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风云》
1. 我要他当我的狮头
道光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广州府番禺县的太和镇上正举行着一年一度的中秋醒狮大会。擂台高筑,彩旗招展,锣鼓铙钹震天响,鞭炮碎屑如红雨般纷纷扬扬。十二支色醒狮队在梅花桩上腾挪闪跃,引得台下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喝彩声几乎要掀翻擂台。
“快看!忠义堂的谢怀山要采‘青’了!”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最高的一根梅花桩上。一头威猛的七彩“刘备狮”正蓄势待发,狮头之下,正是联升社学忠义堂武馆的年轻翘楚——谢怀山。他舞动狮头,目光如电,精准地测算着与悬挂在高竿顶端那棵生机勃勃的生菜(“青”)的距离。狮尾的师弟亦是全神贯注,腰马沉稳。
鼓点陡然加密,如骤雨击打芭蕉!
只见那“刘备狮”一个矫健的蹬腿,借力跃起,狮口大张,精准无误地一口咬下象征吉祥与胜利的“青”!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
“采到了!是忠义堂!”
“谢家小子了不得啊!”
掌声、欢呼声、锣鼓声如同滚沸的开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赛场。谢怀山摘下狮头,露出汗湿却难掩不屑的年轻面庞,嘴角扬着傲气,朝台下拱了拱手,接受着众人的瞩目与赞誉。联升社忠义堂的旗帜在场中高高飘扬,弟子们簇拥着他们的英雄,欢欣雀跃。
人群中,关丛龙瘦小的身子挤在最前排的缝隙里。从比赛开始他的眼睛就紧紧追随着擂台上的七彩狮头,每一个动作都看得目不转睛,两只手不自觉地跟着晃动,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高高的桩阵之上。当“刘备狮”采青成功的瞬间,他和所有人一样跳起来欢呼,可随即想到什么,立刻停下手上鼓掌的动作,转身就像一尾灵活的小鱼,逆着人流飞快地钻出人群,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他跑得那样快,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
关府老宅的大门正是主街,一会获胜的狮队就要带着彩头绕城一周,很快就会经过他家。他快速地跑回老宅,推开那扇略显斑驳的侧门,熟门熟路地溜进自己僻静的小屋,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大物件。
解开布结,里面是一个略显破旧的狮头。竹骨被磨得发亮,糊着桑皮纸,彩绘有些剥落,璎珞和铜铃也少了几个,但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是他用攒了半年的月钱,从货摊买来的旧物。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狮头举起,套在尚且稚嫩的肩膀上。视野瞬间被限制在狮口雕花的镂空之后,世界变成了细细碎碎的光斑。
来了!来了!
巷口传来了熟悉的锣鼓声和喧闹声,越来越近。凯旋巡游的队伍正沿着街巷而来,忠义堂的大旗在最前方猎猎作响。
关丛龙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猛地吸了口气,抱着狮头冲到了大门外,在街边等待时机。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这个拿着破旧狮头的小不点身上,有好奇,有诧异,或许还有嘲弄。
但他顾不上了。
巡游的队伍渐近,马车上载着忠义堂的弟子们,谢怀山抱着那个光彩夺目的冠军狮头,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享受着道路两旁街坊的喝彩。
就是现在!
关丛龙猛地跳出,他将狮头举过头顶,小小的身躯瞬间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舞动起来,踩着并不存在但早已在他心中演练过千万次的鼓点,表演起他最熟练的一段——“童子拜观音”!
“咦?快看那孩子!”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他先是弓步下沉,狮头缓缓低伏,像在行礼;接着双臂小幅摆动,模仿孩童踮脚张望的模样;最后猛地抬头,狮口一张一合,像是在讨喜。
“好哟,这娃娃舞得有点意思啊!”围观人群的喝彩声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勇气和喜悦,舞动得越发投入。
街边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甚至盖过了巡游队伍本身的喧闹。车队的速度慢了下来,车上忠义堂的弟子们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小同行”。
街道前一个小小的身躯仿佛与狮头融为一体,每一个腾挪转折都带着浑然天成的灵性。蹬腿、腾挪、摇头摆尾……动作或许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那股子专注和灵巧劲儿,却仿佛真有一头幼狮在此嬉闹玩耍,憨态可掬,又生机勃勃。
“这小豆丁?动作还挺像样!”有弟子笑着说。
马车上的谢怀山皱起了眉头。他正享受着胜利者的荣光,所有人的目光和喝彩都该属于他才是,这半路杀出的小子算怎么回事?还舞得似模似样,竟分走了不少注意!一股不快涌上心头,他抱着那华丽的冠军狮头,向前一步,对着街中央的关丛龙不耐烦地大声呵斥道:“哪来的野小子!快走开,别挡着路!”
这声呵斥如同冷水泼面,瞬间打破了关丛龙的专注。他吓了一跳,舞动的动作猛地一滞,脚步顿时有些错乱,脚步一乱,后面的节奏也乱了,他只得停下来,平复心情重新去找那无声的鼓点。
“咚——锵!咚咚——锵!”
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鼓声骤然响起,精准地切入了他停滞的节奏点!
这鼓声不像先前庆典的喧闹,而是带着一种鼓励和引领的意味,每一个鼓点都仿佛在为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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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着方向。
关丛龙下意识地抬头,循着鼓声望去,只看得见是马车上一个穿着宝蓝色短打的人,却因为带着狮头看不到对方的脸。
“咚——锵!咚咚——锵!”
这恰到好处的鼓声,仿佛为他注入了灵魂!他的脚步重新变得稳定,动作再次连贯起来,每一个顿挫,每一个飞跃,都精准地契合着鼓音的节奏。那破旧的狮头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眨着眼睛,抖动着鬃毛。
接下来的表演,反而因为这个小波折而更添了几分真实的情感,狮子的神态仿佛从单纯的喜悦,变成了经历呵斥后依然坚持起舞的韧劲,更加打动人心。
鼓声停歇,动作定格。关丛龙气喘吁吁地摘下狮头,小脸涨得通红,光洁的额头上布满汗珠。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巡梭,想要找到那位为他击鼓、让他超常发挥的“知音”。
他的目光越过车上那些笑着鼓掌的弟子,最终落在了那个刚刚放下鼓槌的宝蓝色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比他高出不少,穿着宝蓝色短打,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兴奋,眼下的泪痣都仿佛带着笑意。
四目相对。
关丛龙的心脏猛地一跳。是他!他认得这张脸,那日他也是扬着这样的笑容看向他的。原来他不仅会舞狮,鼓竟然还打得这样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激动涌上心头,关丛龙下意识地朝着车上的少年,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少年看到他的笑容和口型,先是一怔,随即笑得更开心了,站在车上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挥完手,少年手掌化指,毫不犹豫地指向街边那个抱着旧狮头、汗流浃背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小身影,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大声说道:
“我要他当我的狮头!”
声音清亮,穿透了尚未完全平息的喧闹声,清晰地落入关丛龙的耳中,也仿佛预示着一段不同寻常的缘分,就此拉开序幕。
巡游的车队重新启动,锣鼓声再次响彻云霄,向着下一个街口远去。
关丛龙站在原地,抱着心爱的狮头,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个为他击鼓、对他挥手、指着自己说出那句石破天惊话语的少年身上,久久没有动弹。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已在刚才那阵默契的鼓声和那一声清脆的宣告中,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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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的狮头是活的
夜幕如墨,星子零散地缀在天幕上。
关府那僻静角落的小屋里,关丛龙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几天前那喧闹的场景,震耳的锣鼓、炫目的狮头,还有……那个站在车上、光芒万丈的少年说的话。
“我要他当我的狮头!”
这句话像一只调皮的小蜜蜂,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搅得他心潮澎湃,这几天都睡意全无。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枕边的那只旧狮头,冰凉的木制触感让他稍微平静了些,但心底那份混合着期待、忐忑和巨大喜悦的躁动,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真的可以当他的狮头吗?真的可以……和他一起舞狮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院墙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了地。
关丛龙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心脏猛地一跳。
有贼?
关府虽不算顶级豪富,但大伯关天培,武将出身,刚刚升任广东水师提督。老宅这边自是些许防备,这僻静小院虽是人迹罕至,但也不至于有毛贼敢偷到关府来啊?
他屏住呼吸,穿了鞋子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瞧。月光如水,洒在小小的院落里,一个比他略高一些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墙根下,东张西望。
果然有贼!关丛龙心头一紧,但随即涌上一股被大伯训练出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低喝一声:“小贼!看招!”
他使的是关天培教给他的擒拿手,虽然力气不足,但招式精准,直取对方手腕。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会突然遭遇袭击,吓了一跳,但反应极快。只听“咦?”的一声,对方手腕一翻,竟轻松格开了关丛龙的招式,脚下步伐灵活一变,反而欺近身来。关丛龙快速转身,并未让他近得身来,
“嘿,还有点本事!”那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却并无恶意,反而有种玩闹般的兴致。
两人就在这月光清辉的小院里交上了手。拳脚往来,身影交错。关丛龙越打越心惊,对方年纪不大,功夫底子却异常扎实,身形灵活,力量也比他大上不少。他拼尽全力,将大伯教的招式一一使出,却总被对方巧妙化解。
几个回合下来,关丛龙一个疏忽,脚下被轻轻一绊,重心顿失。“哎呀!”他惊呼一声,整个人就被对方顺势按在了地上,手腕被牢牢钳制。
“放开我!有——!”关丛龙又急又气,刚要张嘴口大喊“有贼”。
“嘘——!别叫!别叫!”压在他身上的人急忙压低声音阻止,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我不是贼!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关丛龙挣扎的动作一顿。
趁着这空隙,那人稍稍松开了力道。关丛龙奋力扭过头,借着皎洁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压制他的人。
眉目俊朗,眼角一颗小泪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不是那个说要他当狮头的忠义堂少年,又是谁?!
“是……是你?”关丛龙愣住了,忘了挣扎。
少年见他认出自己,这才完全放开手,笑嘻嘻地站起身,还顺手把愣神的关丛龙也拉了起来,“我都说了我不是贼嘛。下手还挺狠,功夫不错啊你!”
关丛龙脸上发烫,有些手足无措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心跳得比刚才打架时还快:“你……你大半夜翻墙进来干嘛?是来找我的?”
“当然,是来找我的狮头啊!”少年理所当然地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关丛龙,“我找了你好几天了。我叫谢云生,今年十二了。”他自报家门,表示诚意。
“我叫关丛龙,今年十岁。”
“喏,这个给你。”谢云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到关丛龙手里。
关丛龙下意识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做成小猪、小兔子形状的精致点心,散发着甜甜的香气。
“莲香楼的点心,可好吃了。算是我吓到你的赔礼。”谢云生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也是定金。”
“定…定金?”
“聘请你当我狮头的定金啊!”谢云生凑近一步,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天我说的是真的。关丛龙,你来忠义堂,做我的狮头。”
关丛龙捏着那包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点心,心里乱成一团麻:“为……为什么是我?你的狮头明明舞得那么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自卑,“我……我偷看过你练狮……在你们武馆后面的墙头。”
谢云生闻言,非但没有生气,眼睛反而更亮了:“我就是说那天在街上看你摘下狮头的时候觉得你面熟呢!原来你就是那只‘小壁虎’啊,。”
“小壁虎?”
“对啊,趴在墙头一动不动,不是小壁虎是什么?”谢云生笑得灿烂,“其实我早就发现你躲在那偷看了。”
关丛龙猛地抬起头,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你……那你后来那次……”关丛龙想起那天,他被谢怀山发现赶跑后,不死心又偷偷绕到另一个更隐蔽的角落,结果就看到谢云生竟然把一整套“童子拜观音”从头到尾、慢动作般地重新舞了一遍,把他之前没看明白的关窍全都演示得清清楚楚。
“当然是舞给你看的啊!”谢云生正义凌然地说,“我发现你每次到那几个动作都恨不得给墙钻个洞探进来看,急死我了。反正那天我大哥把你赶跑后就离开了,我就再舞一次呗。”
关丛龙彻底呆住了。原来那一次,不是巧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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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那天结束,他还冲着他藏身的地方笑,那明媚的笑脸一直让他记忆犹新。
“不过话说回来,那天之后你为什么就没来了?算起来也有半年了吧。”谢云生问出心中的疑惑。
“偷师毕竟不好。”关丛龙低下头,小声道。
谢云生一愣,想起那天他被大哥发现,朝他扔石子,还骂他是“偷师贼”,想必是不想再被当成贼看待了。
谢云生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所以,给你光明正大学艺的机会,你要不要?”
“光明正大?”
“对,来忠义堂,做我的狮头。”谢云生斩钉截铁地道。“关丛龙,你的狮头是‘活’的。”
“活的?”
“对!活的!”谢云生的语气无比肯定,“我见过那么多人舞狮头,有的只是在摆架子,有的只是在炫技。但你不一样!那天你舞的那几下,虽然狮头是破的,狮背是旧的,但里面的‘狮子’是活的!它有高兴,有调皮,有敬畏……它有魂!”
他伸出手握住关丛龙的手:“而我,能让你的狮头飞得更高,更远。所以,”他再次看向关丛龙的眼睛,目光灼灼,“来当我的狮头吧。”
“可是为什么……你不当狮头,要当狮尾?”关丛龙还是不理解。
谢云生的目光暗了暗,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山不容二虎,我大哥想成为最强狮头,我不想和他争。我觉得,能让一个‘活’的狮头发挥出它全部光彩的狮尾,也很厉害!”他顿了顿,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怎么样?关丛龙,你愿意当我的狮头,帮我成为最强狮尾吗。”
月光下,十二岁的谢云生仿佛不是在邀请一个搭档,而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
关丛龙看着对方无比认真的眼神,听着那番他似懂非懂、却让他血液发热的话,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甜甜的点心。那天那种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再次涌上心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嗯!我愿意!”
“说定了!”谢云生顿时笑开了花,伸出手,“明天忠义堂见,可不许反悔!”
关丛龙也伸出手,和他用力击了一下掌:“不反悔!”
“那我走啦!点心记得吃!”谢云生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像只灵巧的狸猫,三两下又翻上了墙头,冲他挥挥手,消失在夜色里。
院子里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关丛龙手里捏着的点心,和那颗被“你的狮头是活的”这句话彻底点燃的心,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境。
他抬头望着月亮,小声地、坚定地对自己又说了一遍:“嗯,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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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是来拜师的
天刚蒙蒙亮,关丛龙就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洗漱,换上最整洁的一套衣裤后他到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准备偷偷溜出关府。自从父母过世后,这个府里除了大伯就没有人关心自己了。前段时间,大伯也到顺德镇走马上任广东水师提督一职了。现在府里更是无人理会他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他早已习惯,但今天,却让他感到一丝庆幸。
趁着无人留意,他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关府的侧门。清晨的空气微凉而清新,带着市井即将苏醒的活力。忠义堂离关府不远,他边走边吃,一会儿便穿过了两条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那座挂着“忠义堂”牌匾、门庭开阔的武馆便映入眼帘。
而武馆大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
谢云生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练功服,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正踮着脚朝关府的方向张望。一看到关丛龙的身影,他立刻像只快乐的小狗般飞奔过来,眼下的泪痣都仿佛带着笑意。
“丛龙!你来啦!我还怕你反悔了呢!”他一把拉住关丛龙的手腕,动作自然无比。
关丛龙的手腕被握住,微微一僵,但并没有挣脱。谢云生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我说了会来的。”他小声回答,耳朵尖有点发热。
“我爹已经在里面了!我跟他说了,他答应见见你!”谢云生兴奋地说着,拉着他就要往大门里走,“放心,我爹人可好了,就是看起来有点凶……”
两个孩子刚迈过忠义堂那高高的门槛,还没看清前院的全貌,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中秋那天在街上舞破狮头的那个野孩子吗?”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进来。
几个年纪稍长的少年簇拥着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为首的正是谢怀山。他抱着双臂,下巴微抬,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关丛龙,嘴角撇着一丝不屑。
“大哥。”谢云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爹要见他。”
“爹要见谁我管不着,”谢怀山哼了一声,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关丛龙身上,“但我记得这小子。趴在我们武馆墙头偷师的‘小贼’,没错吧?怎么,偷学不够,还想登堂入室了?”
他身后的几个师兄弟也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关丛龙的脸瞬间白了,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那种被轻视、被排斥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脚背。
谢云生往前站了一步,恰好挡在关丛龙身前半個位置:“大哥,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丛龙是有真本事的,爹说了,英雄不问出处。”
“出处?他什么出处?”谢怀山嗤笑,“听说他爹死得早,怕是没人教他规矩,才养成偷鸡摸狗的毛病吧?”
这话说得极其刻薄。关丛龙猛地抬起头,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了红。
“谢怀山!”谢云生也动了气,连大哥都不叫了,“你嘴巴放干净点!丛龙的功夫是他大伯关天培关将军亲自教的!比你只强不差!”
“关天培?”谢怀山愣了一下,显然听过这个名字,气势稍稍一窒,但随即更加不爽弟弟为了外人顶撞自己,“那又怎样?关将军的侄子就能随便偷师了?就能随便进我们忠义堂了?谁知道是不是打着幌子来偷学本事,回去给关府添乐子的!”
“你……”
眼看冲突要升级,关丛龙却深吸了一口气,从谢云生身后走了出来。他看向谢怀山,眼神虽然还带着一丝怯意,但语气却异常清晰:“我偷学……是因为我喜欢舞狮。在墙头看,是不对,我道歉。”
他对着谢怀山和那几个师兄弟,认真地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他继续道:“但我这次来不是来偷艺的,我是来拜师的,成不成行不行,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谢师傅要考教我,我接着便是。若我通不过,我自己走人,绝不纠缠。若我通过了……”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地迎上谢怀山的视线,“还请谢师兄以后不要再叫我‘偷师贼’。”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个十岁孩子。
谢怀山被他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冷哼一声:“牙尖嘴利!待会儿看你怎么出丑!”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正厅方向传来:“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回头,只见馆主谢世恩不知何时已站在厅前廊下。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练功服,面色严肃,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弟子。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谢怀山和几个师兄弟立刻噤声,垂手站好。
谢世恩的目光最后落在关丛龙身上,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就是关丛龙?”
“是,谢师傅。”关丛龙连忙恭敬行礼。
“云生说,你的狮头是活的,他想让你入我忠义堂,做他的狮头?”
关丛龙愣了一下,偷偷瞥了谢云生一眼,见对方正冲他挤眼睛,只好硬着头皮答:“……是云生师兄谬赞。”
“是不是谬赞,试过才知道。”谢世恩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忠义堂收徒,首重德,次看缘,最后才是资质。你中秋街头献技,是为‘勇’,知错能改当面道歉,是为‘诚’。云生有这样中意你,那这前两样,我姑且算你过关。”
他话锋一转:“但这第三样‘资质’,光靠嘴说和街头那几下子,不够。云生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总要亲自掂量掂量。你随我来。”
谢世恩转身向后院练功场走去。关丛龙深吸一口气,连忙跟上。一众师兄也跟着一拥而上,跑过去看热闹。
练功场上,放着几个不同重量的石锁和一副梅花桩。
谢世恩指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石锁:“练狮头,下盘要稳,臂力要足。擎着七八斤的狮头舞动一刻钟是常事。这个,举起来给我看看。”
那石锁看着不大,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也绝不轻松。关丛龙没有说话,走到石锁前,扎稳马步,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手柄,腰腿发力——“起!”竟稳稳地将石锁举过了胸口,虽然小脸憋得通红,手臂也有些微颤,但坚持了三四息才缓缓放下。
谢世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臂力和核心力量,远超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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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孩子。
“嗯。”他不置可否,又指向那半人高的梅花桩,“上去,走一圈最基本的步法。”
这梅花桩比关丛龙平时偷偷找地方练习的砖头高得多,也细得多。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没有犹豫,利落地翻身跃上木桩。起初几步还有些摇晃,但他很快调整呼吸,回忆着偷看来的和自己琢磨出的步法,竟一步步稳稳地走了下来,身姿居然带着几分灵巧。
谢世恩看着,脸上的严肃稍稍缓和了些。
最后,他走到兵器架旁,取下一只最常见的传统狮头。这狮头比关丛龙自己的那个要重,也更考究。
“接着。”谢世恩将狮头抛了过去。
关丛龙连忙接住,沉甸甸的手感让他手臂一沉。
“舞什么随你,”谢世恩负手而立,“让我看看,云生口中的‘活’字,在哪里。”
这一刻,所有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谢怀山嘴角带着冷笑,等着看笑话。远处的谢云生则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关丛龙抱着那只陌生的狮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将狮头缓缓举起,套在头上。
视野变得熟悉又陌生。
他没有选择高难度的技巧,而是舞起了最基础、也最考验功底的“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祖师,三拜观众。动作舒缓而庄重,每一个停顿,每一次颔首,都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敬畏。那狮头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死物的道具,而是有了呼吸,有了情绪,它在表达感谢,表达谦逊,表达对这项古老技艺的尊重。
虽然没有锣鼓伴奏,但一种无声的节奏却弥漫开来。
最后一下拜谢完成,关丛龙缓缓摘下狮头,额角已然见汗,他有些忐忑地看向谢世恩。
谢世恩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虽仍路数有点野,基本功还算扎实,重要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丝灵性。从今天起,你就是忠义堂的弟子了。记住入我忠义堂,练狮先练心,忠义立天地。”
关丛龙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愣着干嘛?拜师啊!”谢云生在一旁推了他一把。
关丛龙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谢世恩磕了三个响头:“弟子关丛龙,拜见师父!”
“带他去拜祖师爷,上香。”谢世恩说完,转身就朝厅内走去。
他看向谢世恩离开的背影,大声道:“谢师傅!弟子一定勤学苦练,绝不辜负您的教诲!”
谢世恩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谢怀山看着欢天喜地跟着谢云生去往祠堂的关丛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忠义堂祖师的画像前,香烟袅袅。
关丛龙郑重地跪下,再次磕了三个头。从此,他便是忠义堂的弟子了。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旁边谢云生笑得弯弯的眼睛。
阳光从祠堂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个刚刚缔结下深厚缘分的少年身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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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
天刚蒙蒙亮,太和镇的石板路还沾着露水时,关丛龙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忠义堂门口了,一直到日头偏西才揣着一身汗回家。
半月来,他每天卯时都会先到后院磨竹篾,把半干的竹片削得溜光。削竹片用的刀是拜师后的第二日谢世恩给他的,当时谢师傅说:“这是做狮头用的‘修篾刀’,你先学着磨。舞狮的人,得先懂狮头的骨,才练得出狮子的魂。”
现在磨竹篾削竹片,关丛龙已经得心应手了。做完这些,他再跟着师兄弟们扎马步、练臂力,跟着谢师傅学动作、学技巧。以往他都是自己偷学再回去练,全仗着打小的武功底子练的,没有人指导过,全是野路子。所有这半个月来,谢师傅一直在纠正他动作上的一些问题,并传授他一些技巧,让他茅塞顿开,如有神助。
“丛龙,这边!”
谢云生在演武场中央招手,他手里拎着狮尾的框架,竹骨上蒙着层素布,看着比狮头轻便,却坠着几块用来配重的铜片。这半月来,谢云生也在改路子——以前他舞狮头时总习惯往前冲,如今站在狮尾的位置,得学着弯腰、垫步,用后背的劲儿托着前面的人,动作里还带着点没改过来的“领头”痕迹。
“今天试试带框架合练!”谢云生把狮头框架递过去,竹骨打磨得很光滑,是谢师傅特意为关丛龙削的轻量版,“爹说先不蒙皮,练熟了再上‘狮子’。”
“好!”
关丛龙接过狮头戴上,视野瞬间被窄窄的狮口缝框住,耳边只剩自己的呼吸声。以前他一个人练时,想跳就跳想转就转,可此刻后背贴着谢云生的胳膊,对方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连带着呼吸的节奏都清晰可闻——他忽然有些不自在,脚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刚要抬狮头“亮相”,后腰就被谢云生的手轻轻推了一下。
“重心偏了。”谢云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闷响,“狮头要往前探半分,我好借劲。”
“哦,好的。”
关丛龙连忙调整姿势,可刚站稳,谢云生跟着垫步时,鞋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脚踝。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往回缩脚,这一停顿,身后弓着腰的谢云生“哐当”撞在了关丛龙的腰上。
“噗嗤——”
演武场边传来笑声。几个练完早功的师兄正靠在柱子上看热闹,
“哈哈哈,狮头狮尾能撞在一起。”
“阿生,你选的狮头也不行啊!”
“我怎么看是狮尾给狮头绊腿呢?”
“就是,阿生你还不如以前和韦师兄配合呢……”
谢怀山抱着臂站在不远处,虽然没有说话,但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却格外刺眼。
关丛龙摘下狮头,小脸涨得通红,不是气的,是羞窘。他觉得自己拖累了谢云生。
“再来。”谢云生也从狮尾的框架钻出来,他没看那些师兄,只盯着他的眼睛,“爹说过,头回合练都这样。”
关丛龙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狮头。
接下来的几次尝试更是状况百出。不是谢云生往前时关丛龙还在后退,就是关丛龙想要跳跃时谢云生没及时给到支撑力。两人就像各自为政的两头小狮子,完全找不到共同的节奏,磕磕绊绊,滑稽又狼狈。师兄弟们的笑声更大了。
“够了!”谢世恩低沉的声音喝止了众人的喧哗。他走到场中,看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孩子。
“知道问题出在哪吗?”谢世恩的目光扫过两人,“丛龙,你舞的是‘独狮’,你总想着‘自己演’,忘了狮头不是孤的——狮尾是你的‘后骨’,你往前冲时,得信他能托住你;你转身时,得留半分劲等他跟上来。”
又转向谢云生:“云生,你舞惯了狮头,总想着主导。却忘了狮尾是基石,是托举,是顺应和辅助。你要把‘狮头’放进心里。狮尾不是跟在后面走,是要‘懂’他——他狮头往左转半寸,你就知道他要采左边的青;他脚步沉下去,你就该递劲让他能跳起来。你们俩现在像两根各长的竹,没拧成一股绳。”
说完谢师傅拿过一个绣球往演武场中央一抛:“去,捡起来。不许摘狮头,不许说话,就用你们的动作配合着捡。”
绣球落在青砖地上,关丛龙戴上狮头,视线透过狮口处寻找到绣球的位置,而谢云生弓着腰低着头只能看到脚下一片,他只能跟随着丛龙的步伐。两人摆好姿势一时都没有动。
谢师傅提醒道:“狮头是眼,观六路,定方向,演喜怒哀乐;狮尾是根,稳大局,供力道,承转合起落。”
听罢丛龙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谢云生会意,脚下跟着垫了半步,接着用手轻轻托了托他的腰。关丛龙也心领神会,向着绣球的方向就是一个小跳,与此同时云生跟上。如法炮制,两个跳跃就到了绣球的跟前,丛龙欣喜,一弯腰去够绣球,狮头刚要碰到绣球,绣球竟然又滚开了寸许,丛龙心下一急,伸头去够,却险些摔倒,后腰的力道猛地一沉,谢云生竟半蹲下来,用膝盖稳稳顶住了他的腿,狮头咬住了绣球。
“拿到了。”谢云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
关丛龙控制的狮头的下巴咬着绣球直起身,心跳得飞快。刚才那一下,他明明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可谢云生的手像长在他身上似的,不早不晚地托住了他——那不是刻意的配合,更像一种本能的托举。
谢世恩点点头:“这就对了。狮头狮尾,看似一前一后,一主一从,实则乃是一体同心!狮头不知狮尾的力道几何,如何敢放心腾跃?狮尾不知狮头意欲何为,如何能及时支撑?默契非一日之功,信任更是基石。你们要练的,不光是动作,是心要想到一处,力要使到一处!甚至要能做到——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的地步!”
将彼此的性命,交付给对方?
关丛龙和谢云生同时一震,抬起头看向对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和思索。
练完功,师兄弟们都去前院吃午饭去了,留下关丛龙和谢云生收拾狮头狮尾。
被谢师傅教育了一通,两个孩子的挫败感依旧萦绕不去。
“对不起,阿生,是我太笨了。”关丛龙边收拾边小声道。
“说什么傻话,”谢云生用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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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撞了他一下,“是我没配合好。爹说得对,我舞惯了狮头,总想指挥你。”
关丛龙放下手中的狮头,忍不住再次询问:“所以舞得好好的狮头,你到底是为什么改练狮尾啊?”
谢云生沉默了,动作顿了顿,随后将手中的狮尾放回架子上,转身拉着关丛龙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告诉你为什么,但是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好吗?”
“好!”关丛龙点了点头。
谢云生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淡淡苦涩:“今年年初,就是你最后一次来爬墙后的不久,我从山上一棵木棉树上摔下来,摔伤了手臂,养了大半年才好。大夫说,以后不能长时间举太重的东西。”
关丛龙愣住了:“从树上摔下来?”
“是啊,”谢云生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每年年初我都会和师兄弟们上山采木棉花给娘做凉茶和小食。因为我身手好,每次都是我爬到树上晃动树枝,让木棉花掉下来,方便大家捡。以往大哥都不愿意跟我们去,但是今年他主动和我们一起上了山,还跟我说那棵木棉树上的花多。我不疑有他,便爬到了树上,然后我踩的那根树枝,‘咔嚓’一声就断了。”
关丛龙的呼吸猛地一窒。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云生。
“落地时,我用手臂擎了一下,手臂很疼,抬不起来,爹娘都很着急。”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后来手臂好了,但我跟爹说,举狮头久了还是酸,我想试试狮尾。爹没多想,就答应了。”
“那……”关丛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所以是……他”
“对。”谢云生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我后来到山上查看过,树枝断口有被锯过的痕迹,虽然很隐蔽。但我没说。”
“为什么?!”关丛龙激动起来,为他感到无比委屈和不平,“他怎么能这样!他是你哥哥啊!”
“就因为他是哥哥啊。”谢云生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爹娘知道了该多伤心?忠义堂还会安宁吗?而且……”他重新抬起头,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有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我现在觉得狮尾也挺好的!能发现像你这样‘活’的狮头,不是更有意思吗?”
关丛龙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堵得厉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谢云生开朗外表下隐藏的细腻和牺牲。也第一次对谢怀山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谢云生的手腕,眼神无比认真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阿生,我们一定要做到!做到最好!做到头尾合一!做到……能把性命交付给彼此!”
谢云生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为他而燃的火焰,先是一怔,随即笑容彻底绽放开来。他反手也握住关丛龙的手:“好!说定了!我们一起,做最强的狮头狮尾!”
阳光将两个少年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那些嘲笑和刁难,此刻仿佛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需要彼此守护才能实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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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去找我大伯来
忠义堂的晨鼓声里,渐渐多了层说不出的顺畅。
关丛龙的狮头举得越来越稳了——谢师傅特意给狮头加了斤两,他却能连着做十个“甩头亮相”不晃手,连谢怀山练了半年才找准的“探青”角度,他盯着鼓点练了半月就摸透了。更难得的是和谢云生的配合:狮头往左歪半寸,狮尾的铜片就跟着扫向左前方;关丛龙脚下垫步要跳,谢云生的手立刻托住他后腰递劲,有时连话都不用多说,一个呼吸的停顿就知道对方要往哪走。
那些嘲笑声渐渐变了味道。师兄弟们发现,这两个磕磕绊绊的家伙,不知何时起,动作竟然流畅了起来。虽然还远未到完美,但那种初现雏形的默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
“咦?他们今天好像没撞到一起?”
“刚才那个转身……有点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平地上默契了,桩上可未必。你俩不如到桩上试试。”谢怀山怂恿道。
“爹还没允许我们上桩上合练,不用在这激我们,该上时我们自然会上。”谢云生没有理会谢怀山的挑唆,关丛龙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谢怀山的为人。
谢怀山心眼虽坏,但说桩上可未必却是真的。
平地之上的默契移至高高低低的梅花桩上时,一切变得截然不同。
这日,谢师傅让两人到桩上练习合练,先不用戴狮头披狮尾,只做动作练习。桩上的每一次跃起,每一次落足,都关乎平衡,更关乎信任。脚下不再是坚实大地,而是方圆不过数寸、离地数尺的木桩,一步踏错,便是跌落之险。
关丛龙举着手做出擎着狮头的动作,却感觉手臂上的重量比真的擎着狮头还重。他不仅要掌控自身的平衡,更要时刻感知身后谢云生的动向,每一次重心的细微调整都通过腰间的纽带清晰传来,让他不敢有丝毫分神。他怕自己一个失误,会连累身后的云生一起摔下去。
谢云生同样绷紧了神经。作为狮尾,他是力量的根基,是方向的舵手,更是狮头的最后一道保险。他必须比关丛龙更早预判落点,提供最稳固的支撑,甚至在关丛龙失去平衡的瞬间,要有足够的力量和技巧将其拉回。他怕自己托举不力,会让丛龙受伤。
这份小心翼翼的顾虑,反而成了最初的绊脚石。
“丛龙!跳!”谢云生喊道。
关丛龙闻声跃起,却因担心落脚点不稳,动作迟疑了半分。就是这半分迟疑,导致他落下时身形不稳。
谢云生察觉到不对,急忙调整重心想去接应,脚下却也是一滑!
“哎哟!”
“小心!”
两人狼狈地跌下梅花桩,虽然不高,但也摔得生疼。谢云生为了不压到他,用手肘硬生生撑地,擦破了好大一块皮。
类似的失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发生。不是谢云生发力过猛将关丛龙推过了头,就是关丛龙起跳犹豫拖慢了整体节奏。两人身上都添了不少青紫和擦伤,用药油揉开时,都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们谁也没说放弃。
结束后两人还会进行复盘,找出问题的所在,同时谢云生还会分享自己之前当狮头时和韦师兄配合时的经验,同时再定制第二日的训练计划。
他们一遍遍复盘,一点点调整,用汗水甚至小小的伤痕去丈量彼此信任的深度和默契的精度。终于,在一次次摔打中,他们渐渐找到了那种玄妙的、合二为一的感觉。一次完美的配合后,他们稳稳落在预定的桩上,两人在站在桩上忍不住同时呼出一口畅快的气,那种心意相通、险中求胜的快感,让他们忘记了所有疲惫。
站在一旁的观看的谢世恩,紧抿的嘴角也微不可查地松动一丝。
“丛龙,明天我们带狮头蒙皮再试试。”谢云生兴奋地对关丛龙说。
“戴狮头走梅花桩,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谢怀山又酸溜溜地说,“之前不少弟子就是蒙了皮上桩子,才摔下去的,我记得韦师兄和云生配合时就撞伤了腰,在床上趴了好久才能下床。”
“就是,我胳膊都摔骨折了。”
“我是腿摔折过。我记得还有摔残了,再也不能舞狮的师兄呢。”
几个师兄弟跟着附和着,丛龙没有理会,而是朝着云生微笑点头,用眼神告诉他他不怕。
第二日,谢云生早早就起了床,从柜子里把准备了好久的新狮头拿出来,准备送给丛龙。可是从天明等到天黑,关丛龙没有来。
起初师兄弟们只是奇怪。
“咦?那个关家小子今天没来?”
又一日,关丛龙依旧没来。议论声多了起来。
“不会真的怕摔残了,不敢来了吧……”
“人家好歹也是官家少爷嘛,细皮嫩肉的,正常。”
“就是,练了没俩月就跑了,白瞎云生天天陪着练。”
谢云生训练时有些心不在焉,一次次看向大门方向。
三日了,关丛龙还没有来,连父亲谢世恩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看就是知难而退了。”有弟子断言。
谢怀山听着周围的议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并未言语。他了解丛龙,那小子骨子里有股远超常人的倔强和认真,绝不会因为受了伤就放弃。他猛地想起丛龙上次摔倒时额角的青紫和偶尔掩饰的疲惫……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谢云生:难道……难道是上次摔伤加重了?一想到关丛龙可能正独自承受着伤痛,谢云生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入夜后,他又翻进了关府后墙。这次熟门熟路,绕到柴房外时,听到了里面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丛龙?丛龙?是你吗?”谢云生压低声音,急切地拍打着门板。
里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难以置信的、虚弱的声音:“云…云生师兄?”
“真的是你!你怎么被关起来了?!”谢云生又急又气,试图弄开锁头,但那老式的铜锁十分牢固。
“我…我祖母知道了我在忠义堂学舞狮,她不许我去,还把我关起来了……”关丛龙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委屈。
“可恶,我带你走!”谢云生看着那冰冷的锁,心急如焚。
“不行,你听我说!”关丛龙急得压低声音,“我要是就这样跟你跑了,祖母肯定会去忠义堂闹!谢师傅和师兄弟们会被连累的!”他走到门边,隔着门板说,“去顺德县广东水师提督府衙,找我大伯关天培!把我被关起来的事告诉他,求他回来救我!只有大伯能说服祖母!”
他从门缝里费力地塞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是他用捡来的炭块歪歪扭扭写下的求助信。
谢云生捏着信纸,指尖都在抖:“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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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关丛龙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有点闷,却很稳,“你快去,我等你回来。”
“好!你等着!我一定把关将军请来!”
第二日天未亮,谢云生便向父亲简单说明情况,揣上干粮和水,问清路线,一路快马,直奔顺德县。几十里路,他愣是在晌午前赶到了气势森严的广东水师提督府衙门前。
他顾不得喘匀气,翻身下马,对着守门的兵士大声道:“兵爷!我找关天培关将军!有十万火急的事!是关军门侄儿关丛龙的信!”
或许是看他年纪虽小却神色焦急不似作伪,又或许是因为关丛龙的名字,兵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消息通报了进去。
不久,谢云生被带到了正在处理公务的关天培面前。眼前的将军不怒自威,目光如电。谢云生强压下紧张,噗通一声跪下,双手高高举起那封炭笔信,将关丛龙如何被关、吴老夫人如何禁止他学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关天培看着信纸上那稚嫩却焦急的笔迹,听着谢云生条理清晰的叙述,眉头越皱越紧。他深知母亲对庶弟一房的偏见,却没想到会对一个孩子苛刻至此。
他放下公务,沉声道:“备马!回府!”
当关天培带着风尘仆仆的谢云生出现在关府时,整个关府都震惊了。吴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会为此事专程回来。
关天培先是对母亲行了礼,然后直接问道:“母亲,丛龙那孩子所犯何错,竟要锁入柴房断食数日?”
吴老夫人面色不豫:“他私自外出,学那低贱的舞狮伎俩,败坏门风……”
“母亲!”关天培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舞狮乃国粹,强身健体,弘扬正气,何来低贱一说?丛龙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丛龙亦是关家血脉。他既有心向学,并非作奸犯科,为何不能成全?难道要让他像他父亲那样,在这深宅大院里庸碌一生,被逼得心生怨愤才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眼神急切的谢云生,继续道:“忠义堂谢师傅乃正人君子,教导有方。既然丛龙已拜师,便该有始有终。依孩儿看,不如就让丛龙住到武馆去,既可专心学艺,也省得母亲见了烦心。一切用度,由孩儿承担。”
吴老夫人被儿子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又见关天培态度坚决,终究不愿为此事与官居提督的儿子彻底闹翻,只得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柴房的门锁被打开。阳光涌入,刺得关丛龙睁不开眼。当他看到逆光中站着的大伯和谢云生时,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大伯……云生师兄……”
关天培看着侄子苍白的小脸和委屈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他上前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没事了。以后你就去忠义堂住,好好学,别辜负了谢师傅和你师兄的心意。”
“真的?!”关丛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云生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当然是真的!关将军答应了!丛龙,我们可以一直一起练狮了!”
两个孩子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关天培看着他们,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或许,让这孩子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去更广阔的天地翱翔,才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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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就说他们迟早会服气
走出关府时,天已经黑了。关丛龙回头看了眼那座压抑的宅院,没再留恋,反而攥紧了谢云生的手。谢云生回握过去,掌心暖烘烘的。
“以后不用偷偷跑了。”谢云生笑了。
“嗯!”关丛龙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光,“我们回忠义堂!”
两个少年并肩往忠义堂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柴房的阴影被甩在了身后,前方的路再月色中流淌银辉,连空气里都飘着鼓点的味道——那是属于他们的,刚刚开始的路。
关天培一同来到忠义堂,和谢世恩交代了关丛龙的住宿和学艺的事宜,并且留下了一些银子后就连夜赶回了提督府。
用过晚饭,关丛龙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行李卷关丛龙跟着谢云生往主院走。偏院通铺房传来师兄弟们的说笑,夹杂着练完功后的吆喝,而主院要安静些,青石板路两旁栽着老榕树,树影落在谢云生家的窗纸上,晕出暖黄的光。站主院的厢房门口,还有些恍惚。短短一天之内,他从阴暗的柴房,来到了充满阳光和汗水和……谢云生气息的地方。
最高兴的莫过于谢云生。他几乎是蹦跳着把关丛龙拉进房间,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快进来!以后你就住这儿!看,床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但干净整洁。窗户开着,能看到外面练功场的一角。
“这……这不合规矩吧?”关丛龙有些迟疑。他一路进来看到,其他师兄弟都住在偏院的通铺大房里,十几个人睡一个大炕,热闹也嘈杂。主院通常是师父师娘和谢氏两兄弟住的地方。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谢云生理所当然地说,“偏院太挤了,我这屋宽敞,你是我的狮头,住这里正好!方便我们早晚切磋琢磨!”
他故意凑近,压低声音挤挤眼:“而且,离我近点,省得那些家伙晚上找你麻烦。”
关丛龙心里一暖,不再推辞,郑重地将自己的小包袱放在了床铺上——里面就几件换洗衣裳,还有那把谢师傅给的修篾刀。
关丛龙躺在床上,心里却有点发慌。刚才路过偏院时,他瞥见几个师兄弟凑在一起,眼神往他这儿瞟,带着点不自在的打量——他知道自己是“外人”,能住进主院,难免惹人眼热。
果然,第二日天还没亮,关丛龙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他披了衣服出去,见瘦高个的师兄赵武正拎着桶井水往石阶上泼,看见他出来,扬着嗓子喊:“关师弟醒啦?正好,灶房的水缸空了,你去挑两桶水呗?”
旁边几个师兄弟跟着起哄:“就是,总不能白住主院白吃粮吧?我们刚来的时候,天天天不亮就劈柴挑水呢!”
关丛龙没吭声,刚要去拿扁担,手腕就被人攥住了。谢云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脸色沉着:“他不用。”
赵武挑眉:“怎么?关师弟是金贵身子,挑不得水?”
谢云生叉着腰对那几人道:“说什么酸话!丛龙住主院是爹同意了的!关大人交的钱够他顿顿吃肉吃到成年,还用得着你们操心他白吃白住?有这功夫嚼舌根,不如去多举几下石锁!”
赵武等人被噎得面红耳赤,悻悻地走开了。谢云生转身拍拍关丛龙的肩:“别理他们!以后你的活儿我帮你干一半!”
关丛龙却摇摇头:“不,云生师兄,该我干的活,我不会偷懒。我不是来做客的。”他的眼神很坚定。他不想因为特殊待遇而真的被孤立,也不想让谢云生为难。
但丛龙的妥协并没有换了他们的认可。闲言碎语依旧没断。有时练完功,关丛龙去灶房拿干粮,会听见有人嘀咕“仗着是提督的侄子”;有时他在院子里练步伐,赵武他们就故意在旁边摔狮头框架,弄出哐哐的响。
平时除了总看他不顺眼的谢怀山,就是这个赵武最爱找他麻烦。赵武是谢怀山的狮尾,所以一直以谢怀山马首是瞻。他知道谢怀山不喜欢关丛龙,所以从一开始就处处为难关丛龙,以便讨好谢怀山。除了赵武还有几个也总是跟在谢怀山身后溜须拍马、寻衅挑事的——比如头很大心眼却比针尖还小的孙鹏飞,以及父亲是衙门小吏、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钱义。
当然也有和他们不一样的。那是一个叫伟绍光的少年。他年纪稍长,身材敦实,面相憨厚,平时话不多,只是闷头练功。听说他以前是给谢云生当狮尾的。谢云生转狮尾后,他便没了固定搭档。在其他人都起哄嘲笑关丛龙时,唯有伟绍光从未参与,有时甚至会默默帮关丛龙把被故意踢远的鞋子捡回来,或者在他练习时,递上一碗清水。
关丛龙谢了他,想起听闻他曾是云生师兄的搭档,心中那份埋藏已久的愧疚感冒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伟师兄……你……你不怪我吗?”
伟绍光愣了一下,随即憨厚地笑了:“丛龙师弟,这话从何说起?”
“我……我知道你以前是和云生师兄搭档的。现在因为我……害得你没了搭档……”关丛龙越说声音越小,觉得是自己抢了别人的位置。
伟绍光闻言,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快别这么说!这哪能怪你?说起来,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他拉着关丛龙走到一旁的石阶坐下,语气平和地说道:“不瞒你说,以前我和云生师兄搭档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一直挺憋屈的。云生师兄天赋多好啊,脑子活,动作灵,跟他搭档,我总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步子,拖了他的后腿。”
他指了指自己的腰:“你看我这里,旧伤。有次为了配合一个有难度的动作,我硬撑了一下,结果就……自那以后,很多灵巧的动作我就做得更吃力了。云生师兄从来没抱怨过,还总是迁就我,但我知道,那样下去不行,会限制住他。”
“后来……云生师兄他自己也出了意外,伤了手臂,改练了狮尾。”伟绍光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对过往的淡淡遗憾和对同伴的关心,“我心里其实……反而松了口气。真的。”
他看向关丛龙,眼神非常诚恳:“所以,看到现在云生师兄和你搭档,我打心眼里高兴!你们俩跳得多好啊!那么默契,那么有灵性!就像……就像本该就是一体的狮子!这才是云生师兄真正该有的搭档!我看着你们练习,比我自己上去舞还开心!”
他用力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丛龙师弟,你真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能来,能和云生师兄配合得这么好,我特别为你们高兴!真的!忠义堂需要你们这样的狮子!”
伟绍光这一番朴实而真挚的话语,像一阵温暖的风,轻轻吹散了关丛龙心中那点小小的疙瘩和不安。他抬起头,看到伟绍光眼中毫无芥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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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实意的笑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谢谢你,伟师兄!”
“谢啥!以后有啥要搭把手的,尽管叫我!”
这份意外的友谊和理解,让关丛龙在忠义堂的感觉更加踏实和温暖起来。
日子久了,其他师兄弟们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关丛龙的刻苦和进步是肉眼可见的。他几乎是拼了命地在练习,不仅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还自己加练。那份珍惜和执着,感染了不少原本对他有偏见的师兄弟。
加上有关天培这层关系,以及他本身沉默却并不懦弱的性格,渐渐地,大多数师兄弟接受了他。甚至会有人在他和谢云生配合做出一个漂亮动作时,忍不住叫一声“好”。
“丛龙师弟,你这马步扎得真稳!”
“云生师弟,你们刚才那个过桥动作真险!配合得太好了!”
认可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
谢云生为此比谁都高兴,训练间隙勾着关丛龙的脖子:“看吧!我就说他们迟早会服气!”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谢怀山站在练功场的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央那对配合越来越默契的身影。关丛龙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那股狠劲和灵性,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心惊。而自己的弟弟,那个曾经在狮头上天赋远超自己的弟弟,如今甘居人后,竟也将狮尾舞得风生水起,两人之间的那种信任和默契,刺得他眼睛发疼。
凭什么?一个外来户凭什么这么快就得到父亲的另眼相看,得到师弟们的认可?甚至……即将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最强狮头。
内心的嫉妒如同藤蔓,再次悄然滋生,缠绕收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这样比下去!
一种焦躁的紧迫感驱使他猛地转身,对着赵武低吼道:“看什么看!我们也练!今天不练成‘探深渊’,谁也不准休息!”
赵武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谢怀山一把抓起狮头,动作近乎粗暴地套上,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发泄在这死物上。
接下来的训练,谢怀山变得极其严苛而急躁。他不再顾及搭档的节奏和承受能力,一味追求高难度和速度,好几次危险的腾跃和转身,都让身后的赵武手忙脚乱,惊出一身冷汗。
“师兄!慢一点!我跟不上!”赵武喘吁吁地哀求。
“废物!连这点都跟不上!”谢怀山在狮头里闷声怒骂,动作却更加猛烈。
在一个需要狮尾全力托举辅助的高空动作时,谢怀山不顾赵武已然力竭,强行起跳——“哎呀!”赵武一声痛呼,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带着谢怀山一起从高桩上摔下来!
虽然最终勉强稳住,但赵武落地时明显扭了一下脚踝,脸色煞白。
谢怀山摘下狮头,看着痛苦揉着赵武,脸上没有半分关切,只有浓浓的不满和嫌弃:“真是没用!”
他扔下狮头,看也没看受伤的赵武一眼,阴沉着脸独自走到一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场另一边——谢云生正小心翼翼地将关丛龙放下,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相视一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格外刺眼。
谢怀山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发白。危机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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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成长的烦恼
秋去冬来,忠义堂演武场的老榕树叶落了又发,发了又落。关丛龙往桩上一站,比去年足足高了半头,原本合身的练功服,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线条流畅、覆盖着一层薄薄肌肉的手腕和脚踝。
他早不是刚来时那个怯生生的小少年了。臂力练得扎实,举着标准狮头连做二十个“甩头”都不晃;跟谢云生的配合更是熟得像一体——鼓点起时,狮头往前探半寸,狮尾的铜片准能跟着扫出半道弧;高桩上转身,不用回头,也知道谢云生的手会托在哪个位置。师兄弟们早没了当初的挑剔,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这个天赋好又努力的小师弟,甚至会亲昵地喊他“小龙”。连赵武见了他,都规规矩矩喊“师弟”,再没找过茬。
谢云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比自己受了夸奖还高兴。但与此同时,一丝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也开始悄然滋生。
这天练完“双狮打滚”,两人摘了狮头喘口气,谢云生往后退了半步,仰头比了比——关丛龙的鼻尖都快齐到他眉骨了。
“你怎么长这么快?”他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
关丛龙摸了摸后脑勺,笑了:“可能是忠义堂的饭好吃?”
谢云生如临大敌,围着关丛龙转了两圈,捏捏他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背,脸色更垮了,“不止长个!你也壮实了好多!肉都瓷实了!”
他偷偷捏了捏关丛龙的胳膊——以前摸着是细瘦的骨头,如今却硬邦邦的,练出了层薄肌肉。再看自己,这一年好像个子愣是没蹿多少。
狮尾得比狮头高半个头才好发力,以前他比关丛龙高一个头还多,托着人跳桩时稳当得很;可现在……刚才练“托举”时,他竟觉得胳膊沉了些,关丛龙落在他手上的力道,比去年实了不少。
谢云生心里警铃大作,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那天起,他吃饭时默默多添了半碗饭,训练结束后还自己偷偷加练石锁,恨不得一夜之间拔高三尺,力能扛鼎。
这天晚饭时,谢云生抢了谢怀山碗里的肉吃,惹得谢怀山很是不满,怒道:“你这些时日,怎的回事,吃得那么多,是想把自己吃成猪吗?”
李氏也笑着捏了捏儿子的脸,道:“可真是,脸都胖了一圈。”
“呵呵,我就是饿嘛。”谢云生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谢世恩闻言看向儿子,脸色沉了下来,眉头皱了起来。
“阿生!你这几天胡吃海塞又瞎练什么?”谢世恩声音严厉,“狮尾要的是灵巧、是核心力量、是瞬间的爆发力!不是让你练成蛮牛!体重上去,灵活性下降,到时候你不是助力,是丛龙的累赘!你想压垮他吗?”
谢云生被骂得狗血淋头,蔫头耷脑,心里委屈又泄气。吃多了长重挨骂,不吃又长不高举不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到底该怎么办嘛!
关丛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隐约猜到了缘由。他想他知道云生师兄在烦恼什么。他一定不能成为云生师兄的负担,一丝一毫都不能。
从那天起,关丛龙吃饭时总找借口:“我不饿,下午吃多了”“胃有点胀,想走走”,要么就扒两口饭就溜,连师娘特意给留的肉都不动。
起初谢云生沉浸在自身的焦虑里,没太在意。但接连几天如此,而且他明显感觉到关丛龙舞狮时的力道似乎弱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沉稳扎实了。有一次甚至因为力气不足,在一个需要狮头发力的动作上差点失误。
谢云生终于起了疑心。这天晚饭,他硬是堵住了又想溜走的关丛龙,强行把他按在饭桌前,把盘子里的大鸡腿夹给他:“快吃!你看看你,最近脸都尖了!”
关丛龙看着那油汪汪的鸡腿,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推开了:“师兄,我真的不饿……”
“胡说!”谢云生火了,声音猛地拔高,“你这几天根本就没好好吃饭!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到底想干嘛?练功不用力,吃饭不积极,你想废了自己吗?!”
周围的师兄弟都被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
关丛龙被吼得一愣,抬起头,眼圈瞬间就微微泛红了。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一股混合着委屈、担忧和些许羞窘的情绪冲了上来,他猛地低下头,紧抿着嘴唇,倔强地一声不吭。
“我想吃都不能吃,怕长重了拖累你!你倒好,让你吃你还不吃!”谢云生也是满腹的烦躁和怨念,声音不自觉地又拔高了些,几乎是在吼。
关丛龙依旧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沉默得像块石头。
“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不吃饭会……”谢云生气得口不择言,然而,“长不高”三个字还没完全出口,他自己却像被什么猛地击中了一样,骤然噤了声。
一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的了然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的怒火,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心疼和懊悔。他全都明白了。
他猛地站起来,桌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一把拉起还在僵硬的关丛龙,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走,完全不顾身后一食堂惊愕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一直走到僻静的主院榕树下,谢云生才猛地停下脚步,松开关丛龙的手腕,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呼吸有些粗重。月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脸上没了平日半点嬉笑,只剩下懊恼和心疼,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关丛龙眼眶还是红的,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紧抿着唇,偏开头不看它。
“是我不好。”谢云生拍了怕脑门,语气充满了自责,“是我瞎担心,瞎折腾,还冲你乱发脾气……丛龙,你……你是不是因为怕长太高长太重,才不吃饭的?”
关丛龙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说话,但默认的姿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谢云生心里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他上前一步,用力按住关丛龙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笨蛋!长高长壮是好事!说明你练得好!我需要的是能一起变强的搭档,不是一个饿得头晕眼花、连桩都站不稳的豆芽菜!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急切:“以后不许再不吃饭!一口都不许少!要是再让我发现,我就……我就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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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你吃!顿顿给你加肉!”
关丛龙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亮了一些:“可是……万一我以后真的比你高了……”
“哪有那么多万一!”谢云生打断他,故意扬起下巴,恢复了几分往日傲娇的模样,“你师兄我肯定还会长的!绝对比你高!”
看着关丛龙依旧有些不确定的眼神,谢云生心里一软,忽然咧嘴笑了,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笨蛋!就算……我是说万一!万一你以后真的比我高了,那也没关系!”
他凑近关丛龙,眼睛弯成了月牙,压低声音说:“那到时候,就换你给我当狮尾呗!反正我这狮头功底也没丢!怎么样?师兄我是不是很聪明?”
这个看似“牺牲巨大”的提议,瞬间驱散了关丛龙心中所有的不安和阴霾。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重重地点点头:“嗯!”
“说定了!”谢云生伸出一掌,“以后好好吃饭,好好长!谁也不许偷懒,谁也不许乱想!我们要一起变成最强!谁反悔谁是小狗!”
关丛龙也伸出手掌,用力地一击。
“一言为定!”
月光下,两个少年相视而笑,所有的小小烦恼和误会,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成长的路上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困扰,但只要彼此信任,携手同行,便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这时两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的响了,谢云生揉了揉肚子,笑着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谢云生没有走正门,反而是翻墙跳出了忠义堂,让后跑去对面还没打烊的莲香楼,用忠义堂的名字赊了一包刚出炉、还热乎着的奶黄酥。
他揣在怀里,再次翻墙回来,笑嘻嘻地塞进树下等着的关丛龙手里。
“快,趁热吃。”谢云生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将功补过的讨好,“算我赔罪。以后……咱们有肉一起吃,有糕一起分,有桩一起跳!”
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暖意透过纸张熨帖着手心。关丛龙捏着那包糕点,看着谢云生额角跑出的细汗,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树下大口地吃起来。关丛龙吃着吃着然眼神很认真地道,“到时候我托着你,保证会稳稳的。”
谢云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哼”了一声,傲娇地别过脸:“我刚刚就是安慰你,你还真想当我的狮尾啊。你放心,我肯定会长很高,绝对比你高。”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关丛龙看着他的侧脸,也笑了,咬了一大口奶黄酥。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谢云生偷偷往关丛龙那边挪了挪,肩膀挨着肩膀,心里的堵得慌忽然散了——好像长不长个子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跟他搭着,不管谁是头谁是尾,都好。
第二日晨练,谢云生没去举石锁,改成了练“矮步”,脚步轻得像猫;关丛龙也端着碗,把师娘给的肉全吃了,举着狮头跳桩时,又稳又有力。
鼓点响起来,狮头往前冲,狮尾紧紧跟着,影子在地上缠成一团,比去年更紧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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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新年
日子在汗水与默契中飞逝,转眼间,岭南的冬日便带着湿冷的寒意悄然而至。枝头的绿叶未凋,但空气中已弥漫起一股忙碌而喜庆的气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新年了。
“来来来,孩子们,试试新衣裳合不合身!”师娘李氏笑吟吟地捧着一叠新做好的练功服走进院子,声音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
院子里这群半大不小的少年,如同雨后的春笋,个个都拔高了一截,身板也越发结实。师娘的手巧是出了名的,每月都会抽空给弟子们缝补浆洗,每年还会特意为他们量身定做新衣。
谢云生第一个冲过去,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套靛蓝色镶黑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比划着,嘴里嚷嚷:“娘做的衣服最好了!”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关丛龙,得意地挺直了腰板——这一年他终于如愿以偿,身高又窜了一截,稳稳压过关丛龙半个头,狮尾的优越感又重新回来了。
关丛龙接过那套宝蓝色镶白边的衣服,触手是柔软舒适的棉布,针脚细密整齐。他腼腆地笑了笑,低声道:“谢谢师娘。”
这一年,他的身高长得平稳了些,不再像去年那样迅猛,身形却更加匀称挺拔,褪去了最后的稚嫩,显出了少年的清俊轮廓。
“合身不?”师娘帮他抻了抻衣领,指尖划过他的肩膀,“比来时宽实多了,练得辛苦吧?”
关丛龙摇摇头,心里暖烘烘的。
这两年在忠义堂,他才算真尝到了“家”的滋味——师父教他练狮头,看似严厉,却对他倾囊相授,毫无保留,虽总板着脸说“再慢半拍就罚扎马步”,却会在他摔破手时,亲自用草药给他敷;师娘嘘寒问暖,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回做他爱吃的糯米鸡,总会多留两个藏在灶膛边温着;师兄弟们打打闹闹,感情真挚,只除了谢怀山。
年前的忠义堂,是一年中最繁忙热闹的时节。偌大的武馆仿佛一个高速运转的工坊:师兄弟们分成几拨,一拨负责里里外外的大扫除,爬高擦窗,冲洗庭院,要将一年的尘垢晦气统统扫净;一拨由师娘领着,负责采买年货,红纸、鞭炮、糖果、干货、鸡鸭鱼肉,大筐小筐地往院里搬;而最重要的,则是谢世恩亲自督阵的演出排练队伍。年节下,各家商号、大户乃至官府,都争相邀请醒狮队前去表演,讨个新年好彩头,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排练自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天,关丛龙帮着谢云生给旧狮头换璎珞,谢云生把最后串璎珞钉在狮头上,抬头看着关丛龙小心翼翼地问:
“今年过年你还回你大伯那吗?”
“不了,我前日已经给大伯去了信,言明今年武馆演出繁忙,任务重,我需留下帮忙,就不回府过年了。”丛龙笑着回答。
“真的!太好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吃年夜饭了。”听到这个答复,谢云生开心极了。
“恩,一起吃年夜饭。”
想起去年此时,他刚拜师不久。年关将近时,大伯关天培特意派人来接他回府过年。大伯的心意他明白,是怕他觉得被扔在武馆就不管了,连年都不让他回家过,心里委屈。他当时很是感动,知道位高权重的大伯一直将他这个庶出的侄子放在心上。可当真要离开忠义堂,离开谢云生和师父师娘,回那个虽然富贵却总让他感到拘谨冰冷的关府待上整个年节,他心里又涌起强烈的不舍。
最终他在关府过了除夕和初一,大年初二刚吃过早饭,他就红着脸跟关天培告辞:“大伯,武馆的狮头该上漆了,云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关天培看着他眼里的急色,笑着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耽误了练狮。”
回忠义堂时刚过晌午,谢云生正蹲在门槛上削鼓槌,见他进门,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扑过来攥住他的胳膊就不肯松:“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关府住到上元节!”指尖捏得发紧,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想念。关丛龙被他攥得胳膊疼,却忍不住笑:“我这不是想师父师娘了嘛。”心里也觉还是这里更像家。
今年则不同了。他们“云从龙”组合已然出师,能够正式代表忠义堂外出表演,成了年节演出的主力。关丛龙早早便去了信给关天培。关天培回信表示理解,还特意差人送来了年礼,既有给谢世恩的谢师礼,也有单独给关丛龙的新衣和压岁银。
除夕这天,酉时刚过,忠义堂的狮队已整装待发——今夜他们要巡遍太和镇大街小巷,行那“踏煞闭门青”的年俗。
除夕踏煞巡游——闭门青是谢世恩安排给关丛龙和谢云生表演节目,两人年前也一直在排练。
关丛龙今日带的狮头是“黑铁星辉”——以岭南老竹劈成篾,裱七层桑皮纸,再刷三道桐油掺朱砂的紫漆制作而成,狮额嵌一枚道光铜钱;双眼缀活动铜铃,舞动时如流星闪烁。狮被是黑底缀银斑,暗合“夜煞吞晦”之意。
首至清泉巷陈记米铺。丈二门梁上悬着的生菜束随风晃荡,菜叶间系着的黄符簌簌作响。谢世恩双臂抡圆,鼓点如惊雷炸响街巷。但见紫狮猛然伏地三拜,狮口硝粉喷涌时竟绽出蓝火!谢云生腰腹发力托举,丛龙踏着青砖墙缝疾走三步,狮口咬住菜束的刹那突然甩头——铜钱黄符尽纳其中,唯留生菜碎如翡翠雨纷扬落下。
“好个留青根,福不绝!”满街喝彩声震落檐上落叶。
穿街走巷间,紫狮腾挪越来越恣意。狮尾扫过百家门楣,银斑在月光下流转如星河。子时将至时狮头朱砂早已被汗水浸糊,狮身上缀着的红包累累如硕果。
众人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忠义堂。此时,堂内早已摆开了丰盛的年夜饭。鸡鸭鱼肉自不必说,还有各种精致的糕点和暖身的屠苏酒。师娘笑着招呼大家快坐下,谢世恩也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严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执起筷子往丛龙和云生碗里各夹了一只狮子头:“孩儿们今日吞尽晦气,该补补元气!”
众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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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说着吉祥话。师兄们还不停地夸赞丛龙和云生今天精彩的“闭门青”表演。用过年夜饭,大家都欢天喜地去放鞭炮,唯独谢怀山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指尖摩挲着明日要用的黑金雷纹狮,忽然一拳锤在床上——明日初一开桩采头青,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什么才是忠义堂真正的镇堂狮魄。
初一一清早,太和镇的擂台前早已人山人海。两丈高的杉木桩阵巍然矗立,顶端悬着的金绸“头青”在晨光中耀眼夺目——今日的开桩贺岁,关乎全镇年运。
辰时正,三通鼓响,声震云霄。谢怀山擎着祖传的“黑金雷纹狮”,率狮队朝祖庙方向行三叩大礼。韦绍华将百响鞭炮掷入场心,硝烟弥漫间,玄色狮身猛然抖擞,金漆雷纹在晨光中灼灼生辉。
但见黑金狮踏首桩如履平地,狮爪扣桩时稳如铁钳——谢怀山将十年苦功尽数凝在这稳字上。行至第四桩,狮尾赵武猛然沉腰发力,狮头人立而起,露出玄色狮腹上金线绣的四个大字:“风调雨顺”。
“好!”满场喝彩震耳欲聋。
采青时刻,鼓声陡然加密。黑金狮在梅花桩上腾挪如飞,狮尾托举着踏过最后三根颤桩。谢怀山狮口三次虚咬金绸头青,忽地一个倒挂金钩——竟以足尖勾住横桩,整个狮身悬空反卷!
在众人倒吸冷气时,狮口猛然咬向头青——红绳应声而断,狮子顺势翻身落地,将生菜洒向人群,独留红包衔在狮口。
此时鼓点忽转急促。黑金狮子踏着八卦步走向乡绅席。狮口开合间,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精准落入关天培茶碗中——“开口赏”竟直指水师提督!
满场哗然中,谢怀山摘下狮头,汗湿的脸上带着锐利的笑,目光正好落在关丛龙骤变的脸上。
关天培端坐如山,面对直射入茶碗的“开口赏”,面色丝毫未变。他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银元宝置于红绸盘中,声如洪钟:“忠义堂狮艺精湛,镇邪辟秽,实乃吾镇之福。赏银十两,愿岁岁平安!”
侍从将银盘呈予谢怀山时,关天培的目光似无意般掠过他汗湿的额角。谢怀山接过赏银,嘴角笑意未达眼底。
待人群稍散,关天培在祠堂东廊叫住正帮忙收拾狮具的关丛龙。他压低声音:“丛龙可知,前年你在忠义堂学艺之事,为何不出三月便传回关府?”
关丛龙猛然抬头,手中狮铃叮当作响。
“是谢怀山。”关天培目光如炬,“他亲自到府求见你祖母,言‘关家子弟竟与江湖武夫为伍,恐损门风’。”关将军指尖摩挲着腰刀璎珞,“今日他特选我受这‘开口赏’,其心可测。”
远处传来谢怀山与乡绅的笑语,关天培将声音压得更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且记住——狮头舞得再高,也要看清脚下桩阵。”
关丛龙攥紧冰凉狮铃,望着擂台下正被众人簇拥的谢怀山,忽然觉得那黑金狮额上的银铃,冷得像三九天的刀锋。
9. “云从龙”组合
关丛龙将大伯的告诫深埋心底,并未对谢云生吐露半分。他深知云生性子烈,若知晓兄长竟行此等背后中伤之事,只怕立时就要闹将起来,徒增师父烦忧。他只是暗自留了心,日后行事要越发谨慎。
初五破五,年节气氛未褪,太和镇街市重开,万户迎新。忠义堂的狮队再次出动,为各家商号“启市”讨彩。此次由“云从龙”组合担纲主力,舞的是一套新练的“灵狮探宝”。
但见金红狮身的灵狮踩着欢快的鼓点,在商铺前的方寸之地腾挪闪转,活泼非凡。至“聚宝盆”前(以铜盆盛满金银纸元宝),灵狮并不急于衔取,反而故作迟疑,绕盆三周,狮头时而歪侧,时而轻点,将狮子发现宝藏时的好奇、试探、欣喜演绎得淋漓尽致。最后才轻巧地一口衔起一枚“金元宝”,却不吞下,反而摇头摆尾地将其投入店主怀中,引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喝彩连连。
谢云生在狮尾中默契配合,将关丛龙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都托举得恰到好处。两人心念相通,仿佛真化为一头有血有肉的灵狮,将这恭贺新禧的表演舞得既热闹又极具灵性,远比寻常套路更得人心。一圈巡演下来,收获的喝彩与红包远超预期。
“云从龙”组合再一次在太和镇声名大振。
转眼便是元宵佳节。今年的元宵灯会压轴大戏,乃是忠义堂的“元宵夺彩炸狮”表演,据说是极高难度的独门绝技,是谢怀山为技压“云从龙”而精心准备的。
然而恰在同一日,亦是关府吴老夫人的寿辰。早在年前关天培差人来送年礼时,便已与谢世恩约定,请忠义堂狮队届时过府拜寿助兴。谢世恩略作斟酌,便将这拜寿的差事派给了关丛龙与谢云生——一来两个少年已经出师,正好是大展拳脚的好机会;二来关丛龙毕竟是关府子弟,由他出面更为妥当。
于是,元宵当日,双狮分流。
镇中心广场,九层灯山巍峨矗立,顶端金球在月色下流转华光。谢怀山今夜擎的是特制“雷火金猊狮”——狮头以双层铁网为胎,外覆浸透桐油的厚棉纸,坚硬如甲;狮眼嵌着磨薄的云母片,火光中折射出冷冽金芒。狮被乃七层防火粗麻缝制,浸饱井水,沉甸甸垂坠及地,每一步皆踏出水痕。
“轰!轰!轰!”三声铁铳震天响,雷火狮先绕场三周疾奔,狮尾赵武双足翻飞,踢起沙土如幕——正是“沙掩流星”的御火古法。
闯灯山方见真章!狮爪扣住竹竿的瞬间,整个狮身借力上翻,竟是以狮头为支点,完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狮子倒卷帘”,稳稳落在二层平台。
“好!”台下爆出第一声喝彩。
三层、四层,速度不减。每上一层,谢怀山便以狮口咬住竹架,狮身如巨蟒盘柱,螺旋而上。至第五层,竹竿明显细颤起来,台下观众屏息凝神。忽见狮尾猛沉,狮头借势高扬,露出腹下金绣“独步九天”四字!
六层火关!两侧突然掷出点燃的“地老鼠”,嘶鸣着窜向狮身。雷火狮却不闪不避,狮口猛然张开——竟喷出先前蓄力的井水,精准浇灭来袭火器!水雾弥漫中,狮爪再探,已扣住七层竹架。
八层风阻。高处夜风呼啸,狮被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狮身在风中微晃。谢怀山沉腰立马,狮尾如钉般扎稳,竟在摇晃的竹架上完成一个“金狮望月”,稳住身形。
最后一跃!九层之巅,金球高悬。谢怀山全身肌肉绷紧,猛然蹬踏八层竹架!借着竹竿反弹之力,狮身如离弦之箭冲天而起——这一跃竟高达丈余,狮口精准咬住金球!
“轰隆!”
金球内预藏火药炸裂,彩绸瞬间燃作炽烈火团。雷火狮却不慌不忙,将火球高抛入空,爆出七彩烟霞,如虹霓罩落全场。
满场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喝彩!谢怀山摘下狮头,汗湿的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意。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关府方向——这一跃,他赢定了。
与此同时,关府之内亦是灯火通明,宾客盈门。虽不及广场喧闹,却更显富贵雍容。吴老夫人端坐堂上,面露喜色。
谢云生与关丛龙擎着一尊改良“金鳞寿狮”亮相——狮头保留刘备狮的敦厚形制,但额顶镶嵌一枚寿纹铜镜,狮身鳞甲以红绸为底,金线绣出百寿纹,每片鳞甲下暗藏细小的反光薄片。
寿狮先行三叩九拜大礼,执礼如仪。旋即踏着鼓点绕庭,狮爪落地时步步生莲——爪心棉包蘸取特制朱砂香料,在青砖印出福字香痕,清雅香气随步弥漫。
采青时独具匠心。八仙桌上不悬生菜,而是置一冰雕寿桃,桃心镂空处藏着一卷红绸。寿狮先是人立而起,狮口微张呼出白雾(硝石遇水产生的冷烟),冰桃遇雾更显晶莹。随即狮尾轻摆,尾尖暗藏的温玉片轻触冰桃,融出一个小巧缺口。
最精彩处在于取青。关丛龙操控狮头精准探入冰桃缺口,并不破坏冰雕,只轻轻衔出内藏的红绸。谢云生同时发力托举,狮身旋转三周,红绸迎风展开——竟是双面绣金的"福寿天齐"四字!
“好!舞得妙!早有听闻忠义堂‘云从龙’双星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拜寿狮有新意!”宾客中有人拍手叫好。
终幕时,寿狮跃至院中,猛然抖擞身躯。鳞甲下的反光薄片将灯火折射满堂,形成流光溢彩的瑞兆。同时早藏在狮腹中的干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伴着尚未散尽的冷雾,恍若仙境。
待花雨落定,寿狮已伏在堂前,将红绸呈予老夫人。吴老夫人看得开怀,竟难得地笑出声来:“这狮子既有古礼的庄重,又有新巧的心思。”
正说笑间,狮头忽然微微抬起。只见关丛龙摘下狮头,露出汗湿的额头和亮晶晶的眼睛,就保持着跪姿向前拜倒:“孙儿丛龙,恭祝祖母福寿绵长,松柏常青!”
吴老夫人抚在狮额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只余嘴角还勉强维持着上扬的弧度。她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那双与关天养极为相似的眼睛正恳切地望着自己,一时竟有些恍惚。静默片刻,她才微微颔首,声音淡了些:“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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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了,起来吧。”
关天培见状,适时上前一步,温声笑道:“母亲您看,丛龙在忠义堂这些时日,不但狮艺精进,这孝心也是日日见长。今日这寿桃取青的巧思,还是两个孩子琢磨了半个月才成的。”说着轻轻扶起关丛龙,在他肩上拍了拍。
老夫人目光在关丛龙汗湿的额头上停留一瞬,终是又轻轻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是用了心的...都去用席吧。”
寿宴移至花厅,丝竹声悠扬响起。关天培领着两个少年在主桌旁落座,特意安排在一位身着青衫的斯文少年身侧。
“奎龙,来见见你丛龙弟和他的师兄云生。”关天培笑着引荐,“这是犬子奎龙,今年刚中了秀才,平日只知埋头诗书,今日难得出来松快些。”
关奎龙起身执礼,眉眼间有关家人的英气,却更多几分书卷的清雅:“丛龙弟,好久未见。早听父亲提起丛龙弟舞狮极有灵性,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又向谢云生拱手:“谢兄弟狮尾稳如磐石,实在令人佩服。”
谢云生第一次与秀才公同席,颇有些手足无措,回礼时差点碰翻茶盏。关奎龙却不在意,反而细心地将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推到他面前:“谢师兄尝尝这个,是粤海厨子的拿手点心。”
宴席大开,一道道佳肴琳琅满目。谢云生眼睛发亮,先是小心翼翼地学着旁人用汤匙舀了一勺蟹肉鱼翅羹,眼睛顿时睁得溜圆,又忍不住去夹那烤得焦脆的乳猪皮,咬下去咔嚓作响,幸福得眯起了眼。他凑到关丛龙耳边小声惊叹:“这比娘做的烧肉香十倍!”
关丛龙看着师兄这般模样,连日来的紧张忐忑渐渐消散,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细心地将一块挑净刺的东星斑夹到谢云生碗里:“这个更鲜,阿生尝尝。”
关奎龙在旁看着,不禁莞尔,也替两人布起菜来:“这道荔枝肉要趁热吃,两位弟弟试试看合不合口味。”三人年纪相仿,说说笑笑间竟十分投缘。谢云生讲起舞狮的趣事,关奎龙说起书院见闻,关丛龙虽话不多,眼中却始终带着浅浅笑意。
烛光摇曳中,关天培望着孩子们融洽的模样,举杯轻呷了一口酒,眼底泛起欣慰的柔光。
此番寿宴,宾客皆赞此狮舞得有意境,有真情,非俗套可比。
消息很快便如生了翅膀般,飞越重重屋脊,传到了大街小巷,众人纷纷为没能欣赏到如此创意的寿狮表演而惋惜,甚至还有人说“早知道就不去看那只知炸响吓人的把式了。”
得到此消息的谢怀山,原本还得意满满的脸上笑容瞬间僵住。自己苦心孤诣、冒着风险练就的炸狮绝技,竟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比作了“只知炸响吓人的把式”?而抢尽他风头的,偏偏又是那个关丛龙!甚至是在关府,在那个他曾经成功让关丛龙难堪的地方!
新仇旧恨交织,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瞬间将他原本那点得意烧得灰飞烟灭。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中阴鸷之色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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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流言
一日,谢怀山在码头边的“旺来”酒肆与几个狐朋狗友厮混,大骂关丛龙抢了他的风头,害他的努力付之一炬。一个常年在码头兜售走私洋货、人称“金牙李”的瘦小男子凑了过来,喷着酒气神秘兮兮地说:
“怀山兄弟,您说的那个关丛龙……他爹,是不是叫关天养?”
谢怀山醉眼一斜:“是又怎样?”
金牙李嘿嘿一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巧了不是!早十来年,我常给关府二爷……咳,就是那个关天养,送点‘□□’。那位爷,可是咱的老主顾喽!”
谢怀山酒意醒了大半,猛地坐直身体:“你说什么?关天养吸大烟?”
“何止是吸!”金牙李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窥人隐私的兴奋,“后来瘾头越来越大,人也疯疯癫癫的。听说……好像是六年前的事儿吧?有一天晚上他瘾头发了,产生幻觉,竟……竟活生生掐死了自己老婆!第二天清醒过来,一看这惨状,自己也没脸活了,直接就在房里悬了梁!”
谢怀山听得心惊肉跳,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毒快意涌上心头:“此话当真?你可别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金牙李拍着胸脯,“当时关府花了大价钱压下这事,对外只说是急病暴毙。但码头上来往的谁不知道点风声?只是碍于关军门的脸面,没人敢明说罢了。嘿,想不到那小子竟是这么个爹生出来的种吧……”
谢怀山再也按耐不住,他扔下几个铜板,踉跄着冲出酒肆。江风一吹,他浑身发冷,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这个秘密,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让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他知道父亲谢世恩平生最恨的就是鸦片,认为那是最能败家毁人、卖国害民的东西,忠义堂门规第一条便是严禁弟子沾染此物。若让父亲知道关丛龙竟是鸦片鬼和杀妻犯的儿子……
一个阴毒的计划迅速在他脑中成形。
他快速地折返回去,许以好处,让那几个狐朋狗友暗中将这个消息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第二日又约出了赵鹏和钱孙,几杯黄汤下肚,他“无意间”透露出这个惊天秘闻,看着两人震惊的表情,他知道,种子已经撒下。于是很快,“关丛龙是鸦片鬼杀妻犯之子”的流言就像带着毒液的藤蔓,悄然在忠义堂内部乃至相熟的街坊间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那个关丛龙,他爹吸大烟吸疯了杀了他娘!”“真的假的?怪不得关老夫人不待见他……”“啧啧,鸦片鬼的后代,谁知道骨子里有没有那疯癫根子?”“我说他怎么舞狮时那股狠劲有点邪性呢……”
流言越传越具体,越传越不堪。
他先是察觉师兄弟们练功时与他隔开了些许距离,往日热情的招呼变得迟疑,眼神交接时总带着闪烁与探究。起初他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多心。
直到那日午后,他独自在兵器房擦拭狮头,听得窗外两个师兄低声交谈:“……真的假的?他爹真是那样死的?”“可不是嘛!听说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生生把……”话音未落,两人瞥见窗内关丛龙煞白的脸,顿时噤若寒蝉,慌忙溜走。
关丛龙僵在原地,手中棉布掉落在地。那些零碎的词汇——“鸦片”、“疯癫”、“杀妻”——终于拼凑成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深、最痛的记忆。父母惨死的画面,那个他拼命压抑、从不与人言的噩梦,竟成了公开的谈资!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心脏抽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谢云生很快发现了关丛龙的异常。见他饭吃得越来越少,训练时精神恍惚,夜里也常常惊醒,便再三追问。关丛龙起初咬牙不说,直到一次夜间加练,他又因心神不宁险些从桩上摔下,被谢云生一把拉住后,终于崩溃般地将听到的流言和盘托出,声音哽咽,眼圈通红:“阿生……他们…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
他猛地抓住关丛龙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丛龙!你听着!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就算……就算那些混账话是真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我谢云生认定的狮头,是忠义堂正儿八经的弟子!谁再敢乱嚼舌根,我第一个不答应!”
然而,流言并未因谢云生的怒火而止息,反而愈传愈烈,终于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谢世恩耳中。
这日练功后,谢世恩面色沉凝地将关丛龙单独叫进书房。屋内气氛压抑,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沉重的气息。
“丛龙,”谢世恩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近来堂内有些……关于你出身的闲话,你可听到了?”
关丛龙心脏猛地一缩,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谢世恩凝视他片刻,缓缓道:“我且问你,那些话,是真是假?”
关丛龙猛地抬头,眼中含泪,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否认?那是不堪的事实。承认?他仿佛已经看到师父眼中即将出现的厌恶与鄙夷。巨大的屈辱和悲伤淹没了他。
看着他这般反应,谢世恩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痛心,有惋惜,但出乎关丛龙意料的是,并没有预想中的嫌恶。
“鸦片……乃国之大害,家之剧毒!”谢世恩的声音沉重如山,“多少英雄好汉、殷实之家毁于此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父亲……亦是深受其害的可怜人,可悲,可叹!”
他站起身,走到关丛龙面前,大手重重地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但是,丛龙,你需记住!父辈之过,非你之罪!你入我忠义堂以来,刻苦勤奋,心性纯良,尊师重道,这些为师都看在眼里。舞狮之人,重的是当下品行,而非出身过往。”
“那些流言蜚语,你不必理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一心扑在狮艺正道之上,忠义堂就永远有你一席之地!”谢世恩的语气斩钉截铁,“至于那散布流言之人,其心可诛!此事,为师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关丛龙听着师父这番虽未明言维护,却字字透着信任与公道的话语,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师父……弟子……弟子绝不会给您丢脸!绝不会给忠义堂抹黑!”
谢世恩将他扶起,眼中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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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丝动容:“好了,擦干眼泪。狮王的眼泪,该洒在梅花桩上,而非流于谗言之下。去吧,云生该等急了。”
关丛龙重重磕了个头,起身退出书房。虽然心头巨石并未完全移除,但师父的信任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为他挡去了最凌厉的风刀霜剑。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并非孤身一人。
关丛龙从书房出来后,将师父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焦急等待的谢云生。谢云生听完,虽仍气愤难平,但得知父亲态度,心下稍安,更是下定决心要护紧师弟。
然而,流言的毒效并非谢世恩一席话就能立刻清除。堂内气氛依旧微妙,疏离与猜疑如同角落里扫不尽的尘埃。
一日午后,练功场边的气氛依旧凝滞。关丛龙看着几位师兄躲闪的目光,终于深吸一口气,走到场地中央,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诸位师兄。”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那些传言……关于我父亲的……是真的。”
场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愕然地望向他,连谢云生都惊得想去拉他。
关丛龙摆了摆手,继续道,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我虽年幼,但有些事,却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母亲无数次哭着劝他,跪下来求他。我也记得……父亲他……确实是试过的。”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努力压抑着情绪:“我记得屋里弥漫着古怪的药味,是他偷偷求来的戒断方子。记得他把自己锁在房里,痛苦得用头撞墙,惨叫呻吟声隔着门板都听得清清楚楚……母亲抱着我守在门外,一起哭。”
“有一次,他好像真的快成功了,清醒了小半个月,还抱着我说要带我去看真的狮子……”关丛龙的声音哽咽了,眼圈泛红,“可后来……后来他还是没能扛过去。那东西……太毒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位师兄,泪水终于滑落,语气却变得无比坚定:“我父亲是受害者,我母亲更是!是鸦片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关丛龙在此对天发誓,此生与鸦片势不两立!若违此誓,有如此杆!”
说着,他猛地抢过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根白蜡杆,膝盖狠狠一顶,“咔嚓”一声,杆子应声而断!
掷地有声的誓言和那决绝的动作,震撼了在场所有人。先前那些怀疑、疏远的目光,渐渐被震惊、同情和愧疚所取代。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鸦片鬼”的儿子,而是一个同样被鸦片毒害、家破人亡的可怜少年,一个有着惨痛过去却意志无比坚定的同门。
伟绍光第一个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丛龙师弟,对不起!我们……我们不该听信那些混账话!”“对!不该乱猜!”“以后谁再乱说,我第一个不答应!”
谢云生红着眼圈,一把勾住关丛龙的脖子,声音沙哑却响亮:“听见没!这才是我兄弟!以后咱们一起,见到鸦片贩子就见一个打一个!”
关丛龙看着周围师兄们真诚的目光,感受着谢云生有力的臂膀,多日来的委屈和压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重重点头,泪水混合着汗水,却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和解脱。
11. 逐出师门
流言的毒雾虽被关丛龙的坦诚与誓言驱散,忠义堂内暂时恢复了往日的练功声响,但那根刺却并未从谢怀山心中拔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散播的毒计,非但没有赶走关丛龙,反而让关丛龙赢得了更多的同情和父亲的维护。
“好…好得很!装可怜搏同情是吧?”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关丛龙,你以为这就完了?做梦!”
极度的嫉妒和怨毒让他彻底丧失了理智。他深知,言语中伤既已无效,便需更狠辣、更彻底的手段——他要让关丛龙永远消失,至少,是永远消失在梅花桩上,消失在舞狮的行列里。
一个阴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滋生、成型。他想起忠义堂后院那副有些年头的训练用高桩,其中有几根榫卯早年曾松动过,后来虽经加固,但位置隐蔽,若非仔细检查极难发现。他熟知关丛龙和谢云生每日天不亮便会去那里加练,那时人迹罕至……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一条黑影借着月色,悄无声息地钻入忠义堂后院,如同鬼魅般潜至高桩阵下。黑影动作极其熟练,很快找到了目标——一根位于桩阵中段、承重关键位置的木桩。他掏出早已备好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撬松了关键部位的榫卯,却又让其从外表看不出明显异常,只在承受巨大力量和特定角度时才会骤然崩坏!
做完手脚,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关丛龙和谢云生果然如常来到桩阵前热身。
“今天练练新想的那套连环跃?”谢云生活动着手腕,提议道。“好。”关丛龙点头,深吸一口气,举起了狮头。
两人跃上桩阵,起初一切顺利,配合默契无间,动作如行云流水。很快便演练到那套高难度动作,需要关丛龙从一侧高桩全力跃向另一侧,谢云生则在下方给予精准的托举助力。
“三、二、一……跳!”
关丛龙足下发力,腾空跃起!谢云生看准时机,沉腰发力向上托举!
就在关丛龙全力跃起,单足即将落向那根目标木桩的刹那,谢云生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那桩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晃动!一种极度的不安瞬间攫住他的心!
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凭借狮尾对力量传递的极致敏感,完全是本能反应,腰腹猛然发力,不是向上托举,而是狠命将狮头向侧后方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拽,同时暴喝:“丛龙!撤力!”
关丛龙身在半空,对谢云生有着绝对的信任,闻声毫不犹豫地强行收转力道,硬生生改变了落点姿态。
“咔嚓——哗啦!”
尽管两人反应已是极快,卸去了大部分下坠的力道,但关丛龙的脚边缘还是擦碰到了那根木桩。只见那桩子并非从中断裂,而是靠近顶端的榫卯结合处猛地松动、错位,整个桩头歪斜坍塌下来!飞溅的木屑划过关丛龙的小腿,顿时划出一道血痕,两人也狼狈地跌落在旁边的桩基下,幸而未受重伤。
“丛龙!”谢云生慌忙起身,扑过去查看。“没事,皮外伤。”关丛龙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根歪倒的木桩,脸色发白。刚才若非阿生察觉异常且反应神速,他若是结结实实踩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动了手脚!”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闻讯赶来的伟绍光和几位师兄看着那明显松脱错位的榫卯,无不骇然——这绝非自然磨损,分明是有人刻意松动!
谢世恩匆匆赶来,他只瞥了一眼那松脱的榫卯,面色便瞬间铁青如铁,手指因愤怒而颤抖。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弟子惊疑不定的脸。
“查!”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风暴,“彻查!昨夜谁最后离开练功场?器械房的可有工具动过?一五一十报来!”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回想,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谢云生一步踏出。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跳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拦住了正要领命去搜查的师弟,声音清晰地响起:
“爹,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他。
谢云生抬起眼,目光穿透人群,直直钉在闻讯赶来、正混在弟子中假装关切的谢怀山脸上。谢怀山被这冰冷的目光刺得一僵,强自镇定道:“云生!你这是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我可是你的亲大哥!”
谢云生却不接话,只对谢世恩道:“爹,请您和诸位师兄弟稍候。”说罢,他转身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西厢房。
片刻之后,谢云生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长长的、裹着油布的物件。他当众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截早已枯干、小儿臂粗的木棉树枝,而那断口处,平整得异常,任谁都看得出是被锯子精心锯断的!
他将这截枯枝放在那松脱的木桩旁,虽然手法不同,但其意图的恶毒如出一辙。
谢云生的声音带着积压多年的沉痛,响彻死寂的庭院:“三年前,我就是从这截被人提前锯断又伪装好的树枝上摔下来,右臂重伤,险些废掉!事后我偷偷藏起了它,因为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开始发白的谢怀山:“往年大哥都不愿意跟我们去摘木棉花,为何我出事那年你偏跟我们去了?是你告诉我那棵木棉树顶的花开得最好,让我爬上去的。是不是你提前锯断了这根树枝?你亲眼看着我摔下来!事后你背我下山,可曾想过我是你亲弟弟!”
谢怀山额角沁出冷汗,眼神乱窜:“荒唐!凭一截枯枝就想构陷……”
“构陷?”谢云生悲愤一笑,指着地上那根榫卯松脱的木桩,“那这个呢?也是巧合吗?同样的心思!只是这次,你想害的不是我,是丛龙!这桩子的榫卯,是不是也是你提前锯松的?!”
“证据呢?!拿出证据来!”谢怀山嘶声力竭地反驳,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平时负责器械房的钱义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谢怀山,声音发颤:“我想起来了!三年前,云生出事的前两天,我看到怀山师兄到器械房拿过一把锯子,当时我还在想师兄这是要锯什么东西呢?”
“师傅,昨晚…”孙鹏飞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道,“昨晚我闹肚子,在茅厕蹲了很久,然后我看到…看到怀山师兄很晚了才回到自己的厢房,而且回来的方向应该就是…后院。”
“信口雌黄!”谢怀山厉喝,面色却已煞白。
“可是我隐约看到你手里拿了东西。”孙鹏飞一再回忆,“好像…好像就是扳手。”
“绍光,”谢世恩闭目沉声,“搜他寝房。”
“是,师傅。”韦绍光领命而去。
“爹,您难道也不相信我!”谢怀山大惊。
不多时,韦绍光果真拿着一把扳手回来了。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谢世恩大怒。
“不是我,我没做。”谢怀山仍咬死不认。
“分明就是你嫉妒丛龙,想来当年向关府告密,害丛龙被囚柴房,也是你跑去告的密吧!”谢云生道。
这么一说赵武也立刻想到:“上次…上次那些关于丛龙师弟父亲的流言,也是你!是你告诉我和鹏飞的,你是故意的,借我俩之口传出去的!”
一桩桩,一件件,埋藏已久的阴谋与背叛,在此刻被连根拔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证、物证、动机,环环相扣!
谢怀山被这连番指证逼得踉跄后退,脸上血色尽褪。他看着父亲谢世恩那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面如死灰、最终化为滔天怒火的脸色,看着周围师兄弟那鄙夷、愤怒、甚至恐惧的目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是!是我!都是我做的!”他像是破罐子破摔,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凭什么?!我才是谢家长子!我才是忠义堂的大师兄!我才是最强的狮头!凭什么他一个外人能抢走一切!凭什么连你们都向着他!”他指着关丛龙,又指向谢云生和众人,状若疯魔。
就在众人被他这疯狂的姿态所震慑时,一直强忍着怒火的谢云生,猛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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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挡在了关丛龙身前。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眶赤红,积压了多年的委屈、不解、以及此刻滔天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对兄长的亲情羁绊。
“抢?他抢了你什么?!”谢云生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字字如钉,砸在死寂的庭院里,“从小到大,最好的资源、爹最多的指导、大师兄的名头、甚至未来馆主的位置……哪一样不是你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守不住!”
他指着地上那截枯枝,声音哽咽却无比锐利:“三年前!你害我!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你知道我有多疼吗?你知道我看着肿得不像样的胳膊,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怕它再也举不起狮头了吗?!”
谢怀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谢云生更加激烈的言辞打断。
“可我甚至都没告诉爹娘!我偷偷藏起这树枝,我骗自己说可能只是意外……因为我傻!因为我还把你当成我最敬重的大哥!我以为我们是最亲的兄弟!”谢云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悲伤,“你不想我当狮头,好,我可以不练!我可以把狮头让给你!我甚至可以去当狮尾,去敲锣打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弟弟,我想要’,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只因为你是我的亲大哥!”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连谢世恩都闭上了眼,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谢云生猛地用手背擦去眼泪,目光骤然变得冰冷而坚定,他再次向前一步,几乎是与谢怀山面对面,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但是——你害丛龙,不行!”
他回手指向身后的关丛龙,那个沉默地、同样眼含震惊与痛色的少年。
“他,是我的底线!”
“他从没有对不起你!他敬你为大师兄,他只想安心练功,他甚至一次次忍让你的刁难!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他!流言中伤,器械动手脚,甚至想要废了他的腿!谢怀山,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谢云生的目光如冰似火,死死锁住谢怀山:“他没有义务原谅你!而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血泪般的重量:“我也绝不能,更不会替他原谅你!从你对他下手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大哥!”
这番爆发石破天惊,将谢云生内心深处埋藏的所有情感——对兄长的最后幻想、对关丛龙的极致维护、以及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院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谢云生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姿态和话语震撼了。
谢怀山被这连番的质问和决绝的宣言逼得踉跄后退,脸上血色尽褪,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息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强大的弟弟,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孽障!孽障啊!!”谢世恩猛地睁开眼,气得浑身剧颤,指着谢怀山,声音嘶哑欲裂,“残害兄弟,构陷同门,屡教不改,毒如蛇蝎!你走吧!我谢世恩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走!”谢世恩闭了闭眼,声音哑得厉害,“以后别再踏进忠义堂一步。要是再让我看见你用这些阴招害人,我就是打断你的腿!”
“爹!你不能这样对我……”谢怀山还想说什么,却被师兄弟们鄙夷和愤怒的目光推搡着往外走——“滚!”“真给忠义堂丢人!”“以后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放开,不用你们赶,我自己走!”谢怀山推开众人,“你们等着,我还会回来的!忠义堂迟早是我的!”谢怀山撂下狠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中一片死寂。谢世恩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向后堂走去,背影佝偻,瞬间苍老了许多。关丛龙望着门外,心情复杂难言,但更多的,是看向身前那个依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时,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与汹涌的情感。谢云生紧紧攥着拳头,脸色苍白,兄弟阋墙的惨烈结局,让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与重量,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划定了自己的底线与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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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只想和你一起赢
谢怀山的离去,如同搬走了压在忠义堂上空许久的一块积雨云。最初的几日,练功场上空难免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寂。但少年心性终究如向阳而生的藤蔓,很快,那份压抑便被更加纯粹、更加紧密的氛围所取代。没有了内部的猜忌与倾轧,师兄弟们的关系反而更加融洽,练功场上的汗水都仿佛透着股畅快劲儿。尤其是谢云生与关丛龙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羁绊似乎在共同承担的压力下悄然滋长,变得更加微妙而深刻。
谢云生仿佛被这场风波催熟了。他褪去了不少跳脱的稚气,作为馆主之子暨如今公认技艺最精湛的弟子,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更多担子。天未亮便起身带领师弟们晨练,嗓音虽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已有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协助父亲安排那日益增多的演出邀约,与外界的沟通交涉,他也开始学得有模有样,虽偶有青涩,却足够认真负责。唯有在关丛龙面前,他才会卸下这份刻意维持的沉稳。唯有在关丛龙面前,他会不自觉卸下这份刻意维持的成熟。有时训练间隙,他会极其自然地接过关丛龙递来的水囊,手指无意相触,又或是累极了,直接将汗湿的额头抵在关丛龙同样汗湿的肩头,咕哝着抱怨:“丛龙,我快累死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只舞狮阿?”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关丛龙颈侧,带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让他喉头发紧,心跳失序,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关丛龙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练功狂人,但他的沉默里多了许多只投向一人的专注。他将所有心神都浸入与谢云生的磨合中,不仅仅是动作,更开始下意识地捕捉谢云生的情绪。他能从谢云生呼吸的轻微变化里听出他是疲惫还是兴奋,能从他腰腹肌肉瞬间的紧绷判断他下一步的意图。这种超越言语的了解,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满足。他依旧话少,却会在谢云生忙得错过饭点时,默默将还温着的饭菜送到他面前;会在谢云生因与人交涉受挫而闷闷不乐时,陪他在后院一遍遍练到精疲力尽,用行动告诉他“我在”。
“云从龙”组合的名声,便在这一场场实战与汗水中愈发响亮。乡里的节庆、新店开张的彩头、大户人家的寿宴……鎏金的狮头在锣鼓喧天中舞动,时而威武雄壮,时而灵动俏皮。一场场下来,两人的配合已近乎本能,狮皮之下,是两颗越靠越近、几乎同频共振的心。
在一次练习新高难度的“凌空探月”采青时,谢云生需完全借关丛龙托举之力凌空翻身三周半。最后一次落地时,他脚下那根特意加高的木桩微微一滑,重心顿失!关丛龙想也没想,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手臂猛地收紧,铁箍般几乎是将谢云生整个后背和腰肢紧紧勒入自己怀中,以自身为基石死死稳住。那一刻,隔着薄薄的夏衣,彼此剧烈的心跳、滚烫的体温、急促的呼吸都清晰可感。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谢云生下意识地回头,嘴唇几乎擦过关丛龙的下颌。两人同时触电般分开,脸颊都有些发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和悸动。之后一整日,他们都没敢看对方的眼睛,但动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默契,仿佛害怕一开口,就会惊扰了什么。
然而,所有的细微情愫与喧嚣赞誉,都在“广府千年狮王擂”的消息传来后,化作了更为沉甸甸的压力与前所未有的动力。
五年一度的广府千年狮王擂,将于一年后,正式拉开序幕!
这不仅是广东醒狮界的最高荣誉之争,更是一场席卷全城的狂欢。首先要在广州府下辖的十四县中的八个醒狮队中决出一个代表队出战,届时与广东省其余八府选拔出的精英队伍经历层层鏖战,争夺那有限的、能与上届擂主同台竞技的资格,最终决出新的广东狮王!
而番禺县此次选出的两支代表队中,忠义堂醒狮队赫然在列!
这个消息让整个武馆都沸腾了。兴奋、激动、紧张、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个弟子心中。谁都知道,这是扬名立万、光耀门楣的绝佳机会!
谢云生和关丛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的火焰。他们知道,原本谢怀山苦心积虑、甚至不惜走上邪路,就是为了能在这场选拔赛中一举夺魁,拿到晋级名额。如今,这份重担,这份荣耀与梦想,落在了他们的肩上。
是夜,两人并排坐在屋顶,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怕吗?”谢云生轻声问,声音融在夜风里。
关丛龙摇摇头,目光落在谢云生被星光勾勒的侧脸上,心跳如鼓,却语气坚定:“有你在,不怕。只想和你一起赢。”
“和你一起”四个字,他咬得稍重了些。
谢云生心头莫名一热,那股因重任而产生的微妙紧绷感忽然松了,他咧嘴一笑,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力揽住关丛龙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对!我们兄弟一起,管他什么龙潭虎穴,打他个落花流水!”臂膀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几乎耳鬓厮磨的距离,让两人都静默了片刻,只剩下清晰可闻的心跳,不知是谁的。
兴奋过后,是极致的冷静。两人没有盲目乐观,深知前路强敌如林。油灯下,谢世恩铺开一张略显陈旧的地图,神色凝重,将打探来的消息与分析娓娓道来:
“天下醒狮,皆出南海。此话并非虚言。此次广州府范围内的选拔,南海县便独占三席,实力最为雄厚。”他的手指首先重重地点在“佛山镇”:
“其一,石行会馆鸿胜狮馆!”他语气沉肃,“风格刚猛暴烈,套路大开大阖,追求以力破巧。听闻他们的狮尾天赋异禀,力量惊人,能托举狮头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刚猛动作,冲击力极强,是我们需要重点警惕的对象。”接着,手指滑向“西关”:“其二,十三行锦纶堂彩狮会。”他语气稍缓,“他们以技巧繁复、造型华丽炫目著称,常能别出心裁,出奇制胜。但过于追求精巧,下盘根基相对而言稍逊一筹,是其弱点。”然后,点向“濠畔街”:“其三,银行会银会狮队。”谢师傅哼了一声,“这帮家伙,财力雄厚,狮头狮披都用的是顶好的材料,据说还镶金嵌银。队员多是侨乡子弟,见过洋世面,训练里融合了些西洋体操的技巧,路子很野,不按常理出牌,需防其奇招。”
“再看我们番禺县内部,”他手指收回,落在本地,“另一支队伍,是黄埔古巷菠萝会司盐狮社。”谢世恩分析道,“他们常年在水边码头、船桅之间表演,梅花桩走得极稳,尤其擅长表现‘水上漂’的轻盈意境,稳定性超群。但或许正因如此,风格偏柔,爆发力和冲击力可能有所不足。”
“此外,其他县的队伍也绝非庸手。”他手指快速点过几个地方,“东莞县石龙镇生菜会醒狮队,动作如灵猫,敏捷异常,采青手法刁钻古怪,专攻死角;顺德县陈村镇陈氏宗族金狮班,家族式传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底蕴,配合默契得可怕,宛如一人;香山县小榄镇阿昌武堂醒狮队,步伐诡异,身法飘忽,最擅长声东击西,迷惑对手……”
“而所有队伍最终极的目标,”谢世恩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手指重重落在“佛山镇”另一个点上,“——是蝉联两届广东狮王的佛山镇宝芝林谊武狮社!他们底蕴之深,难以估量。技法全面,几乎没有短板,尤其高桩技艺,已臻化境,堪称醒狮界的泰山北斗!他们是横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座大山。”
一连串的信息和分析,如同一张清晰却又令人窒息的高手名录,压在谢云生和关丛龙的心头。强敌环伺,没有一个名字是容易对付的。
谢世恩最终将手指重重地敲回“鸿胜狮馆”的名字上,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位爱徒:“宝芝林虽强,但目标尚远。我们当前最实际、最直接的劲敌,便是这以力称雄的鸿胜狮馆!他们刚猛,我们便不能硬碰,要以巧破力!他们力量足,我们便要更快、更灵、更稳!这半年,你们所有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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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必须围绕这一点来!”
从翌日起,忠义堂的练功场,变成了真正的“战场”。
谢云生和关丛龙的训练强度,瞬间提升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针对鸿胜狮馆可能的力量型碾压打法,谢世恩设计了专门的对抗训练。他让身材最为魁梧的几个弟子手持包棉的长杆,模拟对手凶猛的劈、扫、撞,要求云从龙组合不能格挡,只能依靠精妙的步法和身法进行闪避、卸力。
“躲!再躲!腰沉下去!眼观六路!感受他的力,引开它!别用死力顶!”谢世恩的吼声时常回荡在场中,伴随着木杆破风的呼呼声和身体碰撞的闷响。
那梅花桩也被进行了改造,谢世恩亲手在部分木桩下安装了简易的机关,使其变得晃动不安,模拟战斗中可能出现的各种不稳定环境。他们需在晃动的桩上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锻炼极致平衡下的发力技巧和绝对信任下的配合。关丛龙的双腿常常因极度疲劳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谢云生举着沉重狮头的双臂更是酸胀麻木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无数次险些脱手。汗水湿透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紧紧贴在皮肤上,又被体温和新出的汗焐干,结出白色的盐霜。身上磕碰出的青紫旧伤未褪,又添新痕。
一次练习侧向卸力时,谢云生移动稍慢半分,小腿外侧被包棉长杆狠狠扫中,痛得他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歪,重心顿失。关丛龙几乎是在同时察觉到他呼吸的骤变和肌肉的瞬间松弛,低吼一声,腰腹核心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谢云生歪倒的身形稳稳定在晃动的桩上,但自己的右脚踝却因这骤然的不规范发力而猛地一扭,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未吭,靠着意志力坚持到练习结束。
夜里,谢云生端着温水,提着药油,心情沉重地推开房门。只见对方正坐在床沿,笨拙地试图挽起裤脚查看那已经肿得老高的脚踝。昏黄的灯光下,那红肿淤青显得格外刺眼。
“别动!”谢云生眉头紧锁,快步上前,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覺的怒气。他蹲下身,不容分说地轻轻拍开关丛龙的手,小心翼翼地抓过那只受伤的脚踝,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倒上刺鼻的药油,双手搓热,然后用力而技巧地按揉上去。
“嘶……”关丛龙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却不仅是因为钻心的疼痛,更是因为谢云生指尖那带着关切力度的温度,那触感仿佛带着强烈的电流,从红肿敏感的脚踝皮肤一路窜升,猛烈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耳根脖颈一片通红,心跳狂飙得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僵着身体,不敢有丝毫动弹,目光却无法从谢云生低垂着的、显得异常专注柔和的眉眼上移开,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投下小小的阴影,感受着他指尖的每一次按压带来的痛楚与难以言喻的悸动。
“笨蛋!受伤了不会立刻说吗?硬撑什么!”谢云生低声斥责,声音有些发哑,手上的动作却在骂声中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许,仿佛生怕弄痛了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油味,却仿佛怎么也掩盖不住另一种逐渐升腾的、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令人心慌意乱又沉溺其中的燥热与温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带着痛楚甜味的情愫在沉默而急促的呼吸间交织、缠绕、蔓延,将两颗年轻的心越捆越紧。
从那天起,艰苦至极的训练似乎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意味。汗水依旧挥洒,伤痛依旧难免,但每一次力量的传递,每一次身体的紧密贴合,每一次在鼓点中眼神的交汇,都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悸动与无言的承诺。他们仍在为共同的梦想拼尽全力,但心底深处,某种更为私密、更为炙热的情感,也如同沉睡的狮魂般,被汗水与疼痛滋养,被信任与依赖催生,正一点点苏醒,躁动着,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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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战书
谢怀山被逐出忠义堂已三月有余。武馆虽恢复了往日的刻苦与喧嚣,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始终笼罩在谢家夫妇心头。
师娘李氏日渐消瘦,眼下的乌青挥之不去。她时常在厨房里,对着砂锅中咕嘟冒泡、香气四溢的腊味饭出神——那是谢怀山从前最爱吃的。眼泪无声地滑过她日渐憔悴的脸颊,滴落在灶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也不知在外头……能不能吃饱穿暖……那孩子,从小胃就不好……都是娘没教好,把他惯成了这样……”她总是这般喃喃自语,声音里浸满了化不开的哀伤与自责。
谢云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使尽浑身解数,搜肠刮肚地讲市井听来的笑话,夸张地模仿猴子偷桃的滑稽模样,甚至抢过母亲手中的擀面杖,笨拙地帮她擀面,只想换得母亲片刻的展颜。然而,这一切往往只能换来李氏一个转瞬即逝的、嘴角勉强上扬却更显悲凉的微笑,那笑容还未抵达眼底,便被新的泪水淹没。
“娘,您别这样……”一次晚饭后,谢云生终于忍不住,蹲在母亲膝前,声音哽咽,“您这样,爹心里更难受,我……我看着也心疼。”
李氏抚摸着他的头发,泪眼婆娑:“云生啊……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那终究是你大哥。他怎么会变得这么狠心?娘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小时候,虽倔强些,也是会护着你的……为何如今,非要走到这一步?他甚至……甚至想要害你,害丛龙……”
谢云生沉默了片刻,将脸埋在李母微凉的手心里,低声道:“娘,有些路,是他自己选的。您和爹没有对不起他。他害我,我或许……或许还能念着一点兄弟情分,告诉自己他只是一时糊涂。但他害丛龙,不行。”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晰与坚定,“丛龙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忠义堂,只有舞狮。大哥不该动他。”
李氏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维护,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要糖吃的幼子已经长大了,有了他誓死也要守护的人和物。她长长叹了口气,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谢世恩依旧如铁塔般督促着弟子练功,声若洪钟,一丝不苟,仿佛一切如常。但关丛龙心思细腻,他几次起夜,都看到师父独自一人负手站在清冷空旷的院中,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那扇空荡荡的、谢怀山离去时走过的大门方向出神。皎洁的月光洒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竟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苍老与寂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那终究是他倾注了十八年心血、血脉相连的长子。这份痛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远比任何外在的敌人更让他难以承受。
近几日,太和镇上风声鹤唳。茶楼酒肆间,人人都在议论一桩咄咄怪事——黄埔古巷的菠萝会司盐狮社突然变得极其嚣张,四处挑战周边狮馆,手段狠辣,名曰“以武会友”,实为踢馆立威,气焰极为张狂。据说领头的是个年纪不大的、面上带着半张面具的少年,狮艺诡异刁钻,身手超绝,令人不齿的是,其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在切磋中屡下重手,已有好几家狮馆的弟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有人伤了筋骨。
“听说前天把西关彩狮会的王师兄牙都打飞了三颗!肋骨也断了一根!”“真是太猖狂了!简直欺人太甚!”“那少年什么来路?以前从没听说过菠萝会有这号人物啊?”“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煞星!要是让咱们忠义堂碰上,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替天行道!”
师兄弟们饭后闲聊,无不义愤填膺,又都对那个神秘而狠厉的“少年高手”充满了好奇与种种猜测。
关丛龙和谢云生听着这些议论,只是对视一眼,心中那根弦不约而同地绷紧了。他们没有加入讨论,一种模糊却强烈的预感,如同夏日暴雨前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山雨,欲来。
这日,阳光异常灼热,蝉鸣聒噪。院子里呼喝声与锣鼓点激烈交织,汗水在青石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又被迅速蒸发。突然,“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忠义堂那两扇沉重的柏木大门被人从外粗暴地一脚踹开,狠狠撞在两侧墙壁上,巨大的声响瞬间掐断了院内所有热火朝天的声音。
一阵嚣张、得意而又无比熟悉的冷笑声率先传入,刺破了院中的喧闹:“呵,真是热闹啊!”
众人惊愕望去,强烈的逆光中,一个身影缓缓踏入。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谢怀山穿着一身极为扎眼、裁剪合身的亮黄色锦缎劲装,胸前以金线嚣张地绣着“菠萝会司盐”的字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人看似变了,又没变。外表更光鲜了,眉宇间那股阴鸷、傲慢和戾气更重了。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服饰、面色倨傲、眼神凶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彪悍汉子,一行人趾高气扬地闯入院中,如同主人巡视领地般,旁若无人。
“怀山师兄?”有弟子下意识地低呼出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闭嘴!谁是你师兄?”谢怀山厉声打断,语气刻薄冰冷至极,没有半分旧情。他目光轻蔑地扫过全场一张张或震惊、或愤怒、或恐惧的脸,最终如同淬毒的钉子般,定格在面色瞬间铁青、身体微微摇晃的谢世恩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致挑衅的弧度:“谢馆主,别来无恙啊?”
这一声“谢馆主”,叫得极其生疏冰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忠义堂弟子的心上,也彻底焚尽了谢世恩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
谢世恩看着儿子这身叛徒般的装束,听着那大逆不道、斩断亲情的称呼,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气血疯狂翻涌,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两晃,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关丛龙和另一个弟子慌忙一左一右扶住。
“孽障!畜生!”谢世恩手指颤抖地指着谢怀山,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心痛而撕裂般嘶哑,“你……你还有脸踏进这个门?!滚!给我滚出去!”
“滚?”谢怀山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烫金、格式正式却无比扎眼的战帖,那红色刺眼得如同鲜血,“谢馆主别急,我这话还没说完呢。如今,我谢怀山乃是黄埔古巷菠萝会司盐狮社首席狮头!”
他手腕猛地一甩,那份战帖如同带着极大的羞辱,“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了谢世恩脚前的尘埃里。
“今日特来,下——战——书!”谢怀山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意,“三日后,珠江码头,公开比试!锣鼓家伙都得备齐了,让全镇的人都来做个见证,谁才是太和镇的最强狮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狠厉与快意,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脸色苍白的谢云生,最终死死钉在他身后、扶着自己父亲的关丛龙身上。
“若是你们输了……”他拖长了语调,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我要你谢云生,还有你关丛龙——自废武功,立刻滚出忠义堂,并发毒誓,此生此世,永不舞狮!”
投敌叛门,已是武林大忌!竟还敢回来向生身父亲、亲手足下如此恶毒的战书?!此等行径,简直骇人听闻,数典忘祖到了极点!
“你……你……你这逆子!”谢世恩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气得浑身哆嗦,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怀山!你还是不是人!”谢云生双目瞬间赤红,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幼狮,一个箭步冲到谢怀山面前,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爹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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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养你十八年,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带着外人来欺辱自家门庭?!”
“报答?”谢怀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将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赶出家门,让我受尽白眼时,可曾念过父子之情?谢云生,少在这里假惺惺!这战书,你们是接,还是不接?若是不敢,现在就给我磕头认输,我或许还能大发慈悲,让你们滚得好看点!”
谢云生胸膛剧烈起伏,少年人的血性和傲气被彻底点燃。可是……那赌注太过沉重,关乎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他身后那个人的一生!他不能,也绝不敢替关丛龙做这个主!失败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关丛龙,眼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无尽的歉意和深切的担忧。
他的迟疑,他的顾虑,清晰地落在了关丛龙的眼中,他太了解谢云生了——若是只关乎他自己,这个冲动的少年早就一口应下。但现在,谢云生在犹豫,在挣扎,因为赌注里加上了他关丛龙的前程。这份迟疑,让关丛龙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酸胀而柔软。
“怎么?怕了?刚才不是很有骨气吗?不是要守护你的好师弟吗?连替他接下战书的胆子都没有?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然而这份迟疑却引得谢怀山发出一阵更加猖狂得意的讥笑。
关丛龙看见谢云生受辱时涨红的脸和屈辱的眼神,那一刻,所有犹豫都消失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这样轻视谢云生,轻视他们之间的信任。
就在谢云生挣扎着要开口的瞬间,关丛龙一步踏出,与他并肩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嚣张跋扈的谢怀山,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好。我们应战。”
“丛龙!”谢云生急切的低唤传来。
关丛龙侧过头,他看到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担忧,是为了他。关丛龙微微弯起嘴角,嘴角竟微微向上弯起,给了他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微笑。那笑容里,是毫无保留的、倾尽所有的信任,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决绝,更是磐石般不可转移的决心。他用眼神无声地、坚定地告诉他:信我,也信我们。
关丛龙转过头看向谢怀山,声音异常清晰地道:“但是若是我们赢了,我要你三步一叩首,跪到谢家祠堂祖宗牌位前,忏悔你的罪过。”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了谢云生,更是为了忠义堂的尊严。他绝不允许谢怀山再伤害这个家,伤害他在意的人。如果舞狮是他们共同的梦想,那么他就用这双舞狮的手,来守护梦想,也守护谢云生。
谢怀山没料到关丛龙这个他向来瞧不起的“外人”竟如此干脆,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张狂笑声:“哈哈!好!有胆!算你是条汉子!那就三日后,珠江码头,不见不散!我们走!”他志得意满地一挥手,带着那群彪悍的汉子,在一片死寂和无数愤怒欲燃的目光中,如同得胜的将军般,扬长而去。
沉重的压力,如同珠江汹涌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整个忠义堂,重重地压在了谢云生与关丛龙尚且稚嫩却不得不挺直的肩头。
谢世恩望着那消失在门口的逆子背影,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仿佛也被抽干,猛地喷出一口郁结于心头的瘀血,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爹!”“师父!”
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乱局之中,关丛龙的手悄悄下滑,紧紧握住了谢云生冰凉的手指,用力攥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都传递过去。
这一战,他们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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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水上梅花桩
出了忠义堂的门,谢怀山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眼那挂着“忠义堂”三个字的匾额,嘴角勾起抹狠笑,转身大步往巷口走。身后几个菠萝会的汉子连忙跟上,其中一个凑趣道:“谢哥,那老东西气得快吐血了,你这战书下得够狠!”
谢怀山哼了一声,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狠?这才刚开始。”他往墙角一站,压低声音道,“三日之后的比赛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狠。”
“我们真的能赢吗?那个新冒头的关丛龙,听说身手灵得很……”
“灵?”谢怀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压抑而得意的低笑,“他再灵,到了水上,就是个废物!十足的旱鸭子!”
他环视一圈面露好奇的同伴,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芒:“你们不知道吧?我跟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太清楚了。每年夏天,师兄弟们都去河里泅水消暑,唯独那关丛龙,每次都找借口缩在岸上,脸色发白,连水边都不愿意靠近!有一次被师弟们起哄推搡到河边,水刚没过脚踝,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弹开,冷汗都下来了!我亲眼所见!”
“晕水?”众人闻言,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猥琐笑容,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那水上梅花桩不正好治他?站都站不稳,还想舞狮?”
“就是要这样。”谢怀山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三日后把赛场设在珠江浅滩,桩子扎在水里,浪头一涌,他保准腿软。到时候不用咱们动手,他自己就得摔下来,忠义堂输定了!”
“妙啊!谢师弟!真是好计谋!”
“攻其软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了他们!”
“哈哈!到时候看那小子怎么出丑!看忠义堂还怎么嚣张!”
谢怀山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仿佛已经看到了关丛龙狼狈落水、谢云生绝望无助、忠义堂颜面扫地的场面,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这时,一个像是小头目的汉子拍了拍谢怀山的肩膀,笑道:“怀山老弟,放心!只要这次咱们漂漂亮亮地赢了忠义堂,狠狠挫了他们的锐气,替咱们菠萝会扬了名!馆主说了,必定重重有赏!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诱惑的意味,“馆主亲口允了,准你摘了这碍事的面具,以后就以真面目,堂堂正正当咱们菠萝会的首席狮头!”
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这十个字如同最炽热的火炭,烫得谢怀山心头一颤。这三个月来,他隐姓埋名,戴着面具加入菠萝会,从最底层摸爬滚打,凭着过硬的技术和一股狠劲才得到馆主青睐。但他始终像个影子,过去的荣光与现在的屈辱交织,这种藏头露尾的日子他早已受够!他渴望重新站在阳光下,渴望被认可,渴望夺回他失去的一切尊严!
想到这三个月来的隐忍和付出,想到被逐出家门的屈辱,想到谢云生和关丛龙如今在忠义堂的风光,一股极致的恨意和决心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好!”他咬着牙,声音发沉,“不管用什么手段,这仗必须赢。”他抬头望向珠江的方向,浪声隐约传来,像在为他的计划敲着鼓点,“关丛龙,谢云生,你们欠我的,三日后我一并讨回来!
说完,他率先迈步往前走,嘴角咧开一抹近乎狰狞的笑。身后的汉子们跟着起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混着巷口的风声,竟有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戾气。
三日后珠江码头人山人海,闻讯而来的百姓挤满了堤岸,江面船只鳞次栉比,锣鼓喧天,气氛热烈却暗藏锋芒。
比赛场地设在江心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区域,数十根高矮不一的木桩被打入江底,构成一片广阔的梅花桩阵。桩阵两侧,各悬着一个高高的竹制篮筐。桩阵中间立着一根近一丈高的桩子,上面悬着一个红色竹编球。
谢怀山早早带着菠萝会的人到场,他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穿着那身刺眼的亮黄色狮服,抱臂看着刚刚抵达的忠义堂队伍,,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自信。
正当众人翘首以待之际,只见谢世恩陪同着一位鬓发皆白、目光炯炯有神的老武师步入场中,登上了岸边高台。这位老武师在当地武林中德高望重,正是谢世恩为防万一,特意请来作为本场比试的公证人。他此前已与菠萝会馆主陈圣贺就规则细节再三协商敲定,力求公允。
老武师气沉丹田,声若洪钟,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喧哗:
“今日,菠萝会司盐狮社与忠义堂醒狮队,于此珠江之上,以梅花桩会友,一较高下!规矩,须得先讲分明!”
“诸位请看,”他伸手指向江心桩阵,“阵中共有七七四十九根梅花桩,桩有高低,位有深浅,下有暗流,皆看各位的脚下根基与眼力!”
“阵中高桩之上所悬红球,便是‘丹’!双狮需从东西两侧入水登桩,以锣声为号,争抢此‘丹’!唯狮口夺得‘丹’者,方可攻向对方篮筐!”
“得分易解,‘丹’入筐,即得一分!得分后,需立刻鸣金,由老夫将‘丹’收回,重悬于中央高桩之上!双方退至各自半场,再待锣响,重新争抢!如此往复!”
老武师目光扫过已做好准备的两队人马,语气陡然加重:“然,水上桩非比陆地,自有其法度!听真了——”
“一、允合理冲撞,以狮身干扰对方,夺位争球,各凭本事!但——严禁以手、脚、肘、膝等部位,故意击打对方狮头下队员身体!违者,罚其退守,由对方得‘丹’攻筐三次!”
“二、严禁手抓撕扯对方狮披、狮尾!违者,亦同上论处。”
“三、凡落水者——无论狮头狮尾,亦无论因何落水,只要身体触江面,即判其失一分!并由对方获‘罚桩’之机,于中央得‘丹’进攻!”
他顿了顿,看向两位狮头,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狮尾者,需以腰力、腿功助狮头完成动作,然不得以手直接触‘丹’!‘丹’,必始终由狮头通过狮口操控!”
“时限为一个时辰!时辰内,得分多者胜!若战平,则加赛一炷香,先进球者为胜!”
最后一条——”老武师的声音陡然一沉,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双方队员,尤其在谢怀山方向略有停顿,“严禁任何旁门左道!此非生死相搏,乃技艺之争,武德为先!凡查实有松动桩子、藏匿暗器、使用药物、或指使外人干扰比赛等行径者——”
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谢怀山隐藏面具下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被看穿了心思。他没想到父亲竟如此防备,请来了这位以铁面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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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著称的老前辈。
老武师声如洪钟,斩钉截铁地宣布后果:“即刻取消其参赛资格,判负!并且,永不得再参与番禺县内任何狮赛盛会!望诸位好自为之,莫要自误,更莫辱没了醒狮之名!”
这番警告掷地有声,引来周遭围观人群的一片赞同之声。谢怀山心头一凛,那股原本因算计而生的得意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泛起阵阵寒意。然而,他很快强行压下那丝慌乱,嘴角重新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只要做得隐蔽,谁能抓到证据?他微微侧头,对着身边那位同样来自菠萝会、以狠辣著称的狮尾搭档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里交织着不甘、警告和更深的算计,在粼粼江光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清晰而险恶。仿佛在说:“计划不变,手脚放干净点!”
老武师深吸一口气,高举右手:
“规矩已明,望双方谨守武德,献上一场精彩较量!现在——准备!”
规则宣布完毕,现场气氛瞬间绷紧至极致。观众们屏息凝神,而桩阵两侧,七彩狮王与宝蓝狮狻猊已俯身蓄势,锐利的目光隔空交锋,牢牢锁死阵中央那一点夺目的鲜红。
只待那一声锣响,便是龙争虎斗!
“铛——!”
清脆震耳的锣声撕裂了江面上空的喧嚣,预示着龙争虎斗正式开始!
东西两侧,一彩一蓝两道狮影应声而动,如蛟龙出海,扑向那布满梅花桩的江心战场。
然而,就在起跳登桩的刹那,谢怀山隐藏在狮头下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了,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对面的关丛龙,步伐沉稳有力,脚下生根般踏上一根微微晃动的木桩,身形没有半分迟疑滞涩,更没有他预想中的畏缩颤抖。那七彩狮王腾挪闪跃,动作如行云流水,甚至比在陆地演练时更多了几分适应水波晃动的从容韵律,哪里有半点“晕水”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谢怀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连河边都不敢靠近、脚踝沾水就脸色发白的小子,怎么可能在滔滔江水之上的浮桩如此稳健?!
“谢怀山!”他身后的狮尾搭档也立刻察觉不对,透过狮披传来压抑着惊疑的低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不是说他晕水,见水就腿软吗?!这他娘叫腿软?!”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谢怀山最虚妄的自信上。他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一股计划脱离掌控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心脏。但现在锣已响,箭已离弦,无数双眼睛盯着,容不得他细想追问!
“闭嘴!”谢怀山又惊又怒,厉声打断搭档的质疑,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将所有疑虑压回心底,转化为更凶狠的争抢欲望,“快!抢中间!别让他们占了先机!”
他必须赢!无论如何必须赢!哪怕关丛龙不知为何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他也要在正面对决中将其碾碎!
宝蓝色的狮狻猊爆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疯狂,以更凶猛的气势直插中央主桩的最佳位置,企图依靠蛮横的冲撞和抢先起跳来挽回失算的劣势。
而另一边,关丛龙与谢云生心念相通。察觉到对方因急躁而露出的破绽,七彩狮王更是将灵巧与沉稳发挥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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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珠江水战 第一回合
“快!”谢怀山在狮头下发出一声低吼,宝蓝色的狮狻猊借助前冲之势,竟不顾桩阵晃动的风险,企图抢占先机,将“丹”一口吞下。
“截住他!”谢云生在狮尾中疾喝,脚下步伐精准踩点,稳住重心的同时给予关丛龙最强的支撑。关丛龙心领神会,七彩狮王并未直线硬闯,而是灵巧地一个斜向跳跃,避开对方冲撞的锋芒,从侧翼切向主桩,路线更为刁钻。
几乎是同时,两狮抵达主桩之下!那悬挂红球的中央主桩高出周围一筹,且周围的桩柱更为纤细,立足不易。
“起!”谢怀山暴喝一声,他的狮尾搭档腰腹发力,猛地向上托举!宝蓝狮头借力腾空,狮口大张,直取“丹”球!
千钧一发之际!关丛龙眼神一凝,并未盲目跟着起跳争高——那反而容易失去平衡落入对方算计。只见七彩狮王竟在主桩基座旁一根矮桩上猛地一蹬,并非向上,而是横向发力,整个狮身如同捕猎的猛虎,侧向撞向刚刚腾空、下盘略显虚浮的宝蓝狮身!
“砰!”一声闷响!
这一撞时机妙到巅毫,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是犯规的猛击,又足以严重干扰对方的平衡。谢怀山只觉一股大力从侧面传来,腾空的势头一滞,咬向“丹”球的狮口顿时偏差了几分,堪堪擦着红球边缘掠过!
“混账!”谢怀山惊怒交加,在空中勉强调整姿态落向另一根桩子,脚下踉跄,险些滑倒,全靠狮尾拼命稳住。
而关丛龙借助那一撞的反作用力,身形轻灵地一个回旋,稳稳落回原桩。但这稍一耽搁,红球仍在空中微微摆动。
“好机会!”菠萝会的狮尾见状,竟不等谢怀山完全站稳,猛地向前一拱,推动宝蓝狮再次扑向红球,企图利用关丛龙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抢夺。
然而,他们低估了“云从龙”的默契!
根本无需言语,在关丛龙回旋落桩的刹那,谢云生已然感知到他的重心变化和意图。“云生!”关丛龙低喝一声,足下再次发力,不是向前,而是向上轻跃!
谢云生心领神会,就在关丛龙起跳的瞬间,腰马合一,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是向上托举,而是以一种近乎投掷的磅礴力道,顺着关丛龙跃起的趋势,猛地将其向前上方推送而出!
这一推,时机、角度、力度妙到毫巅!关丛龙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了一支离弦之箭,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浪潮温柔却坚决地抛向高空,目标直指那仍在微微晃动的红色“丹”球!
七彩狮王划出一道惊险而优美的弧线,几乎是擦着惊魂未定的宝蓝狮背脊掠过,直取那仍在晃动的红球!
谢怀山只觉头顶一道彩影闪过,待要反应,已然不及!
只见关丛龙操控狮头,精准地张口一含——“咔!”一声轻响,鲜艳的红球已被牢牢銜在七彩狮王口中!
但此刻关丛龙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正是最危险的时刻!谢怀山反应过来,惊怒交加,试图起身阻挠。
然而,谢云生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就在将关丛龙推送出去的刹那,他抓住狮披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就着那投掷的力道,自己也是足下猛蹬木桩,身形如鹞子般顺势飞身跃起!他不仅是在送出关丛龙,更是在利用这反作用力让自己也脱离桩面,追随着关丛龙的身影而去!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并非去抓虚无的狮披,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捞住了下落的关丛龙腰带末端!
于是,画面仿佛在此刻定格:狮头銜丹在前,身形舒展。狮尾拽其后腰,凌空追随。两人之间由狮披连接,更由谢云生那只坚实的手构成了力量的桥梁!
谢云生腰腹再次发力,凭借拽拉关丛龙腰带的支点,以及自身强大的核心力量,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巧妙的牵引和平衡调整,不仅化解了关丛龙前冲的余势,更带着他一同改变了落点方向,避开了谢怀山可能反扑的位置。
下一刻,两人如同心有灵犀,谢云生松开关丛龙的腰带改托他的腰,双足精准地寻找到下方一根坚实的木桩;而关丛龙也几乎在同一瞬间调整好姿态。
“嗒!”“嗒!”两声几乎合并为一的、清脆稳健的落桩声!
七彩狮王如同如同磐石般稳稳地立在了梅花桩上!狮头昂然,丹球在口。狮尾沉稳,不动如山。
整个过程发生在短短两三秒之内,从抛掷夺丹,到飞身拽拉,再到空中调整,最后双双稳稳定,一气呵成,惊险万分却又举重若轻!
“好——!!!”岸上瞬间爆发出撕裂云霄般的喝彩声!这配合已超出了许多人对舞狮配合的想象,将信任、力量、技巧和胆识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谢怀山眼睁睁看着“丹”被对方以如此巧妙的方式夺走,尤其是在自己几乎触手可及的情况下,气得几乎吐血,隐藏在狮头下的脸孔扭曲狰狞。开局失利,还是在他精心设计的场地上,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云从龙!云从龙!”岸上已经开始响起欢呼他们名号的声音。
第一回合的争“丹”,忠义堂凭借更胜一筹的默契、冷静和精妙配合,先拔头筹!
得球后毫不恋战,七彩狮王即刻转向对方篮筐发动疾攻。
“拦住他们!”谢怀山惊怒交加,疯狂追击,指挥搭档侧翼包抄,企图形成夹击。关丛龙全神贯注,总能预判最佳路线;谢云生如影随形,完美跟上节奏。谢怀山几次试图强行冲撞,但七彩狮王总如游鱼般滑开。
谢怀山追得咬牙切齿,眼见对方距离篮筐越来越近,心中狠意更盛。他几次试图从侧面强行冲撞,但七彩狮王总能在关键时刻如同游鱼般滑开,或是利用桩位高低差巧妙避开,让他每次都差之毫厘,徒劳无功。
“左边!挤他们下去!”谢怀山对搭档厉声喝道。
那宝蓝狮尾得令,猛地从左侧方加速逼近,企图利用身体挤压,将七彩狮王逼向桩阵边缘水流较急的危险区域。
然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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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方即将撞上的瞬间,谢云生敏锐察觉,低喝一声:“丛龙,右转三连跳!”
关丛龙毫不犹豫,足尖一点,身形猛地向右前方窜出,连续三个轻盈而迅疾的跳跃,不仅完美避开了对方的挤压,甚至还将追击的宝蓝狮甩开了半个身位!
眼看篮筐已在眼前!谢怀山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竟在高速奔跑中,冒险猛地一蹬脚下木桩,整个狮头凌空扑起,不是去争球,而是张开狮口,恶狠狠地咬向七彩狮王的尾披!这是极其危险且近乎犯规的动作,企图通过拉扯来破坏对方的投篮动作!
“小心后面!”岸上有眼尖的观众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关丛龙仿佛脑后生眼,根本无需回头,就在谢怀山扑起的瞬间,他銜着“丹”球的狮头猛地向上一扬——这是一个投篮的假动作!
谢怀山果然上当,扑咬的动作因这假动作而微微一滞。
就是这刹那的停顿!关丛龙真正的杀招紧随其后!假动作之后,他腰腹核心发力,整个身体以右脚为轴,猛地一个迅疾无比的原地旋转!狮头划出一道华丽的圆弧,不仅巧妙地避开了谢怀山志在必得的扑咬,更借着旋转的力量,将銜在口中的“丹”球如同投石机般猛地甩了出去,化作一道精准的红色闪电,直射篮筐!
而谢怀山,则因为扑空且用力过猛,失去平衡,惊叫着在空中手舞足蹈,全靠身后的狮尾拼死向后拉扯,才勉强没有直接栽下江去,但也狼狈不堪地落在两根桩子之间,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险些落水。
“唰——啪!”
一声清脆无比的入网声响起!
红球精准地穿过竹制篮筐的中心,落入其下的网兜之中!
得分!
“铛——!”标志着得分的锣声适时敲响,清脆悦耳,传遍整个码头!
“好球!!”“漂亮!!”“我的天!这假动作!这旋转投篮!神了!”岸上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喝彩声、鼓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所有人都被这精彩绝伦的配合和极具想象力的得分方式所征服!
七彩狮王之中,关丛龙和谢云生微微喘息,汗珠从额角滑落,但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激动与自豪的光芒。他们做到了!在对方的全力阻挠和恶意干扰下,凭借绝对的技巧和默契,拿下了这来之不易的第一分!
谢云生兴奋地轻轻拍了拍关丛龙的背脊,关丛龙则回以一個坚定的眼神。
另一边,谢怀山狼狈地稳住身形,听着满场的欢呼都是献给对手,看着裁判将“丹”球从网中取出,准备重新挂回中央高桩,他的脸隐藏在狮头下,扭曲得几乎变形,羞愤、不甘和暴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开局不利,先失一分!这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武师上前,示意双方退回半场,准备重新争球。
比赛,才刚刚开始。但忠义堂的“云从龙”组合,已经用这惊艳的第一分,宣告了他们的实力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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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比分被反超了
“铛——!”
标志着新一轮争抢开始的锣声再次敲响,比第一次似乎更多了几分急促和紧张感。
中央高桩上,红球再次微微摆动,诱人无比。
然而,这一次,谢怀山并未像首轮那样急不可耐地直扑“丹”球。宝蓝色的狮狻猊低伏下身,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直扑七彩狮王!
“小心!他冲我们来了!”谢云生立刻察觉对方意图,在狮尾中急声提醒。
“知道!”关丛龙反应极快,立刻放弃直线冲向中央的意图,狮头一摆,脚下步伐变幻,迅速向侧翼移动,试图避开对方的锋芒。
但谢怀山岂容他轻易躲开?他仗着自身和搭档体重优势,来势汹汹,根本不给关丛龙喘息和加速的空间。宝蓝狮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贴住七彩狮,不断利用身体进行强硬的挤压和卡位,每一次冲撞都势大力沉,企图将关丛龙逼向桩阵边缘或者迫使他在移动中失去平衡。
“砰!”一次沉重的侧撞,让关丛龙脚下的木桩剧烈晃动。
关丛龙眉头紧锁,全神贯注。他不再试图摆脱,而是将重心放得更低,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稳坐船头的老渔夫,凭借超强的核心力量和谢云生在下盘给予的坚实支撑,一次次化解着对方的蛮力冲击。他脚下的步伐变得极其细碎而精准,总是在对方发力的瞬间,进行微小的调整和闪避,让对方十成力气往往只能使出六七成,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谢云生则在狮尾中拼尽全力,不仅要稳住自身,更要敏锐地感知关丛龙的每一次重心变化,及时给予支撑或配合移动,两人如同一个整体,在有限的桩上空间内与对方周旋。
一时间,江心梅花桩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本该争抢中央红球的两头狮子,却在外围区域缠斗起来,你进我退,你冲我挡,身体不断碰撞,狮头互相角力,陷入了激烈的僵持之中,谁都无法脱身去触碰那中央的“丹”球。
锣鼓声依旧喧天,但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明眼人都看得出,谢怀山这是撕破了脸皮,要用这种近乎无赖的贴身缠斗战术,硬生生耗死对方,哪怕自己不得分,也绝不让对方舒服地拿球。
“无耻!”岸上忠义堂的弟子忍不住骂出声。
“怀山,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菠萝会的狮尾也有些焦急,这种高强度的对抗对体力消耗巨大。
“少废话!照做!我看他们能撑多久!”谢怀山咬牙切齿道,眼中只有疯狂的破坏欲。他就不信,关丛龙能一直保持这种高度集中的防御状态!
然而,关丛龙和谢云生的韧性超出了他的想象。两人虽处守势,却阵脚不乱,呼吸虽有急促,但眼神依旧冷静。
长时间的激烈消耗让谢怀山心浮气躁,眼中掠过一丝疯狂的狠厉。在一次看似寻常的侧面挤压之后,他操控狮头作势要向另一侧移动,仿佛力竭想要调整位置。关丛龙下意识地微微松懈了对抗的力道。
然而他并未真正移动,而是将全身力量骤然灌注于靠近关丛龙那一侧的后腿上,以其脚下木桩为支点,整个宝蓝狮身如同失控的撞木,借助狮头下缘坚硬框架的掩护,极其隐蔽地、用一股寸劲猛地向上别向关丛龙所立足木桩的水下部位!
这一下阴险毒辣至极!并非直接攻击人,而是撬动对手的立身之本!动作幅度极小,快如毒蛇吐信,且被翻飞的宝蓝色狮披和他自身狮头的晃动完美遮挡,从岸上望去,几乎与一次普通的身体失衡无异!
“咔哒!”一声轻微却令人心悸的木头错位声从水下闷闷传来!
关丛龙只觉脚下承重的木桩猛地一滑、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撬了一下,骤然倾斜!他全身的力量瞬间落空,惊呼一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外侧栽去,眼看就要坠入滔滔江水!
“丛龙——!”谢云生魂飞魄散,嘶声大吼!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本能反应,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放弃了自己的稳定姿态,双腿死死钩住原本立足的木桩,整个上半身几乎探出桩外,千钧一发之际,双臂猛地伸出,一把死死箍住了关丛龙的后腰!
“呃!”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谢云生只觉得双臂剧痛,仿佛要被撕裂,但他咬紧牙关,死不松手!
关丛龙大半个身子已然悬空,江水就在身下翻滚。全靠谢云生这拼死一抱,他才没有立刻落水。巨大的惯性让他们两人如同一个失衡的钟摆,朝着桩阵外侧猛地划出一道惊险的半圆弧线!
岸上观众骇然惊呼。
就在这摆荡到最低点、即将荡回的瞬间,关丛龙强压下心中的惊悸和对谢怀山卑鄙行径的滔天怒火,腰腹核心猛然发力;谢云生同时怒吼一声,双臂和腰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奋力向上回拽!“起!”
两人配合着这摆荡的回力,终于险之又险地将关丛龙的身躯重新拉回了桩阵范围!关丛龙看准一根木桩,足尖一点,踉跄了一下,终于被谢云生连拖带拽地重新稳住了身形。死里逃生!
就在他们忙于应对这生死危机、惊怒交加却无暇他顾的刹那——
谢怀山早已驱动宝蓝狮,轻松跃至中央主桩之下,搭档一托,张口便将那无人争夺的“丹”球銜入口中!转身便向忠义堂的篮筐扑去。此刻对手惊魂未定,正是得分良机!
冲到篮下,他甚至懒得做任何假动作,凭借身高力猛,强行起跳,将狮口銜着的红球近乎粗暴地砸向篮筐!
“哐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红球砸在筐沿,颠了几下,才不甚顺畅地滚落网中。
“铛——!”
得分锣声随之响起,宣布菠萝会得一分。
谢怀山落地后,得意洋洋地回身,瞥了一眼刚刚稳住身形、因愤怒而身体微微颤抖的七彩狮王,眼中充满了挑衅和鄙夷。
关丛龙回头望向刚才立足的那根木桩,只见其明显歪斜,一股冰冷的、难以抑制的愤怒瞬间冲上他的头顶,拳头死死攥紧。谢云生同样目眦欲裂,死死盯向谢怀山,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理论。
然而——没有证据!
刚才那一下太过隐蔽,所有的阴险都隐藏在了水波、狮披和身体碰撞的掩护之下。从裁判和观众的角度,这更像是一次意外的失衡和一次精彩的救援!
谢云生怒视着谢怀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几乎要被怒火炸开。关丛龙一把按住他剧烈颤抖的手臂,微微摇头,眼神却异常冰冷和坚定,低声道:“冷静…他就是要我们乱。现在发作,正中他下怀。”他的声音因极力压制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却添了一分理智。
道理都懂,但那股被暗算、被窃取胜利、却无从申诉的憋屈和愤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两人的心。他们只能将这口恶气无奈咽下,将所有的怒火转化为更加冰冷的斗志。
锣声再响,新一轮争“丹”开始!
七彩狮王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不再有丝毫保留。关丛龙将自身灵巧发挥到极致,脚下步伐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总是在谢怀山合围之前便已从不可思议的空隙中穿梭而过。谢云生则全力配合,推送、牵引、稳固,将狮尾的辅助作用提升到巅峰,两人心意相通,动作流畅得宛如一体。
谢怀山还企图用老办法拦截,却发现对方根本不与他硬碰,总是快他一步,滑不溜手。几个回合下来,他连对方的狮披边都摸不到,反而自己被带得节奏大乱,气喘吁吁。
只见七彩狮王一个漂亮的假动作虚晃,骗得宝蓝狮重心偏移,随即关丛龙与谢云生同时发力,一个迅如闪电的交叉步变向,瞬间甩开对手,直扑中央主桩!
起跳、夺“丹”、落地、转身突进,一气呵成!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给谢怀山任何反应和使坏的时间,以无可挑剔的配合和速度,如旋风般冲至菠萝会篮筐下。关丛龙一个轻盈却果断的跃起——
“唰!”
红球再次精准入筐!
“铛——!”
得分锣声高亢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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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堂再下一城!
比分再度领先!岸上支持忠义堂的群众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谢怀山看着对方如此干净利落地得分,气得几乎咬碎牙齿。故技已不能重施,正面抗衡又完全不是对手……他眼中掠过极度不甘的阴鸷,猛地拉过身边的狮尾搭档,借着狮披的遮挡,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那狮尾队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但在谢怀山凶狠的目光逼视下,最终点了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色。
又一轮争抢开始。双方再次于桩阵中央区域激烈碰撞。这一次,谢怀山和他的狮尾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味蛮干,而是试图贴得更近。
在一次近距离的卡位争夺中,双方狮身几乎贴在一起。就在谢云生全神贯注于上方关丛龙的动作,脚下起跳跃桩下落——
“哎呦!!!”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菠萝会的狮尾队员口中爆发出来!
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踹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脸上瞬间布满痛苦不堪的表情,抱着自己的小腿,重心全失,眼看就要惨叫着跌下木桩!
“怎么回事?!”“怎么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裁判老武师立刻鸣哨,中止了比赛。
谢怀山第一时间摘下狮头,脸上堆满了“焦急”和“愤怒”,指着谢云生怒吼道:“谢云生!你竟敢下黑脚!故意踢我兄弟的腿!”
谢云生一脸错愕,也连忙摘下狮头:“我?我没有!我刚才根本没踢到他!”他刚才的注意力全在配合关丛龙上,脚下只是跳跃移动,绝对没有踢人的动作!
然而,菠萝会的狮尾队员已经被其他队员扶住,痛苦地蜷缩在桩上,抱着小腿哀嚎不止,那模样看起来伤得极重,根本无法继续比赛。
“还敢狡辩!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是你跳起来踢倒他的!”谢怀山不依不饶,大声指责,煽动着周围人的情绪。
关丛龙也摘下狮头,面色冰冷:“云生不可能犯规。”忠义堂的师兄弟们也纷纷出声保证。
但对方“伤员”的痛苦表情实在太具说服力,而且刚才两人确实离得极近,动作纠缠,从远处很难看清具体细节。
老武师眉头紧锁,上前查看。那狮尾队员抱着小腿,哭爹喊娘,一口咬定就是谢云生故意踢伤了他。老武师仔细看了看,对方小腿上确实有一块刚刚泛起的青紫。
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对方作假,而“伤员”和其队友的指证又如此一致。在反复询问和权衡后,老武师尽管心存疑虑,却不得不依据规则做出判罚。
他沉重地举起手:“忠义堂狮尾,疑似危险动作,致对手受伤,判罚犯规!菠萝会获三次罚桩进攻机会!”
“什么?!这不公!”谢云生急了,满脸冤屈。
“我们不服!”关丛龙眼神沉静却蕴含着怒火,任何人也不能冤枉阿生。
“判决已定,不得异议,违者判罚。”老武师严肃道。
关丛龙还想再理论,被谢云生拉住,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们又中了谢怀山的诡计,对方不惜让同伴受伤来换取利益。
菠萝会迅速换上了一名替补狮尾。谢怀山得意地瞥了谢云生一眼,銜着“丹”,站上了罚球点。
尽管关丛龙和谢云生拼尽全力防守,左扑右挡,也只成功地挡下了一次投篮。但罚桩进攻的优势太大,谢怀山最终还是稳稳地将另外两球送入了篮筐。
“铛!”“铛!”
锣声接连响起,宣布菠萝会凭借两次罚球得分。
比分被反超了。
谢云生气得浑身发抖,却百口莫辩。关丛龙默默站在他身边,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们看向对面,谢怀山正与队友击掌相庆,那得意的笑容无比刺眼。
比赛的形势,因为一次卑劣的欺诈,再次发生了逆转。
---
17. 比分追平
被判犯规失分后,无形的枷锁似乎套在了关丛龙和谢云生的身上。接下来的比赛中,两人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束手束脚。尤其是谢云生,每次移动和对抗时,都下意识地更加谨慎,生怕再次被对方伸腿过来,栽赃陷害。关丛龙也能感觉到身后搭档的那份顾虑,他们的动作虽然依旧标准,却少了几分一往无前的锐气和行云流水的自如。
这种微妙的迟疑,在对决中是致命的破绽。
谢怀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手的这份心理变化,气焰更加嚣张。他不再需要极其危险的阴招,而是趁机加大了“合理冲撞”的力度和频率,銜球猛冲,面对有些缩手缩脚的防守,他一个强势的转身冲撞,硬生生挤开空间,再次将球投入筐中!
“铛——!”
锣声像一记重锤,敲在两人的心上。
比分差距进一步拉大了!
“可恶!”谢云生愤懑捶腿,憋屈难当。明明实力不输对方,却要因为对方的卑劣手段而畏首畏尾,这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关丛龙深吸一口气,江面上的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他转过头,看向身旁懊恼不已的谢云生,眼神沉静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阿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云生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躲闪和退缩,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关丛龙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喧闹的锣鼓声,“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怕,让我们乱。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
关丛龙目光扫过因比分领先而得意洋洋的谢怀山,再瞥了一眼其身后那位始终无法完全跟上节奏的替补狮尾,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阿生,”他声音极低却语速极快,“下一轮我们欲擒故纵。让他们拿‘丹’,放其过来。”
谢云生微怔,随即了然,眼中闪过兴奋与信任:“你要…半路截杀?”
“不错!”关丛龙眼神锐利如刀,“谢怀山夺丹后必急于进攻,以求扩大胜果。然而我发现他与他的新狮尾步伐心思皆不同步,进攻阵型必有滞涩之处。待其攻至我方半场,阵型拉长刹那,便是我们出其不意,直取狮口夺丹之机!夺丹之后,不予丝毫喘息,即刻全力反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新一轮争抢锣声响起。七彩狮王依计行事,起步稍显“迟滞”,争夺中央“丹”球时并未使出全力,仿佛因久战而力有不逮。几个回合象征性的争抢后,便“无奈”地让出了中央区域的最佳位置。
谢怀山见状,心中更是得意,大喝一声:“拿下!”他与搭档奋力跃起,毫无阻碍,成功地将“丹”球銜入口中。
“好!攻过去!”谢怀山得球,意气风发,立刻驱动宝蓝狮,转向忠义堂的篮筐,发动攻势。正如关丛龙所料,求胜心切的他一心向前,攻势显得急切而有些脱节。其身后的替补狮尾拼尽全力跟随,却总显得慢了半拍,两人之间的连接处,一种微妙的拉扯感越发明显。
七彩狮王则“被迫”转入防守,且战且退,看似在节节抵御,实则是在精细地调整着自身的位置,并仔细观察着对手进攻节奏中那稍纵即逝的破绽。关丛龙的眼神如同最冷静的猎人,死死锁定了宝蓝狮口中那抹鲜红。
机会来了!
就在宝蓝狮冲过中场线,踏入忠义堂半场大约三分之二区域时,谢怀山为了加快速度,猛地向前一窜!这一下发力过猛,与其狮尾的跟进节奏产生了极为短暂的脱节——或许只有半秒不到!
但对于蓄势待发的关丛龙和谢云生来说,这已足够!
“就是现在!夺!”关丛龙一声低喝,如同出击的号令!
原本处于“防守”姿态的七彩狮王瞬间暴起!谢云生双足猛蹬木桩,不再后退,而是给予关丛龙一个向前向上的强劲推力!关丛龙则如同蓄满力的弹簧,身形不是横向拦截,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取谢怀山銜着“丹”球的狮头!
关丛龙的动作快、准、稳!他没有用手,也没有撞击对方身体,而是操控自己的狮头,看准谢怀山因前冲而微微张开的狮口下颚,以及那“丹”球露出的微小瞬间,以自己的狮口边缘,巧妙至极地向上猛地一挑、一勾!
这一下,借助了谢怀山自身前冲的势头和狮头晃动的惯性,用的是一股巧劲,而非蛮力!
“啪嗒!”
一声轻响,那红色的“丹”球竟被关丛龙从谢怀山的狮口中生生挑飞了出来!
谢怀山只觉口下一空,待反应过来,已然不及!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敢、竟能从狮口直接夺食!
丹球脱出的瞬间,关丛龙的狮头早已候个正着,精准无比地张口接住,稳稳銜住!
夺丹成功!毫秒不停!
“走!”关丛龙低吼一声,衔球转身!谢云生早已准备就绪,几乎在关丛龙完成夺丹动作的同时,已经调整好重心和方向,全力向后冲刺!
七彩狮王瞬间由极静转为极动,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直刺对方空虚的后场!
而此刻,谢怀山还陷入在“被夺丹”的震惊和暴怒之中,身形因之前的猛冲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有些失衡。他的替补狮尾更是完全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等到谢怀山咆哮着稳住身体,再想回身追击时,关丛龙和谢云生早已凭借抢先的启动和毫无保留的速度,将他远远甩开了数个身位!
前方一片开阔!七彩狮王如入无人之境,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菠萝会篮筐!起跳、腾空、吐球、入篮——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令人窒息!
“唰——啪!”
“铛——!!!!!”
进球有效的锣声惊天动地般响起!
直到这时,许多观众才从这电光火石、惊天逆转的夺丹反攻中回过神来,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雷鸣般的喝彩!
谢怀山僵立在原地,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他竟在自己的进攻途中,被人以这种方式硬生生夺走了到手的“丹”,并被打入了如此耻辱的一球!
“再来!这一次我们反其道而行。”关丛龙声音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因急躁而阵型略显散乱的对手。
谢云生立刻心领神会,通过刚刚的行动他也清晰地察觉到谢怀山与那替补狮尾之间缺乏实战才能磨合出的、如臂指使的默契。这细微的脱节,在高手对决中便是致命的破绽。“明白!”他沉声应道,全身肌肉瞬间调整至最佳状态。
再开局,锣声便是进攻的号角!
这一次,七彩狮王没有丝毫保留,起步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几个流畅无比的交叉换位和假动作配合,便轻易晃开了对手,迅捷无比地将“丹”球夺入狮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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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得球之后,他们并未立刻发动快攻,反而显得……有些“迟疑”和“保守”。关丛龙銜着球,在桩阵上左右游走,步伐似乎不如之前灵便,仿佛在谨慎地寻找进攻路线,又像是体力有所下降。谢云生在他身后的配合,也刻意流露出些许“凝滞”,仿佛对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瞬间的犹豫。
这个“破绽”,被一心想要雪耻、夺回主动权的谢怀山精准地捕捉到了!
“好机会!他们的气力跟不上了!抢回来!”谢怀山眼中闪过狂喜和狠厉,之前被夺球的屈辱瞬间化为更加旺盛的怒火和贪功冒进的冲动。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也完全无视了身后搭档是否跟得上他的突然爆发,驱动宝蓝狮便如同疯虎般扑了上去,直取关丛龙銜球的狮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牙还牙,也从对方狮口中把球夺下来!
关丛龙见对方果然中计,眼中寒光一闪,操控狮头作势要向侧后方闪避,看似慌乱,实则计算精准。
就在谢怀山的狮口即将触碰到七彩狮头的刹那,关丛龙猛地一个急停后撤!同时,谢云生配合着向相反方向做出一个细微的移动牵制。
这一个精妙的、几乎同步的错位动作,使得谢怀山志在必得的一扑,再次以毫厘之差落空!
然而,谢怀山这一次扑抢用了十成的力量,全身力量都灌注在这孤注一掷的动作上,此刻骤然扑空,强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惊叫着向前猛栽过去!
谢怀山前冲的巨力,完全超出了替补狮尾的预料,猝不及防被谢怀山这毫无征兆的全力一冲猛地一带——
“啊呀!”替补狮尾只觉一股巨大的前扯之力传来,脚下顿时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却再也无法稳住,手上一松,“噗通”一声巨响,直直栽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水花四溅!
落水!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按照规则,落水即判失分!
“铛——!”裁判老武师的锣声毫不犹豫地敲响,示意忠义堂得分!
谢怀山堪堪稳住身形,听到身后的落水声和锣声,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回头,只看到江面上翻滚的水花和狼狈扑腾的搭档,以及岸上观众道道鄙夷、惊愕的目光。
一股极致的愤恨和羞恼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些废物拖他的后腿!
“没用的东西!”他几乎要脱口骂出,硬生生忍住,但扭曲的面容和喷火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暴怒。他不仅没能阻止对方得分,反而因为自己的急躁冒进,白白送给对方一分!
比分牌被翻动。
平了!
忠义堂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凭借出色的发挥和对手的致命失误,顽强地将比分追平!
“好!追平了!”“漂亮!就该这么打!”岸上支持忠义堂的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为这来之不易的平局感到振奋。
谢云生兴奋地低吼一声,与关丛龙肩靠肩轻轻一撞,互相激励。他们的眼神无比坚定,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气势已经完全压倒了对手。
反观谢怀山,孤零零地站在桩上,看着水中狼狈被捞起的搭档,听着满场为对手而响的喝彩,他的身体因愤怒和耻辱而微微颤抖。完美的计划,竟然因为自己的急躁和队友的无能,一步步走向破灭!
---
18. 忠义堂胜
老武师示意比赛继续,但任谁都看得出,谢怀山的心态已经濒临崩溃。
日头高悬,江风带来了些许凉意,但码头上的气氛却愈发炙热胶着。一个时辰的时限将至,那柱象征着比赛结束的香,已然烧到了最后短短一截,香灰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明白,下一球,很可能就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球!
谢怀山呼吸粗重,汗水浸透了狮服,内心焦灼万分。他绝不能让比赛就这样结束!挺到加时赛,再想办法!
“防守!守住!别给他们机会!”他朝着替补狮尾嘶吼,宝蓝狮狻猊不再寻求进攻,而是彻底收缩回自家篮筐附近,摆出密不透风的防守姿态,企图用身体和干扰耗尽最后这点时间。
然而,关丛龙和谢云生岂会看不穿他的意图?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是毫无动摇的决绝——必须速战速决!绝不能让这奸猾小人得逞!
“最后一搏!”关丛龙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谢云生重重点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锣声敲响,最后争“丹”开始!
七彩狮王没有半分迟疑,如同被注入了一往无前的灵魂,将所有的力量、技巧、默契都凝聚在这最后的一击上!速度骤然提升至极限,不再是灵巧的穿梭,而是变成了一道劈开江风的彩色闪电,直刺中央主桩!
谢怀山拼尽全力想要阻拦,但他疲惫的身心和惶急的情绪已然无法跟上对方燃烧般的节奏。关丛龙的每一个假动作都逼真无比,每一次变向都果断决绝,与谢云生的配合更是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仿佛无需思考,本能便已做出了最完美的应对。
抢在谢怀山合围之前,关丛龙已然跃起,狮口精准地銜住“丹”球!
得球之后毫不停留,落地瞬间借势反弹,转身便向菠萝会篮筐发起冲锋!整个动作流畅得令人窒息!
“拦住他!!!”谢怀山惊骇欲绝,疯狂扑堵。
但此刻的“云从龙”势不可挡!关丛龙目光如炬,牢牢锁定篮筐。谢云生在他身后,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和最稳固的支撑。
冲刺!变向!跳跃!避开最后的扑抢!
关丛龙跃至最高点,銜着“丹”球的狮头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信念和所有屈辱与愤怒凝聚的力量,猛地向前一送——
“唰——啪!”
那一声清脆无比的入篮声,在此刻仿佛天籁!
几乎就在同时——
“铛——!!!!!”
标志着一个时辰结束的终场锣声,轰然敲响,震耳欲聋!
锣声与入球声紧密交织,几乎难以分辨先后!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裁判。
老武师没有丝毫犹豫,高高举起右手,清晰有力地大声宣布:“进球有效!忠义堂——胜!”
“吼——!!!”短暂的寂静后,是足以掀翻整个码头的狂喜欢呼!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七彩狮王之中,关丛龙和谢云生猛地摘下狮头,露出两张布满汗水、通红却洋溢着极致激动与喜悦的脸庞!他们相视一眼,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忘情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放声大笑!所有的压力、委屈、不甘,都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另一边,谢怀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眼睁睁看着记分牌被翻动,听着那宣布他彻底失败的判决,听着满世界为对手沸腾的欢呼……他眼前一黑,所有的野心、算计、愤怒都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绝望。
“噗通……”
他再也无法站稳,双膝一软,竟直接瘫倒在了冰冷的梅花桩上,宝蓝色的狮头滚落一旁,半张银色面具下的眼神涣散、面色死灰。那身刺眼的亮黄锦缎劲装,此刻只衬得他无比狼狈和可笑。
大势已去,一败涂地。
谢怀山耳中充斥着为对手沸腾的欢呼,那些声音尖锐地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失败的耻辱如同冰冷的江水将他淹没。他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对正在接受万众瞩目的身影,尤其是关丛龙——那个他笃定会在水上出尽洋相的“旱鸭子”。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至关重要的疑点,在此刻败亡的极端刺激下,猛地窜入他几乎空白的大脑。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丝毫不晕水?甚至比在陆上更显沉稳灵动?
这不合常理!这绝不可能!他亲眼见过关丛龙对水的抗拒!那份下意识的恐惧是装不出来的!
“不可能……你……”谢怀山挣扎着抬起手臂,指向已摘下狮头、正与谢云生并肩而立的关丛龙,声音因极度困惑和不甘而嘶哑扭曲,“……你明明晕水!为何……为何会……”
他的话语断续,却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疯狂执念。
关丛龙转过身,平静地看向这个一败涂地的对手,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
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早在半月前我就克服了晕水。为了应对选拔赛可能的水上场地,阿生每天带我来江边练——从憋气扎猛子开始,到踩水立稳,再到在晃动的木筏上练桩步,他说‘要赢,就得先破了自己的软肋’。”
“晕水只是丛龙儿时的一时生理不适。”谢云生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谢怀山最后的执念上,“他耐性极好,不过数日,便已克服水波晃动之感,学习泅水亦不在话下。你自以为是的算计,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谢怀山所有的幻想和借口!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天赐的弱点,没有什么侥幸的胜利。是他自作聪明,蒙蔽了双眼,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他竟将自己最大的胜机,错误地建立在一个完全虚假的弱点之上!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谢怀山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癫狂无比的声音。他猛地仰起头,望向的天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荒谬感和自我毁灭般的绝望,仿佛在对命运发出最凄厉的控诉:
“天意……哈哈……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他发出凄厉不甘的长嚎,仿佛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于这苍天之上。不是败给了对手,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愚蠢!这种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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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无可辩驳的失败,比任何打击都更让他崩溃。
“谢怀山!兑现你的承诺!随我们回谢家祠堂。”谢云生声音清亮,指向家的方向。
然而,不等谢怀山回应,菠萝会的馆主陈圣贺已铁青着脸带人上前。他们招募谢怀山本就是看中他的技术和野心,如今他不仅惨败,更是让菠萝会名声扫地。
“废物!”馆主狠狠一巴掌扇在谢怀山脸上,“滚!我菠萝会容不下你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半张银质面具被打落在地,谢怀山那张因失败、愤怒和绝望而彻底扭曲的脸,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天啊!这不是忠义堂的谢怀山!”“呸!叛徒!数典忘祖、欺师灭祖的东西!”“难怪如此狠毒下作!原来是这个小人!”
一时间,码头之上惊呼声、怒骂声、鄙夷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个带领菠萝会前来挑衅、屡施暗算的“少年高手”,竟然就是不久前被忠义堂逐出门墙的长子谢怀山!
真相大白,万众哗然!谢怀山此刻不仅是个失败者,更成了一个身败名裂、人人唾弃的叛徒!
忠义堂的师兄弟们无需再多言,依约上前。谢世恩闭上眼,痛苦地挥了挥手。弟子们架起如同失去魂魄、不再挣扎的谢怀山,在无数道鄙夷的目光和唾骂声中,将其带离了码头,径直押往谢家宗祠。
祠堂内,烛火摇曳,祖宗牌位森然肃穆。
谢怀山被强按着跪在蒲团前。谢世恩与弟子们围立一旁,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谢世恩看着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如今却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痛心疾首:“逆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还不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
然而,谢怀山只是眼神空洞地跪着,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巨大的悲痛与身为馆主、父亲的责任感碾压了最后的不忍。他猛地夺过身旁弟子手中的家法棍,声音嘶哑却无比决绝:“谢家没有你这种不忠不义、屡教不改、玷辱门楣的子孙!今日,我便执行家法,清理门户!”
说罢,他含着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棍砸在谢怀山那条曾经站在梅花桩上的右腿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谢怀山凄厉至极的惨叫,响彻祠堂!
师娘李氏早已哭成了泪人,此刻看到儿子腿被打断,更是心如刀绞,几乎晕厥。但她最终却别过头,流着泪颤声道:“……打得好……如此逆子……不能再纵容了……娘……娘也不能原谅你……”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彻底断绝了谢怀山与这个家最后的情感纽带。
谢世恩扔下棍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背过身去,无力地挥挥手:“从今日起,我谢世恩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滚!滚!永远别再踏足忠义堂!”
谢怀山抱着断腿,惨叫声渐渐变为绝望的呜咽,最终如同一条真正的丧家之犬,被昔日同门拖出了忠义堂,拖出了那个生他养他,却最终被他亲手葬送的家。
祠堂内,只剩下沉重的叹息和无声的悲恸。一场风波,以最惨烈的方式告终。
---
19. 教我打鼓
自谢怀山被施以家法、彻底逐出忠义堂后,一股难以驱散的沉重气压始终笼罩是谢云生。
他曾怨恨、愤怒,渴望在擂台上堂堂正正地击败兄长,证明自己。可当谢怀山真的拖着断腿、在唾骂声中消失于视野,当父亲瞬间佝偻的背影和母亲无声的泪水刻入眼帘,一种复杂的、近乎窒息的悲凉和不忍却攫住了他的心。那终究是与他血脉相连、一同长大的兄长。
这日的梅花桩练习,谢云生显得心不在焉。步伐腾挪间,眼前晃过的却是幼时哥哥笨拙地扶着他第一次站上矮桩的画面;练习甩尾时,耳边仿佛又响起昔日兄弟俩因动作失误一同被父亲严厉训斥、事后又偷偷互相安慰的低语……往昔点滴,无论甘苦,此刻都化为尖锐的细刺,扎在心头,郁结难舒。他一个失神,脚下险些滑脱,幸得底下的关丛龙及时稳托,才免于跌落。
关丛龙将他的一切低落与恍惚尽收眼底,沉默的眉宇间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知他心结所在,非言语可宽慰。
上午的练习结束,众人散去用午餐。关丛龙却未离开,他径直走到那面闲置的牛皮大鼓前,拿起一对沉重的鼓槌,回头看向仍坐在桩上发呆的谢云生。
“阿生,”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教我打鼓。”
谢云生一怔,抬起头,有些茫然:“打鼓?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技多不压身。”关丛龙回答得简短,目光却牢牢锁着他。
谢云生看着他那双沉静却执着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跳下木桩,走了过去。
“手势不对,发力不在手臂,而在腰马。”谢云生站到关丛龙身后,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从后面环住他,双手覆上他握着鼓槌的手。
一瞬间,两人身体贴近,前胸与后背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关丛龙挺拔脊背传来的温热,和自己胸腔里忽然失序的心跳,让谢云生呼吸微微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与阳光气息的暧昧热流,在紧密相贴的肌肤间悄然窜升。
关丛龙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一瞬,但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云生稳住心神,忽略掉那抹异样燥热,专注于教学。他引导着关丛龙的手,感受发力:“像这样,借腰力送出去,手腕要稳,力道要透……”
“咚……咚……咚……”起初鼓声沉闷而杂乱,毫无章法。
但随着谢云生耐心的引导和身体力行的带动,关丛龙逐渐掌握了窍门。鼓点开始变得沉稳有力,节奏也清晰起来。
渐渐地,谢云生发现自己沉浸了进去。他不再仅仅是教学,而是开始通过这铿锵的鼓声宣泄内心的积郁。鼓点时疾时徐,时重时轻,仿佛将他心中的矛盾、悲伤、不忍与挣扎,统统敲进了这面厚重的鼓里。
关丛龙沉默地感受着身后人情绪的变化,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和手臂的力度,配合着他的节奏,成为他此刻最坚实的依托。他们之间无需言语,鼓声便是最好的交流,身体相贴的温度便是最踏实的安慰。
汗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衫,呼吸交织在共同的节奏里。那鼓声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澎湃,如同冲开堤坝的洪流,将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当最后一记重槌落下,余韵在空旷的院落中回荡,谢云生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他这才惊觉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关丛龙的背上,而对方的手依旧稳稳地被他覆在手下,温度灼人。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收回手,却被关丛龙下意识地反手轻轻握住。
两人动作同时顿住。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却不再是之前的沉郁,而是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悸动的沉默。鼓槌还握在交叠的手中,心跳声在安静的院落里清晰可闻,不知是谁的。
“云生师弟!丛龙师弟!”
伟绍光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带着几分急切,打破了后院这方暧昧而静谧的小天地。两人如同触电般迅速分开,各自别开视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温度和加速的心跳。
“师娘让我来寻你们去饭堂用饭了,菜都要凉了!”伟绍光跑近,看到两人皆是一头汗,又看到那面大鼓,憨笑道,“嘿,你俩加练打鼓呢?难怪听着后头有动静。”
谢云生轻咳一声,掩饰着脸上的热意,率先朝饭堂走去:“这就去。丛龙,走了。”关丛龙默默放下鼓槌,跟上他的脚步,目光掠过谢云生微红的耳尖,自己紧抿的嘴角似乎也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
饭堂里,气氛比往日稍显凝重。师娘李氏强打精神,张罗着给大家布菜,虽眉宇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但看着孩子们,终究是多了几分生气。谢世恩也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饭。
席间有些沉默,快人快语的孙鹏飞扒拉了几口饭,终究耐不住这沉闷,他左右看看,突然放下碗筷,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诶,你们听说了没?就昨天夜里,我爹从县里行会回来告诉我的天大消息!”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孙鹏飞见成功吸引了注意力,更是来了精神,声音虽低却清晰有力:“是那个无耻的菠萝会!他们完了!行会联合组委会彻底查实了他们多次恶意犯规、手段卑劣,尤其是谢怀山代表他们打的那几场,证据确凿!听说几个大会馆的馆主争论好几天,最后一致决议——取消了菠萝会参加狮王擂选拔赛的资格!”
“什么?!”饭桌上一片低声惊呼,连谢世恩都抬起了头,眼中闪过惊异。
“千真万确!”孙鹏飞用力点头,“而且,顶替他们名额的,是新会县的洪圣始祖馆醒狮队!听说那支队伍虽然年轻,但作风特别正派,练得也苦,这次算是捡到大便宜了!”
这消息如同在沉闷的屋子里猛然推开了一扇窗,让新鲜空气汹涌而入!
“太好了!真是报应!”“让他们使坏!活该!”“这结果真是天道昭昭!”
弟子们顿时兴奋地低声议论起来,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畅快和振奋。虽然谢家的悲剧阴影仍在,但恶人终得严惩,公义得以伸张,还是让压在忠义堂上下心头的那口恶气、那层憋屈,无比畅快地吐了出来!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则消息驱散了不少。
谢云生听着,握紧了筷子,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虽然兄长的结局令人痛心,但菠萝会及其代表的那种邪恶手段得到制裁,还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宽慰和轻松。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关丛龙,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皆看到彼此眼中那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
师娘李氏听着,眼中也泛起水光,却是带着几分欣慰,她擦了擦眼角,轻声道:“好了,好了…吃饭,大家快吃饭。”
正当饭桌气氛因菠萝会遭严惩的消息而逐渐热络之际,前厅值守弟子脚步匆匆地跑来,脸上却带着几分紧张与郑重,手里捧着一份样式古朴、却隐隐透着不凡气度的信封。
“馆主,”他快步走到主位前,微微躬身,将信封呈上,“刚刚民信局的信差送来一封帖子,说是来自南海县佛山镇的,让我务必要交到您手中。”
此言一出,原本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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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快的饭堂气氛瞬间又绷紧了几分。弟子们交换着眼神,脸上刚浮现的轻松笑意凝固了。南海佛山?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刚走了菠萝会,难道又有新的麻烦找上门了?
“佛山来的?”一位赵武下意识地低语,声音里带着警惕,“这……不会是又一份战书吧?”“怕是来者不善……”钱义小声附和,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就连谢云生和关丛龙也蹙起了眉头,放下了碗筷,目光紧紧盯着那份信封。
谢世恩面色沉静,接过信封。入手便觉不同,纸张厚实挺括,触感细腻,封面中央工整地写着“谢世恩馆主亲启”数字,墨色沉厚,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庄重之气,与之前谢怀山掷来的那份轻佻战书截然不同。
他沉吟片刻,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拆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笺。展开一看,竟是一张极为考究的洒金宣纸,其上字迹更是龙飞凤舞,却又法度严谨,透着一股百年老字号特有的底蕴与气派。
谢世恩的目光快速扫过内容,他脸上的凝重和戒备之色渐渐消散,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随即化为难以掩饰的激赏和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抬起眼,环视了一圈紧张兮兮的弟子们,朗声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都慌什么?不是战书!”
他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更有一份自豪:“是拜帖!是佛山镇石行会馆鸿胜狮馆送来的友谊赛邀请函!言辞恳切,邀我忠义堂前往切磋交流,以武会友!”
“石行会馆?”“友谊赛?”“邀我们去佛山?”
弟子们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饭堂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热烈的议论声!气氛一下子从之前的紧张猜疑,变成了纯粹的兴奋与激动!
谁能想到,在经历了内忧外患之后,忠义堂非但没有沉寂,反而收到了来自岭南狮艺圣地、顶尖狮馆之一的橄榄枝!这不是挑战,是认可,是荣耀!
谢云生和关丛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瞬间被点燃的熊熊斗志。南海佛山,石行会馆——一个全新的、广阔的世界,正通过这份意外的请柬,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饭后,谢世恩在椅子上细细摩挲着这份意外的请柬,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属于武人的激赏光芒。他抬眼看向被唤来的谢云生和关丛龙,两人虽沉默而立,但眼中那不可抑制的好奇与强烈期待的光芒,几乎要灼烧起来。
“石行会馆…”谢世恩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份郑重,“这可是岭南狮艺的正统翘楚之一,底蕴之深,非寻常武馆可比。他们素来以武德服人,技法刚猛正道,从不屑于耍弄阴私手段,在业界名声极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年轻人,“他们主动递来邀约,以平等论交的姿态请我们赴佛山切磋,这是看得起我们忠义堂,是抬举,更是天大的好事,也是难得的机会。”
他将请柬轻轻放在桌上,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个千金难买的机会!让你们这两个刚经历了窝里斗、没见过真正大风浪的井底之蛙,去见识一下天有多高,海有多阔!去看看一流顶尖的狮队是何等气象,去感受真正大赛前夕的氛围,好好开开眼界,若能学到一二分真经回来,便是受用不尽!”
他看向谢云生:“云生,你需收起那些无谓的杂念,睁大眼睛好好看,用心学。”目光转向关丛龙:“丛龙,你根基已稳,更需博采众长,见识真正的‘刚猛’是何等模样,方能知如何以巧破力,更上层楼。”
“是!爹!”
“是!师傅!”
---
20. 分房
是夜,月华如练,透过窗棂,静静洒在谢云生房间的床铺上。自从关丛龙来到忠义堂,他便一直与谢云生同住一屋,共用这张不算太宽敞的床榻。两人并排躺着,却都睁着眼,毫无睡意。白日里石行会馆的邀约如同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一团火,灼得人心潮难平。
“丛龙,”谢云生侧过身,面朝关丛龙,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兴奋的光泽,“爹说石行会馆鸿胜狮馆的风格是‘刚猛暴烈,以力破巧’,尤其狮尾力道惊人……你说,他们的‘刚猛’,会不会很难对付?”
关丛龙平躺着,声音沉稳却同样透着思索:“师父既特意点出,定然非同小可。他们的力量,绝对远超谢怀山那时的小打小闹。”
“是啊!”谢云生愈发来了兴致,干脆半坐起来,比划着,“那我们之前练的卸力、闪避,还有在晃动桩上求稳的法子,是不是还得再加把劲?特别是下盘,得像焊死在桩上一样!”他说得激动,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关丛龙的手臂,想模拟对抗时的发力点,“来来,就比方他现在这样猛撞过来,我这样卸力,然后你这时候腰腹得立刻……”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关丛龙的手臂,身体也不自觉地靠拢、翻转,试图演示动作。两人在不算宽大的床榻上动来动去,肢体接触不可避免地变得频繁而紧密。里衫单薄,肌肤隔着一层薄布相贴、摩擦,体温互相传递。
忽然,谢云生演示的动作顿住了。
白天在鼓架前,两人前胸贴后背、双手交叠的那种灼热感与心悸,猛地再次袭上心头,而且因为此刻更随意的、更大面积的肢体缠绕而变得愈发清晰、强烈。
谢云生快十六了,正是血气方刚、火力最足的年纪。往日里勾肩搭背、摔摔打打从不觉得有什么,可偏偏此刻,对方手臂微凉的肌肤触感,身上干净的气息,还有因被拉扯而微微侧身靠近的呼吸,都像是最细微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体内某种陌生的、汹涌的燥热,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直冲而下!
他几乎是瞬间就有了反应!
“!”谢云生浑身一僵,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血液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脸,烧得他耳根滚烫。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何等尴尬又难以控制的变化。
偏偏这时,关丛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突然静止和僵硬,微微侧过头,低声问:“怎么不说了?”
那声音近在耳畔,带着一丝疑惑的气息,温热地拂过他的耳廓,更是让谢云生如同被火燎了屁股!
“没、没什么!”他几乎是弹射般猛地向床铺里侧缩去,差点撞到墙壁,声音因为惊慌而有些变调,“突然…突然肚子有点痛!我去趟茅房!”
话音未落,他已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弓着腰,狼狈不堪地夺门而出,冲向院子角落的茅房,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冰凉的夜风也没能立刻吹散他身上的燥热。躲在茅房里,谢云生背靠着木门,懊恼又羞耻地捂住了滚烫的脸。他怎么会……怎么会对丛龙产生这种反应?他们以前天天睡一起,从未有过这种事……
可自从今天下午……那紧密的相贴,那鼓声中无声的交流,那心照不宣的悸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就真的不一样了。
他在外面磨蹭了许久,直到那股燥热彻底平息,才做贼似的悄悄溜回屋里。他小心翼翼地躺回自己的位置,这一次,却刻意地与关丛龙之间隔开了几乎一人的距离,背对着他,紧紧挨着冰凉的墙壁,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再发生任何意外的接触。
关丛龙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看着他刻意拉远的距离和紧绷的背脊,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在月色下,显得越发深邃难懂。
这一夜,对谢云生而言,格外漫长。他僵着身体,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心乱如麻,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熬不住极度的困倦,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谢云生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地跟着众人一起晨练。锣鼓声依旧喧天,梅花桩依旧需要攀爬跳跃,但他的心思却像一团乱麻,招式间难免透出几分滞涩和心不在焉。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那令人窘迫又心悸的一幕,以及之后自己狼狈逃窜、彻夜难眠的煎熬。他试图说服自己,一定是白天太兴奋,晚上又聊得太晚,精力过剩才会产生那种莫名其妙的反应。对,一定是这样!他努力将那种陌生的躁动归咎于单纯的精力过剩。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对丛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心慌意乱。他偷偷瞥向身旁一如既往沉默专注、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完美的关丛龙,对方似乎完全未发现昨晚的小插曲,这让他稍稍安心,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行!绝对不能再发生那种事情了!万一……万一被丛龙察觉到,他该怎么解释?他们之间会不会变得无比尴尬?甚至……连兄弟都没得做?
这个可怕的假设让谢云生打了个寒颤。他必须做点什么来避免这种情况。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想起来,大概在谢怀山刚被赶出去不久,母亲李氏一边收拾着那间突然空下来的屋子,一边还叹息着对他说过:“云生啊,如今怀山那屋子空出来了,你和丛龙也不必再挤在一处了,要不要……”
他当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甚至有点不高兴,觉得母亲是多此一举。他和丛龙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但现在,他无比庆幸母亲曾提起过这个选项。
对!分开住!保持距离!这样就不会再有意外接触,也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反应了!
晨练一结束,谢云生就急匆匆找到了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李氏。
“娘,”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随意,“我想了想,还是把大哥……咳,把那间空屋子收拾出来吧。我现在大了,丛龙也长大了,总挤在一张床上,翻身都不方便,也影响彼此歇息。我搬过去住好了。”
李氏有些意外地看向儿子,之前让他搬他还不乐意,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看着儿子眼下淡淡的青黑和似乎有些烦躁的神情,只当他是少年人心性不定,便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也好,那屋子我简单收拾过,被褥都是干净的,你再自己归置一下便可。”
“谢谢娘!”谢云生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就打算去搬自己的东西,动作快得仿佛生怕自己后悔,或者被谁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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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
到了自己的房门前,谢云生却觉得直接搬走似乎更显心虚。他踌躇半晌,还是没有立即收拾东西。
晚课后,磨磨蹭蹭地回到房间,对着正在修补狮头的关丛龙,尽量用轻松随意的口气开口:
“丛龙,那什么……我跟你商量个事。”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飘忽,“你看,石行会管那边邀请咱们去切磋,机会难得。我琢磨着,咱俩得更专注地训练才行。”
关丛龙停下动作,转过头看他,安静地等着下文。
谢云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继续硬着头皮说:“我是这么想的……晚上挤一块儿睡,翻身什么的难免互相影响,休息不好,白天练功就没精神。而且……而且咱俩有时候晚上聊得太兴奋,也耽误睡觉。”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所以我打算搬到我哥空下的那间屋子住。这样咱们都能休息得更好,养足精神,全力备战!你觉得呢?”
他说完,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地等待着关丛龙的回应,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
关丛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却似乎微微黯淡了一瞬。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极快地扫过谢云生那不自然的站姿和躲闪的眼神,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你说得对,备战要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分开睡,确实能休息得更好。”
他没有追问,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愿意,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
可他越是这般平静顺从,谢云生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空落落的,甚至还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愧疚。他宁愿关丛龙问他一句,或者表现出一点点不满也好。
“那……那我就去收拾了?”谢云生有些干巴巴地说。
“好。”关丛龙应了一声,便转回身去,继续修补那个破损的狮头,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谢云生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心情复杂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被褥。他注意到,从他开始动手到抱着铺盖出门,关丛龙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而当房门轻轻合上之后,关丛龙修补的动作才彻底停了下来。他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狮头上的璎珞,指节微微发白。良久,他继续将狮头补好,然后默默地洗漱,独自躺在那张突然变得异常宽敞和冰冷的床上。
夜晚的寂静被无限放大。没有了另一人清浅的呼吸声,没有了偶尔翻身带来的细微响动,更没有了过去抵足而眠时传来的温热体温……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失落,如同冰冷潮水般缓缓淹没了他。
他侧过身,背对着原本谢云生睡的位置,将脸埋入枕头,一如既往地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在黑暗中久久未能闭上的眼眸,泄露了此刻他内心的难受与不解。
这一夜,两间相邻的屋子,两个少年,各自无眠。一个在懊恼、羞耻与莫名的愧疚中辗转反侧;另一个则在冰冷的寂静里,默默消化着那份不被言明的失落与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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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南海佛山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这半个月里,忠义堂上下全心备战,练功场上汗水挥洒如雨。只是与往日不同,谢云生和关丛龙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除了必要的训练配合,两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形影不离。晚课后,更是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对着空屋子发呆,一个对着空床铺出神,往日的抵足夜谈和嬉笑打闹消失无踪,连日常对话都变得简短而克制,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尴尬。那份因意外接触而萌生的悸动与慌乱,被谢云生强行压下,化作了刻意保持的距离;而关丛龙则将那份突如其来的疏远和不解默默咽下,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眼底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直到出发这日,谢世恩带着精挑细选出的几名弟子,登上了开往南海佛山镇的客船。
当庞大的船只拉响汽笛,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广州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咸湿而自由的江风猛烈地吹拂着每个人的脸庞。
谢云生和关丛龙不约而同地走到船舷边,扶着栏杆,眺望着无垠的江面。浩荡的江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巨大的白色水浪在船尾翻滚延伸,远处鸥鸟飞翔,帆影点点。半个月来的那点别扭,在这浩荡的江风里,好像被吹散了不少,但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还悬在两人中间。
谢云生拿胳膊肘碰了碰关丛龙:“欸,你看那水鸟,傻乎乎的,跟着船飞,是不是以为咱们船上有吃的?”他没话找话试图打破尴尬的场面。
关丛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只白色的水鸟正绕着船舷上下翻飞。“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加了句,“飞得挺快。”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和水声。谢云生觉得这么干站着太难受了,心里那点事像个小疙瘩,不挑破了就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眼睛还盯着江面,声音有点不自在:
“那个……丛龙,前阵子……我搬去那屋睡,”他挠了挠头,有点不知道咋说,“不是……不是嫌你影响我睡觉。”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明显的歉意和尴尬。
关丛龙侧过头来看他,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谢云生被他看得更不好意思了,硬着头皮继续说:“就是……唉,我也说不清,可能快比赛了,心里有点乱,怕晚上睡不好,影响白天练功。你……你没多想吧?”他说完,偷偷瞟了关丛龙一眼,心里有点打鼓。
关丛龙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耳根子都有点发红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被突然疏远而产生的闷气,忽然就散了。他了解谢云生,这人心里藏不住事,要是真讨厌他,绝不会是这副模样。
他转回头,也看向江面,语气很平淡,却比刚才柔和了些:“没多想。你睡觉不老实,总抢我被子。”
谢云生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那块石头“哐当”一下就落了地。他用力捶了一下关丛龙的肩膀:“去你的!你才抢被子!我睡相好着呢!”
这一拳力道不小,关丛龙被他捶得晃了一下,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笑了就好办了。谢云生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重新趴回船舷上,话也多了起来:“说真的,到了佛山,你紧不紧张?我可是听说石行会馆那帮人,一个个壮得跟牛似的。”
“有点。”关丛龙老实承认,随即眼神认真起来,“但他们的力,是明劲。我们练的巧,是暗劲。未必输。”
“对嘛!”谢云生又来劲了,“管他牛不牛,上了桩,还得看谁真功夫!”
“恩。”关丛龙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水天一色处,仿佛已经看到了佛山码头的轮廓。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新,心中那点小小的芥蒂,早已被这风、这水、这共同的期待,冲刷得干干净净。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又能像以前一样,自在的待着了。
不出半日,客船缓缓靠近佛山码头,还未停稳,一阵激昂澎湃、节奏鲜明的锣鼓声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只见码头上,一支威风凛凛的醒狮队伍早已严阵以待!八头色彩斑斓、精神抖擞的狮子随着鼓点腾挪跳跃,气势惊人,为首的是一头尤为威猛神骏的金色雄狮。这分明是一场高规格的“舞狮迎客”之礼!
码头上围观的百姓人头攒动,气氛热烈。
船上的谢世恩看到这一幕,神色一凛,既感意外又深受震动。他立刻转身,对弟子们沉声道:“快!对方以最高狮礼相迎,我等万万不可失礼于人!披挂上场,打起精神来!”
忠义堂弟子们闻言,不敢怠慢,迅速取出狮头狮被。关丛龙和谢云生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协助,将七彩狮王装扮起来,心中既紧张又充满昂扬的战意。
船一靠岸,搭好跳板。谢世恩率先稳步下船,他身后,以丛龙和云生的七彩狮王为首,钱义和韦绍光、孙鹏飞和赵武的另两支醒狮队伍也精神抖擞地踏上了佛山的土地。
顿时,码头上的鼓声更加热烈!那领头的金色雄狮动作愈发威猛热情,引领着狮队舞动上前,姿态谦逊而好客。忠义堂的七彩狮王亦不甘示弱,在关丛龙的操控和谢云生的支撑下,迈着灵动沉稳的步伐迎上。
两帮狮队在码头中央相遇,鼓声达到高潮后骤然一变,变得庄重而富有韵律。在万众瞩目下,七彩狮王与金色雄狮缓缓接近,先是狮头微侧,相互致意,随即,两只威猛的狮头郑重其事地相互低垂,行了三拜的“见面礼”!每一次俯首和昂头,都契合着鼓点,充满了古老礼仪的庄严与武者之间的敬重。礼毕,两只狮头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脖颈,以示友好,随即一同昂首,姿态昂扬。
直到这时,那领头的金色雄狮才缓缓将狮头取下,交予身后的狮尾。
狮头下露出的,是一张年轻英朗、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庞,他声音清亮,抱拳朗声道:“佛山石行会馆王韶光,率众弟子,恭迎忠义堂谢师傅及各位兄弟大驾光临!”
谢世恩见状,连忙也示意自家弟子取下狮头。他满面红光,激动地上前回礼:“王馆主!各位石行会馆的朋友!如此盛情,如此重礼,我忠义堂上下,倍感荣光!”
关丛龙和谢云生也取下狮头,好奇又钦佩地望向王韶光。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如苍松翠柏,穿着一身合体的玄色劲装,更衬得肩宽腰窄,英气逼人。他面容英朗,眉宇间自带一股豁达正气,一双虎目开阖间炯炯有神,顾盼生威。举手投足间沉稳异常,气息绵长深厚,一看便知是功底极为扎实深厚的内家练家子。
而在王韶光身侧稍后半步处,立着刚刚接过狮头的狮尾兄弟,只见此人身材极为魁梧雄壮。他比王韶光还要高出半个头,肩背厚实如山岳,手臂肌肉虬结,将身上的劲装撑得鼓胀,站在那里便自然有一股迫人的英武气势。他面容刚毅,目光锐利,如同守护领地的雄狮,时刻警惕着四周。然而,每当他的目光落回前方的王韶光身上时,那锐利便会瞬间化为一种毫无保留的专注与沉静的忠诚,仿佛王韶光便是他所有行动的唯一核心与方向。
这种眼神,这种无需言语、浑然一体的站位与气息交融……
关丛龙和谢云生几乎是在同时,心中微微一动,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王韶光注意到两人的目光,笑着侧身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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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位是我的搭档,石行会馆的狮尾,雷震。”
名为雷震的魁梧汉子抱拳行礼,声如洪钟:“谢师傅,各位,幸会。”动作干脆利落,目光坦诚,自有一派豪迈气度。
谢世恩亦是眼前一亮,赞道:“好一条汉子!王馆主有如此搭档,如虎添翼!”
寒暄已毕,王韶光伸手做请状,笑容爽朗:“谢师傅,诸位兄弟,一路辛苦!且随韶光回会馆稍作休整,喝杯粗茶解解乏。”
“有劳王馆主亲自相迎,老夫与弟子们感激不尽。”谢世恩连忙还礼,语气诚恳。
“谢师傅言重了!”王韶光笑着摆手,一边引着众人前行,一边很是自然地说道:“忠义堂名声在外,‘云从龙’组合更是了得。今日码头一见,二位兄弟少年英才,配合之默契,果然名不虚传。适才那‘见面礼’,真是漂亮!”他说着,赞赏的目光落在于关丛龙和谢云生身上。
谢云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头笑道:“王馆主,您过奖了。”
一路上,一股与番禺老家截然不同、更为浓烈厚重的尚武之风与醒狮文化氛围便如同灼热的蒸汽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忠义堂一行人。
青石板路两旁,随处可见扎着标准马步、眼神锐利的垂髫孩童,以及三五成群、切磋技艺虎虎生风的青年。茶馆酒肆里,高谈阔论的不再是市井闲话,而是各家狮馆的绝技、桩法的奥妙,言辞交锋间火花四溅。远处镬耳屋群落背后,铿锵的锣鼓点与有力的呼喝声隐隐传来,整座城市仿佛一台永不停歇的练功炉,空气中弥漫着铁与汗、鼓与锣交织出的昂扬斗志。
这番景象,让忠义堂的师兄弟们看得目瞪口呆,如同闯入新世界的雏鸟,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云生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忍不住插话道:“王馆主,你们这儿练武的人也太多了吧?我看那边茶馆里喝茶的老伯,手上都比划着招式呢!”
王韶光闻言哈哈一笑:“谢兄弟观察入微!我们佛山有句俗话,‘唔识功夫,唔算佛山人’(不懂功夫,不算佛山人)。”
“乖乖……”伟绍光盯着街角那几个下盘稳如磐石的娃娃,喃喃道,“这、这佛山的小伢子都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功的吗?”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
王韶光继续道:“你们看那边,”他指着街角一处高耸的屋脊,“那是李家武馆的所在,他们家洪拳底子,狮头步伐最是沉稳。再往前,那家茶楼,每日清晨都有老师傅在那里讲手,论的都是桩功的深浅。”
他说话间,雷震始终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周围,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只有当王韶光提到某些技法的精妙处,转头用眼神征询他意见时,他才会简短地应一声“是,馆主”或“的确如此”。
谢云生忍不住惊叹:“王馆主,您对各家技法都这么了解啊?”
王韶光谦和地笑笑:“谈不上了解,只是同为醒狮一脉,互相切磋学习罢了。就像贵堂的‘谢家步’,灵动变幻,我亦是心向往之,日后还要向谢师傅和两位弟弟请教呢。”他这话说得极为得体,既展示了见识,又表达了尊重。
关丛龙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开口道:“王馆主过谦了。石行会馆的刚猛之名,如雷贯耳,才是我们该好好领教的。”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真诚。
“互相学习,互相印证!”王韶光笑容更盛,“这醒狮之道,博大精深,绝非一家一派所能穷尽。唯有博采众长,方能……”
他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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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关注
“闪开!快闪开!车失控了!”只见一个货郎面无人色,拼命想拉住一辆满载瓦罐、正从斜坡上加速冲下的独轮车,但那车子下冲的力道太大,眼看就要撞向街口几个吓呆了、忘了躲闪的幼童!
“不好!”王韶光脸色剧变,惊呼出声,身形已动。
但有人比他还快!
几乎是本能反应,关丛龙和谢云生如同心意相通,瞬间暴起!
关丛龙眼神一凝,脚下步伐疾错,身形如电,直扑向最危险的那个小女孩,口中低喝:“云生,拦车!”
“明白!”谢云生几乎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同时已然做出反应。他没有傻乎乎地去硬撼冲下来的车子,而是腰马合一,看准车轮前一块半嵌在地里的青石,右腿如鞭般迅猛扫出!
“砰!”一声闷响,石块松动移位!
高速冲下的独轮车车轮猛地硌在变动的障碍物上,车身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势头骤然一滞,方向偏斜!
就在这争取到的电光石火之间,关丛龙已如猎豹般掠至,手臂一揽将小女孩紧紧护在怀中,顺势向侧后方敏捷跳跃,险险避开。
而王韶光此时也已赶到,双臂一展,将其余几个孩子护到身后。雷震则如铁塔般稳住车身,助货郎化险为夷。
“哗啦——”几个瓦罐终究还是因剧烈晃动摔碎在地,但万幸无人受伤。
货郎瘫软在地,连连道谢。孩子们惊魂未定,哇哇大哭。
王韶光长长舒了口气,安抚好货郎和孩子家人,这才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微微喘息的关丛龙和谢云生,脸上满是后毫不掩饰的激赏,他重重一拍谢云生的肩膀:
“好家伙!谢兄弟这腿法,刁钻!关兄弟这身手,快如闪电!二位这默契……我算是亲眼见识了什么叫‘动如参商,默契于心’!佩服!真是佩服!”
谢云生缓过劲来,咧嘴一笑,带着点少年人的得意:“王馆主您再夸,我俩可要飘起来了!主要还是丛龙喊得及时。”
关丛龙整理了一下衣衫,平静道:“情况紧急,本能而已。”但他看向谢云生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雷震也走了过来,对着关丛龙和谢云生抱了抱拳,沉声道:“好反应。”言简意赅,却分量十足。
经过这番意外,两馆年轻人之间的最后一点生疏感彻底烟消云散。王韶光一边吩咐弟子帮忙处理现场,一边重新引路,语气更加亲切:“走走走,赶紧回馆里压压惊!今日必要好好敬二位兄弟一杯!”
欢声笑语中,一行人向着石行会馆走去,气氛比刚才更加热烈和融洽。
到达石行会管,王韶光将几人引入一间雅致而不失大气的大厅,厅内已备好丰盛的茶点和酒水。“谢师傅,诸位兄弟,一路舟车劳顿,请先在此用些茶点,稍作歇息。晚上再为各位正式接风洗尘。”
雷震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王韶光身侧后半步的位置。他沉默寡言,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但每当王韶光开口说话、或是与人交谈时,雷震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极其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追随。并非下属对上级的恭顺,也并非单纯的搭档间的关注,那里面蕴含的东西更深沉、更复杂——有关切,有欣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炽热。
他的目光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总会流连于王韶光说话时神采飞扬的眉眼、带着笑意的嘴角,以及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上。而当王韶光转回头与他短暂视线相交时,雷震又会极其自然且迅速地垂下眼帘或移开目光,恢复那副沉稳内敛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深凝的注视从未存在过。
谢云生下意识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关丛龙,压低声音:“欸,丛龙,你看那个雷震,他看王馆主的眼神,是不是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但总觉得熟悉。”
关丛龙的目光也在王韶光和雷震之间微妙地扫过,他比谢云生更敏锐地感知到那眼神中蕴含的深度,却同样无法准确解读那究竟是什么。他微微蹙眉,低声道:“嗯。他很……关注王馆主。”他用了“关注”这个词,但心里感觉这并不足以完全形容。
他们自然不会想到,那种让他们感到熟悉的“怪”,正是源于他们彼此之间日渐滋生、却尚未被自身清晰认知的某种情愫的雏形。他们只是在雷震的眼神里,模糊地看到了某种超越寻常搭档的、更为私密和深刻的情感联结的影子,这种影子让他们心生困惑,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悸动。
王韶光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依旧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而雷震,则继续沉默地履行着他守护与陪伴的职责,将那汹涌的情感小心翼翼地藏于沉静的眼眸之后,唯有那不经意间流泻的目光,泄露着深藏的秘密。
忠义堂几人被妥善安排在一处客舍。客舍洁净宽敞,通风明亮,被褥用具一应崭新。晚间,石行会馆内设下丰盛而不奢靡的接风宴。菜肴多是颇具岭南特色的佳肴,用料扎实,滋味鲜美。
席间,王韶光身为主人,举止洒脱,亲自为谢世恩斟上一杯本地米酒,笑道:“谢师傅,这酒是佛山本地米酒,入口醇和,您尝尝。诸位兄弟远道而来,千万别客气,定要吃好喝好!”
谢世恩连忙举杯:“王馆主太客气了!这酒菜丰盛,可见贵馆深情厚谊,谢某感激不尽。”
几杯酒下肚,气氛愈发活络。王韶光目光转向关丛龙和谢云生,笑道:“今日街口之事,二位真是好身手,好胆识!更难得的是这份急公好义的心肠!来,我敬二位少年英雄一杯!”
关丛龙和谢云生连忙起身。关丛龙依旧言简意赅:“王馆主过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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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之事。”谢云生则笑着接口道:“王馆主您再夸,我们下次可不敢出手了,怕达不到您的期望哩!”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韶光笑着饮尽杯中酒,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听闻二位兄弟的狮子舞得极活,号称‘云从龙’,在番禺很有名气。关兄弟是狮头,不知你觉得,这舞狮最重要的‘灵性’,究竟从何而来?”
关丛龙放下酒杯,认真思索片刻,答道:“王馆主垂询,不敢藏拙。依我浅见,‘灵性’非是凭空而来。首先得‘熟’,招式步法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走位,方能谈变化;其次要‘察’,察场地高低,察对手动向,更要察鼓点节奏和搭档的意图。心无杂念,身体自然就‘活’了。”
他这番话说得朴实,却将“灵性”归结于千锤百炼的“熟”和全神贯注的“察”,听得王韶光眼中异彩连连。
“好!说得好!”王韶光抚掌赞叹,“关兄弟一语中的!将‘灵’字落在了实处,不虚浮!看来我石行会馆平日过于强调刚猛力道,在‘灵巧’二字上,还真得向二位多请教。”他话语诚恳,充满对切磋的期待。
他又看向谢云生:“谢兄弟,你是狮尾,乃狮头最坚实的依靠。在高桩上,既要稳如磐石,又要随势而动,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定有诀窍吧?”
谢云生正夹起一块猪手,闻言立刻放下筷子,来了精神:“王馆主您算问对人了!这狮尾啊,光有蛮力可不行,得会‘听’!听丛龙腰腿发出的劲,听他呼吸的变化。他刚要动,我力就得跟上,劲儿要给得巧,给得及时,就像……就像撑船一样,顺着水势走,既顶住了船,又不跟水较劲!”他说得兴起,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发力的感觉。
王韶光听得不住点头,对身旁的雷震笑道:“雷震,你听听,谢兄弟这话,是不是说到咱们心坎里了?这‘听劲’和‘撑船’的比喻,妙极了!”
雷震目光始终沉稳,闻言看向王韶光,简短应道:“是。根基稳,心意通,方能随心变。”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简洁,但那份对王韶光话语的专注认同,却显而易见。
王韶光似乎早已习惯,笑着转回对众人道:“我这老搭档,话不多,却是最靠得住的。来,雷震,我们一起再敬谢师傅和忠义堂的兄弟们一杯,感谢他们不辞辛苦前来交流!”
雷震立刻端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韶光侧脸,沉声道:“敬谢师傅,敬各位。”说罢,与王韶光一同仰头饮尽。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王韶光再次举杯,朗声道:“谢师傅,诸位兄弟,大家一路辛苦,这三日请好生歇息,养精蓄锐。馆内桩阵、练功场随时可供使用。三日后切磋,只为以武会友,互相印证,大家尽情施展,不必拘束!干!”
“干杯!”众人齐声响应,欢声笑语充满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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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醉酒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
生平第一次喝酒的谢云生,离席时脚步已然虚浮。他整个人几乎都软倒在关丛龙身上,脚步踉跄,口中含糊地念着:“好酒……丛龙,你、你怎么不喝……这酒挺好喝的……”谢世恩也有些醉意,嘱咐丛龙好好照顾云生,便在弟子的搀扶下回了客房。
谢云生脑袋歪在关丛龙肩头,温热带着酒气的呼吸尽数喷在关丛龙的颈侧。关丛龙沉默地支撑着他全部的重量,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腰腹肌肉的线条和滚烫的体温。他自己滴酒未沾,此刻感官异常清晰,谢云生每一个无意识的蹭动,每一声含糊的呓语,都像羽毛一样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只能低声道:“别说话,看路。”
终于将人半抱半扶地弄回客房。关丛龙小心地将谢云生放在床沿坐下。谢云生醉眼迷离,仰头看着他,忽然傻笑起来:“丛龙……你真好……”说着,竟伸手胡乱地抚上关丛龙的脸颊,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
关丛龙浑身一僵,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那触碰短暂而轻柔,却在他心底激起惊涛骇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偏头避开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手,沉声道:“坐好,帮你脱鞋。”
他蹲下身,手法利落地替谢云生除去鞋袜,又帮他解开外衫的扣子。过程中,谢云生很不老实,身体歪来倒去,时不时会撞进关丛龙怀里,或是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关丛龙的动作微微一顿,呼吸也随之乱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却更浓的是谢云生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混合着少年汗水的微咸,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暧昧。
好不容易将谢云生塞进被子里,对方却嘟囔着“热”,一脚又把被子蹬开了。关丛龙无奈,只得再次替他盖好。就在他准备起身打水给他擦脸时,谢云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拗。
“别走……”谢云生闭着眼,眉头微蹙,声音带着醉后的脆弱和依赖,“丛龙……别走……陪我……我一个人睡不着……”
关丛龙的心猛地一缩。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那分开后孤枕难眠。他看着谢云生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毫无防备。
他没有挣脱手腕,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在床沿坐了下来。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谢云生微微起伏的胸膛,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谢云生似乎因为他的停留而安心了些,抓着他手腕的力道渐渐放松,但手指仍轻轻搭着,仿佛确认他的存在。他又含糊地说了几句什么,关丛龙俯下身,仔细去听,只捕捉到零碎的词句:“……永远……一起……不怕……”
关丛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谢云生脸上,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关切,有压抑已久的渴望,有因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而产生的悸动,还有一丝面对这份超越兄弟之情的情愫时的无措与挣扎。
他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极轻、极缓地拂开谢云生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两人仿佛都轻轻颤了一下。那触感微凉,却点燃了关丛龙心底更深的火苗。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任由谢云生抓着自己的手腕,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直到谢云生彻底睡沉,抓握的力道完全松开,他才轻轻抽回已经有些发麻的手。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凝视了熟睡的谢云生许久。最终,他吹熄了油灯,和衣在房间另一张床榻上躺下。
黑暗中,他睁着眼,耳边是谢云生平稳的呼吸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令人心乱的气息。这一夜,关丛龙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破土,便再难压抑。而谢云生那句无心的“别走”,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心湖最柔软的地方,悄然生根。这无疑是一个比面对任何强劲对手,都更让他心绪难平、辗转反侧的夜晚。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纸,将房间照亮。
谢云生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练功呼喝声吵醒的。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喉咙发干,但除此之外,并无太多不适。昨夜宴席后半段的记忆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酒很醇,气氛很热烈,自己似乎……说了不少话?
他坐起身,发现关丛龙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神情是一贯的沉静。
“早啊,丛龙。”谢云生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软的筋骨,打了个哈欠,“我昨晚……没发酒疯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喝酒。
关丛龙抬眼看向他,目光深邃难辨,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看书,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你睡得很沉。”
“那就好!”谢云生立刻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明朗,跳下床开始洗漱,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全然不记得昨夜自己曾如何抓着别人的手腕呓语,更不记得那近在咫尺的凝视和轻柔的拂发。
关丛龙看着他毫无阴霾的背影,眼神复杂。一种微妙的失落感悄然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还好,他不记得。那些失控的亲密,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情绪,就让它留在那个被月光浸透的夜晚吧。至少,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看似一切如常。
两人洗漱完毕,王韶光派来的弟子便适时前来邀请他们去用早餐。饭厅里,热气腾腾的及第粥、晶莹剔透的虾饺、松软的叉烧包早已备好。王韶光和雷震已然在座,见他们进来,笑着招呼。
“谢兄弟,昨夜休息得可好?头不疼吧?”王韶光关切地问。
谢云生有些赧然:“多谢王馆主关心,还好还好,就是有点口干。贵馆的酒后劲真足!”
王韶光哈哈一笑:“第一次喝,难免的。多吃些粥点,暖暖胃就好。”
饭后,王韶光亲自充当向导,带着忠义堂几人参观石行会馆。
会馆占地颇广,建筑风格敦实厚重,处处透着武行特有的刚健气息。他们先来到了宽阔的演武场。此时已有不少弟子在晨练,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拳脚生风,棍棒相交,气势惊人。场边摆放着各种石锁、石担,最大的竟有数百斤重,显示出石行会馆对力量的极致追求。
“我们石行弟子,入门先练三年力。”王韶光指着那些石锁介绍道,“根基不稳,一切都是花架子。所以我们的狮子,步伐或许不如一些流派轻灵,但每一步踏下去,都讲究个落地生根,稳如磐石。”
关丛龙仔细观察着那些弟子练功的姿态,特别是他们的下盘和发力方式,默默记在心里。谢云生则看得啧啧称奇,尤其是对几个能将沉重石锁舞得虎虎生风的壮汉,更是目露钦佩。
接着,王韶光又带他们参观了兵器架和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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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梅花桩阵。这里的梅花桩比忠义堂的更为粗壮,桩距也更开阔一些,显然是适应其刚猛风格的特殊设计。
“切磋之时,便在这桩阵之上。”王韶光指着桩阵说道,语气中带着自信,“届时,还望忠义堂的兄弟们,不吝赐教你们灵动多变的身法。”
谢世恩连忙拱手:“王馆主过谦了,贵馆根基之扎实,力道之雄浑,令谢某大开眼界。此次切磋,于我等着实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参观途中,雷震依旧沉默地跟在王韶光身侧,但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关丛龙和谢云生,尤其是在他们低声交流或者下意识靠近彼此时,那目光会停留得稍久一些,带着一种洞察般的审视。
谢云生用了早餐后,很快便恢复了活泼本性,不时拉着关丛龙指指点点,讨论着对方的训练方法哪些可以借鉴。关丛龙虽话不多,但每每回应都切中要害,两人之间的默契在自然的交流中流露无遗。
王韶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雷震低笑道:“你看这‘云从龙’,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份心意相通,便已胜却许多苦功了。”
雷震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那对并肩而立的少年,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嗯。难得。”
参观完毕,王韶光对谢世恩道:“谢师傅,现在可想熟悉一下桩阵?”
谢世恩也正有此意,便询问道:“丛龙,云生,可要趁热打铁,上那桩阵去熟悉一下?”
谢云生闻言,立刻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好啊爹!正好去试试他们这桩子稳不稳!”他说着,下意识就想去拉关丛龙的手臂,准备一同前往。
关丛龙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投向演武场边那粗犷的梅花桩阵,沉吟片刻,开口道:“师父,云生昨夜宿醉,今日怕是不在状态,仓促上阵,恐出危险。”
“没有,我已经醒酒了。”谢云生急欲辩解。
关丛龙没有理会,视线转向王韶光,语气恭敬而诚恳:“王馆主,晚辈听闻佛山武风鼎盛,各家皆有绝学。不知可否叨扰,容我们师徒几人,到左近其他武馆观摩学习一二?广开眼界,或能对三日后的切磋有所启发。”
这个请求出乎谢世恩的意料,但细想之下,却觉得颇有道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更广泛的佛山武学,确实是稳健之举。
王韶光先是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关兄弟年纪轻轻,思虑却如此周详!好!这有何难?佛山武林同气连枝,各家武馆时常交流。既然关兄弟有兴趣,王某便充当这个向导,带各位去拜访几家有名的武馆,看看别家的狮子是怎么舞的!”
谢云生虽然有点迫不及待想上桩,但听关丛龙说得在理,又听说能去别处看看,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也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也正想看看佛山别的武馆是什么样子!”
关丛龙暗自松了口气。他确实想了解更多佛山武学,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一点空间和距离。昨夜那指尖残留的触感、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毫无防备的睡颜,以及谢云生此刻全然不觉的亲近,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搅得他心绪不宁。他害怕在需要高度专注和身体紧密配合的桩上练习中,自己会因这些杂念而失态,更怕那种不可避免的亲密接触会让自己刚刚筑起的心防瞬间溃败。
此时能够去看看别处的风景,或许能让悸动的心稍微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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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宝芝林
王韶光是个爽快人,说带他们参观,便雷厉风行地引着众人出了石行会馆,穿街过巷。
“既然关兄弟想开阔眼界,那咱们首站,就去瞧瞧蝉联两届广东狮王的‘宝芝林谊武狮社’!”王韶光边走边介绍,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他们的当家黄麒英,年纪虚长我两岁,可一身洪拳出神入化,尤其是那手虎鹤双形拳和无影脚,已是炉火纯青。五年前的广东狮王擂,他代师出战,一举夺魁,为人却谦和仁厚,追随陆阿采师傅习医多年,悬壶济世,在佛山口碑极佳。”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一处门庭开阔的馆舍前。黑漆金字的匾额上,“宝芝林”三个大字苍劲有力。与石行会馆外就能听见的呼喝练功声不同,这里显得颇为安静,空气中隐隐飘散着草药清香。
刚走进,便见一个伙计正从一辆板车上往下搬卸药材,车上满满当当地堆着麻袋和瓶罐。那伙计瞧见王韶光,立刻停下活计,笑着打招呼:“王馆主!您怎么得空过来了?”
王韶光还未答话,那伙计目光一转,看到了他身后的关丛龙和谢云生,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来,激动地作揖道:“哎呀!是你们两位小英雄!昨日多亏了你们出手,不然我那车药罐子,还有那几个娃娃,可就遭殃了!”
原来,这伙计正是昨日街上那失控独轮车的主人!
这时,一位身着灰色长褂、面容俊朗、目光沉静的青年闻声从内堂走出。他身形挺拔,步伐稳健。正是宝芝林的当家,黄麒英。
“阿福,何事喧哗?”黄麒英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目光扫过众人,在王韶光身上略停,随即落在关丛龙和谢云生身上,已然猜到了几分,含笑抱拳:“韶光兄,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带了贵客。”
王韶光哈哈一笑,回礼道:“麒英兄,我来给你引荐几位朋友!”他侧身让出谢世恩,“这位是广州番禺联升社学忠义堂的谢世恩谢师傅,和他的高徒们。我们三日后要切磋醒狮技艺,谢师傅的两位弟子——关丛龙、谢云生,想先来见识一下我们佛山的武风。我第一个就想到你这儿了!”
他特意对黄麒英说:“昨天街口那失控的药罐子车,多亏了我这两位兄弟机灵,才没酿成大祸!阿福那车宝贝药材,可算是他们救下的!”
阿福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黄麒英闻言,神色立刻变得郑重,再次向关丛龙和谢云生拱手,语气诚挚:“原来如此!二位小兄弟不仅身手不凡,更兼侠义心肠,黄某代宝芝林和街坊,多谢了!快请里面坐!”
黄麒英将众人引入内堂,一股浓郁而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堂内一侧是顶天立地的百子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工整的药名标签;另一侧则陈列着刀枪剑棍,以及几个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木人桩。医武交融的气息,沉静而厚重。
伙计奉上清热解暑的凉茶。黄麒英并未急于展示武艺,而是如同一位博学的友人,随手拿起桌上正在分拣的药材,向众人介绍:“谢师傅,各位远道而来,岭南湿热,可试试这‘五花茶’,由金银花、木棉花等五种花蕾配制,最是祛湿解毒。”
谢世恩谢过,品了一口,赞道:“果然甘洌。早就听闻黄师傅医武双修,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谢师傅过奖了。”黄麒英谦和一笑,目光扫过正在好奇打量百子柜的关丛龙,见他神情专注,便随口问道:“关小兄弟似乎对药材有些兴趣?”
关丛龙闻声,略显腼腆地点点头:“晚辈见识浅薄,只觉得这些草木根茎,竟能救治伤痛,很是奇妙。”
黄麒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味药材:“小兄弟有这份慧心,难得。你看,这是‘田七’,活血定痛,是伤科要药;这是‘牛黄’,清热解毒,可治急症。用药如用兵,贵在精准对症。”他讲解时语气平和,如同师长授业,让关丛龙听得入神,不由向前靠近几步,仔细观看。
谢云生见状,也凑过来,拿起一块形似姜块的药材闻了闻,皱起鼻子:“黄师傅,这个味道好冲!”
黄麒英笑道:“这是‘姜黄’,也是活血行气的良药。是了,”他转向众人,“我们洪拳之中,亦有模仿药材特性的练法,比如‘姜子锤’拳法,劲力就如同这姜黄,性辛,力透……”
王韶光哈哈一笑,指着黄麒英对谢世恩道:“谢师傅,您看,麒英兄这是三句不离本行,处处皆是学问。不过说到发力,他们宝芝林的狮子,那可真是刚猛凌厉中又带着一股子让人捉摸不透的巧劲!尤其是桩上的转折变幻,堪称一绝。我记得上届狮王擂上,你那招‘魁星踢斗’,看似全力腾空,气势惊人,可落点时却轻巧如燕,点尘不惊,对手以为你要硬撼,刚摆出防守架势,你却已变换方位,直接打乱了他的节奏,真是妙啊!”
黄麒英被好友当众夸赞,谦和地摆摆手笑道:“韶光兄过誉了,不过是取巧罢了。那‘魁星踢斗’,说起来,其根基还是脚上的功夫。”
谢云生更是忍不住好奇追问:“黄师傅,可是您那无影脚的功夫?”
黄麒英闻言莞尔:“正是。无影脚重在出其不意,腿法迅疾连环,讲究一个‘快’与‘隐’。正与舞狮之中步法的敏捷变幻、发力时机的难以捉摸是相通的。”
他略一沉吟,对侍立一旁的一位年轻弟子示意道:“阿广,你来演示一下‘踏雪寻梅’的步法。”
那弟子应声出列,在不算宽敞的堂前空地上演练起来。只见他步法轻盈快捷,左右穿插,进退如风,时而脚尖点地如踏雪无痕,时而步伐诡谲似寻梅探幽,身形飘忽,让人难以预判其下一步动向。
黄麒英在一旁解说:“你看这步法,正是用无影脚的功夫设计的舞狮步法。看似杂乱,实则每一变都暗合方位,抢占先机。用在狮艺中,便是狮头在桩上迷惑对手、寻找突破的步法基础。至于发力时机,”他看向谢云生,“正如你身为狮尾,要懂得预判狮头的意图,方能给予最及时、最恰当的支撑。有时慢一分则滞,快一分则浮,这其中的火候,需要千百次的磨合才能掌握。”
他见关丛龙和谢云生都露出专注倾听的神情,便有心指点,继续说道:“还有我这虎鹤双形拳,顾名思义,取虎之威猛与鹤之轻灵。虎形练骨力,发力沉雄,如猛虎出闸;鹤形练筋力,动作飘逸,讲究心神合一。”他边说边稍稍拉开架势,右手五指微拢如鹤喙,闪电般向前一啄,带着破空声,随即沉腰坐胯,左臂一振,似有虎啸山林之意,虽只是示意,已让众人感到劲风扑面。
“将这意念化入醒狮,”黄麒英收势,气息平稳,“狮头跃起腾空,便需有鹤的轻灵,意念在先,寻找落点;而狮尾的托举支撑,则需有虎的沉雄,根基扎实,方能提供冲天之力。至于那落地的轻巧,实则是狮尾在下方运用腰力,巧妙地将下坠之势化为平移之劲,如同鹤足点水,看似轻柔,实则内力蕴藏。这其中的转换,便是刚柔的奥秘。”
他这番话将高深的拳理与醒狮技艺融会贯通,听得关丛龙眼中异彩连连,只觉得以往一些模糊的发力关窍,似乎被点透了。
王韶光抚掌笑道:“妙极!听麒英兄一席话,胜过我等闭门苦练多日。谢师傅,您这两位高徒,今日可是得了真传了!”
就在这时,宝芝林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和哭喊声,打断了堂内的对话。。
“黄师傅!黄师傅!救命啊!”只见几个衣衫褴褛、面色惶急的乡民,用门板抬着一个血淋淋的汉子冲了进来。那汉子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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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人已因失血和疼痛陷入半昏迷状态,脸色惨白如纸。
伤者旁边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洋人通译,他操着生硬的官话,急急解释道:“黄、黄大夫!这不关我们的事!是……是他们在码头争抢活计,自己人动起手来,被鱼叉扎伤的!您快给看看吧!”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黄麒英神色骤然一凝,但不见丝毫慌乱。他先对谢世恩等人快速抱拳:“谢师傅,各位,抱歉,事急从权!”随即立刻蹲到伤者面前,手法利落地检查伤口。
伤口太深,黄麒英手指快速点在伤者大腿的几个穴位,暂时阻住主要血脉,沉声道:“阿广!快!取我的药箱和烧酒!”他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药箱迅速拿来打开,里面器械琳琅满目。黄麒英接过烧酒,毫不犹豫地淋在伤口上冲洗,烈酒刺激创面,伤者即便在昏迷中也痛得浑身剧烈抽搐。黄麒英却毫不动容,眼神专注如鹰隼,用特制的银质药匙将大量止血散紧紧按压在伤口最深、流血最急处。
然而,伤口实在太深太长,单纯按压和药散难以完全奏效,血液仍在缓慢渗出。
“不行,伤口裂开太大,必须缝合才能闭合,否则药力不住,还会溃烂!”黄麒英果断作出判断。他拿起一枚在烧酒灯上烤过的弯曲缝合针,穿上用药酒浸泡过的、具有一定韧性的桑皮线。
这一幕让周围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连王韶光都收敛了笑容。谢云生更是下意识地别开了眼,有些不忍看。
黄麒英却面色沉静,对按住伤者的乡民道:“按稳了!”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手下如飞。只见那闪着寒光的弯针精准地刺入翻卷的皮肉边缘,手法稳健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在缝合活人的血肉,而是在处理一件精致的皮革。针尖穿透皮肤,带着桑皮线拉出,再刺入对侧,一拉一收,打上一个牢固的外科结,动作流畅而迅速,没有丝毫犹豫。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每缝一针,伤者的身体都会无意识地痉挛一下,压抑的呻吟从喉间溢出。关丛龙紧紧盯着黄麒英的手,他从未见过如此直接而震撼的救治方式,这需要何等的胆识、定力和精准的控制!这比任何高深的武功招式都更让他感到冲击。他看到黄麒英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初。
王韶光在一旁对谢世恩低声叹道:“瞧见了吧?这才是真功夫!临危不乱,下手果决。他们宝芝林的狮子,平时看着沉稳,一旦上了擂台,遇到强敌,也是这般狠准稳快,专攻要害,绝不留情!”
谢世恩看得心惊,亦深感佩服:“黄师傅真乃国手!这手法,这胆识,非一日之功。”
缝合了五六针后,那道可怕的裂口终于被强行闭合在一起。黄麒英这才再次撒上厚厚的金疮药,用浸过药酒的干净布条层层包裹、紧紧捆扎固定。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却仿佛过了很久。当黄麒英终于直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时,众人才仿佛跟着他一起松了口气。伤者的血终于被彻底止住,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黄麒英接过伙计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和额角的汗,对乡民嘱咐道:“伤口缝合了,血也暂时止住了。但人伤了元气,需好生静养。你们抬他到后厢房歇下,待我稍后开几剂止血生肌的方子。切记,伤口不能沾水,按时换药,若有发热,立刻来报。”
打发走千恩万谢的乡民后,黄麒英转身对那通译冷然道:“码头争抢活计?怕是因为洋船来了,原来的脚夫没了生计,才闹出这等祸事吧!”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通译面露尴尬,不敢再多言,连忙也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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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等待进入网审
堂内一时寂静,唯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与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呼吸之间。黄麒英用清水细细净了手,水盆里漾开丝丝缕缕的淡红。他转过身,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坦然,看向众人。
“让各位久侯了。”他声音平稳,却比方才低沉了些,“如今这世道,洋船挤占码头,烟土流毒四方,人心也跟着浮躁动荡。像今日这般,为了一口饭吃、一个活计,同乡相争,乃至刀兵相向的伤患,近来是越来越多了。”他轻轻一叹,那叹息里裹着的是见惯却无法麻木的沉重。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在关丛龙和谢云生这两位少年身上,那眼神变得格外深邃、凝重。
“二位小兄弟,”他语速放缓,字字清晰,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敲进他们心里,“你们方才都看见了。武功是什么?狮艺又是什么?若只停留在梅花桩上争个高低,博个满堂彩,那终究会成为给人看个热闹的把戏。”
他微微停顿,让那份沉重感充分沉淀,才继续道:“但当你看到同胞流血,看到弱者受难,你一身所学,能否化为拦住惊马的力量,能否在这浑浊世道里,为需要庇护的人撑起一小片安稳的天空?”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心上。关丛龙嘴唇抿得发白,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以前......总觉得练好了本事,就能让人看得起。”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现在才明白,这身本事该用在更有用处的地方。”
谢云生站在他旁边,难得地安静。他搓了搓手指,闷声道:“黄师傅,您这手救人的本事,比打赢十场擂台还厉害。”他这话说得直白,却透着真心,“我和丛龙绝不让这身功夫白费。”
“好!好!”王韶光抚掌赞叹,神色少见地严肃,“麒英兄这番话,振聋发聩啊。我们平日总想着切磋较技,却忘了武之根本。石行会馆的力,不该只是擂台上压倒对手,更该是这乱世里顶天立地的脊梁!”
谢世恩深深颔首,感慨万千:“黄师傅今日不仅医了伤者,更医了我们的心。谢某授艺多年,今日方知何为‘为师之责’。不仅要教弟子技艺精进,更要教他们明辨是非,心怀苍生。”
黄麒英脸上露出笑意,没再多说,只伸手往后院让了让:“去后面走走吧。”
移步后院时,谢云生不自觉地靠近关丛龙,低声却清晰地说:“丛龙,我们要变得更强。”关丛龙重重点头,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一定!”
经此一番,后院中虎虎生风的拳脚、灵动的狮影,在众人眼中都染上了新的色彩。佛山武风,在这一刻显露出其扎根现实、守护家国的坚韧筋骨。
在宝芝林盘桓了近一天,收获颇丰的忠义堂众人起身告辞。
黄麒英亲自将众人送至门口。临别时,一直沉默少言的关丛龙,却忽然停下脚步,转向黄麒英,郑重地抱拳行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黄师傅,晚辈……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关小兄弟但说无妨。”黄麒英温和地看着他。
关丛龙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晚辈见识浅薄,但今日见您妙手回春,深感医道之大,于人于世,皆有大用。不知……不知日后若有闲暇,晚辈能否常来宝芝林,向您请教些粗浅的医理药性?不敢求精深,只望能略通皮毛,或可……或可在紧要时,不至束手无策。”
这个请求有些出乎众人意料。
黄麒英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涌上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他伸手扶起关丛龙,朗声道:“有何不可?关小兄弟有此向学济世之心,黄某欢迎之至!医道武学,本就可相辅相成。你随时来,我必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多谢黄师傅!”关丛龙再次深深一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返回石行会馆的路上,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谢云生凑到关丛龙身边,压低声音问:“丛龙,你怎么突然想学医了?”
关丛龙看着远处沉落的日头,轻声道:“只是觉得,多学一点,总没有坏处。或许……真能用上。”
谢云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恢复了活力,兴奋地比划着黄麒英讲解的发力技巧。关丛龙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心中那份因亲密接触而产生的、令他心乱如麻的悸动,似乎在今日经历了血与义、生与死的冲击后,变得不那么令人焦躁了。他将那份隐秘的情愫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暂时封存于心底深处。
是夜,夜色渐浓,石行会馆的演武场却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和少年的交谈声。
“欸,丛龙,你觉不觉得这桩子比咱家的粗了一圈?”谢云生单脚站在一根桩上,故意晃了晃,险险稳住身形。
关丛龙正试着感受桩面的纹理,头也不抬:“嗯,间距也宽。你刚才托我那下,劲儿使猛了。”
“哎哟,你感觉出来了?”谢云生从桩上跳下来,挠挠头,“这破桩子踩着不对劲,我怕你掉下来,不敢收力啊。”
“再来一次,”关丛龙朝他招手,“别总想着我在桩上,跟平时一样就行。”
“得令!”
两人重新摆开架势。关丛龙纵身跃起,谢云生几乎同时发力上托。这一次,关丛龙明显感觉到下方的力量顺畅了许多。
“这次对了!”关丛龙难得露出笑意,“就是你发力再早那么一丁点儿,我腰刚拧劲儿的时候你就得给上。”
“早一丁点儿是吧?”谢云生仰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那你刚才转身的时候,脚底下是不是多蹭了半寸?”
关丛龙回想了一下:“桩面滑,我不敢做实。”
“怕什么,”谢云生拍拍胸脯,“有我在下头呢!摔下来我垫着!”
关丛龙被他逗笑了:“那你可接稳了。”
“放心!”谢云生扎稳马步,“再来!”
王韶光和谢世恩站在远处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经历宝芝林一事,这两个孩子,心性都沉静了不少。”谢世恩轻声道,语气中带着欣慰,“如今看来,这佛山,是来对了。”
“谢师傅,教导有方,两位高徒本就是可塑之才。”王韶光也露出了赞许的眼光。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在桩阵间起伏交错。不时能听到他们简短的交流:
“这儿,腰再沉点。”
“好嘞!”
“阿生,下一跳往左半尺。”
“知道啦!”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们也顾不上擦,全神贯注在每一个动作的磨合上。有时一个动作配合得特别好,两人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偶尔失误了,也是互相打趣着再来。
不知练了多久,谢云生一屁股坐在桩基上,大口喘气:“歇会儿歇会儿,这石行的桩子真费腿!”
关丛龙也跃下桩来,在他旁边坐下,递过水囊:“慢慢来。”
谢云生接过水囊猛灌几口,用袖子抹了把嘴,忽然笑道:“说真的丛龙,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过两天的比试了。”
“为什么?”
“不知道,”谢云生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就是突然觉得输赢都不重要。”
关丛龙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心中一片宁静。
“嗯,”他轻声应道,仰头望向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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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明月,“是啊,不重要了。”
输赢,在此刻的月光下,的确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正在成为更好的自己,以及,更好的“我们”。
后两日,关丛龙与谢云生心无旁骛,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了石行会馆后院的桩阵上,细细体会那与忠义堂迥异的桩距与发力感觉。而前院的一间静室内,一场关乎切磋细节的讨论也在认真进行。
王韶光作为东道主,亲自为黄麒英和谢世恩斟上热茶,茶香袅袅中,他开门见山:“麒英兄,谢师傅,后日便是切磋之期。今日请二位来,是想一同敲定这比试的章程。宗旨是‘以狮会友,点到为止’,但如何将这八个字落到实处,还需我们共同参详。”
谢世恩放下茶盏,抱拳道:“客随主便,谢某没有异议。”
黄麒英微微颔首,目光清明:“韶光兄所言极是。切磋较技,规则明晰方能心无挂碍,尽情施展,也免伤和气。”
王韶光点点头,继续说道:“不瞒二位,我最初的想法,是按传统设‘青’争夺,如此最是激烈好看。但……”他话锋一转,看向窗外后院的方向,“若按传统抢青之法,双方难免全力相争,凶险骤增。你我皆知,筋骨损伤非一日可愈,无论哪一方若因伤误了狮王擂,都非我等所愿。”
谢世恩闻言,亦觉有理,抱拳道:“王馆主考虑周全。既是会友,确不该徒增风险。能让他们尽情展示平日所学,体会狮艺之妙,便是最好。”
黄麒英沉吟片刻,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沉稳的鼓点。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极具分量:“既然主旨是‘会友’与‘切磋’,而非生死相搏,那我们何不将重心,从‘争’转向‘展’?展现根基之厚,展现控制之精,展现默契之妙。”
王韶光和谢世恩都望向他,静待下文。
黄麒英继续道:“我有一议,可设‘文斗’之局。其一,划定固定路线,考校绕桩、上腿、钳腰、回身等基础步法是否规范扎实,此乃‘根基’;其二,于关键桩位放置清水一碗,要求行桩过程中,水倾洒越少越好,此乃‘控制’与‘稳定’;其三,”他目光扫过二人,最终落在王韶光身上,“可由一人于场边即兴击鼓,鼓声传令,或跃或转,或停或巡。狮队需在行进间瞬时响应,且不能影响水碗稳定。此举,考校的便是‘默契’、‘应变’与‘心神合一’。”
王韶光听得眼中精光连闪,抚掌笑道:“妙!妙极!麒英兄此法,可谓四两拨千斤!不争而争,于至微处见真章!尤其这即兴鼓点,最是考验头尾二人是否真的心念相通,做不得半点假!如此比法,安全无虞,却将狮艺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
谢世恩也连连点头,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黄师傅此议,大善!既能分出高下,又不伤和气,更能让弟子们明白,狮艺之高下,并非只在争抢之间。重在根基,妙在契合!”
王韶光见谢师傅无异议,心中大定,当即拍板:“好!那便如此定下!规则就命名为‘鼓动莲心’!综合评判步法规范、水碗倾洒与鼓令响应!击鼓之人,非麒英兄莫属,您德高望重,心思缜密,鼓点定能恰到好处!”
黄麒英含笑应承:“承蒙韶光兄信赖,麒英必当尽力。但在下以为为显公平,可由谢师傅为石行会馆狮队击鼓,由在下为忠义堂‘云从龙’击鼓!这样双方都不会有偏颇之嫌。”
王韶光闻言不住点头:“麒英兄所言甚是,这样既能避嫌还能为双方狮队增加挑战,又能激发潜能。甚好!”
规则商定,三人心中都落下了一块石头。饮尽杯中残茶,他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为后日比赛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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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鼓动莲心
比赛当日,石行会馆的演武场上,气氛庄重而热烈。
黄麒英作为仲裁与特别嘉宾起身来到场中,声若洪钟:“今日石行会馆与忠义堂以狮会友,只为切磋技艺,共同精进!还望双方尽情施展,展我醒狮风采!”
“此战一局定乾坤,名为——‘鼓动莲心’!”黄麒英指向那布满粗壮梅花桩的场地。只见关键点位的桩顶,都稳稳放置着盛满清水的莲花碗,水面平静如镜。
“切磋双方,需依固定路线行桩,完成绕桩、上腿、钳腰、后退、回身所有基础步法!然而,行进途中,将由我和谢师傅即兴击鼓!鼓声便是号令,或跃或转,或停或巡,狮队需在保证步伐稳定、水碗不倾的前提下,即时响应鼓点,完成指令动作!最终,综合步法规范性、水碗倾洒程度、鼓点响应契合度与动作完成质量,评判高下!”
在场观摩的众人听闻此新颖比法,皆感新奇,也更加期待这场纯粹技艺的较量。
接下来双方抽签。签筒摇动,结果出炉。
“石行会馆,先行献艺!”
王韶光与雷震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是多年搭档沉淀下的绝对信任。谢世恩作为师长与鼓手,缓步走向鼓架,神色肃穆。
“咚——!”第一声鼓响,便如惊雷乍破,带着一股沉雄霸道的气势。
几乎在鼓声响起的刹那,鎏金狮子已如离弦之箭般蹿出!没有繁复的铺垫,谢世恩的鼓点如大雨滂沱,密集而充满力量。王韶光的狮头在这激昂的鼓声中,展现出大开大合的威猛,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绕桩时,带起刚猛劲风;上腿钳腰,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稳如磐石。
鼓声陡然拔高,节奏催得更急!——指令“八面威风”,需在八个不同方向的桩点上完成连续快速的点跃!
“震哥!”王韶光低喝。
雷震闷声回应,腰腹腿部肌肉贲张,托举着王韶光如一阵飓风般在桩阵中席卷而过!每一次点跃都精准无比,落点如铁锤砸钉,桩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那置于跃迁路径上的几个水碗,水面被劲风带得疯狂摇曳,凹陷、旋转,却仿佛被无形的气墙包裹,死死锁在碗中!
最令人惊叹的是,当谢世恩一击重锣,暗示“金鸡独立,傲视群雄”时,王韶光狮头猛地仰天长啸,单足立于高桩,身形如岳,稳不可撼。下方的雷震竟借着之前疾行未尽的势头,腰胯巧妙一旋,将残余的动能尽数化为稳固的支撑,自身如铁塔般钉死在桩上,纹丝不动。那碗置于狮头正下方的水,在如此剧烈的动静转换下,竟只是中心荡开几圈涟漪,边缘水纹轻颤。
他们的表演,将“力”与“稳”诠释到了极致,如同驾驭着狂风暴雨,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鼓声停歇,鎏金狮子傲然立于桩阵中央,气势磅礴。
待他们跃下桩阵,众人迫不及待地上前查看。所有水碗皆安然无恙,唯有在那高难度的“八面威风”急速点跃时,因动作过于刚猛迅疾,其中一个碗沿上,溅出了寥寥几滴水珠,在阳光下如同细小的珍珠,落在深色桩木上,几乎微不可察。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惊叹!这几乎是完美的控制力!王韶光与雷震向众人抱拳,气息虽略粗重,但眼神清明,显然犹有余力。他们用绝对的实力,为这场切磋,立下了一个极高的标杆。
压力,此刻完全来到了即将上场的“云从龙”组合肩上。关丛龙和谢云生望着桩阵,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簇火苗,被这强大的对手,彻底点燃。
“接下来忠义堂,‘云从龙’组合,上场献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场边那披着七彩狮子的两个少年身上。关丛龙深吸一口气,与谢云生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坚定。黄麒英缓步走向鼓架,执起鼓槌,对二人微微颔首。
鼓声,起!
初时如清风拂林,舒缓而富有节奏。谢云生闻声而动,双手托举着关丛龙,一脚精准地蹬在粗壮的桩柱上,借力腾空,七彩狮子如一片流云,轻盈飘上桩阵。关丛龙的狮头眼神灵动,步伐精准地踏上第一个桩点,谢云生的狮尾紧随其后,腰马沉稳,落柱无声。固定路线的初始阶段,两人完成得行云流水,绕桩如清风拂柳,上腿似白鹤展翅,碗中之水仅有微澜。
就在这时,黄麒英的鼓声起了变化!
鼓点不再是单纯的节奏,而是带上了一种独特的韵律和情感,如春风化雨,细腻绵长。关丛龙心领神会,狮头随之做出“醒狮初探”的姿态,步履轻缓,左顾右盼,仿佛狮子在熟悉新的环境,神态逼真,充满了试探性的灵巧。谢云生在下方亦步亦趋,力量输送柔和而精准。
突然,鼓声一转,变得激昂澎湃,如惊涛拍岸!——指令“鱼跃龙门”!
“阿生,高跃,接云里翻!”关丛龙低喝,声音带着决断。
“来了!”谢云生吐气开声,全身力量瞬间爆发,不是直上直下的托举,而是带着一股向前向上的螺旋劲力!关丛龙借力腾空,身体在空中竟不是简单的跳跃,而是做了一个极其惊险的纵向旋转,七彩狮身在日光下划出一道炫目的光弧,如同鲤鱼跃出水面,奋力一搏!下落时,关丛龙看准桩位,腰腹核心猛地收紧,谢云生同步撤力回收,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狮子如同被云朵承接,轻巧落桩,点尘不惊。这一连串动作,将“灵巧”与“信任”发挥到了极致,难度远超常规!那必经之路上的水碗,在剧烈的气流扰动下,水面疯狂摇曳,却终究被谢云生落地时那巧妙的“沉劲”稳住,堪堪守住!
这一刻,他们仿佛真正与鼓声融为一体,心随意动,身随鼓舞。每一个顿挫,每一次腾挪,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和力量美,将醒狮的灵动、威猛与默契演绎得淋漓尽致。场边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连王韶光和雷震都面露赞赏。
黄麒英眼中爆发出激赏的光芒,鼓点再变,变得急促而诡谲,如同迷宫中的指引。指令“迷踪寻路”!
关丛龙的狮头立刻表现出困惑与探寻,步伐变得飘忽不定,时而急速前冲,时而骤然停顿,时而诡异地折返,完全打破了固定路线的线性顺序,像是在桩阵上演绎一段即兴的舞蹈。谢云生则化身为了最灵动的影子,无论关丛龙如何变幻,他总能提前预判,给予最恰当的支撑与转向之力。
然而,就在这套极耗心神的“迷踪步”即将结束时,关丛龙因连续高速变向,气息微乱,在一个急速回身动作中,脚下为保持平衡,下意识地多踩了半分桩沿,靴底与粗糙的桩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响。
“不好!”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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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凛。
下方的谢云生立刻察觉重心有异,急忙调整,但终究慢了刹那。旁边一个水碗受到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波及,“哗”的一声,小半碗清水泼洒而出,在桩座上晕开一片深色水渍。
这个小失误,让全场响起一片惋惜之声。
鼓声并未停歇,反而在黄麒英的操控下,由急变缓,转入一种悠远而深沉的节奏,如同月下抒怀。指令“灵狮望月”。
关丛龙强压下心中的懊恼,狮头随着鼓声缓缓昂起,目光透过狮口望向远方,带着一丝历经艰险后的沉静与向往。他单足独立,身形在晚风中显得既坚韧又有些孤寂。谢云生在下方稳稳支撑,无声地告诉他:“我在。”
最终,鼓声袅袅散去。七彩狮子以一个含蓄内敛的垂首礼,结束了表演。
两人跃下桩阵,微微喘息。他们完成了所有指令,其间的默契与高难度动作的完成度堪称惊艳,但那溢出碗沿的少许清水,却成为了无可争议的瑕疵。
黄麒英放下鼓槌,目光扫过那片水渍,又看向两位少年,眼中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与温和的审视。成绩如何,已不言而喻,但他们在这场“文斗”中所展现出的潜力与光芒,却远比那倾洒的少许清水,更加引人注目。
“今日‘鼓动莲心’,以狮会友,二支狮队皆展现了非凡技艺,令黄某大开眼界。”黄麒英的声音清越而沉稳,不疾不徐,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先看向王韶光与雷震,赞许道:“石行会馆,力道雄浑,根基深厚如古松盘根,更难得是举重若轻,于疾风骤雨中尤能持守本心,水碗几乎点滴未洒,将‘稳’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实乃多年苦功之典范。”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关丛龙与谢云生,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惋惜:“忠义堂‘云从龙’组合,灵性天成,默契已达心犀相通之境。响应鼓点,不拘一格,动作创新险奇,如流水无常形,更将醒狮之神韵情感融入其间,可谓已得狮艺之‘魂’。”
他微微停顿,让这番精准的点评深入众人之心,随后语气转为客观公正,朗声宣布:
“然,切磋规则,需综合评判根基之‘稳’与临场之‘契’,水碗倾洒乃重要依据。‘云从龙’组合虽灵巧默契更胜半筹,然终因些许失误,水有倾洒。故此局——依规则判定,石行会馆,胜!”
结果由黄麒英口中宣布,带着不容置疑的公信力。
“承让!”王韶光率先抱拳,声音洪亮,并无骄矜,反而带着对对手的尊重。石行会馆弟子爆发出欢呼,而忠义堂众人也心服口服地送上掌声。
黄麒英看向略显失落的关丛龙和谢云生,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少年人,莫要因一时得失挂怀。你二人今日所展之潜力,尤在胜负之上。望你们能铭记石行之‘稳’,融汇己身之‘灵’,刚柔并济,未来不可限量。”
王韶光也大步走到两人面前,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豪爽笑道:“黄师傅说得对!小子们,你们很好!我等着你们下次来踢馆!”
关丛龙与谢云生相视一眼,心中的那点不甘迅速被兄长们的鼓励与期许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目标和汹涌的斗志。他们同时抱拳,向黄麒英、王韶光及众人郑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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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等待进入网审
切磋尘埃落定,石行会馆的演武场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唯有那梅花桩上留下的浅浅水痕,见证着方才的精彩。黄麒英率先告辞,宝芝林内还有诸多病患与事务等待着他,他临行前再次勉励了关丛龙与谢云生几句,言辞恳切,寄予厚望。
谢世恩心中也惦记着太和镇联升社学的公务,于是次日清晨便也向王韶光提出辞呈。
“谢师傅,怎地如此匆忙就要回去?莫非是嫌我王某招待不周?”
谢世恩失笑:“王馆主这是哪里话!贵馆深情厚谊,谢某感激尚且不及。只是社学中确实积压了些事务,需得回去处理。”
“事务嘛,总能处理完的。”王韶光劝道。
“就是嘛,爹,我们再多待两日不打紧的。”谢云生也在一旁附和,显然不愿离去。
另一边的关丛龙虽未言语,但那不时瞟向王韶光、又偷偷望向佛山街巷的目光,泄露了他的留恋。
王韶光何等眼力,立刻看出了师徒三人的不同心思。他哈哈一笑,上前一把拉住谢世恩的手,姿态亲昵又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谢师傅,若公务实在要紧,不若就让云生和丛龙留下可好!你看我与他二人一见如故,我们还没聊够、练够呢!你这做师父的,总不能就这么把两个宝贝徒弟带走吧?”
他又转头看向关丛龙和谢云生,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两位贤弟,你们说是不是?佛山的好玩意儿、真功夫,你们才见识了多少?我敢打包票,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在等着你们!”
“是是,王馆主说的是。爹,我们都没见识够呢。”谢云生赶忙应和。
王韶光接着抛出了极具诱惑力的理由:“不瞒诸位,过些时日,西关十三行锦纶堂与濠畔街银行会有一场狮队邀请赛。此二者,乃是粤省商帮中顶尖的‘金主’,其排场、其气象,与我们武馆狮队截然不同。狮头或镶金嵌玉,狮披必是绫罗绸缎,可谓极尽奢华。让两个孩子去见识一下这‘金钱堆出来的醒狮’是何等光景,看看商帮之间如何借醒狮展示财力、较量人脉,这等开阔眼界的机会,在番禺可是难得一见!”他这话虽是对着两位少年说,眼神却瞟向谢世恩,意思再明白不过。
谢云生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轻轻拉了拉关丛龙的衣袖,眼中满是期盼。关丛龙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唇角也微微松动,看向谢世恩的目光带着丝丝恳求。
谢世恩看着王韶光热切的脸庞,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眼中那份对未知技艺的渴望与留恋,心中不由一软。他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能让他们在佛山这等武学荟萃之地多留几日,多看看,多学学,确实是难得的机缘。
王韶光见谢世恩面露沉吟,又趁热打铁道:“况且,他们刚经历切磋,正需要时间沉淀消化所见所学。在我这里,桩阵随时可用,弟子皆可陪练,更可邀黄师傅从旁指点,岂不比立刻回去埋头苦练更能精进?”
谢世恩沉吟片刻,终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王韶光道:“你呀你……好吧!王馆主,谢某说不过你。既然你如此盛情,那这两个不成器的小子,就再叨扰你几日。”
“哈哈!好!谢师傅爽快!”王韶光大喜。
谢世恩脸色一正,转向关丛龙和谢云生,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云生,丛龙!既然留下,便需谨记:一不可懈怠功课,早晚练习不可荒废;二不可惹是生非,一切听从王馆主安排;三需虚心求教,多看多思,莫要辜负了王馆主的一片苦心与这难得的机遇!记住了吗?”
“是!师父!弟子谨记!”
“是,爹,儿子知道了。”
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最终,谢世恩独自带着其余弟子踏上了归程。
临行前,谢世恩对着前来送行的王韶光郑重抱拳:“王馆主,这两个小子,就劳烦您多多费心了!”
“谢师傅放心!王某必不负所托!”王韶光回礼铿锵有力。
谢世恩又看向关丛龙和谢云生,最后嘱咐道:“云生,收敛心性!丛龙,多看多思!都莫要坠了我忠义堂的志气!”
“爹/师父放心!我们记住了!”两人在码头上躬身行礼,目送着船只缓缓离岸,驶向江心,直到化作模糊的影子。
谢云生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碰了下关丛龙的胳膊,低声道:“这下……就剩咱俩了!”关丛龙望着浩渺江面,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是对未知前路的平静与坚定。
王韶光再次热情地揽住两人的肩膀,声音充满了活力:“走了老的,还有我这个兄长相陪!走,哥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舒服舒服筋骨!”
他不由分说,领着两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一处门面颇为气派、上书“清澜浴阁”匾额的地方。早有伙计殷勤迎上,王韶光显然是熟客,略一点头,便径直带着他们穿过前堂,直接被引向更深处。只见雷震正守在一间包间的门外,见他们到来,沉稳地点了点头,低声道:“馆主,都安排妥了。”
王韶光笑道:“欸,今日别叫我馆主。到这儿就是为了放松,不必拘谨。我叫你震哥,你也唤我韶光。”
“是...韶光。”雷震略显迟疑,但还是唤了声。
王韶光很是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又对关丛龙和谢云生道:“两位弟弟也改口叫我声大哥。”
“那王大哥,这是什么地方啊?”谢云生看着周围雅致的陈设,好奇地问。
“进去便知,保证让你们舒坦!”王韶光卖了个关子,推开包间的木门。
这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单独包间,以木质隔断确保私密。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以青石砌成的方形浴池,池中热水氤氲,蒸汽袅袅上升,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光晕都变得朦胧柔和。池边铺设着防滑的石板,放置着几张石凳。包间一角设有木质浴床,墙上还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整体氛围既舒适又带着几分雅致。
“好家伙!这么大的池子!”谢云生惊叹,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等专为沐浴打造的奢华场所。
“哈哈,这可是佛山最好的浴堂!”王韶光说着带着几人进入更衣间。里面有多个雕刻着精美花鸟图案的木质更衣柜沿墙排列,每个都配着黄铜小锁。长条木凳和摆放着铜盆毛巾的铜制脸盆架一应俱全。
王韶光率先利落地开始宽衣解带,露出武人精悍结实的上身,动作自然坦荡,“到了这儿就别讲究那些虚礼了,怎么舒服怎么来!震哥,你也快些。”
雷震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也走到一旁,沉稳地解开衣衫。
谢云生见状,少年心性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占了上风,那点刚进门的拘束瞬间被抛到脑后。他应了一声“好嘞!”,便有样学样,动作麻利地脱下身上的短打衣衫,露出少年人矫健匀称、充满活力的身躯。他随手从旁边架子上扯过一条干净的白色浴巾,在腰间随意一围,便对着那冒着诱人热气的池子喊道:“王大哥,震哥,丛龙,我先下去啦!”话音未落,他已像一尾迫不及待入水的鱼儿,赤着脚丫,快走几步,踩着池边的石阶,“噗通”一声便滑入了温热的池水中,溅起一小片水花,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啊——真舒服!”
关丛龙的动作则明显慢了许多。他站在更靠后的位置,解衣带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他的目光掠过池中畅快的谢云生,又扫过正在宽衣的王韶光和雷震,最终还是背过身去,沉默而迅速地褪去衣物。他拿起浴巾的动作也显得更为规整,将身体仔细围好,才随着王韶光来到水池边。他循着石阶,慢慢地步入水中,在离谢云生稍有一段距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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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将身体沉入水下,只露出肩膀以上。
王韶光看在眼里,只当是年轻人面皮薄,哈哈一笑,也步入池中,在靠近关丛龙的位置坐下,掬起一捧热水泼在脸上,惬意地闭上眼:“怎么样,没骗你们吧?这热水一泡,什么疲乏都消了。”
雷震最后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放置紫砂茶壶和几个小杯的木质茶盘。他裸露着古铜色的精悍上身,体格比王韶光更为魁梧雄壮。肌肉虬结,如同铁打铜铸,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谢云生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低声惊叹:“我的天……震哥,您这身板,也太……太威风了!”语气里充满了少年人对绝对力量的纯粹羡慕与向往。
雷震走到水池边,稳稳地蹲下身,将茶盘轻轻放在池边干燥的石板上,然后拿起茶壶,动作沉稳而专注地为池中的三人斟茶。他先斟满一杯,双手端起,恭敬地递向王韶光:“馆主,喝茶。”尽管王韶光让他直呼其名,但在这种细节处,他依然恪守着内心的敬重。
接着,他又为关丛龙和谢云生各自斟上,将茶杯放在他们触手可及的池边,声音低沉:“关兄弟,谢兄弟,请用。”
做完这一切,他才沉默地滑入池中,坐到王韶光身侧的位置,仿佛刚才那细致体贴的举动再自然不过。
而坐在另一侧的关丛龙,目光则更为沉静细致。他注意到了雷震身上那些隐秘在氤氲的水汽、与寻常练武伤痕不太一样的旧疤,尤其是左肋下那道几乎贯穿了半个腰身的狭长疤痕,看上去尤为凶险。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关切,轻声问道:“震哥……您身上这些伤……”
雷震闻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疤痕,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悠远而沉重的痛楚。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王韶光。
王韶光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替雷震开口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他拍了拍雷震肌肉紧绷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然后对关丛龙和谢云生说道:“震哥少时,是跟着他爹走镖的。有一回,镖车在粤北道上被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给截了。他爹……为了护镖,当场就没了。震哥当时才十几岁,拼死反抗,身上被砍了七八刀,最重的一刀就在这里,”他指了指雷震左肋下那道长疤,“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被匪徒当成死人扔在了山沟里,等死。”
王韶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万幸,我爹那时正好押一批石料路过,发现了还有一口气的他,赶紧救了回来,带回佛山,延医用药,足足养了大半年才捡回这条命。”他看向雷震,眼中是真挚的兄弟情谊,“伤好后,震哥无处可去,便留在了石行会馆。他感念我爹的救命之恩,又与我投缘,便一直跟着我,做了我的狮尾。”
雷震这时才沉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铁一般的坚定:“救命之恩,再造之德。石行会馆就是我的家。”他言简意赅,却字字千斤。
王韶光接着道:“后来,我爹动用了些关系,联合了官面上的人,查清了那伙山匪的窝点,带着震哥和会馆的弟兄,配合官兵上山,把这伙天杀的王八蛋给剿了,也算是替震哥他爹,以及那些枉死的镖师伙计们报了仇。”
热水氤氲,包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
王韶光打破沉默,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语气恢复了爽朗:“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咱们能一起在这里泡澡,一起舞狮,就是缘分!来,别提那些陈年往事了,喝茶泡澡,放松!”
谢云生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啜饮一口,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与周身的温水熨帖在一起,通体舒泰。
关丛龙也默默端起茶杯,氤氲茶香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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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心事
四人接着在温热的水中闲谈,多是王韶光在说些佛山武林趣事,雷震偶尔补充一两句,关丛龙静静听着,谢云生每听到关键处都要问上几句。
这时,关丛龙觉得身上黏腻,想起身拿些皂角清洁。他双手一撑池沿,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水珠顺着他挺拔的脊背和紧实的腰线滚落,在朦胧水汽与澡堂内昏黄光线的共同作用下,他那身锻炼得匀称而充满力量感的年轻躯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皮肤下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
坐在他一侧的谢云生,猝不及防地将这幅景象尽收眼底,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滞住了。他感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鼻腔发酸,险些……险些就要出丑!他心中警铃大作,拼命命令自己把目光移开,非礼勿视!
可他的眼睛此刻却像是叛变了的逃兵,根本不听使唤,直勾勾地钉在那身影上,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一丝一毫都舍不得挪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迅速烧烫起来,那热度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关丛龙浑然未觉身侧那道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他步履稳健地走到放置洗浴用品的木架旁,拿起皂角。转身走回时,水珠从他修长匀直、线条紧颀的双腿上滑落,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意识的、浑然天成的力量与美感。
这惊心动魄的景象,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谢云生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他再也无法承受内心那股汹涌而陌生的躁动与身体诚实而羞耻的反应,猛地闭上眼睛,像是要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整个人“咕咚”一声,彻底沉入了温热的水底,只留下一串慌乱的气泡从水面冒出。
即使有腰间厚实浴巾的遮掩,自己身体那不受控制的、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反应,也太……太奇怪、太丢人了!
水底的世界一片昏暗,隔绝了光线,却隔绝不了脑海中那清晰无比的影像和胸腔里那颗快要炸开的心脏。他紧紧闭着眼,蜷缩在水下,试图用水的包围来冷却滚烫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却只觉得那份源自心底的悸动,比池水更加滚烫,更加无处遁形。
谢云生在水底紧紧闭着眼,试图以此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影像和身体里四处冲撞的陌生热流。他几乎是使出了练功时都未曾有过的专注力,眼观鼻,鼻观心,强行压制着那蠢蠢欲动的欲念。过了好半晌,感觉小腹间那团邪火总算被暂时摁了下去,身体的不自然也稍稍平息,他这才“哗啦”一声猛地从水底冒出头来。
他本能地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四溅。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视野尚未完全清晰,却不偏不倚,正正对上了一张近在咫尺、带着探究神色的脸庞——正是关丛龙。
更要命的是,他刚才那随意一甩头,溅起的水珠,大半都精准地甩到了关丛龙脸上、甚至眼睛里。
关丛龙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下意识闭了闭眼,他取过搭在池边的干净布巾,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水珠,一边微微蹙眉,带着几分不解和纯粹的好奇问道:“你……干嘛呢?”他的声音在氤氲水汽中听起来比平日更低沉些。
谢云生心里“咯噔”一下,对上关丛龙那双清澈而带着疑问的眸子,他只觉得刚刚压下去的热气又有点往上冒的趋势,脸颊发烫,眼神闪躲,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慌忙解释:“我……我没干嘛!就是……就是想练习一下泅水!对!泅水!”这个借口编得实在拙劣,在温暖的浴池里练习泅水?
话音未落,他像是生怕关丛龙再追问下去,会看穿他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慌乱,猛地转过身,手脚并用地划拉着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飞快地游到了池子的另一侧,将自己与关丛龙之间拉开了最远的距离,只留给对方一个写满“心虚”的背影。
关丛龙看着他仓惶逃开的背影,拿着布巾的手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几分。他总觉得谢云生刚才的反应有些奇怪,那慌乱躲闪的眼神,红得不正常的耳根……但具体哪里奇怪,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将这丝疑惑暂时压在心底。
一旁的王韶光将谢云生那番“泅水”的举动和略显仓惶的游走看在眼里,虽然不明就里,只当是少年人之间的玩闹。他哈哈一笑,适时地开口打趣道:“你们这两个小子,倒是会找乐子,把我这上好的浴池当池塘耍了?”
这句玩笑话如同及时雨,巧妙地冲淡了谢云生周遭那无形的尴尬气氛。谢云生顺势挠了挠头,配合地嘿嘿笑了两声,总算能将刚才那阵莫名的心虚慌乱暂且掩过。
泡得通体舒泰后,四人陆续起身。王韶光一边用布巾擦拭身体,一边对着关丛龙和谢云生道:“待会儿我叫两个手艺好的师傅过来,给你们好好敲敲背,松快松快筋骨,那才叫一个享受!”
关丛龙闻言,立刻微微摇头,低声道:“多谢王大哥,不必麻烦了。”
谢云生也连忙摆手,脸上带着点不自在:“对对,王大哥,我们不用了,真的不用!”
王韶光见两人脸上都透着年轻人特有的腼腆与拘谨,心下了然,哈哈一笑也不强求:“成,那你们自个儿随意。”说罢,他自己便走到包间内那张铺设着柔软草席的木质浴榻旁,十分熟稔地趴了上去,对着雷震道:“震哥,老规矩,帮我松快松快。”
雷震沉默地点点头,走到榻边。他那双能托举狮头、稳如磐石的大手,此刻落在王韶光结实的背肌上,时而成掌推按,时而化拳轻捶,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发出富有节奏的沉闷声响。王韶光舒服地眯起眼,偶尔指点一两句:“嗯…对,就那儿,多用两分力…”
关丛龙和谢云生则已迅速穿好了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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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榻上的王韶光打了声招呼:“王大哥,我们出去到大堂逛逛。”
“去吧去吧,别走远,我们一会儿就好。”王韶光眯着眼,享受着雷震的敲打,随意地摆了摆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包间,绕过那道雕花屏风,回到了“清澜浴阁”宽敞的大堂。与包间内氤氲湿热的气氛不同,大堂里通风更好,带着傍晚的微凉,让人的头脑也为之一清。
两人在大堂等待,相顾无言。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浴堂里未散的尴尬与少年心事的气氛,在彼此之间静静流淌。谢云生盯着自己的鞋尖,关丛龙则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谁都没有先开口。
所幸,王韶光体恤他们等待无聊,并未耽搁太久。不多时,便见他与雷震一前一后,神清气爽、穿戴整齐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走吧,小子们,回去吃饭!泡舒服了,正该好好祭祭五脏庙!”王韶光招呼着,脸上带着沐浴后的松弛。
一行人回到石行会馆,厨房早已备好虽不奢华却分量十足、滋味地道的饭菜。席间,王韶光依旧谈笑风生,雷震默默进食,关丛龙安静聆听,唯有谢云生似乎比平日安静了些,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神偶尔会飘向对面的关丛龙,又迅速收回,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饭后,大家便各自回房休息。关丛龙和谢云生自然还是住在先前那间客房。或许是热水澡泡久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早早吹熄了灯,躺在了各自的那张床铺上。
房间里一片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睡了啊,丛龙。”谢云生面朝墙壁,闷闷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平静。
“嗯。”关丛龙在另一张床上低低应了一声。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然而,这份寂静与往日似乎又有些不同。往日里,即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与安宁。而此刻,黑暗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牵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敏感的、躁动不安的因子。
谢云生紧紧闭着眼,努力摒除杂念,但浴池中关丛龙起身时那带着水珠的挺拔背影,以及自己当时那不受控制的、羞耻的反应,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让他心烦意乱,身体似乎又隐隐有些发热。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被旁边的人察觉出任何异常。
关丛龙同样没有睡着。他平躺着,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轮廓。他能清晰地听到旁边床上谢云生那刻意压抑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他回想起浴堂里谢云生奇怪的“泅水”,以及之后游开时那近乎仓惶的背影,还有晚饭时他那不同于往日的沉默……种种迹象,都指向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视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隐秘的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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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终于如潮水般缓缓漫上,将关丛龙疲惫的意识拖入一片朦胧之中。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番禺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阳光炙烤着河岸,蝉鸣聒噪,但河水却带着诱人的清凉。谢云生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正笑着朝他用力挥手,声音穿透了梦境的薄雾,异常清晰:“丛龙!快下来!今天一定教会你泅水!”
梦境中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他们都赤裸着上身,少年的肌肤毫无隔阂地暴露在空气与水流中。微凉的河水温柔地包裹上来,像最细腻的绸缎拂过身体。谢云生靠得极近,近到关丛龙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比河水更温热的气息。“放松,像这样......”一条结实的手臂从身后环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陌生的亲昵,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腰腹。另一只手则引导着他划水的动作,那只手掌心温热,指腹因常年练武舞狮带着薄茧,每一次触碰——无论是无意间擦过腰侧敏感的肌肤,还是顺着紧绷的背脊线条缓缓滑下——都像点燃了一簇簇细微的火星,带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脊椎战栗的酥麻触感。
水波在他们身边荡漾,推挤着两人的肢体在水中若即若离地缠绕、摩擦。腿与腿偶尔相碰,臂与臂时有交叠,每一个细微的接触都在被无限放大,汇成一股汹涌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潮汐,冲击着关丛龙懵懂的感官世界。他艰难地侧过头,能清晰地看到谢云生近在咫尺的笑脸,水珠从他湿漉漉的发梢滚落,沿着脖颈的曲线滑下,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而最让关丛龙心神俱震的,是谢云生那双总是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眼睛,此刻仿佛沉淀了比脚下河水更深邃、更汹涌的东西——那里面闪烁的光芒,炽热、专注,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魔力,让他心跳骤然失序,呼吸困难。
就在谢云生的手掌再次抚上他腰侧,指尖仿佛带着电流嵌入肌肤的刹那——
一个极致的、从未有过的强烈快感,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猛然喷发,化作一道灼热而凶猛的电流,自尾椎骨沿着脊髓疯狂窜升,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嗬——!”
关丛龙猛地从梦中弹坐起来,彻底惊醒!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单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麻,几乎要喘不上气。然而,更让他惊骇的,是下身传来的一片冰凉黏腻的触感,在初秋微凉的深夜里,那感觉是如此清晰、刺目,不容忽视。
他彻底怔住了,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僵直地坐在黑暗中。他茫然地睁大眼睛,试图适应这无边的黑暗,也试图理解身体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变化。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梦中那令人战栗的触感和谢云生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不断回放。过了仿佛许久,混沌的思绪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清明,他僵直地坐着,连指尖都不敢动弹,仿佛稍一动弹就会惊醒对面榻上的人,窥见他这不堪的秘密。黑暗中,每一个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身下冰凉的黏腻,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对面传来的、谢云生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混乱的神经。为什么是云生?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他想起今年夏天在榕树溪,云生确实教过他泅水。那时两人也是这样赤着上身,可除了溪水的清凉和云生咋咋呼呼的指导,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但刚才的梦里…
关丛龙猛地蜷起身子,把滚烫的脸埋进膝盖。那些被河水放大触感的手指,那些随波流贴蹭的皮肤,还有云生眼底从未有过的、让他喉咙发紧的光——
“砰!”
对面床铺突然传来翻身声。关丛龙吓得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死死盯住那道轮廓。直到均匀的鼾声再次响起,他才缓缓吐出憋着的那口气,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换下弄脏的亵裤时,他的手在抖。晨光渐渐漫进屋内,在少年绷紧的脊背上投下颤动的光斑。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要亮了。
关丛龙将那件沾染了“罪证”的裘裤紧紧攥成一团,胡乱塞进木盆里。他做贼似的悄悄拉开房门,抱着木盆,脚步飞快地溜到院中的水井旁。正当他手忙脚乱地将井绳系上木桶,准备打水时,一个浑厚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丛龙?起这么早?”
关丛龙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王韶光正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显然已是晨练了一阵,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王韶光目光如炬,一眼就瞥见了木盆里那团醒目的、颜色深了一块的白色裘裤。
王韶光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促狭笑容,他走上前,毫不避讳地用力拍了拍关丛龙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调侃道:“好小子!我说怎么鬼鬼祟祟的!原来是长大了啊!哈哈,没事没事,男人嘛,都有这一遭!快跟王大哥说说,昨晚梦到哪家漂亮姑娘了?”
他本是无心的一句戏谑,想着年轻人逗一逗也无妨。
却不想,关丛龙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没有预料中的羞赧,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迷茫与困惑。他眉头紧锁,像是真的在思考一个极其难解的问题,下意识地、喃喃地低声反问:“姑娘?一定……一定得是姑娘吗?”
这话问得极其突兀,甚至带着点不合常理的执拗。
王韶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反问。他眨了眨眼,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几乎是凭着本能,顺着关丛龙的话开了个更过火的玩笑,试图打破这怪异的气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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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姑娘?难不成……还是谁家的小媳妇不成?小老弟,咱可不兴这个啊。”他说完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想用笑声掩盖住那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想的愕然。
然而,关丛龙没有笑。
他站在那里,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抿得死死的,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剧烈情绪——有羞耻,有挣扎,还有迷茫。
关丛龙说不出口,他无法解释那个梦境,更无法描述梦中那个人是谁。他只能上前一步,用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王韶光粗壮的手腕,他仰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和恳求而带着细微的颤抖:“王大哥……求您……别……别告诉阿生!谁都别说!”
王韶光看着他这副模样,那没心没肺的笑容终于彻底敛去了。他虽是个粗豪的武人,但并非不通人情。关丛龙此刻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因寻常春梦而被撞破的窘迫。
他反手握住关丛龙冰凉颤抖的手,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目光变得沉稳而郑重,沉声道:“好。王大哥答应你,今日之事,除你我二人,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缓和了许多,“快去洗吧,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关丛龙得到这句承诺,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他低低地道了声“谢谢王大哥”,便慌忙转身,继续与那井绳搏斗。
他将洗净的裘裤拧干,悄悄晾在屋后最隐蔽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那个荒诞的梦和清晨的尴尬一同晒干、掩埋。做完这一切,他心头沉甸甸的,毫无食欲,甚至有些害怕在饭桌上面对谢云生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告诉王韶光他要去宝芝林找黄师傅学医术,便独自一人离开了石行会馆,径直朝着宝芝林的方向走去。
谢云生这一夜其实也睡得并不踏实,心中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醒来时,下意识地就朝对面床铺看去,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他心里莫名一空,连忙起身四处张望,确实不见关丛龙的身影。一问之下,得知关丛龙一早便去了宝芝林,竟连早饭都没吃。
“他去宝芝林做什么?怎的不叫上我?”谢云生心头一紧,也顾不上许多,转身就往外跑,同样将一桌子冒着热气的早餐抛在了脑后。
王韶光看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粥菜,又看了眼门外,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他招呼着默默站在一旁的雷震:“震哥,来来,坐下吃饭。这两个小子,心思都不在饭桌上了,咱们自己吃,别浪费了这一桌好饭菜。”
雷震依言坐下,沉默地端起碗筷。
王韶光夹了一筷子小菜,若有所思地低声道:“丛龙不会真的看上了哪家小媳妇了吧。”
雷震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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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包子
晨光熹微中,关丛龙踏入了宝芝林弥漫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堂内。黄麒英正在堂内分拣药材,见他前来,含笑相迎。
关丛龙郑重施礼,语气恳切:“黄师傅,家师允我与云生在佛山盘桓一月,中秋前返家。晚辈想借此机缘,在宝芝林当一个月的学徒,不求精深,但求学些入门医理,识得几味草药,还望师傅成全。”
黄麒英见他目光澄澈,心意坚定,心中甚慰,抚掌笑道:“好!求学之心,贵在真诚。一月之期虽短,若能专心向学,亦必有所得。你既愿来,宝芝林欢迎之至。”
关丛龙心下稍安,忙上前帮忙分拣药材,并询问分拣时注意的事项,黄麒英耐心讲解,并顺道教他辨识药材。
关丛龙很快就上手了,这时就听门外脚步声急,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晨风卷了进来,正是谢云生。他跑得气息不匀,一见关丛龙便喊道:“丛龙!你怎么独自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见到谢云生,关丛龙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与梦境的残影又不合时宜地翻涌起来,令他心头烦躁。他下意识地别开视线,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我来此学艺,自有正事。你且回石行会馆去,莫要在这给我添乱。”
谢云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疏离刺得一怔,脚步顿在原地,明亮的眼眸中瞬间蒙上一层难以置信的委屈与困惑。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可是……我想陪着你……”
“不用你陪,”关丛龙打断他,话语像石头一样砸出去,带着一种自我防御式的决绝,“你又不想学医。”
见丛龙态度如此坚决,谢云生眼底的光黯淡下去,肩膀也微微垮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被推开的事实,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那纸包被仔细地包着,还带着他身体温热的余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微微冒着热气的包子。他递过去,声音低低的,带着最后一点希冀和笨拙的讨好:“听说你……你早上没吃饭就跑出来了……这是我来的路上买的,肉馅的,你爱吃的……先垫垫肚子,别饿着了。”
关丛龙愣愣地看着递到眼前的包子,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故作坚硬的外壳。
“那...我走了,你趁热吃。”谢云生声音闷闷的,将包子塞进关丛龙手里,垂头丧气地转身,慢吞吞地向门口挪去。
关丛龙握着手里温热的包子,那温热的触感仿佛透过油纸烫到了他的心口。看着谢云生那落寞得仿佛被遗弃的背影,再回想自己方才那番冰冷伤人的话语,一股强烈的、辛辣的懊悔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让他几乎窒息。自己在做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心乱了,生了那些不该有的、纠缠不清的念头,却要将这无名火撒在浑然不知、只是一心待他的云生身上?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来陪着自己。
愧疚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那疼痛比梦醒时的羞耻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他再也无法站在原地,几乎是踉跄着追上前,伸出手,一把用力地抓住了谢云生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不容挣脱。
“别走。”关丛龙的声音因为急切和懊悔而微微发颤,他迫使谢云生转过身来,对上那双已然泛红的眼圈,他眼中的冰霜早已化为深不见底的歉疚与恳求,“阿生……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走……留下,我们一起跟黄师傅学,好不好?”
谢云生手腕被他紧紧抓着,听着他近乎慌乱的低语和道歉,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悔意,先前那点委屈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他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立刻云开雾散,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纯粹欣喜的灿烂笑容,仿佛刚才的阴郁从未存在过:“真的?你不赶我走了?我就知道!你才不会真的舍得赶我走呢!”
“我们一起学!黄师傅,”他转头看向一直静立旁观的黄麒英,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亮,“您也收下我吧!我保证乖乖听话,认真学!”
黄麒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着两个少年拉拉扯扯,一个懊悔道歉,一个轻易原谅,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叹。他点了点头:“既然云生也有此心,自然欢迎。只是学医需静心,不可再如往日般跳脱。”
“是!黄师傅!”两人异口同声应道,相视一笑。
黄师傅让他们到大堂吃完包子再出来干活,关丛龙这才吃上那尚带余温的包子,咬了一口,肉香满溢,一直暖到了心里,仿佛也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阴霾。
“好吃吗?”
“嗯,好吃。”
关丛龙看着谢云生重新变得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将那些荒唐的念头死死压住,绝不能再因此伤害这个待他至诚的兄弟。
接下来的日子,充实而平静。关丛龙与谢云生每日清晨便至宝芝林,直至日暮方归。
关丛龙潜心医学,他心性沉静,记忆力极佳,黄麒英所授的药材性状、药性功效,他总能很快记住,并能举一反三。处理药材时,手法也从最初的生疏渐渐变得沉稳熟练,颇得黄麒英赞许。
谢云生则明显对黄麒英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更感兴趣。一得空闲,便缠着黄麒英请教洪拳精要,尤其是那神乎其神的“无影脚”。黄麒英见他天资聪颖,身形灵巧,倒也乐于指点。谢云生练得极为勤奋,常常在宝芝林的后院里独自揣摩步法发力,汗湿衣背亦不停歇。那专注的模样,与平日里跳脱的性子判若两人。
这般白日学艺,傍晚返回石行会馆与王韶光、雷震交流狮艺,日子如流水般淌过。
这日,天色甫亮,王韶光便兴致勃勃地寻到宝芝林来。
“二位贤弟,快别忙活了!今日可是个大日子!”他声音洪亮,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十三行锦纶堂与濠畔街银行会的醒狮赛,就在西关广场开场!这等‘金锣开道,银钱铺路’的场面,可不能错过!”
黄麒英闻言,也从药柜后抬起头,微笑道:“韶光兄说的是。商帮狮赛,与我等武馆路数大不相同,其排场、其技巧,乃至其中蕴含的商贾博弈,确是一景,值得一观。你们随韶光兄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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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眼界吧,今日馆内也无甚要紧事。”
关丛龙和谢云生早就等这场比赛呢。谢云生更是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药材,眼睛发亮:“王大哥,咱们快走吧!我都等不及要看那镶金嵌玉的狮子了!”
关丛龙虽未言语,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期待。他同样想看看,这脱离了武馆质朴刚健风格的、用金钱堆砌出来的醒狮,究竟能舞出何等不同的气象。
王韶光大手一挥:“走!带你们去见识见识,什么叫‘狮王一吼,黄金万两’!”
一行人离了宝芝林,穿过日渐喧嚣的街市,朝着西关方向行去。越靠近比赛场地,人流越是稠密,各式各样的轿子、马车络绎不绝。比赛尚未开始,空气里就已飘散着与武馆狮队截然不同的“富贵”气息。
赛场上彩绸漫天,旌旗招展。擂台四周不仅摆了最好的酸枝木椅供有头脸的观众落座,更设了雅座包厢,供应着时鲜水果、精致点心和上等香茗,服务周到堪比顶级茶楼。关丛龙与谢云生跟在王韶光身后挤进人群,来到了为石行会管安排的位置落座。
广场中央,特制的楠木桩阵光可鉴人,却比石行会馆的桩阵矮了半尺,桩距也不甚开阔。
此时座位后面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议论。
“快看!锦纶堂的人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只见一队身着统一云锦劲装的弟子阔步而来,那衣料在日光下流淌着华彩,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王韶光抱着胳膊,对身边两位少年低声道:“瞧见没?这一身行头,怕是够寻常百姓家过半年的日子。”他嗤笑一声,“锦纶堂这是把‘不差钱’三个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身后一个老伯咂咂嘴:“何止衣裳!你们瞧那狮头,我的老天,那是贴了金箔吧?还镶着那么大颗的珠子!这要是磕了碰了,得心疼死!”
“银行会的也不差,”另一个商贩模样的人插嘴,指着另一侧看似朴素的一队,“你看他们那衣裳,瞅着不起眼,那可是上好的暗纹绸,光一匹布就顶我卖半年杂货的利。听说他们连厨子都是从太白楼请去的,顿顿吃得比过年还讲究!”
王韶光闻言,凑近关丛龙和谢云生,压低声音:“银行会这些人,玩的是‘闷声发大财’。你看他们那狮头,”他示意他们注意银行会弟子抬着的几个备用狮头,“听说里头装了机关,不但能眨眼吐舌,还能喷出特制的香雾扰敌。光是琢磨这些玩意儿,花的银子就海了去了。”
谢云生瞪大了眼睛,咋舌道:“喷……喷香雾?这哪是比赛,这是上台表演吧?”
关丛龙也微微蹙眉,目光扫过那些被精心装饰、却似乎少了些“魂”的狮头,沉默不语。
场边围观的人群议论得越发激烈:
“这阵仗,哪是来比武的,分明是来斗富的!”
“你懂什么,这叫先声夺人!还没开打,气势上就压你一头!”
“我看啊,今天这比赛,输赢倒是其次,关键是看谁家的排场更阔气!”
“快看,比赛要开始了!”
31. 金玉其外
锣鼓声响,却非武馆那般沉雄激越,反而带着几分戏曲般的花哨与欢快。锦纶堂的金狮率先登场,在阳光下真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它步伐轻盈,腾挪间刻意展现那身华丽的“行头”。他们甚至在桩阵上特意洒了金粉,狮舞动处,金粉飞扬,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炫目的光晕,视觉效果拉满,引得围观人群,尤其是那些穿着体面的商贾女眷们阵阵惊呼。
“好!漂亮!”
随即,银行会的银狮悄然跃上桩阵。银狮尽显“奇巧”,机关频出,时而眨眼卖萌,时而吐舌挑衅,其更令人称奇的是,在一个高难度的连续回旋后,银狮猛然张口,竟真的喷出一股淡紫色的烟雾,带着异香,瞬间笼罩了小片桩阵,虽无实际杀伤,却极大地扰乱了对手的视线和节奏,也赢得了满场惊诧的喝彩。他们的套路设计极尽繁复巧妙,常常做出一些看似违反常理、极具观赏性的高难度动作,彰显其背后不计成本的技术投入和训练资源。
场上金芒闪烁,奇技频出,场下喝彩声、惊叹声此起彼伏。
谢云生和关丛龙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醒狮还可以这样“玩”。
“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啊?”谢云生咋舌。关丛龙也微微皱眉,他更习惯于关注狮头本身的“神韵”,而非这些外在的炫目装饰。
王韶光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轻声对二人道:“看到了吗?这便是金钱的声音。响亮,夺目,能买来最好的装备,最能烘托气氛的排场,最能吸引眼球的噱头。”
锦纶堂的金狮似被激怒,也开始全力施展。它将“富贵逼人”四字发挥到极致,不再掩饰力量,一个“金狮探海”,庞大的鎏金狮头带着风声悍然压下,逼得银狮连连后退,那势头仿佛真要凭借重量将对手撞下桩去。银狮则凭借机关巧劲和灵活步法周旋,时而以巧力拨开猛攻,时而喷吐香雾干扰,双方在桩上你来我往,动作愈发惊险花哨。
金狮使出一招“金鳞耀日”,借阳光反射晃对手眼目;银狮立刻以“云隐雾绕”的香雾应对。场面煞是好看,金光银影交错,紫雾弥漫,锣鼓喧天,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百姓们看得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关丛龙却看得眉头越皱越紧。他低声道:“他们的桩上功夫确实纯熟,配合也默契,但……总觉得是在演戏。每一次发力看似凶猛,实则留了三分余地;每一次闪避看似惊险,却总在最后一刻堪堪避开。”
谢云生也咂摸出味儿来,接口道:“是啊丛龙,你看他们那个对撞,看着吓人,其实腰马都没吃实劲,雷震哥要是这么撞一下,桩子都得晃三晃!他们这……像是商量好的?”
王韶光嘿嘿一笑,眼中透着了然:“说对了!这就是一场‘文斗’,一场给外人看的‘大戏’。他们求的是满堂彩,是彰显实力,而不是你死我活。真要在这种场合拼个伤残,背后的东家第一个不答应。所以你们看,他们宁可多绕几个圈子,多玩几个花样,也绝不会像我们那样硬碰硬。”
果然,缠斗至最后,两狮似乎都“力竭”,在一次看似激烈的碰撞后,双双跃下桩阵,依照规矩互相行礼。那金狮虽略显“狼狈”,银狮的香雾也似乎“耗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双方并未真正分出高下。
最终,由几位有名望的士绅和行会首领组成的评判团商议后,宣布了结果:“锦纶堂金狮,气势恢宏,富贵逼人;银行会银狮,灵巧机变,匠心独运。二者各擅胜场,难分伯仲——今日之比,乃为和局!共彰我佛山商界之繁荣气象!”
结果宣布,双方领队皆笑容满面,互相拱手道贺,仿佛这才是最理想的结果。弟子们也并无多少失落,反而开始接受围观商贾百姓的赞誉和打赏。
一场金玉其外的较量,在皆大欢喜的氛围中落下帷幕。没有败者,只有两个成功展示了财力与“软实力”的赢家。
回程路上,谢云生嘀咕:“这就完了?还没看出真本事呢……”
关丛龙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王韶光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路过一间临街的茶馆,便带着二人拣了个靠窗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茗,几样广式点心,闲聊起来。
他边倒茶,边问道:“今日这场‘金银大战’,二位贤弟看得可还过瘾?可看出些什么门道没有?”
谢云生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好看是好看,锣鼓家伙也响亮,那狮子更是漂亮得晃眼!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点像庙会看把式,热闹是热闹,就是少了点真东西。”
关丛龙沉吟片刻,也缓缓开口,目光清明:“阿生说得是。他们的动作衔接流畅,姿态也极尽优美,但发力似乎多有保留,更像是……演练过无数次的表演。狮头与狮尾之间,缺了那份在梅花桩上以命相托的锐气与决绝。似乎并未使出真正的实力,更像是一种……展示。”
“对啦!”王韶光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说到点子上了!不愧是跟真狮子搏杀过的好手,一眼就看穿了关窍!”
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商帮之间的醒狮赛,首要的不是争勇斗狠,而是示强、炫富、结缘。那金丝银线、琉璃贝母,是给旁人看的实力;那花哨繁复、惊险华丽的动作,是给主顾看的信誉与气派。他们要的是满堂喝彩,是谈笑风生间定下成千上万两的生意,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在桩上拼个你死我活,争那毫厘之间的胜负。”
“所以,”王韶光总结道,“他们不是不能打,而是不必打,也不值得打。在这商场上,有时候,‘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醒狮于他们,是门面,是工具,是另一种形式的‘说话’。这与我们武馆狮队以武会友、以技服人、锤炼自身的初衷,已是截然不同了。”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感慨:“今日带你们去看这一场,就是要让你们明白,醒狮一道,山外有山,各有各的活法和打法。将来无论遇到何种场面,都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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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其背后的门道,方能不失本心,从容应对。”
抿了一口茶,接着意味深长地说:“赛场,有时在桩上,有时,却在桩外。”
关丛龙与谢云生闻言,皆陷入沉思。今日所见,确为他们打开了另一扇窗,看到了醒狮在不同世界里的不同面貌。这份见识,比学会几个花哨招式,更为珍贵。
就在此时,忽闻街上一阵凄厉的哭闹与粗暴的呵斥声传来,打破了两人的沉思。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面色灰败的男子,正死死拽着一个妇人手中的钱袋,那妇人苦苦哀求,身旁一个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
“松开!快把钱给我!我就差这一点就能再抽一口了!”那男子眼窝深陷,神色癫狂,口沫横飞地喊着。
“不能给啊!当家的!这是最后一点买米钱了啊!孩子还饿着肚子呢!”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周围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却多是摇头叹息,似乎对此情景已见怪不怪。
“又是个被芙蓉膏迷了心窍的……”茶馆伙计摇头低语,面露鄙夷与无奈。
谢云生看得怒火中烧,拳头猛地攥紧,霍然起身,茶碗在桌面震出清脆声响。关丛龙指节泛白地按住桌沿,目光如刀锋般掠过那烟鬼佝偻的脊背。
然而,还未等他们动作,人群中忽地炸起一声如惊雷般的怒喝:“丧尽天良的烟鬼!连妻女活命钱都抢!你还是不是人!”
话音未落,一道矫健的身影已如猛虎出柙般冲出,一把揪住那烟鬼的后领,将其狠狠掼倒在地!那人出手如电,拳脚刚猛霸道,三两下便将那嗷嗷叫的烟鬼打得鼻青脸肿,瘫软在地只有呻吟的份儿。
“滚!再让我看见你欺辱妻女,碎你一身骨头!”那汉子声若洪钟,正气凛然,吓得那烟鬼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逃了。他这才转身,从怀里掏出些散碎银两,塞到那惊魂未定的妇人手中,温言道:“大嫂,快带孩子去买些吃的,莫再让那混账找到。”
妇人千恩万谢,拉着孩子磕头后匆匆离去。
那汉子这才拍了拍手,转过身来。只见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算极高,却极为精壮结实,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一身短打劲装,行动间龙行虎步,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极为深厚的高手。
此时王韶光已带着两个少年赶过来。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欣赏,起身抱拳道:“这位兄台好身手!更兼一副侠义心肠,令人佩服!”
那汉子闻声看来,见王韶光气度不凡,也是拱手还礼,声若洪钟:“路见不平罢了!最见不得这等被烟土蚀空了骨头、还祸害家人的渣滓!在下周春,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是周大哥!在下佛山石行会馆王韶光。这两位是我的贤弟,谢云生、关丛龙。”
“石行会馆王馆主?久仰大名!”周春显然听过王韶光的名头,态度更显热络。几人一番寒暄,王韶光便邀请周春一同入座喝茶。
32. 天地会
几人重新落座,王韶光为周春斟上热茶,问道:“周大哥这般好身手,不知做何营生?”
周春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豪爽答道:“王馆主爽快,我也不瞒诸位。周某乃是天地会洪顺堂下‘草鞋’,奔走四方,专为联络各路豪杰,共谋反清大业!”他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带着金石之音,目光灼灼地扫过三人。
“天地会!”谢云生低呼一声,眼睛瞪得溜圆。他虽年少,也听闻过这个神秘反清组织的名头,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兴奋。
关丛龙亦是心头一震,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看向周春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审视与凝重。
王韶光眼中精光一闪,神色却依旧从容,他微微颔首:“原来是洪门兄弟,失敬!如今朝廷羸弱,洋人肆虐,烟毒横行,百姓苦不堪言,周兄与贵会志士胸怀大志,王某佩服。”他话语中带着敬意,却也点到即止,并未深入。
周春见王韶光语气诚恳,并无寻常人听闻“天地会”三字时的惊恐或疏离,心中好感更增,慨然道:“王馆主是明理人!如今这世道,正如方才那烟鬼一般,骨子里都烂透了!我辈习武之人,若只知闭门练功,不问世事,岂非辜负了这一身本事?”
他越说越是激昂,目光转而落在谢云生与关丛龙这两位少年身上,语气带着殷切的期望:“我看这两位小兄弟年纪虽轻,却目光清正,大好男儿,更当立志高远,如今世道昏暗,正需我等热血男儿挺身而出!不知可有兴趣加入我会,共图大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以二位的资质,定能大有作为!”
此言一出,谢云生少年心性,听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八字,又见周春如此豪气干云,不禁有些心潮澎湃,面露向往之色。
然而,关丛龙却心中猛地一凛。他自幼在关府谨小慎微地长大,又有关天培这样位高权重的伯父,虽年纪小,却比寻常少年更知世事复杂,更明白“造反”二字意味着何等的风险与代价。他深知天地会虽多豪杰,但其行事往往过于激烈,且目标渺茫,一旦卷入,恐怕不仅自身难保,更会累及师门与家人。
他不及多想,在桌下悄悄用力捏了捏谢云生的手,随即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与谦逊,拱手对周春道:“周大哥豪情万丈,义薄云天,我兄弟二人敬佩之至!只是我等年纪尚轻,学艺未精,狮艺武道尚未窥得门径,实在不敢妄谈天下大事。且师门规矩严苛,家中亦有长辈需奉养,实不敢擅自投身他途,还望周大哥体谅。”
谢云生被关丛龙一捏,也立刻回过神来,想到父亲和母亲,那股热血稍稍冷却,连忙顺着关丛龙的话头,婉言谢绝。
周春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见二人态度诚恳,理由也充分,倒也不便强求,只是叹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只望二位兄弟日后若见世间不平,莫忘今日之侠义心肠。”
王韶光将两个少年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了然。他适时开口道:“周兄壮志,令人心折。如今佛山之地,洋商汇集,烟毒尤烈,百姓深受其害。若有志之士能从此处着手,救民于水火,亦是功德无量。”
周春闻言,重重点头:“王馆主所言极是!铲除烟毒,亦是我会中兄弟义不容辞之责!他日若有用得着周某之处,尽管开口!”
周春并未多逗留,续了杯茶后便起身告辞。王韶光也没挽留,待周春离开后,他缓缓啜了一口茶,目光赞赏地看向关丛龙:“丛龙老弟,你方才应对得极好。”
他神色转为凝重,低声道:“天地会中确多豪杰义士,如周春兄这般人物,我也十分敬佩。然‘反清复明’之说,自前明覆亡至今已近二百年,世事早已更迭,人心思定。此等口号,虽能激起一时血性,却终究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更会引来杀身灭门之祸。我辈习武之人,当以守护乡梓、匡扶正义为己任,而非投身于这等无望之事中,徒做牺牲。”
关丛龙点头称是:“大哥所言极是。丛龙只是觉得,与其空喊口号,不如像……”他顿了顿,还是说道,“不如像我大伯那般,在其位,谋其政,尽力整肃军务,抵御外侮,禁绝烟毒,为百姓做些许实事。”
“哦?不知弟弟大伯是?”王韶光好奇问道。
“晚辈大伯……是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将军。”关丛龙低声回答。
王韶光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提高了些许:“竟是那位大力整肃水师、严禁鸦片、刚正不阿的关军门!失敬失敬!虎门无犬侄!难怪有如此见识与胸襟!关军门乃我辈楷模,真正于国于民有大担当的真英雄!贤弟,你将来定要像你大伯一般,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
从喧闹的市集回到石行会馆,王韶光便随来寻他的雷震去处理积压的馆务。关丛龙与谢云生相若一笑,不约而同地往后院偏隅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竹篾摩擦的沙沙声。于伯正坐在小凳上,佝偻的身躯几乎要埋进满地的竹材里。他十指如枯枝,却异常灵巧地将一根青竹破成细篾,动作精准得如同丈量过千百回。
“来了?”老人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如磨砂,“今日倒比往日迟了一炷香,莫不是被街上的热闹迷了眼?”
谢云生嘿嘿一笑,早已习惯老人的刻薄:“你说对啦!于伯,方才在茶馆见了位义士,路见不平教训了个烟鬼。”
“多管闲事。”老人冷哼一声,手中的篾刀一挑,削出极薄的一片竹青,“有这闲心,不如多练练手上的功夫。”
关丛龙默默蹲下,拾起地上几根半成品竹篾仔细端详。这些竹篾弧度精准,厚薄均匀,正是构成狮头额角的关键部件。
“看什么看?”于伯斜睨他一眼,“上回教你的''三转五叠''法可记住了?别又像上次那样,扎出来的狮角软趴趴的,像条死蛇。”
“记住了。”关丛龙平静应道,从一旁架子上取过自己这几日练习的作品——一个精巧的狮鼻骨架。
于伯接过来掂了掂,又对着光仔细查看接缝处,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勉强能看。”
谢云生在旁看得暗笑。想起半个多月前初见于伯时,老人正在院子里劈竹,那凌厉的刀法和阴沉的脸色,吓得他差点扭头就走。若不是丛龙坚持,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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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日去宝芝林前都先到后院,默默地帮老人整理竹材、打扫院落,恐怕他们至今都得不到这老匠人正眼相看。
他顺势凑上前去,语气兴奋:“于伯,今天我们还见了个大世面!那锦纶堂和银行会的狮子,好家伙,不仅镶金嵌银,里头还藏着机关呢!那银狮张口就能喷出香雾!”
“哼,”于伯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手中的篾刀稳准地削去一根竹节上的毛刺,“旁门左道,哗众取宠。醒狮的魂在形、在意、在神,不在那些花里胡哨的机巧。”
“话是这么说,”谢云生也不恼,反而蹲下身,帮着整理地上的竹篾,笑嘻嘻地追问,“可于伯,您见多识广,那机关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就那喷烟的窍门,您肯定知道吧?”
于伯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了谢云生一眼:“怎么?想学?学了去给你的七彩狮子也装上,舞到一半喷你对手一脸水?”
一旁的关丛龙闻言,忍不住轻笑摇头。
谢云生挠挠头,依旧不死心:“哎呀,于伯,我就是好奇嘛!您就给我们讲讲嘛,这里头到底什么门道?”
或许是谢云生那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于伯沉默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篾刀,用粗糙的手指在泥地上简单画了个示意图。
“瞧见了?”他指着地上的简图,“无非是在狮口内部藏了个小巧的皮囊机关,内里预先装好特制的香粉或烟料。狮尾或是狮头自己,通过极细的丝线或连杆触发,挤压皮囊,烟气就从狮口预开的细孔喷出。原理简单,难在制作精巧隐蔽,不露痕迹,更不能影响狮头本身的平衡和舞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屑:"银行会那帮人,定是请了专做机关盒的匠人。"
“原来如此!”谢云生恍然大悟,眼睛发亮,“听着是不难,但要做好,确实需要极精细的手艺。”
“不难?”于伯冷哼一声,重新拿起篾刀,“光是那皮囊的选料、缝合,保证不漏气又能瞬间产生足够压力,就够你琢磨三年。有这功夫,不如把你手上那狮尾的托举力道练得更精准三分!那才是真本事!”
关丛龙在旁静静听着,此时才开口,语气沉静:“于伯的意思是,机关再巧,终是外物。若狮形不正,神意不显,再多的机关也只是累赘。”
老人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出言讽刺,算是默认。
夕阳西斜,将三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于伯开始指点关丛龙如何给狮头点睛,而谢云生则一边帮忙打着下手,一边还在回味刚才于伯讲解的机关原理。
暮色渐浓,回前院的路上,谢云生面露困惑,还是将心中的想法说给关丛龙说:“丛龙,我觉得机关虽有旁门左道之嫌,但运用合理,也不失为良器。凡事不可墨守成规,改良创新亦是正道。”
“改良创新?”关丛龙思虑了一番,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得到关丛龙的肯定,谢云生很得意,连忙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来,关丛龙也听得仔细,不时地也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两人就这样有说有应地回到了房间。
33. 男大当婚
两商会的比试结束后,也就临近中秋了,关丛龙和谢云生也到了要归家的时间。
石行会馆内,王韶光看着整装待发的关丛龙与谢云生,眼中满是不舍:“真想留二位贤弟在佛山过中秋啊!佛山中秋的灯会、狮赛,别有一番热闹。”
谢云生面露歉意,抱拳道:“王大哥盛情,我二人心领。只是家父临行前嘱咐我二人中秋前务必返家。这些时日已是多留,是不敢再多加打扰。”
关丛龙亦拱手,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王大哥,震哥,于伯,这些时日蒙诸位照拂,受益良多。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定当再来拜访。”
一旁的雷震依旧沉默,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如蒙薄雾,只深深看了二人一眼,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伯佝偻着背,将两个准备好的布包递上,声音苍老却温和:“我就不到码头送你们了,这里头是些老朽平日用得顺手的扎狮头工具,还有一本记载了些机关巧技的心得,闲时翻翻,或有所得。”
两人接过布包,皆是心头大喜。
“谢谢,于伯。”谢云生连忙翻看机关书,爱不释手。
“知道你感兴趣,与我年轻时一个德行。这本手札里是我多年研究所得,你自行感悟去吧。”老人嘴上仍表现得不甚在意,表情却流露出了不舍之情。
“我一定好好参悟,于伯,你真是太好了。我都舍不得走了。”谢云生语带哽咽地说。
“那就常过来佛山看看。”王韶光邀请道。
“一定!”
王韶光与雷震亲自将两人送至码头。秋日的珠江上薄雾氤氲,远山如黛。
“代我问谢师傅好!”王韶光重重拍着两人的肩膀,“记住,石行会馆永远欢迎你们!”
接着他命人将备好的各色礼物送到船上——给谢世恩的武夷岩茶,给忠义堂弟子的佛山特产,还有专门为两人定制的练功护具。沉甸甸的包裹里,装满了这位豪爽汉子的深情厚谊。
黄麒英也特意从宝芝林赶来码头相送。额上微见薄汗,显是匆忙而至。他递上两个药囊和几册线装书,温言道:“这里有些自配的丹药,都是些跌打止血良药,还可祛瘴避秽。这几本医书,是些基础经络、伤科诊治的浅见,盼二位日后不仅武艺精进,亦能略通岐黄,护己及人。”
二人连忙接过,心中暖流涌动,连声道谢。
最后,王韶光自怀中取出一个尺余见方的精致木匣,匣身是打磨光滑的酸枝木,仅以一道小小的铜扣锁着,形制古朴。他郑重地将木匣交到关丛龙手中:“丛龙,云生,还有一事相托。烦请弟弟们回到番禺时,替我将此信送至揽翠山房,交予何玉成先生亲启。”
关丛龙接过木匣,只觉入手沉实,他略一思忖,抬眼问道:“何玉成?可是那位怀清社学的首事何先生?”
“正是!”王韶光点头,脸上竟难得地掠过一丝赧然,声音也低了几分,“他……也是我未来的舅兄。”
此言一出,他身后一直静立的雷震,眼神倏地一暗,原本就紧抿的唇线更显僵硬,他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远处江面起伏的波纹,仿佛那粼粼波光能吸走他此刻心中翻涌的难言情绪。
“舅兄,原来王大哥已经有未婚妻了,喝喜酒时可一定要告知我们。”谢云生并没发现雷震的异样,而是嬉笑地向王韶光道喜。
关丛龙却将雷震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虽略有诧异,却也不便多问。
“那是定然,到时候为兄请你们喝喜酒。”王韶光笑着回道。
二人再次抱拳,与众人一一作别,随即转身,步履稳健地踏上跳板,登上了客船。
登船时已近晌午,下船时便已日落西山。两人手里提着、肩上扛着来自佛山的各色礼物,大包小裹,风尘仆仆地踏上太和镇熟悉的青石板路。
刚踏进忠义堂的大门,便被眼尖的师兄弟们瞧见了,立时一阵喧闹。
“云生和丛龙!回来啦!”
“快快快,搭把手!”
“师父!师娘!他们回来了!”
众人簇拥着两人往里走,闻讯从内堂快步出来的谢世恩,看着明显沉稳了几分的两个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嘴上却催促道:“总算知道回来了!赶紧的,先回屋洗洗这一身风尘,你娘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就等你们开席!”
后堂的李氏也闻声赶来,拉住两人的手上下打量,眼圈微红:“瘦了,也黑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份牵挂此刻溢于言表。
关丛龙和谢云生心中感动,连声安慰。
“好了好了,快让两个孩子洗洗,一会儿饭桌上再续。”谢世恩适时劝道。
两人依言,提着行李走向主院各自居住的房间而去,准备梳洗。
关丛龙刚在自己的房内放下行囊,正准备打水,忽听得隔壁谢云生房中传出一声短促的女子惊叫,紧接着便是谢云生又惊又怒的喝问:“你是谁?为何在我房中?”
随即是“嘭”的一声门被猛力推开的声音,以及谢云生提高嗓门的呼喊:“快来人啊!家里有外人!”
关丛龙心头一紧,立刻闪身而出。只见谢云生站在自己房门口,一脸惊疑不定地盯着屋内。而房内,一个穿着素净布裙、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怯生生地挪步出来。她面容清秀可人,此刻因受惊而脸色发白,一双杏眼中带着慌乱与无措,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是…是谢少爷吗?我是暂住这的,我…我叫李喜。”
这时,伟绍光和其他几个师兄弟也闻声急匆匆赶来。伟绍光一拍脑门,满脸懊恼:“哎呀!瞧我这记性!云生,忘了跟你说了,你离家的这些时日,你的房间暂时让李姑娘住了。你的东西都给你搬到丛龙那屋了,这段时间,你先和丛龙挤一挤。”
谢云生一听,嘴上不免抱怨:“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差点闹出误会!”然而,那股因房间被占而升起的不快,在听到“你先和丛龙挤一挤”时,瞬间烟消云散,心底反而隐秘地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
晚膳时分,忠义堂内灯火通明,满满一桌都是李氏拿手的家常菜,香气四溢。席间,谢世恩示意赵武,将李喜的来历细细道来。
原来那日谢世恩带着几名弟子先行从佛山返回番禺,客船行至中途,忽闻女子悲泣之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女伏在一位已然气绝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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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身上,哭得肝肠寸断。问询之下方知,这对父女本是返乡投亲,不料父亲途中突发恶疾,竟撒手人寰。眼见少女孤苦无依,谢世恩于心不忍,待船靠番禺码头,便出资帮忙料理了李父的后事,让其入土为安。
事毕,谢世恩取出些银钱欲赠予那名叫李喜的姑娘,让她自行返乡。不料李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哀声道:“恩公,小女子家乡已无亲无故,求您发发慈悲,收留我吧!我愿为奴为婢,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她声音哽咽,瘦弱的肩膀因哭泣而微微颤抖,情形着实可怜。一旁的伟绍光看得心软,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谢世恩见她言辞恳切,举止不似奸猾之人,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头,将李喜带回了忠义堂。
李喜这孩子倒也争气,自入堂以来,手脚勤快,性情温顺,事事抢着做,将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十几日的光景,便深得师娘李氏的欢心。
堂内弟子们见师父师娘对李喜颇为满意,又见她模样清秀可人,便时常打趣。这个说:“李姑娘又贤惠又灵巧,真是难得,将来定是贤妻良母。”那个便接话:“咱们云生师弟不也十六七了嘛,师父师娘不如将二人凑成一对,也是喜事一桩?”虽是玩笑之语,但众人说得多了,谢世恩与李氏对视一眼,虽未明确应允,眉宇间却也流露出几分默许之意。
席间,当赵武师兄再次提及此事,并伴着众人的哄笑时,谢云生顿时面红耳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放下筷子,又羞又恼:“爹!娘!师兄!你们…你们怎能胡乱安排!我…我何时说过要成亲了!”他心思单纯透亮,只觉被众人这般当面撮合,窘迫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师兄钱义挤眉弄眼地先开了腔:“云生啊,你害什么羞嘛!男大当婚,长大了自然是要成亲的!”
赵武立刻笑着接话:“就是!李姑娘模样周正,性子又温婉,给你当媳妇儿还委屈你啦?”
众人一阵善意地哄笑,目光在谢云生和李喜之间逡巡。李喜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头几乎要埋进碗里,手指紧紧绞着衣角,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谢云生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烧得厉害。他梗着脖子吼道:“滚滚滚!要娶你们自己娶去,别拿我打趣!”他声音虽大,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窘迫,毫无威慑力,反而引得众人笑得更欢。
大师兄伟绍光见李喜窘得快要哭出来,连忙出声打圆场,语气带着责备:“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了!师父师娘都还没发话,你们这般胡言乱语,让李姑娘如何自处?”
端坐上首的谢世恩也沉下脸色,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轻轻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婚姻大事,岂容尔等如此儿戏喧哗?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若是坏了李姑娘的清誉,我定不轻饶!”
师父一发话,众人立刻收敛了笑容,纷纷噤声,饭桌上的气氛顿时严肃了几分。只是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关丛龙默默垂下眼帘,方才心头那阵无端的沉闷,并未因这呵斥而散去分毫。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酸涩感从心底漫起,让他喉头发紧,桌上那些平日爱吃的菜肴,此刻入口也变得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34. 揽翠山房
晚饭后,李氏将谢云生唤到内室。一月未见,她细细端详着儿子,眉眼间尽是慈爱:“这一趟去佛山可还顺利?在那可住得惯?”
谢云生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娘,佛山可好了!街市比咱们这儿热闹多了,舞狮的场面那叫一个壮观!王大哥他们待我们也极好,还见识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眼底闪着光。
李氏含笑听着,待他稍停,才温声将话头引向别处:“娘看那李喜姑娘,性子温顺,做事也勤快,是个懂事的孩子……”
谢云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立刻明白了母亲的弦外之音,急忙摆手:“娘,您快别操心。我可没有那个心思。”
李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那你跟娘说说,你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谢云生张了张嘴,那句“不知道”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就在这一瞬,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人眉目坚毅,练功时额角会渗出细密的汗珠,沉静时不苟言笑,可偶尔笑起来时,眼睛却比夜空的星子还亮。这念头来得太过突兀,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连忙低下头掩饰道:“我、我真不知道……您别问了,儿子年纪还小,这些事……还没到考虑的时候。”
李氏见儿子神色窘迫,语气坚决,不似作伪,便也歇了继续追问的心思,只柔声道:“好,娘不问了。只要你平安欢喜就好。”
又闲聊了几句,谢云生便匆匆告辞了李氏,他一路小跑回到房前,想到今夜起又能与丛龙同室而居,心头便涌起一阵难言的雀跃。他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关丛龙独自坐在床沿,怀中紧抱着那个尚未解开的行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连他进屋都未曾察觉。
“丛龙?”谢云生轻唤一声,在他身旁坐下,“发什么呆呢?包裹怎么还不收拾?”
关丛龙猛地回神,像是被人窥破了心事般慌乱。他下意识将行囊抱得更紧了些,声音干涩:“我......我想搬到偏院,和师兄们同住。”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谢云生耳畔。他霍然起身,声音不自觉发颤:“为什么?”
烛光摇曳,在关丛龙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避开谢云生灼热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行囊的系带:“这屋子本就是你的。如今你回来住,我搬出去......是应当的。”
“什么叫应当?”谢云生急得眼圈发红,“从你来到忠义堂,这间屋子就是我们的!那张床我们同睡了整整四年!现在你却说这样的生分话?”
关丛龙喉结滚动,艰难地道:“那时年少......况且我们去佛山前,不也分房了?”
“可我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谢云生几乎是吼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被抛弃的痛楚,“在佛山时我们不是也住在一间屋里?”
关丛龙并不想吵架,原本就是自己胡思乱想,他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坐在床边。
眼见关丛龙沉默不语,谢云生忽然软了语气,带着几分哀求:“若是你不想同榻......我打地铺便是。只求你别搬去偏院,好吗?”
这话让关丛龙心头剧震。他望着谢云生泛红的眼角,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他终是松了口,声音沙哑,“我睡地上。”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地铺上。关丛龙背对着床榻侧卧,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身后传来细微的翻身声,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的心。他想起他们互相取暖相拥而眠的冬夜,想起他们在床上一起研究狮艺的场景,就仿佛在昨天。
而此刻,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臂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谢云生在床上辗转反侧,目光始终胶着在地铺上那个倔强的背影。他分明看见方才关丛龙转身时,眼角闪过的那抹痛色。
这一夜,月色清明,却照不亮两个少年心中翻涌的暗潮。
第二日天光未亮,关丛龙便已起身。地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谢云生醒来时,只见那人站在窗前系着束袖带,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层淡金。
两人沉默地走向练武场,空气中弥漫着欲言又止的尴尬。
场地上早已热火朝天。中秋狮会将近,这次谢世恩点了钱义与伟绍光代表忠义堂出战。此刻钱义正稳稳托着狮头,韦绍光在后掌控狮尾,两人在梅花桩上腾挪跳跃。狮头时而探首张望,时而昂首挺立,活灵活现。
“注意步法!”谢世恩负手立在桩下,声如洪钟,“腰马合一,劲要透到指尖!”
桩上二人闻言调整,狮身随之起伏,金铃脆响。就在韦绍光做回身动作时,脚下微滑,狮身猛地一晃。场边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喜站在廊柱旁,双手紧捂在胸前。见众人看来,她慌忙垂下头,耳根却悄悄红了。待场上狮影重新稳住,她又不自觉踮起脚尖,眼中闪着明亮的光。
关丛龙默默收回视线,却撞上谢云生探究的目光。他立即转身走向兵器架,取下惯用的长棍:“我去那边练功。”
谢云生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昨夜那种熟悉的刺痛又涌上心头。他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另一排梅花桩。桩身晃动,他的身影在晨光中起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说不清的执拗。
晨练刚歇,谢云生便走到谢世恩跟前,抱拳禀告:“爹,今日我与丛龙要去揽翠山房一趟,为王韶光兄送信。”
谢世恩正擦拭着手中的狮头,闻言抬头,目光在二人身上顿了顿:“何玉成先生是怀清社学首事,学问人品都受人敬重。你们去见他要守礼数,言语得当,莫要失了我们忠义堂的体面。”
“师父放心。”关丛龙沉声应道,声音里还带着晨练后的微喘。
谢云生也郑重承诺:“我们定会谨言慎行。”
早饭后,二人稍作收拾便出了门。九月末的岭南,晨风已带了些许凉意,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们沿着青石板路往城西走去,一路无话。
关丛龙刻意落后半步,目光落在谢云生的背影上。昨夜地铺的凉意似乎还萦绕在周身,让他不敢靠得太近。谢云生却忽然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那个木匣,”谢云生指了指关丛龙怀中的包袱,“可带好了?”
“如此重要之物自是带好了。”关丛龙低声应道,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包袱的布料。
谢云生侧头看他,欲言又止。
“丛龙......”他刚要开口,关丛龙却突然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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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走吧,早去早回。”关丛龙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疏离。
谢云生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只得跟上。两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就像他们此刻若即若离的心。
到了揽翠山房,说明来意,下人入内通报后不久,何玉成便亲自迎出门来。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着青布长衫,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行走间自有一股书卷气,却又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爽利。
“二位少侠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何玉成拱手为礼,声音清越,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
关丛龙与谢云生连忙还礼,随他步入堂内。但见厅堂宽敞明亮,四壁书架林立,当中悬着一幅“文武兼修”的匾额。关丛龙郑重取出木匣,双手奉上:“何先生,这是王大哥托我等转交的信件。”
何玉成含笑接过,也不避讳,当着他二人的面便开启了木匣。他先取出信笺细读,神色渐趋温和,眼底泛起欣慰的笑意。待读到某处,他忽然轻“咦”一声,从匣底锦缎夹层中取出一支玉钗。
那玉钗通体莹白,钗头雕作木棉花状,五片花瓣舒展自如,花蕊处巧妙嵌着一抹嫣红,在堂内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甚是别致。
“好个韶光,”何玉成指尖轻抚玉钗,朗声笑道,“说是特意寻了广府最好的玉匠,照着舍妹最爱的木棉花打造。信中还道,待广府狮赛过后,便要正式登门提亲,择吉日完婚。”
关丛龙与谢云生闻言相视一笑,俱是惊喜。谢云生当即拱手道:“恭喜何先生!王大哥为人仗义,武艺超群,与令妹正是珠联璧合。”
关丛龙也由衷赞道:“王大哥事事考虑周全,这份心意实在难得。”
何玉成小心翼翼地将玉钗收回匣中,眉眼间尽是欣慰:“二位既是韶光的挚友,届时务必赏光。”
“一定一定。”二人齐声应道,正欲再聊些在佛山与王韶光相处的趣事,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青年学子匆匆而入,额上带着薄汗,面色因急切而泛红:“何先生,不好了!方才市集上传来消息,有一伙不明来历的强人,在城西一带欺行霸市,强收‘规费’。几个卖菜的乡民不服,与他们理论,竟被当众殴打!”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那伙人凶悍得很,听说与衙门的差役也有些勾连。社学里几位同窗得知此事,已经愤而前往市集。我怕他们年轻气盛,与那伙人起了冲突会吃亏,特来禀报先生。”
何玉成闻言,面色骤然一沉。方才的温文尔雅瞬间褪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他倏然起身,衣袂无风自动,对关丛龙和谢云生道:
“二位贤弟,本想与你们煮茶清谈,不想遇上此等扰民之事。社学创立之初,便立下‘经世致用、护卫乡梓’的宗旨。如今乡邻受辱,我等岂能坐视?”
关丛龙立刻抱拳,声音铿锵:“何先生为民请命,令人敬佩。我二人虽为过客,却也习武多年,愿随先生前往,略尽绵薄之力。”
谢云生也踏前一步,目光灼灼:“正是!路见不平,原该拔刀相助。”
何玉成见二人目光坚定,神情凛然,不再推辞,当即颔首:“好!有二位相助,再好不过。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
35. 宿敌重逢
众人赶到城西市集时,场面已是一片混乱。七八个身着社学青衫的年轻学子正与十余名彪形大汉对峙,地上散落着被掀翻的菜摊,破碎的瓜果蔬菜混着血迹踩了满地。几个乡民瑟缩在墙角,脸上带着伤。
“住手!”何玉成一声清喝,声音不大却自含威严。
那群大汉中为首的疤面汉子斜眼看来,嗤笑道:“又来几个穷酸书生?识相的就滚远点,别妨碍爷们收账!”
关丛龙见那伙人太阳穴微鼓,步履沉稳,分明都是练家子。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何玉成护在身后。
谢云生却已按捺不住,指着地上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农怒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百姓,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疤面汉子狞笑,“在这城西,老子就是王法!”
谢云生目光如电般扫过那群恶霸,当视线落在一个躲在人后、拄着单拐的熟悉身影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大哥...?”这声呼唤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人缓缓走到前面,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正是几个月前被逐出家门的谢怀山。他左腿僵直,靠着一根粗糙的木拐支撑身体,昔日英武的面容如今布满阴郁。
“怎么?很意外我还活着?”谢怀山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手指轻轻敲打着残腿,“拜你们所赐,这辈子都只能做个瘸子了。”
谢云生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怎能与这些人为伍?在忠义堂学的侠义之道,你都忘了吗?”
“侠义?”谢怀山突然暴怒,单拐重重顿地,“谢世恩打断我腿的时候,可曾念过父子之情?你与关丛龙联手害我至此,可曾念过兄弟之义?”
关丛龙默默上前,与谢云生并肩而立,低声道:“小心,他心中怨毒已深。”
谢怀山见状,眼中妒火更盛:“好一个兄弟情深!云生,若不是我骗你爬那棵木棉树,你也不会摔断胳膊,更不必改练狮尾...”谢怀山阴冷地笑着,“可你偏偏因祸得福,得了这么个好搭档。”
“住口!”谢云生终于忍无可忍,“当年之事我从未向爹娘告发,就是盼你能改过自新。可你...你屡次陷害丛龙,勾结外人踢馆,如今竟沦落到欺凌百姓!”
疤面汉子不耐烦地插嘴:“谢瘸子,少在这叙旧了!要打就打!”
谢怀山却恍若未闻,死死盯着谢云生:“你说得对,我是堕落了。可你们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吗?像个乞丐一样在街头爬行,若不是豹哥收留...”他指了指疤面汉子,“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谢云生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大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会向爹求情...”
“太晚了!”谢怀山突然暴起,单拐如毒蛇般直取关丛龙面门,“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关丛龙侧身闪避,却见谢怀山招式突变,拐尖转向谢云生胸口。这一下来得突然,谢云生竟来不及反应。
“小心!”关丛龙想也不想便扑身上前,用后背硬生生接下这一击。
木拐带着凌厉的劲风重重砸在关丛龙背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他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身形踉跄间却被谢云生及时扶住。
“丛龙!”谢云生惊呼,声音里满是痛惜。他扶住关丛龙颤抖的身躯,目光如电射向谢怀山,“大哥,你何至于此!”
“呵呵,你们倒是兄弟情深。”谢怀山拄着单拐,脸上扭曲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从他来到我家,你永远向着他!”
混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关丛龙强忍背痛,一招“猛虎下山”直取谢怀山。拳风刚猛,却见谢怀山单拐点地,残腿微屈,竟以“工字伏虎”的架势力迎而上。
“你的功夫,还是我们谢家教的!”谢怀山嘶吼着,木拐横扫,直取关丛龙下盘。
关丛龙腾空而起,施展“虎鹤双形”,拳掌交替,刚柔并济。每一招都留有余地,生怕伤及对方已然残疾的腿脚。
另一边,谢云生独战三名恶霸。他使出“十字手”,拳风呼啸间仍不时分心关注丛龙与兄长那边。见关丛龙每次发力时都会牵动受伤的后背,额上冷汗涔涔,他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
何玉成在战圈外沉着指挥:“结圆阵!护住乡亲!”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时而出声提醒:“丛龙,注意下盘!”“云生,左翼空门!”
谢云生闻言,一招“铁线拳”逼退身前恶霸,目光却仍不离那边。他又见谢怀山残腿微微发抖,忍不住喊道:“大哥,你的腿不能再使力了!”
“少在这里假惺惺!”谢怀山怒喝,一记“单弓伏虎”直取关丛龙面门。关丛龙侧身避开,反手一记“沉桥”扣住木拐。
两人在方寸之间展开对决,拳来拐往,谢怀山虽然腿脚不便,但手上功夫丝毫不减,一招“虎爪”直取关丛龙的前胸。
“噗”的一声,关丛龙胸前重重挨上一爪,衣衫破裂,生生被抓出五指伤痕,扣住木拐的手也松了开来。谢怀山看准时机,木拐如毒蛇出洞,直取他咽喉!
“不要!”谢云生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招“饿虎擒羊”逼退身前恶霸,飞身插入两人之间,竟用身体挡在关丛龙面前。
木拐在距他面门寸许处硬生生停住。谢怀山的手在剧烈颤抖,眼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关丛龙强提一口气,一记手刀劈在谢怀山腕上。木拐应声而落,谢怀山踉跄倒地,残腿撞在地上。
谢云生连忙上前跪倒在兄长面前:“大哥,收手吧!跟我回家,我们改过自新,爹会原谅你的......”他伸手想要搀扶,却被谢怀山一把推开。
“回不去了!”谢怀山嘶吼着,眼中却已泛起泪光,“我这条腿...这辈子都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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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成缓步上前,沉声道:“谢怀山,你既出身忠义堂拳,当知''仁义礼智信''五常。今日之举,可对得起师门教诲?”
谢怀山闻言浑身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就在这时,官差的呼喝声由远及近。疤面汉子啐了一口:“晦气!撤!”
恶霸们四散逃窜。谢怀山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腿伤使不上力,几次都摔回地上。
谢云生再次伸手,声音哽咽:“大哥......”
谢怀山望着弟弟伸来的手,眼中情绪剧烈翻涌。最终,他狠狠拍开那只手,拖着残腿蹒跚离去。每走一步,那僵直的左腿都在地上拖出一道痛苦的痕迹,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谢云生跪在原地,望着兄长消失的方向泣不成声。关丛龙默默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上。
何玉成望着这幕,长叹一声:“手足相残,最是伤人。但愿有朝一日,他能迷途知返。”
这时,官差们赶到,何玉成上前交谈,将方才市集上发生的冲突始末娓娓道来。那为首的官差面色凝重,听完后拱手道:“何先生,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先生与几位社学弟子,还有那几位受伤的乡民,随我等往衙门录份口供。”
“理当如此。”何玉成颔首,随即转向关丛龙与谢云生,“丛龙贤弟身上带伤,不如...”
“何先生放心去便是。”谢云生连忙道,目光始终不离关丛龙苍白的脸色,“我带丛龙去医馆包扎。”
目送何玉成等人离去后,谢云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关丛龙,朝最近的医馆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谨慎,生怕牵动他背上的伤势。
“不过是皮肉伤,不必如此。”关丛龙想要推开他的手,却被谢云生执拗地扶得更紧。
“别动。”谢云生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严厉,眼中却满是自责,“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
医馆里,老郎中仔细查验伤势后,神色凝重:“胸前的伤乃皮外伤,上些药即可。但后背这一棍伤及肺腑,须得好生调养。”说着取出银针,为关丛龙疏通经络,又敷上特制的膏药。谢云生全程守在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连老郎中递来的药方都要反复确认药材。
“这位小哥不必过分担忧。”老郎中宽慰道,“按时服药,静养半月便可痊愈。”
待一切妥当,何玉成安排的马车也已候在医馆外。谢云生小心翼翼地将关丛龙扶上车,自己在旁侧坐着,好让关丛龙能靠在他的肩上。
马车颠簸中,关丛龙因伤痛微微蹙眉。谢云生立即察觉,轻轻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适些。
“阿生...”关丛龙低声道,“不必自责。换作是你,也会如此。”
谢云生没有答话,只是将手轻轻覆在关丛龙未受伤的肩头。夕阳透过车帘,在他眼中映出复杂的光影——有关切,有愧疚,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