练功,他甚至一次次忍让你的刁难!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他!流言中伤,器械动手脚,甚至想要废了他的腿!谢怀山,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谢云生的目光如冰似火,死死锁住谢怀山:“他没有义务原谅你!而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血泪般的重量:“我也绝不能,更不会替他原谅你!从你对他下手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大哥!”
这番爆发石破天惊,将谢云生内心深处埋藏的所有情感——对兄长的最后幻想、对关丛龙的极致维护、以及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院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谢云生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姿态和话语震撼了。
谢怀山被这连番的质问和决绝的宣言逼得踉跄后退,脸上血色尽褪,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息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强大的弟弟,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孽障!孽障啊!!”谢世恩猛地睁开眼,气得浑身剧颤,指着谢怀山,声音嘶哑欲裂,“残害兄弟,构陷同门,屡教不改,毒如蛇蝎!你走吧!我谢世恩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走!”谢世恩闭了闭眼,声音哑得厉害,“以后别再踏进忠义堂一步。要是再让我看见你用这些阴招害人,我就是打断你的腿!”
“爹!你不能这样对我……”谢怀山还想说什么,却被师兄弟们鄙夷和愤怒的目光推搡着往外走——“滚!”“真给忠义堂丢人!”“以后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放开,不用你们赶,我自己走!”谢怀山推开众人,“你们等着,我还会回来的!忠义堂迟早是我的!”谢怀山撂下狠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中一片死寂。谢世恩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向后堂走去,背影佝偻,瞬间苍老了许多。关丛龙望着门外,心情复杂难言,但更多的,是看向身前那个依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时,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与汹涌的情感。谢云生紧紧攥着拳头,脸色苍白,兄弟阋墙的惨烈结局,让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与重量,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划定了自己的底线与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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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只想和你一起赢
谢怀山的离去,如同搬走了压在忠义堂上空许久的一块积雨云。最初的几日,练功场上空难免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寂。但少年心性终究如向阳而生的藤蔓,很快,那份压抑便被更加纯粹、更加紧密的氛围所取代。没有了内部的猜忌与倾轧,师兄弟们的关系反而更加融洽,练功场上的汗水都仿佛透着股畅快劲儿。尤其是谢云生与关丛龙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羁绊似乎在共同承担的压力下悄然滋长,变得更加微妙而深刻。
谢云生仿佛被这场风波催熟了。他褪去了不少跳脱的稚气,作为馆主之子暨如今公认技艺最精湛的弟子,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更多担子。天未亮便起身带领师弟们晨练,嗓音虽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已有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协助父亲安排那日益增多的演出邀约,与外界的沟通交涉,他也开始学得有模有样,虽偶有青涩,却足够认真负责。唯有在关丛龙面前,他才会卸下这份刻意维持的沉稳。唯有在关丛龙面前,他会不自觉卸下这份刻意维持的成熟。有时训练间隙,他会极其自然地接过关丛龙递来的水囊,手指无意相触,又或是累极了,直接将汗湿的额头抵在关丛龙同样汗湿的肩头,咕哝着抱怨:“丛龙,我快累死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只舞狮阿?”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关丛龙颈侧,带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让他喉头发紧,心跳失序,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关丛龙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练功狂人,但他的沉默里多了许多只投向一人的专注。他将所有心神都浸入与谢云生的磨合中,不仅仅是动作,更开始下意识地捕捉谢云生的情绪。他能从谢云生呼吸的轻微变化里听出他是疲惫还是兴奋,能从他腰腹肌肉瞬间的紧绷判断他下一步的意图。这种超越言语的了解,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满足。他依旧话少,却会在谢云生忙得错过饭点时,默默将还温着的饭菜送到他面前;会在谢云生因与人交涉受挫而闷闷不乐时,陪他在后院一遍遍练到精疲力尽,用行动告诉他“我在”。
“云从龙”组合的名声,便在这一场场实战与汗水中愈发响亮。乡里的节庆、新店开张的彩头、大户人家的寿宴……鎏金的狮头在锣鼓喧天中舞动,时而威武雄壮,时而灵动俏皮。一场场下来,两人的配合已近乎本能,狮皮之下,是两颗越靠越近、几乎同频共振的心。
在一次练习新高难度的“凌空探月”采青时,谢云生需完全借关丛龙托举之力凌空翻身三周半。最后一次落地时,他脚下那根特意加高的木桩微微一滑,重心顿失!关丛龙想也没想,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手臂猛地收紧,铁箍般几乎是将谢云生整个后背和腰肢紧紧勒入自己怀中,以自身为基石死死稳住。那一刻,隔着薄薄的夏衣,彼此剧烈的心跳、滚烫的体温、急促的呼吸都清晰可感。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谢云生下意识地回头,嘴唇几乎擦过关丛龙的下颌。两人同时触电般分开,脸颊都有些发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和悸动。之后一整日,他们都没敢看对方的眼睛,但动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默契,仿佛害怕一开口,就会惊扰了什么。
然而,所有的细微情愫与喧嚣赞誉,都在“广府千年狮王擂”的消息传来后,化作了更为沉甸甸的压力与前所未有的动力。
五年一度的广府千年狮王擂,将于一年后,正式拉开序幕!
这不仅是广东醒狮界的最高荣誉之争,更是一场席卷全城的狂欢。首先要在广州府下辖的十四县中的八个醒狮队中决出一个代表队出战,届时与广东省其余八府选拔出的精英队伍经历层层鏖战,争夺那有限的、能与上届擂主同台竞技的资格,最终决出新的广东狮王!
而番禺县此次选出的两支代表队中,忠义堂醒狮队赫然在列!
这个消息让整个武馆都沸腾了。兴奋、激动、紧张、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个弟子心中。谁都知道,这是扬名立万、光耀门楣的绝佳机会!
谢云生和关丛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的火焰。他们知道,原本谢怀山苦心积虑、甚至不惜走上邪路,就是为了能在这场选拔赛中一举夺魁,拿到晋级名额。如今,这份重担,这份荣耀与梦想,落在了他们的肩上。
是夜,两人并排坐在屋顶,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怕吗?”谢云生轻声问,声音融在夜风里。
关丛龙摇摇头,目光落在谢云生被星光勾勒的侧脸上,心跳如鼓,却语气坚定:“有你在,不怕。只想和你一起赢。”
“和你一起”四个字,他咬得稍重了些。
谢云生心头莫名一热,那股因重任而产生的微妙紧绷感忽然松了,他咧嘴一笑,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力揽住关丛龙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对!我们兄弟一起,管他什么龙潭虎穴,打他个落花流水!”臂膀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几乎耳鬓厮磨的距离,让两人都静默了片刻,只剩下清晰可闻的心跳,不知是谁的。
兴奋过后,是极致的冷静。两人没有盲目乐观,深知前路强敌如林。油灯下,谢世恩铺开一张略显陈旧的地图,神色凝重,将打探来的消息与分析娓娓道来:
“天下醒狮,皆出南海。此话并非虚言。此次广州府范围内的选拔,南海县便独占三席,实力最为雄厚。”他的手指首先重重地点在“佛山镇”:
“其一,石行会馆鸿胜狮馆!”他语气沉肃,“风格刚猛暴烈,套路大开大阖,追求以力破巧。听闻他们的狮尾天赋异禀,力量惊人,能托举狮头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刚猛动作,冲击力极强,是我们需要重点警惕的对象。”接着,手指滑向“西关”:“其二,十三行锦纶堂彩狮会。”他语气稍缓,“他们以技巧繁复、造型华丽炫目著称,常能别出心裁,出奇制胜。但过于追求精巧,下盘根基相对而言稍逊一筹,是其弱点。”然后,点向“濠畔街”:“其三,银行会银会狮队。”谢师傅哼了一声,“这帮家伙,财力雄厚,狮头狮披都用的是顶好的材料,据说还镶金嵌银。队员多是侨乡子弟,见过洋世面,训练里融合了些西洋体操的技巧,路子很野,不按常理出牌,需防其奇招。”
“再看我们番禺县内部,”他手指收回,落在本地,“另一支队伍,是黄埔古巷菠萝会司盐狮社。”谢世恩分析道,“他们常年在水边码头、船桅之间表演,梅花桩走得极稳,尤其擅长表现‘水上漂’的轻盈意境,稳定性超群。但或许正因如此,风格偏柔,爆发力和冲击力可能有所不足。”
“此外,其他县的队伍也绝非庸手。”他手指快速点过几个地方,“东莞县石龙镇生菜会醒狮队,动作如灵猫,敏捷异常,采青手法刁钻古怪,专攻死角;顺德县陈村镇陈氏宗族金狮班,家族式传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底蕴,配合默契得可怕,宛如一人;香山县小榄镇阿昌武堂醒狮队,步伐诡异,身法飘忽,最擅长声东击西,迷惑对手……”
“而所有队伍最终极的目标,”谢世恩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手指重重落在“佛山镇”另一个点上,“——是蝉联两届广东狮王的佛山镇宝芝林谊武狮社!他们底蕴之深,难以估量。技法全面,几乎没有短板,尤其高桩技艺,已臻化境,堪称醒狮界的泰山北斗!他们是横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座大山。”
一连串的信息和分析,如同一张清晰却又令人窒息的高手名录,压在谢云生和关丛龙的心头。强敌环伺,没有一个名字是容易对付的。
谢世恩最终将手指重重地敲回“鸿胜狮馆”的名字上,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位爱徒:“宝芝林虽强,但目标尚远。我们当前最实际、最直接的劲敌,便是这以力称雄的鸿胜狮馆!他们刚猛,我们便不能硬碰,要以巧破力!他们力量足,我们便要更快、更灵、更稳!这半年,你们所有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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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必须围绕这一点来!”
从翌日起,忠义堂的练功场,变成了真正的“战场”。
谢云生和关丛龙的训练强度,瞬间提升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针对鸿胜狮馆可能的力量型碾压打法,谢世恩设计了专门的对抗训练。他让身材最为魁梧的几个弟子手持包棉的长杆,模拟对手凶猛的劈、扫、撞,要求云从龙组合不能格挡,只能依靠精妙的步法和身法进行闪避、卸力。
“躲!再躲!腰沉下去!眼观六路!感受他的力,引开它!别用死力顶!”谢世恩的吼声时常回荡在场中,伴随着木杆破风的呼呼声和身体碰撞的闷响。
那梅花桩也被进行了改造,谢世恩亲手在部分木桩下安装了简易的机关,使其变得晃动不安,模拟战斗中可能出现的各种不稳定环境。他们需在晃动的桩上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锻炼极致平衡下的发力技巧和绝对信任下的配合。关丛龙的双腿常常因极度疲劳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谢云生举着沉重狮头的双臂更是酸胀麻木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无数次险些脱手。汗水湿透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紧紧贴在皮肤上,又被体温和新出的汗焐干,结出白色的盐霜。身上磕碰出的青紫旧伤未褪,又添新痕。
一次练习侧向卸力时,谢云生移动稍慢半分,小腿外侧被包棉长杆狠狠扫中,痛得他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歪,重心顿失。关丛龙几乎是在同时察觉到他呼吸的骤变和肌肉的瞬间松弛,低吼一声,腰腹核心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谢云生歪倒的身形稳稳定在晃动的桩上,但自己的右脚踝却因这骤然的不规范发力而猛地一扭,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未吭,靠着意志力坚持到练习结束。
夜里,谢云生端着温水,提着药油,心情沉重地推开房门。只见对方正坐在床沿,笨拙地试图挽起裤脚查看那已经肿得老高的脚踝。昏黄的灯光下,那红肿淤青显得格外刺眼。
“别动!”谢云生眉头紧锁,快步上前,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覺的怒气。他蹲下身,不容分说地轻轻拍开关丛龙的手,小心翼翼地抓过那只受伤的脚踝,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倒上刺鼻的药油,双手搓热,然后用力而技巧地按揉上去。
“嘶……”关丛龙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却不仅是因为钻心的疼痛,更是因为谢云生指尖那带着关切力度的温度,那触感仿佛带着强烈的电流,从红肿敏感的脚踝皮肤一路窜升,猛烈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耳根脖颈一片通红,心跳狂飙得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僵着身体,不敢有丝毫动弹,目光却无法从谢云生低垂着的、显得异常专注柔和的眉眼上移开,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投下小小的阴影,感受着他指尖的每一次按压带来的痛楚与难以言喻的悸动。
“笨蛋!受伤了不会立刻说吗?硬撑什么!”谢云生低声斥责,声音有些发哑,手上的动作却在骂声中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许,仿佛生怕弄痛了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油味,却仿佛怎么也掩盖不住另一种逐渐升腾的、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令人心慌意乱又沉溺其中的燥热与温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带着痛楚甜味的情愫在沉默而急促的呼吸间交织、缠绕、蔓延,将两颗年轻的心越捆越紧。
从那天起,艰苦至极的训练似乎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意味。汗水依旧挥洒,伤痛依旧难免,但每一次力量的传递,每一次身体的紧密贴合,每一次在鼓点中眼神的交汇,都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悸动与无言的承诺。他们仍在为共同的梦想拼尽全力,但心底深处,某种更为私密、更为炙热的情感,也如同沉睡的狮魂般,被汗水与疼痛滋养,被信任与依赖催生,正一点点苏醒,躁动着,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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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战书
谢怀山被逐出忠义堂已三月有余。武馆虽恢复了往日的刻苦与喧嚣,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始终笼罩在谢家夫妇心头。
师娘李氏日渐消瘦,眼下的乌青挥之不去。她时常在厨房里,对着砂锅中咕嘟冒泡、香气四溢的腊味饭出神——那是谢怀山从前最爱吃的。眼泪无声地滑过她日渐憔悴的脸颊,滴落在灶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也不知在外头……能不能吃饱穿暖……那孩子,从小胃就不好……都是娘没教好,把他惯成了这样……”她总是这般喃喃自语,声音里浸满了化不开的哀伤与自责。
谢云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使尽浑身解数,搜肠刮肚地讲市井听来的笑话,夸张地模仿猴子偷桃的滑稽模样,甚至抢过母亲手中的擀面杖,笨拙地帮她擀面,只想换得母亲片刻的展颜。然而,这一切往往只能换来李氏一个转瞬即逝的、嘴角勉强上扬却更显悲凉的微笑,那笑容还未抵达眼底,便被新的泪水淹没。
“娘,您别这样……”一次晚饭后,谢云生终于忍不住,蹲在母亲膝前,声音哽咽,“您这样,爹心里更难受,我……我看着也心疼。”
李氏抚摸着他的头发,泪眼婆娑:“云生啊……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那终究是你大哥。他怎么会变得这么狠心?娘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小时候,虽倔强些,也是会护着你的……为何如今,非要走到这一步?他甚至……甚至想要害你,害丛龙……”
谢云生沉默了片刻,将脸埋在李母微凉的手心里,低声道:“娘,有些路,是他自己选的。您和爹没有对不起他。他害我,我或许……或许还能念着一点兄弟情分,告诉自己他只是一时糊涂。但他害丛龙,不行。”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晰与坚定,“丛龙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忠义堂,只有舞狮。大哥不该动他。”
李氏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维护,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要糖吃的幼子已经长大了,有了他誓死也要守护的人和物。她长长叹了口气,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谢世恩依旧如铁塔般督促着弟子练功,声若洪钟,一丝不苟,仿佛一切如常。但关丛龙心思细腻,他几次起夜,都看到师父独自一人负手站在清冷空旷的院中,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那扇空荡荡的、谢怀山离去时走过的大门方向出神。皎洁的月光洒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竟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苍老与寂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那终究是他倾注了十八年心血、血脉相连的长子。这份痛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远比任何外在的敌人更让他难以承受。
近几日,太和镇上风声鹤唳。茶楼酒肆间,人人都在议论一桩咄咄怪事——黄埔古巷的菠萝会司盐狮社突然变得极其嚣张,四处挑战周边狮馆,手段狠辣,名曰“以武会友”,实为踢馆立威,气焰极为张狂。据说领头的是个年纪不大的、面上带着半张面具的少年,狮艺诡异刁钻,身手超绝,令人不齿的是,其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在切磋中屡下重手,已有好几家狮馆的弟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有人伤了筋骨。
“听说前天把西关彩狮会的王师兄牙都打飞了三颗!肋骨也断了一根!”“真是太猖狂了!简直欺人太甚!”“那少年什么来路?以前从没听说过菠萝会有这号人物啊?”“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煞星!要是让咱们忠义堂碰上,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替天行道!”
师兄弟们饭后闲聊,无不义愤填膺,又都对那个神秘而狠厉的“少年高手”充满了好奇与种种猜测。
关丛龙和谢云生听着这些议论,只是对视一眼,心中那根弦不约而同地绷紧了。他们没有加入讨论,一种模糊却强烈的预感,如同夏日暴雨前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山雨,欲来。
这日,阳光异常灼热,蝉鸣聒噪。院子里呼喝声与锣鼓点激烈交织,汗水在青石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又被迅速蒸发。突然,“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忠义堂那两扇沉重的柏木大门被人从外粗暴地一脚踹开,狠狠撞在两侧墙壁上,巨大的声响瞬间掐断了院内所有热火朝天的声音。
一阵嚣张、得意而又无比熟悉的冷笑声率先传入,刺破了院中的喧闹:“呵,真是热闹啊!”
众人惊愕望去,强烈的逆光中,一个身影缓缓踏入。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谢怀山穿着一身极为扎眼、裁剪合身的亮黄色锦缎劲装,胸前以金线嚣张地绣着“菠萝会司盐”的字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人看似变了,又没变。外表更光鲜了,眉宇间那股阴鸷、傲慢和戾气更重了。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服饰、面色倨傲、眼神凶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彪悍汉子,一行人趾高气扬地闯入院中,如同主人巡视领地般,旁若无人。
“怀山师兄?”有弟子下意识地低呼出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闭嘴!谁是你师兄?”谢怀山厉声打断,语气刻薄冰冷至极,没有半分旧情。他目光轻蔑地扫过全场一张张或震惊、或愤怒、或恐惧的脸,最终如同淬毒的钉子般,定格在面色瞬间铁青、身体微微摇晃的谢世恩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致挑衅的弧度:“谢馆主,别来无恙啊?”
这一声“谢馆主”,叫得极其生疏冰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忠义堂弟子的心上,也彻底焚尽了谢世恩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
谢世恩看着儿子这身叛徒般的装束,听着那大逆不道、斩断亲情的称呼,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气血疯狂翻涌,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两晃,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关丛龙和另一个弟子慌忙一左一右扶住。
“孽障!畜生!”谢世恩手指颤抖地指着谢怀山,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心痛而撕裂般嘶哑,“你……你还有脸踏进这个门?!滚!给我滚出去!”
“滚?”谢怀山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烫金、格式正式却无比扎眼的战帖,那红色刺眼得如同鲜血,“谢馆主别急,我这话还没说完呢。如今,我谢怀山乃是黄埔古巷菠萝会司盐狮社首席狮头!”
他手腕猛地一甩,那份战帖如同带着极大的羞辱,“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了谢世恩脚前的尘埃里。
“今日特来,下——战——书!”谢怀山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意,“三日后,珠江码头,公开比试!锣鼓家伙都得备齐了,让全镇的人都来做个见证,谁才是太和镇的最强狮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狠厉与快意,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脸色苍白的谢云生,最终死死钉在他身后、扶着自己父亲的关丛龙身上。
“若是你们输了……”他拖长了语调,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我要你谢云生,还有你关丛龙——自废武功,立刻滚出忠义堂,并发毒誓,此生此世,永不舞狮!”
投敌叛门,已是武林大忌!竟还敢回来向生身父亲、亲手足下如此恶毒的战书?!此等行径,简直骇人听闻,数典忘祖到了极点!
“你……你……你这逆子!”谢世恩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气得浑身哆嗦,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怀山!你还是不是人!”谢云生双目瞬间赤红,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幼狮,一个箭步冲到谢怀山面前,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爹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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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养你十八年,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带着外人来欺辱自家门庭?!”
“报答?”谢怀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将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赶出家门,让我受尽白眼时,可曾念过父子之情?谢云生,少在这里假惺惺!这战书,你们是接,还是不接?若是不敢,现在就给我磕头认输,我或许还能大发慈悲,让你们滚得好看点!”
谢云生胸膛剧烈起伏,少年人的血性和傲气被彻底点燃。可是……那赌注太过沉重,关乎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他身后那个人的一生!他不能,也绝不敢替关丛龙做这个主!失败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关丛龙,眼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无尽的歉意和深切的担忧。
他的迟疑,他的顾虑,清晰地落在了关丛龙的眼中,他太了解谢云生了——若是只关乎他自己,这个冲动的少年早就一口应下。但现在,谢云生在犹豫,在挣扎,因为赌注里加上了他关丛龙的前程。这份迟疑,让关丛龙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酸胀而柔软。
“怎么?怕了?刚才不是很有骨气吗?不是要守护你的好师弟吗?连替他接下战书的胆子都没有?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然而这份迟疑却引得谢怀山发出一阵更加猖狂得意的讥笑。
关丛龙看见谢云生受辱时涨红的脸和屈辱的眼神,那一刻,所有犹豫都消失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这样轻视谢云生,轻视他们之间的信任。
就在谢云生挣扎着要开口的瞬间,关丛龙一步踏出,与他并肩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嚣张跋扈的谢怀山,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好。我们应战。”
“丛龙!”谢云生急切的低唤传来。
关丛龙侧过头,他看到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担忧,是为了他。关丛龙微微弯起嘴角,嘴角竟微微向上弯起,给了他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微笑。那笑容里,是毫无保留的、倾尽所有的信任,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决绝,更是磐石般不可转移的决心。他用眼神无声地、坚定地告诉他:信我,也信我们。
关丛龙转过头看向谢怀山,声音异常清晰地道:“但是若是我们赢了,我要你三步一叩首,跪到谢家祠堂祖宗牌位前,忏悔你的罪过。”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了谢云生,更是为了忠义堂的尊严。他绝不允许谢怀山再伤害这个家,伤害他在意的人。如果舞狮是他们共同的梦想,那么他就用这双舞狮的手,来守护梦想,也守护谢云生。
谢怀山没料到关丛龙这个他向来瞧不起的“外人”竟如此干脆,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张狂笑声:“哈哈!好!有胆!算你是条汉子!那就三日后,珠江码头,不见不散!我们走!”他志得意满地一挥手,带着那群彪悍的汉子,在一片死寂和无数愤怒欲燃的目光中,如同得胜的将军般,扬长而去。
沉重的压力,如同珠江汹涌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整个忠义堂,重重地压在了谢云生与关丛龙尚且稚嫩却不得不挺直的肩头。
谢世恩望着那消失在门口的逆子背影,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仿佛也被抽干,猛地喷出一口郁结于心头的瘀血,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爹!”“师父!”
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乱局之中,关丛龙的手悄悄下滑,紧紧握住了谢云生冰凉的手指,用力攥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都传递过去。
这一战,他们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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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水上梅花桩
出了忠义堂的门,谢怀山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眼那挂着“忠义堂”三个字的匾额,嘴角勾起抹狠笑,转身大步往巷口走。身后几个菠萝会的汉子连忙跟上,其中一个凑趣道:“谢哥,那老东西气得快吐血了,你这战书下得够狠!”
谢怀山哼了一声,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狠?这才刚开始。”他往墙角一站,压低声音道,“三日之后的比赛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狠。”
“我们真的能赢吗?那个新冒头的关丛龙,听说身手灵得很……”
“灵?”谢怀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压抑而得意的低笑,“他再灵,到了水上,就是个废物!十足的旱鸭子!”
他环视一圈面露好奇的同伴,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芒:“你们不知道吧?我跟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太清楚了。每年夏天,师兄弟们都去河里泅水消暑,唯独那关丛龙,每次都找借口缩在岸上,脸色发白,连水边都不愿意靠近!有一次被师弟们起哄推搡到河边,水刚没过脚踝,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弹开,冷汗都下来了!我亲眼所见!”
“晕水?”众人闻言,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猥琐笑容,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那水上梅花桩不正好治他?站都站不稳,还想舞狮?”
“就是要这样。”谢怀山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三日后把赛场设在珠江浅滩,桩子扎在水里,浪头一涌,他保准腿软。到时候不用咱们动手,他自己就得摔下来,忠义堂输定了!”
“妙啊!谢师弟!真是好计谋!”
“攻其软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了他们!”
“哈哈!到时候看那小子怎么出丑!看忠义堂还怎么嚣张!”
谢怀山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仿佛已经看到了关丛龙狼狈落水、谢云生绝望无助、忠义堂颜面扫地的场面,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这时,一个像是小头目的汉子拍了拍谢怀山的肩膀,笑道:“怀山老弟,放心!只要这次咱们漂漂亮亮地赢了忠义堂,狠狠挫了他们的锐气,替咱们菠萝会扬了名!馆主说了,必定重重有赏!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诱惑的意味,“馆主亲口允了,准你摘了这碍事的面具,以后就以真面目,堂堂正正当咱们菠萝会的首席狮头!”
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这十个字如同最炽热的火炭,烫得谢怀山心头一颤。这三个月来,他隐姓埋名,戴着面具加入菠萝会,从最底层摸爬滚打,凭着过硬的技术和一股狠劲才得到馆主青睐。但他始终像个影子,过去的荣光与现在的屈辱交织,这种藏头露尾的日子他早已受够!他渴望重新站在阳光下,渴望被认可,渴望夺回他失去的一切尊严!
想到这三个月来的隐忍和付出,想到被逐出家门的屈辱,想到谢云生和关丛龙如今在忠义堂的风光,一股极致的恨意和决心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好!”他咬着牙,声音发沉,“不管用什么手段,这仗必须赢。”他抬头望向珠江的方向,浪声隐约传来,像在为他的计划敲着鼓点,“关丛龙,谢云生,你们欠我的,三日后我一并讨回来!
说完,他率先迈步往前走,嘴角咧开一抹近乎狰狞的笑。身后的汉子们跟着起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混着巷口的风声,竟有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戾气。
三日后珠江码头人山人海,闻讯而来的百姓挤满了堤岸,江面船只鳞次栉比,锣鼓喧天,气氛热烈却暗藏锋芒。
比赛场地设在江心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区域,数十根高矮不一的木桩被打入江底,构成一片广阔的梅花桩阵。桩阵两侧,各悬着一个高高的竹制篮筐。桩阵中间立着一根近一丈高的桩子,上面悬着一个红色竹编球。
谢怀山早早带着菠萝会的人到场,他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穿着那身刺眼的亮黄色狮服,抱臂看着刚刚抵达的忠义堂队伍,,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自信。
正当众人翘首以待之际,只见谢世恩陪同着一位鬓发皆白、目光炯炯有神的老武师步入场中,登上了岸边高台。这位老武师在当地武林中德高望重,正是谢世恩为防万一,特意请来作为本场比试的公证人。他此前已与菠萝会馆主陈圣贺就规则细节再三协商敲定,力求公允。
老武师气沉丹田,声若洪钟,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喧哗:
“今日,菠萝会司盐狮社与忠义堂醒狮队,于此珠江之上,以梅花桩会友,一较高下!规矩,须得先讲分明!”
“诸位请看,”他伸手指向江心桩阵,“阵中共有七七四十九根梅花桩,桩有高低,位有深浅,下有暗流,皆看各位的脚下根基与眼力!”
“阵中高桩之上所悬红球,便是‘丹’!双狮需从东西两侧入水登桩,以锣声为号,争抢此‘丹’!唯狮口夺得‘丹’者,方可攻向对方篮筐!”
“得分易解,‘丹’入筐,即得一分!得分后,需立刻鸣金,由老夫将‘丹’收回,重悬于中央高桩之上!双方退至各自半场,再待锣响,重新争抢!如此往复!”
老武师目光扫过已做好准备的两队人马,语气陡然加重:“然,水上桩非比陆地,自有其法度!听真了——”
“一、允合理冲撞,以狮身干扰对方,夺位争球,各凭本事!但——严禁以手、脚、肘、膝等部位,故意击打对方狮头下队员身体!违者,罚其退守,由对方得‘丹’攻筐三次!”
“二、严禁手抓撕扯对方狮披、狮尾!违者,亦同上论处。”
“三、凡落水者——无论狮头狮尾,亦无论因何落水,只要身体触江面,即判其失一分!并由对方获‘罚桩’之机,于中央得‘丹’进攻!”
他顿了顿,看向两位狮头,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狮尾者,需以腰力、腿功助狮头完成动作,然不得以手直接触‘丹’!‘丹’,必始终由狮头通过狮口操控!”
“时限为一个时辰!时辰内,得分多者胜!若战平,则加赛一炷香,先进球者为胜!”
最后一条——”老武师的声音陡然一沉,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双方队员,尤其在谢怀山方向略有停顿,“严禁任何旁门左道!此非生死相搏,乃技艺之争,武德为先!凡查实有松动桩子、藏匿暗器、使用药物、或指使外人干扰比赛等行径者——”
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谢怀山隐藏面具下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被看穿了心思。他没想到父亲竟如此防备,请来了这位以铁面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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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著称的老前辈。
老武师声如洪钟,斩钉截铁地宣布后果:“即刻取消其参赛资格,判负!并且,永不得再参与番禺县内任何狮赛盛会!望诸位好自为之,莫要自误,更莫辱没了醒狮之名!”
这番警告掷地有声,引来周遭围观人群的一片赞同之声。谢怀山心头一凛,那股原本因算计而生的得意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泛起阵阵寒意。然而,他很快强行压下那丝慌乱,嘴角重新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只要做得隐蔽,谁能抓到证据?他微微侧头,对着身边那位同样来自菠萝会、以狠辣著称的狮尾搭档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里交织着不甘、警告和更深的算计,在粼粼江光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清晰而险恶。仿佛在说:“计划不变,手脚放干净点!”
老武师深吸一口气,高举右手:
“规矩已明,望双方谨守武德,献上一场精彩较量!现在——准备!”
规则宣布完毕,现场气氛瞬间绷紧至极致。观众们屏息凝神,而桩阵两侧,七彩狮王与宝蓝狮狻猊已俯身蓄势,锐利的目光隔空交锋,牢牢锁死阵中央那一点夺目的鲜红。
只待那一声锣响,便是龙争虎斗!
“铛——!”
清脆震耳的锣声撕裂了江面上空的喧嚣,预示着龙争虎斗正式开始!
东西两侧,一彩一蓝两道狮影应声而动,如蛟龙出海,扑向那布满梅花桩的江心战场。
然而,就在起跳登桩的刹那,谢怀山隐藏在狮头下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了,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对面的关丛龙,步伐沉稳有力,脚下生根般踏上一根微微晃动的木桩,身形没有半分迟疑滞涩,更没有他预想中的畏缩颤抖。那七彩狮王腾挪闪跃,动作如行云流水,甚至比在陆地演练时更多了几分适应水波晃动的从容韵律,哪里有半点“晕水”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谢怀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连河边都不敢靠近、脚踝沾水就脸色发白的小子,怎么可能在滔滔江水之上的浮桩如此稳健?!
“谢怀山!”他身后的狮尾搭档也立刻察觉不对,透过狮披传来压抑着惊疑的低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不是说他晕水,见水就腿软吗?!这他娘叫腿软?!”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谢怀山最虚妄的自信上。他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一股计划脱离掌控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心脏。但现在锣已响,箭已离弦,无数双眼睛盯着,容不得他细想追问!
“闭嘴!”谢怀山又惊又怒,厉声打断搭档的质疑,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将所有疑虑压回心底,转化为更凶狠的争抢欲望,“快!抢中间!别让他们占了先机!”
他必须赢!无论如何必须赢!哪怕关丛龙不知为何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他也要在正面对决中将其碾碎!
宝蓝色的狮狻猊爆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疯狂,以更凶猛的气势直插中央主桩的最佳位置,企图依靠蛮横的冲撞和抢先起跳来挽回失算的劣势。
而另一边,关丛龙与谢云生心念相通。察觉到对方因急躁而露出的破绽,七彩狮王更是将灵巧与沉稳发挥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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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珠江水战 第一回合
“快!”谢怀山在狮头下发出一声低吼,宝蓝色的狮狻猊借助前冲之势,竟不顾桩阵晃动的风险,企图抢占先机,将“丹”一口吞下。
“截住他!”谢云生在狮尾中疾喝,脚下步伐精准踩点,稳住重心的同时给予关丛龙最强的支撑。关丛龙心领神会,七彩狮王并未直线硬闯,而是灵巧地一个斜向跳跃,避开对方冲撞的锋芒,从侧翼切向主桩,路线更为刁钻。
几乎是同时,两狮抵达主桩之下!那悬挂红球的中央主桩高出周围一筹,且周围的桩柱更为纤细,立足不易。
“起!”谢怀山暴喝一声,他的狮尾搭档腰腹发力,猛地向上托举!宝蓝狮头借力腾空,狮口大张,直取“丹”球!
千钧一发之际!关丛龙眼神一凝,并未盲目跟着起跳争高——那反而容易失去平衡落入对方算计。只见七彩狮王竟在主桩基座旁一根矮桩上猛地一蹬,并非向上,而是横向发力,整个狮身如同捕猎的猛虎,侧向撞向刚刚腾空、下盘略显虚浮的宝蓝狮身!
“砰!”一声闷响!
这一撞时机妙到巅毫,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是犯规的猛击,又足以严重干扰对方的平衡。谢怀山只觉一股大力从侧面传来,腾空的势头一滞,咬向“丹”球的狮口顿时偏差了几分,堪堪擦着红球边缘掠过!
“混账!”谢怀山惊怒交加,在空中勉强调整姿态落向另一根桩子,脚下踉跄,险些滑倒,全靠狮尾拼命稳住。
而关丛龙借助那一撞的反作用力,身形轻灵地一个回旋,稳稳落回原桩。但这稍一耽搁,红球仍在空中微微摆动。
“好机会!”菠萝会的狮尾见状,竟不等谢怀山完全站稳,猛地向前一拱,推动宝蓝狮再次扑向红球,企图利用关丛龙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抢夺。
然而,他们低估了“云从龙”的默契!
根本无需言语,在关丛龙回旋落桩的刹那,谢云生已然感知到他的重心变化和意图。“云生!”关丛龙低喝一声,足下再次发力,不是向前,而是向上轻跃!
谢云生心领神会,就在关丛龙起跳的瞬间,腰马合一,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是向上托举,而是以一种近乎投掷的磅礴力道,顺着关丛龙跃起的趋势,猛地将其向前上方推送而出!
这一推,时机、角度、力度妙到毫巅!关丛龙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了一支离弦之箭,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浪潮温柔却坚决地抛向高空,目标直指那仍在微微晃动的红色“丹”球!
七彩狮王划出一道惊险而优美的弧线,几乎是擦着惊魂未定的宝蓝狮背脊掠过,直取那仍在晃动的红球!
谢怀山只觉头顶一道彩影闪过,待要反应,已然不及!
只见关丛龙操控狮头,精准地张口一含——“咔!”一声轻响,鲜艳的红球已被牢牢銜在七彩狮王口中!
但此刻关丛龙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正是最危险的时刻!谢怀山反应过来,惊怒交加,试图起身阻挠。
然而,谢云生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就在将关丛龙推送出去的刹那,他抓住狮披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就着那投掷的力道,自己也是足下猛蹬木桩,身形如鹞子般顺势飞身跃起!他不仅是在送出关丛龙,更是在利用这反作用力让自己也脱离桩面,追随着关丛龙的身影而去!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并非去抓虚无的狮披,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捞住了下落的关丛龙腰带末端!
于是,画面仿佛在此刻定格:狮头銜丹在前,身形舒展。狮尾拽其后腰,凌空追随。两人之间由狮披连接,更由谢云生那只坚实的手构成了力量的桥梁!
谢云生腰腹再次发力,凭借拽拉关丛龙腰带的支点,以及自身强大的核心力量,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巧妙的牵引和平衡调整,不仅化解了关丛龙前冲的余势,更带着他一同改变了落点方向,避开了谢怀山可能反扑的位置。
下一刻,两人如同心有灵犀,谢云生松开关丛龙的腰带改托他的腰,双足精准地寻找到下方一根坚实的木桩;而关丛龙也几乎在同一瞬间调整好姿态。
“嗒!”“嗒!”两声几乎合并为一的、清脆稳健的落桩声!
七彩狮王如同如同磐石般稳稳地立在了梅花桩上!狮头昂然,丹球在口。狮尾沉稳,不动如山。
整个过程发生在短短两三秒之内,从抛掷夺丹,到飞身拽拉,再到空中调整,最后双双稳稳定,一气呵成,惊险万分却又举重若轻!
“好——!!!”岸上瞬间爆发出撕裂云霄般的喝彩声!这配合已超出了许多人对舞狮配合的想象,将信任、力量、技巧和胆识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谢怀山眼睁睁看着“丹”被对方以如此巧妙的方式夺走,尤其是在自己几乎触手可及的情况下,气得几乎吐血,隐藏在狮头下的脸孔扭曲狰狞。开局失利,还是在他精心设计的场地上,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云从龙!云从龙!”岸上已经开始响起欢呼他们名号的声音。
第一回合的争“丹”,忠义堂凭借更胜一筹的默契、冷静和精妙配合,先拔头筹!
得球后毫不恋战,七彩狮王即刻转向对方篮筐发动疾攻。
“拦住他们!”谢怀山惊怒交加,疯狂追击,指挥搭档侧翼包抄,企图形成夹击。关丛龙全神贯注,总能预判最佳路线;谢云生如影随形,完美跟上节奏。谢怀山几次试图强行冲撞,但七彩狮王总如游鱼般滑开。
谢怀山追得咬牙切齿,眼见对方距离篮筐越来越近,心中狠意更盛。他几次试图从侧面强行冲撞,但七彩狮王总能在关键时刻如同游鱼般滑开,或是利用桩位高低差巧妙避开,让他每次都差之毫厘,徒劳无功。
“左边!挤他们下去!”谢怀山对搭档厉声喝道。
那宝蓝狮尾得令,猛地从左侧方加速逼近,企图利用身体挤压,将七彩狮王逼向桩阵边缘水流较急的危险区域。
然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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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方即将撞上的瞬间,谢云生敏锐察觉,低喝一声:“丛龙,右转三连跳!”
关丛龙毫不犹豫,足尖一点,身形猛地向右前方窜出,连续三个轻盈而迅疾的跳跃,不仅完美避开了对方的挤压,甚至还将追击的宝蓝狮甩开了半个身位!
眼看篮筐已在眼前!谢怀山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竟在高速奔跑中,冒险猛地一蹬脚下木桩,整个狮头凌空扑起,不是去争球,而是张开狮口,恶狠狠地咬向七彩狮王的尾披!这是极其危险且近乎犯规的动作,企图通过拉扯来破坏对方的投篮动作!
“小心后面!”岸上有眼尖的观众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关丛龙仿佛脑后生眼,根本无需回头,就在谢怀山扑起的瞬间,他銜着“丹”球的狮头猛地向上一扬——这是一个投篮的假动作!
谢怀山果然上当,扑咬的动作因这假动作而微微一滞。
就是这刹那的停顿!关丛龙真正的杀招紧随其后!假动作之后,他腰腹核心发力,整个身体以右脚为轴,猛地一个迅疾无比的原地旋转!狮头划出一道华丽的圆弧,不仅巧妙地避开了谢怀山志在必得的扑咬,更借着旋转的力量,将銜在口中的“丹”球如同投石机般猛地甩了出去,化作一道精准的红色闪电,直射篮筐!
而谢怀山,则因为扑空且用力过猛,失去平衡,惊叫着在空中手舞足蹈,全靠身后的狮尾拼死向后拉扯,才勉强没有直接栽下江去,但也狼狈不堪地落在两根桩子之间,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险些落水。
“唰——啪!”
一声清脆无比的入网声响起!
红球精准地穿过竹制篮筐的中心,落入其下的网兜之中!
得分!
“铛——!”标志着得分的锣声适时敲响,清脆悦耳,传遍整个码头!
“好球!!”“漂亮!!”“我的天!这假动作!这旋转投篮!神了!”岸上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喝彩声、鼓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所有人都被这精彩绝伦的配合和极具想象力的得分方式所征服!
七彩狮王之中,关丛龙和谢云生微微喘息,汗珠从额角滑落,但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激动与自豪的光芒。他们做到了!在对方的全力阻挠和恶意干扰下,凭借绝对的技巧和默契,拿下了这来之不易的第一分!
谢云生兴奋地轻轻拍了拍关丛龙的背脊,关丛龙则回以一個坚定的眼神。
另一边,谢怀山狼狈地稳住身形,听着满场的欢呼都是献给对手,看着裁判将“丹”球从网中取出,准备重新挂回中央高桩,他的脸隐藏在狮头下,扭曲得几乎变形,羞愤、不甘和暴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开局不利,先失一分!这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武师上前,示意双方退回半场,准备重新争球。
比赛,才刚刚开始。但忠义堂的“云从龙”组合,已经用这惊艳的第一分,宣告了他们的实力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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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比分被反超了
“铛——!”
标志着新一轮争抢开始的锣声再次敲响,比第一次似乎更多了几分急促和紧张感。
中央高桩上,红球再次微微摆动,诱人无比。
然而,这一次,谢怀山并未像首轮那样急不可耐地直扑“丹”球。宝蓝色的狮狻猊低伏下身,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直扑七彩狮王!
“小心!他冲我们来了!”谢云生立刻察觉对方意图,在狮尾中急声提醒。
“知道!”关丛龙反应极快,立刻放弃直线冲向中央的意图,狮头一摆,脚下步伐变幻,迅速向侧翼移动,试图避开对方的锋芒。
但谢怀山岂容他轻易躲开?他仗着自身和搭档体重优势,来势汹汹,根本不给关丛龙喘息和加速的空间。宝蓝狮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贴住七彩狮,不断利用身体进行强硬的挤压和卡位,每一次冲撞都势大力沉,企图将关丛龙逼向桩阵边缘或者迫使他在移动中失去平衡。
“砰!”一次沉重的侧撞,让关丛龙脚下的木桩剧烈晃动。
关丛龙眉头紧锁,全神贯注。他不再试图摆脱,而是将重心放得更低,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稳坐船头的老渔夫,凭借超强的核心力量和谢云生在下盘给予的坚实支撑,一次次化解着对方的蛮力冲击。他脚下的步伐变得极其细碎而精准,总是在对方发力的瞬间,进行微小的调整和闪避,让对方十成力气往往只能使出六七成,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谢云生则在狮尾中拼尽全力,不仅要稳住自身,更要敏锐地感知关丛龙的每一次重心变化,及时给予支撑或配合移动,两人如同一个整体,在有限的桩上空间内与对方周旋。
一时间,江心梅花桩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本该争抢中央红球的两头狮子,却在外围区域缠斗起来,你进我退,你冲我挡,身体不断碰撞,狮头互相角力,陷入了激烈的僵持之中,谁都无法脱身去触碰那中央的“丹”球。
锣鼓声依旧喧天,但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明眼人都看得出,谢怀山这是撕破了脸皮,要用这种近乎无赖的贴身缠斗战术,硬生生耗死对方,哪怕自己不得分,也绝不让对方舒服地拿球。
“无耻!”岸上忠义堂的弟子忍不住骂出声。
“怀山,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菠萝会的狮尾也有些焦急,这种高强度的对抗对体力消耗巨大。
“少废话!照做!我看他们能撑多久!”谢怀山咬牙切齿道,眼中只有疯狂的破坏欲。他就不信,关丛龙能一直保持这种高度集中的防御状态!
然而,关丛龙和谢云生的韧性超出了他的想象。两人虽处守势,却阵脚不乱,呼吸虽有急促,但眼神依旧冷静。
长时间的激烈消耗让谢怀山心浮气躁,眼中掠过一丝疯狂的狠厉。在一次看似寻常的侧面挤压之后,他操控狮头作势要向另一侧移动,仿佛力竭想要调整位置。关丛龙下意识地微微松懈了对抗的力道。
然而他并未真正移动,而是将全身力量骤然灌注于靠近关丛龙那一侧的后腿上,以其脚下木桩为支点,整个宝蓝狮身如同失控的撞木,借助狮头下缘坚硬框架的掩护,极其隐蔽地、用一股寸劲猛地向上别向关丛龙所立足木桩的水下部位!
这一下阴险毒辣至极!并非直接攻击人,而是撬动对手的立身之本!动作幅度极小,快如毒蛇吐信,且被翻飞的宝蓝色狮披和他自身狮头的晃动完美遮挡,从岸上望去,几乎与一次普通的身体失衡无异!
“咔哒!”一声轻微却令人心悸的木头错位声从水下闷闷传来!
关丛龙只觉脚下承重的木桩猛地一滑、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撬了一下,骤然倾斜!他全身的力量瞬间落空,惊呼一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外侧栽去,眼看就要坠入滔滔江水!
“丛龙——!”谢云生魂飞魄散,嘶声大吼!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本能反应,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放弃了自己的稳定姿态,双腿死死钩住原本立足的木桩,整个上半身几乎探出桩外,千钧一发之际,双臂猛地伸出,一把死死箍住了关丛龙的后腰!
“呃!”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谢云生只觉得双臂剧痛,仿佛要被撕裂,但他咬紧牙关,死不松手!
关丛龙大半个身子已然悬空,江水就在身下翻滚。全靠谢云生这拼死一抱,他才没有立刻落水。巨大的惯性让他们两人如同一个失衡的钟摆,朝着桩阵外侧猛地划出一道惊险的半圆弧线!
岸上观众骇然惊呼。
就在这摆荡到最低点、即将荡回的瞬间,关丛龙强压下心中的惊悸和对谢怀山卑鄙行径的滔天怒火,腰腹核心猛然发力;谢云生同时怒吼一声,双臂和腰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奋力向上回拽!“起!”
两人配合着这摆荡的回力,终于险之又险地将关丛龙的身躯重新拉回了桩阵范围!关丛龙看准一根木桩,足尖一点,踉跄了一下,终于被谢云生连拖带拽地重新稳住了身形。死里逃生!
就在他们忙于应对这生死危机、惊怒交加却无暇他顾的刹那——
谢怀山早已驱动宝蓝狮,轻松跃至中央主桩之下,搭档一托,张口便将那无人争夺的“丹”球銜入口中!转身便向忠义堂的篮筐扑去。此刻对手惊魂未定,正是得分良机!
冲到篮下,他甚至懒得做任何假动作,凭借身高力猛,强行起跳,将狮口銜着的红球近乎粗暴地砸向篮筐!
“哐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红球砸在筐沿,颠了几下,才不甚顺畅地滚落网中。
“铛——!”
得分锣声随之响起,宣布菠萝会得一分。
谢怀山落地后,得意洋洋地回身,瞥了一眼刚刚稳住身形、因愤怒而身体微微颤抖的七彩狮王,眼中充满了挑衅和鄙夷。
关丛龙回头望向刚才立足的那根木桩,只见其明显歪斜,一股冰冷的、难以抑制的愤怒瞬间冲上他的头顶,拳头死死攥紧。谢云生同样目眦欲裂,死死盯向谢怀山,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理论。
然而——没有证据!
刚才那一下太过隐蔽,所有的阴险都隐藏在了水波、狮披和身体碰撞的掩护之下。从裁判和观众的角度,这更像是一次意外的失衡和一次精彩的救援!
谢云生怒视着谢怀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几乎要被怒火炸开。关丛龙一把按住他剧烈颤抖的手臂,微微摇头,眼神却异常冰冷和坚定,低声道:“冷静…他就是要我们乱。现在发作,正中他下怀。”他的声音因极力压制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却添了一分理智。
道理都懂,但那股被暗算、被窃取胜利、却无从申诉的憋屈和愤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两人的心。他们只能将这口恶气无奈咽下,将所有的怒火转化为更加冰冷的斗志。
锣声再响,新一轮争“丹”开始!
七彩狮王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不再有丝毫保留。关丛龙将自身灵巧发挥到极致,脚下步伐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总是在谢怀山合围之前便已从不可思议的空隙中穿梭而过。谢云生则全力配合,推送、牵引、稳固,将狮尾的辅助作用提升到巅峰,两人心意相通,动作流畅得宛如一体。
谢怀山还企图用老办法拦截,却发现对方根本不与他硬碰,总是快他一步,滑不溜手。几个回合下来,他连对方的狮披边都摸不到,反而自己被带得节奏大乱,气喘吁吁。
只见七彩狮王一个漂亮的假动作虚晃,骗得宝蓝狮重心偏移,随即关丛龙与谢云生同时发力,一个迅如闪电的交叉步变向,瞬间甩开对手,直扑中央主桩!
起跳、夺“丹”、落地、转身突进,一气呵成!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给谢怀山任何反应和使坏的时间,以无可挑剔的配合和速度,如旋风般冲至菠萝会篮筐下。关丛龙一个轻盈却果断的跃起——
“唰!”
红球再次精准入筐!
“铛——!”
得分锣声高亢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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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堂再下一城!
比分再度领先!岸上支持忠义堂的群众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谢怀山看着对方如此干净利落地得分,气得几乎咬碎牙齿。故技已不能重施,正面抗衡又完全不是对手……他眼中掠过极度不甘的阴鸷,猛地拉过身边的狮尾搭档,借着狮披的遮挡,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那狮尾队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但在谢怀山凶狠的目光逼视下,最终点了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色。
又一轮争抢开始。双方再次于桩阵中央区域激烈碰撞。这一次,谢怀山和他的狮尾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味蛮干,而是试图贴得更近。
在一次近距离的卡位争夺中,双方狮身几乎贴在一起。就在谢云生全神贯注于上方关丛龙的动作,脚下起跳跃桩下落——
“哎呦!!!”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菠萝会的狮尾队员口中爆发出来!
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踹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脸上瞬间布满痛苦不堪的表情,抱着自己的小腿,重心全失,眼看就要惨叫着跌下木桩!
“怎么回事?!”“怎么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裁判老武师立刻鸣哨,中止了比赛。
谢怀山第一时间摘下狮头,脸上堆满了“焦急”和“愤怒”,指着谢云生怒吼道:“谢云生!你竟敢下黑脚!故意踢我兄弟的腿!”
谢云生一脸错愕,也连忙摘下狮头:“我?我没有!我刚才根本没踢到他!”他刚才的注意力全在配合关丛龙上,脚下只是跳跃移动,绝对没有踢人的动作!
然而,菠萝会的狮尾队员已经被其他队员扶住,痛苦地蜷缩在桩上,抱着小腿哀嚎不止,那模样看起来伤得极重,根本无法继续比赛。
“还敢狡辩!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是你跳起来踢倒他的!”谢怀山不依不饶,大声指责,煽动着周围人的情绪。
关丛龙也摘下狮头,面色冰冷:“云生不可能犯规。”忠义堂的师兄弟们也纷纷出声保证。
但对方“伤员”的痛苦表情实在太具说服力,而且刚才两人确实离得极近,动作纠缠,从远处很难看清具体细节。
老武师眉头紧锁,上前查看。那狮尾队员抱着小腿,哭爹喊娘,一口咬定就是谢云生故意踢伤了他。老武师仔细看了看,对方小腿上确实有一块刚刚泛起的青紫。
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对方作假,而“伤员”和其队友的指证又如此一致。在反复询问和权衡后,老武师尽管心存疑虑,却不得不依据规则做出判罚。
他沉重地举起手:“忠义堂狮尾,疑似危险动作,致对手受伤,判罚犯规!菠萝会获三次罚桩进攻机会!”
“什么?!这不公!”谢云生急了,满脸冤屈。
“我们不服!”关丛龙眼神沉静却蕴含着怒火,任何人也不能冤枉阿生。
“判决已定,不得异议,违者判罚。”老武师严肃道。
关丛龙还想再理论,被谢云生拉住,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们又中了谢怀山的诡计,对方不惜让同伴受伤来换取利益。
菠萝会迅速换上了一名替补狮尾。谢怀山得意地瞥了谢云生一眼,銜着“丹”,站上了罚球点。
尽管关丛龙和谢云生拼尽全力防守,左扑右挡,也只成功地挡下了一次投篮。但罚桩进攻的优势太大,谢怀山最终还是稳稳地将另外两球送入了篮筐。
“铛!”“铛!”
锣声接连响起,宣布菠萝会凭借两次罚球得分。
比分被反超了。
谢云生气得浑身发抖,却百口莫辩。关丛龙默默站在他身边,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们看向对面,谢怀山正与队友击掌相庆,那得意的笑容无比刺眼。
比赛的形势,因为一次卑劣的欺诈,再次发生了逆转。
---
17. 比分追平
被判犯规失分后,无形的枷锁似乎套在了关丛龙和谢云生的身上。接下来的比赛中,两人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束手束脚。尤其是谢云生,每次移动和对抗时,都下意识地更加谨慎,生怕再次被对方伸腿过来,栽赃陷害。关丛龙也能感觉到身后搭档的那份顾虑,他们的动作虽然依旧标准,却少了几分一往无前的锐气和行云流水的自如。
这种微妙的迟疑,在对决中是致命的破绽。
谢怀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手的这份心理变化,气焰更加嚣张。他不再需要极其危险的阴招,而是趁机加大了“合理冲撞”的力度和频率,銜球猛冲,面对有些缩手缩脚的防守,他一个强势的转身冲撞,硬生生挤开空间,再次将球投入筐中!
“铛——!”
锣声像一记重锤,敲在两人的心上。
比分差距进一步拉大了!
“可恶!”谢云生愤懑捶腿,憋屈难当。明明实力不输对方,却要因为对方的卑劣手段而畏首畏尾,这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关丛龙深吸一口气,江面上的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他转过头,看向身旁懊恼不已的谢云生,眼神沉静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阿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云生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躲闪和退缩,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关丛龙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喧闹的锣鼓声,“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怕,让我们乱。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
关丛龙目光扫过因比分领先而得意洋洋的谢怀山,再瞥了一眼其身后那位始终无法完全跟上节奏的替补狮尾,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阿生,”他声音极低却语速极快,“下一轮我们欲擒故纵。让他们拿‘丹’,放其过来。”
谢云生微怔,随即了然,眼中闪过兴奋与信任:“你要…半路截杀?”
“不错!”关丛龙眼神锐利如刀,“谢怀山夺丹后必急于进攻,以求扩大胜果。然而我发现他与他的新狮尾步伐心思皆不同步,进攻阵型必有滞涩之处。待其攻至我方半场,阵型拉长刹那,便是我们出其不意,直取狮口夺丹之机!夺丹之后,不予丝毫喘息,即刻全力反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新一轮争抢锣声响起。七彩狮王依计行事,起步稍显“迟滞”,争夺中央“丹”球时并未使出全力,仿佛因久战而力有不逮。几个回合象征性的争抢后,便“无奈”地让出了中央区域的最佳位置。
谢怀山见状,心中更是得意,大喝一声:“拿下!”他与搭档奋力跃起,毫无阻碍,成功地将“丹”球銜入口中。
“好!攻过去!”谢怀山得球,意气风发,立刻驱动宝蓝狮,转向忠义堂的篮筐,发动攻势。正如关丛龙所料,求胜心切的他一心向前,攻势显得急切而有些脱节。其身后的替补狮尾拼尽全力跟随,却总显得慢了半拍,两人之间的连接处,一种微妙的拉扯感越发明显。
七彩狮王则“被迫”转入防守,且战且退,看似在节节抵御,实则是在精细地调整着自身的位置,并仔细观察着对手进攻节奏中那稍纵即逝的破绽。关丛龙的眼神如同最冷静的猎人,死死锁定了宝蓝狮口中那抹鲜红。
机会来了!
就在宝蓝狮冲过中场线,踏入忠义堂半场大约三分之二区域时,谢怀山为了加快速度,猛地向前一窜!这一下发力过猛,与其狮尾的跟进节奏产生了极为短暂的脱节——或许只有半秒不到!
但对于蓄势待发的关丛龙和谢云生来说,这已足够!
“就是现在!夺!”关丛龙一声低喝,如同出击的号令!
原本处于“防守”姿态的七彩狮王瞬间暴起!谢云生双足猛蹬木桩,不再后退,而是给予关丛龙一个向前向上的强劲推力!关丛龙则如同蓄满力的弹簧,身形不是横向拦截,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取谢怀山銜着“丹”球的狮头!
关丛龙的动作快、准、稳!他没有用手,也没有撞击对方身体,而是操控自己的狮头,看准谢怀山因前冲而微微张开的狮口下颚,以及那“丹”球露出的微小瞬间,以自己的狮口边缘,巧妙至极地向上猛地一挑、一勾!
这一下,借助了谢怀山自身前冲的势头和狮头晃动的惯性,用的是一股巧劲,而非蛮力!
“啪嗒!”
一声轻响,那红色的“丹”球竟被关丛龙从谢怀山的狮口中生生挑飞了出来!
谢怀山只觉口下一空,待反应过来,已然不及!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敢、竟能从狮口直接夺食!
丹球脱出的瞬间,关丛龙的狮头早已候个正着,精准无比地张口接住,稳稳銜住!
夺丹成功!毫秒不停!
“走!”关丛龙低吼一声,衔球转身!谢云生早已准备就绪,几乎在关丛龙完成夺丹动作的同时,已经调整好重心和方向,全力向后冲刺!
七彩狮王瞬间由极静转为极动,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直刺对方空虚的后场!
而此刻,谢怀山还陷入在“被夺丹”的震惊和暴怒之中,身形因之前的猛冲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有些失衡。他的替补狮尾更是完全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等到谢怀山咆哮着稳住身体,再想回身追击时,关丛龙和谢云生早已凭借抢先的启动和毫无保留的速度,将他远远甩开了数个身位!
前方一片开阔!七彩狮王如入无人之境,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菠萝会篮筐!起跳、腾空、吐球、入篮——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令人窒息!
“唰——啪!”
“铛——!!!!!”
进球有效的锣声惊天动地般响起!
直到这时,许多观众才从这电光火石、惊天逆转的夺丹反攻中回过神来,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雷鸣般的喝彩!
谢怀山僵立在原地,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他竟在自己的进攻途中,被人以这种方式硬生生夺走了到手的“丹”,并被打入了如此耻辱的一球!
“再来!这一次我们反其道而行。”关丛龙声音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因急躁而阵型略显散乱的对手。
谢云生立刻心领神会,通过刚刚的行动他也清晰地察觉到谢怀山与那替补狮尾之间缺乏实战才能磨合出的、如臂指使的默契。这细微的脱节,在高手对决中便是致命的破绽。“明白!”他沉声应道,全身肌肉瞬间调整至最佳状态。
再开局,锣声便是进攻的号角!
这一次,七彩狮王没有丝毫保留,起步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几个流畅无比的交叉换位和假动作配合,便轻易晃开了对手,迅捷无比地将“丹”球夺入狮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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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得球之后,他们并未立刻发动快攻,反而显得……有些“迟疑”和“保守”。关丛龙銜着球,在桩阵上左右游走,步伐似乎不如之前灵便,仿佛在谨慎地寻找进攻路线,又像是体力有所下降。谢云生在他身后的配合,也刻意流露出些许“凝滞”,仿佛对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瞬间的犹豫。
这个“破绽”,被一心想要雪耻、夺回主动权的谢怀山精准地捕捉到了!
“好机会!他们的气力跟不上了!抢回来!”谢怀山眼中闪过狂喜和狠厉,之前被夺球的屈辱瞬间化为更加旺盛的怒火和贪功冒进的冲动。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也完全无视了身后搭档是否跟得上他的突然爆发,驱动宝蓝狮便如同疯虎般扑了上去,直取关丛龙銜球的狮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牙还牙,也从对方狮口中把球夺下来!
关丛龙见对方果然中计,眼中寒光一闪,操控狮头作势要向侧后方闪避,看似慌乱,实则计算精准。
就在谢怀山的狮口即将触碰到七彩狮头的刹那,关丛龙猛地一个急停后撤!同时,谢云生配合着向相反方向做出一个细微的移动牵制。
这一个精妙的、几乎同步的错位动作,使得谢怀山志在必得的一扑,再次以毫厘之差落空!
然而,谢怀山这一次扑抢用了十成的力量,全身力量都灌注在这孤注一掷的动作上,此刻骤然扑空,强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惊叫着向前猛栽过去!
谢怀山前冲的巨力,完全超出了替补狮尾的预料,猝不及防被谢怀山这毫无征兆的全力一冲猛地一带——
“啊呀!”替补狮尾只觉一股巨大的前扯之力传来,脚下顿时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却再也无法稳住,手上一松,“噗通”一声巨响,直直栽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水花四溅!
落水!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按照规则,落水即判失分!
“铛——!”裁判老武师的锣声毫不犹豫地敲响,示意忠义堂得分!
谢怀山堪堪稳住身形,听到身后的落水声和锣声,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回头,只看到江面上翻滚的水花和狼狈扑腾的搭档,以及岸上观众道道鄙夷、惊愕的目光。
一股极致的愤恨和羞恼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些废物拖他的后腿!
“没用的东西!”他几乎要脱口骂出,硬生生忍住,但扭曲的面容和喷火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暴怒。他不仅没能阻止对方得分,反而因为自己的急躁冒进,白白送给对方一分!
比分牌被翻动。
平了!
忠义堂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凭借出色的发挥和对手的致命失误,顽强地将比分追平!
“好!追平了!”“漂亮!就该这么打!”岸上支持忠义堂的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为这来之不易的平局感到振奋。
谢云生兴奋地低吼一声,与关丛龙肩靠肩轻轻一撞,互相激励。他们的眼神无比坚定,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气势已经完全压倒了对手。
反观谢怀山,孤零零地站在桩上,看着水中狼狈被捞起的搭档,听着满场为对手而响的喝彩,他的身体因愤怒和耻辱而微微颤抖。完美的计划,竟然因为自己的急躁和队友的无能,一步步走向破灭!
---
18. 忠义堂胜
老武师示意比赛继续,但任谁都看得出,谢怀山的心态已经濒临崩溃。
日头高悬,江风带来了些许凉意,但码头上的气氛却愈发炙热胶着。一个时辰的时限将至,那柱象征着比赛结束的香,已然烧到了最后短短一截,香灰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明白,下一球,很可能就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球!
谢怀山呼吸粗重,汗水浸透了狮服,内心焦灼万分。他绝不能让比赛就这样结束!挺到加时赛,再想办法!
“防守!守住!别给他们机会!”他朝着替补狮尾嘶吼,宝蓝狮狻猊不再寻求进攻,而是彻底收缩回自家篮筐附近,摆出密不透风的防守姿态,企图用身体和干扰耗尽最后这点时间。
然而,关丛龙和谢云生岂会看不穿他的意图?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是毫无动摇的决绝——必须速战速决!绝不能让这奸猾小人得逞!
“最后一搏!”关丛龙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谢云生重重点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锣声敲响,最后争“丹”开始!
七彩狮王没有半分迟疑,如同被注入了一往无前的灵魂,将所有的力量、技巧、默契都凝聚在这最后的一击上!速度骤然提升至极限,不再是灵巧的穿梭,而是变成了一道劈开江风的彩色闪电,直刺中央主桩!
谢怀山拼尽全力想要阻拦,但他疲惫的身心和惶急的情绪已然无法跟上对方燃烧般的节奏。关丛龙的每一个假动作都逼真无比,每一次变向都果断决绝,与谢云生的配合更是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仿佛无需思考,本能便已做出了最完美的应对。
抢在谢怀山合围之前,关丛龙已然跃起,狮口精准地銜住“丹”球!
得球之后毫不停留,落地瞬间借势反弹,转身便向菠萝会篮筐发起冲锋!整个动作流畅得令人窒息!
“拦住他!!!”谢怀山惊骇欲绝,疯狂扑堵。
但此刻的“云从龙”势不可挡!关丛龙目光如炬,牢牢锁定篮筐。谢云生在他身后,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和最稳固的支撑。
冲刺!变向!跳跃!避开最后的扑抢!
关丛龙跃至最高点,銜着“丹”球的狮头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信念和所有屈辱与愤怒凝聚的力量,猛地向前一送——
“唰——啪!”
那一声清脆无比的入篮声,在此刻仿佛天籁!
几乎就在同时——
“铛——!!!!!”
标志着一个时辰结束的终场锣声,轰然敲响,震耳欲聋!
锣声与入球声紧密交织,几乎难以分辨先后!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裁判。
老武师没有丝毫犹豫,高高举起右手,清晰有力地大声宣布:“进球有效!忠义堂——胜!”
“吼——!!!”短暂的寂静后,是足以掀翻整个码头的狂喜欢呼!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七彩狮王之中,关丛龙和谢云生猛地摘下狮头,露出两张布满汗水、通红却洋溢着极致激动与喜悦的脸庞!他们相视一眼,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忘情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放声大笑!所有的压力、委屈、不甘,都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另一边,谢怀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眼睁睁看着记分牌被翻动,听着那宣布他彻底失败的判决,听着满世界为对手沸腾的欢呼……他眼前一黑,所有的野心、算计、愤怒都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绝望。
“噗通……”
他再也无法站稳,双膝一软,竟直接瘫倒在了冰冷的梅花桩上,宝蓝色的狮头滚落一旁,半张银色面具下的眼神涣散、面色死灰。那身刺眼的亮黄锦缎劲装,此刻只衬得他无比狼狈和可笑。
大势已去,一败涂地。
谢怀山耳中充斥着为对手沸腾的欢呼,那些声音尖锐地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失败的耻辱如同冰冷的江水将他淹没。他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对正在接受万众瞩目的身影,尤其是关丛龙——那个他笃定会在水上出尽洋相的“旱鸭子”。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至关重要的疑点,在此刻败亡的极端刺激下,猛地窜入他几乎空白的大脑。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丝毫不晕水?甚至比在陆上更显沉稳灵动?
这不合常理!这绝不可能!他亲眼见过关丛龙对水的抗拒!那份下意识的恐惧是装不出来的!
“不可能……你……”谢怀山挣扎着抬起手臂,指向已摘下狮头、正与谢云生并肩而立的关丛龙,声音因极度困惑和不甘而嘶哑扭曲,“……你明明晕水!为何……为何会……”
他的话语断续,却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疯狂执念。
关丛龙转过身,平静地看向这个一败涂地的对手,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
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早在半月前我就克服了晕水。为了应对选拔赛可能的水上场地,阿生每天带我来江边练——从憋气扎猛子开始,到踩水立稳,再到在晃动的木筏上练桩步,他说‘要赢,就得先破了自己的软肋’。”
“晕水只是丛龙儿时的一时生理不适。”谢云生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谢怀山最后的执念上,“他耐性极好,不过数日,便已克服水波晃动之感,学习泅水亦不在话下。你自以为是的算计,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谢怀山所有的幻想和借口!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天赐的弱点,没有什么侥幸的胜利。是他自作聪明,蒙蔽了双眼,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他竟将自己最大的胜机,错误地建立在一个完全虚假的弱点之上!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谢怀山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癫狂无比的声音。他猛地仰起头,望向的天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荒谬感和自我毁灭般的绝望,仿佛在对命运发出最凄厉的控诉:
“天意……哈哈……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他发出凄厉不甘的长嚎,仿佛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于这苍天之上。不是败给了对手,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愚蠢!这种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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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无可辩驳的失败,比任何打击都更让他崩溃。
“谢怀山!兑现你的承诺!随我们回谢家祠堂。”谢云生声音清亮,指向家的方向。
然而,不等谢怀山回应,菠萝会的馆主陈圣贺已铁青着脸带人上前。他们招募谢怀山本就是看中他的技术和野心,如今他不仅惨败,更是让菠萝会名声扫地。
“废物!”馆主狠狠一巴掌扇在谢怀山脸上,“滚!我菠萝会容不下你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半张银质面具被打落在地,谢怀山那张因失败、愤怒和绝望而彻底扭曲的脸,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天啊!这不是忠义堂的谢怀山!”“呸!叛徒!数典忘祖、欺师灭祖的东西!”“难怪如此狠毒下作!原来是这个小人!”
一时间,码头之上惊呼声、怒骂声、鄙夷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个带领菠萝会前来挑衅、屡施暗算的“少年高手”,竟然就是不久前被忠义堂逐出门墙的长子谢怀山!
真相大白,万众哗然!谢怀山此刻不仅是个失败者,更成了一个身败名裂、人人唾弃的叛徒!
忠义堂的师兄弟们无需再多言,依约上前。谢世恩闭上眼,痛苦地挥了挥手。弟子们架起如同失去魂魄、不再挣扎的谢怀山,在无数道鄙夷的目光和唾骂声中,将其带离了码头,径直押往谢家宗祠。
祠堂内,烛火摇曳,祖宗牌位森然肃穆。
谢怀山被强按着跪在蒲团前。谢世恩与弟子们围立一旁,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谢世恩看着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如今却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痛心疾首:“逆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还不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
然而,谢怀山只是眼神空洞地跪着,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巨大的悲痛与身为馆主、父亲的责任感碾压了最后的不忍。他猛地夺过身旁弟子手中的家法棍,声音嘶哑却无比决绝:“谢家没有你这种不忠不义、屡教不改、玷辱门楣的子孙!今日,我便执行家法,清理门户!”
说罢,他含着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棍砸在谢怀山那条曾经站在梅花桩上的右腿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谢怀山凄厉至极的惨叫,响彻祠堂!
师娘李氏早已哭成了泪人,此刻看到儿子腿被打断,更是心如刀绞,几乎晕厥。但她最终却别过头,流着泪颤声道:“……打得好……如此逆子……不能再纵容了……娘……娘也不能原谅你……”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彻底断绝了谢怀山与这个家最后的情感纽带。
谢世恩扔下棍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背过身去,无力地挥挥手:“从今日起,我谢世恩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滚!滚!永远别再踏足忠义堂!”
谢怀山抱着断腿,惨叫声渐渐变为绝望的呜咽,最终如同一条真正的丧家之犬,被昔日同门拖出了忠义堂,拖出了那个生他养他,却最终被他亲手葬送的家。
祠堂内,只剩下沉重的叹息和无声的悲恸。一场风波,以最惨烈的方式告终。
---
19. 教我打鼓
自谢怀山被施以家法、彻底逐出忠义堂后,一股难以驱散的沉重气压始终笼罩是谢云生。
他曾怨恨、愤怒,渴望在擂台上堂堂正正地击败兄长,证明自己。可当谢怀山真的拖着断腿、在唾骂声中消失于视野,当父亲瞬间佝偻的背影和母亲无声的泪水刻入眼帘,一种复杂的、近乎窒息的悲凉和不忍却攫住了他的心。那终究是与他血脉相连、一同长大的兄长。
这日的梅花桩练习,谢云生显得心不在焉。步伐腾挪间,眼前晃过的却是幼时哥哥笨拙地扶着他第一次站上矮桩的画面;练习甩尾时,耳边仿佛又响起昔日兄弟俩因动作失误一同被父亲严厉训斥、事后又偷偷互相安慰的低语……往昔点滴,无论甘苦,此刻都化为尖锐的细刺,扎在心头,郁结难舒。他一个失神,脚下险些滑脱,幸得底下的关丛龙及时稳托,才免于跌落。
关丛龙将他的一切低落与恍惚尽收眼底,沉默的眉宇间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知他心结所在,非言语可宽慰。
上午的练习结束,众人散去用午餐。关丛龙却未离开,他径直走到那面闲置的牛皮大鼓前,拿起一对沉重的鼓槌,回头看向仍坐在桩上发呆的谢云生。
“阿生,”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教我打鼓。”
谢云生一怔,抬起头,有些茫然:“打鼓?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技多不压身。”关丛龙回答得简短,目光却牢牢锁着他。
谢云生看着他那双沉静却执着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跳下木桩,走了过去。
“手势不对,发力不在手臂,而在腰马。”谢云生站到关丛龙身后,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从后面环住他,双手覆上他握着鼓槌的手。
一瞬间,两人身体贴近,前胸与后背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关丛龙挺拔脊背传来的温热,和自己胸腔里忽然失序的心跳,让谢云生呼吸微微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与阳光气息的暧昧热流,在紧密相贴的肌肤间悄然窜升。
关丛龙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一瞬,但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云生稳住心神,忽略掉那抹异样燥热,专注于教学。他引导着关丛龙的手,感受发力:“像这样,借腰力送出去,手腕要稳,力道要透……”
“咚……咚……咚……”起初鼓声沉闷而杂乱,毫无章法。
但随着谢云生耐心的引导和身体力行的带动,关丛龙逐渐掌握了窍门。鼓点开始变得沉稳有力,节奏也清晰起来。
渐渐地,谢云生发现自己沉浸了进去。他不再仅仅是教学,而是开始通过这铿锵的鼓声宣泄内心的积郁。鼓点时疾时徐,时重时轻,仿佛将他心中的矛盾、悲伤、不忍与挣扎,统统敲进了这面厚重的鼓里。
关丛龙沉默地感受着身后人情绪的变化,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和手臂的力度,配合着他的节奏,成为他此刻最坚实的依托。他们之间无需言语,鼓声便是最好的交流,身体相贴的温度便是最踏实的安慰。
汗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衫,呼吸交织在共同的节奏里。那鼓声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澎湃,如同冲开堤坝的洪流,将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当最后一记重槌落下,余韵在空旷的院落中回荡,谢云生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他这才惊觉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关丛龙的背上,而对方的手依旧稳稳地被他覆在手下,温度灼人。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收回手,却被关丛龙下意识地反手轻轻握住。
两人动作同时顿住。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却不再是之前的沉郁,而是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悸动的沉默。鼓槌还握在交叠的手中,心跳声在安静的院落里清晰可闻,不知是谁的。
“云生师弟!丛龙师弟!”
伟绍光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带着几分急切,打破了后院这方暧昧而静谧的小天地。两人如同触电般迅速分开,各自别开视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温度和加速的心跳。
“师娘让我来寻你们去饭堂用饭了,菜都要凉了!”伟绍光跑近,看到两人皆是一头汗,又看到那面大鼓,憨笑道,“嘿,你俩加练打鼓呢?难怪听着后头有动静。”
谢云生轻咳一声,掩饰着脸上的热意,率先朝饭堂走去:“这就去。丛龙,走了。”关丛龙默默放下鼓槌,跟上他的脚步,目光掠过谢云生微红的耳尖,自己紧抿的嘴角似乎也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
饭堂里,气氛比往日稍显凝重。师娘李氏强打精神,张罗着给大家布菜,虽眉宇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但看着孩子们,终究是多了几分生气。谢世恩也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饭。
席间有些沉默,快人快语的孙鹏飞扒拉了几口饭,终究耐不住这沉闷,他左右看看,突然放下碗筷,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诶,你们听说了没?就昨天夜里,我爹从县里行会回来告诉我的天大消息!”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孙鹏飞见成功吸引了注意力,更是来了精神,声音虽低却清晰有力:“是那个无耻的菠萝会!他们完了!行会联合组委会彻底查实了他们多次恶意犯规、手段卑劣,尤其是谢怀山代表他们打的那几场,证据确凿!听说几个大会馆的馆主争论好几天,最后一致决议——取消了菠萝会参加狮王擂选拔赛的资格!”
“什么?!”饭桌上一片低声惊呼,连谢世恩都抬起了头,眼中闪过惊异。
“千真万确!”孙鹏飞用力点头,“而且,顶替他们名额的,是新会县的洪圣始祖馆醒狮队!听说那支队伍虽然年轻,但作风特别正派,练得也苦,这次算是捡到大便宜了!”
这消息如同在沉闷的屋子里猛然推开了一扇窗,让新鲜空气汹涌而入!
“太好了!真是报应!”“让他们使坏!活该!”“这结果真是天道昭昭!”
弟子们顿时兴奋地低声议论起来,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畅快和振奋。虽然谢家的悲剧阴影仍在,但恶人终得严惩,公义得以伸张,还是让压在忠义堂上下心头的那口恶气、那层憋屈,无比畅快地吐了出来!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则消息驱散了不少。
谢云生听着,握紧了筷子,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虽然兄长的结局令人痛心,但菠萝会及其代表的那种邪恶手段得到制裁,还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宽慰和轻松。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关丛龙,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皆看到彼此眼中那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
师娘李氏听着,眼中也泛起水光,却是带着几分欣慰,她擦了擦眼角,轻声道:“好了,好了…吃饭,大家快吃饭。”
正当饭桌气氛因菠萝会遭严惩的消息而逐渐热络之际,前厅值守弟子脚步匆匆地跑来,脸上却带着几分紧张与郑重,手里捧着一份样式古朴、却隐隐透着不凡气度的信封。
“馆主,”他快步走到主位前,微微躬身,将信封呈上,“刚刚民信局的信差送来一封帖子,说是来自南海县佛山镇的,让我务必要交到您手中。”
此言一出,原本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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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快的饭堂气氛瞬间又绷紧了几分。弟子们交换着眼神,脸上刚浮现的轻松笑意凝固了。南海佛山?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刚走了菠萝会,难道又有新的麻烦找上门了?
“佛山来的?”一位赵武下意识地低语,声音里带着警惕,“这……不会是又一份战书吧?”“怕是来者不善……”钱义小声附和,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就连谢云生和关丛龙也蹙起了眉头,放下了碗筷,目光紧紧盯着那份信封。
谢世恩面色沉静,接过信封。入手便觉不同,纸张厚实挺括,触感细腻,封面中央工整地写着“谢世恩馆主亲启”数字,墨色沉厚,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庄重之气,与之前谢怀山掷来的那份轻佻战书截然不同。
他沉吟片刻,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拆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笺。展开一看,竟是一张极为考究的洒金宣纸,其上字迹更是龙飞凤舞,却又法度严谨,透着一股百年老字号特有的底蕴与气派。
谢世恩的目光快速扫过内容,他脸上的凝重和戒备之色渐渐消散,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随即化为难以掩饰的激赏和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抬起眼,环视了一圈紧张兮兮的弟子们,朗声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都慌什么?不是战书!”
他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更有一份自豪:“是拜帖!是佛山镇石行会馆鸿胜狮馆送来的友谊赛邀请函!言辞恳切,邀我忠义堂前往切磋交流,以武会友!”
“石行会馆?”“友谊赛?”“邀我们去佛山?”
弟子们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饭堂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热烈的议论声!气氛一下子从之前的紧张猜疑,变成了纯粹的兴奋与激动!
谁能想到,在经历了内忧外患之后,忠义堂非但没有沉寂,反而收到了来自岭南狮艺圣地、顶尖狮馆之一的橄榄枝!这不是挑战,是认可,是荣耀!
谢云生和关丛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瞬间被点燃的熊熊斗志。南海佛山,石行会馆——一个全新的、广阔的世界,正通过这份意外的请柬,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饭后,谢世恩在椅子上细细摩挲着这份意外的请柬,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属于武人的激赏光芒。他抬眼看向被唤来的谢云生和关丛龙,两人虽沉默而立,但眼中那不可抑制的好奇与强烈期待的光芒,几乎要灼烧起来。
“石行会馆…”谢世恩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份郑重,“这可是岭南狮艺的正统翘楚之一,底蕴之深,非寻常武馆可比。他们素来以武德服人,技法刚猛正道,从不屑于耍弄阴私手段,在业界名声极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年轻人,“他们主动递来邀约,以平等论交的姿态请我们赴佛山切磋,这是看得起我们忠义堂,是抬举,更是天大的好事,也是难得的机会。”
他将请柬轻轻放在桌上,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个千金难买的机会!让你们这两个刚经历了窝里斗、没见过真正大风浪的井底之蛙,去见识一下天有多高,海有多阔!去看看一流顶尖的狮队是何等气象,去感受真正大赛前夕的氛围,好好开开眼界,若能学到一二分真经回来,便是受用不尽!”
他看向谢云生:“云生,你需收起那些无谓的杂念,睁大眼睛好好看,用心学。”目光转向关丛龙:“丛龙,你根基已稳,更需博采众长,见识真正的‘刚猛’是何等模样,方能知如何以巧破力,更上层楼。”
“是!爹!”
“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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