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一粒后悔药》
1. 误入彀中
《许愿一粒后悔药》
文/小金鲤
2025.06.2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再次见到郑峤,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景谣外出吃个午餐的功夫,办公室并未落锁。
返回时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一个男生倚在桌旁,双腿交叠,身形颀长。
她反复打量,才从那张逆着光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熟悉,定睛细看,惊觉竟是他。
从前从未考虑过这个小孩长得“好不好看”,如今却俊秀得叫人眼前一亮。
少年劲瘦匀称,颌骨轮廓分明,成熟了不是一星半点。
是啊,他都20岁了。
郑峤紧紧注视着景谣,漆黑的瞳孔泛起水光,嗓音也随时间流转,变得温润醇厚:“谣谣姐,再见到我开心吗?”
“……”这傻话听得景谣只想翻白眼。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郑峤太激动,声音开始不受控制,以至于后半句都快成了气声。
“你不提,我不问,这样对双方更好吧。”景谣依旧面无表情。
“对不起,我是来诚心道歉的。”郑峤上前半步,“我骗过你一次,算我有前科,这辈子绝不会有第二次!我带给你的伤害,往后都会倾尽全力补偿,不惜任何代价!”
“道歉我接受了,没别的事请出去吧。”景谣背过身去,假装整理办公桌上的纸张。
郑峤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下,脸色一变眉头紧蹙:“别,别赶我走……我错了,我特别后悔,后悔到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景谣手下动作静止,转回身来怒视郑峤:“停!既然活着就好好活下去,但我不关心其中细节,你走吧。”
呵,小骗子。
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
景谣第一次踏入郑家别墅时,正值初夏。
那年她24岁,郑峤还算是她的学生。
本想硕士毕业回国后直接闯荡大城市,这份在家乡的工作纯属意外。
当时景谣为郑玥的公司做商务线上同传,对方赏识她的专业能力,又刚好是老乡,开出高薪,邀她回临海给弟弟做英语家教。
“峤峤从小体质就不太好,近两年正常上学都做不到了,家里为每门科目都安排了专职家教,一对一辅导他功课。你英语功底扎实,离高考还有一年,就拜托你了。”郑玥近乎叹息,话语里满是化不开的忧思,“教学之余,还请你帮我多照看他些,陪他说说话也好。这孩子性子闷,我又不在他身边,家里也……唉,我真放心不下。”
景谣想着自大学后就鲜少有时间陪伴父母,便应了下来,权当过渡。
况且她回国后计划创立一个VR交互科教品牌,正苦于刚从国外回来,缺乏国内的实地调研。
眼前这份天上掉下来的家教工作,恰好能让她近距离接触适龄学生,了解客户群体、积累经验。
郑峤的情况特殊,是个极具研究价值的观察对象。这场阴差阳错,倒像是为她的创业计划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教育样本。
就这样,景谣带着教案与期待,踏进郑家别墅的雕花铁门。
晴光万里,树影扶疏,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清甜,远处传来喷泉的潺潺流水声。
这栋三层高的欧式建筑被精心修剪的灌木环绕,每一扇落地窗都擦得锃亮,反射着耀眼甚至灼目的光芒。
景谣攥着教案袋的手指微微收紧,栗色卷发随着步伐轻晃显得温柔嫻熟。
五厘米的细跟踩在大理石地面上,衬得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高挑,下颌线利落的弧度,又透出几分与少女感相抵的清冷。
“景小姐,这边请。”管家领着她穿过富丽堂皇的客厅,踏上螺旋而上的楼梯,压低声音道,“小少爷的房间在最深处,他不太喜欢被打扰。”
还小少爷……一个在小城里有些产业的人家而已,还用上这种封建味道的称呼了。
景谣腹诽着,腕间的素白纸袋轻晃,露出几册边角。
拐过两个转角后,脚下的地毯从繁复的波斯花纹逐渐变成素色,墙上精心装裱的名家字画复制品也被普通的风景照取代。
据说郑家已然是继母和她孩子们的主场了……
整个临海市的人都在这样传,连久未归家的景谣都有所耳闻。
景谣莫名地开始替郑峤酸楚,即使她们还没有正式见面。
快到三楼走廊的尽头,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步入眼帘,她站在五米开外,向景谣微微鞠躬道:“老师您好。”
“张妈您好。”景谣向郑峤的保姆颔首回礼。
“到了。”管家在一扇深色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三下,“小峤,新老师来了。”
没有回应。
管家尴尬地看了景谣一眼,又敲了敲门:“景小姐是小玥特意请来的,刚从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依然沉默。
景谣深吸一口气,自己上前一步:“郑峤你好,我叫景谣。如果你现在不方便,我可以改天再来。”
几秒后,微弱飘忽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你一个人进来。”
管家和张妈识趣地退下。
景谣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药香和旧书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听说了郑峤不喜太亮,但房间比她想象的还要昏暗,厚重的窗帘几乎完全挡住了阳光,明明是上午,却只有一盏台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整个空间透着不符合初夏时节的阴冷。
郑峤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背对着景谣。
从景谣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肩膀和凌乱的黑发。他穿着宽大的灰色针织衫,整个人仿佛要融入阴影中。
“你好,郑峤。”景谣轻声说,走到他身旁。
当景谣真正看清郑峤的脸时,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他太苍白了,几乎透明般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瞳孔。
漆黑如墨,却又异常明亮,像暗淡夜幕中唯余一颗星。
郑峤看了景谣一眼,迅速垂下视线,开口就是拒绝:“我不需要新老师。”
他抗拒的反应在景谣的预料之中。
这里的前任英语家教是个中年男人,因为盗窃和暴力行为两周前被辞退,郑玥讲这件事的时候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我理解你可能对老师有不好的印象,”景谣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保持平视,“但我保证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们可以先聊聊天,如果你不喜欢,我立刻就走,好不好?”
她不想错失这份高薪又相对轻松的工作,立刻进入哄孩子的状态。
“你是留学回来的?为什么会来临海这种小地方当个破家教?”郑峤抬起头,那双乌亮如漆的眼睛直视着景谣,似乎在评估她的诚意。
“我家也在这,我们的家乡很美,不是吗?”景谣微笑道,“而且听你姐姐说,你喜欢天文和古典音乐,恰好这两样我也很着迷。”
不知是听到了姐姐,还是天文和音乐,他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戒备:“你会待多久?”
这个问题让景谣心头一紧,郑玥说过,郑峤这半年已经赶走了多位不同科目的家教。
“只要你不赶我走,”景谣真诚地说,“我想陪你久一点,到明年你高考。”
郑峤盯着景谣看了片刻,突然咳嗽起来。他弯下腰,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摸索着伸向书桌上的水杯。
景谣迅速拿起水杯递过去,但没有贸然触碰他。
郑峤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突出得吓人。他小口喝水压下咳喘,呼吸渐渐平稳,虚弱开口道:“谢谢。”
没有再明确表态,但意思是默许了。
一切比景谣想象中顺利。
张妈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攥着景谣的胳膊,细细交代了郑峤胃病发作时服药的禁忌,又着重强调其心脏功能脆弱。
尤其叮嘱如果上课过程中郑峤出现异常,就立刻去隔壁保姆间叫她。
就这样,景谣开始了在郑家的英语家教工作,上课时间是每周一三五日的上午。
第一节课,郑峤几乎不说话,只听景谣娓娓不倦讲个不停。
郑峤拒绝学习任何“无聊的学校里的课程”,只愿意讨论他感兴趣的话题。
景谣用自己珍藏的天文图谱和黑胶唱片做交换,哄着郑峤做了一套摸底试卷。
分数出乎她意料的不错。
第二节课,景谣发现他桌上放着一本《银河系漫游指南》,书页已经翻得卷边。
“你也喜欢道格拉斯·亚当斯?”发现一个共同话题,景谣兴奋得如旱苗得雨。
郑峤点点头,似考验地说:“42。”
景谣笑了,对上暗号:“生命、宇宙以及世间万物的终极答案。那你知道为什么是42吗?”
郑峤面无表情:“没有什么原因,一个梗罢了。”
景谣故作神秘地摇摇头,郑峤盯着她,眼神中渐渐流露出好奇。
“因为——”景谣故意拖长音调,“这句‘The Answer to Life, th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 is’正好是42个英文字符。”
郑峤又垂下眼眸:“一种猜测而已,类似的论调还有很多,比如……”他话匣子好像刚要打开,又把嘴闭上了。
“嗯?”景谣引导他说下去,“比如呢?”
“比如42的二进制101010,用六十四卦来看是最后一卦‘未济’,意为‘物不可穷’,凡事必无终止,万物生生不息,宇宙永远发展。”郑峤说话的时候眼睛远眺着窗外,却好像没有聚焦。
“很有道理!”景谣略显夸张地附和,“我最近在学习生命灵数,4+2=6,6代表着爱,大爱,无私奉献的牺牲与爱,也许宇宙的终极奥秘就是爱吧。”
郑峤语气轻松了许多:“你在逗我开心,作者本人说了,‘The answer to this is very simple. It was a joke.’你不可能不知道。”
景谣盈盈浅笑:“如果毫无意义,那么就意味着你可以随意赋予它意义,比如逗你开心,就是很有意义的事啊。”
郑峤呼吸放缓,悠悠道:“你还挺会说话。”
然后,景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微笑,但足以让他苍白的脸焕发生机。
*
郑峤就这样淡淡的,不表露过多的情绪,刚好够两人和平相处。
直到第三节课,变故发生了。
这天景谣按约定时间来到郑峤房间门口,轻敲三下,无人应答。
再抬手,却听到里面传出杂音。
细听是克制的嗳气、失控的干呕、压抑的哭腔交替着。
她脑海空白了一瞬,忙打开门,只见郑峤蜷缩在床上,额头布满冷汗,双臂死死抱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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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
“郑峤!”她冲到床边,“胃疼?”
郑峤说不出话,只是颤抖地指向床头柜。
景谣立刻打开抽屉,里面有四五种药:有铝箔板、白色药瓶、单独包装的冲剂,还有安瓿瓶和一次性注射器。
她按照张妈的叮嘱,快速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胶囊,又从铝箔板里扣出一粒白色药片——奥美拉唑、枸橼酸铋钾。
郑峤急不可待地把两粒药放在舌间。
景谣攥着水杯,用另一只手臂扶他起来,隔着汗湿的衣服都能摸到突出的肋骨。
郑峤喉结艰难滚动两三次才咽下药片,忍不住发出几声呜咽。
景谣刚想转身去隔壁找张妈。
“疼……”郑峤一声微不可闻的泣诉定住了她的脚步。
再回头,只见他迷蒙地微睁开眼,大滴的泪从眼角滑落,好像在刻意展示着什么。
可怜的小孩,脆弱的小孩。
景谣俯身轻拍他的肩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
郑峤手胡乱一挥扯住景谣的衣角:“我好冷,你别走……”
景谣指尖倏然发烫,一缕细碎的电流顺着血脉爬上皮肤,又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进心口,喉间的音节跟着发颤:“好,我不走。”
郑峤温顺地点头,克制住不再痛呼,眼泪安静地淌落,成滴的水珠如彗星般滑落,拖尾处迅速风干。
但愿痛也跟着消散吧,她在心中祈祷。
“鸡蛋羹来喽。”这时门被推开,张妈端着一个瓷碗进来,看到这幅情景瞬间红了眼眶,“你这孩子……”
郑峤艰难地扭头,冲她扯出个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张妈,放……放在桌上,我一会儿就吃。”
景谣懂了,是郑峤有意支走张妈的。
被病痛困缚的少年,身处黑暗却仍努力不让在意他的人担心。
张妈放下碗,肩胛骤然下沉,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景谣压低声音问道:“张妈,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吃药,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起效。”张妈声音哽咽,“实在疼得厉害就打上一针,可是小峤这些年心脏不太好,医生说不让多用。”
景谣追问道:“不需要去医院?”
“去检查过,也有家庭医生,郑先生还请老中医开了药膳,一直喝着,唉,效果不明显。”张妈背过身去,用掌根抹了把眼睛,“这孩子就这样,自己忍着不出声,怕我和他姐担心,太懂事……”
“已经吃药了,这里有我呢,我看着他。”景谣细声安慰张妈,“您别哭啦,他心里会更难受的。”
张妈压不住抽泣:“那行,您有学问,都听您的。我就在隔壁,您需要的话随时喊我。”
景谣愣了一下:“啊……好,您休息吧,有事我就喊您。”
张妈恳切地频频点头,抹着泪出去带上了门。
景谣有一瞬间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别扭。
郑峤适时地长叹一口气,打断了她的疑虑。
是自责吗?
这个情绪里大概还有自厌。
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好立刻把他从阴霾笼罩里拉出来。
“小峤?”景谣试探地学着张妈的口吻喊他。
“嗯……”郑峤虚虚地应着,好似无意识的,指尖攀上景谣的小臂,又下滑扣住她的手腕。
他掌心潮湿冰凉,让景谣的心跟着蓦然一寒。
景谣马上轻轻挣脱出来,切断不合适的肢体接触,她可不想拿到什么奇怪的剧本。
同时心中开始念经:教师应始终坚守高尚的道德情操与职业操守,与学生保持纯粹的师生关系,避免情感越界,构建健康、积极、正向的教育环境。
景谣温声道:“闭上眼,睡一会儿,再醒来就不疼了。”
转身从书架上随机取一本书,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翻阅着,无声地陪伴。
半个多小时后,郑峤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
厚窗帘遮住了光,景谣起身,借着昏黄的台灯注视着他安静的睡颜。
疼痛暂时退去,他的面容舒展了许多。
鼻尖如削雪的棱线,眼皮透着青紫的血管,薄如蝉翼。
景谣阖上书,打算活动一下僵硬的肩颈。
视线先是停驻在那碗凉掉的鸡蛋羹上,随后看到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那页上写着一首诗。
「黑暗中的房间是我的城堡,
药片是守卫,病症是访客。
直到有一天,
有人敲门,手握星芒。」
她看着这隽秀的字迹,想起郑峤谈论银河时眼中闪烁的光亮,想起他忍着疼痛对张妈露出的笑容。
母亲早逝,亲姐又远嫁不在身边,继母和弟妹们掠走全部宠爱,他在这个家里怕是过得不容易。
景谣撕下一页便利贴,思考片刻,回了一首不成熟的小诗,贴在郑峤那首下方。
「抬头看天上,
最亮的那颗星,木星。
我摘到了,
此刻就放在你手上。
不是只有地球才能拥有卫星,
木卫四十二就是木星的月亮。
我能看见,
你的未来就像星星一样闪光。」
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景谣肘间的缝隙里漏出床沿的木质轮廓,侧躺着的郑峤左眼正偷偷掀起条缝,眼尾压着半片欲落不落的阴影,像只假寐时偷偷探出爪尖的猫——进度条20%。
2. 当局者迷
和郑峤相处一周后,景谣渐渐发现,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郑玥口中那般孱弱。想来也是,长姐护弟心切,估计就不自觉夸大了病情。
郑峤不过是体能稍差,伏案学习个把小时便显出疲态;胃病偶有发作,也多在餐后,服下药物后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不过这种程度就要放弃校园生活,非得请家教上门授课?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也太娇贵了吧……
直到一天,正在练习英语口语时,张妈突然神色慌张地闯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景谣正疑惑着,管家也随后进来了:“小峤,郑先生叫你去一趟书房。”
郑峤神情木然,推开椅子走出去。
“小峤?”景谣不明就里,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怎么像是突然被什么附了身,又像条件反射似的。
这一喊把郑峤喊醒了,他回头冷冷地对她说:“你回去吧,今天就到这。”
景谣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只能先假装答应:“好,那明天见。”
“明天……再说吧,张妈会联系你。”郑峤大步消失在她视野中。
房间里只剩下景谣和张妈。
景谣向张妈投去寻解的目光,张妈的眼神却刻意避开:“景小姐,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吧。”
景谣稍顿一秒,点点头:“好,我整理一下教案就走。”
张妈倒退着带上门,整个房间只剩下石英钟的滴答声。
景谣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对劲。
圣母心又爆发了,她不能走,郑峤也许需要她。
时间从未这般漫长过,景谣在原地坐立难安。
分针转了两圈,外面才传来张妈抽泣的声音,景谣刚想起身去看时,郑峤先推门而入。
他垂着头,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
见景谣还在,郑峤先是一怔,旋即脸上浮现一丝愠色:“你怎么还不走?”
景谣:“今天的作业,想等你回来再嘱咐一遍……”
郑峤别过头去不看她:“快走,立刻!”
话音未落,他踉跄地冲向洗手间。
里面传来剧烈的呕吐声,紧接着是身体倒地的闷响。
景谣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发现郑峤瘫倒在马桶边,嘴角还挂着淡淡的血丝。
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膝盖发软,第一反应是跑到隔壁向张妈求助,“张妈!张妈你在吗!”
反复敲门没人应答,景谣又向三楼空荡的走廊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她只能赶回洗手间先一个人处理。
郑峤蜷缩在地上,后腰露出骇人的红痕,一看就是刚被抽的。他费力地抬头看向景谣,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睑,眼尾绯红,细碎地呼吸。
“小峤,不怕,我回来了。”景谣跪下,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双臂吃力地穿过郑峤绵软的后背,咬牙将人往上托举。
试了两次,不行,她没那么大力气摆弄一个大小伙子。
于是又起身。
郑峤嘴里喃喃道:“别找张妈……不在,她被我爸叫走了。”
“……为什么?”景谣不解。
“没有为什么,随便找个借口呗。就为了……让我自己……一个人……”郑峤虚弱地向景谣解释。
顿生恶寒。
从郑峤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的郑父,其阴森可怖的形象充斥着景谣的大脑。
她倒吸一口冷气,好恐怖的家庭,怎么能这样!
什么高薪?不要了,可不能继续在这干了……
又马上反应过来,现在救人要紧。
“小峤不是一个人,我在呢,胃疼是不是?我们吃药。”景谣说完,已经取到药返回了。
郑峤用尽最后的力气摇摇头:“吃了也会吐出来,肌肉注射解痉剂……阿托品注射液和针头也在床头柜里……”随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景谣瞪圆双眼:“啊?我吗?是要我现在给你打针?小峤!小峤——”
还好母亲是医护人员,肌肉注射的规范操作方法景谣早就知道。
不是!但理论和实践还是不一样啊!
“快,快点……”郑峤催促着,侧躺在洗手间冰冷的瓷砖上,露出后颈一片苍白皮肤,脊骨在单薄的衬衫下凸起细棱。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也不是第一次用这个药,应该打不坏吧……
反正是他要求的,而且《民法典》里说过的,紧急情况下救人不用担责。
景谣在床头柜里翻找出阿托品,用砂轮在棕色安瓿瓶颈部划痕,消毒后折断,注射器针头斜面向下插入安瓿内,抽取药物,然后排尽注射器内的空气。
再用酒精棉球在他大腿中段外侧皮肤上消毒,房间里好安静,只能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
她捏紧注射器,指腹擦过针管外侧的刻度线。针头从股外侧肌扎进去,三毫米,五毫米,直到大半根针没入皮肤。
指腹下的肌肉正簌簌发颤,她强撑着镇定,盯着刻度缓慢回落。直到拔针后看见针眼渗出极细的血珠,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浸得透湿。
推完药液后她按住棉球的手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
做完这些后,几近虚脱,瘫坐在地上。
唯一能信任的张妈也不在,她终于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别……哭……”一根冰块一样的手指拭过景谣眼角的泪珠,郑峤睫毛颤动着掀开眼皮,眸中焦距散了又聚,终于在对视时凝出一丝暖意。
景谣喉咙发紧:“好些了吗?”
郑峤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没事了,你别怕。”
景谣刚托住他的背想扶他坐起,他忽然下颌绷紧,喉结剧烈滚动着闷哼出声,紧紧捂着心口:“唔……别动我。”
景谣猛地想起他心脏功能薄弱,这个阿托品大概是一种阻滞剂,放松胃肠道平滑肌的同时可能会导致心律失常。
不会真的出事吧!
“不行,手机呢?我打120。”景谣摸遍全身的口袋找手机。
“别……”郑峤抬手按住她手腕,虚虚却固执地往下压,“就是有点心悸,正常的,一会儿就好了。”
郑峤说这话时睫毛垂得极低,分明是在躲避景谣眼里的惊惶。
景谣:“那……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吧。”
郑峤摇头,气息拂在她肘间:“不想动,就这样吧。”
“是刚才被你爸打的吗?为什么啊?”景谣全身止不住地抖,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家暴,而且现在的程度已经堪称虐待了。
“没有原因,他想打就打喽。习惯了,谁让我是他的孩子呢,最不顺从的儿子。”郑峤语气却依旧淡淡的,仿佛在说不相干的路人。
景谣喉间酸涩。
破碎的小孩,逞强的小孩。
她恨不能将自己的血肉拆下来,填进眼前人浑身的伤口里。
她吸了吸鼻子,假意数落道:“你好好学习,你不是喜欢数学,喜欢编程吗?明年这个时候你考上大学就好了,去别的城市生活。还有你姐呢!你姐很惦记你的。”
“我爸就以折磨我为乐趣,他不会轻易放我走的,原因很复杂,你……你不懂。”郑峤的语气里麻木多于绝望。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才多大啊小孩儿,不许死气沉沉的。”景谣突然捕捉到灵感火花般,脸上洋溢着兴奋又神秘的笑容,“哎!我又想到一个关于‘42’的解读方式!”
郑峤:“什么?”
“嘿嘿……还没想到,宇宙的终极奥义哪有那么好想?‘还没想到’也是一种答案啊,意味着任何难题都一定存在对应的解法,哪怕它暂时还未能浮现。”景谣歪着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含着安抚人心的坚定。
郑峤缓过来一些,他望向景谣,眸中的光似微弱烛火般闪烁:“好,那你陪我久一点,要看着我离开这儿。”
他起身主动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在景谣推开前,她看不见的角度里,郑峤眼底浮起一抹隐晦的笑意——进度条50%。
*
眨眼间,三十个昼夜倏忽而逝。
一日清晨,晓雾初散,朝晖灿灿,将郑峤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细细的、琥珀色的描边。
他眯着眼,趴在书桌上听景谣讲在英国留学时的故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景谣能感觉到他心不在焉,温声询问:“小峤,累了吗?”
郑峤下巴压在自己手背上,微微晃头:“又到21号了,上个月的今天是谣谣姐来的第一天。”
景谣笑吟吟地说:“是呢,太快了。”
“要是你能住在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粒雪花坠入掌心,半秒就融化了,甚至让景谣觉得是不是幻觉。
景谣闻言指尖一顿,屏息凝视他。
阳光斜斜地穿过郑峤的睫毛,他眼睑轻颤,细碎的阴影也跟着忽长忽短变换。
郑峤察觉到景谣的目光,不自然地坐直了身体,用自嘲地语气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那声音里藏着太多东西,小心翼翼的试探,转瞬即逝的渴望,以及最终归于沉寂的克制。
景谣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一时哑然,思忖着怎样回答妥当。
郑峤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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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又说一句:“我想你的时候,只能盯着钟表,盼着你来上班的时间,只有你会听我说些没意义的闲话。”
他手指蜷缩着,骨节泛着青白色,食指在拇指腹扣出月牙,像是怕自己说得太多,又像是怕自己说得不够。
郑峤的手机被禁止添加外人的联系方式,因此非上班时间,景谣只能联系张妈问问他的情况。
郑峤要是想她了,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等待。
景谣心底泛起涩涩的潮意,犹豫了一瞬才说:“我每次都会准时来的,好不好?”
他又趴回书桌上,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后来,景谣和张妈聊天时提起过此事。
厨房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张妈正守着砂锅熬郑峤要喝的药膳。
听到景谣的话,张妈手指又在围裙上反复擦拭,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像是要擦掉无形的忧虑。
“小峤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位老师,真的很感谢你。”张妈沉吟片刻,凑近景谣耳语,“景小姐,你是个善良的姑娘,分内的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
张妈说着,目光飘向门口,景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门外一片寂静,但景谣明白,张妈克制的叹惋中在委婉暗示的是什么。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把握好分寸。”景谣心中一沉,轻声回应着,头脑有些发懵,尽力想个折中的办法,“那以后我每次早些来,再晚点走吧。”
她还没有见过郑父和郑峤的继母,所以脑海中只能浮现出二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门后是郑峤腰间红痕的古战场,那次是鞭子还是皮带?
之前呢?这种家暴发生过多少次?
她不敢细想。
这个家像一座华美的囚笼,好像四处藏着窥探的眼睛,怎能不令她心生怖惧。
景谣又犹豫要不要干脆辞职算了。
*
六天后,周日中午。
课程刚刚结束,景谣正低头将教案收进包里,房门突然被推开。
管家站在门口,西装笔挺,脸上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锋利。
“景小姐辛苦了,郑先生的意思是,您的教学任务到此为止。”
书桌前的郑峤猛地抬头,书本从他膝上跌落,发出“啪”的一声钝响。
景谣定在原地,想问“为什么”,又知道那样说简直无用得发傻。
她稳住声音,直视管家的眼睛:“如果郑先生担心教学质量,我们可以更换教材,或者调整授课方式,也可以……找一个有监控的房间上课。”
管家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微微倾身,字字如刀:“景小姐,您为什么会觉得……少爷的房间没有监控呢?”
景谣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郑峤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景谣几乎能听到他胸腔里心脏失控狂跳的闷响。
他踉跄地冲向管家,怒吼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管家稳稳站在原地,一毫都不曾后移。
景谣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郑峤和管家之间:“麻烦您转告郑先生,不知他什么时候方便,我想亲自去和他聊聊。”
管家眯了眯眼,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明天上午九点,已经留好了时间,郑先生在书房等您。”
门关上后,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郑峤急促的呼吸声。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对不起。”
郑峤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沾了晨露的蝶翼,脆弱得让人心碎。
这句对不起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不是郑峤表现出对这位新家庭教师的依赖,如果不是他贪心地想要景谣在别墅里住下,或许景谣还能继续当他的老师。
“小峤,看着我。”景谣字斟句酌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明天我会去见你父亲,我会争取留下来。”
郑峤缓缓抬头,悲伤遮翳他漆黑的眼睛。
他摇头,忍住泪也有浓重的鼻音:“没用的……我表现得越想要什么,他越要毁掉,他……他不会答应的。”
郑父不喜欢郑峤身边有对他太好的人,因为那意味着郑峤会开始有期待、有欲/望、会反抗,慢慢不受控。
可景谣偏要他羽翼丰满。
“那也要试试。”景谣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说好了的,陪你久一点。”
郑峤收回目光,头颅无力地垂落,额间轻轻抵在景谣温软的肩窝——进度条80%。
3. 暂时逃离
转天上午,管家领着景谣穿过长廊,皮鞋跟“哒哒”地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听得她心慌。
像景谣刚到郑家别墅的那天一样,她随管家一起停下脚步,面前厚重的橡木门上雕刻着繁复的暗纹,像是无声的警告。
就是这里,郑父的书房。
景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郑父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食指扣住雪茄。
“景小姐,请坐。”他的声音很温和,却让景谣脊背发凉。
她强作镇定:“郑先生,您好。”
郑父抬手示意她坐下:“这段时间,犬子承蒙关照了。”
“郑先生,我想知道为什么突然辞退我。”景谣挺直脊背,没有坐。
他轻笑一声,将剩余的雪茄放置在专用烟灰缸的凹槽中:“你今年多大了?”
景谣:“24。”
郑父:“这么年轻有为,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身上?”
景谣盯着向上飘的烟雾,思考片刻开口:“就像雪茄放置不管会自行停止燃烧一样,郑峤需要更多教导和关注。”
郑父笑而不语,挑了下单边的眉毛,算是给她个反应。
景谣:“做教师,要根据每个人的优势和不足反复斟酌,既要助力他们尽显其长,又要借训练补其短板。
先评估我自身的经历,伦敦大学学院儿童发展理学硕士,曾担任国际高中跨文化项目核心顾问,主导策划多场跨国学术交流活动,所设计的思辨课程获国际教育创新案例奖;以第二作者身份在SSCI期刊发表青少年语言发展相关论文,研究成果被纳入多项教育实践参考;还做过英语同声传译工作,和郑峤兴趣爱好也相似。
所以我无论是在专业理论、实践教学、口语训练,还是日常沟通上都可以胜任这份英语家教的工作。”
“那景小姐在这太屈才了。”郑父依旧玩味地笑着,上下打量景谣。
“不会,您给的薪资条件在外面是找不到的。”景谣暗想,这么回答他会不会好接受一些。
郑父没有回应。
景谣不自觉加大音量接着说:“而且老师也会筛选学生的,我认为郑峤很聪明,态度也端正,他只是需要正确的引导。”
郑父瞬间狂笑不止:“哈哈哈……”
就在景谣想继续争取时,“砰!”,屏风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重重倒地。
她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几乎是听到的同时就冲了过去。
——是郑峤!
他腰部以下呈跪姿,但肩和头磕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手腕已经勒出了血痕。膝盖显然支撑了太久,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发抖。最刺眼的是他嘴上的胶布,边缘已经因为挣扎而微微翘起。
景谣惊喊:“小峤!”
听到她的呼唤,郑峤的喉咙里终于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死死盯着她,眼眶猩红,翻涌着太多情绪,屈辱、恐惧、哀求……
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绝望的依赖。
“景小姐,这里已经和你无关了。”郑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现在听他说什么都让景谣毛骨悚然。
景谣的手僵在半空。
郑峤的眼里盛满了羞耻与无助,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靠近。
景谣回头怒视郑父,几近破音:“您……您是长辈,应该做引导他的人,而不是用拳头教育,这样只会让你们的关系越来越远。”
郑父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比她想像中更高,阴影笼罩下来,裹着巨大的压迫感。
“在这个家里,我就是规矩。”他微微俯身,语气像毒蛇吐信,“而你,已经被辞退了,别多管闲事。”
景谣用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郑先生,这种行为已经涉嫌违法了,我知道您可能在气头上,但如果继续这样,我可能不得不联系相关部门了,这对大家都不好。您软禁他、羞辱他,就不怕有一天……”
“怕什么?”郑父轻蔑地笑,“怕他反抗?还是怕儿子报复老子啊?”他的目光扫向地上的郑峤,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的讥讽,“他除了倔,没有别的本事。”
这时,郑峤的嘴虽然被胶布封住,但喉咙里发出两个清晰的音节:第一个字是上声,第二个字是阳平。
——纸条。
那张纸条还真是他给的!
景谣接收到郑峤的信号,扭头看他的眼睛。
他笑了,眼底又含着层泪,便如幽幽深潭,水波荡漾。
那竟然是稳操胜券的眼神。
……好,就按他说的做吧。
窗外天色阴沉,恐怕风雨欲来。
“您给郑峤喝的药膳,究竟是治病,还是在制造一个完美的病人呢?”景谣说完这句,缓缓站起身来,鼓起勇气直视郑父的眼睛。
郑父背光而立,阴影将面容切割得模糊不清,城府深隐,难辨喜怒:“冷静一下,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要立刻请你出去了。”
“细辛、槟榔、苦楝皮,单独是药材,但混在一起煮会怎样呢?郑先生知道吗?”这些药材名只匆忙看了一眼,景谣不确定自己记得对不对,“是否暗掺相克药材,做个血液和肝肾功能检测便知。您以为这些慢性损伤,能瞒过仪器?”
“唉,我这个父亲做得确实粗心,郑峤具体在吃什么药,我好像从来没过问。”郑父微微偏头假装思索,又道,“你要是实在有什么疑问的话,我可以叫家庭医生现在过来。”
天边一记沉雷闷响。
景谣:“您才刚说过,在这个家里您就是规矩,怎么会有未经您授意的事情呢?”
“犬子体质羸弱,多年来我四处求医问药,也是废了不少心力啊。”郑父语气装得痛惜,不清楚的还会以为真是肺腑之言,但后半句又露出阴险,“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中药的药效也一样,是药三分毒嘛,难免。”
景谣怕到极致,肾上腺素狂飙,反而生出股孤勇来:“因为您需要他‘病重’,才能一直以监护人的身份掌控他……以及他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对吗?”
话一出口,她心中暗叫:完了……干嘛掺和别人家务事啊!
可再偏头一看跪在地上的郑峤,心里又酸涩得不得了。
片刻寂静。
郑父声线冰寒,暗藏威吓:“看你是个小姑娘,之前一直给你留着脸面呢,别太越界。”
“谢谢您给我留的脸面,那您的脸面,我也不想轻易折损。”景谣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亮着通话界面,“刚才我们的对话已经被我朋友全程录音。如果我和郑峤十分钟内没走出大门,警方马上会收到这段录音,包括您承认利用药材相克效果的那部分。药渣都已经取样封存,送去中药检测机构,就能查出超量的毒性成分。”
“Hello~”电话里传来清润明亮的男声。
景谣继续,掷地有声:“……以及家暴问题,既然郑峤的房间里装有监控,想必您早就看到我拍过他身上的伤痕吧?那些照片我也做了备份,可以一并提交给警察局。临海市声名显赫的郑家,想必也不愿被爆出虐待已故原配之子的丑闻吧?
既然您认为我无法胜任这份工作,那我明天就正式离职。不过,我曾接受郑玥女士的嘱托,除教学外,还要多关照郑峤。所以,我只有一个请求,现在带他去正规医院,做一次胃肠镜和动态心电图检测,也算是为家教工作画上一个句号。
我向您保证,明天太阳落山前一定将他平安送回。如果您同意,那我们刚才的对话,出了这扇门我一个字都不会记得。”
郑父忽然低笑起来:“景小姐比我想象的还有趣。”他抬手示意管家开门,又好像话里有话,“明天日落前,我要看到他完好无损地回来。”
景谣转回身,蹲下扶起郑峤,小心地撕掉封在他嘴上的胶条。
“当然,谢谢您的信任。”她扶起郑峤,掌心触到他后背嶙峋的蝴蝶骨。
郑峤直不起腰,如风中柳枝般摇摇晃晃,任景谣解开手腕上的麻绳,磨破的伤口渗着血丝。
“能起来吗?”景谣在他耳侧轻语。
“能……”郑峤手拄着一边大腿站起,移动时膝关节频频发出不自然的轻响。
天空泼下倾盆大雨,冲刷着郑家铁艺大门。
景谣搀扶着郑峤冲进一辆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里,他终于支撑不住瘫在座椅上,手指死死抵住两肋中间。
“小峤?”景谣凑到郑峤脸旁仔细分辨着他的表情。
郑峤似乎没有力气回应,整个人像被雨淋透的雏鸟,蜷缩地靠着景谣的肩膀,连拂过她锁骨的呼吸都没有热气。
“马上就到医院,再坚持一下。”景谣拧开矿泉水喂他。
郑峤摇头推开:“求你,明天再去医院吧。”
景谣:“听话。”
“求你了……我没事,就是累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郑峤眼中浸着水光。
景谣好像无法拒绝他的眼睛。
她妥协了:“秦峻,先去你家吧。”
这时坐在驾驶位的人才打招呼:“嗨,小鬼,我是你老师的发小,也是你们今天的救命恩人。”车内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带笑的眉眼,是个阳光俊朗的男生,“叫我峻哥吧,不是单立人啊,是山字旁的峻,虽然确实是相当英俊的。”
“秦峻,我朋友。”景谣给他俩互相介绍着,“这个就是郑峤。哎?他是峤,你是峻,还挺有缘分。”
郑峤不语,冷眼望向后视镜,像犬类维护自己领地时的本能反应。
秦峻调侃道:“孩子内向啊?不叫人呢?”
“啧!”景谣一咂嘴,压迫感让秦峻立刻噤声,又低声对郑峤说,“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郑峤点点头,发茬刺得景谣胸口痒痒的。
暴雨中车子疾驰如飞,雨帘在车窗玻璃上汇作奔涌的溪流。
景谣摸出衣兜里皱得快碎了的纸条,单手展开,字迹工整得不像临时写的。
「每天喝的药膳里加了细辛、槟榔、苦楝皮,混煮会伤胃、耗血、乱心律。有药渣为证,可以送去检测。他说我体虚要补,其实是想让我看起来一直病着,限制我人身自由。求你想办法带我出去,就说明晚回。」
这张纸条是刚刚管家在走廊塞给景谣的,她一眼就辨认出是郑峤的字迹,但对上面的内容持怀疑态度,所以一开始没敢轻易抛出。
其实今天景谣只是想试试用真诚换郑父再给一次机会,根本没准备出什么“必杀技”,和秦峻通话录音也只是因为太害怕了,没成想郑峤已经为他自己铺好了路。
不过昨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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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充足为何不说?
而是偏要趁着景谣今早惊慌上头的时候才递这把刀呢?
景谣试探着问:“小峤?没睡着呢吧?”
“嗯?”郑峤马上乖乖抬起头看她。
景谣:“他为什么帮你?”
郑峤顿了顿说:“他姓乔。”
景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郑峤没继续解释,只道:“说来话长,不想说了。”
景谣突然意识到“峤”字的含义——高山为峤,而“乔”想必是母姓。
所以乔管家是他母亲的亲戚?!
这么说的话,乔管家表面对郑峤苛刻,实则暗地里帮他就可以解释了。
可郑父为何会留这样一个隐患在身边?
景谣低头看郑峤,他刘海还湿着,虚弱得嘴唇都没有血色,嘴角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仿佛终于卸下某种伪装。
再复盘刚刚和郑父在书房的“博弈”,一切好像……太顺利,太小儿科了。
好不真实,她这是穿越进电视剧里了吗?霸总豪门吗?还是勇闯黑/帮啊?
不安在景谣的心底蔓延。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是郑峤算好的?
从知道她为他闯书房那一刻?
还是更早?
是“无意间”把身上的伤暴露给她的时候吗?
这个看似脆弱无援的少年,可能早把每一步都刻成了棋盘。
景谣想不通了,但明白此刻不该问。
“呃……”郑峤突然闷哼一声,巧妙地打断了景谣的思绪。
景谣下意识搂紧他单薄的肩膀:“早饭吃了吗小峤?”
郑峤:“没有……”
景谣确定了,郑峤在利用她的心疼。
雨刷器规律地划动着,景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眼神逐渐放空。
她默默地想,冲动行事不可取,以后千万不能了。
但这次既然已经纵容了,就让一切按照他计算好的那样发展吧。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突然车载音响被打开,播放的这首歌节奏感十足。
景谣:“秦峻!关上!别吵他!”
秦峻迅速关了,问:“他怎么了?”
“不太舒服,我现在把药订到你家吧。”景谣说着打开外卖软件。
秦峻:“什么药啊?”
景谣:“哎呀,你家肯定没有。”
“要不还是去医院吧,我看他挺难受。”秦峻又通过后视镜观察郑峤可怜巴巴的小脸。
景谣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住了。
“不去……”郑峤闭着眼皱眉,语气不悦。
“小鬼!赶紧讨好讨好我吧,你老师她可不会做饭。”秦峻臭屁地边说边在驾驶位扭动起来。
郑峤不语。
秦峻没在意,继续搭话:“想吃什么?”
景谣抢着答:“他不吃辣,最好是温软的东西……”
“鸡蛋羹。”郑峤打断,抬眼看景谣,声音又突然放轻,“……可以吗?”
秦峻帅气一打方向盘:“简单~”
郑峤埋进景谣怀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进度条99%。
*
致父亲书
父亲大人膝下:
展信安。
若这封信能转交到您手上,便说明我赌赢了,已经踏出郑家大门。
请恕儿子不辞而别,实因这三年的禁锢与折辱,早已让我对这个家再无眷恋。
犹记十四岁那年,二哥在您日复一日的家暴压迫下,终不堪重负从高楼纵身跃下。从此您的丧子之痛扭曲成病态执念,转而将拳脚与羞辱倾泻在我身上,妄图用暴力证明二哥的脆弱是“咎由自取”。
您说我不再适合上学,我便“久病缠身”,困在家中时时刻刻“受您教导”。这场荒唐的实验,我受够了。
如今大姐远嫁京城,终于挣脱牢笼,而我亦不愿再困于此地,任您以母亲留下的遗产相要挟,用“无能”的枷锁将我牢牢锁住。
与这封信一同交与您的遗产分配协议上,我和大姐已签字画押,母亲留下的所有财物,连同郑家的产业,我们今后分文不取。
现在我请求您,最后帮我一次,对外宣称我意外溺亡,将过错归咎于家庭教师执意带我外出,而她自会因背负失职骂名离开临海。
我谋划这场“假死”,并非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抉择。近期我频繁激怒您施以惩戒,就是赌这位家庭教师会心软。
若您尚存一丝父子情分,恳请您看在她对其中缘由一无所知、纯粹被我算计的份上,千万别为难她。
这场戏要是能圆满落幕,也保全了郑家颜面,给您和继母一个交代。
自年幼时母亲离世后,我再未感受过真正的父爱。从您再娶那日起,我与兄姐便成了家中的局外人。
如今我只想要自由,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也好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宅院里窒息而亡。弟弟妹妹尚在稚龄,待他们长大,您与继母自会组成圆满的家庭,往后就当我从未存在过。
此去一别,山高水远,我会活出个人样,今后不再踏入临海半步。
望珍重。
儿郑峤叩上
2021.6.27
4. 梦幻泡影
大约半小时后,车停在了秦峻家楼下,郑峤急切地打开车门,冲出几步,跪在花坛边后背剧烈地起伏。
景谣从另一侧下车,蹲在郑峤旁边轻拍他的背,语气责怪中有心疼:“路上是一直忍着吗?怎么不说呢?随时可以停车的啊。”
郑峤仍惯性般地呕逆,却只艰难地吐出些清水和胃液。
景谣仔细地确认了,还好没再出现血丝。
“晕车啊?我开车多稳当啊。”秦峻递来一瓶水,“漱漱口,别给我小区绿化带烧死了。”
景谣一记眼刀,秦峻又老实了。
她再低头,旋即切换成温柔语调:“小峤?好点了吗?
“没事,走吧。”郑峤漱了漱口,抹一把嘴角,倔强地站起来,空拳在上腹顶两下,脚底一绊。
秦峻揪住他衣领:“哎?哪儿去?”
郑峤:“……”
秦峻拎着郑峤进了电梯,又夹着他进了家门:“多吃点吧小鬼,轻得跟袋儿薯片似的。”
“给你嘴钉上!”景谣照着秦峻膝窝踢一脚。
秦峻服软地顺势屈膝,笑出半截虎牙:“错了错了,你带他去客卧歇着吧,我给你俩做饭。”
“食材都有?”景谣语气像明知故问,类似褒奖。
“必须的啊,秦大厨家常备!”秦峻wink一下。
郑峤余光瞥到这样亲昵的玩闹,喉咙里反着酸意。
景谣扶着郑峤倚靠在床头,俯身帮他脱掉拖鞋。又担心他这样不舒服,让他半躺着,给他腰后空隙处垫上了枕头。
“缓一缓,我知道你难受,药还有一百米,马上就送到。”景谣轻轻在他肩头摩挲两下。
把郑峤安置好了,景谣转身准备去厨房给秦峻打下手。
“谣谣……姐,你去哪?”郑峤条件反射般坐直了。
“做饭啊,你眯一会儿吧,醒了饭就好了。”景谣不经意地回头,半侧脸的角度,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让郑峤一下子目眩神迷。
郑峤一幻想景谣和秦峻在厨房有说有笑的情景,醋得胃里真涌起一股酸水。
“哎!”景谣连眼睛都不用扫,熟悉地抄起床头的垃圾桶接住。
“反酸烧心,躺不下,我去客厅坐着吧。”正好让他找到个借口,能时刻盯着这俩人的一举一动。
郑峤自己都没意识到,究竟何时开始生出的执念心。
“谣谣姐,谣谣……姐。”他反复默念。
郑峤蜷在浅灰色布艺沙发里,目光投向在厨房里打闹的景谣和秦峻。
少女举着西兰花在追,青年笑着偏头躲,不锈钢锅铲磕在料理台上发出清脆声响。
美好得让人嫉妒。
门铃响起,郑峤开门接过黄色纸袋,打开看是他常用的那两种药。再抬头,景谣和秦峻说着悄悄话,压根没往这边看一眼,郑峤心中失落,便又把纸袋口攥紧,丢在茶几上。
他别开脸,视线如镜头变焦般渐次拉远,继续在秦峻家客厅逡巡。
暖黄主色调的空间,与郑家那幢常年阴冷的别墅判若云泥。电视墙旁立着整面玻璃展柜,LED灯带勾勒出手办轮廓,窗边堆着电竞椅和滑板,角落里的绿植都歪歪扭扭地长着,透着股没人管束的野气。
总之不像和父母同住的。
郑峤又想起方才景谣拿垃圾桶时熟稔的动作,女主人似的……
他越想越别扭,猛地把念头掐断。
二十多分钟后。
“小鬼,过来吃饭!”秦峻端着餐盘扬声招呼。
景谣走过来,俯身顺顺郑峤的背,另一只手在他胃部捂了捂,轻柔地问:“好点了吗?多少吃点东西好不好?”
郑峤感觉耳朵闷闷麻麻的,心里竟生出“三口之家”这种诡异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乖乖听话,被景谣推着坐在饭桌前。
桌上三菜一粥。
蛋羹金黄浸着油光,西兰花翠绿,冬瓜蛤蜊汤奶白,蔬菜粥稠糯,米粒裹着青菜碎,热气里飘着清鲜。
“没做什么,都是快手菜,你赶紧垫垫肚子。”秦峻云淡风轻地说着,把瓷勺插进郑峤的粥碗里。
郑峤低声回:“谢谢。”
秦峻:“不客气,快吃,多吃。”
景谣纠正道:“小峤慢点吃,不用都吃完,少食多餐,一会儿饿了我再给你热。”
秦峻撇撇嘴:“真拿自己当妈了啊。”
景谣懒得理他。
秦峻斜睨景谣一眼,憋着笑,边给郑峤夹菜边说:“大儿子,尝尝爸的手艺。”
“……”景谣和郑峤一起瞪他。
很快郑峤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郑峤心里有点嫌弃,又泛上丝丝暖意。
“你姐今年多大?”景谣替郑峤添了半勺蛋羹。
郑峤两腮鼓鼓的像仓鼠,边嚼边答:“她25了。”
秦峻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孩,骨架倒是抽条了,身上却没二两肉:“你有15吗小鬼?”
郑峤阴恻恻地看秦峻一眼:“17。我有名字,我叫郑峤。”
景谣连忙缓和气氛:“啊哈哈哈,你们姐弟俩差8岁啊,那差得蛮多。”
“中间还有个哥哥,去世了。”郑峤淡淡地说。
空气突然安静。
秦峻毫无征兆地用筷尾敲了一下郑峤的头,“咚”一声脆响。
“啊!你干嘛……”“你干嘛!”郑峤和景谣几乎同时怒吼。
“我看看他是不是活人,魂儿好像没在这。”秦峻无所谓地继续往嘴里扒饭。
景谣怜惜地揉揉郑峤的头顶:“咱别理他,他有病。”
“现在这个桌上只有一个人有病,你猜是谁?”秦峻冲郑峤挑眉。
“啊!”说到病,景谣惊呼,“你手机和身份证都没带出来吧。”
郑峤摇摇头。
景谣:“那怎么办?还能去医院吗……”
“我查查,别急。”秦峻马上放下筷子搜索。
景谣温声安抚郑峤:“小峤先吃饭,我们来搞定。”
“可以的可以的。”秦峻照着屏幕读,“可向医院提供姓名、出生日期、住址等个人信息确认身份,部分医院还能凭这些信息申请电子健康卡做体检。我现在就查哪个医院有这服务。”
景谣:“放心吧小峤,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体检。”
秦峻吃好放下筷子说:“我开车送你俩。”
看着两人为他忙前忙后,郑峤胸腔里漫上钝钝的愧疚。
他贪恋着眼前的烟火气,舍不得戳破这层温暖的泡沫。
像团柔软的云,轻轻裹住了他长久冰凉的指尖。
像含着块化不开的冰糖,甜得发涩,不宜久服。
饭后景谣想让郑峤去休息,秦峻却非得拽着两人斗地主。牌局散后又拼乐高,拼完乐高接着打游戏……嬉笑间不觉已暮色四合。
景谣将目光转向秦峻:“小峤今晚交给你了,能完成任务吗?”
秦峻信誓旦旦地说:“保证完成任务啊。”
郑峤张了张嘴,眼底翻涌的情愫几欲冲破喉间,理性在心底拼命拉扯,望向景谣的目光逐渐被眷恋浸透……
最终化作极轻的呢喃:“谣谣姐……今晚你能留下陪我吗?就这一次了。”
“你就住这吧,看在‘孩子’的份上。”秦峻抱着臂倚在门框上笑,故意咬重“孩子”二字。
景谣的心又被戳中,究竟为何,对郑峤总是忍不住事事迁就。
她犹豫片刻:“行吧,那得跟我爸妈说一声。”
“我给干爸干妈打个电话不就行了。”秦峻指挥着,“他睡客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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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我那屋,我屈尊睡沙发。”
半夜郑峤忽然被胃里的翻涌搅醒,强撑着坐起,对着垃圾桶干呕几下,吐出少许未消化的食物。
他系紧塑料袋,将垃圾扔进洗手间,又含了口水漱净口腔。
路过客厅时,沙发上的秦峻已发出均匀的鼾声。
郑峤望着主卧紧闭的门,悄声走近。
胃里很懂事地丝丝拉拉地抽痛起来,他甚至暗自庆幸,应该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叫一叫景谣吧?
她一定会焦急地搂住他的肩膀,忧心忡忡地问“疼得厉害吗”,这感觉像吗/啡一样让他上瘾。
几番犹豫,郑峤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没有去触碰门把手。
他瞥了一眼茶几上的黄色纸袋,也没去拿。
回卧室后,郑峤做了个怪诞湿冷的梦。
梦里景谣牵着他的手,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
郑峤低头盯着跳跃的脚尖,左脚脏了,右脚却没有。他赌气地只想让右脚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左右快速地交替变换着,凹凸不平的沟坎渐渐在脚步下形成节奏。
不巧,鞋跟别在缝隙里,一个重心不稳,郑峤下意识地向景谣借力,却一把抓空。
低头看,攥着的不过是她的袖子。
画外音告诉他,他们之间正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即将变成平行时空里互不相干的两个人。
走啊走,走了很久,走得忘了从哪里出发要到哪里去,只惦记着景谣一定在他不远的身后。
回头看,却惊讶地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影,亲昵地被她搂在怀里轻轻摇晃。
景谣低头对那人哄着:“小峤不怕,我不走。”
郑峤费力地看清——那竟是以前的自己。
迷茫的雾色从视野边缘收了回来,翻滚着聚拢着直到筑成一堵墙。
突然一瞬间类似失重的感觉,像是有人从喉咙里伸手进去把整颗心囫囵掏走了,风呼啸着从空洞洞的胸腔里穿透过去。
不由得猛吸一口气,脚下一蹬。
醒了。
耳膜鼓胀,深夜里独特的白噪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
关节僵硬 ,身体里好热,又冷得发抖。
“小峤?”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抚过郑峤的后颈,“啧,好像有点发烧呢,你冷不冷啊?”
郑峤眼睛干涩,视线涣散,用力眯了眯眼,试图聚焦:“谣谣姐……你怎么来了?”
“我们今晚在秦峻家呀,睡懵了吧小峤。”景谣掀开他的刘海,用掌心测额头的温度,“你白天淋了雨,我不放心,来看看。”
郑峤这才清醒一些,今天的记忆回笼。
景谣:“怎么在发抖啊?是不是冷?”
郑峤:“有一点。”
景谣:“唉,你怎么不叫我呢?这个夏凉被太薄了,再多盖一床被子吧,我摸着没到需要吃退烧药的程度。”
“哎!”郑峤拉住景谣的衣角,“别走,抱抱我。”
景谣站在原地没有动,房间里漆黑,郑峤看不清她的表情。
郑峤:“谣谣姐……”
“……好。”景谣坐在床边,抬起手臂刚想靠近,却又被他推开了,不解地问,“怎么了?”
遇见景谣的这一个月,像是一个迟迟没有日落的白天,郑峤多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天。
但他已经从他的谣谣姐这骗来太多关爱了。
依赖过头,是不合适的。
索要太多,会令人生厌。
郑峤含糊不清地说:“过犹不及……”
“嗯?”景谣没太听懂他嘟囔的什么。
“没事,我说对不起,你回去睡吧。”
郑峤用被子蒙住头,感受到景谣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
她驻足片刻后离开,带上了卧室门。
5. 阴魂不散
夏季昼长,五点多钟,天光已破云而出,景谣醒了。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可能是心底一直惦记着郑峤有没有退烧。
她轻推开客卧房门,床上空空如也。又到洗手间、厨房逐一查看,都不见人影。
景谣的后背骤然泛起凉意。
“郑峤好像不见了!你看见他了吗?”景谣快步冲到沙发前,摇醒睡梦中鼻息匀长的秦峻。
秦峻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啊?”
“郑峤呢?他出去了,会去哪啊他……他手机都没有,应该也没带钱。”景谣急得嘴唇发麻。
秦峻坐起来揉搓两下脸,清醒了一些:“你别慌,他可能就是下楼透透气。走,穿衣服,咱俩去找找。”
两人在小区内外搜寻了一个多小时无果,景谣一看时间,七点的数字刺得她眼眶发酸。
她转头看向秦峻,指尖在通讯录上犹豫不决:“要不给郑峤的保姆打个电话吧?说不定他回去了?”
景谣拨给张妈,电话那头只有“嘟嘟”的忙音。她攥紧手机,声线发颤:“怎么没人接?张妈平时这点儿该起床了啊……”
“别瞎想,可能在忙,再打一次试试。”秦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张妈还是没接电话,景谣冲秦峻摇摇头,双腿发软,快要支撑不住身体。
秦峻:“谣,别急,咱去小区门口监控室看看。”
景谣:“哦好!”
监控记录显示,凌晨3:47,郑峤从小区南门离开。
景谣不住地叹气,秦峻低声安抚她:“咱们开车找找吧,应该不会走远的。”
“怎么找啊?没头苍蝇一样乱逛吗?”景谣一开口,眼眶瞬间涌满了焦急的泪水。
秦峻:“他也不是三岁小孩,饿了知道吃,下雨也知道往家跑。”
“你说他会不会真回自己家了?”景谣说完又否认,“不,不可能,他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秦峻:“那咱俩就开车挨条街地找。”
“算了,要不就去郑家问问吧。”景谣咬了咬牙,心里一横,“我把人带出来的,现在把人弄丢了,总不能瞒着他家里人。”
两人开车到郑家别墅,铁门紧闭,刚靠近就被门卫拦下。
景谣急问:“请问郑峤在吗?”
门卫面无表情:“不好意思,请您离开。”
秦峻忙解释:“她是郑峤的家庭教师,昨天我们带他出去了,一直到昨晚睡觉前都在一起。”
“凌晨两点还在的!”景谣补充,“今早三点多不知道他自己去哪了,是回来了吗?”
门卫摇头不语,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
景谣近乎哀求:“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张妈或者乔管家可以吗?我们真的很急!”
门卫依旧推搡着赶人:“抱歉,请离开。”
景谣实在不解,只能再次拨打张妈的电话,还是让人心慌的忙音。
她捂着脸哭出来:“怎么办?要是他出事了……我怎么跟他家人交代?”
秦峻轻拍她后背:“不会的,别吓自己,我觉得不太对劲,这事有问题。”
景谣抽泣着喊道:“我当然知道有问题!但现在找不到他我根本没法安心!”
“你好好想想除了张妈,还有谁的联系方式?那个管家的电话有吗?”
“没有,每次都是我到这,管家就在门口等我了,我没有别人……”景谣突然想起,“郑玥!我有郑峤大姐的微信!”
景谣手抖着翻找,甚至按不准手机键盘。
秦峻接过手机说:“我来,月亮的‘月’?”
景谣:“王字旁加月。”
只跳出刺眼的几个灰字【已停用的微信用户】
景谣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眩晕地跌坐在地上。
耳边在嗡鸣,世界好不真实,她在做梦吗?
秦峻想把景谣扶起,景谣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昨夜的雨腥味混着泥土气钻进鼻腔,她攥紧秦峻的手臂:“我是不是疯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能!别怕,谣,我在。”秦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
景谣只听见自己声音发飘:“你能……给我讲讲昨天咱们都干什么了吗?”
秦峻:“昨天上午你带郑峤从这出来,我接上你俩回我家,到家我就做饭,吃完饭打牌,然后你睡我的房间,他睡客卧,我睡沙发……”
景谣荒唐地向他求证着:“所以不是我的幻觉对吧,这是真的发生过的是吗?”
“谣,先起来,地上湿。”秦峻扶她起身,把人塞进车里,“先把你送回我家,万一他确实就是出去走走,回去以后咱俩都没在怎么办?你在家等着,我再开车到处转转。”
景谣魂不守舍地点点头,车窗映出她惨白的脸。
此刻除了等待,她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景谣游魂似的蜷在秦峻家沙发里,指尖神经质地抠着沙发扶手的褶皱,突然抬手用掌心狠砸自己太阳穴。
小峤,小峤去哪了……
如果昨晚那个拥抱落在他身上,如果自己不多管闲事带他出来,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敲门声,景谣电击般地弹起开门。
来人不是郑峤,也不是秦峻,是乔管家。
全身的血液下沉了一秒。
景谣不奇怪乔管家能找到这里,却不敢细想他为何偏偏现在出现,这不像个好的信号。
乔管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站定久久未开口。
景谣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快中午12点了。
景谣:“您……怎么来了?”
乔管家:“郑峤找到了,我觉得应该来告诉你一声。”
景谣:“找到了吗?在哪?”
乔管家:“小凌河里。”
景谣:“……什么?”
乔管家:“河里,溺亡了。”
景谣:“……为什么?不可能……”
乔管家:“监控里看,天还没亮,可能是视线不清,失足落水。”
空气变得稀薄,景谣张嘴吸气,却吸入满口冷意,直到后颈最先泛起麻木感,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从脊椎凉到脚尖。
牙齿开始不受控地打颤,喉咙里泛起铁锈味,哭不出声。
“能……能不……”景谣几次开合唇瓣,却发不出完整音节,“能不能让我再看他一眼。”
乔管家的眼睛像口岁月蒙尘的老井,映着浑浊的水光,他重重叹了口气,强压下哽咽道:“遗体不太好看了。”
景谣声线颤抖着哀求:“求你了,乔叔。”
乔管家犹豫良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小峤很感激你,他跟我说过,能有你这一个月的陪伴很幸福。我先回去了,景小姐也别太……别太悲痛了。”
景谣勾住乔管家即将离开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乔叔,葬礼是哪天?我真的必须再见他一面,我……我不能接受……”她浑身脱力地蹲下,掩面痛哭。
乔管家的头深深垂下:“郑先生说葬礼低调举办,只允许家人参加。景小姐,节哀。”
“啊啊啊……对不起……对……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乔叔对不起……小峤对不起……”景谣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寂静的走廊里久久回荡。
秦峻再回来的时候景谣侧倒在沙发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哭晕了。
他不忍心叫醒景谣,轻轻为她把散落在脸颊的发丝拢到耳后。
景谣缓缓睁开眼睛,巩膜满是红血丝:“小峤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
秦峻始终守在景谣身边,看她哭晕又醒来,醒来又落泪。
天色渐暗,秦峻拨通了景谣父母的电话,待他们来接她回家。
*
甲:“听说了吗?那个郑国富的原配留下的小儿子,被新来的家庭教师带出去玩,意外溺水,人当场就没了!”
乙:“听说了,好像是个年轻小姑娘,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去找郑国富大闹一通,强行带他出门的。”
甲:“那小姑娘说是从国外名牌大学学的新教育方法。”
乙:“哎呀,都是骗人钱的玩意儿,我看没用!”
甲:“唉……郑家仁慈啊,居然都没追究她的责任。”
乙:“是啊,小儿子身体不好,他爹宝贝着呢,连风都不舍得让他吹到一点,请人来家里上课好几年了。”
甲:“哎?我记得之前就死了一个大的是不是?那个好像是坠楼吧。”
乙:“大的那个是疯了还是傻了来着?反正一个没看住就从三楼掉下去摔死了。这下原配生的两个儿子都没了,那家产都便宜新老婆了?”
甲:“不是还有个大女儿吗?”
乙:“去年就嫁人了你不知道啊?嫁到京城去啦,男的岁数挺大的,有钱。”
……
第二天,临海市的报纸、各种公众号、大街小巷居民的嘴里都传遍了这个小城首富之子溺亡的消息。
景谣开始不敢触碰手机,甚至听到电视的声音都会恐慌。
父亲在厨房切菜,刀刃磕着案板,一下下都敲在她神经上。
景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父母只能把饭菜放在门口,看着快凉了就加热或重做,就盼着她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吃一口。
她频繁梦到在郑家别墅给郑峤上课,郑峤耍赖着让她跳过枯燥的课程,求她多讲讲在伦敦留学的故事。
也会梦到自己莫名地伫立在河边,郑峤的尸体就孤零零地漂在河道中央,所以夜里都不敢关灯。
秦峻每天都来隔着门和景谣说话,开始的时候景谣还会让他回去,后来就压根不搭话了。
景谣让自己与世隔绝,不去听外面的闲言碎语,但小城就这么大,会传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起初几天她自责,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带郑峤出来,他就不会死。
然后是恐惧,开始好奇到底有没有亡灵,郑峤会不会怪她。
最后渐渐想通了,整件事情哪哪都透着不对劲。
其实景谣理性的一半早就发现端倪,只是感性的那一半有意选择了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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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郑玥说郑峤与前面几任家庭教师都不和,却唯独自然地接纳了她。
比如每次郑峤需要她的时候,张妈要么恰巧不在,要么适时回避。
再比如带他出来的那天,一切顺利得诡异。
以及郑家没有追究她任何责任,哪怕郑峤再不受重视,这也很不现实。
这分明是个精心编织的圈套,而她不过是其中一枚被迫转动的齿轮。
至于郑峤是否真的死了,她已不愿深究,心底更倾向于他还活着的猜想。
事已至此,她谁也不怨恨,怪只怪自己太稚嫩,行事冲动。
唯有后怕,如潮水漫过心尖。
整座城市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时间过了月余,终于有一天,秦峻和往常一样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给景谣讲冷笑话,门锁突然被打开。
秦峻看到景谣的那一刻,心碎成无数片。
景谣憔悴得脱了相,眼窝青灰,两腮凹陷,仿佛来一阵风就会飘走。
“秦峻,我想好了。”景谣的语气坚定又郑重,“我跟你一起去京城。”
秦峻怔住。
几秒后激动得语无伦次,笑出泪光:“……好,好啊,太好了!”
景谣一下子觉得好安全,也卸力般地笑了。
景谣相信只要自己好,那就在哪都能过得好。
离开也好。
这个海边小城湿热荒诞的夏天,提前结束了。
*
景谣和秦峻来到京城,带着两人父母给的资金支持,成为了北漂创业者大军中的一员。
两人在写字楼里租了间办公室,储藏间里添个单人床,就算是秦峻的住所了。
还在离办公室不到一公里的小区里租了个开间,景谣住在那。空间不大,好在户型规整,立个大屏风就算隔出一室一厅来。
景谣本科和读研时学的都是儿童发展理学,秦峻是帝国理工的计算机硕士。
他们打算成立教育科技创业团队「星轨实验室」,结合AR/VR技术,开发质优价廉的儿童沉浸式教育产品,计划打造独具一格的天文、艺术互动课程,让更多家庭的孩子触摸到星空的璀璨,开启艺术的启蒙。
景谣负责上到制定公司愿景、使命和价值观,下到设计课程大纲、撰写教案、出镜录制线上视频课。
秦峻负责技术开发、招兵买马、参与顶层设计、协助完善理念体系。
他们雇佣了专业的企业顾问,通过调研和分析提供系统化的理念方案,共同研讨并落地执行,确保与业务结合。
但京城教育市场竞争激烈,又缺乏人脉,全靠积蓄支撑,用户增长缓慢。
即便事业尚未顺遂,也不妨碍将日子经营得有滋有味。
秦峻总是买菜来景谣这做饭,吃完饭又抢着刷碗,再把厨房复原。
两个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一起去英国读研,现在又在京城建立了生死与共的革命友谊,早就比亲人更亲。
景谣明白如果没有秦峻,她根本就撑不过郑峤消失的那个夏天。
海淀的风总是比别的区更大,行人穿得灰扑扑的。
景谣和秦峻把颐和园当成自己家后花园,春季看西堤山桃盛放,夏季看昆明湖波光潋滟,秋季看万寿山层林尽染,冬季看十七孔桥金光穿洞。
寒来暑往,这样过了第一年。
在京城的第二年,一件快递寄到了办公室门口。秦峻给快递员打电话询问寄件人是谁,反馈回来的答案是不能透露,只说确定收件地址没错。
景谣打开看是一幅油画,画中一片星空。识图软件搜不出来,应该是定制的。
她注意到右下角的白框上有铅笔字“S/2003 J 22,Thelxinoe.”
木卫四十二,于2003年被天文学家发现,以希腊神话中的陶醉女神忒尔克西诺厄命名。
……
景谣心领神会,这是郑峤在给她报平安。
五味杂陈,悲喜交加。但时过境迁,更多是坦然。
她把画重新包好,放进办公室柜子深处。
在京城的第三年,一张柏林爱乐乐团的音乐会门票寄到了景谣住的出租屋。
景谣欣喜地打电话给秦峻:“音乐会的票谢啦。”
“啊?我这很吵啊,听不太清,你要买什么票?”秦峻正在晚高峰的地铁站里,恨自己没戴降噪耳机。
景谣:“音乐会门票,不是你买的?我就说呢你怎么只买一张……”
秦峻打趣道:“说实话吧,你是不是不舍得给我也买一张,所以跟我在这演呢?”
景谣瞬间便心下了然。
但是这票不用就浪费了,有机会的话……折现给他吧。
看音乐会的那天,景谣穿了白色衬衫,搭配黑色及地阔腿裤,脚踩酒红色高跟鞋,做了微卷的披肩发,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只可惜两侧坐的都是女生。
意识到心底的失落时,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心机那么深的坏小孩儿,别见也好。
6. 过犹不及
“大姐,帮我找一个新的家庭教师,年轻女孩,二十出头,一定要爱心泛滥那种。聪明点,但也别太聪明。”
接下来就好办了。
比如在笔记本上写首小诗做诱饵,等一封回信。
又或者在草稿纸上写满景谣的名字,挑好位置,暴露在摄像头下,供给暗处的眼睛检阅。
以及利用“吊桥效应”,让她给自己注射解痉剂。
赌的就是她会心软。
但怎么,先心软的是自己呢?
那个雾气弥漫的凌晨,郑峤离开前望着她紧闭的卧室门,心脏的一部分好像干涸石化了,碎成细粉散落脚下,赔给了谣谣姐。
不是没有挣扎过,但已经走到这了。
如果还有机会,郑峤一定把自己的所有都补偿给她。
不过现在,要自由,要先活下去。
直到今年,郑峤20岁了。
完成学业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来见他日思夜想的人。
“对不起,我是来诚心道歉的。”郑峤上前半步,“我骗过你一次,算我有前科,这辈子绝不会有第二次!我带给你的伤害,往后都会倾尽全力补偿,不惜任何代价!”
“道歉我接受了,没别的事请出去吧。”景谣背过身去,假装整理办公桌上的纸张。
郑峤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下,脸色一变眉头紧蹙:“别,别赶我走……我错了,我特别后悔,后悔到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景谣手下动作静止,转回身来怒视郑峤:“停!既然活着就好好活下去,但我不关心其中细节,你走吧。”
见景谣的态度没有丝毫松动,郑峤急了,把三年前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我让大姐找律师写了份遗产分配协议,我和姐自愿放弃郑家一切财产。那天我们出去之后,大舅……就是乔管家,他是我妈妈的堂哥,他把我签好了的协议交给我爸,帮我转告他,以后他的钱,跟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妈给我留的也都不要了,换的就是自由身,我以后自己挣,要挣得比他多得多!之后我被接到大姐那,然后姐和姐夫就送我去英国读书了,整件事就是这样的。今天是我回国的第一天……我,我就来找你了。”
“那你好好的在家,就不能签那个协议吗?”景谣对这个粗糙的解释不满意,甚至因为故事不够精彩而倍感失望。
“我爸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只看做什么。他用家族接班人的身份要挟我,想把我捏成他期待的样子,我不愿意也根本就不想要。那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干脆把‘郑家儿子’这个社会身份杀死好了。而且只有用意外死亡的方式消失,他和后妈脸上才不会太难看。你也看到了,我要是不想办法跑出来,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折磨我,因为他把我……”
当话题即将触及二哥,郑峤的思维骤然卡壳。脑海中像闪过白光,所有准备好的言辞都化作飞灰,只剩喉间涌动的酸涩,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折腾这么大一圈……你……你不应该搞个国外的身份,然后整容成混血再回来吗?”景谣听不进去他们狗屁家族的弯弯绕绕,乍一听挺唬人,实则幼稚至极,气得她都讲起笑话了。
“我大姐是这么想过,但我不想干违法的事。让临海的人觉得我死了就够了。”郑峤还真认真回答上了。
景谣觉得无奈、无语、无处说理……
那她当年以为自己带出去的学生溺亡了,她真真实实的自责、恐惧算什么?这些年她再也不敢回临海,连累父母受不了闲言碎语,都被迫回乡下老家生活了又算什么啊!
不能因为她心理强大一些,乐观一些,就当作这么做对她没有伤害吧。
混蛋。
见景谣沉默,郑峤又试探着开口:“谣谣姐……”
景谣打断他,眼神似刃,直直刺过去:“我是以为你死了,所以你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那还来找我干嘛?”
“我没想让你觉得我死了!出国前我就想跟你当面解释的,但我……不敢面对你,我想等自己再成长一些,有能力了再出现在你面前。而且我给你寄的那幅画,以为你看了就会明白。”郑峤言辞恳切,急得喉头哽咽,“谣谣姐,对不起,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就算你一辈子讨厌我,我也要见你。”
“呵……”景谣气极反笑了,阴阳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全凭自己的本事,这功劳我可不敢收。”
郑峤:“对不起,我承认我是利用了你。我坦白,我补偿,你不用原谅。”
景谣话音拔高:“你们父子俩表面水火不容,实际上强强联手,拉我当垫背的?就牺牲我一个?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啊?”
“不!不是的!没有联手……”郑峤急得指甲抠进掌心,眼神里满是无措。
景谣看他这幅样子更加厌烦:“怎么可能……不然他会轻易让我把你带出去?那个等着看笑话的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行,算我说的不严谨了。那就是你和你父亲的‘默契’,盛情邀请我走进郑家豪华大别墅,体验一场沉浸式戏剧呗?”
事情过去了快三年,其实景谣早就醒悟且释怀了。
她理解郑峤,小小年纪在黑暗残酷的原生家庭环境中身不由己,能成长得如此坚韧聪明,实属不易。
那时候景谣也才24,刚留学回来,前面小半辈子一直在读书,还没见过象牙塔外的世界。
怪自己技不如人,这次栽了就栽了呗,无所谓,从头再来。
但郑峤又出现了,还说这种话当面“恶心”她,景谣本来情绪没什么波动,硬是被郑峤的不识时务激怒了,转而步步紧逼:“你说今天是你回国的第一天对吧?我在社交软件上从来没暴露过这个地址,你怎么知道的?所以你一直在监视我?你姐帮你的?还是请的私家侦探?”
“不……不是监视,我只是……太想你了,姐姐。”郑峤手足无措,声音发颤。
景谣嗤笑一声,摇摇头:“还有什么东西是跟你有关的?音乐会门票也是对吧,好啊,连我家地址都知道。还有别的吗?我都折现给你,别粘上我。”
面对景谣的诘问,郑峤愧意灼心,哑口无言。
要不……故技重施?
“谣谣姐,我有点头晕……”他做出快要倾倒在景谣肩头的姿态。
景谣后退半步,冷着脸说:“郑峤,过犹不及。”
过犹不及——这是他们一起在秦峻家住的那晚,郑峤对景谣说的。
景谣问郑峤,深夜发烧为何不向她求助?
郑峤觉得过度的依赖是有毒的,尤其是在骗局即将落成的节点,靠得太近了伤人伤己。
当时郑峤还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暗语。
原来不止听懂了,连同那些隐秘的小心思,也早就被他的谣谣姐一览无余。
而且那可是三年前了啊……
郑峤顿时只感觉被骂得好爽。
正当气氛降至冰点时,秦峻大咧咧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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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峤和景谣的对话被打断,双双看向他。
秦峻愣愣地走近,盯着郑峤的脸看五秒后惊呼:“卧槽!大白天的见鬼了!”
郑峤也觉得见鬼了,他俩就相处过不到24小时,自己现在和17岁时候的变化不说是脱胎换骨,也得是判若两人吧,这都能认出来?
“小没良心的,才来看你哥!”秦峻眉飞色舞,一掌拍在郑峤背上,差点儿给他扇一个趔趄。
“呃……啊,今天才……才回来。”郑峤真是服气,为什么自己这嘴一遇见秦峻就不灵了。
秦峻在他脸蛋上轻轻扇一下,又勾了勾他的下巴颏,“那还行,懂事儿哈,比小时候强多了。”
“嗯……是。”呸!呸呸呸!郑峤真是不想要这破嘴了。
“赶紧找你大姐去吧,她不是在京城吗。”景谣开始赶人,只要眼不见就心不烦,既成事实了还有什么好纠结的,让郑峤赶紧消失在她眼前才是当务之急。
谁知这话正好提醒了郑峤:“啊对,我大姐说,想跟你当面道歉。”
“呵,她的主意啊?”景谣睨视郑峤一眼,讥诮道,“我就说你哪有那本事。”
“……倒也不是。”郑峤不敢承认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主意,但更不敢再对景谣撒谎了。
“当面道歉就不用了,你少出现在我面前就行。”景谣冷冰冰地说。
郑峤垂下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可秦峻绝不会让别人的话头掉地上:“你姐住哪啊?”
郑峤马上打开手机给他看地图,指着说:“这儿。”
秦峻瞠目结舌,半晌才发出声音:“卧槽……豪宅啊,谣,咱发达了!”他用肩膀把景谣撞得一晃,“猛猛敲诈一笔啊!这必须得要封口费!咱去见一面。”
景谣瘪着嘴瞪秦峻。
“谣,去吧,我想去。”这个热闹秦峻不可能不凑。
景谣没好气地说:“那你自己去。”
“去吧去吧,谣,带我蹭一顿好的。”秦峻扣住景谣肩膀前后晃她。
景谣长吐一口气——晦气。
直接面对才能做个了结,不然难说往后还得听郑峤墨迹多少次,她不想让现在好不容易回到正轨的生活再受任何干扰。
去就去吧,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
郑玥订的包厢在饭店顶楼,景谣和秦峻先进,推开门就能看见落地窗,窗外是被阳光镀了层薄金的城市肌理。
国贸商圈的玻璃幕墙建筑群在蓝天下矗立,中国尊的尖顶直插云层,楼体随光线流转呈现出银灰与靛蓝的渐变,像切开的宝石截面。
景谣和秦峻对视一眼,用眼神传递信息:“是金钱的味道。”
深棕色的木质圆桌足够坐下十人,墙上挂着抽象画,暖光吊灯照在银勺子和骨瓷盘上,服务员穿着整齐的黑制服,轻声问需不需要帮忙倒茶。
“啊,谢谢。”秦峻立定,朝服务员鞠了个躬,回头看景谣眼皮半垂。
秦峻委屈道:“你骂我!”
景谣理亏心虚:“……我没有”
秦峻煞有介事:“你骂了!我听见了,心里骂的。”
景谣才不信他的鬼话:“骂什么了?”
秦峻幽幽地说:“这傻叉。”
“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景谣无声长笑,还真听见了!
这时候郑峤也推门而入,挂断电话说:“我大姐马上就到,上电梯了。”
7. 他变得好奇怪啊
郑玥进来时拎着喜马拉雅钻扣Birkin25,穿了一身剪裁考究的米白色套装,脖子上戴着鲜阳绿翡翠套链,头发烫成大卷披在肩上。
景谣觉得她比三年前显的更年轻了。
“哎呀!谣谣!”郑玥老远就张开双臂,香水味先扑过来,拥抱得太紧,景谣不自在地屏住呼吸。
还是这么自来熟,不然景谣也不会上当,去给她弟当什么英语家教。
“可想死我了!”郑玥捏着景谣的胳膊,做了纤长美甲的手轻轻晃了晃,“最近干什么呢?”
景谣不想说太多,囫囵讲着:“就是儿童科技教育相关,我们自己做的线上课程一类的……”
郑玥压根没听进去,眼睛眯成月牙,先夸为敬:“人美!心善!又有能力!我早就知道!”
景谣有点不好意思,刚要开口,郑玥已经拉着她往座位走:“快坐快坐,我老公总来这吃,说这的环境和味道还不错。”
郑玥把菜单推给景谣:“随便点,别跟我客气,今儿就是专门组局叙旧的。”
景谣被这猛烈又自然地寒暄弄得无所适从,呃……不是说来道歉的吗?
“先来四例雪耳琼浆,对女生皮肤好。”说话间,郑玥手腕上的金表滑到小臂。
景谣家是小康家庭,最奢侈的一笔开销就是和秦峻一起去英国留学,对高级腕表的价格没有概念,只认识表盘上写着的PATEK PHILIPPE。
郑玥叽叽喳喳的,自顾自说个不停,什么早上在自家的健身房晨练,上午去学了普拉提,刚躺到SPA会所的床上,听说景谣答应吃饭,又推了和朋友骑马的约会什么的……
她神奇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显得炫耀,坦率又可爱。
“对了!”郑玥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从哪拎起个纸袋,里面是个长条盒子,“给你带了个小礼物,还不了解你喜欢用什么色号的口红,刚才路过Dior专柜买了个套盒。”
景谣连忙推辞,郑玥直接把纸袋撇给了秦峻:“替她拿着!别跟我见外啊,咱们什么交情!”
秦峻接住,挑眉道:“替她谢啦!”
这就是社交悍/匪吗?景谣的头转来转去快成拨浪鼓了,晕晕乎乎的。
恍惚间看到郑峤坐在对面,宠溺地看着自己笑。
乱了,乱成一锅粥了。
景谣埋头懵懵地吃饭……
用餐到一半,郑玥扫视一圈旋转圆桌,开口喊郑峤:“峤峤,餐牌在你身后呢,对,就是那儿。你看看再加点什么,感觉不够呢。”
郑峤开始研究:“松茸辽参汤、原只鲍鱼酥、香煎鹅肝配苹果焦糖、再要一份马赛海鲜汤,可以吧?谣谣姐呢……”
秦峻无缝衔接地怼他:“管谁叫姐呢?叫得这个亲啊,你亲姐还在这坐着呢。”
“……”郑峤喉咙发紧,嘴唇翕动。这死嘴,快说啊。
郑玥“咯咯”地乐,光看热闹,也不说话。
景谣眼看今天见面这一会儿,郑峤已经被秦峻噎住好几次了。
她捏了个麻团整个塞进秦峻嘴里:“你多吃点,嘴别闲着。”
郑峤一下又美了,低头偷笑。
第二次点的菜也即将光盘,大家陷入食困,空气都跟着慵懒起来,整间包厢被浓稠的安静裹住。
景谣犹豫片刻后,挤出了饭桌上对郑峤说的第一句话:“你之后就在京城了?”
郑峤瞳孔倏地亮了:“嗯,我以后哪也不去了,大姐和姐夫在这,张妈也在。”
郑峤无论在说什么内容,眼睛都直勾勾盯着景谣,盯得她心里发毛。
这孩子变得好奇怪啊。
“哦!还有张妈,她也想当面感谢你,改天你来家里坐坐,她肯定拉着你忆往昔。”郑玥一说起话来就兴奋得直挥筷子。
郑峤:“我出国之后,张妈就被大姐接回家里了。”
郑玥嘴里的饭菜还没吞下去,先连连点头,咽了又说:“我俩亲妈走得早,张妈早就算半个亲妈了。”
景谣发现,郑玥净跟着郑峤的话后面附和了,她弟说一句她就跟一句,不像姐弟,倒像兄妹。
于是整个饭局上相互压制的方向形成循环。
秦峻一发力,郑峤就哑火;郑峤一发言,郑玥就点头;郑玥一热情,景谣就石化;景谣一瞪眼,秦峻就老实……
一顿饭下来郑玥也没提道歉的事,真有点像老友叙旧,景谣还稀里糊涂地加上了郑玥和郑峤的微信……
之前郑玥注销的那个果然是假号!
挺好,这氛围正合景谣的意。
要真是掀桌摔碗、声泪俱下的戏码,她可演不来。
*
蝉鸣撕开七月的暑气,浏览器开始频繁弹出“夏日空调房防感冒指南”的弹窗。
秦峻就幸运地中奖了,纸篓里堆成白色小山。
景谣把一包婴儿纸巾拍在键盘旁:“这个纸软一点,要不你先堵上呢?”
秦峻鼻音囔囔的:“是堵着呢,一点气儿都出不了,但鼻涕就能流出来,嘿你说奇怪不奇怪?”
景谣伸手按住秦峻的椅背,阻止他继续转圈:“租个正经房子吧,刚开始说是将就一下,一将就都两年多快三年了。”
除了被秦峻当卧室使用的储藏间,这个总共80平米的办公室还被分隔为:4张工位的开放式办公区、用于课程演示的小型会议室、放置VR设备的简易技术测试间,以及景谣现在最不想踏进的虚拟演播室。
五脏俱全,但这麻雀也实在太小了。
秦峻大咧咧地说:“没事儿,就是那个空调坏了,我昨儿调26度,今早起来体感19度,我一睁眼以为下一步要火化了呢。换什么房子,换个空调得了,再说我这样多方便,床到工位十秒通勤。”
景谣没继续跟他犟:“行吧,你自己看着办。”
“对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秦峻手从键盘上移开,转椅旋过来面对景谣,“咱们初期的想法是聚焦产品研发,确实小而精的团队便于快速试错,也降低人力成本,但现在来看不太行,开发团队还是得扩编。”
景谣点点头:“合理,按照你的想法来,我都没意见。”
秦峻:“我这边还缺前端后端工程师,主要是VR引擎组缺个能啃Unreal 5的狠角色,最好是有国外最新项目经验的。而且以后岗位恐怕还要再细分,上个月用户量跳涨,人手不够,甚至以后可能还需要专人对接线下活动。”
景谣抓住这个话头,眼巴巴地望着秦峻:“要是录课这活儿能分出去,线下活动我来没问题。”
秦峻疑惑皱眉:“你以前还想当老师来着,那不是天天得给学生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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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完全不一样!录视频课不是只讲一遍就行,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讲。”景谣越说越激动,烦躁得挥拳顿足,“我又有强迫症,40分钟的课得录一整天,效率太低,不如用这个时间做点儿性价比更高的事。”
秦峻再劝:“可是现在的用户都已经熟悉你了呀,突然换老师我怕有人会觉得不适应。”
景谣立刻反驳:“那以后用户更多了,再换不是更来不及?所以我后悔啊,没一开始就找个学播音主持的,早该交给专业的人干。”
秦峻缓了缓,带着商量地说:“你再考虑考虑吧,实在不行就换人,没事的,以你的感受为主。”
“现在内容组也缺人,上周用户调研座谈会上有海淀家长问,能不能做星座神话故事系列的课程或者AR绘本,我觉得可以考虑。还得找个新的课程设计师,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今天就挂招聘软件上呢。”景谣说着,眉头渐渐纠到一起。
秦峻视线回到屏幕上的代码,手指再次跳跃起来:“还是咱们庙太小,景总仍需努力啊。”
“努力!”景谣仰头活动酸痛的脖子,“唉……但再努力人也得睡觉啊,我隔壁那家孩子好像是到三四年级了,每天大人咆哮小孩嚎叫,凌晨两点作业都做不完,一过那个点儿我就不困了,睁眼到天亮。”
秦峻缓缓点头,叹口气道:“唉……现在孩子可真累啊,家长也难。你换个房子呗,你家那厨房太小,我施展不开。”
景谣灵机一动:“哎!干脆换个两室一厅得了,咱俩一起住。”
“我真不想换,住习惯了。”秦峻懒懒地说。
景谣又劝:“别将就了,以后来办公室办公的人越来越多,你住这不方便,也显得咱们不正规似的。”
“你确定咱俩合租?”秦峻中断手上的动作,挑眉冲景谣意味深长地笑,“不怕干爸干妈又让你先成家再立业?”
景谣一脸正气:“咱俩的铁血友谊岂是旁人能挑唆的?租两个一室一厅太贵了,没必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秦峻笑笑:“行吧,我有空找找。”
“那你忙吧,我继续磨教案去了。”景谣走出几步又回头,“别两个鼻孔一起擤鼻涕,容易得中耳炎。要按住一个擤,听见了吗?”
秦峻:“知道了,去吧,加油景总。”
“有空看看房子啊,两室一厅,我的卧室最好带飘窗,我也一起找。”景谣人已经走出去了,大嗓门还飘在空中。
“哎呀!”肌肉记忆又出现了,她差点习惯性地走进虚拟演播间,脚下一绊,匆促调转方向钻进了会议室。
呼——,好险好险。
上次一起吃饭,景谣出于礼貌添加了郑峤的微信,原以为后续会频繁被消息轰炸,不料他却意外消停了好些日子。
挺好挺好。
景谣刚这么一想,出言即谶,念之则至。
郑峤的头像右上角立刻出现一个红点:【谣谣姐,今晚有时间吗?】
说曹操曹操到、墨菲定律、吸引力法则、好的不灵坏的灵……
景谣心里同时蹦出好多词。
景谣屏住呼吸,身体离开椅背,谨慎地打了三个字:【什么事?】
郑峤消息回复得很快,字里行间带着股隐约的雀跃:【见面说可以吗?不会占用你太久。】
8. 职业病而已
景谣对着屏幕双眼放空,心想着:逃不过的坎儿迟早要面对,这场闹剧总是要画上个句号的。
上回碰面来得猝不及防,也许是自己受情绪裹挟,没把态度表达清楚吧。
她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敲出一个单字:【好。】
郑峤:【谣谣姐想吃什么呀?】
【你选吧,我都可以。】
景谣发送后,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犹豫片刻,又补了条:【我给你发个地址吧。】
还是先筛选一下吧,郑峤有很多东西都不适合吃。
景谣点开收藏夹,锁定一家口味清淡的淮扬菜餐厅。
她去过一次,味道不错,装修也很别致,落地窗外是青石板路,室内悬着仿古宫灯,菜单上的菜名带着江南特有的雅致,最适合这种需要保持距离的见面。
【好,晚上见!】郑峤秒回,末尾还缀了个亮晶晶的感叹号。
傍晚见面时,郑峤穿了件浅蓝色牛津纺衬衫,解开领口两颗纽扣,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内搭,看起来清爽又特意打扮过。
郑峤:“谣谣姐,你看你想吃点什么?”
“我不太饿,你随便点吧。”反正景谣知道这家餐厅无论怎么点,都没有太辛辣油腻的菜。
郑峤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沉稳,边思考着,边用指尖扫过菜单,基本在每个菜名旁都会停留半秒。
“清炖蟹粉狮子头,樱桃肉,拆烩鲢鱼头可以吗?文思豆腐,再来一份翡翠烧卖,谢谢。”转而问景谣,“要什么主食?”
景谣:“扬州炒饭。”
郑峤:“再来两份扬州炒饭。饮品呢?”
景谣:“我要一杯温水。”
“好,要两杯温水就好,谢谢,先这些吧。”郑峤对服务员礼貌微笑,把餐牌还给他。
服务员转身离开,空气中仅剩刺耳的沉默。
景谣苦想出个话题:“现在住你大姐家呢?”
郑峤:“没有,还在酒店。”
“哦……”景谣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氛围有点尴尬。
“谣谣姐的……头发,剪短了。”郑峤目光落在景谣柔顺黑亮的披肩发上,他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像是怕惊飞什么,“以前散下来到胸口,颜色也浅一点。”
景谣:“嗯,懒得总补发根了,黑发比较方便。”
郑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冲景谣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景谣没兴趣闲聊,着急引入正题:“你说有事情要说?如果还是道歉之类的就不……”
郑峤的声音突然拔高:“我想加入「星轨实验室」团队。”
窗外的暮色已经完全漫进来。
景谣沉默几秒,在心中反复斟酌措辞,想着怎么说才能精准传达出自己的态度,又别太过伤人。
盯着郑峤的眼睛说话好像太严肃,完全不看他又显得不够重视,于是景谣的视线大致落在了郑峤的领口附近。
“郑峤,首先我要向你说声抱歉,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态度不太好,可能你想象中的重逢不应该是那样的氛围,如果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其次,我本来以为你约这顿饭,还是想解释之前的事,很高兴我以为错了。这样很好,我希望你往前走,过去的事真的过去了。
最后,你刚刚说想加入团队,如果是为了补偿我什么,那就不必了。现在你有自由,有握在手里的知识,有爱你的大姐在身边,你的未来无限可能。
你很坚韧,也很聪明,去做你想做的事,过你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郑峤认真听着景谣讲,心情随着话语起起伏伏,直到句尾的“好不好”飘进他的耳朵,化在他心上,洇出那个小城夏天的痕迹。
那时他的谣谣姐是全世界最温柔又强大的人,无论什么事只要她在句末加上“好不好”,他就想说“好”。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郑峤有股想哭的冲动。
他真的特别特别想她。
郑峤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认真咀嚼景谣刚才的话。
俄顷思索后,他语气沉稳而笃定:“第一,我确实是想弥补过去的错误,但还是那句话,我做我的,你不用在意。
第二,我想做自己真正喜欢且有价值的事,谣谣姐,你知道的,宇宙、星空一直是我心之所向。
我希望你和峻哥可以认真考虑我,这三年我修了计算机科学和数字媒体技术双学位,参与了剑桥大学虚拟天文台项目。
我认为星轨团队当前最大的难题是技术破局需要跨学科人才。而我的技术优势恰好就是擅长跨学科融合开发,比如将天文数据转化为儿童可交互的视觉语言。去年我曾独立开发过简易版星座故事AR绘本,可直接应用于课程场景,真心希望二位老板能给我个展示的机会。”
景谣凝神倾听,余光锁住宫灯下摇曳的杯影,良久未语。
再度抬眸时,换成了更严肃认真的语气:“开发团队那边的细节我不太懂,是秦峻全权负责的,我只听他的意见,你直接和他约一次正式的面试吧。我会跟他说明,不要考虑其他的因素,只考察你和团队之间是否匹配。”
“好,没问题。”郑峤瞳孔骤然亮起,整个人像被注入电流般坐直身子,“我一定认真准备!”
“先吃饭吧,快凉了。”景谣语气又恢复温和。
这次重逢后郑峤看起来气色不错,景谣也就不想多余问“最近身体怎么样”这种话了。
而且刚刚看他点的菜都比较清淡易消化,饮品也要的温水,还挺会照顾自己的,心下便格外熨帖。
嗐,职业病而已,给他当家教的后遗症,景谣半秒就自洽了。
这顿饭吃完,郑峤要送景谣回家,被景谣婉拒。
景谣自己叫了网约车,郑峤陪她等到车来,为她打开车门,又把手挡在门框处护住她的头,看她坐稳了才把手抽走。
郑峤隔着玻璃喊:“谣谣姐,到家给我发个微信。”
景谣低头轻声说:“好,再见。”其实这个音量外面应该是听不到的。
郑峤朝车里的景谣挥手告了别,快跑几步冲向马路另一侧,没留意身后来了一辆疾驰的摩托。
“小峤看车!”
这话喊出口时,景谣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郑峤一回头,却不是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少年了。
浓眉如黛,一双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深邃含情。
景谣一下子愣了神,真切地意识到——他长大了。
郑峤伸长手臂再次挥手。
“师傅,走吧。”景谣转过头不再看郑峤的方向。
刚到家门口,钥匙还没掏出来,微信又响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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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峤:【到家了吧?】
郑玥:【谣谣,明天有时间吗?我想找你聊聊。】
亲生姐弟是心有灵犀哈。
*
次日,郑玥把见面地点约在了一间茶室,落座后开门见山:“谣谣,公司现在什么情况?”
“用户增长缓慢,月活不足千人。技术开发和内容打磨耗时久,比如VR星象模拟系统需要反复调试,这一块得靠秦峻和他那边的工程师。但其实……”景谣说着说着喉间发紧,犹豫再三,破釜沉舟般直言,“其实主要还是资金问题。”
郑玥听见最后这句,倒像是松了口气:“我今天是来替峤峤给你道歉的,还有我的默许,也是帮凶。我知道郑家这么做对你的伤害无法用语言弥补,不过我道歉也从不靠一张嘴。我愿意投资一千万,还可以帮你们引入资源型人才,引荐教育界前辈,帮你们进行市场渠道对接。工作室也换一个大点的吧,我老公那边有科技园区资源。”
景谣知道应该表现得不动声色一些,但确实愣住了。
郑玥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向景谣,语调冷静平稳:“合同你拿回去仔细看看,股权分配比例、股东权益条款都标红标注了,我不干预公司决策,只希望峤峤能放手去闯,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峤峤对你们团队在做的事情……和你,都很感兴趣。”
景谣权衡后开口:“估计郑峤和秦峻已经联系上了,现在确实有一个正打算开发的课程板块,刚好是郑峤之前做过的,我相信他应该没问题。”
那可是一千万啊,7个零!
郑峤之前跟景谣说过,郑玥结婚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那郑父又能给拿多少嫁妆呢?
郑玥日常开销就够一笔不小的数字了,还送郑峤去英国读了三年书,现在给他的零花钱也少不了。
为了实现弟弟的梦想,这一下子又是一千万的天使投资。
景谣眼神渐渐涣散,惊叹于郑玥对弟弟全身心的托举,以及她背后男人的雄厚实力。
“谣谣?”郑玥的声音把景谣的魂儿叫了回来。
景谣:“哎!玥姐你说。”
郑玥:“谣谣,你看这样可以吗?你朋友那边如果也同意的话,资金立刻到位。”
“他听我的,没事,咱俩先聊。”景谣笑到五官失守。
同意!这要是还不同意也太装了吧。
郑玥:“提前说好,投资人是我,郑峤是郑峤,不允许他混为一谈。你拿他当普通员工就好,面试按流程走,薪资也按标准发,不可以开后门搞特殊。”
景谣望着对面的女人,此刻眉梢眼角的凌厉与郑峤如出一辙,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那些天真娇气,不过是为了掩饰内核里的理性果决、成熟严谨。
她恍然看见两道身影重叠,仿佛同根而生的双生刃,锋芒一样凛冽。
另一边,景谣要重新租房的消息,被秦峻不小心泄露给郑峤了。
其实也不算不小心,是郑峤打电话和秦峻约面试时间,秦峻就主动关心了一句郑峤现在住在哪。
秦峻脑子一短路把郑玥在京城的事忘了,觉得这小孩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别被骗了。他告诉郑峤如果要找房子的话,可以陪着一起去看看。
再多聊几句,景谣和秦峻要合租的消息就被郑峤套出来了。
9. 两室一厅你俩住吧
两天后郑峤的面试顺利通过,他就是秦峻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大宝贝,完美匹配这个岗位的全部需求。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当然,天使大姐的助力为小少爷留下再添强势理由。
郑峤:“峻哥,我哪天上岗?”
秦峻:“明天呗。”
郑峤:“没问题。”
秦峻:“你还住酒店呢?”
郑峤:“嗯,之前也没定下来,现在是要考虑租房了。”
景谣从演播室推门出来,长吐一口气,劳形苦心的凄惨模样,瘫坐在秦峻的工位上:“真的不想不录了……”
郑峤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兴奋地说:“租房带我一个呗,咱们租个三室一厅更合适。”
秦峻迷惑:“你自己租一个不行吗?”
郑峤瘪着嘴茶言茶语:“谣谣姐,你知道的,我一个人会害怕。”
景谣听得浑身难受,冷冷地问:“那你在英国怎么住的?”
郑峤:“住我大姐朋友家。”
景谣:“那别租房了,就住你大姐家呗,离得又不算特别远。”
郑峤脱口而出:“住不下。”
景谣:“……?你想好再说。”
郑峤做出一副真诚的模样说:“大姐和姐夫计划今年要宝宝,我在不合适。”
景谣不吃这套:“你姐家得300平米以上吧?你在哪不能回避一下?”
郑峤存心地低声说:“那……谁规定就得在卧室,对吧你看,那客厅、厨房不是都……真不方便。”
景谣不忍卒听:“……停,别说了。”
秦峻在一旁煽风点火:“你老师变了,以前对你可不是这样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郑峤眼神黯淡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见景谣没反应,又说:“别不管我,我很可怜的。”
景谣掀起眼皮意义不明地看着郑峤。
秦峻贱兮兮地凑近郑峤耳边:“你知道她这个表情什么意思吗?”
“?”郑峤不自在地和秦峻的头移开距离,展示求知的眼神。
秦峻:“她说没看出你哪可怜。”
景谣大幅点头。
秦峻:“练出来了,她在心里骂人我都能听懂,因为你哥我总挨骂。”
郑峤继续耍赖:“带我一个吧,求你们了。”
景谣又控制不住心软了。
虽然不确定当年暗掺相克药材的事有几分假几分真,但郑峤小时候堪忧的身体状况还是让她后怕,也不知道现在恢复到了什么程度。
20岁也就是大学生的年纪,他从来没独居过,也没什么朋友,万一哪天病倒了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再说虚惊一场、“死而复生”已是人间最大的幸运,她跟个小孩计较什么?
而且既然拿了他姐的钱,替她盯着孩子也算分内之事。
郑峤经历复杂又心思重,虽说现在表面看着还行,心理能健康吗?可别有什么厌世的想法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带孩子的工作了……
总之景谣一下子想出六七条理由,来合理化接下来的提议:“你跟秦峻合租吧,我不换房子了,这也住习惯了,懒得搬家。”
秦峻:“你不怕吵了?”
景谣:“说不定习惯习惯就好了。”
“好啊!我和峻哥一起住!”郑峤眼睛一下就弯成了月牙,景谣和秦峻没住在一起,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我不想跟你一起住,不跟男的住。”秦峻装作嫌弃地挪远两步。
“峻哥……”郑峤嘴角一撇。
“逗你呢,爸以后每天都给你做饭吃啊!”秦峻揪住郑峤的后颈猛地揉搓。
郑峤躲不开,痒得求饶。
景谣心底涌起浓浓的感激,还有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秦峻这样的大善人呢?
如果自己是什么菩萨什么神的就好了,先给他捏一双好父母,再给他捏一个知心爱人。
三天后,秦峻告诉景谣房子找到了。
秦峻一脸期待她精彩反应的表情,问道:“你猜在哪?”
景谣:“在哪?”
秦峻:“你家隔壁!”
景谣震惊:“啊?就是小学生那家?他们不租了?”
秦峻:“嗯,说是要搬家。”
“不能吧,他们好像都在这住五六年了,也没到升学的时候啊。”景谣想不通,难道是她经常被吵得彻夜难眠,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帮她一把?
秦峻话里有话:“巧了呗。”
景谣:“你怎么找到的?”
秦峻公布答案:“郑峤找的。”
……
他那是找的吗?是钞能力吧。
景谣脑内的小剧场开始上演一些威逼利诱、强取豪夺的戏码。
这小孩怎么回事?现在变成了什么……呃,无赖吗?
景谣心中有点别扭,但木已成舟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
而且住隔壁的话,每天都能蹭到秦峻做的早餐了,也挺好。
又过了三天,秦峻和郑峤搬家。
这回是真的远亲不如近邻了,两家就一墙之隔,两扇入户门呈90度夹角,当下都大开着。
景谣倚在自己家门框上,帮他俩照看屋里的东西。
郑峤不知道去哪了,秦峻正在卧室里拆行李。
景谣:“秦峻,你出来一下!”
远处传来秦峻拉长的尾音:“来啦——”
两分钟后,他满身灰尘地走了出来:“咋了?”
“这个放你家。”景谣把一个贴着外卖小票的黄色纸袋递给秦峻。
秦峻疑惑地打开纸袋,辨认里面的药盒,语气微酸:“呵,都是给那小孩买的啊。”
“你别跟他说啊!”景谣伸出食指警告他,“我看他养得差不多了,应该用不上。”
秦峻:“你放心吧,跟我一起住还能饿着他?”
景谣:“我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倒是你,你当爸别当上瘾了,他现在也不是小孩了,你不用管他。”
秦峻攥着纸袋甩了甩,嘴角一歪揶揄道:“拉倒吧,等你又心疼了,挨骂的还是我。”
“你再这么说!那就别让他在这干了,趁早滚蛋。”景谣莫名被戳中,口是心非地说了几句不像她平时风格的重话。
秦峻示弱谄笑道:“哎我逗你呢,那是咱金主大儿子,我每天在身边伺候着心里也踏实。”
景谣听着秦峻感冒一个多星期了还是不见好的鼻音,更心烦了:“你歇会吧别收拾了,多给郑峤留点活干,年轻人得锻炼。”
“不行啊,这屋现在根本下不了脚。”秦峻掐腰回头看向新家乱七八糟的客厅。
景谣忿忿地说:“你不干自然就有人干,累死勤快的,闲死偷懒的。”
秦峻讲道理,为郑峤辩解:“郑峤在楼下看着工人卸家具呢,这一屋子家具都是他买的,哪有还让人家干体力活的道理?”
“又不是你让他买的。”景谣心底也同意秦峻的说法,却还嘴硬着嘟囔。
“哎呀……没事的。”秦峻洒脱地笑笑。
“那休息十分钟再干,等我换套旧衣服跟你们一起收拾。”景谣说着把秦峻拽进自己家,推到沙发上强制休息,“那袋药里有个鼻喷,你试试有没有用,不能两个鼻孔一起擤鼻涕知道吗?”
秦峻佯装不屑,嘴角却暖意融融:“我知道,你说好多遍啦……唠叨!跟我学坏了吧!”
“是啊,受你影响了,男妈妈。”景谣一直觉得秦峻虽然看着像铁血硬汉,但身上总有种母爱光辉。
*
上班第一周的郑峤,西装、皮衣、飞行服、背带裤换着来不重样,每天都穿得像走秀。
虽说办公室里有空调,但来的路上也够热的了。
秦峻男人骨子里的胜负欲被激起来,破天荒打了两天发蜡,终于在第三天放弃:“有这五分钟我不如多睡一会儿。”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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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又只剩郑峤一只花孔雀。
晚上六点半,落日熔金,夕阳用百叶窗将办公区切割成金色的条格。
景谣今天约了闺蜜下班后去咖啡厅,拎着包刚推开玻璃门,就被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叫住。
“景姐,等一下!”声音紧随其后,扎着高马尾的动画师小楚抱着数位板追上来。
这个刚从美院毕业的姑娘,上个月才加入团队,凭借天马行空的创意和扎实的建模技术,已经提前转正。
此刻她咬着下唇,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姐,我想问你点事儿。”
景谣停下脚步:“什么事?”
“你跟峻哥……”小楚的声音突然弱下去,目光在景谣脸上来回游移,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空气都跟着变得微妙起来。
“啊?”景谣没懂,等着后半句呢。
“你们住在一起?”小楚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景谣:“不是啊,隔壁,怎么了?”
小楚压低嗓音问:“你们不是情侣关系?”
景谣光速否认:“不是啊!我俩是发小。”
“哦哦。”小楚垂眸盯着瓷砖缝,含糊应声,眼底仍藏着狐疑,似在心底反复掂量这番话的真假。
“你觉得我们俩……?”景谣睁大眼睛,错愕地笑笑,又真诚地解释起来,“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也不是打着朋友的名义暧昧,是像亲人一样。如果你对他感兴趣,但是又顾虑这个,那大可以放心啦。而且以后要是各自谈恋爱了,会更注意分寸的。”
小楚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没否认对秦峻感兴趣,继续追问:“哦哦,我听峻哥说,你们从小一直上同一个学校,还一起出国留学……”
“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学校,大学就不是了,他在魔都,我在金陵。出国后其实也不太常见面,我俩学校离得倒不远,地铁二十分钟,但是都忙,两周见一次就不错了。”
小楚认真听着,缓缓点头。
景谣知道她最想问的是什么,接着往下讲:“在伦敦的时候我找的Homestay,他住学生公寓。来京城前三年他自己住办公室。现在我俩虽然住隔壁,但他室友是个男孩,那男孩我也早就认识……啊!就是郑峤,郑峤你见过了吧。”景谣哪想过,有一天居然把郑峤搬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小楚连连点头:“嗯嗯,知道知道,那个新来的小帅哥。那……景姐,峻哥上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呀?”
景谣也没刻意替秦峻美化:“从初中一直到本科毕业就没停过,啊……但都谈得很认真,正常恋爱正常分手。出国之后就没有了。”
小楚难掩兴奋地追问:“那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啊?有没有说过想什么时候结婚呢?”
景谣犹豫了两秒才开口:“嗯……这个我得如实告诉你,他说他可能不会太早结婚的,他对婚姻啊家庭啊,比较……恐惧吧。喜欢的类型不太固定,他适应能力比较强,什么类型的都能照顾好,全能男友。”
“不想结婚是为什么啊?峻哥性格那么好……”小楚明显失落了。
景谣尴尬地笑笑:“这是他的私事,我不能讲。总之秦峻非常非常好,我支持你猛攻他!”
一想到秦峻生在不那么完美的家庭,却成长得近乎完美,景谣就觉得钦佩又鼻酸。
“哦好吧,谢谢你啊姐,跟我讲这么多。”小楚调整一下情绪,又挤出笑脸。
“哈哈不客气,你要是能帮着跟八卦我俩的人澄清一下,那我可得感谢你了,我确实也怕挡他桃花啊。”景谣的身体再次转向门口,准备溜走。
“那你呢姐?你怎么没找男朋友啊?”没想到小楚的火力突然调转了方向。
景谣不想认真回答,开个玩笑岔过去:“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看估计是怪秦峻挡我桃花了。”
小楚被逗得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姐你真有意思……”
景谣松了口气,庆幸如愿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10. 自食其果
景谣和齐潇禾在咖啡店汇合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齐潇禾早已窝在角落的沙发座里,双目圆瞪佯怒道:“景谣!你个骗子!你说七点能到的!”
景谣:“诶嘿嘿……sorry啦。”
齐潇禾是景谣的本科校友,大学时两人是形影不离的上下铺和好友。作为京城土著,齐潇禾毕业后顺理成章回到家乡。
“摩卡和抹茶千层给你点好了,快坐下,交换情报!最近有什么八卦?”齐潇禾瞳孔里跳动着兴奋的光。
景谣瞬间来了精神:“还真有!有个巨恶心的!”
姐妹聚会配上小蛋糕,路过的狗都得脱层皮。
“我靠,恶俗啊……”齐潇禾听完咬着叉子感叹。
景谣身体前倾:“到你了!”
齐潇禾:“我最近没什么新八卦。”
“……”景谣目露凶光。
齐潇禾绞尽脑汁搜罗三秒后:“我妹从体制内辞职了算吗?中传毕业就进电视台那个。”
景谣:“比咱们小三四岁的那个吧,为什么啊?”
齐潇禾:“她说一眼就望到头,没意思,给我二叔气坏了。”
“哎……你等等!”景谣注意力突然集中,脑袋上方亮起一只灯泡,“在电视台,主持人?”
“主播还是主持人啊?我不知道怎么叫,差不多吧。我妹有气质,可漂亮了。”齐潇禾语气难掩自豪。
景谣:“那是不是能在网上查到她啊?”
齐潇禾:“那肯定能啊,一个单字,‘敬祝时祺’……就是‘祺贵人’的‘祺’。”
“姓什么啊?瓜尔佳氏?”景谣只是故意幽一小默。
“……”换来齐潇禾幽冷犀利的眼神。
“哦哦,姓齐,齐祺。”看来并不好笑,失败了。
视频里的女孩身姿挺拔如笋,气质清冷而不失亲和,眉眼坚韧,笑容舒展。
齐祺——景谣默念,从长相、气质到名字都契合得恰到好处。
“给我引荐一下呗!”终于让景谣也寻到宝贝了。
齐潇禾:“你那缺人啊?”
景谣:“缺个出镜录制的。”
“不一直是你录的吗?”齐潇禾不解。
“所以我这不积极寻找合适的能接替我的人呢吗?不对,你妹不是接替我,”景谣夸张地捂住心口,“是全方位碾压我,我需要她,我爱她!”
齐潇禾:“行吧,我只负责介绍啊,你们见面自己谈。”
“你太好了小禾儿,你就是我的福星。”景谣紧紧搂住齐潇禾,在她肩头撒娇地蹭了蹭。
从下班放松局一直进行到闺蜜夜话,景谣到家已经十点了,刚洗漱完毕,好像听到了似有若无的叩门声。
景谣一开门,只见秦峻笑得苦涩。
“有事儿跟你说。”秦峻声音听着有气无力的。
景谣:“怎么不在手机上说?进屋啊,别把蚊子放进来。”
秦峻带上门,就站在进门地毯处,没再往里走,懒散地倚在门框上:“走过来五秒,发微信你五十分钟都不带看的。”
“哪有,我正拿着手机呢,五毫秒就能回你。怎么了?”景谣紧张了起来。
“唉……”他欲言又止,叹气沉肩,继续讲道,“我妈邀请你参加她婚礼,在江城办,要是在临海我就不叫你了。”
“……好,哪天啊?”景谣一怔,隐约记得上次秦峻妈妈办婚礼也就三四年前,这幸福怎么还总来敲门呢?“没事,就算在临海我肯定也去。”
秦峻:“后天。”
景谣:“啊?你也才知道?”
“嗯……”秦峻掐着眉心,无奈道。
景谣故意用很平常的语气催促:“那赶紧订机票啊,正好这两天也不怎么忙,我陪你去。”
秦峻点头。
景谣看着秦峻这幅颓然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想转移个话题:“哎对了,你做好准备啊,可能有人要追你。”
“你别!你对我的感情变质了?我劝你及时止损啊,我不忍心拒绝你。”秦峻强撑着开玩笑。
景谣:“去你的……反正就是有那么个人,你留意一下,好好感受感受呗。”
“谁啊?”秦峻随口一问,看起来并不像真的好奇。
景谣:“那我肯定不能说啊。”
“你才准备好吧,也有人要追你。”秦峻戏谑地把“也”字咬重,意味深长地往隔壁方向看。
景谣秒懂他的意思,食指戳向他鼻梁,压低嗓音警告:“你闭嘴啊!秦峻,你再这么说一次,信不信我马上就让他滚蛋。”
秦峻:“他滚蛋了钱就滚蛋了,那还不如我滚蛋。我错了,不说了不说了。”
“哎,还有个事儿。”景谣面露难色,“我是真的不擅长上镜说话,还是想找个播音主持专业的,我坚持到第三季度结束好吧?主要是呢,我想把以后的重心放在课程打磨和渠道拓展上,你们技术端这么强,我转化这边也不能掉链子啊。”
秦峻:“找呗。”
“小禾儿她妹是中传的,现在在京城,刚辞职。要是她能来,不仅能录课,还能直播。可漂亮了,叫齐祺,能在网上查到,完全是女明星级别。线上线下我都有新想法。线上我想试试用齐祺打造个人IP,然后郑玥那边给我介绍了一个北师大的教授,引入教育科技顾问,这样专家背书加达人传播。等线上完全把我解放出来,我就能全身心放在线下了,线下搞场景化体验营销,比如在科技馆、天文馆设置AR互动体验区,或者在亲子流量高的地方做快闪店试试,咱现在也是能烧点小钱了。”
“太牛了景总,还得是你,你是领头羊,你是擎天柱。”秦峻拇指朝天,嘴角向下,一脸佩服。
“净说点没用的……”景谣对秦峻给出的情绪价值很受用,但还是假装嫌弃地翻个白眼。
秦峻眉毛拧成波浪线:“但人家‘女明星’能来咱这小庙吗?”
景谣:“试试呗,不行就不行喽。而且现在可不是小庙啊,起码算中小型庙吧。”
秦峻又疲惫地笑笑:“好,交给你了,我回去了。”
*
闷热的七月末,江城酒店水晶灯下,秦峻妈妈的婚礼如期举行。
秦峻妈妈三次婚姻更迭,如今这场婚宴已是第四次
秦峻挂着僵硬的笑周旋在宾客之间,脊背挺得笔直,可景谣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反复蜷起又松开。
景谣望着宴会厅穹顶折射的光斑,记忆漫溯回往昔。
从她记事起,秦峻的爸爸就不在了。景谣父母和秦峻爸爸是少时好友,便顺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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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地认了秦峻当干儿子,于是秦峻和景谣从小一起长大。
秦峻高中的时候,他妈妈在临海买了一套房子,记在了他名下,之后母子俩便很少在一起住。
从此就像道无形的分隔线,将少年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还好有景谣妈妈定期上门打扫,景谣也常带着零食和游戏突袭,把冷清的屋子搅得热气腾腾。
返程航班舷窗外,云层翻涌如浪。
秦峻一言不发,景谣目光不自觉地频频瞥向他。
“我没事,你别这么想。”秦峻突然开口。
景谣:“?”
秦峻强扯的嘴角挂着破碎的笑意:“你心里想什么我都能听见,你刚才想‘他看起来不太好,我该怎么安慰他呢?’对吧?”
景谣喉咙里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
“我真没事,谣,别这么看着我,我已经很幸运了。我妈供我留学,给我钱创业,还给我在临海买了套房,她办场婚礼又怎么了?刚才来机场前,她小声跟我说,‘妈觉得这回真的会幸福了’,我听了……确实有点难受。”沙哑的嗓音突然发颤,他别过脸去,“把我养大不容易,永远都是儿子欠妈的。我希望她幸福。”
景谣眼眶发烫,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在秦峻腿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
“而且我还有干爸干妈呢,”秦峻吸了吸鼻子,转头表情如常,“趁暑假之前人还不算太多,让干爸干妈来京城玩几天呗。”
景谣:“行,一会儿下飞机我就问问他俩。今天你忙前忙后的辛苦了,睡一会儿吧。”
“嗐,一点也不辛苦。”秦峻闭上眼,喉结翻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下,勾勒出一道酸涩的剪影。
“峻”,意为山高而陡。
逢山,那便开路。
安之若素,直至走到温澜潮生。
*
上周五离开前,秦峻只说了周末不回来住,原因倒是不用跟郑峤细讲,也没忘嘱咐郑峤要按时吃饭。
听到秦峻的叮嘱,郑峤反而憋闷起来。
阔别三载重逢,再见面后相处这么久了,他的谣谣姐竟然一句都没有关心过他。
又到周一,郑峤觉得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他先是发现秦峻的工位上有几张糖纸,虽然撕得不完整了,但还能看出来红色的底色和烫金的“囍”字。
接着郑峤又留意到,景谣也从包里掏出类似款式的糖吃。
最后给郑峤当头一棒的是——某天早上他趁秦峻在厨房做早餐,偷偷溜进秦峻的卧室,发现摊开的行李箱里有三个完整的喜糖盒子!
郑峤简直不敢细想,连着往后好几天都魂不守舍。
这天,景谣和秦峻又一起提前下班。
郑峤拜托同事接替一下他手中的工作,打了辆车尾随。
两人先来到一个酒店,接出来两位中年人,郑峤猜测是景谣的父母。随后又上车,来到了一个中式餐厅,进了包间。
郑峤跟至包间门口,可一想到里面是景谣的父母,又想起自己做过的混帐事情……
不自觉按了按自己虚闷空拧的心口。
追悔莫及,自食其果。
郑峤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上前,只记了门牌号,去前台充了张会员卡后匆匆离开了。
11. 这是你的喜糖?
时针拨回晚上五点半,秦峻开车带景谣先到她父母入住的酒店,再一起去订好的包厢用餐。
进门前景谣悄声对秦峻说:“千万别跟他俩提郑峤的事。”
“放心吧,那我能说吗。我就说是有大佬慧眼识珠,一下子就看出咱们团队如紫微星降世,有飞黄腾达之相,非要投资,拦都拦不住。”
靠谱,景谣竖起大拇指。
踏入包厢,檀木屏风将空间隔出雅致的层次感。
雕花圆桌上,青花缠枝莲纹食盒看一眼就让人心静下来。
墙上苏绣牡丹在光影中栩栩如生,八把酸枝木椅配着织锦软垫,将景谣父母身上的香云纱套装衬得更加温润。
景谣爸爸:“孩子们,真不用管我俩,京城交通方便,我俩手机用得也溜,哪都找得着。”
景谣妈妈:“是,你们忙你们的,我俩是来旅游的,也不是特意来看你们的,就顺路瞧一眼。”
秦峻嘴角轻扬:“我俩是给自己打工,时间自由,二老随叫,我们随到。”
景谣妈妈:“峻峻早该好好找个房子住了,你现在的室友是男生对吧?”
秦峻:“对,男生。”
景谣妈妈放松地笑了:“男生好呀,男生一起住着方便。”
景谣忙着转移话题:“新的工作室已经在设计中了,等完工了你们再来一次。”
景谣爸爸:“好,来,总来。”
景谣妈妈用手肘顶他一下:“总来什么?你个老头子碍眼得很,孩子们多辛苦啊,还得陪你。”
秦峻:“真的没那么辛苦,现在团队扩编了,身边都是能人,主要是心里压力更大了。”
景谣爸爸:“幸亏有那个什么天使投资人,说明是看好咱孩子们做的事有潜力啊。”
景谣妈妈:“对了谣谣,我俩想搬回临海住了。”
景谣听到这话,泪比思维先涌出,赶忙喝水掩饰。
景谣爸爸故作轻松地笑着道:“你张叔那个工厂说没我管理根本不行,你妈妈以前上班的那家医院,他们院长说还愿意让她回去接着工作。老家挺好,但待时间长了还是闷,没什么意思。”
景谣妈妈眼里也隐约闪着泪光:“谣谣可以常回家了。”
秦峻举起酒杯:“太好了,我也好久没回去了,我那房子也该好好收拾收拾了。”
景谣妈妈:“这用不着峻峻操心,我回去就给你收拾出来,你们有空再回,想回的时候再回,别耽误你们工作。”
那个溽热黏腻的夏天早已消散,景谣心底唯余一点隐痛,就是父母为她垂落的泪水。
这一刻,像旧伤愈合前需要再次撕开曝晒,痒痒凉凉的,说不上多疼,也不好受。
无论如何,往事真正宣布告一段落。
一桌佳肴化作杯盘狼藉,景谣拿着账单走向收银台,却被告知已付清。
景谣嗔怪道:“秦峻,你干嘛啊?”
秦峻无辜地摊手:“真不是我。”
“那肯定又是我爸,我就说他上厕所带什么手机。”景谣边说边点头肯定着自己。
秦峻撇嘴:“以后一定看住了,这次算我没眼力见儿。”
收银员:“卡里余额还有2178.8元,这是您的小票。”
“什么?!”景谣惊呆,到大城市装阔来了是吧,“我爹完了,你看着吧,回家得被我妈打死。”
此刻,郑峤这边,世界都是灰色的。
刚刚亲眼目睹了“见家长”的情景,而且他们俩之前就想过同居。
最实锤的是喜糖。
秦峻电脑桌上有喜糖,景谣包里也有喜糖,秦峻卧室还有喜糖,那如果连景谣家里都有喜糖的话……
答案显而易见,对吗?
居然,已经到选喜糖这一步了……
郑峤感觉一直撑着他的那根弦断了。
世界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内心深处的神庙在凝固的阒寂中瓦解,飞檐坠落成尖锐的碎片,而他日日叩拜的那尊神像,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这了。
郑峤望向玄关处,目光锁定秦峻的备用钥匙。
把父母送回酒店,景谣和秦峻就同返小区,各回各家了。
奇怪,景谣明明记得出门前反锁了啊,怎么拧一圈门就开了。
一开灯,更是吓得尖叫出声。
郑峤居然坐在她家沙发上!
景谣惊魂未定:“郑峤?你怎么进来的……”
郑峤缓缓抬头,眼神晦暗不明,眼皮肿得吓人,巩膜爬满了红血丝。
“我……我没关门吗?”景谣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性变差了。
郑峤还是没有说话,喉咙不住地抽噎,肩膀到指尖都在发抖,一看就是哭久了的本能反应。
“你怎么了?”景谣语气软下来,走近,坐在郑峤旁边。
郑峤的头又无力地垂落,颓然地摇晃两下,一大滴泪“啪嗒”掉在腿上,把牛仔裤洇湿了一小圈。
景谣下意识地想抚摸他的背,突然间恍惚,不合适,手又卸下力来。
“郑峤?怎么了?要不要跟我讲讲?”景谣俯身去看他的眼睛。
郑峤终于开口,温顺又委屈:“这是你的喜糖吗?”
他也没有伸手指明哪里,这句话弄的景谣摸不着头脑。
景谣:“什么?”
“这是你的喜糖?”郑峤用视线锁定茶几上的红色糖盒。
“啊,你想吃就拿走吧。”景谣说着倾身去够糖盒。
“这是你的喜糖?!”郑峤突然激动,把景谣手里的糖盒打掉在地,每一次抽气胸腔里都“轰隆隆”地异响。
这回她是真的懵了。
郑峤的哭声像破碎的玻璃片簌簌坠地,肩颈剧烈起伏着,让呼吸变得又轻又飘。
很快他的下巴不受控地发抖,指尖痉挛着蜷曲起来。
景谣条件反射般弹起身:“郑峤?郑峤你听得见吗!”
郑峤艰难点头,想要攥紧双手,却使不上力。
景谣马上反应过来,扫视四周想找个干净的纸袋。
他这是哭得太厉害,过度通气,呼吸性碱中毒了。
郑峤现在感觉有无数蚂蚁在骨骼深处啃噬,连带着繁多细碎的光点在视野里纷飞,整个人像是被装进了摇晃的玻璃瓶,在窒息感与眩晕感里浮沉不定。
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晕过去的时候……
“唔!”
嘴突然被带着香气的手捂住。
景谣来不及去找袋子了,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手掌轻轻覆上郑峤的口鼻。
急促的呼吸喷在她掌心,带着灼热的潮意。
下一秒,景谣对上了郑峤水气氤氲的眼睛。
那漆黑的、泪水汩涌的、熟悉又陌生的瞳孔,像暴雨倾灌过盛不住的深潭,溢出的泪滚烫,裹挟着不知名的情绪漫进她指缝。
景谣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酸疼,好熟悉的感觉——可怜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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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看着他羽翼渐渐丰满,用家教的身份,或者做一个姐姐。
……这是梦吗?
这是梦吗!
郑峤觉得自己可能又做梦了。
景谣的轮廓忽明忽暗,指尖温热柔软,掌心的纹路蹭过他唇畔,像藤蔓一样缠进他紊乱的呼吸里。
居然还有触感,好真实的梦啊。
英国距离中国5000多英里,还好剑桥到伦敦只要50英里,郑峤便经常从学校跑去伦敦过周末,追她的影子。
而现在景谣的手掌只离他不到5豪米。
这个近乎亲昵的动作让郑峤喉结剧烈滚动,破碎的呜咽卡在声带里。
好憋,好难受,胸腔快要炸开了。
“小峤,慢慢呼吸。”
“别哭了小峤,我在呢,不怕啊……”
“小峤,小峤……”
眩晕感终于缓慢退去,郑峤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景谣的手腕。
再开口第一句话:“这是……这是你和……秦峻的喜糖?”
“……你说什么呢?是从朋友婚礼上拿回来的。”秦峻妈妈应该……也能算朋友吧,景谣在心里狡辩。
郑峤:“不是你和秦峻要结婚?”
景谣:“当然不是!”
郑峤怔住了,随后咧开嘴傻笑个不停。
景谣捡起地上的糖盒,剥开一颗水果糖送到郑峤齿间:“张嘴。”
郑峤的唇也哭得酡红,摩擦过她的指甲,溢出一丝热气。
糖含进口中的瞬间,泪又涌出来,郑峤猛地将景谣拥入怀里。
——吧嗒!
一滴泪落在景谣后颈,划过脊骨,又痒又凉。
当然没有声音,但她心里就是听到了。
景谣睫毛颤动了一下,好像被这滴泪点醒了——郑峤喜欢她,是成年人的那种喜欢。
领会郑峤的心意后,景谣没有轻视,反而觉得这份感情太过沉甸甸了,坠得她胸口闷闷的。
惶惑、无措。
以及熟悉的感觉。
又是心疼。
“你怎么进来的?”景谣温柔地询问,语气里没有责怪。
“峻哥那拿的钥匙,对不起啊,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别生我气嘛。”郑峤仗着景谣被他钳制在怀里,又看不见表情,趁机肆无忌惮地撒娇。
景谣轻拍他肩两下:“好啦,放开我吧。”
郑峤不舍地松开双臂,主观意识上他已经不想哭了,但眼泪却像还没流干似的。
“不哭了好不好,就因为这个呀。”景谣扯了两张纸巾沾去郑峤脸上的泪,又用手背抹掉他下巴上垂挂着的几滴。
郑峤没说话,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
“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你可以跟我说的,还是刚回国了哪里不习惯?”景谣说完感觉自己真像个“体恤”下属的上司,她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郑峤吸了吸鼻子,把语气调整得平静很多:“没有,都挺好的。”
景谣:“那就好。小峤,我今天累了,要洗漱休息了,你回去吧。”
郑峤:“嗯,晚安谣谣姐。”
景谣:“用凉水洗洗眼睛再睡。”
郑峤:“嗯嗯……”
郑峤耳尖滚烫,像只被主人顺过毛后,必须乖巧离开的忠犬。
他没再磨蹭,利落地出去了。
景谣关上门,大脑理性地分析起来。
这份错爱,她该如何疏导。
12. 他怎么还不行动?
姐妹们,我想和你们聊聊我最近的困扰,希望能听听你们的建议。
数年前,我结识了一位小男孩,那时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然而,一些意外的波折让我们断了联系。这段经历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小的冲击,无奈之下,我只好离开原本生活的城市,前往别处重新开始。
命运总是充满奇妙的安排,如今我们竟成了同事。他不仅工作能力出众,还能为项目带来关键的资金支持,基于工作上的紧密合作,未来我们还需要长期维持同事关系。
最近我察觉到,他似乎对我怀有超出普通同事的好感。我并不希望这段关系朝着那种感情的方向发展,所以想请教大家:我该如何委婉地表明态度,避免误会加深?又该怎么做,才能将这段关系引导回纯粹的朋友轨道呢?
——景谣在红色图标的社交平台上发帖。
隔天再打开评论,怎么评论里一大半都在说……好配?!
【啊?这不是天赐的缘分吗!!能失联多年又重逢,这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欸!姐弟恋现在超甜的好不好!!而且听你说他工作能力强又能拉资金,条件这么优秀,试试又不亏~我超好奇这个小男孩到底多小呀?说不定人家等了你这么久,就是命中注定的良配呢!别轻易拒绝,先处处看嘛!】
景谣心想:这届网友们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也有一部分说应该离他远点的。
【等等!!你刚刚说“无奈离开”,还“对生活造成不小冲击”??他之前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感觉不像普通矛盾啊!现在又突然冒出来当同事还对你有好感,细思极恐啊姐妹!!这简直是像鬼一样缠上你了!! 他要是之前伤害过你,现在就别给他任何机会!赶紧和他保持距离,别让他再影响你的生活!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种人真的要警惕!】
呃……也不要这么说小峤吧,他只是心思重一些,还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的。
景谣在楼中楼回复了几条感谢,想想又把帖子删掉了。
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做决定吧。
秦峻那边也在婉拒对方的心意中。
小楚开始追着要和秦峻一起吃午饭,秦峻则每次都叫上景谣和郑峤,四个人凑成一桌。
许是连续几天都被夹在热闹的谈笑声里插不上话,小楚逐渐没了起初的积极,邀约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景谣戳穿他:“你故意的吧?小楚明明想和你单独相处,你倒好,每次都拉上我们当电灯泡,她能自在才怪。”
秦峻无奈地点头:“可不就是故意的。但我也没更好的办法了,她又没把话挑明,我总不能直接泼冷水吧?万一我给她错误期待了,伤害不是更深吗?我又不想定下来,别耽误人家小姑娘。”
这番话让景谣感同身受,想到自己近来相似的处境,这下和秦峻还“同病相怜”了。
但事实是,郑峤并没有像景谣想象中那样有什么明显的动作。
也就是早饭三个人在秦峻家吃,偶尔午间小楚加入变成四人一起。
其他时候郑峤都泡在技术测试间,景谣和他连闲聊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工作使人清心寡欲是吗?
那真挺好。
景谣心底暗暗期盼是自己会错了意,或许那不过是缺乏安全感的小孩,本能地流露出的占有欲罢了。
如果只是给郑峤当姐姐呢,她是愿意的。
工作推进上,齐祺的加入水到渠成。
由于达人IP未来将与「星轨」形象深度绑定,所以要比景谣“全方位焕新”才行,这关键一棒只能是交给齐祺。
没有繁复的考量,就是眼缘。
景谣带着齐祺搭档出镜了一段时间,循序渐进的配合过渡,加之北师大专家的权威背书,转型进程远超预期。
原本计划坚持到第三季度末的景谣,8月末便顺利卸下出镜重任,将精力全面倾注于课程内容精研和渠道拓展工作上。
转眼绿叶染黄,秋替夏至。
新的办公室装修完毕,这回是在科技园区内的150平米独立办公室。
核心区域也重新划分了,有放置服务器和开发设备的技术开发区,配备天文资料室和动画设计工位的内容制作区,市场运营区新设置了用户调研室用于收集反馈,还添加了用以对接投资人、教育界合作方的接待区。
虚拟演播室全面升级了摄像机、麦克风、混音器、灯光设备、显示屏、切换台、绿幕抠像系统……但最令景谣满意的“升级”还属齐祺。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挚友亦是事业同路人,见证公司稳步向上;自大学结缘的闺蜜,多年情谊未改,如今得以在同一座城市常相聚首;父母身体康健,回到了习惯的城市,生活充实有寄托。
细数生活点滴,已是最珍贵的圆满。
景谣觉得这样挺幸福的。
*
一日午休时间,秦峻推开内容组办公室的门:“谣,吃饭去啊,郑峤说不用等他了。”
“又不吃了?”景谣瞪大双眼。
“嗯,一会儿我给他带点什么回来。”秦峻母爱光辉持续散发中。
“他最近死磕什么呢?我听着他这几天好像凌晨才回家。”景谣早就想问了,住的地方隔音不好,她好几次凌晨三点以后被隔壁的开门声吵醒了。
“折腾VR眩晕的新解法。”秦峻揉了揉因久看电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小子非要从人体工学和视觉神经的角度重新设计,方案改了好几版,我只给他批了实验预算,具体怎么操作的,他说等有眉目再汇报。我俩定规矩了,回家不聊工作。”
景谣哂笑:“说得像你俩过上日子了似的。别用那脏手揉眼睛,昨天给你的眼药水呢?”
“用了用了。”秦峻走近拄上景谣的肩,邀功似的说,“我这不是替你带孩子呢嘛。”
“那谢谢你。”景谣现在对这个说法也不反感了。
午后的困意黏在眼皮上,景谣揉着发酸的肩颈起身。
她踱步到监控电脑前,指尖轻点放大,郑峤跪在测试间地板上的身影赫然入目。
少年正专注地调试着VR头显绑带,看得她心口微微发紧。
几秒后,景谣停止了这种过多的关注,走向茶水间续一杯冰美式。
再想起郑峤的时候夜已深,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
景谣始终关注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今天她是坐秦峻的车回来的,到家后就没再听到开门声,说明郑峤还在公司。
她打开收藏夹里的助眠音频,摸向枕边……
啊,耳机,忘在公司了。
隔壁还是寂静无声。
半小时前给秦峻发的消息也没有回应,估计是已经睡了。
窗外月色清冷,景谣咬咬牙,最后抓起外套。
回公司,取耳机。
公司大楼在夜色里像座沉睡的巨兽,走廊弥漫着消毒水与空调冷凝水的气味,真有点恐怖片氛围。
景谣打开手机电筒,冷白光刺破黑暗,在地面投下摇晃的光斑。
直到走到测试间门口,门缝里似乎漏出一线暖黄,她屏住呼吸,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把手。
轻轻一推,光便如潮水般漫了出来。
此刻郑峤正戴着头显绕圈,步伐虚浮却固执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深灰的工装裤膝盖处都磨得发白了。
“小峤。”景谣的声音被设备风扇吞掉大半,她又提高音量喊了一遍,“小峤?”
郑峤猛地转身,慌忙扯下设备,发梢沾着汗,在额角贴成几缕。
景谣:“今天就到这吧,快两点了。”
“谣谣姐,你看这个!”郑峤忽然笑起来,把景谣拽到电脑前,屏幕上跳动着不同颜色的数据流。
他手腕处的骨骼线条利落,黑色短袖松垮地挂在锁骨上,隐约透出清瘦起伏的轮廓。
景谣不忍地问:“在测眩晕参数?”
郑峤指尖快速滑动屏幕,调出几组对比数据:“7岁组对>30°/s的横向转头耐受度仅为成人的三分之一,核心问题在于角加速度阈值低。不过除了角度变化速度,还涉及前庭系统的发育差异,儿童内耳半规管中的毛细胞敏感度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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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对快速角加速度的感知更为强烈,所以更容易产生眩晕感。”
景谣微微点头,尽量理解专业术语。
郑峤抽出软尺,指着解剖示意图继续解释:“你看,4岁儿童枕骨到眉骨的垂直距离比成人短1.8厘米,这直接导致头显重心需要重新规划。但不仅如此,儿童颅骨的矢状径、冠状径比例与成人不同,再加上颈部肌肉群发育未完全,无法像成人一样长时间支撑前倾的重量。”
说着,软尺轻轻贴住景谣眉骨,沿着面部轮廓垂直下移:“将头显重心下移3-5厘米,配合可调节的下颌支撑结构,能让受力分散到颧骨和下颌骨,同时利用儿童颈部前凸的生理曲线,形成三点稳定支撑。这样即便孩子快速转头,头显也不容易产生位移或压迫感。”
郑峤冷白瓷般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下颌骨线条笔直地延伸至脖颈。
实在是近得避无可避,不想看也撞进眼睛里。
景谣能闻到他发间的洗发水清香,又混着汗水的咸涩。
“其实就像人眼看东西,边缘本来就有点模糊,转头时模糊得更明显,这样大脑就不会觉得眼睛没动但身体在动了。”郑峤还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
景谣盯着他发梢的汗湿痕迹,关切地轻声说:“所以你一直走圈?”
郑峤笑得有点傻:“总得有人先晕明白。”他指向屏幕上两条交缠的视差调节曲线,“还有这个,儿童看东西时,单眼线索占比其实比我们想的高,所以我把双眼视差压缩了40%,蓝色是调整后的冲突指数,越平说明孩子越不觉得晕。哎,就像这样。”他忽然抓起笔,在景谣眼前轻轻晃动,“闭上一只眼试试。”
景谣照做,世界突然失去一半的纵深,两支笔的交叉点变得模糊。
“闭上一只眼是不是立体感变弱了?但儿童的立体视觉还没发育完全,所以压缩视差后,他们反而觉得更真实,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景谣睁开眼,双笔之间重新凝成清晰的锐角。
景谣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辛苦了小峤,必须休息了,我们回家。”
“好,我收拾一下,马上。”郑峤乖巧答道。
景谣侧了下身,指向郑峤后颈的红印。
郑峤抬手摸了一下,唇角漫不经心地一勾,笑意就晕开:“啊没事,新调的绑带卡扣位置。”
她忽然发现,郑峤笑起来时唇角锋利,露出半截珍珠似的虎牙,眉骨又弯成柔和的弧,碎发垂落的额角还沾着薄汗,像只狡黠的小动物——小狐狸。
小峤长得好漂亮,景谣竟然有些骄傲地这样想。
“啊,谣谣姐。”郑峤整理着设备,突然开启话头,随即又顿住。
“嗯?”景谣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向他。
郑峤原本发亮的眼神变得躲闪,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般深吸气,重新开口:“你说的那个叫……就是线下推广换个说法叫什么来着?”
景谣:“场景化体验,你说的也没错,想打一个沉浸式特性,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郑峤:“那除了在京城,别的城市要不要做这个?”
景谣:“要的,慢慢来。”
郑峤:“只做一线城市吗?”
景谣:“当然不是,慢慢来嘛,怎么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郑峤的语气变得紧张而小心:“到时候可以请工程师到现场讲解吧?”
景谣笑着答道:“是啊,你可以吗?”
郑峤的目光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灼热:“去临海也办一场可以吗?我是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散热风扇呼呼作响,机箱发出低沉的嗡鸣,白噪音怎么衬得这一刻更安静了……
原来少年的诚意在这里。
“暂时还没有这个计划。”景谣与郑峤四目交汇,轻轻地说,“谢谢你,我明白。”
郑峤睫毛微颤,每一根神经都绷成等待答案的弦。
只听景谣继续说:“不过已经不需要了。”
已经不需要了。
郑峤站定在原地,万念俱灰,连呼吸都忘了。
13. 没有你重要
今年9月23号是景谣27岁生日,天秤座第一天。
生日前一天刚好是个周日。
景谣想找个汤泉带朋友们聚聚,拉了个群,群成员有秦峻、郑峤、齐潇禾、齐祺。
她提前一周对比了热门几家的测评,筛选过一轮后,截图发到群里让大家二选一。
群聊【每天都在等周(5)】
齐潇禾:【第二个,离我近。】
秦峻:【第一个,说是这家自助餐好。】
郑峤引用了第一个链接,回复:【这个是姐夫开的。】
秦峻:【我靠!】
齐潇禾:【我靠!】
齐祺:【我靠!】
郑峤:【就这个吧,姐夫早就说让我带你去。@Yao】
景谣:【怪不得玥姐这么有实力[/强]】
秦峻:【[/强]】
齐潇禾:【[/强]】
齐祺:【[/强]】
郑峤:【之前也没人问啊……】
景谣私聊郑峤:【打个折可以,但是必须我结账。】
郑峤:【谣谣姐这样说我好伤心。】
景谣:【?】
郑峤:【我忘记准备生日礼物了,就当姐和姐夫替我送了行吗?】
景谣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再推脱也没用:【那一定替我谢谢玥姐和姐夫,也谢谢你小峤。】
郑峤:【谣谣姐这样客气我好伤心。】
景谣挠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当面也不这么说话啊,怎么在微信上好可怕。
郑峤:【你不用操心了,我来联系。】
景谣:【好的~】
周日,在汤泉门口汇合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众人中只有齐潇禾和郑峤之前没见过面,景谣简单地给两人互相介绍:“这个是齐潇禾,小禾儿,我好姐们。这个是我们开发团队的同事,秦峻室友。”
齐潇禾伸出右手,略带挑逗的语气:“你好小帅哥。”
郑峤礼貌俯身握手:“你好姐,咱们进去吧。”
郑峤打头,其他人紧随其后,旋转门镀着鎏金的纹路刚轻启半扇,西装革履的经理就疾步上前躬身致意了。
经理:“您好郑公子,叫我小邵就好,今天全程由我陪同。”
郑峤:“邵经理,直接带我们去自助餐区吧。”
邵经理引领众人穿过穹顶长廊,绕开公共用餐区,最终进入专为贵宾预留的包房。
“各位贵宾请进。”邵经理站姿笔挺,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抬手示意方向,“自助餐台位于门外右手边,洗手间沿左手通道转弯即到。我会在包房外随时待命,有想吃的菜品尽管吩咐,我为各位效劳,也欢迎各位随意参观取用。”
郑峤掏出手机,指尖轻点几下:“邵经理,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们用餐结束后再联系你,不用在这等着。”
他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疏淡与从容,让景谣觉得有些陌生。
邵经理倒退着关上包厢门。
齐潇禾小声恭维道:“托小少爷的福了。”
郑峤听到这个称呼,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
自助餐台上袅袅热气裹着鲜香扑面而来。
别人拿的都是海鲜刺身、烤肉和牛、精致甜点……
齐潇禾当务之急是抱来6瓶啤酒。
郑峤起身说:“不好意思,我不喝酒,我去看看有什么喝的,还有人要水吗?”
秦峻:“品点儿茗呗。”
齐祺:“我要水。我吃头孢了,一会儿坐我车送你们回家。”
秦峻:“Rush啊?”
齐祺:“峻哥你真逗,那能坐下吗?我开车来的。”
齐祺这人特别可爱。
齐潇禾和齐祺的奶奶是江南女子,嫁到京城后便投身京城小百花越剧团,以水袖与唱腔惊艳一方戏台。
奶奶膝下育有两子,盼了两代终得两个孙女,以齐潇禾的性格实在“柔情似水”不起来,她便将半生所学倾囊相授给小孙女齐祺。
所以齐祺出落得温婉柔和、唯美典雅,极具江南灵秀之气。
但每天上下班骑奥古斯塔Rush1000。
秦峻眼馋得很,和景谣念叨过好几次:“她挺有意思。”
说到车,秦峻想起郑峤:“哎,你换领驾驶证了吗?”
郑峤被打断,忘了要去干嘛,刚站起来又坐下了:“换了,但我没开过左舵车,不太敢开,得练练。”
齐潇禾好奇:“你不是在国内考的驾照啊?”
郑峤:“嗯,出国前还没满18。”
齐潇禾:“那你现在多大啊?”
郑峤:“20。”
齐潇禾:“也太小了吧,怪不得长这么嫩呢。你和景谣是工作时候认识的呗。”
郑峤语气发虚:“不是。”
景谣预感大事不好,慌忙插入对话,试图阻止什么:“之前就见过。”
齐潇禾继续追问:“听口音你们仨老家一个地方?”
郑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
齐潇禾:“哎?她刚才好像没说……你叫什么啊?”
郑峤:“郑峤。”
齐潇禾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向景谣求证:“啊?这就是你给当家教那个小孩儿啊?跳河那小孩儿?!”
景谣怔住,后背爬满凉意,心里求齐潇禾快别说了。
秦峻赶紧帮着打岔:“说啥呢!没喝就多了?齐祺你之前是在电台还是电视台啊?没节目的时候坐班……”
尴尬、失落、害怕、苦涩……
景谣本不用有这种反应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
她不敢看郑峤,她怕看到他慌张的眼睛。
餐后众人结伴挑选泳衣,三位女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款式保守的泳装,男生就只能是一条泳裤了。
秦峻常年自律练出的游泳队身材,终于有机会尽情展示。
郑峤垂眸敛目,始终恪守分寸,刻意避开女士们身体的敏感部位。
反观景谣,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地测量。
汤泉柔和的灯光下,郑峤的肌肤白得近乎通透,流畅的薄肌线条在光影间若隐若现,宽肩窄腰勾勒出完美的倒三角轮廓。
景谣望着眼前这幅年轻美好的躯体,心底不自觉泛起赞叹:我们小峤现在真是长得好漂亮。
热气蒸腾的汤泉池边,秦峻甩了甩发梢的水珠,躺在躺椅上。
很快秦峻又兴奋地坐起身,将一杯冰镇果汁递给刚上岸的齐祺:“改装的钛尺和竞技脚踏是不是专门从意大利订的?”
齐祺用毛巾裹住微湿的长发:“你行啊,原厂脚踏在极限过弯时总觉得差点意思,不过最满意的还是定制的排气。”
“太懂了!”秦峻兴奋地拍了下躺椅扶手,“说真的,Rush1000低扭够猛,但高转区爆发力才是灵魂,你平时压弯敢把转速拉到多少?”
齐祺轻轻晃了晃果汁杯,冰块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看人吧,状态好的时候能到13000转,不过还是安全第一。”
秦峻遗憾地叹口气:“唉,我的V4S出国前卖了,真后悔了。”
齐祺:“我的借你玩。”
秦峻:“真的?!”
齐祺:“真的,再过一个月天冷了,冬天我还是得开车来,Rush放你那。”
秦峻眼里欻欻冒光。
散场时天已全黑,齐祺先把同小区的三人送回家,再送齐潇禾,到自己家报平安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齐祺:【我到家啦~今天谢谢谣谣姐,谢谢小少爷~玩的特别好!】
郑峤:【别别别这么叫……】
秦峻:【再次祝谣生日快乐!多过生日!】
齐潇禾:【爱你[/爱心]】
景谣:【有大家很幸福!谢谢!!明天见~】
齐祺:【爱你[/爱心]】
郑峤:【[/爱心]】
景谣放下手机,先卸了妆,换了家居服,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
然后提着垃圾袋一开门,就看到郑峤站在走廊里,好像是在发呆。
郑峤循着声音看到景谣,回过神来:“谣谣姐,你干嘛去?”
“倒垃圾。”景谣察觉郑峤的状态不对,“怎么啦?”
郑峤苦涩笑笑:“没事,我正要下楼透透气。”
景谣明白了,是因为今天吃饭时候齐潇禾的反应,郑峤又陷入了自责。
“走吧,一起。”景谣带上房门。
秋夜的风裹挟着寒意,少年固执地背对着她,单薄的卫衣在秋风里鼓成空荡荡的帆。
景谣忍不住先开口:“别瞎想,除了小禾儿跟秦峻,我没跟别人说过。你看秦峻对你不好吗?小禾儿就那个性格,多见几次就好了。”
郑峤颓然地说:“不是的,还有很多人都知道,你父母知道,你在临海的亲戚朋友知道,所有临海人都知道,这些伤害只能你一个人承担。”他胸腔一鼓,下定决心,“我不想再逃避了,这周末我们就一起回临海。”
景谣失笑:“那你和你爸赌的那口气呢?”
郑峤:“没有你重要。”
景谣:“现在我眼里公司最重要,以后再说吧。”
郑峤:“我太蠢了,其实肯定还有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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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我有时希望你原谅我,但更多时候,希望你别原谅我。”
景谣:“我早就原谅了呀!原谅坏小孩的坏主意,也原谅自己不成熟做事太冲动。如果你还是一直纠结原不原谅的,只能说你根本不了解我。决定来京城的时候,这一关就已经过去了,事情搞砸了就认栽,然后轻松前行,人生永远都应该是这个态度。”
郑峤语气里的委屈快要溢出来:“不是的!你就是还怨我,你说什么‘不需要’了,那天晚上你说的。”
哈?原来他是这么理解的……
景谣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刻意向谁解释什么,人生的主线是永远向前,我不喜欢频频回头,你也可以不往回看。”
郑峤听了这话,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心里更憋闷得难受:“你倒是大度,显得我更卑鄙了。”
景谣摆手道:“你当时必须为自己搏一个机会。”
羽翼未丰的心智,难以触及认知的穹顶,景谣明白,她不怪他。
郑峤自嘲地说:“你就是太慈悲为怀了,才被我害惨的。”
“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才觉得我能被你骗。”景谣话音微滞,“其实你一开始就如实告诉我的话,我说不定也愿意的。”
“什么?”郑峤以为自己听错了。
景谣的语气像说天气一样轻松:“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利用我?你再怎么都是小孩儿好吗?是我自己愿意的,要是真能帮你找回自由,这么做就值得。你那点利用,不算什么。”
郑峤被这句话击中,久久不知道如何回应。
景谣盈盈浅笑:“小峤,我们有些地方很像。”
不耽溺于痛苦或失败中,只管积蓄能量,等待下一个契机蓬勃生长。
郑峤认真回答:“有可能的,我是你栽的树嘛。”
景谣缓缓摇头:“你本来就是顽强的种子,我只是有幸浇了几次水。”
虽然只拿他当孩子,但是景谣对郑峤的爱护和心疼,还有他们之间内心层面的链接,从第一面就开始了。
彼时十七岁的郑峤身体羸弱,娇气只是他刻意戴上的面具,短暂相处后,便能窥见他藏在脆弱表象下的冷静自持,如同深潭静水,看似平和,实则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其实养病也是一件极需毅力的事,更何况郑峤过去三年漂泊海外,面对迥异的饮食文化,要坚持辛辣油腻不沾、烟酒刺激不碰,还要认真生活,潜心读书。
秦峻也说过,在学业和工作上,郑峤是个天才。
从曾经苍白的脸颊,到如今有了血色,这份蜕变代表的是郑峤身上那股倔强的狠劲儿。
景谣只是不问、不说。
事实是,她心底深处藏不住的欣赏。
景谣佯作责怪,实则语气温柔得像流水:“小峤,答应我,这事真的、真的、真的过去了好吗?怎么感觉跟鬼打墙了似的,我说过多少遍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卖命为我打工。”
郑峤用掌根抹了把眼睛:“嗯。”
“怎么这么爱哭嘛,笑一笑,别想了。一会儿来我家,我给你看个东西。”景谣捋顺郑峤后脑被晚风揉乱的发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景谣带郑峤回到家,从电视柜后的缝隙里拿出一个用纸壳包着的、扁扁的正方形物体——是那幅「木卫四十二」。
“公司搬家的时候我拿回来的,之前一直在那边柜子里放着,我总觉得能再见到你,想着当面还给你。”景谣说着把画从包装盒里拿出来。
“你还留着。”郑峤眼睛又酸酸的。
景谣故意逗他:“你拿走还是继续放我这?”
郑峤盯着右下角的铅笔字,徐徐道来:“Thelxinoe,四位缪斯之一,与‘魅惑心灵’相关,主管诗歌以及在夜晚和阴影中发现的灵感,相传,她的歌声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天文、诗歌、黑胶唱片,在我最黑暗最低谷的时候突然出现……谣谣姐,你就是我的Thelxinoe。”
景谣会心一笑:“当时正在看木星相关的书,随便写的,咱俩和42这个数字还真是有些缘分。但我唱歌可一般。”
“我信了,你不怪我了,你怎么一直这么好。”郑峤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捏住一个不算太小的盒子,还好工装裤口袋大,勉强能放下。
景谣再问:“真的过去了是不是?”
“是。”郑峤频频点头。
景谣:“那我不留你了?”
郑峤:“嗯,生日快乐,明天见。”
郑峤回去了,景谣锁上门,再转身,餐桌上一个首饰盒跃入眼眶,打开后里面是一条Chanel彗星项链。
原来他站在走廊,是想来送这个。